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小城叫作梅留泽耶沃,它坐落在一片黑土地带。漫天飞的蝗虫像整块的乌云悬在城市房屋的上空,部队和辎重车队潮水般地穿城而过,扬起黑色的烟尘。从战场撤下来的和开往前线的,这两个方面的人流和车辆从早到晚不曾中断。谁也说不准仗是在继续打,还是已经结束了。
像雨后春笋一样,每天都会冒出一批新的职务。这些都得选一些人去担任,其中包括他、加利乌林中尉和护士安季波娃,还有他们那一伙儿的另外几个,算是寥寥可数的来自大都市的见过世面的人物。
他们占据了市自治机关的几个职位,同时还兼任分驻在几处小地方的部队和医疗队的政委。对待这些需要不断轮流处理的公务,他们都抱着像在户外玩捉人游戏似的娱乐消遣的态度。然而他们始终索索于怀的,就是尽快摆脱这种把戏,赶回家园从事各自长远的事业。
由于工作上的关系,日瓦戈和安季波娃时常见面。
二
乌黑的烟尘被雨水搅拌成咖啡似的茶色泥浆,覆盖在城里的街道上。
这座城市很小。在任何地方只需稍微顺着街角向外一走,放眼望去就是一片忧郁的田野和阴暗的天空,那里就是正在进行战争和革命的空间。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给妻子的信是这样写的:
部队里仍然存在溃散和混乱现象。正在想办法加强士兵的纪律,提高他们的战斗力。我曾经巡视过驻地附近的几支部队。
最后,想说的是,也许我早已告诉过你了——在这里直接和我一起工作的就是那个从莫斯科来的护士、乌拉尔人安季波娃。
还记不记得,就在你妈妈去世的那个可怕的晚上,在圣诞晚会上朝检察官开枪的那个姑娘?后来好像还审判过她。记得当时我对你说过,这个女子高等师范的学生当初还在中学的时候,我和米沙就曾经在一个蹩脚的小旅店里见过她。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事和你爸爸一起到那儿去的了。那个晚上冷极了,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就是在普列斯纳发生武装起义的时候。她就是安季波娃。
好几次想尽一切办法回家。不过,这事可不简单。主要还不是被工作耽搁了,要办的事可以移交给旁人,丝毫不会有什么影响。困难在于交通。要不就是火车根本不来,要不就是人多得挤不上去。
不过,看来也不会永远这样下去,所以,有几个已经伤愈的、退役的和辞去职务的人,其中就包括我、加利乌林和安季波娃,下决心无论如何在下星期一定出发,而且为了坐车方便,一个一个地分别在不同的日子起程。
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到家,就像一片雪花飘落到头上一样。不过,我还是力争事先能发个电报。
然而,就在动身之前,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却赶上了收到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一封回信。
在这封由于痛哭而顾不上推敲字眼、纸上的泪痕代替标点的信里,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极力劝说丈夫索性不回莫斯科,不如直奔乌拉尔去追踪那个不同寻常的女护士,因为她经历当中那些传奇性的遭遇,决不是东尼娅那种平庸的生活道路能比得上的。
“不要担心萨申卡和他的未来,”她写道,“你也不必为了他而觉得羞愧。我保证一定按照你从小在我们家看到的那些规矩来养育他。”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忙不迭地提笔回信:
你简直是发疯了,东尼娅,这是多大的疑心病啊!难道你还不知道,或者还没有足够理解,正是因为有了你,有了对你的思念,有了对你和家庭的忠诚,才把我从死亡和这两年战争期间所有那些可怕的、毁灭性的遭遇当中挽救出来?其实,说这些也是多余的。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重新开始过去的生活,那时一切都会清楚的。
不过,你能给我写这样的回信,倒引起了我另一方面的担心。如果我当真给了你这封回信以某种口实,可能我的举止确实有轻率的地方,那么,在这个女人面前我是惭愧的,因为这会让人家感到迷惑不解,应该向她表示歉意。等她从附近几个村子巡视回来,我一定这么办。过去只是省、县才有的地方自治会,如今在更低一级的机构,在乡里,也都在建立。安季波娃是去帮助她的一个女朋友,那人的职务就是指导这些新设的法定机关的视导员。
虽然和安季波娃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可是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住在哪个房间,而且也从来也没想到这一点,这可真是妙极了。
三
从梅留泽耶沃往东和往西,有两条大路。一条是土路,穿过森林直通济布申诺。那是一个买卖粮食的小镇,行政区隶属梅留泽耶沃,可是其他方面都超过了后者。另一条是碎石路,它穿过一片到夏季就干涸的沼泽草地通往比留奇。那是离梅留泽耶沃不很远的两条铁路交汇的一个枢纽站。
六月间,在济布申诺曾经出现了一个独立的济布申带共和国,只存在了两个星期。这是由当地的一个磨坊工人布拉热依柯宣告成立的。
共和国依靠的是二百一十二步兵团的部分逃兵。他们携枪离开了阵地,经过比留奇来到济布申诺的时候,正赶上革命。
共和国不承认临时政府,而且也脱离整个俄罗斯。年轻时曾经和托尔斯泰有过通信关系的教派分子布拉热依柯,宣告在济布申诺建立永世不变的统治,实行集体劳动和财产共有制,把原来乡的行政机关改叫作使徒会。
济布申诺从来就是种种奇谈怪论的发祥地,它坐落在一片难于通行的密林当中,混乱时代的文献里边就有关于该地的记载,后来又因为周围不断出没的强人而出了名。人们茶余酒后常常提到的,是此地有不少殷实可靠的商家,再有就是它那神话般肥沃的土质。这临近前线的西边地带,有些风俗信仰和方言特色正是从济市申话传来的。
如今风言风语的一些谣传,都是关于布拉热依柯的那位主要助手的。人们都一口咬定说,那个天生的聋哑人借着一股灵气就能开口说话,灵气一过就又成了哑巴。
六月间,济布申诺共和国垮了台。效忠临时政府的军队开到了这个地方。那股逃兵从济布申诺被赶了出去,朝比留奇的方向追去。
离比留奇有见俄里远的铁路线以外,周围是一片砍伐过的森林残址,现在那里剩下来的树桩上已经长满了革莓,一半的地面上是没有运完的拆散了的柴垛,还有些当初的季节性伐木工住过的已经坍塌的地窖。那些逃兵就在这里扎了营。
四
日瓦戈医生先前在那里养伤、后来就留下来工作、如今又要离开的那所陆军医院,就设在扎布林斯卡哑伯爵夫人的别墅里。主人从战争一开始就把它献给了伤兵。这座两层楼的别墅修建在梅留泽耶沃最好的地点,坐落在城里那条主要街道和中心广场的交叉点上。人们把这片广场叫作操场,因为从前士兵们在这里出操,现在晚上用来开群众大会。
由于这里处于路口的位置,在几个不同的方向上从别墅向外望去,视野都很开阔。除了那条主要的街道和广场以外,还可以看到紧相邻的一所院落。那份寒酸的外乡人的家当,简直和一家农村住户毫无二致。别墅后墙之外就是伯爵夫人的旧花园,那里有一道门也可以通到邻家的院子。扎布林斯卡姬从来没把这幢房子当作一份了不起的产业。在县里她还有一片叫作“逍遥津”的领地,这房子只作为进城办事时的一个落脚点,同时也是夏天从四面八方往领地去的客人聚集的地方。爵夫人已经出嫁的两个女儿的老家庭教师弗列里小姐,另一位是皮肤白皙的女厨师乌斯季尼娅。‘弗列里小姐是个头发花白、面色红润的老太婆,脚上拖一双便鞋,身上穿一件肥大的道邀遍遇的长衫,就这样衣冠不整、蓬头散发地在整个医院里走来走去地照料着。她对医院已经有了好感,就像当初对待扎布林斯基一家那样,逢人就用那半通不通的俄国话说点什么,把每个词的尾音都按照法语的习惯咽掉了。谈话时她总爱摆姿势,不停地摇动着两只手,咕叨到最后就会爆发一阵嘶哑的笑声,结果则是忍不住的一次长时间的咳嗽。弗列里小姐对护士安季波娃的底细了如指掌。她觉得医生和护士本来就应该相互倾心。出于深深扎根于浪漫天性的撮合男女私情的病好,这位老小姐总要高高兴兴地促使这两个人呆在一起。凡是这种时候,她就意味深长地用手指比划着恫吓人的样子,一边像调笑似的朝他们眨眼睛。安季波娃觉得莫名其妙,医生则很恼怒,可是老小姐也同所有脾气古怪的人一样,总是把自己的误解放在首位,无论如何也不肯丢掉它。
乌斯季尼娅古怪的天性更有过之。这个女人生就一副不匀称的上窄下宽的身材,活像一只正在抱窝的母鸡。她为人枯燥乏味但又精明到狡诈的程度,不过,在这个清醒的头脑里却掺杂着极强的幻想力,特别是有一种控制不住的迷信的倾向。
乌斯季尼娅通晓许多民间的咒语,每逢离家外出的时候,如果不对着钥匙孔念几句咒语,说几句祈求炉火安全和自身避邪的话,她是一步也不肯迈的。乌斯季尼娅是济布申诺本地人,据说是个乡村巫师的女儿。
只要那股莫名的激情不曾压倒她,乌斯季尼娅就可以整年一言不发,而一旦爆发就无法遏止,一心想的只是要为真理而战。
济市申诺共和国失败以后,梅留泽耶沃的执委会就开展了反对各地流行的无政府主义思潮的运动。每天晚间,操场上都自然地形成平静的集会,人数并不多,无事可做的梅留泽耶沃的居民就信步到这里来,像往年夏天到消防队门前露天闲坐一阵一样。梅留泽耶沃的文教干事很赞赏这种集会,经常从自己那里或是过往的人员当中派些人来进行指导。他们认为最荒唐无稽的就是关于济布申诺的那个会说话的聋哑人的传说,于是都在发言中不断地加以揭露。可是梅留泽耶沃当地的小手工业者、士兵和过去老爷家里的使女,却另有看法。他们觉得一个聋哑人会说话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所以纷纷为之辩护。
在人群中为聋哑人进行的乱糟糟的辩解当中,常常会听到乌斯季尼娅的声音。起初她还下不了决心抛头露面,女人的羞涩心理起了牵制作用。但是她逐渐有了勇气,用一些在梅留泽耶沃并不受欢迎的想法来挑剔讲话的人。她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成了讲台上的一个饶舌妇。
通过敞开的窗子,在别墅里可以听得到操场上混成一片的说话声,要是在十分寂静的夜晚,甚至可以零零星星地听出个别人讲话的内容。逢到乌斯季尼娅发言,弗列里小姐就经常会跑到房子里来劝说大家仔细去听,一边颠三倒四地、高高兴兴地学着说:
“说不过了!说不过啦!像连珠炮似的!喊了一声!哑巴!变了,又变了!”
这位老小姐心里却暗暗地把这个伶牙俐齿的泼辣女人引为骄傲。女人家总是体贴入微地表现得彼此息息相关,但是也会永无止境地互相呼叨和埋怨。
五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按部就班地做着起程的准备,应该告别的人家和单位都去了一遍,必要的证明文件也领到了。
这时,前线这支部队的一位新政委到军里去的途中,在城里停留下来。关于此人,已经有些传闻说他还是个毛孩子。
那时正是准备一次新的大规模进攻的日子,尽力想办法提高部队的士气。部队已经集结,成立了革命军事法庭,恢复了不久前取消的死刑。
起程之前,医生需要到城防司令那里办理注销手续。担任这城防司令职务的是军事长官,大家都随便地叫他“县长”。
他那里经常拥挤不堪,令人望而生畏。无论是走廊里还是院子当中,甚至办公室几扇窗外的半条街上,都是乱哄哄的。要想挤到他的桌子跟前根本不可能,而由于几百个人同时都在讲话,结果谁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这一天不是接待日。在那间空荡荡、静悄悄的大办公室里,对越来越复杂的公文程序感到不满的几名文书,默默地写着,不时互相交换几个带有嘲讽意味的眼色。从首长办公室传出欢快的笑语声,那里的人肯定是敞开制服领子,正在舒舒服服地享用清凉饮料。
加利乌林正好到外间屋来,一看到日瓦戈,他做了个准备跑开的动作来招呼医生也到里面去分享那里的欢乐。
医生反正是要到办公室去找首长签字。到那里,他才看到一个最不成体统的场面。
伊然成了这个小城镇当前第一号风头人物的新政委,并不急于去上任,反而逗留在这间同司令部当前急务毫不相干的办公室里,站在这几个部队文读人员的面前口若悬河地讲个不停。
“这是我们的又一位明星,”“县长”这样说着把医生介绍给政委,可是政委完全陷于自我陶醉的境地,对他一眼也不看。为了给医生递过来的文件签字,“县长”改变了一下坐的姿势,随后又恢复了原样,接着就用一个亲切的手势给日瓦戈指了指屋子当中一个低矮的软坐凳。
在场的只有医生一人端正地坐着,其余人的姿态一个比一个放荡不羁。“县长”用一只手托着头,仿效皮却林的模样半躺在写字台旁边;他那位身躯肥硕的助手坐在对面沙发的扶手上,曲起两腿,胯下仿佛是一具女用鞍具;加利乌林反身骑在一把椅子上,两手拢着符背,头靠在上边;年轻的政委一会儿用手撑着窗台,一会儿又跳下来,像是一头刚出洞的狼意,一刻也不停歇,踏着细碎的脚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一口气地说着,讲的是比留奇逃兵的事情。
关于这位政委的传闻得到证实。这是个身材瘦削、匀称而尚未发育成熟的少年,却表现得像是一支燃放出最崇高的理想之光的小蜡烛。据说他出身于富有的门第,父亲似乎做过枢密官。二月间,他是第一批率领自己的连队转向国家杜马方面的军官之一。他大概是姓金茨或者金采,因为给他们两个人作介绍的时候医生没有听清。政委讲的是一口纯正的彼得堡话,吐字非常清晰,稍稍带一点波罗的海东部沿岸的口音。
他穿着一件紧身的直领上装。由于这么年轻,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大自在,而为了显得年长一些,就硬板起面孔作出长篇大论讲话的模样,同时有意地摆出拱肩驼背的姿势。为此他把两手深深地插到马裤的裤兜里,缀着挺括的新肩章的肩头向上耸起,完全是一副标准的骑兵架式,从两肩到双脚可以由上到下划出两条在地面相交的直线。
“离这里只有几站远的铁路上有一个哥萨克团。是个可靠的红军团。如果把他们调过来,对暴乱分子实行包围,事情就解决了。军团司令坚持要尽快解除他们的武装。”“县长”向政委介绍情况说。
“哥萨克?无论如何不行!”政委勃然变色。“现在早就不是一九O五年了,说的都是老掉了牙的话!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看法截然相反,您的那些将军们过于自作聪明了。”
“还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目前只不过有这种打算。”
“同军事指挥员达成协议,我们不干预作战部署和命令。我不能取消对哥萨克团的调动。就让他们这么办好了。不过,在我这方面要按照明智的启示采取措施。他们已经在那边宿营了?”
“这要看怎么说,不过设防还是相当牢靠的。”
“那好。我到他们那里去一次。请把这个危险的地点,这伙绿林好汉呆的地方指给我。尽管他们是暴乱分子,甚至是逃兵,然而仍旧是老百姓。诸位,别把这一点忘记了。对待老百姓就像对待婴儿一样,应该了解他们,掌握他们的心理,这就要用特殊的方法。要善于触动他们最美好的、最敏感的心弦,才能发出音响。
“我一定要到那个砍伐过的林场去,同他们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您等着看吧,他们会老老实实地返回放弃了的阵地的。想不想打个赌?您不相信?”
“不见得。不过,但愿上帝保佑!”
“我要对他们说:佛兄们,请看看我吧。我是个独生子,是全家的希望,可是我一切都在所不惜,牺牲了家庭门第,牺牲了父母的爱,为的是给你们争取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民都享受不到的自由。无数这样的青年和我一样,就是这么做的,当然更不用说那些老一辈的光荣的先驱者们了。也无需再说那些备受苦难的民粹主义者和民意派了。这样奋斗莫非是为了自己?难道我们需要这样?现在你们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种士兵,而是世界上第一支革命队伍里的军人。你们不妨扪心自问,是不是配得上这个崇高的称号?正当祖国的身上流淌鲜血,使出最后的力气摆脱缠在身边的毒蛇一般的敌人的时候,你们居然甘心受那伙来路不明的过路人的蒙蔽,把自己变成了毫无觉悟的败类,成了一群放纵的、贪得无厌的恶棍。’这简直就像把猪养在桌子底下,猪爪子当然要扒到桌面上来——哼,我可把这帮人看透了,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羞耻!”
“不,不行,这太冒险。”“县长”试着提出不同意见,一面偷偷地和助手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加利乌林一再劝说政委放弃他那种极不合理的新奇想法。加利乌林很了解第二百一十二步兵团的那伙胆大包天的人,因为他曾经在该团隶属的师里服过役。但是政委根本不听他的话。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一直想起身走开。政委那番天真幼稚的表演使他感到难为情。不过,“县长”和他的助手尽管善于冷嘲热讽,满腹诡计,可是卖弄的聪明把戏也并不比他高明多少。这种愚蠢和这种狡诈恰好相互抵消。所有这些都是靠着连篇累牍的废话表现出来的,既无任何存在的价值,又缺乏明确的含义,生活本身正是迫切需要摆脱这一切。
啊,有时候真是多么希望能远远地离开这些平庸的高调和言之无物的陈词滥调,在貌似无声的大自然的沉寂中返朴归真,或者是默默地长久投身于顽强劳作,或者索性沉捆在酣睡、音乐和充满心灵交融之乐的无言之中!
医生这时才又想起了将要向安季波娃作的绝非愉快的表白。为了必须和她见面,他感到高兴,尽管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不过,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还很难说。抓住头一个方便的机会,医生站起身来,不让人注意地走出了这间办公室。
六
原来她已经回来了。这个消息是家庭教师小姐告诉医生的,她还补充说,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到家的时候显得很疲乏,匆忙用过晚饭就到自己房里去了,嘱咐不要惊动她。“不过,您可以去敲敲门。”老小姐建议道,“她大概还没睡。”“她的房间在哪儿?”医生这一问,使老小姐大感意外。原来安季波娃就住在楼上走廊的尽头,左右几个锁着的房间存放着扎布林斯卡娜在此地的全部家具,医生从来不曾朝那里看过一眼。
天色很快暗了,街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房屋和篱墙在傍晚的暮色中融为一体。庭院深处的树木在灯光下仿佛缩短了和窗口的距离。这一晚十分闷热,稍动一动就会出汗。落到院子里的煤油灯的光带,像是几条脏水顺着树干流下去。
走到楼梯的最后一级,医生停住了脚,心里在想,在旅途劳顿的人的房门上哪怕只是轻叩一下,也是不合时宜而又把人讨厌的。最好把谈话推迟到明天。怀着由于改变初衷而带来的怅们,他顺着走廊踱到另外的一头。那边的墙上有一扇面对邻家庭院的窗子。医生从窗口探出身去。
沉寂的夜有着众多诡秘的音响。走廊附近可以听到水池的滴水声,间隔许久才均匀地滴答一声。什么地方的窗内有人唱唱交谈。菜园里有人在浇黄瓜畦,从一只桶往另一只桶里倒水,伴随着从井中提水的铰链发出的声音。
空气中散发着各种花草的芳香,仿佛大地白天只是无知无觉地沉睡,如今由于这些气味才恢复了神智。公爵夫人的古老的花园到处都是倒了的树的枝挪,难于通行,一株年深日久的柞树繁花初放,它那浓雾般的香气从园中升起并且浮动着,像一堵高墙。
从右面篱墙外的街上传来喧嚷的人声。那是些度假的人在磅笑玩闹,其中有人不断地用力开门关门,还可以听到几句零星的歌声。
在公爵夫人花园里一株树上的乌鸦巢的后方,露出来一轮大得出奇的暗红色的圆月,初时很像是济布申诺的那座砖砌磨坊的蒸汽磨粉机,之后颜色变黄,又仿佛是比留奇火车站上的那个供水塔。
窗下的院子里,仿佛睡美人呼出的气息中还混合着有如花茶一般的新鲜麦草的幽香。在那儿有一头不久前从很远的村子里买来的母牛,路上它被牵着整整走了一天。这头牛也疲倦了,它怀着离群的忧伤,不肯吃还不熟识的新的女主人手里的饲料。
“唷,唷——别使性子,鬼东西,不许顶人。”女主人轻声说着,可是母牛却生气地一会儿把头摆来摆去,一会儿伸长了脖颈,闷声闷气而又哀怜地眸叫。在梅留泽耶沃那一排黝黑的仓房后面闪烁着一片星光,好似从那里引来无数看不见的同情之线,传送着另一个世界的牲畜家族对它的怜悯。
周围的一切有如一块神奇的酵母在不停地发酵,胀大,升起。对生活的深切感受犹如一阵轻风,掀起广阔的浪潮向前滚去。它漫无目的,沿着田野和城镇,穿越墙垣和篱栅,透过树木和人体,让路上的一切都感受到它的颤抖。为了胜过这股洪流的影响,医生走向广场,想听听集会上的谈论。
七
月亮高高地悬在中天,万物之上都洒满了它那仿佛是用白色颜料灌注的浓重的光辉。
在广场四周几幢带廊柱的公家的石砌房屋的阶前,宽大的阴影仿佛给地面铺了一条黑毯。
集会是在广场的另一侧。如果愿意细心倾听的话,隔着广场也可以分辨出那边所说的一切。不过,医生却被眼前壮观的景物吸引住了。他坐在消防队大门附近的一条长凳上,没有去注意街对面传来的人声,开始环顾四周。有几条荒僻的小巷通向广场的一侧,巷子的尽头隐约可见几幢歪斜破!日的小屋。小巷泥泞不堪,难于行走,仿佛农村的土路。泥泞的地面上立着柳条编的长长栅栏,像是翻到池塘里的篓子,又像是沉到水里捉螃蟹用的篮筐。
几幢低矮的房屋敞着窗,污暗的玻璃映射出一些亮光。小圃里栽种的玉米朝窗内探出了儒湿的长着淡褐色毛须的头,晶莹的花序和花穗仿佛涂了油似的。一排苍白消瘦的锦葵从歪斜的篱栅后面凝视着远方,像是被炎热从小屋子里赶出来的庄户人,只穿了件汗衫到外面吸几口凉气。
沐浴在月光中的夜色是奇妙的,仿佛洋溢出某种预感的温馨和慈祥的爱抚。就在这神话般清明澄澈的宁静中,突然传来非常耳熟的、像是刚刚听到的一个人均匀而又断续的讲话声。这个悦耳的嗓音带着满腔的热望和自信。医生仔细倾听,立刻就分辨出是谁来了。那便是政委金茨正在广场上讲话。
一定是地方当局要借助他的权威取得支持。他激动地指摘梅留泽耶沃的人缺少组织性,责备他们轻易地受了布尔什维克的影响,并一再让大家相信后者才是造成济布申诺事件的真正罪人。本着这个精神,他用了同军人讲话的口气谈到残酷而又强大的敌人以及祖国面临的考验。讲到中途,大家开始打断他的话。
在要求不要打断发言的呼喊声中,照样有不同意的喊叫。反对的声浪一阵紧似一阵,声音也越来越大。陪金茨一起来的人这时担当起大会主持者的角色,喊叫着不许随意发言,让大家遵守秩序。有些人要求让人群里的一位女公民讲几句,另一些人就发出嘘声,希望不要干扰金茨讲话。
一个女人挤过人群朝那个底朝天倒放着权充讲台的大木箱走来。她并不想到台上去,只是紧靠着它站在一旁。大家都知道这个女人,立刻静了下来。她成了人群注视的焦点。她就是乌斯季尼娅。
“您提到济布申诺,政委同志,接着又提到了眼睛。您说,大家应该把眼睛睁大,不要受骗上当。我可是用心听您讲话的,您只知道翻来覆去地数说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除了这些,别的什么也没提到。不过,最要紧的还是不要再打仗了,彼此应该以兄弟相待,这是本着上帝的慈悲,可不是孟什维克;大大小小的工厂应该交给穷人,这也算不上是布尔什维克,不过是凭着人的怜悯之心。至于说那个聋哑人,我们用不着您也挨够了骂,已经听厌烦了。他简直成了你们的一块心病!不过他究竟在什么地方让您觉着不合心意?难道就因为一直是个哑巴,没征得您同意就突然开口讲话了?好像这是从来没见过的怪事。怪事还多得很呢!比方说,瓦拉穆的驴就口吐人言,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它说:‘瓦拉穆呀,瓦拉穆,真心实意地求您别往那儿去,到那儿要倒霉。’对吧,大家都知道,他听不进去,结果还是去了。您说的聋哑人,和这个也差不多。他心里想的是:为什么要听它的,一头驴,是个畜生。可别看木起畜生。到头来可要后悔的。您大概也知道结果是怎么回事。”
“结果怎么样?”人群里头有人好奇地问。
“算了吧,”乌斯季尼娅反唇相讥地说,“操心太多老得快。”
“不行,这不行。你说,结果怎么样?”那人并不罢休。
“结果,结果,你这解不开的榆木疙瘩!碰个钉子吧。”
“别运啦,亲爱的。那是洛特的故事,‘洛特的老婆’。”远处有人这么喊道。大家都笑了。主席让大家守秩序。医生回去睡觉了。
八
第二天晚上他见到了安季波娃,是在储藏室找到她的。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面前摆了一堆已经熨好的衣服。她还在继续熨着。
储藏室是楼上最后一排房子里的一间,面向花园。屋子里放着几个茶炊,从厨房用手摇升降机送上来的食物分盛在许多盘子里,用过的脏餐具从这里放下去送到洗碗池。医院的物品账也存放在这间储藏室。人们在这里对照账册清点食具和卧具,空闲的时候到这儿来休息和聚会。
朝向花园的窗户是敞开的。屋子里闻得到柞树花香,还有那种古老的花园里才有的混合着兰芹干枝的苦味。两只熨斗发出淡淡的炭火气,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轮换用它们熨衣服,一会儿把这一只、一会儿把那一只放到蒸气管子上去加热。
“昨天您为什么不来敲门?老小姐都跟我说了。不过您做得对。我已经睡下了,无法请您进来。怎么样,您好吧。小心别弄脏了衣服,那儿撒了点煤。”
“看得出,您是给整个医院熨衣服。”
“不是,这里也有不少是我的。您总笑我永远也别想从这里脱身。这次可当真要走了。您看,我这不是正在打点行装嘛,收拾好了就动身。我上乌拉尔,您去莫斯科。今后要是有人问:‘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您听说过梅留泽耶沃这个小镇吗?’‘我想不起来了。’‘安季波娃是谁?’‘一点也不知道。’”
“唉,就算是如此吧。您到各乡走了一趟,有什么感触?乡下的情况好吗?”
“这可说来话长。——熨斗凉得真快!如果木费事的话,请递给我一只热的。就是管子上放着的那只。这只拿回去,放在管子上。对啦,谢谢。——各个村子的情形不一样。全看村子里住的是什么人了。有的地方老百姓勤快、能干,情况还过得去。有些村子简直清一色是醉鬼,地都荒了,看着都可怕。”
“傻话,哪儿来的醉鬼?您其实是了解许多情况的。问题是根本找不到任何人,男子汉都被征去当兵了。好,不谈这些了。新的革命的地方自治会怎么样?”
“关于醉鬼的问题您说得不对,我还要跟您辩论。地方自治会?自治会的事要长期伤脑筋。许多规定不能落实,乡里找不到可以共事的人。当前农民只关心土地。我顺路到拉兹多利诺耶去了一趟。真是个漂亮地方!您真应该去一次。春天的时候被烧掉了一部分,抢走了些东西。仓房烧了,果树光秃秃的,大门有一部分让烟熏坏了。济布申诺没有去成。可是到处都断定那个聋哑人的事并非杜撰,还形容了他的外貌。据说是个年轻人,还受过教育。”
“昨天,乌斯季尼娅在广场上还替他说过好话呢。”
“我刚一回来,从拉兹多利诺耶就运来一大车破烂的废物。已经请求过多少次,让他们别动这些家具。我们自己还不够用呢!今天早晨,卫戍司令部又派人送来‘县长’的一张条子。他急着要用那套银茶具和装酒的水晶瓶。说是只用一个晚上,用后归还。可是谁都知道所说的归还是什么意思。半数的东西都无影无踪了。所有拿走的都说过是要归还的。听说是要举行晚会,好像是来了什么人。”
“啊,我猜到了。来了一位前线部队的新政委。我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见过他。打算处置那些逃兵,实行包围和缴械。政委还是个毛孩子,办事的新手。这里的人建议调动哥萨克,可是他想要靠眼泪解决问题。他说老百姓就如同是婴儿,还有其他等等类似的意思,认为这一切不过是哄小孩子的把戏。加利乌林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这样干,说这是养虎为患,不过这种人一旦打定了主意,是不可能说服的。您听着,把熨斗暂时放一放,请听我说。这儿很快就会出难以想象的乱子,我们无力去制止。我希望您无论如何要在出乱子之前离开!”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您过分夸大了事态。何况我正准备离开。不过,总不能匆匆忙忙地甩手一走了事。应该对照账册把物品做个交代,不然的话好像是我偷了什么东西。可是向谁交代呢?这就是问题。为了管理这些物品,我操够了心,换来的却是无数的怨言。我把扎布林斯卡妞交给医院的财产全部登了记,因为这是法令规定的精神,现在却落得仿佛我假装这样做,用这种办法替伯爵夫人保护财产。这够多么卑鄙!”
“唉,您就让这些地毯和瓷器见鬼去吧,这些该死的东西。居然为这件事影响情绪!噢,对了,昨天没能见到您才是最大的遗憾呢,我简直是受了最大的打击。本来可以全都向您说清楚,使所有恼人的问题都有答案!这是当真的,不开玩笑,我恨不得把满腔的话都说出来。谈谈我的妻子、儿子,说说我的生活。真见鬼,莫非一个成年男人就不能和一个成年女人谈一谈,否则就会被怀疑有什么‘勾当’?呸!让魔鬼把这些破布呀、衬里呀统统扯碎吧!
“您继续熨吧,只管熨您的衣服吧,别管我!不过我还是要说,要说很长时间。
“您也许在想,如今是什么时候!可是我和您正是生活在这种时候!这是史无前例的机遇。请想想看:整个俄国仿佛被撤掉了屋顶,我们和所有的老百姓都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人再需要偷着看我们。真是天大的自由!这绝非口头上的和书面要求中的自由,而是真正的、从天而降的意外之物。不过,这也是偶然之间和无意之中的自由。
“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如此出奇的巨大!您没发现?仿佛每个人都被他本身、被他自己显露出来的威力制服了。
“我说我的,您只管熨吧,不用开口。您不感到乏味吧!我给您换熨斗。
“昨天我看到了晚间的集会,真是大开眼界。我们的俄罗斯母亲行动起来了,到处行走,坐立不安,而且有说不尽的话。讲话的不单单是人。满天的繁星和树木也在娓娓交谈,夜间的花草探讨着哲理,一幢幢的石砌房屋同样参加了集会。完全像是福音书上说的那样,难道不对吗?仿佛又回到了使徒们的时代。还记得保罗的话吗?‘要开口讲话,发出神启。要为布道的才能祈祷。”’
“您说地上的树木和满天的星星也参加了集会,这我理解。我知道您想说的是什么,我也有过这种体验。”
“战争只做了一半的事,剩下的由革命完成了。战争是人为地使生命得到暂时的休息,完全像是可以把生存推迟一个短时间一样(真是废话!)。革命违反着意志奔腾而出,仿佛是一股被阻滞得过长的空气。每个人和每件事物都苏醒了,获得了再生,一切都发生了转化、转变。也许可以说,每一个人都经历了两种革命,一种是自身的,另一种是共同的。我觉得,社会主义宛如一片海洋,所有个人的、单独的革命应该像无数溪流一样汇聚其中,这就是生活的海洋,自存自在的海洋。我所说的生活的海洋,指的是那种值得用绘画表现的生活,是经过创造而丰富起来的充满智慧的生活。可是,现在人们决心不在书本上去体验它,而是通过自身的行动,不诉诸于抽象,而是仰仗实践。”
出乎意料的声音的颤抖,暴露出医生的意志开始发生动摇。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一时之间停止了熨衣服,严肃而又好奇地望着他。他显得很窘,忘记了自己正在说什么。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又开始讲起来,不假思索地信口说了下去。他说道:
“这一个时期始终渴望能够生活得忠诚而有成效!我非常希望能成为这种昂扬振奋精神的一部分!就在这席卷一切的欢乐之中,我发现您那教人猜不透的侵郁寡欢的目光,那仿佛是不知失落在何方的一种神色。我宁愿付出一切,但求没有它,希望在您的神态上能看到对自己的命运是多么心满意足,而且在任何方面对任何人都无所需求。我甚至希望有一位您所亲近的人,朋友也好,丈夫也好(最好是军人),能握住我的手,要我不要为您的遭遇担心,也不必用自己的关心给您增添烦恼。不过,我肯定会把手挣脱,而且摆着手表示不同意……唉,我真有点忘乎所以啦!请原谅。”
医生的嗓音又一次失去了控制。他摆了摆手,怀着无可挽回的窘迫的心情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他背朝房间,两只手掌托着脸颊,两肘支在窗台上,一双失神的、寻求内心平静的眼睛凝视着沉浸在暗夜中的花园深处。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绕过一头搭在椅子上、另一头靠在另一个窗台上的熨衣服用的木板,在离医生背后几步远的房间中央站住了。“天哪,我多么害怕这种事!”她像自言自语似的轻轻说。“这是多么致命的迷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请别说了,别这样。哎呀,您瞧,我因为您干出了什么事!”她大声喊着朝工作台跑过去,忘记拿开的熨斗下面,一件被烤焦的女上衣冒起了一股刺鼻的轻烟。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她气恼地把熨斗砰的一声放到炉盖上,继续说下去,“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您应该清醒一下,到老小姐那儿去呆一会儿,喝点水,亲爱的,回来的时候应该是我希望看到的平常那种样子。听见了吗,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我知道您是能做到的。一定要这样,我请求您。”
这样的表白心迹,在他们两人之间就再也不曾发生过。一个星期之后,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离开了。
九
又过了一段时间,日瓦戈也开始收拾行装准备上路了。临出发的前一天夜里,在梅留泽耶沃下了一场可怕的暴风雨。
狂风的咆哮和暴雨的轰鸣交织在一起,雨水一时倾泻在屋顶上,一时随着改变了的风向沿街洒去,似乎是用它那汹涌的水流一步步地夺路前进。
隆隆的雷声不间断地汇成一片均匀的轰鸣。在紧密的闪电照耀下,不时地显现出一条条向远处躲去的街道和弯着腰朝同一个方向奔跑着的树木。
深夜,弗列里小姐被大门外可怕的敲门声惊醒。她害怕地从床上坐起来,仔细倾听。敲门声仍然不停。
她想,难道整个医院就没有一个活人出去开门,莫非就该她这个可怜的老太婆吃苦受累,只因为她天生的正直和肯负责任?
好吧,就算扎布林斯基一家是有钱人,是贵族。不过这医院已经成了他们自己的,是人民的。那么现在又把它扔给谁了呢?比如说,我真想知道。那些卫生员都跑到哪儿去啦?无论是负责人、护士,还是大夫,都逃命了。可是医院里还有伤员,两个没有腿的在楼上的外科手术室里,就是原先用作客厅的那个房间,楼下的储藏室里还有一屋子伤号,就在洗衣房旁边。乌斯季尼娅这个妖婆又外出串门子去了。这个傻瓜眼看要有大雷雨,可还是鬼迷心窍地走了。这回算是有了过硬的借口,可以在外边过夜了。
“啊,感谢上帝,雨总算停了,风也不刮了。人家准是看到不开门,摆摆手就走了。这种天气还来敲门也真是见鬼。不过,会不会是乌斯季尼娅?不会,她自己有钥匙。哎哟,我的老天爷,真可怕,又在敲了!
“不过总还是太作贱人啦!对日瓦戈倒是没什么可责怪的。他明天就要走了,心早飞到莫斯科或是路上去了。不过,加利乌林可真不像话!他怎么能这么贪睡,或者居然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听人敲门,指望着到我这个弱不禁风的孤老太婆爬起来,在这可怕的夜里和吓人的地方给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去开门?”
“加利乌林!”她突然想起来了。“哪儿来的加利乌林?”就因为还没有完全睡醒,才会有这个荒唐念头!怎么还会有加利乌林,他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难道不就是她自己和日瓦戈把他藏起来,给他换了便装,讲清了周围的道路和村庄,让他知道往哪儿逃的吗?当时是在火车站上执行了私刑,打死了金茨政委,并从比留奇到梅留泽耶沃一路开枪追赶加利乌林,搜遍了全城。哪儿还会有加利乌林!
如果不是那批装甲兵,城市就彻底被摧毁了。当时正好有一个装甲师路过这里,保护了老百姓,遏制住了那伙恶棍。
暴风雨的势头已经减弱,逐渐远去。远方还隐隐地听得见稀疏的雷声。雨还继续在下,雨水顺着树叶和屋檐轻轻地流淌着。无声的闪电不时照到老小姐的房间和她身上,稍稍停留一会儿,似乎在搜寻什么。
停了许久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仿佛是有人求救似的拼命敲打。风又刮了起来,接着又是倾盆大雨。
一来啦!”老小姐不知冲谁喊了一声,这一声连她自己也感到害怕。
一个意外的念头提醒了她。她把两脚从床上伸下来,穿上便鞋,披了一件长睡衣就跑去招呼日瓦戈,免得一个人更加害怕。他同样听到了敲门声,于是拿了一支蜡烛从楼上下来,正好和她相遇、两个人的猜测是相同的。
“日瓦戈,日瓦戈!外面有人敲大门,我一个人不敢去开。”她用法语大声说,接着又讲起了俄语,“您得出去,大概是拉里莎或者加利乌林。”
这阵敲门声也惊醒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他想,这一定是自己人,也许是中途受阻的加利乌林又回到这个藏身之地,或者是路上碰到了什么困难而折回的安季波娃。
在过道里,医生让老小姐拿着蜡烛,自己走过去扭动门扣,拉开了门栓。强劲的阵风把门从他手中吹开,烛火熄灭了,冰冷的雨点溅落到两个人身上。
“是谁?是谁呀?有人吗?”老小姐和医生在黑暗中争先恐后地喊,但是没有回音。突然,他们又听到在另一个地方响起了先前那样的敲门声,似乎是在后门那边,可是一下子又觉得像是从花园里敲窗子。
“大概是风。”医生说,“不过为了安全,还是到后门去看看,弄清楚到底是风还是人,我在这儿等一等,免得真有什么人,或者还是别的原因。”
老小姐回到屋里去,医生来到大门外的遮檐下。他那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立刻分辨出天将破晓的征兆。
大团的乌云仿佛逃避追赶一般发疯地掠过城市上空。低飞的云絮几乎擦到朝一个方向倾斜的树梢,恰如无数把弯曲的条帚在给天空清扫。打在房屋木板墙上的雨水由灰白变成了黑色。
“怎么样?”医生间转回来的老小姐。
“您猜对了。什么人也没有。”她告诉他在屋子里查看的结果。储藏室的一扇窗玻璃被一节柞树枝打碎了,地板上积了一滩水;拉拉原先住的房间也如此,地上简直是一片汪洋。
“那里的一扇百叶窗脱掉了,拍打窗框。您看,就是这么回事。”
他和她又谈了一会儿,然后锁上大门,各自回去重新睡下,但心中都为这场虚惊感到遗憾。
原先以为只要把门一开,进来的一定就是那个已经十分熟悉的女人,浑身湿透,冻得发僵,在她拭擦身上雨水的时候,他们就会向她发出一连串的问题。然后,她换过衣服来到厨房,借着炉子里昨天剩下来的余火烤烤身子,会一边用手拢着头发一边笑着,向他们叙说自己遭到的那些磨难。
他们对此确信不疑,所以关上门以后,这种确信不疑的痕迹仍留在外面的墙角屋边,从这个女人身上滴落的水迹或者她的影像继续在他们脑海里回旋。
十
比留奇的报务员科利亚·弗罗连科被认为是这次车站兵变的间接肇事人。
科利亚是梅留泽耶沃一个有名的钟表匠的儿子,当地人眼看着他长大。小时候他曾经寄养在伯爵夫人“逍遥津”女仆那里,和伯爵夫人的两个女儿一起在家庭教师的照管下玩耍。弗列里小姐对科利亚很了解。他就在那个时候开始学了一点法语。
在梅留泽耶沃,人们惯常看到的科利亚无论春夏秋冬总是穿得很单薄,不戴帽子,脚上是一双夏季穿的帆布鞋,骑一辆自行车。他不扶车把,挺直上身,双手交叉在胸前,就这样骑车跑在公路上和城里,不断地朝电线杆和电线看几眼,检查线路的情况。
城里有几幢房子是通过铁路电话的一条支线和车站连接的。这条线路由科利亚在车站的服务机房负责。
他在站上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铁路电报、电话,如果站长波瓦利欣短时间木在,信号和扳道的事也归他管,因为这部分设备也在报务机房里。
由于必须同时兼顾好几件设备,科利亚养成了一种独特的言语方式,所说的话隐晦而且句子不完整,令人费解,尤其是他不愿意回答或者没有谈话兴致的时候,更是如此。人们都说,在出事的那天他滥用了自己的职权。
由于他避而不接电话,的确让从城里打电话来的加利乌林的一片好心落了空,而且无意中对后来的事态发展起了不祥的作用。
加利乌林要求把正在车站或者在车站附近的政委找来听电话,要告诉他自己立刻出发到伐木场!日址去和他见面,请务必等一等,在这以前不要采取任何行动。科利亚拒绝了加利乌林请他去找金茨的要求,借口说当时线路正在给驶往比留奇的列车传送信号,同时又以种种真假参半的理由让这一列车滞留在附近的会让站上,但车上运载的正是调往比留奇的哥萨克。
等到列车终于开来的时候,科利亚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机车爬行般地缓缓驶进月台乌黑的遮檐下面,恰好停在报务机房那扇大窗前面。科利亚一下子拉开了那幅织着两个代表铁路的缩写字的深蓝色呢窗帘。石砌的窗台上放着一个很大的托盘,上面是一只盛着水的大凉瓶和一只普通的厚玻璃杯。科利亚往杯子里倒了点水,喝了几口,一面朝窗外看了看。
司机看到科利亚,从司机室里友好地向他点了点头。“哼,败类,臭虫!”科利亚心里满怀仇恨地这么想,一面朝司机吐舌头,同时用拳头做出威吓的样子。司机不但明白科利亚做出这种表情的意思,而且自己也耸了耸肩,把头朝车厢那边一扭,意思是说:“有什么办法?你自己试试看。人家有力量。”科利亚的表情作了这样的回答:“不论怎么说,反正是下贱,坏蛋!”
开始从车厢里往外牵弓吗匹。它们蹭着碗子,不肯走。马蹄踏在木跳板上发出的空闷音响不断换成踩在站台石头地上的镀铝声。不断扬起前腿的马匹让人牵着走过几道铁轨。
线路的末端已经生锈并且长满了青草的轨道上停放着两列报废的车厢。由于雨水冲蚀而油漆剥落以及虫蛀和湿气的损害,这些破旧的车厢又恢复了和列车另一侧的原始林木原先的亲族关系,那些白棋树树干上长满了多孔菌子,森林上空聚集了团团乌云。
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哥萨克们按照命令上了马,驰向伐木场的残址。
第二百一十二步兵团的那些拒不服从命令的人,被包围起来了。骑马走在林子里要比在空旷的田野上显得更加高大、威严。他们让躲在土窖子里的那些士兵吃了一惊,虽然后者的手中也都有枪。哥萨克们投出了马刀。
在骑兵的包围圈里,金茨跳到一堆码放得坚实平整的木垛上,向周围的人讲起话来。
他仍旧照自己的习惯谈起了军人的天职、祖国的意义和另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这些概念在此时此地却得不到同情的反响。聚拢来的人为数很不少,他们备受战争的折磨,已经变得粗野而又疲惫。金茨说的这些话,早已磨破了他们的耳鼓。四个月以来,右的和左的甜言蜜语已经把这些人引入了歧途。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讲话的人的非俄罗斯的姓和波罗的海东岸一带的口音,也让他们听得扫兴。
金汉也觉察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长,感到懊丧,但转念一想又认为这可以让听众更容易接受,不过后者对他并不感谢,反倒显得无动于衷和含有敌意的厌烦。人群越来越被激怒,他于是决定采用更为强硬的口气,说出了准备好的威胁性的言词。这时他已经听不到逐渐增大的怨声,只是提醒这些士兵不要忘记已经成立的军事法庭正在执行任务,并且以死亡威吓他们放下武器,交出为首的人。金茨还提出,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就证明自己是叛徒、麻木不仁的蠢货和不知天高地厚的下流坯。但是这些人已经听惯了这种口气。
响起了几百人愤怒的喊声。“你该说完了吧,够了!”人们异口同声地喊叫着,但还没什么恶意。可是,接着又响起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喊,声音非常之高,带着满腔的恼恨。大家都注意地听。他们叫喊的是:
“听到了吧,同志们,他骂得多么粗野?全是过去的那一套!旧军官的习气丝毫也没改!说我们是叛徒?尉官大人,你自己又是什么人?和他用不着客气。难道还看不出,他是个德国佬,是派进来的?喂,把证件交出来,你这个老爷!你们这些来弹压的为什么站在这儿发呆?来,让你们捆吧,把我们都吃了吧!”
金茨这番不得体的话,就是哥萨克们也越听越不顺耳。“都是些下流坯和蠢货,这帮老爷!”他们互相耳语着。开始是个别人,然后大多数都把马刀入了鞘,一个接一个地下了马。当这些下了马的哥萨克达到了相当数量的时候,就乱糟糟地向空地当中的二百一十二步兵团的人移动过去。大家混到了一起,开始了友好的交往。
“您应该想法不让人发觉地走掉。”惊慌不安的哥萨克军官们这样告诉金茨。“您的车就停在铁道过路口。我们派人去通知,把它开到近处来。请快走吧。”
金茨就照这个意见采取了行动,但他觉得悄悄地离开有失体面,因此放松了应有的戒备,几乎是毫不掩饰地朝车站走去。他在精神极度惊恐紧张的情况下走着,但是高傲的心理迫使他迈着安详的不慌不忙的步子。
离车站已经不远了,再过去就是紧邻的一片森林。在一处林间空地上铁路已然在望,这时他才第一次转回头去看了一眼。许多持枪的士兵尾随在后面。“他们要干什么?”金茨这样想着,同时加快了脚步。
追上来的人也如法炮制,同他之间的距离保持不变。前方出现了两堵墙似的破损的火车车厢。绕过它们以后,金茨跑了起来。载运哥萨克来的列车已经编发到调车场,线路是空着的。金茨奔跑着越过去。
在跑动中他跳上高高的站台。这时,追赶他的士兵从几辆破损的车厢后面跑了出来。波瓦利欣和科利亚朝金茨喊了些什么,打着手势让他到车站里面去,在那里可能使他得救。
然而,仍旧是那种在城市里经过几代人培养出来的、但在此时此地行不通的带有献身精神的荣誉感,挡住了他的求生之路。他以超人的意志力设法控制住快要炸裂的心的颤抖。应该大声告诉他们:“弟兄们,你们会明白过来的,我算是什么好细?”他这样想着,“应该说几句有清醒作用、打动人心的话,才能把他们控制住。”
近几个月以来,一种功勋感和发自内心的要高声呼喊的欲望在他身上已经不自觉地与木板搭成的讲台或者椅子联系在一起,只要一站到它们上面,就能向聚拢来的人群发出某种号召,煽动性的言语就会脱口而出。
站房门前那座车站用的钟下面有一只很高的消防水桶,严严地盖着。金茨跳上桶盖,面对走近前来的人们断续地讲了几句感人的、超人的话。在咫尺之内几步就可以跑进去的门旁,他做出了一个愚蠢而勇敢的举动,使追上来的人目瞪口呆地站住了。士兵们把举在手中的枪枝放了下来。
这时,金茨走到木桶的边缘,踏翻了盖子。他一只脚踩到水里,另一只是到桶边上,整个人跨在桶边上。
他这副狼狈相引起士兵们一阵大笑,站在最前面的一个朝他颈部开了一枪,把这个可传人送了命,其余的赶上来向死者捅了一阵刺刀。
十一
弗列里小姐给科利亚挂了电话,让他尽可能妥善地把医生安置到车上,否则就要揭穿会使科利亚木愉快的事。
科利亚一面回答老小姐的话,一面像往常那样接着另外一个电话,从他口中夹杂着带小数点的数字来判断,是在向另一个地方传送电报密码。
“普斯科夫,接线员,听得见吗?什么暴乱分子?一只手?您这是怎么回事,小姐?什么手相术,一派胡言。行啦,把电话挂上吧,您妨碍我的事。普斯科夫,接线员。30、6、小数点、0、0、心。唉,真该让狗把您叼了,我的电报机上的带子都搞断了。什么?什么?听不清。又是您,小姐?我已经对您清清楚楚说过了不行,我办不到。您应该找波瓦利欣。看什么手相,胡说八道。30、6……啊,见鬼……算了吧,别妨碍我了,小姐。”
可是老小姐却说:
“什么普斯科夫、普斯科夫,你瞒不过我的手相术,我已经把你看透了。明天你得把医生给我送上车去,我也就不再同任何杀人犯讲话了,你这个出卖上帝的小犹大。”
十二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起程的时候,天气闷热。像前天一样,又要有一场雷暴雨。
在乌黑的酝酿着雷雨的天空的凝视下,吐得满地是葵花籽壳的车站旁边的小镇上,低矮的土坯房屋和受惊的鹅群现出一片白色。
和车站紧相连接的是一片向两侧展开的宽广的草地。地上的青草坡践踏得凌乱不堪,数不清的人群一连几个星期在这里等待开往不同方向去的火车。
人群里那些身穿原色粗呢外衣的老年男子,从这一堆挤到那一堆去探听各种谣传和消息。一些年龄大约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侧身用手臂支着头躺在地上,手里拿着去掉了叶子的树枝,仿佛还是在放牧牲口。年纪更小一些的弟妹们撩起衬衣在他们脚边走来走去,露出啡红色的脊背。那些当妈妈的伸出并拢的两腿坐在地上,怀里抱着用褐色粗呢外衣斜裹起来的吃奶的婴儿。
“只要枪炮声一响,就像羊群一样四散奔逃。他们不习惯!”站长波瓦利欣不怎么友好地说着,一面和医生一起在车站内外地上一排排躺着的人们中间曲折地穿过来。
“这儿露出空地来啦!算是又看到了土地是什么样子,真叫人高兴!整整四个月没有见到,让这一大群人给遮住了——简直都快忘记了——他当时就躺在那儿。说来也真怪,战争中看够了各种各样可怕的事,早就应该习以为常了,可这一回真教我觉得可怜!主要就是因为——毫无道理。究竟为了什么?他对他们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难道这些家伙还算得上是人?现在清往右拐,对,对,往这边来,请到我的办公室。这一趟车您就不必指望啦,能把人挤死。我安排您上另一次车,是区间的。这是我们自己编组的,现在就开始挂车。不过,直到上车之前您别吱声,对谁也别说!要是露了风声,车来不及挂就会给拆开。夜里您在苏希尼奇换车。”
十三
当这次保密的列车编组完毕,倒退着从机务段朝站上开来的时候,草地上的人全部挤成一团,从斜刺里向慢慢退过来的列车跑去。人们飞快地从土丘上滑下来,冲上路基。他们互相推搡,有的在跑动中跳到车厢之间的缓冲器或者踏板上,也有的爬进了车窗,上了车顶。眨眼间这列还在开动的火车就挤满了人,等到停靠在月台旁边的时候,已经水泄不通,从上到下都是要赶路的人。
医生奇迹般地被挤进车厢门口那一小块可以站立的地方,接着又莫名其妙地被拥到里边的过道上。
一路上他始终被挤在过道里,直到苏希尼奇都是坐在自己的行李上。
墨黑的雷雨云早已消散。洒满了炙热的阳光的田野上,到处都不停地响着压倒列车行进声的震耳的蝈蝈的叫声。
站在窗前的人遮住了光线。地板上、椅子上和两排座位之间的隔板上,落下他们长长的身影,两三个人的重叠在一起。这些影子在车厢里也找不到容身之处,从对面的窗口被挤了出去,于是和前进中的整列车的影子在一起,在路基另一侧的斜坡上跳跃式地奔跑着。
周围是一片嘈杂喧闹声,有的唱着歌,也有的一边笑骂,一边打着牌。停车的时候,站上候车的人群的喧嚷又和车内的嘈杂汇合在一起。这么多人的言谈笑语声达到了海上风暴那种震耳欲聋的地步。也正像航行在海上一样,中途游泊的时候会突然出现不可思议的片刻的宁静。这时,可以听到人们在站台上沿着列车匆匆走过的脚步声,有人赶到行李车附近并且发生了争吵,不时还从远处传来送行的人几句断续的话,鸡的轻声啼叫,其中掺杂着车站小花园里树木的籁籁响动声。
这时,就像是一封在途中拍发的电报,或者又像是从梅留泽耶沃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带来的问候,一缕熟悉的香气从窗外飘来。它有时悄悄地在你身边的什么地方变得十分浓郁,有时又似乎是从田野和花圃里的鲜花达不到的高处降落下来。
因为拥挤,医生无法走近窗前。但他无须用眼去看,在想象中就见到了这些树木。它们大概就生长在附近,安详地向车顶伸出落满风尘的枝条,浓密的叶子宛如一幅天幕,点缀着许多晶亮的眨眼的小星。
这景象一路上不断重现。到处是喧嚷的人群,到处是开着花的搬树。
这股无所不在的香气似乎赶过向北方行驶的列车,又像是乘车的人所到之处都会听到的那种有根有据的传闻,不胫而走地散布到各个大小车站和道口的守望点。
十四
夜里到了苏希尼奇,一个老式打扮的殷勤的搬运工带着医生走过一条没有灯火的路,从后倒把他送上了一列刚刚到达而行车表上找不到车次的列车的二等车厢。
搬运工用乘务员的钥匙勉强打开了后侧的车门,把医生的东西放到门里那一小块可以站人的地方,正准备和立刻要把行李推下去的列车员抵挡一番的时候,后者似乎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发了善心,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列有特殊任务而不为人知的客车,行驶的速度相当快,短暂停车时还设置了警戒。车厢里几乎是空荡荡的。
日瓦戈进去的那间包房,被小桌上一支滴着油的蜡烛光照得很亮,从稍稍放下一点的窗口吹来的风,使烛焰不住地晃动。
蜡烛的主人是包房里唯一的一位乘客。他是个淡黄头发的年轻人,从修长的双臂和两腿来看,身材肯定很高。他那四肢的关节似乎相当松散、灵活,仿佛是一件折叠物品的没有连结牢靠的部件。这位青年靠窗坐在沙发长椅上,随便地向后仰靠着,一看到日瓦戈走了进来,客气地欠了欠身,由半躺的姿势改成较为雅观的端坐。
在他所坐的长椅下面有一堆毛茸茸的碎布之类的东西。这堆东西的一头突然动了起来,从长椅下面急匆匆地爬出来一条耷拉耳朵的猎狗。它围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脚下又闻又看,然后就在包房里从这一头到那一头跑来跑去,几只爪子灵活地伸来伸去,正像它那位两腿交换着叠起又放下的高个子的主人一样。不久,它就听从主人的吩咐急忙钻到椅子底下,又变成了先前那种像一团拖布的模样。
这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才看到包房里的衣钩上挂着一杆装在套子里的双筒猎枪,一条皮革的子弹带和紧紧地塞满了禽鸟的狩猎网袋。
这青年原来是个猎人。
他非常健谈,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急不可待地同医生攀谈起来,说话时,两只眼睛始终紧紧地盯着医生的嘴。
这个青年人有一副不中听的高嗓子,每当说话的声音达到最高点后,便又降下来变成带点金属味道的假嗓音。还有另一种怪现象:他虽然完全是个俄国人,可是唯独把“y”这个元音说得很古怪,发出的音软化得像是法语的“u”,又像是德语里的变元音“u”。除此之外,这个发不准的“y”对他来说也比较困难,要费很大的力气,尖声尖气地才能说出来,比其他的音都要高。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几乎就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吃了一惊:
“昨天弯(晚)上我就打到了一些亚(鸭)子。”
“这是怎么回事?”日瓦戈心里在想,“好像在什么书里看到过,有这个印象。作为一个医生,我应该知道,只不过,一时想不起来。大概是大脑方面的某种原因,造成语音上的缺陷。不过,这种啤叫似的声音太可笑了,让人无法严肃地对待。简直不可能和他谈下去,最好还是爬到铺上去躺躺吧。”
医生果然就这样做了。他在上铺安顿好以后,年轻人就问是不是把蜡烛吹灭,木然也许会影响他休息。医生感谢地表示同意。这位同车的旅伴把蜡烛熄掉,周围变得一片漆黑。
车窗开了一半。
“要不要给您关立窗子?”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问道,“您不怕小偷吗?”
同伴没有回答。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又大声问了一次,那人还是毫无反应。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于是划着了一根火柴,想看看这位同伴是怎么回事,也许从包房里出去了,或者更有可能是已经睡着了。
然而都不是,那人睁大眼睛依旧坐在原地,微笑地看着从上面俯下身来的医生。
火柴熄灭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又点燃了一支,就着它的光亮第三次重复了一遍所要问的话。
“随您的便吧,”猎手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偷。不过最好还是不必关窗。有点闷。”
“真没料到!”日瓦戈心里思忖着。“看来是个怪人,只能在有亮光的时候讲话。你看他现在的发音多清楚,一点错误也没有了!莫名其妙!”
十五
由于过去这一个星期发生的种种事件、临行前心情的波动以及收拾行装和凌晨就上了车,医生觉得全身好像散了架一样。他以为立刻就会沉入梦乡,于是让身体躺得更舒适一些。然而事与愿违。过度的疲劳驱走了睡意,等到他睡着的时候,已经天将破晓。
在这之前的漫长时间里,无论在他脑际一幕幕涌现的种种思绪多么纷繁杂乱,实际上只是构成两个时分时合、纠缠不开的圆周。
一个圆周的内容是对东尼娅、家庭和过去的生活的思念,想的是那充满诗情、虔诚而圣洁的日子。医生对这种生活感到惊喜,切盼它能完整无缺地保存下来,如今在这夜间飞驰的列车上,急不可耐地想要重新投入阔别两年的它的怀抱。
对革命的忠诚信念和赞赏也在这个圆周之内。这里所说的革命,指的是中产阶级所接受的革命,同时也是一九O五年那些对布洛克无限崇拜的青年学生所赋予的含义。
这个亲切而又熟悉的圈子当中,也包括战前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四年间在俄罗斯的思想界、艺术界以及整个俄国和日瓦戈本人命运中出现的那些新的征象和预兆。
战后情不由己地想要重新捕捉这股潮流,为了求得它的再现和延续,思乡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强烈。
第二个圆周也有着某种新的思念,然而却是异样的,同时又是那样美妙!但这并非自己所熟悉的推陈而出的新意,却是一种本能的、由现实所决定而又像大地震动那样来得突然。
战争、流血、恐惧以及它带来的家园沦丧和斯文扫地,这就是新的因素。战争的考验以及从中获得的精明的生活本领,也是这种新的成分。战争把他带到的这些边远小城镇和接触的那些人,同样是新鲜的。革命也是新的因素,当然不是一九○五年前不久大学里谈论的那种理想化的革命,而是现在这种诞生于战争之中并且带着血腥气的士兵们的革命。它在善于驾御这种自发力量的布尔什维克的指引之下,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护士安季波娃同样也是这个圈子里的新内容,天知道战争会把她和她那具有神秘色彩的生活抛向何方,但她与人与事无争,几乎对自己的痛苦从不表露,她那沉默尽管令人不解,然而却又如此强劲有力。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竭力不去爱她,正像他竭力去爱所有的人,更不用说去爱自己的家庭和亲人了。
火车正在全速前进。从放下的车窗迎面吹来的风掀乱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鬓发。夜间停车的各个小站,重复着日间同样的景象,嘈杂的人群伴随着籁籁作响的柞树。
偶尔从黑夜的深处向车站传来磷饼的马车声。这时,人们的话语、车轮的响动和树木的沙沙声便交织在一起了。
在这样的时刻,究竟是什么迫使夜间的树影婆婆舞动和相互点头致意,究竟它们彼此之间通过梦中沉甸甸的叶子低声倾诉些什么,都变得可以理解了。这原来就是在上面的卧铺辗转反侧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所思考的,是关于越来越广泛地席卷整个俄国的信息,是关于革命及其面临的不祥而艰难的时刻,关于这场革命可能取得的伟大结局。
十六
第二天,医生醒得很晚。已经是十二点钟了。“侯爵,侯爵!”同车的旅伴压低了声音在招呼他那条不住翻身的狗。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感到奇怪的是,包房里依旧是他和那个猎手两个人,路上没有第三者上车。途经的车站名称,都是从小时候起就熟悉的。列车已经穿过了卡卢加省,正在向莫斯科省驶去。
在带有战前的那种设备的洗脸间里完成了旅途中的激洗以后,医生回到包房接受了这位颇使人感兴趣的旅伴提供的早餐。现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才能更好地对他端详一番。
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出奇地喜欢讲话而且好动。他之喜好讲话主要还不是为了交谈和沟通思想,而是在舌头动作和吐字发声本身。他边说边像坐在弹簧上一样全身上下颠动着,无理由地哈哈大笑,同时由于感到满足而飞快地搓动双手,如果觉得这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就用两个手掌敲打膝头,笑得流出眼泪。
谈话的内容是从昨天见到的那些怪事开始的。这位邂逅相逢的伙伴讲话之颠三倒四,实在令人吃惊。他一会儿滔滔不绝地做着谁也不曾要求的自我介绍,一会儿又毫不在意地提出一连串无需回答的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
他所讲的关于自己的一大堆情况,都是难以置信的,而且内容毫不连贯。看来他的一大弱点就是喜欢撒点小谎。观点的极端和对一切公认事理的否定,在他看来无疑是最能说服人的。
所有这些都令人想起那种重弹的旧调。发表这类激进主义言论的,原本是上个世纪的虚无主义者,稍后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人物,一直延续到不久前他们的那些追随者,也就是俄国整个受过教育的外省知识界。他们常常要走在首都的前面,这是因为偏远省份古板正经的作风,更能保存在京城已经陈旧过时的流行观点。
这个年轻人谈到他是一个知名的革命家的侄子,而父母却是坚决的顽固分子,用他的话说就是死硬派。他们在离前线木远的某地有一片相当可观的领地。年轻人就是在那里长大的。父母和叔父一向针锋相对,但叔父不念旧恶,如今正是靠他的影响才使他们免去了许多麻烦。
这位喋喋不休的旅伴自称在信仰方面是追随叔父的,无论对生活、政治以及艺术,都是极端主义者。从这番表白当中又让人嗅到彼坚卡·韦尔霍文斯基的味道,不过并非指那些左的观点,而只是表现为思想的堕落和大言不惭的浮夸。“他现在一定会标榜自己是未来主义者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这样想,果然话题就转到这上面。“现在大概要谈体育运动。”医生继续提前一步进行猜测。“可能要说起赛马,或者是滑旱冰,或者是法国式摔跤。”不出所料,话题果然转到了狩猎上。
年轻人讲到他在家乡的时候就开始行猎,自吹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射手,只不过因为生理缺陷没有能够成为一名士兵,否则在战争中一定会弹无虚发而出人头地。
看到日瓦戈那种疑问的眼色,他惊讶地大声说道:
“怎么?莫非您没注意到?我以为您已经看出了我的缺陷。”
他于是从衣袋里拿出两张纸片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看。一张是他的名片。他原来是复姓,全称是马克西姆·阿里斯塔尔霍维奇·克林佐夫-波戈列夫席赫,但他要求简称为波戈列夫席赫,表示对同样如此自称的他的叔父的尊重。
另一张纸片是个分成许多栏目的表格,画着手指按不同方法交叠起来的各种各样的手势。这是聋哑人的手语符号。一切立刻就明白了。
波戈列夫席赫原来是加尔特曼或者奥斯特罗格拉茨基学派的一个罕见的有才能的学生,他以不可思议的完美程度不靠听觉而仅凭视觉来根据教师喉部肌肉的动作学会了说话,并且同样能理解对方的话。
把他从什么地方来并且在哪一带打过猎的情况在心里盘算过以后,医生就问:
“恕我直言,不过您也可以不回答——您同济布申诺共和国以及它的建立有没有关系?”
“您是从什么地方……请允许我……这么说您知道布拉热依柯?……有,有关系!当然有。”波戈列夫席赫高兴得像放连珠炮似的说,一边哈哈大笑,整个身子左右摆动起来,两手用力拍打着膝头。接下去又是一派胡言乱语。
波戈列夫席赫谈到,布拉热依柯使他有了一个借口。济市申诺不过是表现他个人想法的一个无所谓的地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难于自始至终地注意听他的叙述。波戈列夫席赫的空论一半是无政府主义的设想,另一半完全是一个狩猎者的信口开河。
波戈列夫席赫以一个先知者的心安理得的语调,断定不久就会发生一场毁灭性的社会震荡。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内心也同意这可能是难以避免的,但是这个不招人喜欢的小青年不紧不慢地做出这种预言时表现的目空一切的镇定自若,破坏了他的想法。
“您听我说,请等一下,”他不无胆怯地反驳说,“所有这些也许是可能发生的。不过我觉得在我们这一片混乱和破坏的情况下,在步步紧逼的敌人面前,进行这种冒险性的试验不合时宜。应该让国家有一段清醒的时间,从一个转折走向另一个转变之前要有喘息的机会。需要等待出现某种平静和秩序,哪怕只是相对的也好。”
“这太天真啦。”波戈列夫席赫说道,“您所说的破坏,正像您赞不绝口和喜爱的秩序一样,也是正常现象。这些破坏却是更广阔的创造性计划合乎规律的先行部分。社会发展得还很不够。应该让它彻底垮掉,那时候真正的革命政权就会在完全另外的基础上把它一部分一部分地重新组装起来。”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于是就走到过道里。
列车全速驶近莫斯科。迎着车窗一刻也不停地飞快闪过一片片的白摊林和一幢紧接一幢的别墅。狭长的露天站台连同那些到别墅度假的男男女女一闪而过,在列车掀起来的尘雾中仿佛被旋转木马带到另一边。火车一声接一声地拉响汽笛,空旷飘渺的林间回音携带着汽笛声传向远方。
这些天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突然第一次完全明白了是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以及一两个小时以后迎接他的是什么。
三年间的各种变化,失去音讯和各处转移,战争,革命,脑震荡,枪击,种种死亡和毁灭的场面,被炸毁的桥梁,破坏后的瓦砾和大火——所有这一切霎时都化为毫无内容的巨大空虚。长期的隔绝之后头一件真实的事就是在这列车上令人心荡神驰地一步步接近自己的家,那是地上的每一块小石子都无限珍贵的、至今还完好无缺地留在世上的自己的家。来到亲人面前,返回家园和重新生存,这就是以往的生活和遭遇,就是探险者的追求,也就是艺术的真谛。
树林已经被甩在后面,列车从拥挤的林木当中得到了解脱。一片缓斜的草地从谷底向上延伸到远方成为宽广的丘陵地带。它上面纵向排列着一条条墨绿色的马铃薯田城。在草地丘陵顶部马铃薯田的尽头看到的是地窖温室的玻璃窗。草地的另一侧,在奔驰的列车尾部方向,一团紫黑色的云悬在半空。阳光从乌云后面向四方辐射开来,落在温室的玻璃窗上,燃起耀眼的光芒。
突然,从云层里斜飘着洒下一阵晴日阵雨,阳光下可以看到闪烁的雨滴。急骤的阵雨的节拍正好和前进的列车轮声、车身的震颤相吻合,似乎是要竭尽全力地赶上,唯恐落后。
医生还没有来得及注意这一切,前方的山后已经出现了救世主基督大教堂的轮廓,接着就是它那穹窿形的屋顶、市区的房屋和林立的烟囱。
“莫斯科。”他一边说着,就走回了包房。“该收拾东西啦。”
波戈列夫席赫一下子跳起来,在狩猎袋里翻了翻,拿出一只最大的鸭子。
“拿去吧,”他说。“留个纪念。和您相处这一整天,我非常快活。”
无论医生如何谢绝,还是无济于事。“好吧,”他不得木表示同意,“我把它收下,算是送我妻子的一件礼物。”
“妻子!妻子!给妻子的礼物。”波戈列夫席赫兴高采烈地重复着,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同时扭动全身哈哈地大笑,让从座位下面跳出来的“侯爵”也分享他的快乐。
列车驶向月台。车厢里像到了夜间一样变暗了。这位聋哑人把那只野鸭递给医生,外面包了半张不知是什么内容的铅印传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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