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谛听同学们议论我们大师失踪的消息,失踪的原因,议论他走这一步的正确与否,以及他这种决定的有无意义时,我们总会感到好似在谛听狄奥多罗·西科罗斯议论尼罗河水因何泛滥的假设原因一般。如果我们再进一步加以揣测,似乎不仅无益,而且多此一举。相反的,我们甘愿衷心怀念我们的大师,因为他神秘地闯进世俗世界后不久,便又进入了一个更陌生、更神秘的天堂领域。我们愿意把亲耳聆听到的一切全都记录成文字,用以作为对他的珍贵纪念。
玻璃球游戏大师读毕最高当局那封驳回申请的公函后,感到一阵隐约的寒颤透过全身,而一种清凉而平静的清晨觉醒之感却告诉他:离开的时候到了,不当再有任何的踌躇和徘徊。这种特殊感觉,他称之为“觉醒”的感觉,对他全不陌生,每逢面临人生抉择时刻总会出现。这是一种生气勃勃而又令他痛苦万分的感觉,其中也混杂着告别和启程之情,好似在他心灵深处不自觉地掀起了春天的风暴,这风暴强烈地摇撼着他。他望了望时钟,离他去教室授课还有一个钟点。他决定把这个钟点用于静坐,于是便缓步走向静静的大师花园。途中,一行诗句墓地浮现在他的脑际:
每一种开端都含有自己的魔力……
他轻声吟咏着这行诗句,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读到的,谁人写的诗。这行诗引起了他的共鸣,也似乎完全符合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在花园里一张点缀着第一批黄色落叶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徐徐调节、均匀呼吸,力求达到内在的平静,直至心灵澄澈,沉入静观境界,让此生和此刻融入超越个人的普遍宇宙图像之中。但是在他走向课堂途中,那行诗句又跳了出来,使他不得不再度沉吟一回,但他觉得似乎不是这些字句。突然间,好像有神明相助,他的记忆豁然明朗了。他低声背出了诗句:
每一种开端都蕴含内在魔力,
它保护我们,帮助我们生存。
然而直到傍晚时分,直到授课完毕,把一切日常事务处理交代后很久,他才回忆起诗句的出处。它们并不是哪位古代诗人的作品,而是他自己一首诗歌里的句子,当然这是很久以前学生时代写下的东西。他终于记起了诗歌的最后一行:
来吧,我的心,让我们快活告别!
这天晚上,他派人请来了他的代理人,告知自己必须于次日离开,时间也未定。他请代理人代办一切日常公务,他像往常公务出差前一样,略作指示交代后,便客客气气地和代理人告别了。
克乃西特原先打算和德格拉里乌斯也不辞而别,以免增添朋友的痛苦。他也许必须这么做,一则为了爱护自己过分敏感的朋友,当然也为了避免自己整个行动计划受到危害。德格拉里乌斯也许会太太平平地接受一个既成事实,若是突如其来地演一场诀别场景,可能导致令人不快的情绪混乱局面。克乃西特虽然也想到不再和他见一面而离开为好。然而他犹豫再三,总觉得这么做无异于临阵脱逃。不让朋友因情绪激动而引发愚蠢行为,固然是一种明智之举,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为了保重自己而如此绝情。距离就寝时间还有半个钟点,他仍可去拜访德格拉里乌斯,而且不至于打扰这位朋友或者任何其他人。
当克乃西特穿越宽广的庭院时,夜色已经很深。他敲响了朋友居住的小房间的门,心里涌起一阵奇特的感觉:最后一次了。他发现朋友独自在家。德格拉里乌斯正在看书,非常高兴老友来访,他推开书,请客人坐下。
“我今天忽然记起了一首旧诗,”克乃西特闲聊似地说道,“其实只是诗里的几行。也许你知道整首诗的情况?”
克乃西特随即吟了第一句:“每一种开端都蕴含内在魔力……
德格拉里乌斯没有思索多久,片刻后便记起了这首诗,他站起身子,打开一只抽屉,取出克乃西特很久前送给他的一叠诗歌手稿。他翻寻了一会儿,抽出这首诗的两页原稿。他把两页纸递给大师。
“这就是,”他微笑着说,“您自己看看吧。许多年过去了,您这是第一次垂询到这些诗篇呢。”
克乃西特凝视着两页手稿,不禁内心怅然。他在这两张纸上写下诗句时,还是个学生,正在远东学院进修。它们向他道出了一段遥远的往事,两页手稿所显示的一切:微微泛黄的纸张,仍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笔迹,删削和修改的文字——无不唤醒他几已忘却的昔日时光。他不由感慨万千。如今他不但可以忆起这些诗句写作的年代和季节,甚至还可想起具体的日子和时间。于是他当即好似旧地重游一般,往日强烈的豪情壮志又顿时涌上心头。他是在某个特殊时刻写下这些诗句的,那些日子里他正狂喜地体验着自己称之为“觉醒”的精神经历。
从手稿上可以明显地看出诗歌的标题早在全诗诞生之前就已写下了,原本是全诗的第一行。诗句用奔放的大字写在了第一页开头,十分醒目:
《超越!》
后来,在完全不同的时期,在另一种心情和生活景况下,诗歌的标题连同附加的惊叹号都被划掉了,而替换成另一个以较小字体、较细笔触写下的较为谦逊的标题:《阶段》。
克乃西特现在想起了自己当年如何在热情奔放中挥笔写下‘超越!’一词的,他再次感受到了往日的豪气,诗歌是一个号召,一个命令,一种自我鞭策,一个新形成的壮大自己的决心,他的行动和生命将在这一前提下前进,超越,坚定而愉快地跨越一切前进,然后又把每一个空间、每一段路程都抛在后面。克乃西特好似耳语般地吟出了诗中的一节:
我们快活地穿越一个又一个空间,
我们决不拘泥于哪一种乡土观念,
宇宙精神使我们不受拘束,
它要我们向高处不断腾升。
“这些诗我已经忘记了许多年,”克乃西特说,“因而今天我偶然记起其中一行诗句时,不再知道它的出处,不认识它原是我自己的作品了。你今天对它有什么印象?能够谈谈你的感想吗?”
德格拉里乌斯沉吟了片刻。
“我一直对这首诗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最后说道,“这首诗属于我在您所写诗歌中不太喜欢的少数诗歌之一,里面有些让我不安的东西。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今天大概是看出来了。您这首诗用了进军命令式的‘超越!’作标题,上帝保佑,幸亏后来换了一个好得多的标题,我想我不太喜欢的原因是诗里多少有点道德说教或者小学老师的日吻。倘若能够排除这一因素,或者干脆删去这些内容,那么这首诗便是您最好的作品之一——这是我刚刚想到的。最后定下的标题《阶段》颇能暗示诗的实质性内容。不过,如果您当初改成《音乐》或者《音乐的本质》也许同样好,甚至更好一些。因为我们只消除去它道德说教或者布道辞式的姿态,这便是一首真正写出了音乐本质的诗歌,或者是一首音乐赞歌了,赞美音乐的永恒现代性,赞美音乐的愉快与坚定,赞美音乐的永不休止的流动性,时刻准备着匆匆前行,离开刚刚占领的空间。倘若您当年仅以观察或者赞美音乐精神为主,倘若您当年没有注入告诫和说教的内容,这首诗也许就是一枚真正完美的宝玉,然而事实上您当年显然正热衷于一种教育人的雄心。这首诗如今在我眼中,不仅说教气息太重,而且还存在思想逻辑错误。作品为了道德效果而将音乐与生活混和等同,至少这一点就颇成问题,因为它把形成音乐的内心动力——来自自然与道德的动力,写成了一种‘生活’,这种‘生活’通过召唤、命令和良好教育,促使我们发展。总之,诗里原有的美的幻象,一种无与伦比的华美壮丽,因为教育目的而被破坏了,被滥用了,这便是我为何总对这首诗怀有成见的原因。”
克乃西特大师在一旁愉快地倾听着,凝视着朋友如何越说越热情奔放,这正是他喜欢德格拉里乌斯的地方。
“但愿你完全正确!”他半是打趣地说。“不管怎么说,这首诗和音乐的关系,你说的完全正确。‘穿越一个又一个空间’这行诗句,以及整首诗歌的基本思想,确实得自音乐,不论我自己当时是否意识到,或者考虑到了这一点。至于我的思想是否破环了我的幻想,我也全然不知。你也许是对的。是的,我在写作这首诗的时候,记述的已不再是音乐,而是一种音乐的体验——那体验便是:美丽的音乐象征向我呈现了它的道德精神一面,变成了一种警告和呼唤,唤醒了我内在的生命。这首诗命令式的形式引起了你的特殊反感,其实我全无命令或说教的意思,因为一切命令和警告只针对我自己而发。也许你对这一点没有看得很清楚,但是,我的好朋友,读读最后一行便应该看清楚了。事实就是这样,当时我获得了一个看法,一种认识,一个内心的图景,必须把这一图景所蕴含的内涵和精神用以唤醒我自己,并且铭刻在心际,因而这首诗便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直至今天,尽管我当时完全没有想要记住它。这首诗究竟写得好或者环,全不重要,因为它已达到了目的:警告活生生留在我心中,也没有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今天,它又重新向我鸣响,就像是新的声音一般。这可真是美好的体验,你的讥讽并未能败坏它对我的美好意义。不过,现在到我该走的时候了。那些日子多么美好,朋友,那时我们还都是学生,可以允许我们常常破坏校规,促膝而谈直到深夜。可惜,现在却不允许一个大师有此类举动,真是遗憾!”
“啊,”德格拉里乌斯当即说道,“可以这样的,只要有点勇气就行。”
克乃西特笑了,把一只手搁到朋友肩上。“说到勇气,我的好朋友,我也许该为另一场恶作剧增添些勇气呢。晚安吧,挑刺儿老手!”
克乃西特心情愉快地离开了朋友的小房间。然而,他在夜空下穿越空荡荡的走廊和学园庭院时,心清重又沉重起来,这是一种惜别之情。离别总是常常唤醒往日的景象。独行的克乃西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穿行华尔采尔和游戏学园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男孩,刚刚入学的学生,充满了对学校的想象和希望。如今,他走在冰冷的黑夜里,走在沉寂的树木和一幢幢建筑物间,这才痛苦地察觉,他是最后一次看望这一切,最后一次倾听这一片寂静和轻微的酣睡气息(学园里白天是多么热闹啊),最后一次凝视守门人屋上的小灯反射在喷泉水池里的倒影,最后一次翘首仰望夜空白云掠过大师花园的树梢。他缓步走过玻璃球游戏学园的每一条小路和每一个角落,最后还想再一次打开大师花园的小门,再进去走一走,却发现钥匙不在身边,这一现实让他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智。克乃西特回到寓所,写了几封信,其中一封是通知特西格诺利自己即将抵达首都。接着他便放松精神,聚精会神地静坐了一个钟点,借以平息激动的心情,让自己有足够的精力去应付他在卡斯塔里的最后一项工作——与宗教团体的领导人会面。
第二天早晨,这位大师和平日一样按时起床后,唤来汽车便离开了,只有很少几个人注意到他的离去,没有人想到有什么异样。在第一场秋日清晨的雾霭中,他一直驶向希尔斯兰,将近中午时分便抵达了目的地,随即请人通报教会团体最高当局的领导人亚历山大大师。他随身携带着一只用布包裹的漂亮金属盒子,这盒子平日保存在他办公室的一个秘密抽屉里,里面放着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荣誉证件、印章和钥匙。
人们款待他到最高行政当局的“大”办公室稍坐,不免使他略感意外。一位大师未经通知或者邀请突然出现在这里,几乎是史无前例的。有人遵照亚历山大大师的吩咐请他用餐,餐后又带领他到老修道院十字形回廊边一间密室休息,并对他说,大人希望隔两三个小时后能够抽出空来见他。克乃西特要了一本教会团体规章,坐下来阅读了一遍,再度确定了自己的企望的纯朴性和合法性,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始终找不出合宜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企望的意义及其内在合理性。
克乃西特回忆起了一件往事,还在他从事自由研究的最后日子里,规章里的一条规则曾被指定为他的默想题目,那正是他受命进人宗教团体的前夕。如今他重读这一段文字,再一次思索后,觉察到今日的自己已与当年那个怯生生的青年教师完全判若两人。这条规则写道:“如果上级召你承担职务,你当知道,官职每提升一级并非向自由跨出一步,而是向约束迈进一步。职权越大,职务越严。个性越强,意愿越受禁忌。”所有这些话,过去他曾非常信奉,并视为理所当然,如今其中许多词语在他眼中却非常成问题,如“约束”、“个性”、“意愿”,他对它们意义的认识有了重大改变,是的,甚至是截然不同了。这些语言过去在他眼中曾是多么美丽、清澈、天衣无缝,多么令人惊叹啊,它们对一个年轻的灵魂能够具有何等绝对、永恒、无可怀疑的真理作用啊!哦,倘若卡斯塔里果真是整个世界,是包罗万象而且不可分割的完整世界,而不是大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或者仅仅是硬从大世界里大胆截割下的一小部分,那么这些言语便是真理,过去和现在都一样无可置疑。倘若精英学校就是整个人世间,倘若宗教团体就是整个人类社会,而最高宗教当局就是上帝的话,那么所有的条条款款,连同全部规章,该多么完美无瑕啊!噢,那该是多么可爱、兴旺而又美丽纯真的生活啊!对他而言,过去有一段时期,他确实这么看也这么体验的,教会团体和卡斯塔里精神便是神圣、绝对的真理,而教育学园便是全世界,卡斯塔里人便是全人类,凡是非卡斯塔里领域都是幼稚的儿童世界,是进入教育学园之前的初级阶段,都是亟待文化挽救的原始地区,一个个满怀敬畏地翘首仰望卡斯塔里,不断派遣像普林尼奥那样的青年登门进修。
如今他,约瑟夫·克乃西特本人和自己的思想又是多么特别啊!他不久之前,是的,难道事实上不就是昨天,他还曾经把自己称之为觉醒的这种独特认识方式,视作一种一步步深入宇宙核心、进入真理核心的方式么?不是认为这种认识方式是某种绝对真理,是一种道路或者持续前进的途径,只要坚持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完成目标,便可达到核心的么?青年时代的他,不是虽然承认普林尼奥所代表的世俗世界的合法性,却又时时处处站在卡斯塔里一方对普林尼奥及其世界敬而远之,认为他们缺乏觉醒和进步么?后来,他在经历过若干年疑惑徘徊,决定在华尔采尔从事玻璃球游戏时,不是也认为这是一种进步和符合真理的事情么?随后,他接受托马斯大师指派,又在音乐大师指引下,进入了教会组织,后来又受命承担玻璃球游戏大师职责,情况也同样如此。每一回,他都似乎是在一条纯正笔直的道路上向前迈进一小步或者一大步——如今,他已走到了这条道路的尽头,却既不曾抵达宇宙核心,也没有进入真理的最深之处,即或是目前的觉醒,也仅仅是一次张目望见或者进入了新境地而已,只是在新行星图占有一席之地而已。那一条笔直的小路,曾经那么严格、明确而又直接地引领他走向华尔采尔、玛丽亚费尔、教会组织、直至游戏大师的高位,如今又把他引领了出来。这曾是觉醒开始的结果,也同样是告别离去的结果。卡斯塔里、玻璃球游戏、大师高位,每一个都曾是必须开展而后又必须结束的主题,每一个都是必须穿越而后又必须超越的空间。如今,一切均已远远留在他身后了。显然,他即便当年思考着、从事着与今日所思所为完全相反的事情时,也早已有所疑惑,或者隐约揣测到事实真相了。难道他不曾早在学生年代就写了那首关于阶段和告别的诗歌,还添上了一个命令式的标题“超越”了么?
是啊,他以往的道路是一个圆圈形状,或者是一个椭圆形或者螺旋形,却决不是一条直线。毫无疑问,直线仅仅属于几何,而不是自然和生活。而他本人则始终忠诚于自己那首诗歌所表达的自我警告和自我鞭策,即或在他后来长时期内完全忘却了那首诗歌以及当年写作时的觉醒体验,情况也如此。当然,他也并非完美无缺地忠诚,并非不曾有过怀疑、踌躇、反抗和挣扎,然而他总算勇敢、沉着而愉快地穿越了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一个空间又一个空间,虽然不像老音乐大师那样光芒四溢,却也没有丝毫懈怠和疲惫,没有任何背叛和不忠。如今,倘若说他背叛了卡斯塔里的观念,背离了教会团体的道德精神,那么就他的行为而言,似乎也仅仅是出自他个人的专断意愿,其实这也是需要勇敢精神才能办到的,不论以后如何,他都得像音乐一样,一个节拍又一个节拍地快活从容地前行。现在他希望自己有能力向亚历山大解释清楚自己似乎已很清楚的道理:也即是看来“专断独行”的行动,实际上只是为了服务与服从;他追寻的不是自由,而是某种新的、不可知的隐秘约束;他不是逃兵,而是响应召唤的人;不是任意专行,而是听命服从;不是去做主人,而是要成为奉献者!
他又怎能说得清楚那种种美德——偷快,合乎节奏和勇敢呢?它们也许微不足道,然而却是永远存在的。即或他自己不能够前行,而只能让人指引着行走,即或他不能超越以往,而只是绕着圆圈打转,然而这些美德依然存在,依然具有它们的价值和魅力。这些美德是肯定一切而不是否定一切,为了服从而不是为了逃避,即或这个人的行为和思想多少有点儿颐指气使的主子姿态,因为他不愿无视生活和自我欺骗,只得作出很专断很负责的模样。此外,还由于这个人自己也不明原因的天生倾向,喜好行动胜于求知,喜好本能胜于理性。噢,能够和约可布斯神父谈谈这些问题就好了!
诸如此类的思考或者幻想,在克乃西特进入静观境界之后,仍在他心中回响。“觉醒”在他心里似乎与真理和认识无关,而是一种现实,以及与自己本人相关的体验。一个人处于“觉醒”时,他并没有更接近真理而穿透事物的表层进入了核心,事实上他只是掌握了,或者完成了,或者承受住了个人自我与客观事物当前状况的控制关系而已。这个人并未发现法则,只是产生了决心,他并不能让自己进入世界的中心,然而他确实进人了自己个性的中心。这也便是觉醒的体验为何如此难以表达,难以分析阐释,又与语言相距遥远的原因。语言的目标似乎并不是用以报道这一类生活境界。一个人若要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大概必须有过类似的处境,受过类似的痛苦,或者有过类似的觉醒体验,这却是非常罕见的。弗里兹·德格拉里乌斯有过一些与他相似的体验,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则更多一些。还能再举出什么人吗?一个也没有!
落日余辉已开始消逝。克乃西特完全沉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与外界完全隔绝了。门外有人敲门,他没有立即反应过来;敲门人稍稍站了一会儿,又试着轻轻敲了几下。这回克乃西特醒悟过来了,立即站起身子,跟着来人走进办公楼,不再通报而径直走进了亚历山大大师的办公室。大师走上前来迎接克乃西特。
“很抱歉,”亚历山大说,“您不请自来,让您久等了。我很想知道您突然光临的原因。不会有环消息吧?”
克乃西特笑了。“不是,没有什么坏消息。我来得真是那么出人意外吗?您全然不曾揣测到我的来意么?”
亚历山大严肃地望了他一眼,露出忧虑的神色。“嗯,是啊,”他说,“我的确想过。譬如,这几天我就一直在考虑您那封传阅信件的问题,对您来说,事情显然并未解决。我们行政当局不得不仅作简短答复。复信的内容与语气也许都让您失望了。”
“不是的,”克乃西特回答,“我根本没有指望过任何不同于复函内容的答复。至于语气,恰恰令我感到欣慰。我觉察到执笔者的落笔艰难,是的,甚至可说是痛苦。他感到必须在这封势必令我苦涩难受的信里加上几滴甜美蜂蜜,是的,他做得十分出色,我因而感激不尽。”
“那么您记住了复信的内容啦,尊敬的大师?”
“当然记住了,我还得说,我是彻底理解和赞同的。我知道,对我的答复只可能是:驳回我的请求,再添加一些温和的申斥。我那封传阅的信对最高行政当局会是一件不同寻常的讨厌事件,——我从不怀疑这一事实。尤其因为信中还包含了一个私人申请,那就更难处置了。因而我几乎只能够期待一个否定的答复。”
“您的话让我们感到宽慰,”行政当局的最高领导人带着几分尖酸语气说,“因为您能够这么看待问题,所以我们的复信并未对您有任何伤害。我们实在感到高兴。但是我仍然不明白,您既在写信时便已预知不会有任何结果——我没有误解吧?——,也从未指望任何肯定答复,应当说,早已深信必然失败,那么为何坚持写下去,始终视作一项重大工作,直到写完后清并且寄出呢?”
克乃西特目光友善地望着对方,然后答道:“尊敬的先生,我的信件里包含两个内容,两种目标,我不认为,两者都是无的放矢的无价值言论。书信里还提到了一个私人请求,准予辞去现职而在另一地点委派另一职务。我始终视此私人申请为较次要的事情,凡是承担大师责任的人都应当尽量把私事搁在后面。这个申请已被驳回,我顺从这一事实。然而,我的信件里包含了许多与申请无关的其他种种内容,也即无数事实例证和思想观点,全都是我认为有责任提请最高行政当局关注,并且进行慎重考虑的事情。各学科的所有大师,或者至少是大多数大师都读到了我的陈述(姑且不说是警告吧),即或其中多数人不乐意接受我提供的食物,甚至非常反感,不过他们还是阅读了,而且记住了我认为必须告诉他们的东西。大家没有替这封信喝彩,这一事实在我眼中却不是失败,我并没有寻求喝彩和赞同,我的目标只是引起不安和震撼。倘若我由于您方才所说的理由而放弃这项工作,而不发出这封信的话,大概会万分后悔的。不论目前收效如何,但它的确已经起了唤醒和震动的作用。”
“事实如此,”亚历山大迟疑不决地承认。“然而您的话仍没有解开我的疑团。既然您的愿望是将您的警告、呼唤、忠言传送给宗教团体当局,那么为何又把一个私人申请,一个连您本人也不信其可能获准的要求夹在里面,以致削弱或者危害了您这番金玉良言的效果呢?我到现在还是弄不懂。不过我相信,倘若我们把整个情况谈清楚,事实就明朗了。不管怎么说,这是您信中的弱点,把警告和申请、呼吁和陈述混为一谈了。我不得不认为,您不该利用申请作为进行警告的工具。您完全能够用口头或书面语言向同事们表述危机将临的警告。那样的话,您的申请便可沿着正常渠道进行了。”
克乃西特仍然友好地凝视着对方,接着便轻松地往下讲:“是啊,您也许是有道理的。然而——您再权衡一下事情的复杂性吧!无论是警告还是请求,全都超出了日常、普通和正常的范畴,全都是打破常规的不寻常事件。倘若没有紧迫的外界原因,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反常地突然提请自己的同事们牢牢记住:他们的整个存在都是成问题的,都是须臾即逝的;此外,一位卡斯塔里的大师,居然申请到外面去当小学教师,这也太反常了。就其不同寻常的程度而言,我在信中把这两项不同内容归入了一类,想是很恰当的。我以为,凡是认真严肃读完了全信的人,必然会得出下述结论:这并不是一个怪人在向同事们宣告自己的预测,并进行说教,因为这个人对自己思想和忧虑的态度极其诚恳,因为他已作好准备,打算放弃他的崇高地位和往日的功绩,打算从最卑微的地位从头开始工作,因为他已疲倦了尊贵、安逸、荣誉和权威,渴望挣脱它们,抛弃它们。结论既然如此,-一我始终试图以读者立场进行思索——那么也就只可能有两种推断:一是这篇道德说教的作者不幸有些精神分裂,反正这些不是任何大师应该讲的话。二是这位作者确实没有发疯,他既正常又健康,那么在这些悲观说教后面必然隐藏着并非奇思怪想的现实内容,也即是:一种真理。我确曾以读者身份在头脑中对这些问题的可能发展过程进行思考,然而我得承认自己估计错误了。我的请求和警告不仅没有产生相辅相成的效果,反倒因而都不能得到认真重视,都被置之不理了。不过,我对被批驳一事既不感到意外,也不十分难过,我不得不重复说,我早已料到有此结果,而且我还得承认,我理该遭此批驳。老实说,我的申请也不过是一种策略,一种姿态,一种形式而已。”
亚历山大大师的脸容变得越发凝重,几近阴沉了。然而他没有打断克乃西特的叙述。
“我的情形并非如此,”克乃西特继续往下说道,“我发出请求书时,并未认真期望获得合乎自己心意的答复,也许根本不曾满怀喜悦地期待过。然而情形也并非如此,我也从没有打算把上级的否定答复认作无可更改的决定而恭恭敬敬地接受。”
“……不曾打算把上级的否定答复认作无可更改的决定而恭恭敬敬地接受……我没有听错吧,大师?”亚历山大插嘴道,一字一顿地重复了刚才那句话。显然,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完全认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克乃西特微微欠身施礼后答道:“您确实没有听错。实际上我无法相信我的申请会有什么结果,但是我认为必须递交一份请求给行政当局,完成礼貌上的要求才对。我认为这么做也是给尊敬的当局提供一个机会,得以不受损失地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如果当局避而不解决,那么我写信时便已决定,我不会让自己被搁置,也不接受安抚,而是采取行动。”
“怎么行动呢?”亚历山大声音低沉地问。
“我得顺从自己的心与理智。我已决定辞去卡斯塔里的职务到世俗世界去工作,即或我得不到最高当局的委派或准许。”
亚历山大大师闭起双眼,似乎不再在倾听了。克乃西特知道他在进行卡斯塔里人遇到紧急危险情况时采用的应变运动,借以寻求自制力和恢复内心的镇定,克乃西特见他两次长长屏住呼吸以吐尽肺部的空气。克乃西特望着亚历山大的脸先是变得有点苍白,随即在缓缓的吸气过程中逐渐恢复了原有颜色,让自己如此敬重爱戴的人处于困境,克乃西特内心颇为歉疚。他见亚历山大又重新睁开眼睛,这双眼睛一瞬间似乎对别人视而不见,但立刻便恢复了它的明亮和锐利。克乃西特望着这双清澈而自持的眼睛内心不禁微微一惊,这是一双既能顺从听命又能发号施令的眼睛,如今正以一种警觉的冷静直视着他,那目光在探测,检查,批判着他。克乃西特久久地默默承受着亚历山大的凝视。
“我想我现在已经了解您了,”亚历山大终于平静地开口道。“很久以来,您便已厌倦自己的职务或者厌倦卡斯塔里,或者受到渴望进入世俗社会的折磨了。您便作出了决定,更多地顺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而不顾及卡斯塔里的条规以及您的职责,您还感觉不必再信赖我们,不必向教会组织寻求指点和帮助。纯粹出于礼貌和减轻良心负担,您才给我们呈上了一份您明知我们不可能接受的申请,因为您还认为可供作讨论。我们就假设您的反常行为颇有理由,您的意图也很值得尊重,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说法。然而,您心里既已产生了离去的思想、渴望和决定,内心已是叛徒,您又怎能继续默默留在游戏大师办公室这么长久,而且看上去仍在无懈可击地执行职务呢?”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与您讨论这些问题,”玻璃球游戏大师仍以不变的友好态度回答说,“我来就是要答复您的每一个问题。我既已决定走一条自己的自我道路,也就决定不待您对我的处境和我的行动有相当程度的了解,绝不离开希尔斯兰和您的寓所。”
亚历山大大师沉吟了片刻,迟疑不决地问道:“这话的意思是说,您期待我赞同您的行为和计划吗?”
“啊,我完全没想过会得到您的赞同。我希望和期待的是您的理解,当我离开时,可以带走我对您的一份敬意。这将是我离开我们教育学园的唯一告别方法。我今天已经永远离开了华尔采尔和玻璃球游戏区。”
亚历山大大师又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好似被这个不可理解的人用猝不及防的消息震昏了。
“永远?”他终于问道。“那么您永远也不再回工作岗位了?我不得不说您真会搞突然袭击。倘若允许我问的话,我有一个问题:您现在如何看待您自己,您还是玻璃球游戏大师吗?”
约瑟夫·克乃西特取出自己携带的小盒子。
“直到昨天我还是游戏大师,”他回答,“今天我把印章和钥匙奉还到您手里,这也就卸下了担子。它们全都完整无损。如果您去玻璃球游戏学园视察的话,您也会看到那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
亚历山大大师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子。他显得疲惫不堪,似乎突然变老了。
“盒子今天就留在这里吧,”他干涩地说。“如果我收下印章就算接受您辞职,那么我还得提醒您,我并没有那么大的权限,至少要有全部领导成员中的三分之一赞成才行。您过去一贯很重视老传统和老形式,我也没有能力很快发现新形式。也许得请您稍作停留,等明天我们继续讨论时再说!”
“我完全听候您的吩咐,尊敬的大人。您已认识我许多年,知道我一向敬重您。请相信我,这一点丝毫没有改变。您是我离开卡斯塔里之前唯一想辞别的人,而这不只是因为您是行政当局的最高领导人。我现在已把印章和钥匙交还给您,我希望您,大人,当我们讨论完一切问题后,也把我参与团体时的誓词加以废除。”
亚历山大以悲伤和探索的目光迎向克乃西特的凝视,忍住了一声悲叹。“请您现在离开吧。您让我操心了一整天,又留下那么多思考材料。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明天再进一步交谈。明天中午前一小时左右还请再来这里。”
亚历山大大师请克乃西特离开,他的手势显得很有礼,却也显得勉强,不像对待同事而像对待完全陌生的外人,这种客气比他的任何言词都更使玻璃球游戏大师心里难受。
片刻之后,侍者来请克乃西特进晚餐,把他领向一张贵宾餐桌前,随后说,亚历山大大师要静坐较长时间,今天晚上也不想见客。又告诉克乃西特,客房已替他准备好了。
玻璃球游戏大师不经通报突然来访,使亚历山大大师感到措手不及。自从亚历山大大师以最高当局名义写了复信之后,他当然料到克乃西特迟早会出现在希尔斯兰,也想到可能面临不太轻松的讨论。他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位一向堪称是服从、彬彬有礼、谦逊、宽容等美德典范的克乃西特大师,居然有朝一日事先不与行政当局商议便擅自闯来挂冠求去,居然以这种令人震惊的方式,彻底抛弃了一切习惯和传统。这些都是他原本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无论如何,他得承认,克乃西特的行动、声调、谈吐方式、礼貌态度仍然一如往日,然而,克乃西特所叙述的内容和精神,全是多么可怕、无礼,又多么令人震惊,噢,全都是彻底反卡斯塔里精神的啊!凡是近来与这位大师见过面谈过话的人,都无法怀疑他有病,或者因工作过度而情绪冲动,以致失却了自制能力。就连最高当局最近派去华尔采尔进行详尽调查的代表,也回来报告说,未见一丝一毫生活混乱、无秩序或者懒散的情况,工作上更未见任何懈怠迹象。事实尽管如此,但是这个可怕的人,昨天还是同事间最受爱戴的人物,今天却突然跑来丢下盛放印章的锦盒,好似丢弃一只旅行提箱,并且声称自己已不再是玻璃球游戏大师,不再是最高行政当局的成员,不再属于教会团体,更不再是卡斯塔里人,他匆匆忙忙赶来,原来只为辞别。这是亚历山大就任宗教团体最高职位以来所遭遇的最艰难最恶劣的处境,因而要让他保持外表镇定,实在难上加难。
他该怎么办呢?他应当采取强暴措施吗?譬如把游戏大师软禁起来,并且立即,就在今夜,就向行政当局全体成员发出通知,让他们赶来开一次紧急会议,这样做行吗?会有人反对吗?难道这不是最合情合理的手段吗?是的,这么做无可非议。但是他内心却有些东西在暗暗反对。这种措施的结果究竟是什么呢?对卡斯塔里一无好处,对克乃西特是一种极大的凌辱,至于他自己,最多也不过是稍稍缓和困境,不必单独面对如此让他为难的问题和不再单独担负责任而已。如果说,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这件不幸事情,还有任何可能性可以唤回克乃西特对卡斯塔里的荣誉感,也许唯有一条途径,也即通过私下交谈的方式,或许能够改变他的主意。他们两人——克乃西特和亚历山大,必得面对面地进行一场艰苦的斗争,没有其他人可以替代。亚历山大如此思索时,这才不得不承认克乃西特的做法:避免与他本人已不承认的行政当局继续打交道,直接与自己进行决赛和辞职,归根结蒂是正确的,高尚的。这个约瑟夫·克乃西特呀,即或在做这类大逆不道的可恨之事时,也依然举止得体而不失风度。
亚历山大大师最后决定依赖自己的说服力,而不去动用全部行政机器。直待作出这一决定后,他才开始思索整个事情的种种细节,首先他向自己质疑,克乃西特的行动究竟有理还是无理,因为克乃西特竟然迈出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一步,虽然可怕,其诚实性和正直性却是无可置疑的。于是他便开始对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大胆计划进行分类研究,并且对照教会组织的条例作着细细分析,这正是他最擅长的工作,分析的结果让他e己也大吃一惊,事实上克乃西特并没有违反规章,也没有破坏教规。几十年来,的确没有任何人实践过这条规定,然而规章上确实写着:凡是宗教团体成员,人人均可随时获得自由,不过辞职者必须同时放弃自己一切特权,也必须离开卡斯塔里教育团体。如今克乃西特交还印章,提出辞呈,走向世俗世界,确乎作出了骇人听闻的可怕的反常事情,不过他却并没有违反那一条规定。尽管克乃西特的行为不可理解,从规章制度角度却找不到任何违法步骤,而且他不仅没有背着最高领导人行事,反而过分拘泥字面规定,亲自来到他面前宣布决定。——然而,为什么这样一位受尊敬的人,宗教团体的栋梁之一,要作出此类行动呢?亚历山大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行动才对,因为克乃西特的计划,不论怎么分析,无不具有背叛性质,世上有无数不成文而同样神圣的不言而喻的道理,自己该怎样运用成文的规章来禁止他的计划呢?
亚历山大听见一阵钟声,便中断了自己无益的思索,先去沐浴,又做了十分钟呼吸运动,随即试图在就寝前静坐一个钟点,以积蓄精力和恢复平静,他不愿再想这件烦人的事情。
第二天上午,一位青年工作人员把克乃西特大师从宾馆带到最高当局办公室,有幸成为一睹两位长者行礼风采的见证人。尽管这位青年早已司空见惯大师们静坐和修炼情况,但是这两位长者互相问候的表情、举止和语气却令他颇感特别,其中有些见所未见的、不同寻常的东西,一种过分的聚精会神和沉着镇定。这位青年向我们描述说,当时的情景不像是两位可敬的同事惯常问候的样子,往常他们见面时大都轻松愉快,像参加典礼或者庆祝活动似的,尽管偶尔也会像在比赛彬彬有礼和互相谦让。这回却不同,主客相见好似陌生人相逢,好像有一位远道而来的著名瑜伽大师前来拜会宗教团体领袖,意欲与他一较高下似的。两人的言语和举止都十分谦逊和谨慎,两人的目光和面容看似平静、专注而沉着,却充满了一种隐秘的紧张气息,好像两人都在发光或者都充了电流一般。我们这位目睹者没能看到和听到两位长者会见的后来情况,因为他们很快便从办公室消失不见,大概是进了亚历山大大师的私人书房,两人在那里连续呆了好几个钟点,始终不允许别人打扰。我们下面提供的材料,全都得自特西格诺利议员先生在多次不同场合的讲话,因为约瑟夫·克乃西特后来曾向他透露了当年谈话的若干内容。
“您昨天真让我吃了一惊,”教会组织的领导人首先开腔道,“我几乎失去自制力。这也使我把您的事大致考虑了一遍。当然,我的立场没有改变,我是宗教团体成员和最高行政当局成员。根据我们的规章,您有权辞去官职和退出宗教组织。您事实上早已视自己的职务为累赘,把进人世俗世界尝试另一种生活视为必要了。倘若我现在向您提出下列建议:您可以试试您的决定,但是不必像您自己设想的那么激烈,譬如不辞职而是一次较长的休假,或者甚至是不规定期限的长假,不知意下如何?这么做大致符合您申请的目标吧。”
“不完全符合的,”克乃西特回答。“如果我的请求获得批准,我当然还是留在自己的教会组织里,然而却不是留在办公室里。您如此好意的建议,结果也许仅是一种逃避而已。我必须说,倘若一位玻璃球游戏大师长期或不定期休假在外,人们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这对华尔采尔和玻璃球游戏都没有一点儿好处。就算他隔了一年、两年后回来复职了,那么他的职务能力,他的指导玻璃球游戏的技艺,肯定也唯有退步而没有长进的。”
亚历山大接着说道:“他也许会获得各种其他的教益。也许他会体验到外界的生活和自己所设想的完全不同,也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么需要他,他也许会安安心心回来,乐意呆在自己习惯的老地方。”
“承您好心考虑这么长远,我很感谢您,却难以领受。我所寻求的,既非闲来无事的好奇心,也非眷恋世俗生活,而是一种绝对的目标。我这次走向世界,并不想办什么万一失败即可回返的保险手续,我并不希望做一个看世界的谨慎旅客。恰恰相反,我渴望的是危难、艰险,我渴望真正的现实,渴望使命和任务,甚至也渴望贫困和痛苦。可否允许我恳请您不再提什么好心的建议?您想动摇我的决心,纯属白费力气。否则我此次前来见您,岂非毫无价值和奉献了么!何况我现在早已不在乎当局同意与否,因为我的请求也早已事过境迁。我今天已经踏上的这条道路,已是我独一无二的道路,是我的一切,我的规律,我的归宿,我的使命了。”
亚历山大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表示认可,“那么再让我们假设一下吧,”他耐着性子说道,“倘若我实在无法软化您或者劝阻您,倘若您决心逆反行事,对任何权威思想、理性观念、好意劝告均充耳不闻;倘若您决意做一个疯子和狂人,横扫一切拦阻的人,那么我也只好暂时放弃改变您或者影响您的打算了。但是我现在得请您告诉我,您来这里究竟想向我说什么。请您说说背弃自己团体的故事,为何产生这种令我们震惊的决心和行动!请您向我解释清楚,不论是一种忏侮,还是一种辩护,甚至是一种控诉,我都愿意聆听。”
克乃西特点了点头。“这个狂人感谢您愿意倾听,我很乐意对您叙述。我毫无控诉之意。我只是想说明——但愿不是那么难于说明,那么不可想象地行诸语言——,就我的认识而言,这像是一种辩护,在您听来,也许像是一种忏悔。”
克乃西特靠向椅背,翘首仰望着穹形的屋顶,往昔古老年代希尔斯兰老修道院彩绘图画仍然依稀可辨,纤细的线条和淡淡的色调,各色花卉和装饰图案都像在梦境中一般。
“我这种厌倦大师职责和向往辞去官职的思想,第一次出现于刚刚就任玻璃球游戏大师职位不过几个月后。有一天我坐下来阅读曾经闻名遐尔的前辈游戏大师罗德维希·华塞马勒写的一本小书。那是他替后代继承者们撰写的指导每月工作进程的年历,有许多建议和提示。当时我读了他教导后人及时筹划未来年度玻璃球游戏公开比赛的劝诫,其中说:倘若这位后人还未感觉事情紧迫,也还缺乏任何好设想时,那就该及时集中精力作适当准备了。我当年作为最年轻的游戏大师,难免有些自负,确实曾无知地好笑老年人的过虑。然而,我也从中听出了一种沉重而又颇有威胁力量的音调。它引起我深思,经过思考后我作出了决定:倘若有朝一日筹划下一届玻璃球游戏庆典的工作,竟然成了我的烦恼和恐惧,而并非喜悦和自豪的话,那么我就应该向最高当局交还荣誉,辞职离去,而不应该为筹办新的庆典活动而疲于奔命。这便是我第一次产生这个思想的情景。其实我那时刚刚新官上任,大刀阔斧整顿了办公室工作,正值年轻气盛之际,哪肯相信自己也有一天会变成老人,会厌倦工作和生活,更不相信自己会才思枯竭,竟然不能胜任设计新的玻璃球游戏方案的任务。尽管如此,当时我心里还是作了这一决定。您对我那一阶段的情况颇为了解,尊敬的大人,也许比我自己还认识得更清楚。您曾是我就任初期最艰难阶段的顾问和忏悔长老,虽然您在华尔采尔只呆了很短时间就离开了。”
亚历山大审视地瞥了他一眼。“我几乎从没有过比那项工作更惬意的任务了,”他说,旧时我与您相处,对您很满意,这在我是罕见的情况。如果说,人生在世必须为自己一切赏心乐事付出代价的话,那么我现在正是在偿还当年快乐的宿债。当时我确实为您感到自豪。今天我可不能再作此想了。倘若教会组织因您而令人失望,倘若您动摇了整个卡斯塔里,我知道自己也有一份责任。也许我当年应该在华尔采尔多逗留几个星期,作为您的同伴和顾问,应该对您更严格些、管教更精细些才对。”
克乃西特快活地回瞥了他一眼。“您不要如此自责,大人,否则我就要提醒您当年给我的一些劝告。当时我是最年轻的大师,对待公务常常过于认真,您有一次曾对我说——我现在只想起这一次——,如果我,作为游戏大师,也许是个无能之辈或者无耻之徒,倘若我的所作所为不合大师身份,甚至利用职权干出假公济私的勾当,那么我对于我们亲爱的卡斯塔里也不会造成多大损害或影响,就如同把一颗小石子投入湖水,会激起若干波纹和涟漪,但很快就又归平静,了无痕迹了。因为我们卡斯塔里教会组织如此坚固如此稳定,它的精神思想更是坚不可摧。您还记得这些话吧?您不该为我的计划,为我成为卡斯塔里的罪人而大大损害了教会组织,受到责备。当然您也知道,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不可能真正动摇您的平静境界。但是我现在还得继续往下叙述。——事实上,我可能就在任职之初便已有了这一决定,而且始终没有忘却自己的决定,如今仅仅是加以实践而已。我的决定与我内心经常出现的精神体验有关,我把这种体验称为‘觉醒’,这是您早已知道的事实,当您还是我的顾问和导师时,我就曾向您描述过。我当时确实为自己公务缠身而不再出现精神体验,甚至几近完全消散难觅而向您诉苦。”
“我记得的,”亚历山大跟着说,“我当时对您具有这种精神体验能力颇为惊讶,这类能力在我们这里是罕见的,倒是常常以不同形式出现在世俗世界上:有时在某些天才身上,尤其是政治家和军事家身上,有时也会出现在某些病态的意志薄弱者身上,甚至出现在全无才能可言的人身上,例如:千里眼、顺风耳以及灵媒巫师之类。依我看来,您与这两种类型:战争天才或者生理特异才能,都全然不同。当时,直到昨天以前,我倒是一直把您看成一个特别优秀的卡斯塔里人,谨慎、明智、恭顺。当时我不认为,您所说的那种充满神秘色彩的声音乃是妖魔鬼怪附身,或者纯为您内心自我的声音;不,我认为这完全不可能。因此我仅仅把您向我描述的‘觉醒’状态理解为您总是偶尔自觉意识到本人的成长而已。我既已得出这一结论,当然推断您刚刚上任,承担的又是过重的任务,就像给您穿一件过大的衣服,要等待您再长大一些,衣服才能合身,因而就延迟了您这种精神‘觉醒’体验的出现,但是,请告诉我:您是否曾经认为这种觉醒是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启示,或者是来自某种永恒客观存在或神圣真理领域的召唤?”
“您这番话,”克乃西特回答说,“倒是说着了我目前面临的难题,也就是如何用语言表达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用理性来阐释显然超出理性的东西。不,我从没有认为自己的觉醒是任何神道、妖魔,或者任何绝对真理的显现。让我感到这种体验具有价值和说服力的地方,决不在于它们的真理含义,它们的高贵来源,它们的神圣性或者诸如此类的神秘特性,而在于它们的真实性。对我而言,它们是无比真实的,有点类似一种剧烈的肉体痛苦,或者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然现象,譬如暴风雨或地震,让我们感受到迥异于日常生活和普通处境的不同寻常的真实性、当前性、不可逃脱性等等。那种把我们急急赶回家中,几乎把大门从我们手中掀走的疾风——或者那种似乎把世界上一切紧张、痛苦与矛盾都集中到了我们下鄂的剧烈的牙痛——,那就是我所说的真实性。事后,我们也可能会开始思考它们的现实价值,或者探究它们对我们有无意义;倘若我们果真有研究兴趣的话,但是在它们出现的那一时刻,我们的体验却是完全真实,毫无怀疑余地的。对我说来,我的‘觉醒’就具有这样类似于强烈现实的真实性,这便是我赋予它‘觉醒’名称的原因。每逢我身临体验时刻,我都切实地感觉自己好似熟睡了很长时间或者从长长的假寐状况中突然醒来,感觉自己的头脑特别清醒和清楚,远远胜于平常日子。这种情况也存在于世界历史上,凡是大灾大难降临之际,都会出现令人信服的必然性因素,让人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现实感和紧张感。不论这类震撼结果如何,是光明美好还是黑暗混乱,——无论如何,当时发生的情况必然是壮丽、伟大而重要的,同习以为常的平凡一定迥然不同,因而显得特别突出。”
克乃西特停下来略略歇了一息,便又继续往下叙述:“请让我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谈谈这个问题。您还记得圣克利斯多夫的传奇故事吧?啊,记得的。这个克利斯多夫是位极勇敢而有能力的人,然而他不愿意成为统治人民的主子,而愿意服务,服务是他的长处和艺术,他知道怎么做。至于为谁服务,他并非随随便便无所谓。他认为必须服务于最伟大、最有权威的人。因此一听说有人比他目前的主人更伟大,便会立刻前去投奔报效。我一直很喜欢这位伟大的仆人,我想大概是自己多少与他有类似之处。至少我知道,在我一生的独特时期——当我懂得如何支配自己的时候——,早在学生年代,我便已开始寻找服务的对象,但是彷徨迟疑了很长时间,才算选定了什么样的主人。很早以前,我就把玻璃球游戏视为我们学园最宝贵、最特殊的成果,却始终对它疑信参半,保持着相当距离,观望了许多年。我品尝过游戏的滋味,懂得这是世界上最迷人、最微妙的诱饵。此外,我还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已觉察到,凡是从事这一引人入胜游戏的人,如果想有所长进,游戏便要求他竭尽全力,单纯当作业余消遣是不成的。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反对我永远耗费精力与兴趣在这种魔术事业里。我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追求纯朴,追求健康和完整的自然感情提醒我防范华尔采尔的玻璃球游戏学园精神,它确乎又专门又精致,是一种经过高度加工的文化,然而却与人类生活整体相隔离,落入了孤芳自赏之中。我探索和徘徊了许多年后,才算下定决心不顾一切从事玻璃球游戏。我做出这个决定,恰恰是因为那一种压迫我服务的力量,它迫使我只追求最高成就、只为最伟大的主人效力。”
“我懂得这一点,”亚历山大大师认可说。“但是我尽管看到了这一点,我也懂得您为何如此表现,我却仍然以同样理由反对您的一切执拗行为。您有一种过分强烈的自我意识,或者也可说是您太自我倚重了,这与成为一个伟大人物完全是两码事。一个人可以由于才华出众,意志坚定,沉毅忍耐而成为第一流的明星,但是他同时必须善于集中心志与自己所属的整个体系保持平衡,而不致于发生摩擦和虚耗精力。而另外有一个人,才能与这个人等同,也许还略胜一筹,然而他的轴线偏离了中心点,以致他的一半精力消耗于离开了中心的活动方向,这不但削弱了他自己的力量,还扰乱了周围的世界。您必然是这一类型的人。不过我确实得承认,您曾十分高明地掩藏了这些特点,如今才会让这个毛病以更大的毒性发作出来。您刚才讲到了圣克利斯多夫,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有他的伟大和感人之处,却不能够以他作为我们教会组织服务者的典范。谁若立志于服务,便当忠于他曾立誓效命的主人,荣辱与共,而不该一发现更出色的主人,便立即弃旧换新。这样做的仆人是审判自己主人的法官,您的行为正是如此。您愿始终效命于最出色的主人,却天真无邪到要让您自己来判定所选服务的对象——主子们的高低级别!”
克乃西特始终静静倾听着,听到这里脸上不觉掠过一丝凄凉的阴影。他接下去说道:“我尊重您的判断,我不能指望有别的判断。不过还请您再听我继续说几句,只再稍稍说几句。后来我专事玻璃球游戏,事实上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深信自己是在为一个至高无上的主人服务。至少我的朋友特西格诺利——我们在议会里的支持者——曾经非常生动地形容过当时的我:一个骄矜自大而厌倦享乐的玻璃球游戏精英。同时,我还必须告诉您,自从我进入高等学校和出现‘觉醒’之后,‘超越’一词对我所具有的意义。我想,事实起因于我阅读启蒙时期一位哲学家的著作,接着又受到托马斯·封·德·特拉维大师的影响。自那时以来,‘超越’便与‘觉醒’一样,成了我的名副其实的魔术咒语,成了我的动力、慰藉和承诺。我当时决定,我的生活当是一种不停顿的超越,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的前进,我要穿越一个空间进人下一个,又把下一个留在身后,就如同音乐不断演进,从一个主旋律到另一个主旋律,从一个节拍到另一个节拍,演奏着,完成着,完成了便继续向前,永不疲倦、永不休眠、永远清醒、永远是完美无缺的现在。通过‘觉醒’体验,我觉察到,确实存在这种阶段和空间,生命的每一个阶段临近终点时刻,它自身便会显现凋谢和濒临死亡的气息,而当山穷水尽之际,就会自然出现转机,把生命导向转化,进入新的空间,出现新的觉醒,有了新的开端。我所以向您勾勒这么一幅超越的图像,只是一种手段,也许可以帮助您了解我的生活。我决定从事玻璃球游戏,是我生平一个重要阶段,其意义绝不亚于我为接受第一次使命而加入宗教团体。就连我担任玻璃球游戏大师职务期间,我也曾有过类似阶段式前进的体验。我认为官职给我的最大益处是让我发现了新的工作乐趣,不仅是音乐和玻璃球游戏让人快乐,教育和培植人才也是令人快乐的工作。逐渐地,我还进一步发现,受教育者年龄越小,尚未受到任何误导,那么教育工作也就越富于乐趣。这件事情也与许多其他事情一样,随着年代的流逝,使我越来越想教导更年幼的孩子,最愿意去初级学校当一名小学教师。总之,我的想象常常让我越出本职工作的范围。”
克乃西特停下来,歇了一口气。亚历山大插进来说道:“您总是越来越令我惊讶,大师。您在这里尽谈自己的生活,谈的内容只涉及您私人的主观的精神体验,个人愿望,个人发展和个人决定,几乎没有别的内容!我真弄不明白,像您这样有地位的卡斯塔里人,竟然如此主观地看待自己和自己的生活。”
他的语气中带有一种介于责备和悲伤间的音凋,使克乃西特感到痛苦。然而克乃西特尽量保持平静,接着欢快地高声说道:“尊敬的先生,我们此时此刻谈论的不是卡斯塔里,不是行政当局,也不是教会组织,我们独一无二的话题是我本人,谈我的精神历程,这个人正因不得不替您增添诸多麻烦而内心深感痛苦。倘若我谈论游戏大师公务,谈论完成任务情况,谈论我作为卡斯塔里人和游戏大师有无贡献的问题,我认为是不恰当的。我执行公职的情况,就如同我整整一生的外在行迹一样,全都明明白白展示在您眼前,您一望便知的,而且您也是找不出什么差错的。我们此时此刻需要谈论的是另一种内容,也即是向您陈述清楚我个人走过的道路,因为这条路今天已引领我走出华尔采尔,而明天更将引领我走出卡斯塔里。请您宽宏大量,再给予我一点时间吧!”
他接着说道:“我得以知道卡斯塔里之外还有一个大世界的现实,并非由于我的研究工作(在书本里,这个大世界仅出现于遥远的古代),而当首先归功于我的同学特西格诺利——一位来自外面世界的旁听生。后来,我在本笃会修道院逗留期间,与约可布斯神父交往时所得更多。对那个世界,我亲眼目睹的东西极少,通过约可布斯神父向我灌输的、他称之为历史的知识,我揣摩到了大概的轮廓,也许这就打下了我日后脱离的基础。我从修道院回到这个几乎毫无历史概念的国家里,这是一个只有学者和玻璃球游戏选手的教育王国,一个有高度文化修养,也极令人愉快的社会,但是我发现,似乎仅有我一人对那个世界略有所知,略有好奇心,也仅有我一人对它有所同情和向往。毫无疑问,这里有足够让我得到补偿的东西。这里有几位我极其敬仰的人物,让我成为他们的同事,令我感到既羞愧又光荣;这里有一大批文化修养极高的优秀人材;这里还有许多值得做的工作,更有大量才能出众的可爱的青年学生。然而,我在师事约可布斯神父期间,却也同时发现自己不仅是卡斯塔里人,而且也是一个属于外面世界的人。我觉得那个世界与我有关,并且也向我提出了要求。从这一发现中连续不断地衍生出了需求、愿望、要求和责任,但是我却无法面对其中的任何一个内容。在卡斯塔里人眼中,世俗世界的生活是一种近乎堕落和低劣的生活,那种生活无秩序可言,既粗鲁又野蛮,既混乱又痛苦,可说是一种全无美好与理想可言的拙劣的生活。但是,那个外面的世界及其生活,事实上比卡斯塔里人所能够想象的不知道要广大和丰富多少,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那个世界里充满演变、历史、实验以及永恒常新的肇始,它也许是一片混沌,然而却是一切命运,一切创造,一切艺术以及整个人类的归宿和故土,它产生出语言、民族、国家、文化,也产生出了我们和我们的卡斯塔里,它还会目睹一切再度沦亡,而后仍然存活下来。我的老师约可布斯神父唤醒了我对这个永恒成长和寻找营养的世界的爱心,但是在卡斯塔里没有任何滋养它的食品。我们这里是世外桃源,我们是一个小而完善的世界,却也是一个不再变化,也不再成长的世界。”
克乃西特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亚历山大没有说什么,只是有所期待地望着他。克乃西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许多年来,这种思想成了我的双重负担。我既身负重任,要完成职责,又丢不开我的爱心。我从任职开始便体会到这种爱心并不损害我执行公职。恰恰相反,我认为,它还能有益于工作。我认为我应当尽量把工作做得无懈可击,符合人们对一个大师的要求;当然,我知道,即或有不足之处,我也较若干拘泥古板的同事更为灵活和清醒,总能够将某些东西给予我的学生和同事。我从中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温和而缓慢地扩展和加热卡斯塔里的生活和思想,向它注入从世俗世界和历史汲取的新鲜血液,却丝毫也不破坏它与传统的联系。说来凑巧,在卡斯塔里外面有一个世俗人士,也正在这时形成了极类似的想法,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巧合,他梦想在卡斯塔里和世俗世界之间建立一种友好的和互相渗透的关系,这个人就是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
亚历山大大师微微撇了一下嘴角,说道:“啊,是这样,我从来不指望这个人会对您有什么好的影响。他比您那位宠坏了的部下德格拉里乌斯好不到哪里去。那么,就是这个特西格诺利,让您走极端,彻底破环了教会组织制度的人啦?”
“不,大人,他虽然在这件事情上帮助过我,却不知我的实情。他把新鲜空气带进了我的寂静生活,我通过他又重新接触了世俗世界。直到那时,我才有可能看清楚而且承认,我在卡斯塔里的生涯已走到尽头,这里的工作对我已毫无愉快可言,是结束这种折磨的时候了。又到了抛弃一个旧阶段的时刻,我已经又穿越了一个空间,这次是卡斯塔里空间。”
“您怎能这么说话!”亚历山大摇摇头表示反对。“难道卡斯塔里居然狭小到不值得人们为之奉献毕生精力!您真的认为自己已穿过并且超越了这个空间?”
“哦,不是这个意思,”克乃西特有点激动地高声说,“我从没有您说的这种意思。我说自己已走到这一空间的边缘,意思只是说我已达到了完成职务能力的顶点。我作为玻璃球游戏大师,永无止境地反复履行同样的工作,一段时间以来,我一再重复空洞的演习和公式,既不愉快,也无激情,时而竟丧失了信心。现在该是停止的时候了。”
亚历山大叹了一口气。“那仅是您的观点,并不合教会团体的规章。某位教会组织成员偶尔闹情绪,厌倦工作,这不是什么特别的新鲜事情。宗教组织的守则会给他指引一条重获内心和谐的途径,能够再度全神贯注地工作。难道您忘了吗?”
“尊敬的大人,我不这么想。我的工作一直向您公开,供您督察,最近您收到我的传阅信后还曾派遣专人来调查玻璃球游戏学园和我本人。您确定华尔采尔的情况正常,秘书室和档案馆的工作有条不紊,玻璃球游戏大师既未病倒也没有闹情绪。我得感谢您当年的高明开导,正是这些道德规章让我保持了精力和镇定力。然而仍耗费我大量的心血。我很遗憾,如今为了让您相信我并非闹情绪,或者一时冲动,或者为了私欲,几乎也没有少耗费我的精力。不管我是否白费力气,我至少还是要您承认,我个人和我的工作,直到您派人来检查之际,始终运转良好,富于成效。我的要求不算过分吧?”
亚历山大大师略带讥讽地眨了眨眼睛。
“同事先生,”亚历山大回答道,“您说话的口吻,好像两个私人在随便闲谈似的。这种态度只适合您一个人,是的,您现在确实只是以私人身份说话。我却不是,我想的和说的都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而是一个宗教团体当局的领导人要说的话,我的每句话每个词都得向最高行政当局负责。您今天所说的一切都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论您态度多么恳切,但是您的话全都是出于私人利益的言词。而我却是在职官员,我今天说的话做的事,都会产生后果。我会把您的案子送交行政当局裁定。也许最高教育当局会接受您对事件的陈述,甚或承认您所作的决定。——那么,我认为案子已有结果,直到昨天为止,您还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卡斯塔里人,一位十全十美的玻璃球游戏大师,即或头脑里受到过形形色色的思想影响,也许还中了厌倦职责的毒素,然而您进行了斗争,还得到了胜利。我们姑且承认这一情况吧,但是我仍然不懂,为什么一位无可指摘的大师,前一天还循规蹈矩,后一天怎么彻底翻了个儿?有一种解释还比较容易让我接受:很久以来,有一位大师心理受了伤,内心早已得病,事实上早已不能算是健康的卡斯塔里人,虽然他自己还坚称为道地卡斯塔里人。此外,我还大惑不解,您为什么直到此时还坚持自己是尽职尽力的大师呢?为什么要建立这种论点呢,因为您既已采取出走步骤,违反了服从誓言,有了背叛行为,建立这种论点有何益处呢?”
克乃西特立即反驳说:“尊敬的大人,我为什么不该关心这个问题呢?这关系到我的声誉,关系到我留在这里的纪念内容。这也关系到我在卡斯塔里之外产生影响的可能。我今天站在这里,并不是想替自己争取什么东西,甚至也不是为了获取行政当局的批准。我早已估计到同事们将会对我的事情产生怀疑,视为问题,我也已作了思想准备。但是我决不愿被人视为叛徒或者疯子,那是我无法接受的判决。我已做出了若干您必然反对的事情,因为我必须这样做,因为这是我的使命,因为这是我的命运——我不仅相信应该这样做,而且要好好承担起来。倘若您不能够承认我的陈述,那么我也就只得自从失败,无可奈何了。”
“转来转去总在老地方,”亚历山大答复道,“您要我承认,在一定情况下,某个个人的愿望有权破坏我所信奉和代表的规章制度。但是我无能兼顾两者,既信奉我们的秩序,又同时允许您个人违背这个秩序——啊,请别打断我。从您的种种迹象看来,我只能够承认下列事实:您深信自己采取如此可怕步骤是正直而又有意义的行动,深信自己是响应一种内心的召唤。当然,您绝对不能指望我会同意您的步骤本身。另一方面,您也算是达到了目的,因为我也已改变初衷,不想动摇您的决心,把您拉回来了。我同意您退出宗教团体,把您自动离职的情况通知行政当局。此外我就无能再作任何让步了,约瑟夫·克乃西特。”
玻璃球游戏大师作了一个顺从的姿态,随即平静地说道:“我十分感谢您,尊敬的大人,我已向您交付了印章。现在我再向您递交几页我撰写的华尔采尔现状报告,其中最重要的是关于教师人员和一些代表人物的情况,我相信可以从中挑选出大师职务继承人。”
克乃西特从衣袋里拿出几页折叠着的纸张,平放在桌子上,而后就站起身子,亚历山大也立即站了起来。克乃西特向他走近一步,满脸凄切地久久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然后鞠了一躬,说道:“我原想请您和我握手告别,不过现在我想还是断了这个念头为好。我一直对您特别敬重,今天也没有任何改变。再见吧,我亲爱而又尊敬的大师。”
亚历山大静静站立不动,脸色略略变得苍白。一瞬间,他似乎想伸出手去和辞行者告别。他感觉双眼逐渐润湿起来,便只是点点头,回答了克乃西特的鞠躬,让他走开了。
当克乃西特关上身后的房门后,这位领导人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倾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直至最后的足音消逝在静谧之中时,他才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直到门外又响起脚步,传来一阵轻柔的叩门声。那位年轻的侍者进来报告说,有客人等待接见。
“告诉他,我在一个钟点后见他,我请求他说话尽量简短,我这里有急事亟须及时料理。——啊,等一等!立即到秘书处去,通知第一秘书,后天召集全体领导开会,务必全体出席,唯有重病者才可请假。然后再到管理员那里,通知他说,我必须明天清晨前往华尔采尔,请他在七点以前备好车辆……”
“啊,”年轻人回答,“游戏大师留了车子等您使用呢。”
“怎么回事?”
“游戏大师大人昨天驾车来的。他方才离开时告诉我们说,他要徒步继续行程,留下车子供您使用。”
“那么好吧。我明天坐华尔采尔的车子去华尔采尔。请复述一遍该办的事。”
年轻人复述道:“一个钟点内接见来访的客人,请他讲话尽量简短。请第一秘书召集全体领导后天开会,务必全体出席,唯有重病者才可请假。明日清晨七时坐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车子赴华尔采尔。”
这位年轻人刚走开,亚历山大大师便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亚历山大走到方才与克乃西特对坐的桌旁,耳中仍然鸣响着那个不可理解者远去的脚步声,他爱这个人胜于任何其他人,但是这个人却给他带来如此沉重的痛苦。自从他第一次辅助克乃西特任职的那些日子起,他就始终喜爱克乃西特,喜欢这个人的种种特点,包括克乃西特行走的步态,他喜欢看他走路。他脚步沉稳而又合节奏,还非常轻快,是的,几乎可称是翩若惊鸿,显示出一种介于尊严与稚气、虔诚与飘逸之间的味道,这是一种多么独特、可爱而优雅的步态啊,与克乃西特的容貌和声音又是多么配称。这种步态也十分适合克乃西特作为卡斯塔里人和玻璃球游戏大师所表现的男子汉气概和愉悦风度,让人们有时候联想到前任游戏大师托马斯·封·德·特拉维的贵族气风采,有时候又联想起前任音乐大师的纯朴而又动人的仪态。如今克乃西特就这么离开了,急急忙忙走了,步行走了,不知道去往何处,或许他亚历山大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看不到他用纤秀细长的手指描画玻璃球游戏构思的象形文字了。亚历山大拿起克乃西特留在桌上的几页材料阅读起来。它们像是一篇简短的遗嘱,极简洁而具体,常常只是提纲势领的词句,而不是一般话语,它们的用意在于便利最高教育当局今后管理玻璃球游戏学园的事项,以及造选新的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工作。这些简明扼要的提示用秀丽纤细的字体写得清清楚楚,克乃西特的文字与笔迹也如同他的脸容、声音、步态一样,烙刻着约瑟夫·克乃西特独一无二的、不可混淆的独特本质。最高行政当局想再找一个与他同等水平的继任人选,将会难乎其难。一位真正的领袖人物和一种真正的人品是很少见的,拥有这样一位人才乃是幸运,是上天的恩赐,即使是在卡斯塔里,在这个精英荟萃的领域,也不能例外。
约瑟夫·克乃西特一路享受着徒步旅行的乐趣,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徒步旅行了。是的,他认真地作了回忆,他大概回忆起自己最后一次真正的徒步旅行的情景。当年,他从玛丽亚费尔修道院返回华尔采尔参加一年一度的玻璃球游戏庆典,那场年会因托马斯大师病重,接着又逝世而蒙上了一层阴影,结果是他自己被挑选为继承人。往常,每当他想起那些日子,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和在竹林茅舍逗留的日子,总好像是在一个阴沉沉的房间里眺望室外阳光灿烂的快乐广阔原野,遥望那永不再返的往事,就好似望见了记忆组成的天堂乐园一般。这一类回忆在脑海里再现,其情景与平凡的日常现实总是迥然不同,它们是一种充满神秘和节日气氛的十分遥远的景象的展现,即或是在他毫无愁思忧伤的情况下出现时也一样。然而此时此刻,克乃西特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快乐的九月天下午,满心惬意地漫步前行,悠闲自在地四下眺望,望着身旁彩色斑澜的绚丽世界,还有远方那梦幻般柔和迷茫、由蓝而紫的色调,此情此景,他觉得很久以前的那次徒步旅行,不再像是和现实生活截然不同,那遥远的往事或者梦中的天堂仿佛就在他的现实生活里,他在重复当年的漫游,今天的约瑟夫·克乃西特和当年的克乃西特简直是一对同胞兄弟。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已焕然一新,充满了神秘,充满了希望,不仅过去存在的都已重新返归自己身上,而且又增添了许多新的东西。克乃西特很久以来就殷切期待这一大和这个世界了,多么美丽、纯洁、无忧无虑,一种自由自在和主宰自己命运的快乐,像饮完一瓶醇酒似的,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这种珍贵的感觉,这种快活绝顶的幻觉,他已有多年不曾体验到了!克乃西特沉思着,又猛然记起某一个时刻:当年他刚刚尝过这种难得的美好感觉,却立即便遭到了禁锢。他想起事情发生在他和托马斯大师的一场谈话之时,在对方那种含有既亲切又讽刺的目光的压力下,是的,他现在清楚地想起了自己丧失自由的那一时刻那种不可名状的奇怪感觉了。事实上,它不是什么痛苦,不是什么灼心的苦恼,而是一种畏惧感,一种背部遭受某种压力而隐隐约约产生的寒颤,一种在横膈膜上出现的警告性的轻微痛楚,一种体温的突然变化,尤其是一种生活节奏上的改变。那一命运转折时刻形成的这种畏惧、退缩感,那种隐约潜在的威胁人的窒息感,如今统统抵消了或者也可说是治愈了。
克乃西特在驾车驶往希尔斯兰的前一天便已作出决定:不论发生什么情况,自己都不得后悔。现在他就克制自己再去回想与亚历山大对话的种种细节以及那些争论和对抗了。克乃西特让自己完全放松,彻底敞开胸怀享受着自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像辛勤劳作一天后的农夫迎接着黄昏的清闲,他确切知道自己很安全,没有任何必尽的义务,他知道自己暂时可以免除一切工作,一切责任,也不必去思考任何事情,他听任彩色缤纷的亮晶晶白天包围着自己,到处是柔和的光线,到处是景色和图像,到处是真实的现在,没有任何外来的要求,既无昨天,也无明日。克乃西特一路走着,偶尔心满意足地哼起一支进行曲,那还是他在艾希霍兹精英学校读书时和同学们外出郊游时分成三声部或四声部合唱的歌曲。从克乃西特生命中那个快活的童年早晨,飞出了一串串清晰的小小图像和声音,好似一群凋瞅的小鸟鼓着翅膀向他飞来。
克乃西特在一棵树叶已经泛紫红色的樱桃树下站住了,随即坐在草丛中略事休息。他把手伸进外套前胸口袋,掏出了一件亚历山大大师一定想不到他会随身携带的东西:一支小小的木笛,他怀着温柔的爱心对它凝视了片刻。他拥有这支像孩子般纯朴可爱的乐器的时期并不长久,大概还不足半年。克乃西特心情愉快地回忆着自己获得它的那个日子。当时他驾车到蒙特坡去和老同学卡洛·费罗蒙梯讨论一些音乐理论上的问题。他们的话题转到了某些时代的木制吹奏乐器上,他请求这位朋友让他看看蒙特坡的乐器收藏品。他们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几间陈列古代管风琴、竖琴、琵琶和钢琴的大厅,然后来到一座贮存学校教学乐器的仓库前。克乃西特看见那里有一只橱柜满放了这样的小木笛,他取了一支,试着吹了片刻,随后问他的朋友,可否允许他带走一支。卡洛哈哈笑着请他挑选一支,又大笑着拿来一张收据请他签名,随即又极其认真地向他讲解了这支小乐器的构造,如何运用指法,以及吹奏的技巧。后来克乃西特就一直带着这件可爱的小玩具,还不时地练习——他童年时代吹奏过牧笛,自就读艾希霍兹后便没有再玩过吹奏乐器,不过他曾多次发愿,有朝一日得再学学这项乐器。克乃西特除了练习音阶外,还学习了费罗蒙梯为初学者编辑的一册古代歌曲选集,因而从游戏大师的小花园中或卧室里,常常会传出甜美柔和的木笛乐声。虽然克乃西特远称不上演奏木笛的大师,可他确实学会了吹奏许多合唱曲和诗歌,他不仅熟知乐曲,还能够背诵出其中许多歌曲的歌词。此时此刻,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些歌曲中的一首歌词,因为它和此时此景十分相称。他低声吟出了几行诗句:
我的头颅和四肢,
业已倒下死去,
而我,如今又稳稳站立,
我仰首翘望苍天,
精神焕发,快乐无比。
他把笛子举到嘴边,一边吹奏这首曲于,一边眺望那白晃晃从广阔的平原渐渐伸向远方的高高的山峦,同时又在倾听这首虔诚优美的诗歌在化成甜美的笛声,他觉得自己已与天空、山峦、诗歌和这个白天合而为一,已是圆满无缺了。克乃西特陶醉在这支圆圆魔笛中,随着十指的滑动,这一美好的感觉也不断地产生出来;他想到,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他从华尔采尔带走的财产,唯有这支小小的玩具笛子了。许多年来,他累积了一些多多少少可以算作私人财产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文章、笔记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留下了一切,他愿意让玻璃球游戏学园的人随意利用。然而他带出了这支木笛,很高兴有它同行,它可是一个又谦逊又可爱的旅伴。
这个旅人于第二天抵达了首都。他叩开了特西格诺利家的大门。普林尼奥飞奔下楼迎接他,激动地热烈拥抱他。
“我们一直在盼望你,都等得不耐烦了!”他高声叫道。“你向前跨出了大大的一步,朋友,但愿对我们人人都有好处。他们居然放你走了!我真不敢相信!”
克乃西特微微一笑。“你看,我不是来了么。不过说来话长,容我以后再细述吧!我现在首先想见见我的学生,当然也要向夫人问好,我要和你们谈谈有关我新职务的一切事项。我很想立刻就工作。”
普林尼奥叫来一位女仆,要她立即把他的儿子找来。
“您是指小主人吗?”她似乎吃惊地问,但还是急匆匆地跑去寻找了。普林尼奥把自己的朋友领进客房,迫不及待地向克乃西特报告了他为客人光临所做的准备工作,以及他为教育小铁托所作的设想。他说,一切事情都按照克乃西特的意愿安排妥当,铁托的母亲起初不是很赞同,后来也想通了。他们家在山上有一座休假别墅,他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碧尔普”,别墅建于湖畔,景色秀丽。克乃西特将携带弟子暂且先居住在那里,有一位老女仆替他们照料家事,她已于前一天去那里作准备工作了。当然,他们只能在那里小住一段时期,至多住到冬初,这种分离肯定有益于第一阶段的教育工作。他庆幸自己的儿子爱山,也爱碧尔普别墅,所以铁托很乐意到山上去小住,丝毫没有反抗。特西格诺利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本这幢别墅及其周围环境的照相册,于是便把克乃西特领进书房,兴冲冲地找来那本照相册,然后打开相册向客人描述别墅的形状和地貌:农舍式的住房,瓷砖面的火炉,花园凉亭,湖畔浴场,还有一挂瀑布。
“你还中意吗?”他急切地问。“你住在那里会舒服吗?”
“为什么不舒服?”克乃西特平静地说。“铁托怎么还不来?你派人去找他已经有一会儿了。”
他们又继续闲聊了一阵子,总算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了;门打开了,但是进来的既非铁托也不是派去的女仆。铁托的母亲,特西格诺利夫人走进房来。克乃西特站起身,向她问好。她向他伸出手,以一种略显做作的友善态度微笑着表示欢迎,克乃西特看出她这种礼貌的微笑下隐藏着难以言传的焦虑或者烦恼心情。她刚勉强地说了几句欢迎话,便马上转向自己的丈夫,迅猛地诉说起苦恼来。
“真是糟糕,”她高声嚷道,“谁想得到铁托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他。”
“啊,他准是出门去了,”普林尼奥安慰她说,“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惜情况不是这样,”这位夫人说,“他已出去一整天了,从清晨起就没有看见他。”
“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我以为他随时会回家的,没有必要的话,我不想打扰你。我最初认为他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压根儿没想到会出事。直等到中午铁托还没回来,我才开始担心。你今天中午没在家用餐,否则早就知道这个情况了。就是午餐时,我还安慰自己说,这个孩子总是粗心大意,才让我久等的。但是现在看来情况并非如此。”
“请允许我提个问题,”克乃西特说,“这个年轻人知不知道我即将来府上?知不知道你们为他和我拟订的计划?”
“当然知道,大师先生。而且他看来还很喜欢这个计划呢。至少他似乎宁愿要您当教师,也不愿又一次被送进某个学校去。”
“噢,”克乃西特释然说道,“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夫人,您的儿子一向自由惯了,尤其是最近一段时期,因而对他而言,即将有一位教师和教官来管教他,显然是一件极可厌的事情。于是他就在即将被移交给新上任的老师前稍稍躲开一忽儿,也许是他认为,想要彻底摆脱这一命运,看来这一可能性是很少了,于是他便设法稍稍延迟一下,这样做自己总不会有什么损失的。此外,他也许还可能要对自己的双亲以及他们替他找来的教师耍一些把戏,以显示自己故意悖逆整个成人世界和教师的心意。”
特西格诺利很高兴克乃西特能够比较轻松地看待事态。但是他心里依然充满担忧之情,他的爱子之心竟让他设想到了形形色色可能出现的危险。他心里十分焦急,孩子也许真的出走了,也许他真会干出伤害自己的事?啊,一切都是可能的,看来他们得为过去在教养孩子上的疏忽和错误付出代价,为什么恰恰在现在,就在他们正在设法加以补救的时候。
特西格诺利不听克乃西特的忠告,坚持要采取一些行动,他觉得自己不能够毫无行动地接受这个事实,以致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神经质,使克乃西特很是可怜他。于是他们决定派人到铁托偶尔过夜的几户老贵族家里去打听情况。待到特西格诺利夫人本人也出去走动,只留下这一对朋友在家时,克乃西特才松了一口气。
“普林尼奥,”他说道,“你这副模样好似你儿子已经死了,刚被人抬回家来。铁托已不是小小孩,不会被汽车撞倒碾过,也不会被骗吃下毒樱桃。所以我劝你,亲爱的朋友,还是稳住心情为好。既然你的孩子眼前不在家,就让我来教你一些本想教他的东西吧。我已经对你作了一些观察,我发现你的情况不算很好。一个竞技运动员在受到出乎意料的打击或者威胁的那一瞬间,他的肌肉就会自动地作出必然的反应,或者伸展或者收缩,以帮助自己掌握有利地位而制胜对方。因此,我劝你,我的学生普林尼奥,也该学会在受到打击的这一瞬间掌握应对办法。你受了一击——或者你过分夸张地自以为受了一击——,就应该运用这种最基本的防御方法来防护精神受到冲击,你必须控制呼吸,恢复悠长而有节制的呼吸。你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你呼吸急促,好像一个必须表演极端恐惧情绪的戏剧演员。你武装自己的能力还很不够。你们世俗世界的人都似乎毫无例外地处在毫无掩护的痛苦和烦恼境地。你们的处境确实有些可怜,偶尔你们陷入真正的痛苦境界,而且当痛苦具有殉难性质时,也会相当庄严感人。然而,在日常生活上,不能完全没有保护措施。我将来要注意这个问题,我要让你的儿子有朝一日更好地武装自己——在他需要这种武装的时候。现在,普林尼奥,你还是好好跟我一起做些练习吧,我来看看你是否把过去学到的东西全都忘记了。”
克乃西特以严格的节奏引导朋友进行呼吸练习,让他逐渐摆脱自我折磨的状态,能够自觉倾听理性的劝告,最后终于拆除了筑起的多余的焦躁的恐惧围墙。两个朋友走上楼去察看铁托的卧室,克乃西特以愉快的目光测览着四散乱放的种种孩子气物品,从床头桌上拿起了一本书,看见一张纸条伸出在书外,原来是这个失踪者留下的便条。他笑着把留条递给特西格诺利,那位父亲脸上立即开朗起来。铁托在留条上写道,他今天一早出发,独自一人先上山了,他愿在碧尔普恭候自己的新教师。人们应当允许他在行动自由再一次受到可怕的限制之前,还能够享受一次小小的自由。他一想起这场美丽的小小旅行将由一位老师陪同,让他觉得像个犯人或者俘虏,他就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反感。
“完全可以谅解他,”克乃西特说。“我明天就动身去碧尔普,他肯定早已到达。现在赶紧去找你夫人,把这消息告诉她。”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整幢屋子里的气氛又轻松又愉快。当天夜里,克乃西特拗不过普林尼奥的恳求,向朋友简略叙述了最近一些日子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他和亚历山大大师的两次谈话。当天傍晚,克乃西特还在一张字条上写下了几行奇妙的诗句,手稿现存铁托·特西格诺利处。那天的情况大致如下:
晚餐前,男主人因事出门,克乃西特独自在书房呆了一个钟点。克乃西特看见一架书橱里满放着古旧书籍,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读古书也是克乃西特的一大爱好,而许多年来工作缠身,读书受到节制,日渐荒疏,几近忘光了。此刻面对书橱,克乃西特脑海深处浮现出了学生年代的情景:流连忘返于一橱橱陌生书籍之前,四处搜索着,凡能引起自己兴趣的,或是书的烫金封面,或是作者的名字,或是书籍的开本和色彩,都随心所欲地取出阅读。克乃西特先兴致勃勃地大致浏览了书脊上的标题,确定橱里全是十九和二十世纪的文学作品。最后他抽出了一本已褪色的亚麻布面旧书,书名《婆罗门的智慧》,引起了他的兴趣。克乃西特先站着翻阅,随即坐了下来,发现书里是几百首教诲诗,内容五花八门,堪称稀奇古怪,既有枯燥的道德说教又有真正的智慧之言,既有市侩俗语又有纯粹诗句。他感到这本既奇妙又感人的书里面缺了些什么,倒不是缺乏深奥哲理,却都淹没于土里土气的粗俗之中。他发现,书里最好的诗篇并非诗人刻意追求形象的教育性和智慧性而写下的作品,而是那些表露了诗人的性情、爱心,他的正直和赤诚以及他的普通市民诚实性的作品。克乃西特怀着尊敬与消遣兼有的混合心情继续往下阅读着。一节映入他眼帘的诗句深深打动了他,他一边满意地点着头,一边微笑着,那节诗好似专为他这一生中的特殊一天而写给他的赠言。诗句如下:
日月虽然是宝贵的,但为了宝贵的东西茁壮成熟,
我们宁可看着宝贵的日月消逝而去,那便是:
一棵我们栽植在花园中的奇异的小树,
一个我们要教导的小孩,一本我们要书写的小书。
克乃西特拉开书桌的抽屉,找出一张纸抄下了这节诗。后来,他把这首诗拿给普林尼奥看,对朋友说道:“我很喜欢这几行诗,它们有着特殊的韵味:虽然是干巴巴的,却十分感人。这首诗还特别投合我眼前的心情和处境。我不是一个园丁,也不愿把时光用在培植一棵奇异的植物上,相同点是我也属于栽培者、教育者,正走在赴任的途中,我要去教育一个我愿意栽培的孩子。我多么乐意担任这个工作啊!这几行诗句的作者,诗人洛克尔特,我估计他兼备了园丁、教师和作家三者的高贵情感,而尤在第三种品性上达到了他的最高顶点。诗的最后一行是最重要之处,他向自己深爱的对象倾注了全部热情,以致温柔之极,不称之为书,而称为‘一本小书’。这一来就感人至深了。”
普林尼奥哈哈大笑。“谁知道呢,”他表示不同意见,“他用可爱的‘小’字,是否仅仅玩弄押韵伎俩呢?因为这个结尾处需要用一个两音节的词,而不该用单音节的词。”
“我们不该太低估他,”克乃西特反驳说,“一个生平写过数万诗句的人,不至于会被微不足道的押韵问题逼入困境的。绝不会的,我念给你听听,多么温柔,还带着一丝儿腼腆的韵味:一本小书,一本我们要书写的小书!他把书写成‘小书’也可能并不是出于深爱之情。也许他确实非常自谦而求人谅解呢;也许,是的,这位诗人大概是位献身自己写作事业的人,不时会对自己嗜好写书产生内疚感。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小书’一词就不仅具有喜爱的意味,而且还具有请求谅解的派生意义。这种言外之音就像某个赌徒邀人参加赌局,却称之为来一个‘小赌’,或者某个酒徒拉人喝酒,却呼之为来一场‘小酌’一样。当然,我的话只是揣测而已。然而,无论如何,这位诗人笔下描述的教育孩子和写作小书,恰恰完全符合我的心情和思想。因为我也不只拥有教育的热情和愿望,我也有写一本小书的热情呢。如今我已摆脱繁忙公务,我的思绪自然要回到自己的兴趣上来,总有一天要利用空暇和兴趣写一本书——不,写一本小书,供我的朋友和意气相投者把玩的‘小书’。”
“你想写些什么呢?”特西格诺利好奇地问。
“啊,什么东西都行,对我来说,题材和对象全都无关紧要。我只是想利用那么多空暇,借写作的机会作些自我思索、自我品味而已。写作中,我认为至关紧要的是整个音调问题,要做到不偏不倚,合宜适中,庄严而不失亲切,严肃而不失谐趣,——这种音调和说教恰恰背道而驰,要做到的是亲切的对话和沟通,讨论各种各样我认为自己已学会和体验过的东西。我并不拟采用这位弗里德利希·洛克尔特所擅长的融和说教和思想以及他那种交流和闲聊的手法,然而这种手法却还是很吸引我,它是一种个人的抒发,但并不流于独断;它具有消遣色彩,但并非没有规矩,我非常喜欢这个特点。不过,我眼前还不想体验写作小书的快乐和苦恼,我得先把精力用在别的事情上。我想,以后总有一天,能够让我全心全意体会一番创作的快乐,能够如我脑海里浮现的那样,对种种事物进行无拘无束而又细心谨慎的探讨,当然不只是自我娱乐,心里还得时刻装着一些好朋友和读者才是。”
第二天上午,克乃西特动身去碧尔普。特西格诺利隔天夜里便已声称,他陪朋友同去,可当即便遭到克乃西特的坚决拒绝。当这位父亲次日又力图劝说朋友时,克乃西特几乎发火了。“这个孩子要对付一个难对付的新教师,已经够他烦的了,”克乃西特简单地说,“此时此刻再让他的父亲也插一杠子,这样只会使事情更糟糕。”
克乃西特坐上普林尼奥为他租来的旅行汽车上路了。当汽车穿越九月清晨的清新空气时,昨天的好兴致又回来了。克乃西特不时与司机闲聊,每逢宜人景色就让他停车或者放慢速度,还多次吹奏自己的小木笛。从首都的低洼处逐渐驶向高处,驶向山脚,最后折上高山,真是一趟紧张刺激的美丽旅行。这同时又是一次自即将消逝的夏天越来越深入到秋日的旅行。中午时分,汽车开始爬升最后一段大拐弯路程,车子婉蜒穿过已经逐渐疏落的针叶树林,绕过在悬崖下吼响奔腾的揣急山涧,驶过一些桥梁和一户户孤零零的农家院落,车子经过那些院墙高高、窗户小小的农舍后,便驰人了一个更加崎岖、更加粗算的怪石磷峋高山世界,在这些坚硬冷峻的岩石间,竟有许多一片片天堂乐园般的绿地,使点缀其间的朵朵小花显得格外可爱。
他们终于抵达了那座乡间别墅。这幢小小的建筑坐落在一片高山湖泊之畔,似乎隐藏在灰色的峭壁下,与高山相衬,几乎难以分辨。这位旅人一眼就察觉到这一建筑物其风格上的严密以及其阴沉的气息,这些恰好与险峻的高山十分相称。克乃西特再转眼一望,脸上不由立即展现出了愉快的笑容,因为他看到敞开的大门口站着一个人影,一个穿着彩色外套和短裤的少年,那人只能是他的学生铁托啦。尽管克乃西特从未认真为这位逃跑者担心,却也为此而怀着感激之情松了一口气。倘若铁托先到一步是为了在门口欢迎老师的话,那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在途中设想的种种错综复杂可能性纯属多余了。
孩子走向克乃西特,友好地微笑着,稍稍有点尴尬,他一边帮着老师下车,一边说道:“我让您独自旅行,并非有什么恶意。”然而不待克乃西特回答,他又十分信任地接着说道:“我相信,您是理解我心情的。否则您肯定会带我父亲一同来的。我已经告诉他我安全抵达了。”
克乃西特笑着和孩子握了手。铁托把他引进屋里,女仆向克乃西特问候后说,晚餐立即便准备妥当。克乃西特当下有一种不寻常的需要,不得不在晚餐前躺下略事休息。他这才发现自己在这场美丽旅途中已出奇地疲乏,是的,他从未有过如此筋疲力尽。到了晚上,当克乃西特和他的学生闲聊,并且观赏他收集的高山花卉和蝴蝶标本时,这种疲乏感更厉害了。克乃西特甚至还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还有一种以往未曾有过的严重虚弱与心律不齐。然而克乃西特仍旧继续与铁托交谈,直至约定的就寝时间,竭尽全力遮掩着自己身体不适的征状。铁托有点惊讶老师竟然一字未提开课事项、学习计划、成绩报告以及诸如此类的工作,以致铁托敢于趁此大好时机提出一个建议,明天清晨来一次长距离散步,以便让老师熟悉陌生的新环境,这个建议立即获得了友好的接纳。
“我很乐意这次漫游,”克乃西特补充说,“我还想趁机向您求教呢。我刚才观看您收集的植物标本时察觉,您的高山植物知识远比我丰富得多。因而我们共同生活中除了其他目的之外,还有一个互相交流知识的目的,让我们的知识互相补充。我们可以这么开始:您先校正我贫乏的采集植物知识,先在这一领域上帮我前进一步……”
两人最后互道晚安时,铁托心里心满意足,当即下了好好学习的决心,再一次感觉自己非常喜欢克乃西特老师。这位和蔼可亲而快快活活的老师全然不像一般小学教师那样喜欢用深奥言语谈论科学、道德、精神修养以及其他诸如此类高等学问,但是他的言谈举止和人品里总有些东西在督促你的责任心,在唤起你身上那些高尚、善良、勇敢的努力和向上的能力。铁托觉得,愚弄蒙骗一位普通小学教师,常常很有趣,有时甚至使自己得意洋洋,而面对这位男子,你绝不可能产生这一类念头。他是一个——是啊,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铁托陷入了沉思之中,是什么使这个陌生人这般迷人,又令人钦佩的呢?铁托发现这就是他的高尚气质,他的高贵品性,他的男子气概;这就是克乃西特吸引他的主要力量。这位克乃西特先生是高贵的,他是一位主人,一个贵族,尽管无人知晓他的出身,也许他的父亲是个鞋匠呢。他比铁托认识的大多数男人更为高尚,更为高贵,也比自己的父亲更显高贵。这位少年向来特别重视自己的显贵血统和贵族传统,因而不肯原谅断绝了此种关系的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了一位精神和知识修养上的贵族。克乃西特是个在幸运条件下能够创造奇迹的人,凭借这种精神修养,纵身跨过了世世代代一大批祖先,而在个人独一无二的一生中,由一个平民子弟变成一个高等贵族。这便唤起了性情热烈而自负的少年心里一种暗暗的憧憬,有朝一日也能够归为这一类型的贵族,并且为之服务,也许这还可能是自己的责任和荣誉呢。也许眼前的老师便是这一类贵族的化身,他的超凡脱俗的亲切文雅就表现出了一种彻头彻尾的贵族气息,这种气息使自己逐渐亲近他,接近他的生活,达到他的精神状态,铁托就这么定下了自己的目标。
克乃西特进入自己的卧室后,虽然极想休息,却没立即躺下。他为应付这一晚几乎耗尽了精力。克乃西特费了好大努力才没让这位显然在细细观察他的少年从他的表情、姿态和声音中看出他已越来越疲倦、不谐调,或者有生病征状。事情看来成功了。然而克乃西特此刻却必须面对自己的昏沉感,不适感,可怕的眩晕感以及一种不祥的死亡般的疲乏感,他起初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查出原因。原因倒也不难查清,只是又耗费了一些时间。他发现自己的病因就在这天的旅程上,在极短促的时间内,将他从低地送上了海拔近二千米的高山上。克乃西特从少年时代的几次郊游开始,一直不很适应这种高度,尤其是如此迅速的登高,反应更是糟糕。他估计这种不适感至少还得持续一两天时间,倘若不良反应持续不退,他就只得带着铁托和女仆下山了。如果这样,那么,普林尼奥的教育计划连同这次美丽的碧尔普逗留也就完结了。这当然可惜得很,不过也不算是大的不幸。
经过这番思考衡量后,克乃西特才上床休息,但久久难以人眠,只得一忽儿回顾离开华尔采尔后的旅途情景,一忽儿试图平定自己不太正常的心跳和过分激动的神经,以打发漫长的黑夜。当然他也不时怀着爱意想到自己的新学生,想得很多,却没有想订什么具体计划。克乃西特觉得,想要驯服这匹高贵而颇难驾御的小马驹,通过温和办法,逐渐软化和改变其习性,这也许是较明智的做法。对铁托,绝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强迫压制。他考虑自己应当逐渐让孩子意识到自己的才能和禀赋,同时又努力培养提高他原有的高尚的好奇心和那种贵族气的不满情绪,让他具有爱科学,爱精神思想,爱美的情怀。这是一项有价值的任务。他的学生并不只是一个普通少年,他只需唤醒和训练其聪明才智即可。铁托作为一个有钱有势的贵族家庭的独子,将来也会是一位统治者,一位参与塑造国家和民族政治、社会的领袖,命里注定是一个发号施令的人物。卡斯塔里对古老的特西格诺利家族是略感歉疚的,因为未能给与托付给他们的普林尼奥以足够的彻底教育,未能让他坚强到足够在世俗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矛盾中闯出道路,以致不仅使才貌双全的青年普林尼奥由于失去平衡、不知所措而变成一个郁郁寡欢的人,而且层层相应,让他的独生子铁托也受到危害,落入了与父亲同样的困境。如今可以略加补救了,可以略略偿还宿债了。克乃西特很高兴这个任务恰恰落在自己身上,落在这个貌似背离了卡斯塔里的叛逆者身上,这也使他感到很富于意义。
第二天清晨,他一发觉屋里有人走动,便立即从床上起身了。他看到床边放着一袭睡袍,便披上了这件轻软的衣服,走出昨晚铁托曾指点他的后门,进人通向湖畔浴室的一条长廊。
灰绿色的小小湖泊一平如镜,远处是一座陡峭的岩石崖壁,山峰的利齿状峰顶此刻还在阴影里,冷峻地刺向已浅浅泛出亮绿色的清凉晨空之中。然而,太阳显然已在峰顶的背后升起,细碎的金色光芒正闪烁在每一块岩石的尖角上,再有几分钟,太阳就会跃升出山脊,光明就会普照湖水和整座峡谷了。克乃西特全神贯注地默默凝视着这幅景象,感觉它呈现的静谧、庄严之美是自己所不熟悉的,却又给自己一种关怀和警示的感受。此时此刻他比昨日旅途中更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个高山世界的分量,它的凝重、冷静以及惊人的威严,它不迎合人类,不邀请人类,也几乎不容忍人类。克乃西特当即产生了一种奇怪而又意味深长的感觉:自己刚刚踏入世俗世界的新自由天地,第一步恰恰走进这个高山世界,走进了又寂静又冷峻的伟大之中。
铁托出现了,只穿着浴裤,他和老师握了手,指着对面的岩壁说道:“您来得正是时候,太阳立刻就要升起了。啊,山上真是好极了!”
克乃西特亲切地点了点头。他早就听说铁托是早起的鸟儿,竞走、角力和徒步旅行的爱好者,一切只是为了反对父亲那种轻轻率率、不受约束的舒服生活态度和方式。他拒绝饮酒也是出于同一原因。这些生活习惯和倾向,使铁托不时表现出蔑视知识的自然之子的姿态——特西格诺利家族成员似乎都喜欢过分夸张。但是,克乃西特决定欢迎铁托的这种倾向,甚至与他建立运动情谊,作为一种手段,借以争取和驯服这个桀骛不驯的少年。这当然仅是许多种手段之一,并且决非最重要的手段,其他方法,譬如音乐教育,就是一种更有效的手段。克乃西特当然绝不想在体能上和这位青春少年并驾齐驱,更不用说加以超越了。然而,让孩子看看老师既不是胆小鬼,也不是书呆子,也未尝不是无伤大雅的乐事。
铁托怀着急切期待的心情朝那阴沉沉的山脊望去,山后的晨光正向天空起伏喷薄而出。说时迟,那时快,一小片岩脊猛然像熔化的金属似地闪出了通红的亮光。山脊变得模糊不清,又好似变矮了,被烧蚀熔化了,一轮耀眼的太阳正从这个燃烧的缝隙间冉冉升起。顷刻间,大地、房屋、浴场小屋以及这一边的湖岸也都是一片通红,而站立在强烈阳光下的师生两人也都立即感到了光芒带来的温暖。男孩铁托为这一瞬间的华美壮丽所感动,浑身充盈着青春活力;他伸展四肢,双臂开始有节奏地舞动,随即整个身躯也运动起来,铁托为了庆祝这一个白天的来临跳起了一场狂喜的舞蹈,以表达自己内心已与四周波涛起伏似的光芒协调融和,合二为一。铁托舞动着双脚向着凯旋而来的太阳恭祝欢欣的敬意,接着又恭恭敬敬地倒退几步,把伸展的双臂转向山峰、湖泊和天空,随后又跪下身子,似乎也要向大地母亲致礼,而后又伸出双手,似乎要掬一捧湖水行祭献之礼:献出他本人,他的青春,他的自由,他内心炽热的生命意识,就像在节日庆典大会上向群神献祭一般。阳光在他棕色的肩部闪闪发亮。他的双眼因强光而微微眯起,那张年轻的脸好似带了一副不变的面具,凝固着一种激动到近乎虔诚的严肃表情。
铁托的老师也完全被眼前这一孤寂山崖间破晓的壮丽景象所折服了。然而更让克乃西特着迷的是一种人类的景象,是他的学生为欢迎清晨和太阳光临而跳起的祭献之舞,这位尚未成熟、性情忧郁的少年在这虔诚的礼拜中,自己的精神也得到了大大的升华。对于旁观者克乃西特而言,则是在一刹那间看清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高贵本质,他的倾向、才能和命运,恰如太阳一升起,就突然把冰冷、阴沉的山谷照得一片透亮一般。也就在这一瞬间,克乃西特觉得这个年轻人比自己以往设想的更为坚强,更为有价值,因而也更加难以对付、难以接近,也更加难以从精神上进行教诲了。铁托受强烈感动而跳起的节庆祭献之舞是比小普林尼奥的任何言语和词句都能显示其本质,这舞蹈把这孩子抬高了许多等级,却也使他显得更加与人疏远,更加难以捉摸,也更难加以教诲了。
铁托自己全然不知这种狂热是怎么回事,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这绝不是他熟悉的舞蹈,他从不曾跳过,也不曾练习过这种舞蹈。这并不是他以前自己设想的那种欢呼太阳和清晨来临的庆祝舞。铁托很久以后才认识到,他当时的舞蹈和着魔似的迷乱状态,并不完全由于高山空气、阳光、清晨和自由自在的感觉所引起的,更多的则是他对自己年轻生命即将面临转变的新阶段,对他这位令人敬爱的和蔼的老师所作的反应。在这个清晨时刻,铁托内心深处百感交集,它决定了他的命运,这一时刻顷刻间高于任何其他成千上万个时刻,升华为一种崇高、庄严而神圣的时光。铁托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不想追究和怀疑,他只是服从这一迷醉时刻向他提出的要求,他只是向太阳跳出虔诚祈求的舞蹈,只是用姿态和举动表示自己的欢乐,表示自己对生命的信仰,对神的虔诚以及对眼前这位长者的敬畏之情;他既自豪又顺从地通过舞蹈将自己虔诚的灵魂作为祭品奉献给太阳,奉献给诸神,而更多的则是奉献给这位自己所钦佩和敬畏的长者,这位智者和音乐家,这位来自一个神秘领域的魔术游戏大师,他未来的教师和朋友。
如同太阳升起时的光波,这一切景象只是持续了几分钟。克乃西特为目睹的惊人景象而深深感动,看见他的学生就在他眼前改变着自己,揭示着自己,表露出一种全新而陌生却又与他自己完全相等的面貌。他们两人都站在别墅和浴场小屋之间的人行道上,同样沐浴着来自东方的光辉,都被自己漩涡般的体验所深深震撼着。铁托还没有跳完自己的最后一个舞步,却突然从迷醉中惊醒了,他呆呆地站着,好似一只独自玩耍的动物忽然警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快便觉察到自己并非单独一人,知道自己已体验,实践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且身边还有一个观察自己的旁观者。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尽可能摆脱眼前的处境,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多少有点危险和可耻。铁托只想赶快突破刚才这种完全吸引和控制了自己的奇妙魔力。
铁托的脸容方才还像是一副看不出年龄的庄严面具,此刻却露出了一种幼稚的,甚至有些愚蠢的表情,好像是刚刚从熟睡中被惊醒的孩子。他的双膝仍在微微晃动,傻乎乎地呆望着自己老师的脸,接着,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可耽搁的重大事情似的,猛然伸直右手指向对面的湖岸,此刻,湖泊的一半仍然静卧在峭壁的巨大阴影里,与阳光下的另一半形成反差。在朝阳的射线下,这一半正在逐渐缩小,退向岸边。
“如果我游得快了又快,”铁托孩子气地急急嚷道,“我们也许能在太阳抵达对岸之前先到那里。”
铁托的话音未落,与太阳竞赛的挑战口令还没有喊响,他便猛力纵身一跃跳进了湖水,好似不这么做便不能很快地将自己刚才那狂热祭献时的忘乎所以的神情从脑海中抹去一般。浪花四溅,湖水盖过了他的头顶,几秒钟后,他的脑袋、肩膀和双臂便又露出了水面,在平静如镜碧蓝色的水面上迅速向前游去。
克乃西特出来时没想沐浴,也不想游泳。他嫌气温和水温都太低,再加上昨夜有疾病征兆,游泳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处。但是现在,阳光灿烂,他又为刚刚目睹的景象所感动,再加上他的学生又用同伴的方式邀请他、怂恿他,使他感到不应该害怕这个冒险。不过,克乃西特首先担心的是让铁托一人游泳的后果,倘若他以寒冷或者成人的理智为由,拒绝这场体力测验,使这个孩子大为失望的话,那么刚刚获得的成果就会化为乌有了。克乃西特因急速上山而招致的失衡和虚弱感,显然在警告他务必小心谨慎,不过,来一次强制性的无情行动,也许倒是治愈不适感的最好办法。召唤强于警告,意志强于本能。他迅速脱去轻软的睡袍,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从他的学生方才跃下的地方,纵身跳入了湖中。
这里的湖水全是从上游倾注而下的冰水,即使在盛夏时节,也须经过刻苦历练才能适应。克乃西特觉得湖水冰冷刺骨,像对待敌人似地迎向他。然而,他又觉得包围着他的似乎不是可怕的严寒,而是熊熊烈火;片刻后,这种猛烈的火焰便迅速穿透了他的全身。克乃西特跳入水中后很快便浮出了水面,他看见铁托远远游在前面,尽管觉得湖水冰冷,但火焰以及怀着敌意的湖水在无情地逼迫着他,他仍然相信自己可以缩短这段距离。克乃西特在为自己的目标而进行游泳竞赛,他在为赢得孩子的尊重和友谊而斗争,他在为孩子的灵魂而奋斗,——他现在正与已把他摔倒,并已将他紧紧扭住的死神搏斗,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就将竭尽全力赶走死神。
年轻的游泳者不时回头张望,他望见老师跟着他下了水,心里十分高兴。他再次回头时,却没有看见老师,心里不安起来,不断张望和呼唤着,后来又急急往回游,但也没有找到人。铁托在水上游着,又潜入水下找着,四处搜寻失踪的人,直至彻骨的寒冷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摇摇晃晃、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回到了陆地上。他看见老师的睡袍放在岸边,便捡了起来,机械地擦拭着自己的躯体和四肢,直至冻僵的肌肤重又温暖起来。他毫无知觉地呆坐在阳光下,目光瞪着湖水,只见碧蓝色冰冷的湖水看起来可怕地空虚、陌生和邪恶,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哀和迷茫向他袭来,他从自身的体力衰竭联想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啊,多么痛苦,他恐惧地想到,我得为他的死亡负责!直到现在,直到他不必再维护自己的虚荣,也不需要提出任何反抗之时,他这才吃惊地察觉,失去他自己是多么痛苦,自己已经非常爱他;他对自己又何等重要。因此,尽管铁托有种种理由说明自己不应为大师的死亡承担责任,然而他仍然怀着圣洁的战栗预感到,这一罪责将会彻底改变他自己和他的生活,将会向他提出许多更高的要求,比他以往对自己的要求高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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