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以后所感受的正是海因利希·莫特所预言的那样:成就给我带来了许多不愉快、甚至是有些可笑的后果。我把歌剧事务委托给一个经纪人后,自己便轻松了些。但是仍然有无数人来访问,有记者、出版商,还有许多讨厌的信件,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才习惯于这种迅速成名后的小小负担,而且逐渐从最初的失望中恢复过来。人们当然有权利以任何形式吹捧一个业已成名的人物,至于他是不是神童、作曲家、诗人,抑或是杀人抢劫犯,那是无关紧要的。有人要他的照片,另一个人要他的手迹,第三个人却向他要钱,每个年轻的同行都给他寄去自己的作品,向他献媚,要求他进行评价,倘若不理会或者干脆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那么这个崇拜者便会突然变得刻薄、粗暴,并且会寻求报复。各种杂志都想刊载成名者的照片,报纸上竞相介绍他的生活、出身以及外表。老同学们都纷纷撰写回忆,而那些远房亲戚都宣称自己早就预言他们的这位表亲总有一天会成名的。
所有这类信件总是使我受窘,带给我烦恼,其中就有施尼佩尔小姐的一封信,简直让我们发笑。还有一个我早已忘记的人给我来了信,那就是美丽的丽蒂,信里没有提到我们那次滑雪,完全是以一个忠实的老朋友的口吻写的。她已同她家乡的一个音乐教师结了婚,还把她家的住址给了我,我当即将我所有的乐曲题上美丽的诗句寄给了她。她回寄我一张照片,可是她那众所周知的外貌显然变老变粗了,我尽可能友好地给她回了信。
这些小事情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我的一切美好和丰硕的胜利成果,连同我和那些不仅嘴里而且心里也有音乐的高贵文雅人士的结识,都不属于我真正的生活,我的生活仍象从前一样保持着宁静,从那以后也没有什么变化。另外值得提一下的,只是有关我那些最亲近的亲友的命运的变化。
老依姆多先生看来不再象盖特露德在时举办那么多社交晚会了。但是在他那挂着许多画像的住宅里每三星期总要举行一次精选的音乐晚会,我是每次必到的常客。有时候我也带台塞尔一起去参加。不过依姆多也乐意我在其他时间去看他。因而我往往在黄昏时就早早地去了,那是他最喜欢的时间,我们坐在他的简朴的书房里,那儿的墙上挂着盖特露德的画像。我和老先生之间渐渐地建立了一种表面上冷淡、但实际上却是相互谅解和心心相印的关系,我们常常谈论我们心里一直思念的事。我也常常要谈到慕尼黑方面的事,对莫特夫妇间关系的印象我是不能缄默的。对此他也点头赞同我的看法。
“但愿一切总能变好,”他叹着气说,“可是我们完全无能为力。我喜欢夏天来临,我女儿可以到我身边来住两个月。我很少到慕尼黑去看他们,我不高兴去,她表现得很勇敢,我不愿意打扰她,使她软弱下来。”
盖特露德的来信没有什么新鲜内容。复活节期间她来看望老父亲,也到我们家来了,她看上去面容消瘦,神色紧张。她对我们大家十分和蔼有礼,试图掩饰自己,我们却常常从她那变得严肃的眼神中看到一种从前没有过的绝望神色。我演奏自己的新作给她听,可是当我邀请她唱歌时,她却摇摇头,用拒绝的目光望着我。
“下一次再唱咆,”她含含糊糊地说。
我们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她的情况不好,她的父亲后来向我承认,他曾建议她干脆回家来住,但是她没有接受。
“她爱他,”我说。
他耸耸肩膀,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暧,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这种痛苦的景况中谁还能认识自己呢!不过,她对我说过,她是为了他的缘故才留在他身边的,他如此摧残她,使她不幸,又如此需要她,远远超过他自己所能知道的。他没有对她说什么,但是一切都明明白白写在他的脸上。”
老人压低声音,羞愧地细声说:“她说他酗酒。”
“他一向是喝一点酒的,”我安慰地说,“可是我从未见他喝醉过。他很能自持。他是一个有神经质的人,不注意小节,但是他的行为往往损害自己较之损害他人更甚。”
这一对漂亮人物如何痛昔地忍受着他们的缄默生活,我们大家都是不知情的。我不相信他们什么时候会停止互相热爱。可是他们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因而他们只能在感情兴奋以及在艺术灵感冲动的时刻才互相融洽。莫特永远不会懂得如何接受严肃而开朗的生活,永远不会知道让自己在洁净的生活中宁静地呼吸,而对于他的狂暴粗野,他的沉沦和再度发奋以及他那始终追求自我陶醉的愿望,盖特露德总是容忍和同情的,对他也永远不会变心,可也不会同化的。这一对情人就这样相互爱着,却又从不曾完全一致,每当他的希望落空时,便从盖特露德那里得到平静和舒适,她看到他的失望,心里感到痛苦,然而她的愿望和她的牺牲全都是枉费心机,以至于她既不能安慰他,也不能拯救自己。这一对情人秘密的梦想和渴求的希望都破碎了,他们完全依靠牺牲和仁慈才共同生活在一起,而这是需要他们拿出勇敢精神的。
我直到夏天才又见到海因利希·莫特,他陪伴盖特露德到她父亲家来。他待她待我又细心又体贴,都是我过去从未见过的,我也确切地觉察到他生怕失去她,我也感觉到,如果那是真的话,他将不能忍受这种损失。而她却十分疲倦,只求清清静静过些日子以便重新找到自我、恢复体力、获得生活的平衡,此外便别无所求。大家在我家花园里度过了一个想静的夜晚,盖特露德坐在我母亲和布里琪苔之间,还紧紧握着布琪苔的手,海因利希在玫瑰花丛间悄悄地走来走去,我和台塞尔在阳台上演奏一首小提琴奏鸣曲。盖特露德如何静静地休息着,享受着安宁的时刻,布里琪苔如何尊敬地偎依在这位美丽而又怀有痛苦的太太身边,莫特又如何在阴影里轻轻地走动和悉心倾听,这一切都象一幅永不磨灭的画像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后来海因利希对我轻声地开玩笑,不过他的目光里却含着悲哀神色,他说道:“瞧这三个坐在一起的女人!她们三人中只有你母亲看上去确实很幸福。我愿意我们也象她一样享有高龄。”
这次相聚后,我们便分散了。莫特一个人去了拜罗伊特,盖特露德和她的父亲到了山区,台塞尔兄妹去了施蒂利亚,而我和母亲又来到了北海。我常常去海边倾听大海的涛声,脑子里只想着许多年前青春时代做的事,怀着惊讶和恐惧想到悲哀、愚蠢而又纷乱的生活,爱情总是徒然无益,而那些自以为相处得很好的人,却让自己的命运附属于另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不可理解的命运,而他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这种命运去帮助别人,想要彼此接近,却又象在毫无意义的恐怖的噩梦里一样不可能接近。我现在也常常想到莫特关于青年和老年的言论,心里感到疑惑,不知自己的生活是否也终会变得简朴和单纯。我一谈到这个话题,我母亲就笑,她看上去是真正心满意足的。她提醒我要想想我的朋友台塞尔,要我因此而感到羞愧:台塞尔还不老,然而生活阅历却十分丰富,他从孩提时代至今,嘴上总是轻快地吟唱着莫扎特的旋律。我看得很清楚,问题不在于年龄大小,也许我们的痛苦和无知仅仅是一种病态,也就是我的老师洛埃先生曾经讲过的那种病。可能连这位圣贤也和台塞尔一样是一个孩子。
不管情况怎样,我的思想和想法没有丝毫改变。当音乐震动我的灵魂时,我不需要任何话语使理解了一切,感觉到在全部生活的深处是纯粹的和谐,并且深信在一切现象后面都隐藏着某种意义和美好的法则。尽管这是一种幻觉,然而我却是生活于其中,并且从中获得了乐趣。
一也许盖特露德在这个夏天不离开自己的丈夫,情况会好些。起初她确实好好休息了一阵,当她秋天旅行回来时,我见她真的比较健康、比较结实了。但是我们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体力恢复上完全是幻想。
盖特露德这几个月和父亲过得很好,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尽情休息,她每日听任自己处于宁静的环境中不再紧张地奋斗。就象一个劳累过度的人尽情睡觉,人们允许他睡多久,他就睡多久。但是事实上她已经彻底耗尽了她自己的体力,这远远要超过我们所认识到的,也胜过她自己所了解的。干是待到莫特不久来接她回家时,她却恐惧了,丧失了勇气,她失眠,还恳求父亲让她在家里再住一个时期。
老依姆多有些吃惊,因为他原来还以为,盖特露德会高高兴兴地带着新的力量和新的愿望回到莫特身边去的;然而他并没有加以反对,反而小心翼翼地提醒她,让她考虑考虑,一种暂时的、比较长期地分居往往是日后夫妇离异的前导。而她却极为激动地反对这一看法。
“我是爱他的!”她激烈地喊道,“我永远不会对他不忠实。只是和他一起生活实在太艰难了!我只想稍稍休息休息,也许是休息几个月,直到我又重新有了足够的勇气。”
老依姆多尽力安慰她,当然他绝不反对自己的孩子在身边再住一段时期。他写了一封信给莫特,说盖特露德身体欠佳,希望在家里再休息一段时间。可是莫特不肯接受这个建议。他在这段夫妻分居的期间里,非常思念自己的妻子,他急切地盼望见到她,他业已下定决心要重新全部得到她,把她据为己有。
如今依姆多先生的信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失望。他即刻回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对于岳父充满了怀疑。他肯定老人做了反对他的事,因为老人希望他们夫妇离异,他要求立即见到盖特露德,希望切实地重新获得她。老先生带着这封信来找我,我们考虑再三,想找出一个稳妥的解决办法。我们两人一致认为,让这对夫妇避免在目前这一段时间里立即见面是正确的,因为盖特露德现在的状况显然不能承受任何风暴。依姆多优心忡忡,请求我亲自到莫特处去走一趟,说服他让盖特露德再静心休想一段时间。我现在觉得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当时我却顾虑重重,害怕我的朋友知道我是他岳父的心腹,了解他私生活中的种种情况,这是他自己绝不愿意透露给我的。因而我就拒绝了依姆多先生,而他只能再写一封信,这当然是无济于事的。
不久莫特没有事先通知就赶来了,他那种对爱情毫无约束的热情以及他的猜疑之心把我们大家都吓坏了。盖特露德对莫特和父亲之间的两封通信全不知道,因而莫特这次没有料到的来访以及莫特的几乎近似愤怒的激动简直使她惊讶至极。我还没有料想到这就是一种痛苦的开端。我只知道莫特在威胁盖特露德,要她随他回到慕尼黑去。她表示打算跟他回家,倘若没有其他办法,只是求他允许她还在父亲身边逗留一段时期,她疲倦了,需要安静休息。于是莫特责备她受到父亲的挑唆想要离开他,看到自己温和的劝告未能奏效,便极其愚蠢地大发其火,命令她立刻随他回家。这便触犯了她的自尊心,她保持着平静,却拒绝了他的要求,不再继续听从他,同时宣称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这场吵架到第二天早晨才得到和解,莫特又羞愧又懊恼地宣布一切都顺从她的意愿。接着他便离开了,也没有到我家里来说一声。
当我听说这件事后,十分惊吓,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害怕的灾难已经降临了。我心里思忖,丑恶而又愚蠢的争吵肯定会持续很长时间,直至她重又获得愉快和勇气再度回到他的身边。而他在这段时间内将会处于精神危机之中,会变得很粗野,而且尽管非常想念她,却会和她更为疏远。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短时间内会过得很好,可是不可能维持长久,他会失望,会酗酒,也许甚至会同别的女人相好,反正到处都有女人追逐他。
而他却静静地待了一段时间。他写信给盖特露德,再一次请她宽恕自己,她写了回信,十分亲切同情地劝告他暂且忍耐。这段时间中我很少看见她。我偶尔去拜访她,要求她唱歌,她却总是摇摇头。然而我好几次碰见她坐在钢琴边。
最为令我奇怪和不安的是,这位漂亮、骄傲、过去一贯充满活力、性格开朗而且内心平静的女子,如今却变得如此畏怯,显然。她的感情深处正受到巨大震撼。她有时候来看我的母亲,客她询问我们的起居情况,她坐在靠近我母亲身边的一张灰色沙发上,略事休憩,她图和我们闲聊,我痛心地看到,她要费很大劲才能勉强展露笑容。这种现象一直存在着,不论是我还是任何别的人都不了解她的痛苦,或者只是把它看成是一种神经衰弱和表面的虚弱。因而我几乎没有能从她的眼中看到那种折磨着她的不和谐的痛苦,它如此明显地表现在她的脸上,我仍然一无所知。我们在一起谈天、生活和相互往来,好似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而且我们彼此还觉得羞愧,还总是互相回避!就在这种悲哀的混乱感觉中,突然有一个想法攫住了我,使我热血沸腾,我想到她的心已经不再属于她的丈夫,已经获得自由,因而现在将倾向于我,不会再度拒绝我,而是要获得我,而且面对一切风暴和痛苦要在我的心上获得庇护。于是我决心重新演奏我歌剧中热烈追求爱情的音乐,这是我忽然间又重新热爱并有了新的理解的音乐,我怀着渴求和期望度过了一个个炽热的夜晚。同时再一次燃起了青春年代的一切可笑的、业已克服的痛苦,还有那些没有满足的欲望,其程度绝不亚于当年,当初就是她点燃起我内心的火焰,而我又给了她唯一的难以忘怀的亲吻。如今它又在我唇上燃烧,在这片刻间,多年来的宁静化成了灰烬,舍弃了的念头又死灰复燃。
这种火焰只是目睹盖特露德的现状时才逐渐熄灭。我只有极其厚颜无耻并毫不顾及她的丈夫、我的朋友,才能追随自己的愿望,追逐她的心灵,我在这位待人热情、感情细腻、性格执拗。内心受着痛苦折磨的女人的目光下,不禁感到羞愧起来,我只能。以同情和关心爱护的态度去对待她。而她呢,越是痛苦、甚至丧失了希望,却越发变得傲慢和不可接近。她以过去从未有过的严峻而高贵的态度挺直她那高高的身材,昂起她那美丽的乌金色的脑袋,不允许我们任何人向她表示最细微的同情以便接近她、帮助她。
这一连串冗长沉默的日子也许是我一生中心情最沉重的时刻。盖特露德在这里和我近在飓尺,但却无法接近,因为她愿意独自静处。而那边的布里淇苦呢,我明白她对我的爱,在一段较长时间的避兔相见后,又心情紧张地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交往二生活在我们中间的我那年迈的母亲看到了我们的痛苦,料想到了整个情况,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因为我自己如此固执地保持沉。默,对于自己的状况连一个字也不愿意吐露。最糟糕的情况是必须亲眼目睹那些确凿的无可挽救的事实,眼看我那些最亲近的朋友自趋灭亡,尽管我并没有严密观察,我心里是清清楚楚的。
盖特露德的父亲所忍受的痛苦看来最为严重、几年前我认识他时,他还是一个聪明、健壮、既平和又开朗的老先生,现在显然变老了,瘦多了,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越来越不平静,他不再开玩笑,整日愁容满面,十分悲戚。十一月里的一天我去看他,一方面想听听有没有什么新情况,另一方面自以为会对他有所安慰了使他振作起来。
他在书房里接待我,递给我一支他最珍爱的雪茄烟,用一种彬彬有礼的语气开始轻声同我谈天,这种语调使他吃力,很快便中断了。他带着忧郁的微笑望着我说:“您是想问问情况吧?很糟糕,亲爱的先生,糟糕极了。这孩子的精神负担肯定比我们所了解的还要严重,否则她的情况会好转的。我早就决定让她离婚,可是她连听也不愿意听。她爱他,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可是她又怕他!这就糟了。她在患病,这可怜的孩子,她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看,还说什么,目前的情况已经好转了,于是大家只好等着,让她静静地待着。这当然是一种精神上的毛病,但是看来她病得很厉害。请您想一想,她说自己倘若再回到丈夫身边,伯他要虐待她!然而她又说自己爱他。”
他似乎不能理解她,因而面对现实无计可施。我很理解她的痛苦,懂得她内心正进行着一场爱情和自尊的斗争。她并不怕他揍她,却怕自己不能再尊重他,她希望通过自己满怀恐惧的等待会重新获得力量。她曾经制服过他,把他约束在轨道内,但也因此而使自己精疲力竭,她已不再相信自己还有力量这么继续做下去,这就是病根所在。现在她渴望回到他身边去,却害怕这次共同生活的新尝试万一失败,便会完全失去他。我现在看得清清楚楚,我那勇敢的爱情幻想何等盲目和无望,盖特露德爱自已的丈夫,她决不会投向其他任何男人的。
老依姆多总是避免谈到莫特,他也知道我是莫特的老朋友。但是他恨他,不明白他是怎么蛊惑住盖特露德的,但一想到他便好似想到了一个邪恶的魔术师,这个魔术师捕捉住一个无辜的人后便永远也不肯放手。如今,热情已成为一个谜,它永远都无法解释,而最令人遗憾的现实是:生活最不怜惜它最美丽的孩子们,往往让这些最最体面的人物陷于使他们灭亡的爱情之中。
就在这个阴郁的时刻里,我收到了莫特的一封短信,这使我如释重负。他写道:“亲爱的柯恩,你的歌剧现在各处都在上演,也许比这里演得更好。尽管如此,下一周你若能再度光临此地,仍然是极美妙的事,我将再度演出你歌剧中的男高音。你知道我太太病了,我现在是一个人独居,你可以毫无拘束地和我住在一起。千万不要带别的人一起来!衷心爱你的莫特。”
他这人难得写信,除非万不得已,因此我决定立即动身。他一定很需要我。有一瞬间我想到要去通知盖特露德一声。也许这是弥合裂痕的最好机会,也许她会托我捎一封信或者带上一句问好的话,也许会邀他来此,或者甚至和我一起前去。但是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并没有去做,只是在启程前去看望了她的父亲。
我抵达慕尼黑时,气候非常恶劣,正是潮湿和风暴频繁的深秋季节。有时候,人们可以从慕尼黑眺望到附近被初雪覆盖着的山峦。整座城市黯淡无光,阴雨连绵,死气沉沉。我驱车直奔莫特家。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样,还是原来的仆人、原来的房间,家具也都放在老地方,可是看去却显得空荡荡无人居住的样于,那些以往盖特露德所珍爱的鲜花也不见了。莫特不在家,仆人带我走进为我准备的卧室里,帮我打开行李;我换了衣服便走进音乐室。主人还没有回家,我站在双层玻璃窗后一边倾听树木在风呷啸,一边回忆过去的事情。我又一会儿观赏墙上的画像,一会儿随意翻阅各种书籍,我觉得,越是坐得久,我的心也就越悲哀 仿佛这幢房子也无可挽救了。我满心不高兴地坐到大钢琴旁,为了让自己摆脱那种种无益的思想,我奏起了我的婚礼序曲,好似这样一来便能重新挽回过去年代的好东西似的。
终于传来了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海因利希·莫特进来了。他和我握手,神情疲倦地望着我。
“真对不起,”他说:“我在剧院里有点事。你知道我今晚要.演出。我们现在吃饭去,行不行?”
他走在我前面,我发现他变了,变得心不在焉和漫不经心’他只谈论戏剧,似乎不愿意谈任何其他内容。直到午饭之后,当我们默默无言地、几乎有些尴尬地对坐在黄色的藤靠椅上时,他才冷不防地对我说:“你真好,来这里看我!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地招待你。”
“谢谢,”我说,“你今天气色不好。”
“是么?嗯,我们别谈这些。我现在是个独身者,你知道吧!”
“是的。”他眼睛望着旁边。
“你没有关于盖特露德的任何消?”
“没有什么特别情况。她还总有点儿神经衰弱,晚上睡不好——”
“噢,这没关系!她在你们身边会安然无恙的。”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走着。他好似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审视地凝视着我,但当他走到我面前时,又露出怀疑的神色。
接着他笑了笑,却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绿蒂又来过这里了,”他重新拾起话头说道。
“绿蒂?”
“是的,就是当年去过你家、控诉过我的绿蒂。她在这里,已经结婚了,看来她对我还有兴趣。她到过这里,是一次正式访问。”
他又狡猾地凝视我,然后笑了,因为他看见我被吓住了。
“你接待她了?”我犹豫地问。
“噢,这是你对我的估计!但是,没有,我让她走了。啊,请你原谅,我讲了这些蠢事。我累得要死,可是今晚又要演出。如
果你不介意,我就到那边去睡一个小时。”
“好的,海因利希,你去休息、吧,我想到城里去转一转。你能代我雇一辆车来吗?”
我不想继续待在屋里当哑巴,呆呆地听着树林里的风声。我来到城里,毫无目的地漫步在慕尼黑的古代绘画陈列馆。我在灰黯的光线下欣赏着那些古老的绘画,才看了半小时,陈列馆就关门了,我别无他法,只好到一家咖啡馆去看报纸,坐在那里透过大玻璃窗凝望雨中的街道。我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打破这种冷淡,我要真诚坦率地和海因利希彻底谈一谈。
但是当我回家时却见他笑嘻嘻的,情绪非常好。
“我只是睡眠不足,”他愉快地说。“现在我又神清气爽了。你必须给我演奏些作品,行不行?倘若你愿意的话,就演奏那首婚礼序曲。”
他的情绪改变得如此迅速,使我又惊又喜,我按他的意思做了,演奏完音乐之后,他又同从前一样以幽默讽刺的语气讲了许多趣闻,他口才横溢,又重新完全赢得了我的心。我不禁想起我们初交时的光景。晚上我们又一起出门时,我不由自主地问道。“你现在不养狗了?”
“不养了。——盖特露德不喜欢养狗。”
我们沉默无语地来到剧院。我向乐队指挥问了好,他让我在一个指定的座位上坐下。我又听见了那非常熟悉的音乐,但是一切都和上次完全不同。我一个人坐在包厢里,盖特露德不在了,在台上表演和歌唱的也就好象换了一个人。他唱得感情奔放.很有力量,观众似乎很喜欢他演这个角色,一开始场上的气氛就很活跃。我却觉得他热情得过火,声音也太高,简直过于粗野。第一次幕间休息时我下去找他。他又坐在他那间小屋里喝香槟酒,我们交谈了几句话,我见他的眼神象一个喝醉酒的人似的恍惚不定。后来当莫特换衣服时,我便去看乐队指挥。
“请您告诉我,莫特是否病了?”我请求他说:“我觉得他全靠香槟酒在支撑自己。您知道么,我是他的朋友。”
那个人怀疑地注视着我。
“他是否生病,这我不知道。不过他是在自己糟蹋自己,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他经常几乎喝醉了才登台,倘若他有一回不喝酒,他就演得很糟,唱得就更不行了。过去他常常在上场前喝一杯,而现在非喝整整一瓶不可。如果你能劝劝他一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这个莫特硬是要自己糟蹋自己。”
莫特把我带到附近一家饭馆去进晚餐。他又象中午时那样无精打采、难以亲近了,他毫无节制地大喝红葡萄酒,否则他就不能睡觉。看来他愿意为自己的疲劳和瞌睡付出一切代价,好似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了。
马车驶到中途时他清醒了片刻,笑着朝我嚷道:“啊:年轻人,若不是我在这里,你的歌剧就要搁浅罗,这个角色除我之外没有别的人能够唱好。”
第二天上午他起得很晚,起床后仍然很疲乏,神志委靡,眼睛模糊,脸色灰白。早餐后我便开始规劝他。
“你是在作践自己,”我既难过又气愤地说。“你用香按酒振作自己,将来必然会自食恶果。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样。要是你没有太太,我也就不来向你噜苏这些。你有责任让自己的身心都保持纯洁和勇敢。”
“是吗?”他微微一笑,似乎我的激动使他感到有趣。“那么她对我有什么责任呢?她的行为是勇敢的吗?她去和父亲住在一起而让我孤苦伶什。为什么我要振作精神,而她就可以不这么做呢?大家都已经知道,我和她之间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这一点你也知道。再说,我还要唱歌,给人们充当五角,这却不是从空虚和厌恶中产生的,这是我从一切美好的东西、大部分是从艺术中得来的。”
“尽管如此,你必须再重新开始,莫特!倘若你还想得到幸福的话!当然你这样做会很艰苦的。要是你觉得演唱太多了,那么就去休假吧,越早去越好;你并不缺钱用,完全不必为了赚钱而演出。到山上去,或者到海滨去,到哪儿去都行,你会恢复健康的!别再愚蠢地酗酒啦!这不仅是愚蠢,而且还是怯懦,这一点你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
他只是淡然一笑。“好吧!”他冷淡地说。“那么你也可以去试一试,你去跳一次华尔兹舞吧!请你相信。会对你有好处的!不要老是只想到你那倒霉的腿,这只不过是想象罢了!”
“住口!”我气得叫嚷道。“你完全懂得这是两码事。只要我办得到,我极愿意跳舞,可是我办不到。而你只要振作精神使能做到一切,你会变得很明智的。无论如何你首先得把酒戒掉。”
“无论如何!亲爱的柯恩,你简直使我发笑。我不可能改变,要我戒酒比要你跳舞更难。喝酒才让我多少还保留了一点生活情趣,你懂不懂?一个酗酒的人只有当他进了救世军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找到了更能改善自己生活和更为长久地满足自己需要的东西,才会放弃饮酒。而对我来说,只有女人才能做到这点。自从我有了自己的太太——可她又离开了我——我从没有接受任何别的女人,于是我……”
“她并没有离开你啊!她会回来的。她只是生了病需要休养而已。”
“我懂,你说的也正是她自己想说的。可是她并没有回来。倘若一艘船只即将沉没,老鼠总是首先逃离的。它们当然并未知道船只即将破裂。它们只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于是就跑开了,当然想得倒还挺美的,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好了,快别这么说!你过去往往对生活持怀疑态度,这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是的。是早就过去了,因为我找到了一种安慰或者说是一种令我麻醉的东西。一度是女人,一度是朋友——是的,你也曾为我效劳!还有一度是音乐或者是剧场中的鼓掌声。现在呢,所有这一切东西都已不再能令我快乐,于是我就喝上了酒。目前我不先喝几杯就不能演唱。不先喝几杯也就不能够思想,不能说话和生活,简直是不能够忍受。我干脆告诉你一你千万别对我说教,这才是最好的做法。十二年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也有一个人不放松我,为了一个姑娘的事不断教训我。他出于偶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后来呢?”
“后来他迫使我不得不扔开他,于是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朋友,直到你出现为止。”
“我明白了。”
“行了?”他温和地说。“现在你面临选择。我可得告诉你,倘若你现在也离我而去,那就太不够朋友了。我很喜欢你,而你呢,我考虑到你也很需要有快乐的。”
“果真如此的话,又怎么样呢?”
“你瞧,你很喜欢我的太太——或者至少过去曾经喜欢过,我也很喜欢她,甚至喜欢极了。今天晚上让我们——只有你和我——为她的荣誉庆祝一番吧。另外,这里还有一个来由。我曾让人为她画像,今年春天她经常去那画家的家里,我也常常陪她一起去。这幅画快要完工时,她正好出门旅行。那个画家希望她再去坐一回,可是我却等得不耐烦了,就要求把画像照目前的样子定稿。这已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如今画像已经配好镜框,从昨天起就放在房间里了。我本来马上就可以带你去看的,不过我想还是先庆祝一下更好。当然不来一点香棋酒是不行的,我怎能得到满足呢!你觉得合适吗?”
我觉得在他的玩笑话后面掩藏着一种感触,甚而是眼泪,因而尽管心里并不愿意,却同意了他的建议。我们准备好了为他太太举行的庆祝晚会,他看来已完全失去她,就象我过去失去她一样。
“你还记得她的花吗?”他问我。“我不懂花,不知道它们都叫什么名字。她一直很喜欢那种白花和黄花,也喜欢红色的。你一点儿也不知道?”
“嗯,我知道一点的。干什么呢?”
“你得去买花。你去叫一辆车来,我也得进城去一次。我们要做得好象她就在这里一样。”
后来他又想起了一些事情,使我感到他何等深刻而又持续地思念着盖特露德。这种迹象令我又悲又喜。为了她,他不再养狗,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而过去他绝不会长时间的没有妇女。他定制了她的画像,他让我为她采购鲜花!于是我似乎看到他揭下了假面具,看见在他那自私冷酷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张儿童的脸容。
“不过,”我表示了不同意见,“我们还是现在去看画像好,或者中午去看也行。画像在自天光线下看效果较好。”
“什么话,就是明天也有充分时间让你细看的。希望这是一幅好画,不过归根结底对我们来说,无论画像好坏全都一样,我们想看的仅只是她本人。”
饭后我们坐车进城去采购,首先是买花,买了一大把菊花,一篮玫瑰花和几枝白色的丁香花。买花的时候他又忽然想到要给R城的盖特露德寄一大盒花去。
“这可得挑特别漂亮的花,”他沉思着说。“我知道盖特露德爱花。我也喜欢花,只是不会细心侍候它们。倘若太太不在,我身边总是杂乱无章,叫人感到不舒服。”
晚上我看见新画像蒙着一块绸子陈列在音乐室里。我们为了庆祝而畅饮一通,莫特首先急于要听我那首婚礼序曲。我演奏完毕后,他揭开画上的罩于,我们默默无言地在画像前伫立了片刻。这是一帧全身像。画像上的盖特露德穿着一身白色的夏装,她一双清澈的眼睛信任地望着我们,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我们两人才互相注视着向对方伸出手来。莫特斟满了两杯红葡萄酒,向画像点头致意,我们就一起为她干杯,两个人心里都想到了她。然后他小心翼翼把画像夹在胳膊底下,走出了音乐室。
我请他随便唱一支歌,他却不愿意。
他微笑着对我说:“你还记得当年在我结婚前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的情景么?现在我又成了单身汉,让我们再一起来痛饮一杯,再高兴高兴吧。你的台塞尔也应该在座的,他比你我更懂得享受快乐。你回家后请好好替我向他间好。他不可能了解我的痛苦,但是尽管如此——”
他象往常一样珍惜自己的美好时刻,又开始以有节制的谨慎态度愉快地谈起话来,提醒我回忆往事,我很惊讶,因为所有的事,连那些极细微、极偶然、我认为他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的事,却仍然牢固地盘踞在他的记忆里。就连那个最初相聚的夜晚,我和他,玛丽昂,克朗采,还有其他一些人共度的晚会,甚至连我们当时的争吵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就是不谈盖特露德;他始终没有提及自从盖特露德进入我们之间后的那个时期,我很喜欢他这样。
我为这个没有预料到的美好时刻感到高兴,听任他放怀畅饮,不加劝阻。我明白,这种心情在他是何等罕有,何等宝贵,难得有这种心情,美酒当然不可少。我也明白他这种心情不可能维持长久,到明天他又会变得厌烦、变得不可亲近;此刻我倾听着他那些聪明的、深思熟虑的言论,即或是矛盾百出,但仍然在我心里引起了一种温暖的、近似快活的心情。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我投来他只是在这种时刻才有的可爱的目光,好似一个刚从甜梦中觉醒的人的目光。
当他一度沉默下来,思虑着什么的时候,我便开始向他叙述我那位通神论者关于孤独者的病态的言论。
“是么?”他愉快地问,“你真的相信么?你大概也有点儿想成为通神论者吧。”
“为什么不行呢?其实里面很有点道理的。”
“当然。聪明的贤哲们总是随时随刻在求证,证实世间万物只是幻想而已。你知道吗,我过去常常读这类书籍的,我可以告诉你,其中一无所有,绝对的一无所有。这类哲学家所写的一切只是一种游戏而已,也许他们自己以此来获取安慰。有一个人发明了个人主义,因为他不愿自己的同时代人受苦,而另一个人发明了社会主义,因为他单独一个人不能忍受。人们可以说,孤独感是一种病态,此外便别无可说的了。梦游也是一种疾病,有一个小伙子梦游时真的站到了屋顶的檐沟里,有人朝他喊叫,他便摔下去折断了头颈。”
“嗯,情况还是不一样的。”
“悉听尊便,我不想争辩。我只是想,智慧对人们并无用处。世上只存在两种智慧,而在这两种智慧之间的东西全都是空谈。”
“你说的这两种智慧是什么呢?”
“嗯,正如佛教徒和基督教徒所说的,这个世界既丑恶又贫瘠。因此人们必须在肉体上清苦修行,放弃一切享受,我相信人们由此便能获得完全的满足。禁欲主义者并不象人们设想的那样,过着极艰苦的生活。也许,这个世界和人们的生活本来是又美好又合理的,因而人们只要参与生活,然后再静静地死去就行,因为他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你自己又相信什么呢?”
“不必要问这个问题。大多数人是两者都相信,就象相信天气一样,他们是健康的,不管他们口袋里有钱还是没有钱。而他们真正相信的是生活不过尔尔。这一点我也有同感、我真正相信的是佛,而生活是毫无价值的。但是我仍然生活着,还要使我的感官舒适,好象这是重要任务似的。而这仅仅是让人愉快而已!”
我们谈完话后,时间还不晚。我们穿过亮着一盏孤零零电灯的邻室时,莫特拉住我的胳膊要我停一下,他开亮了所有的电灯,揭下靠在墙边的盖特露德画像上的绸罩子。我们又朝这张可爱的脸孔注视了片刻,然后他蒙上罩子,熄了电灯。他陪我到了卧室,将几本杂志放在我桌上,供我随意翻阅。然后向我伸出手来握别,轻声道:“晚安,亲爱的!”
我上了床,半小时里一直没有睡着,脑子里只是想着他。他如此真切地记得我们友谊中的一切细微的情节,使我又感动又惭愧。他对自己所爱朋友的感情之深挚远远超过我所想象的,然而要他表达友谊却是很困难的事。
后来我睡着了,睡梦中一忽儿梦见莫特,一忽儿梦见上演我的歌剧,一忽儿又梦见洛埃先生。我醒来时,天还没有亮。我是在我那一无所获的梦中被吓醒的,看见窗子四周迷迷蒙蒙泛着白色,感到有一种痛苦压迫着心头,我从床上坐直身子,想让自己的头脑完全清醒过来。
这时有人在急促而猛力地敲我的房门,我猛然跳起打开房门,外面很冷,我也没来得及点灯。门外站着那个仆人,只穿着内衣,惊慌地呆呆瞪视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神色。
“请您来一下!”他急促地喘息着说。“请您来一下!发生了不幸的事。”
我只来得及穿上挂在一边的睡袍,就匆忙跟着那个年轻人跑下了楼梯。他打开房门,退后几步让我进去。房间里一张小小的藤桌上有一盏灯,点着三支粗蜡烛,照亮了旁边一张凌乱的床铺,我的朋友莫特脸朝下趴在床上。
“我们得把他翻过来,”我轻声说。
那个仆人犹犹豫豫的不敢走近。
“医生马上就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我逼着他和我一起把躺着的人翻了过来,我看看我那朋友的脸已经灰白而变了形,衬衫胸前全是鲜血,当我们让他平躺下去重新盖上被于时,他的嘴唇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双目已经黯然无光了。
仆人开始急促地讲述什么,但是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医生到达时,莫特已经死了。清晨我给依姆多先生发了电报,又立即回到这座寂静的房子里,坐在死人的床边,倾听窗外从树林间刮过的风声,直到这时我才确切地知道自己曾何等喜爱这个可怜的人。我不能为他惋惜,因为他的死比他活着更为轻松。
黄昏时我站在车站月台上,看见依姆多先生走下火车,身后跟着一位身着黑色丧服的高个儿妇女,我把他们带到死者旁边,莫特已穿戴整齐入殓了,安眠在他昨天买回的鲜花中间,这时,盖特露德弯下身于吻他那苍白的嘴唇。
当我们站在墓穴边时,我看见一个满面泪痕的高大美丽的女人,手里捧着玫瑰花孤零零站在一边,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是绿蒂。她向我点点头,我报以一笑。盖特露德却没有哭泣,她的脸消瘦苍白,眼睛机灵地注视着周围,神情严肃地迎着在风中飘洒的蒙蒙细雨,恰象是一棵深深地植根于泥土中的挺直的小树。但是这一切仅只是自卫而已,两天后,当她回到家里,打开恰巧在这期间寄到的莫特给她的花金时,她支持不住了,倒下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大家都没有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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