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彼得·卡门青
 
 

 



  现在来谈谈爱情——在爱情上,我一生都是个孩子。对我来说,对女人的爱一直是一种纯洁必灵的崇拜,使我焕发出忧郁的热情,使我这个祈祷者将双手伸向蓝天。由于母亲的遗传。以及出于自己的一种模糊的感觉,我尊敬妇女,把女性整个地看作是陌生的、美的和谜一般的;由于天生资质的美与和谐,女性胜过我们,我们必须把女性奉为神圣,因为女性仿佛是星星和蓝色的山峰,距我们远,离上帝近。由于坎坷的生活乱作主张,使女性的爱给我带来同样多的辛酸和甜蜜;虽说女性高高在上,但是朝拜的祭司这种庄严的身份,在我身上很容易就变成了被愚弄的傻瓜这种难堪而又滑稽的角色。

  我每天去吃饭的时候,几乎都能遇上罗西·吉尔坦纳,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坚定又柔顺。瘦削的、浅棕色的、有生气的脸庞露出一种文静而有活力的美,她的母亲当时也还有着这样的美,她的祖母和曾祖母也有过这样的美。这个古老、高贵、受上帝祝福的家族,一代又一代,出了一个又一个优雅的妇女,人人文静高尚,个个有生气,高贵,具有白璧无瑕的美。有一幅肖像画,出自十六世纪一位无名大师之手,画的是富格尔家①的女儿,这是我亲眼见到过的最珍贵的绘画之一。吉尔坦纳家的女性都类似那画中人,罗西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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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伐利亚施瓦本的贵族世家,其祖先原是织工师傅,后靠经商和开矿而发家致富并受封。

  这一切我当时自然并不知道。我只见她走起路来是一副文静而有生气的庄重仪态,感觉到了她朴素的气质之中的高贵。黄昏时分,我坐着回想,直到想象出了她的形象,直到它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随后,我的孩子般的心灵起了一阵甜蜜的、隐约的战栗。但是顷刻间,这快活的景象就变得昏暗了,使我辛酸痛苦。我突然觉得她于我是多么陌生,她不认识我,也不打听我是谁,我想象出来的这个美丽形象,是对她这个幸福人儿的偷窃。尽管我感到这样做简直是在苦苦折磨自己,但我还是一直不断地让她的形象在我的眼前出现那么一瞬间,这形象是那么真切,那么栩栩如生,于是乎一个昏黑的热浪淹没了我的心,使我身上最远的脉络都感到了痛苦。

  白日里,在上课时,或者正同人激烈斗殴的中间,这浪头又袭来了。于是,我闭上眼睛,垂下双手,觉得自己滑进了一个温煦的深渊,直到教师的呼唤声或是某个同学的拳头把我震醒为止。我要逃脱,便跑到野外,去做奇妙的梦,呆呆地望着天地。顷刻间,我看到一切都是那么美,那么绚丽多彩,我看到光和空气如何透过所有的东西,我看到河水是多么的绿,屋顶是多么的红,高山是多么的蓝。但是,这环抱着我的美并不能使我得到排遣,却让我沉静而悲伤地去享受它。这一切越是美,我就越感到陌生,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是身在其外。我的抑郁的思想越过这美,又找到了返回罗西身边的路:如果我此时此刻死去了,她是不会知道的,不会去打听的,也不会因此而悲戚忧伤!

  然而,我并不想让她注意到我。我多么情愿替她做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或者送她些什么见所未见的礼物,但又不让她知道这是谁的馈赠。我确实为她做了许多事情。恰好短暂的假期到来了,我被送回家去。在家乡,我每天干各种费力的事情,件件都是为了向罗西表示敬意。我从陡峭的一面攀上一座难登的山峰。我驾着小船在湖上作过度的划行,在很短的时间内往返很远的距离。在一次这样的航行之后,我筋疲力竭、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这时,我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要不吃不喝地一直呆到晚上。凡此种种,都是为了罗西·吉尔坦纳。我把她的名字和对她的颂词刻在偏远的岩峰上和人迹不至的深壑里。同时,为了她的快乐,我还让自己久处学生宿舍而消瘦了身体,吃点苦头。我的肩膀宽了,脸庞和颈项变成了棕色,全身处处变得宽大,肌肉隆起。

  在假期结束前一天,我历尽艰辛,摘来一枝鲜花,奉献给我的爱情。虽说我知道,在许多诱人的山坡旁,狭长的泥土带上,长着宝雪花,但是,我总觉得这种没有芳香、没有色泽、病态的银白色的花既不美又无灵魂。另外,我知道有几丛傲立在僻静处的杜鹃花,那是被风刮到险峻的岩壁隙缝里去的,花开得很迟,诱人而难以企及。现在呢?非去不可。在青春和爱情面前没有办不到的事。尽管我的双手皮开肉绽,我的两腿抽搐痉挛,但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当我小心翼翼地割断了坚韧的花枝,把战利品捧在手里时,因为身在险处,不能欢呼,但是,我的心高兴得在歌唱,在叫嚷。我必须返回,于是,我把花衔在嘴里,倒爬下去,唯有上帝知道,我这个大胆莽撞的孩子是怎样安然到达岩壁脚下的。整座山下,杜鹃花盛开的季节早已过去,我却摘到了这一年最后的几朵,有的含苞欲放,有的蓓蕾初绽。

  翌日,在五个小时的旅途中,我始终把花拿在手里。火车刚开时,我的心剧烈跳动,急于奔向美丽的罗西居住的城市;但是,离开高山越远,对本乡本土的爱便越强烈,催我连连顾眄。那次旅程,我至今记忆犹新!泽思阿尔卑施托克峰早已在视线之外了,这时,锯齿状的群山也一座接一座地沉没了,每一座山同我的心灵脱离时,都带来微微的痛楚。眼下,所有的故乡的山都沉没了,一片开阔的、低平的、葱绿的田野迎面拥来。在我头一次旅行时,这些对我毫无触动。这一回却有不安、恐惧和悲哀向我袭来,仿佛我被判了罪,必须继续往越来越平坦的地方驶去,并将无可晚会地失去久居群山和故乡的公民权。同时,我始终见到罗西美丽、瘦削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如此娟秀、陌生、冷淡,对我漠不关心,使我辛酸痛苦得连呼吸都哽住了。窗外,明朗、清洁的城镇连同狭长的钟楼和白色的山墙一个接一个地向后滑去,乘客上上下下,谈话、招呼、欢笑、抽烟、打趣——真正偷快的平原地区的人,机灵、直爽、开朗的人们——;而我这个山区来的粗壮呆板的小伙子坐在他们中间,沉默、悲伤、固执。我感到自己不再是故乡的人了。我觉着自己被拽走,永远离开了群山,可又永远不会变得象一个平原地区的人,象他们那样的快活、机灵、圆滑、自信。将会有象他们这样的一个人,始终捉弄和取笑我;将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有朝一日娶吉尔坦纳家的姑娘为妻;将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始终挡住我的去路。抢在我前头一步。我带着这些念头进了城。在那里,寒暄之后,我便登上阁楼,打开我的箱子,取出一大张纸来。这不是最精致的纸,因此,当我把杜鹃花裹在里面,并用直接从家里带来的线扎上以后,它根本就不象是一件求爱的礼物。我捧着它去到吉尔坦纳律师住的那条街,乘着一个有利的时机,跨进了洞开的大门,在傍晚半明不暗的过厅里,我匆匆环顾四周,把我这不成个形状的一束花放在了这阔绰住宅的宽大的楼梯上。

  没有人看到我,至于罗西是否见到了我所表示的这番心意,我也不得而知。但是,为了把一枝杜鹃花放到她家的楼梯上,我攀登过峭壁,冒过生命危险,这里面有甜蜜,有悲喜的交集,有诗意,不仅当时使我愉快,而且今天我还能真切地感受到。唯有在不信上帝的时刻,我偶尔会觉得,那次为杜鹃花而冒险,正如往后我的全部恋爱故事一样,全都是堂吉诃德式的行为。

  我的这次初恋从未告一段落,而是象一个疑问,在我的青春岁月中时时响起,永远得不到解答;又象一位沉静的长姊,陪伴我经历了往后的多次恋爱。我始终还不能想象出有什么比那位年轻、美貌、文静、目光炯炯的显贵市民的女儿更高贵、更纯洁、更美的了。若干年以后,我在慕尼黑一次历史展览会上看到了那幅无名氏所作的富格尔女儿的谜一般可爱的肖像画,我顿时觉得,我的整个耽于梦幻的、悲哀的青春仿佛展现在我的面前,并用它那深奥不可侧的眼睛深沉地、茫然若失地端详着我。

  在这期间,我经过一次缓慢的蜕变,渐渐地长成了一个青年。从我当时拍摄的相片看,我是个骨骼大、身材高的农家小伙子,穿着蹩脚的学生装,眼睛略显无神,粗壮笨拙的手脚尚未定型,唯有脑袋较早地有了固定的形状。我怀着一种惊讶的心情,看到自己摆脱了少年时的模样和举止,同时又怀着事先的喜悦,期待着大学时代的来临。

  我将去苏黎世学习,我的保护人还曾提到,如果成绩优异,有可能让我去作考察旅行。这一切在我心中犹如一幅美妙的古典画:一座气氛严肃而亲切的凉亭,陈列着荷马和柏拉图的胸像,我在那里面埋头攻读,四面皆可远眺,城市,湖泊,高山,直望到美丽的远方。我变得更加清醒冷静,却又更加生气勃勃,我为未来的幸福高兴,并坚信会得到正确的评价和重视。

  最后一学年,我全力以赴地学习意大利文,并初步结识了古代的小说家,至于更深入地了解他们,则留待去苏黎世以后作为自己第一爱好的工作加以完成。接着,向我的老师们和房东道别的日子来到了,我装好小板条箱,钉上钉子,怀着愉快的忧伤在罗西家周围绕了一圈,依依惜别而去。

  接踵而至的假期,让我预先尝到了人生的苦味,猝然间,我的美梦的双翼被粗暴无情地撕碎了。我一到家,就见母亲病了。她躺在床上,几乎不吐一言,见我来了也无动于衷。我不是好唉声叹气的,但是,使我伤心的是,我的欢乐,我的年轻人的自豪,再也找不到共享的人了。接着,我父亲对我说,如果我准备去上大学,他丝毫也不反对,但是,他没有能力供我这笔钱。如果区区奖学金不敷用的话,我就得考虑自己去挣必需的花费;他在我这个年岁,早已自食其力了。如此等等。

  这一回,徒步远行、划船、登山的次数不多,我必须在家里和地里帮着干活,剩下的半天空闲时间,我什么兴致也没有,连书都没读过一回。我眼看着平凡的日常生活奢求于人,张开大嘴,吞噬了我充沛的精力和傲气,使我恼火,使我疲倦。此外,我的父亲一旦心里挂上了金钱问题,便是一幅粗暴冷淡的态度,尽管对我还算不上不客气,但我仍然不会感到高兴。我在学校里所受的教育和我的书籍,只使他产生一种无声的、半轻蔑的尊敬,这也使我怏怏不乐,深为遗憾。我时常想念罗西,于是,那种恶的、顽固的感情又卷土重来,我自认象农民一样没有能耐在这个“世界”上成为一个机灵而又站得稳脚跟的人。我甚而至于成天考虑,是否还不如留在此地,在家乡的贫困生活持久而令人灰心丧气的压力下,忘掉我的拉丁文以及我怀抱的希望。我苦恼烦闷,坐立不安,即使在卧病不起的母亲身边也得不到慰藉和安宁。那幅摆着荷马胸像的凉亭的梦幻画又浮现了,这一回它却含有嘲讽的意味;我把它撕个粉碎,并把自己已被折磨得破碎了的心里的全部压抑着怒火和敌意统统发泄到这幅梦幻画上去。这几个星期。漫长无边,简直难捱,仿佛我将因为这段没有希望的烦恼和矛盾的日子而丧失自己的整个青春似地。

  我曾经又惊又恼地看到了人生如何迅速而又彻底地毁灭了我的幸福的梦幻,如今我又将不胜惊讶地目睹眼下的苦恼如何被一扫而光。人生曾向我显示了它那日常的辛劳工作的一面,而今又突如其来地让抱有偏见的我的眼睛见到它那无限的深度,并将一次简单而又深刻的经验充实我的青春。

  炎热的夏季,某日凌晨,我在床上口渴难忍,便起床去厨房,在那儿,总放着一桶干净水。我先得穿过父母的卧室。这时,我母亲异样的呻吟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到她的床边,可是,她既不瞧我,也不答应一声,而是干巴巴地、充满恐惧地独自呻吟着;她的眼皮在抽搐,脸色白里泛青。这并没有使我惊恐,虽说我有那么点忧惧。随后我见到了她的双手瘫在床单上,一动也不动,象熟睡了的孩子。我由这双手看出母亲已经垂危,因为这双手是如此无力,如此没有生气,实在罕见,活人的手决不会是这样的。我忘记了自己的干渴,在床边跪下,将手们到病人的额头上,寻找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射中了我,亲切,丝毫没有痛苦,但已近于熄灭。我没有想到该把睡在一旁、呼吸颇重的父亲唤醒。我就这样跪了将近两个小时,眼看着我的母亲遭受死亡的痛苦。她沉静、严肃而勇敢地遭受着,这完全符合她的性格,并给我树立了一个良好的榜样。

  这个小房间里一片寂静,渐渐地充满了初升的曙光。房屋和村庄都还在睡梦中,我竭力想象着自己如何陪伴死者的灵魂,越过房屋、村庄、湖泊、雪峰,去到凌晨时分那纯洁天空的清凉自由的境界。我心中并没有感到多少痛苦,而是万分惊讶,充满敬畏,因为我得以看到了一个伟大的谜如何解开,一个生命的环如何轻微地颤动着合上。母亲在辞别人世时,全无一声悲叹,她的勇敢精神是那么崇高,于是,从她的强烈的荣光里,有一道清冷的光射进了我的心灵。我的父亲睡在旁边。没有神甫在场,既没有圣礼也没有祈祷来祝福和陪伴归去的灵魂。对于这一切,我毫不知觉,我只感觉到有一股永恒的气息透入这间晨光熹微的小屋,同我的心灵融合在一起。

  在她的目光熄灭的最后一瞬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吻了我母亲冰凉的、枯萎的嘴。嘴唇接触时的陌生的冰凉的感觉,流遍我的全身。一阵恐惧突然袭来,我坐到床沿上,觉着大颗的泪珠慢慢地犹豫地淌下,流过面颊、下颚和手。

  紧接着,父亲醒来了,见我坐着,便睡眼惺忪地大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想回答他,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走出房间,象做梦似地回到我的斗室去,慢慢地、无意识地穿上衣服。不多一会儿,父亲来到我的身边。

  “母亲死了,”他说,“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你干吗让我睡着?没有神甫在场!你真该……”他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声。这时,我脑袋里有什么使我疼痛,象是有一根血管蹦了一下。我走到他跟前,紧紧抓住他的两只手——论力气,他在我面前只不过是个孩子——,盯着他的脸。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他也平静了,害伯了,接着,我们两个走到母亲那边,这时,死亡的威力也攫住了他,使他的脸变得陌生而肃穆。然后,他向死者探过身去,开始非常轻地、象孩子般地啼哭,简直象一只小鸟,声音又尖又细。我走出家门,把噩耗告诉邻居。他们听着我讲,并不提问,而是向我伸出手来,表示愿意帮助我们照管无人料理的家务。有人跑步到修道院去请神甫。当我回到家里时,邻家一位妇女已经在我们的牲口棚里喂母牛了。

  神甫来了,当地的妇女几乎全都来了,一切事情都办得很准时,而且毫无差错,象是自动化的。甚至连棺材也不用我们操心就备好了。我头一回清楚地看到,一个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如果他恰好在家乡,而他又是一个可靠的小集体中的一员。那该有多好。日后我也许还将更加深入地思考这件事。

  入殓、祝福、下葬,一伙忧郁地戴着老式硬礼帽的古怪的人们纷纷散去,一伙同我年岁相仿、个个循规蹈矩的人也渐渐离开,这时,我父亲的弱点又显露出来了。他突如其来地开始自叹自怜,用奇特的,多半出自圣经的套语,向我诉说他的不幸,他的妻子入土了,现在还要失去他的儿子,不得不眼看他的儿子远去异乡。他没完没了地诉说,我诚惶诚恐地聆听,险些开口答应他我要留下了。

  就在我要启口回答他的这一瞬间,发生了奇特的事情。猝然间,我从幼年时起思念过、憧憬过、向往过的一切,都在一秒钟内涌现在倏地张开的内心的眼睛前面。我看到伟大美好的工作在期待着我,有等我去阅读的书籍,也有等我去撰写的书籍。我听到燥热风远去,我看到遥远的、幸福的湖和岸在南方的色彩中辉耀。我看到相貌聪慧的人们和美丽娟秀的妇女在漫步,看到公路奔跑,阿尔卑斯山的隘口畅通,穿越各国的铁路在飞驰,这一切都同时显现,却又各自分明,背后是无边无涯的清明视野,掠过条条浮云。学习、创造、观察、漫游——丰富多彩的人生偷偷瞟了我一眼,我见到了它的光明灿烂,又象在少年时一那样,有什么在我心中颤动,以莫名的巨大压力催迫我面向宏大的世界。

  我沉默不语,听凭父亲滔滔不绝,只是摇摇头,等他暴躁的劲头过去再说。到了晚上,他才疲惫乏力地平静下来。于是,我向他谈了自己坚定的决心。我要去上大学,要到精神王国去寻找我未来的故乡,并且不求他给我任何资助。他也不再劝我,只是悲楚地望着我,连连摇头。因为他懂得,从现在起,我将要走自己的路,很快就会完全不习惯于他的生活。今天,当我边写边回想起这一天时,我又看到我的父亲那天晚上坐在窗下椅子上的神态。他的轮廓分明的、聪慧的农夫的脑袋一动也不动地竖在细脖子上,短发开始变灰白了,在冷漠、严峻的表情中,愁苦和突然显现的苍老正在同坚韧的男性气质搏斗。

  关于他以及我当年在他的老屋里逗留的日子,我记得还有一桩不算不重要的小事可以略加叙述。在我启程前最后一个星期里,一天晚上,我父亲戴上帽子,正捏住门把手要开门时,我问道:“你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他说。——“如果不是不正当的事情,那你能告诉我吗?”我说。他一听哈哈大笑,便嚷道:“你也一起去吧,反正你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于是,我也跟去了。我们进了酒店。几个农夫坐在一罐哈劳尔酒前,两个外地来的马车夫在喝苦艾酒,一张桌子围满了年轻人,他们在玩牌,大吵大嚷,非常热闹。

  我有时也喝一杯葡萄酒,这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无缘无故地到酒店里来,这还是头一遭。我早就听说,我父亲是个真正海量的酒客。他不仅喝得多,而且爱饮好酒,因此,他的家业凋敝,振兴无望,即使并非他自己故意去荒废。店主和酒客们对他非常敬重,这使我感到新奇。他要了一升沃州酒,吩咐我斟酒,一边讲给我听,这酒该怎么斟。他说,必须先把酒瓶靠近酒杯往里倒,然后慢慢把瓶子提起来,使酒注越来越长,末了,又把瓶子往回降到最低处。随后,他谈到了各种各样的葡萄酒,都是他知道的,也是他遇到进城或者去国外这类少有的机会时总要尝一尝的。谈到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时,他表情严肃,怀有敬意。这个地方的酒,他能分辨出三个品种。接下来,他轻轻地用诚挚的声调介绍几种沃州产的瓶装葡萄酒。末了,他开始品评纳沙特儿的葡萄酒,这时,他简直是在低声耳语了,他那副表情,活象是在讲述童话故事。他说,这种酒要看是哪个年度产的;某几个年度产的,斟到杯子里时泛起的泡沫呈星形。他说着,用食指沾了酒,在桌上画了一颗星星。紧接着,他令人难以置信地猜测起香槟酒的特性和味道来,因为他从没有喝过,但他相信,一瓶香槟酒能使两个男人酩酊大醉。

  他静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点燃了一斗烟。这时,他发现我没有烟抽,便给了我一毛钱去买香烟。随后,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用烟喷着对方的脸,慢慢地喝完了第一升。我觉得这种黄色的浓烈的沃州酒味道好极了。邻桌的农夫渐渐地壮起胆子来参与我们的谈话,末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咳嗽着小心翼翼地挪到我们的桌旁来了。不久,我也成了中心人物,这表明,我这个登山能手的名声并没有被人遗忘。大家谈到了登攀险峰陡坡的种种经历,这个听了说是难以相信,那个辩解说是千真万确。谈着谈着,我们的第二升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觉得血液在眼睛里急速地流动。我一反自己的天性,开始大吹大擂,也讲述了如何大胆攀登高得多的泽恩阿尔卑施托克峭壁,那就是我为罗西·吉尔坦纳摘取杜鹃花的地方。人家不信我的话,我指天誓日地保证这绝非虚妄,他们都笑了。这下我可发火了。我说,谁不相信我讲的,就站出来较量较量;我还扬言道,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他们所有的人一道治得服服帖帖的。这时,一个年老、驼背的小个子农大走到柜橱旁,拿来一个大石罐,横放在桌子上。

  “我有话对你讲,”他笑着说,“要是你真有力气,就能用拳头砸碎这个石罐。到时候,它能装多少酒,就全归我们掏钱。要是你砸不碎,就由你掏钱买酒。”

  我父亲当即表示同意。于是,我站起身,用手帕包住手,砸了起来。头两下毫无结果。第三下石罐碎了。“掏钱!”我父亲喊道,兴高采烈。那老头子看来是同意了。“好,”他说,“这个石罐能装多少酒,全归我掏钱。不过,它再也装不了多少酒了。”石罐的碎片自然连半升酒都盛不了的。我不仅胳膊疼,而且还被捉弄了一场。连我的父亲现在也放声笑我了。

  “好,让你赢!”我嚷着,拿起我们的酒瓶,倒满石罐的碎片,把酒泼到老头子的脑袋上。这样,我们又成了胜利者,并且赢得了酒客们的鼓掌喝彩。

  还开了好些这样胡闹的玩笑。后来,我父亲拖着我回到家里,我们兴奋激动、粗声粗气地踉跄着穿过外星,不到三个星期以前,母亲的棺材曾经安放在这里。我睡得象死人一样,第二天早上,我精神萎靡,周身乏力。我父亲在一旁冷嘲热讽,他精神焕发,心情愉快,显然由于他的酒量胜人一筹而得意洋洋。我暗自赌咒,绝不再酗酒了,并且急切地盼望着启程的日子快快来临。

  这一天到来了,我出发了,但是,我并没有信守自己的誓言。从那次以后,黄色的沃州酒、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诺因堡的星形泡沫酒以及许多其他种类的酒不仅为我所熟悉,而且成了我的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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