大团长带着他的侍从们和波兰骑士们经过赫尔漠,沿着坚硬的道路,向格鲁佳兹走去。他们在格鲁佳兹待了一天一夜,因为大团长在这里要处理十字军骑士、城堡执政官和靠近维斯杜拉河一带的当地贵族地主之间有关捕鱼的事件。他们从这里搭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平底船直向玛尔堡驶去。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塔契夫的波瓦拉和兹皮希科一直都在大团长身边,大团长很想知道盛特拉姆看到十字军骑士团的实力后会有什么印象。大团长之所以特别关心这件事,是因为他知道盛特拉姆不仅在决斗中是一个非常强悍和可怕的骑士,也是一个经验异常丰富的战士。在整个王国之中,像他那样知道如何率领一支大军,列成阵势,建造和毁灭城堡,在大河上搭桥的,实在可说绝无仅有,因为这人深悉各国的军备情形,熟悉各种作战方法。大团长知道这人不同凡响,对国王的作用很大,很多事情要取决于他。因此认为,如果能把骑士团的财富和军力向他显示一番,给他来个下马威,那么战争还可以拖延一个很长的时期。任何波兰人一看见玛尔堡,就会寒心。因为那个要塞,包括上中下三座城堡,可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骑士们在诺格特河上行驶,老远就看到耸立在天空中的那些坚固的塔楼的轮廓。这天天气晴朗,他们可以看得十分清楚;过了一会儿,船靠近了,他们看到了上城堡中的教堂那种闪闪发亮的屋顶和一垛高出一垛的大城墙。这些高墙只有一部分墙上的砖头没有涂色,但大都是涂了一层淡灰色,这种出名的淡灰色只有十字军骑士团的泥水匠才知道怎样调制。那种宏伟的气概实在是波兰骑士见所未见的。看上去房屋好像是一座叠一座,仿佛堆成了一座大山,它的顶峰就是老城堡,斜坡上是中城堡和四处分散的防御工事。一看到那些武装教士的那个巨大而非常巩固的巢穴,连大团长那张本来郁郁不欢的面孔也顿时开朗起来了。
“玛尔堡是泥做的。”大团长说,一面转向盛特拉姆,“可是那种泥不是人间力量所毁得了的。”
盛特拉姆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浏览着所有的塔楼和宏伟的城墙,城墙都筑有巨大的城垛。
沉默了一会儿,康拉德·封·荣京根又说:
“骑士,您在要塞方面经验丰富,请问您对这座要塞有何观感?”
“我觉得这是一座不可攻克的要塞,”这个波兰骑士仿佛沉思似地答道,“不过……”
“不过怎么?您发现它有什么缺点么?”
“不过,每座要塞都可以换君易主的。”
大团长听了,眉头一皱。
“您为什么会这样想呢,请问?”
“天主的裁判和决定是人眼所看不到的。”
于是他又沉思地望着城墙。这时候波瓦拉把盛特拉姆得体的回答翻译给兹皮希科听了,兹皮希科惊奇而感激地望着他。
这时候兹皮希科忽然想到盛特拉姆和时母德人的领袖斯寇伏罗两人的相似之处;两个人的头都很大,仿佛是硬插在宽阔的双肩之间的;两个人都有强壮的胸脯,都有又短又粗的腿。
大团长因为不愿意波兰骑士占上风,又说:
“据说我们的玛尔堡比瓦威尔大五倍。”
“那里是在山岩上,比起这里的平原来,地方要小,”玛希科维支的爵爷不同意道,“但是我们瓦威尔人的心胸却是开阔的。”
康拉德惊异地把眉毛一扬。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如果没有教堂,任何城堡的人心又算得什么呢?我们的大教堂比你们的大三倍。”
他指着城堡的小教堂,教堂的圆屋顶上面镶嵌着一幅金色打底的圣母像。
话题这样转变,大团长又感到不满意了。
“阁下,您的回答虽然机敏,却很奇怪,”他说。
这时候他们到达目的地了。看来,十字军骑士团的精选的警卫在大团长之前先到了城堡和镇市;渡口已经有当地一些法师和号手在等候,不论大团长在什么时候过渡,他们总要吹吹打打。对岸,马匹已经备好了;大团长骑上马,由扈从队簇拥着到了镇上,穿过鞋匠门,沿着麻雀塔楼,来到城堡前面。在大门旁,大团长受到了大“康姆透”威尔姆·封·海尔丰斯坦的欢迎,他只是暂时代理这个爵位,因为这个职务已经由目前在英格兰的昆诺·封·里赫顿斯坦担任了好几个月;接着有医院骑士团大团长,昆诺的亲戚康拉德·里赫顿斯坦;法衣圣器室执事长卢姆本汉姆;还有大司库勃格哈德·封·伏培茨克;最后是管理作坊和城堡行政事务的小“康姆透”。除了这些高级官员以外,站在那里的还有十来个已授圣职的法师,他们一直在指挥着普鲁士教堂的事务,并且千方百计地压迫其他的修道院,以及结婚的教士,强迫他们筑路,敲冰块;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群未授圣职的法师,即不受祷告时间约束的骑士们。他们那种魁梧的身材和体力(体力不强的人,十字军骑士团是不要的),宽阔的肩膀,浓密的胡子和凶恶的面孔,看上去倒像是日耳曼杀人的强盗骑士,而不像教士。他们的眼睛流露出大胆、傲慢和无限骄傲的神情。他们不喜欢康拉德,因为他不敢向亚该老宣战。他们在神甫会的会议上公开指责他懦怯。他们在墙上画了画讽刺他,还教唆小丑们当面嘲笑他。可是当着他的面,他们还是非常谦恭地低下头来,特别是由于大团长同着三个外国骑士一起到来;因此他们一齐冲上来,握住他的马笼头和马镫。
大团长下了马,立即转向海尔丰斯坦问道:
“威纳·封·戴丁根那里有什么消息么?”
威纳·封·戴丁根是大元帅,也就是十字军骑士团武装力量的统帅,当时正在远征时母德人和威托特公爵。
“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海尔丰斯坦回答,“但是有些损失。那些野蛮人放火烧掉了拉格纳蒂附近的村子和其他城堡附近的镇市。”
“信赖天主,只要有一次大的战役,就可以粉碎他们的恶意和顽强,”大团长回答。
于是他抬起眼睛,嘴唇蠕动,为骑士团士兵们的胜利祈祷了一会。
然后他指着三个波兰骑士说道:
“这几位是波兰国王的使者,玛希科维支的骑士、塔契夫的骑士和波格丹涅茨的骑士,他们是来和我们交换俘虏的。叫城堡的‘康姆透’给他们准备客舍,按照礼节,好生接待他们。”
修道骑士们听了这话,都好奇地望着三位使者,特别是望着塔契夫的波瓦拉润为有些十字军骑士听到过这位大名鼎鼎的骑士的名字。那些从来没有听到他在勃艮第、捷克和克拉科夫的功绩的人,一看到他那魁伟的身材和高大的战马,都吃了一惊;他的身材和他的战马都特别高大,这样高大的战马使早年访问过圣地和埃及的老年旅行家不由自主地想起骆驼和大象来。
有些骑士也认得兹皮希科,因为他曾经在玛尔堡的比武场上战斗过。这些人都很亲切地招呼了兹皮希科。他们记得他和大团长的兄弟乌尔里西·封·荣京根之间的友谊,荣京根向他表示了真正的友善。他们最不注意那个在最近的将来注定要给骑士团以最可怕的打击的人,这人就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因为他下马的时候,由于他身材特殊,看来像是一个驼背。他两臂过长,两腿却是短短的,膝盖有点向内弯,引起了骑士团中一些年轻教士的讥笑。其中有一个著名的滑稽角色,打算说几句取笑的话,他甚至走到盛特拉姆跟前去,有意碰碰他,但是一望到玛希科维支的爵爷的一双眼睛,这个教士就兴不起开玩笑的念头,默默地后退了。
这时候城堡的“康姆透”已经把客人们带到了小院落,这里除了学校、旧仓库和马具作坊之外,还有一座圣尼古拉的小教堂。他们沿着尼古拉桥,走过城堡前面的工事。这个“康姆透”领他们在坚固的城墙中走了一会儿,这些城墙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校堡作为屏障。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仔细观看了一切。这个带路人甚至不用人家请求,就非常迫切地要把所有建筑物都指给客人们看,仿佛他急于想使他们把一切都看个真切。
“您看左面的那座大屋就是我们的马房。我们是贫穷的教士,但是老百姓告诉我们,在别的地方,连骑士都住不到这种马房的。”
“老百姓不会认为你们是贫穷的,”波瓦拉回答。“但是在这所建筑物里,除了马房之外,必定还有别的东西,因为这建筑物很高,你们总不会牵马上楼去吧。”
“下面是马房,共有四百匹马,上面是仓库,储藏了够十年用的粮食。这里是决不会受围困的,但如果万一被围,我们决不会挨饿。”,
说着话,他领他们向右边走去,又经过位于圣瓦夫尔静涅茨和潘赞纳两座塔楼之间的桥,进了另一个大院落。
“诸位贵宾请注意,”这个日耳曼人说,“从这里向北,感谢天主,是攻不破的;但这还不过是护城堡,而这些堡垒,就实力而论,跟我现在要领你们去看的中城堡简直不能相比;上城堡就更不必说了。”
一道城壕和吊桥把中城堡和院落隔开;他们还没有走到地势相当高的城堡大门时,三位骑士就在这个“康姆透”的指引下,回头一看,再一次看到了方方正正一大片护城堡的工事。在那里,房屋一座高出一座。盛特拉姆觉得好像看见了整整一个镇市。那里堆有像房屋一样高的无数的木材,有像金字塔般高的石块,还有墓地、医院和仓库。稍远一点,在防御工事中心的池塘旁边,是一座坚固的“圣堂”,墙壁是红色,这是雇工和仆役专用的大仓库。北面又是一排马房,饲养着骑士们的马匹和大团长的骏马。沿着磨坊水坝耸立着侍从们和外国雇佣兵居住的兵营,对面是一些四方形房屋,供骑士团的各种管理人员和官员住用,然后是更多的商店、仓库、面包房、裁缝店、翻砂作坊,一座巨大的军械库,一座牢狱和旧兵器工场。每一所房屋的建筑和防御都很牢固,万一遇到攻击,住在里面的人就可以像住在堡垒里似的进行防守。每座建筑物都围有城墙和无数牢靠的校堡,城墙后面是壕沟,壕沟后面是大木桩。越本栅而西,便是诺格特的黄色的滚滚波涛,北面和东面闪烁着深深的池水,南边则矗立着更坚固的中城堡和上城堡。
这是一个可怕的巢穴,一股冷酷力量的源泉。在这里聚集着当时世界上两股出名的最大的力量,那就是宗教的力量和宝剑的力量;谁要是反对其中一股力量,另一股就会把他粉碎。谁如果敢于反对这两股力量,那他就会遭到所有天主教国家的反击,说他反对十字架。
那时骑士们就会从四面八方奔来援助骑士团。因此那个巢穴像个蜂房似的经常簇拥着各行各业的人和士兵。在建筑物的前面,在人回处,在大门旁和作坊里,经常像市集一样熙熙攘攘。制造石弹所发出的铁锤和凿子声,工场的喧闹声,踏车声,马嘶声,喇叭和哨子声,以及呼唤和命令声,连续不断。在各个院落里可以听到世界上所有的语言,可以遇到各种民族的士兵;英吉利的弓箭手是百发百中的射手,能够在百步之内射中缚在竿上的鸽子,他们的箭能像射穿布衣似的轻易地射穿一件锁子甲;也有可怕的瑞士步兵,双手使用宝剑打仗;强壮的丹麦人,他们虽很强壮,吃喝却不多;还有爱开玩笑的法兰西骑士;骄傲而沉默寡言的西班牙骑士;出色的意大利骑士,他们是穿着丝绒衣裳的舞剑专家,而在战时则穿着威尼斯、米兰和佛罗伦萨铸造的、刀枪不入的甲胄;有勃艮第骑士。有弗里西安骑士;此外还有从日耳曼各地来的日耳曼人。在这五光十色的人群中,便是川流不息的、作为主人和军官的披白斗篷的骑士。“塔楼里尽是黄金,”确实是如此;造在上城堡里大团长住宅对面的一间单独的房子里就确实堆满了钱币和金条、银条等等。骑士团用这些钱来招待“客人”,用来雇佣大批士兵,派他们出去打仗,或者到各个城堡去受执政官和“康姆透”的指挥。就这样凭着剑的力量和十字架的力量,积起了巨大的财富。同时,当时在各省已经被傲慢而陶醉于自己威力的十字军骑士们所破坏的铁的纪律,在玛尔堡还按照旧的传统维持着。君王们到这里来不仅是为了要同异教徒作战,或者借钱,也是来学习统治的权术;骑士们蜂拥到这里来学习战争的艺术,因为在整个世界上,任谁都比不上十字军骑士团这样善于统治和善于作战。
以前当骑士团初到这些地区来的时候,除掉轻率的波兰公爵赠送给骑士团的一小块土地和几所城堡之外,连一寸土地也没有,可是现在骑士团的辽阔的领地比许多公国还要大,有的是肥沃的土地、强大的城市和难以攻克的城堡。骑士团对这片土地的统治和守卫,正如一只蜘蛛从网中央伸出无数蛛丝,都能有条不紊地加以控制。因此从这个巍峨的宫殿,从这个上城堡,从大团长和白帐篷这里,送信的急使把命令分发到四面八方,分发到据有封地的贵族、镇议会、市长,到执政官以及雇佣兵的队长那里,以便执行这里所起草和决定的命令;而且无数的人都坚决地以铁腕来执行这些命令。钱从全国流向这里;谷物和各种粮食都运到这里;在世俗教士的残酷奴役下和其他修道院的压迫下(骑士团对这些是视若无睹的)呻吟着的人们把贡品送到这里来。最后贪得无厌的手臂就从这里向着所有邻近的国家和百姓伸出去。
无数说立陶宛话的普鲁士部落早已从地面上被扫除了。不久以前,立陶宛还受到过骑士团铁蹄的践踏,它的胸脯上给践踏得那样沉重,几乎每一次呼吸都会有血从心口涌出来。波兰虽然是可怕的普洛夫崔战争的战胜者,却在洛盖戴克时代丧失了维斯杜拉河左岸的上地,包括革但斯克、特雪伐、格涅夫和斯威崔。爱夫兰德骑士团的势力一直扩展到俄罗斯。两个骑士团都像日耳曼海洋第一阵巨大的浪潮一样向前掠过,逐渐增大,以至淹没了东方斯拉夫民族的整个领土。
突然间乌云遮住了日耳曼十字军骑士团战无不胜的光芒。立陶宛人跟着波兰人信奉了天主教,亚该老登上了克拉科夫的王位,这是他从一位外国公主手中承袭到的。经过这番转变,骑士团连一块领土、一所城堡都没有丧失,但是骑士团感到现在有了一股对抗的力量,它已经丧失了原来在普鲁士所追求的目标了。
立陶宛人信奉了天主教以后,十字军骑士团没有任务了,只有回到巴勒斯坦去照顾那些前来瞻仰圣城的成群香客。但是回到巴勒斯坦去就是意味着舍弃财富、权力、权势、城市、土地和整个王国,因此骑士团就像腰部被射中了一箭的可怕的恶龙,狂怒起来了。
康拉德大团长不敢孤注一掷;一想到要同这位统治着波兰、立陶宛和辽阔的俄罗斯土地(这是奥尔杰达从鞑靼人手里抢夺过来的)的统治者作战,要同这个伟大的国王作战,就感到胆战心惊,但是十字军骑士中大多倾向于战争;他们觉得必须趁他们的势力还稳固,趁骑士团的吸引力还没有消失的时候,进行一场生死存亡的战争,而且全世界都会赶来援助,教皇也不会对它们的巢穴打下霹雳,这个巢穴现在不是靠宣扬天主教,而实际上是靠维持异教才得存在的。
同时他们就在各国和一切朝廷中指责亚该老和立陶宛假心假意伪装接受大主教,并且断言十字军骑士团一百年来用武力所未能实现的东西,业该老他们决不能在、年之内实现。他们阴谋反对波兰和它的统治者与骑士,把他们当作异教的保护者和防卫者。这些指责,除掉罗马,到处都信以为真,结果是南方和西方的公爵、伯爵和骑士们川流不息地涌到玛尔堡来。骑士团受到了鼓舞,感到本身很强大。玛尔堡和它的惊人的城堡以及护城的防御工事空前未有地鼓舞了人们,以它的威力炫惑了人们的耳目,使得整个骑士团自以为强大非凡,永远不可摧毁。除大团长之外,没有一个公爵,没有一个骑士(骑士团的客人),甚至没有一个十字军骑士,懂得自从立陶宛受洗之后,会发生这样的事,——仿佛是诺格特的浪涛,表面上保卫了玛尔堡的强固堡垒,却在暗中冷酷地破坏它的墙基。没有一个人懂得那个巨大的机体虽然还保持着它的实力,可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一个初到这儿的人,望望那个从泥地上升起的城市——玛尔堡,望望那些城墙、塔楼、大门上的黑十字架、房屋和服装,第一个想法一定是:即使地狱的大门也不能胜过这个天主的十字架的首都。
不但塔契夫的波瓦拉和以前到过这儿的兹皮希科看到这个强固的城市时会有这种想法,即使目光更为敏锐的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也有这种想法。他望着棱堡和巨大建筑物里蜂拥的武装士兵,脸色变得阴郁了,不由得想起了十字军骑士威胁卡齐密斯国王时所说的那番傲慢的话来。
“我们比你强,你如果不让步——那末我们一定会拿起剑来,把你一直赶到克拉科夫。”
这时候城堡的“康姆透”把这三位骑士继续领到中城堡东面的房屋里,在那里已给波兰来客准备好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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