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野营时从托米林那里听到有关阿克西妮亚的事情以后,司捷潘心怀思念和憎恨,才终于明白了,尽管跟她一起生活得很不如意,尽管有过去她使他蒙受的耻辱,但是他还是在以一种痛苦、敌视的感情热爱着她。
夜里,他盖着军大衣,躺在大车上,两只胳膊交叉着放在脑袋底下,想着回到家里,妻于怎么接待他,就感觉到胸膛里装的好像不是心,而是一只有毛毛的毒蜘蛛在蠢动……他躺在那里,脑子里想出成千种惩罚办法,而且觉得,牙齿缝里仿佛有一粒大沙子。跟彼得罗打了一架后,发泄了一点儿愤怒。回到家里时,已经筋疲力尽,因此只是轻轻地收拾了一下阿克西妮亚。
从他回家的那无起,阿司塔霍夫家里就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幽灵。阿克西妮亚踞着脚尖走路,低声说话,但是眼睛里面还燃烧着被恐怖的灰烬埋着的星星之火,这是葛利什卡点燃的烈火残留下来的火星。
司捷潘仔细打量着她,与其说是看到了这种神情,倒不如说是感觉到的。他非常痛苦。夜里,当厨房里横梁上的蝇群已经睡熟,阿克西妮亚正嘴唇哆嗦着铺床的时候.司捷潘就用毛烘烘的黑手巴掌捂住她的嘴,打她一顿,不要脸地审问她和葛利什卡姘居时的细节。阿克西妮亚被打得在散发着羊臊味的硬板床上滚来滚去,气都喘不上来。司捷潘在把她那柔软的、像揉透了的面团似的身体折磨厌烦了以后,就用手摸她的脸,寻找眼泪。但是阿克西妮亚的脸颊却于得像火烤过的一样,只有她的上颚和下颚在他的手指下面一张一合地蠕动着。
“你说不说?”
“不说!”
“我打死你!”
“打死吧!打死吧,看在基督的面上……我这是在受苦……不是在生活……”
司捷潘咬紧牙关,把妻子胸脯上大汗过后,凉丝丝的细肉皮拧来拧去。
阿克西妮亚哆嗦着,呻吟着。
“疼吧?”司捷潘高兴地问道。
“疼。”
“你以为我不痛苦吗?”
他睡得很晚。睡梦里还把关节肿胀的黑手指头攥得紧紧的,不住地抖动着。阿克西妮亚用胳膊肘儿撑起身子,久久地打量着丈夫那漂亮的、睡梦中变了样子的脸庞,然后又把脑袋伏在枕头上,低声嘟哝些什么。
她几乎看不见葛利什卡了。有一次在顿河岸上正好遇到了他。葛利高里赶着牛去饮完了水,正沿着斜坡向上走来,手里舞弄着一根红色的小树枝,眼瞅着脚尖。阿克西妮亚迎面朝他走过去。一见到他,她立刻觉得手里的扁担突然变得冰凉,一阵热血冲上了太阳穴。
后来,她一想起这次会面,就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使自己相信,这并不是梦。葛利高里几乎是在她走到自己身旁的时候才看见她。他听到她故意弄响的水桶声,才抬起头来,眉毛颤动了一下,傻里傻气地笑了笑。
阿克西妮亚一面走,一面从他的脑袋顶上望着波光粼粼、碧绿的顿河和远处——沙子嘴上的沙岗。
一阵红晕使她的眼睛里挤出了眼泪。
“克秀莎!”
阿克西妮亚走过去几步,像被打了一下似的,低头站住了。葛利高里恶狠狠地用树枝抽了一下那只落在后头的、红褐色的公牛,连头也没有回,便问道:“司捷潘什么时候去割黑麦?”
“马上就要去……他正在套车。”
“你把他送走以后,就到草场上的我们家葵花地里去。我也去。”
阿克西妮亚的水桶碰得叮当直响,向顿河走下去。岸边的泡沫,好像在波浪滚滚的绿水边镶了一道弯弯曲曲的、黄色的美丽花边。捉捕小鱼的白鸥吱吱叫着,在顿河上空盘旋。
小鱼在水面上溅起了银色的雨点。河对岸的白沙角后面,雄伟。严肃地高耸着几棵被风吹动着的老杨树的灰色树顶。阿克西妮亚打水的时候,不小心把水桶掉到河里。她用左手撩起裙子,走到水深没膝的地方。河水搔得被袜带勒肿的腿肚子痒酥酥的,使得阿克西妮亚自从司捷潘回家以后,第一次迟疑地低声笑了起来。
她回头看了看,葛利什卡在慢慢地爬上斜坡,仍然舞弄着树枝,好像是在驱赶牛蛙。
阿克西妮亚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用泪水模糊的目光亲热地看着他那强健有力的、坚定地踏着土地的双腿。
葛利什卡的裤子掖在白色毛袜筒里,上面的丝绦闪着红光。背上靠肩胛骨的地方,肮脏的衬衫上有个新撕破的口子,布缕随风飘着,闪露出一块儿黝黑的、三角形的皮肤。阿克西妮亚用眼睛亲吻着这一小块曾经是她占有的可爱的身体;眼泪落到微笑着的苍白的嘴唇上。
她把水桶放在沙滩上,用扁担钩儿去钩水桶梁的时候,她看见了葛利什卡的尖头靴子留在沙滩上的脚印。
她偷偷地向四面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远处的码头上有几个孩子在洗澡。她蹲下去,用手掌抹平了脚印,然后挑起扁担,暗自微笑着,急忙赶回家去。
蒙着一层薄雾的太阳在村庄的上空移动着。远处,一堆棉絮般的白云下,一片深广的牧场透着碧蓝的凉意,可是在村庄的上空,在晒得滚烫的薄铁房顶的上空,在尘土飞扬、沓无人迹的街道上空,在长满被干旱蒸晒得枯黄的野草的院落上空,却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的暑热。
阿克西妮亚挑着水,摇摇晃晃地登上台阶,桶里溅出的水洒在干裂的地上。司捷潘戴了一顶宽边的草帽,正在把马套在收割机上。他整理着在车辕里打盹的骡马的肚带,瞅了阿克西妮亚一眼。
“往水壶里倒些水。”
阿克西妮亚往大水壶里倒了一桶,铁桶箍把她的手都烫疼了。
“应当弄点冰来。水一会儿就会热起来的,”她望着丈夫汗湿的脊背说道。
“到麦列霍夫家去拿……别去啦!……”司捷潘忽然想起来,喊道。
阿克西妮亚走去关敞着的板门。司捷潘低下头,抓起鞭子。
“上哪儿去?”
“去关门。”
“回来,贱骨头……我说过——别去啦!”
她慌忙走上台阶,想把扁担挂起来,但是哆嗦着的手偏不听使唤,——扁担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司捷潘把一件帆布斗篷扔到前面的坐位上;他理着马缰绳,坐了下去。
“开开大门。”
阿克西妮亚打开了大门,大着胆子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傍晚儿。和阿尼库什卡约好一块儿去割黑麦。也给他送饭来。他从铁匠铺一回来,就到麦地里去。”
收割机的小轮子吱吱扭扭地响着,轧进像天鹅绒似的灰色的尘埃中,滚出了大门。阿克西妮亚走进屋子,把手掌按在心上,站了一会儿,然后蒙上头巾,向顿河岸边跑去。
“可是,万一他回转来呢?那可怎么办?”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她如临深渊,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接着——又小跑似地匆匆走下顿河岸,向草场跑去。
篱笆。菜园。一片黄色的、迎着太阳的向日葵花朵。开着苍白色花朵的绿油油的马铃薯。啊,这是沙米利家的婆娘们,因为先前误了农时,现在正锄马铃薯地里的杂草;她们弓着穿粉红色上衣的脊背,迅速上下挥动着锄头,在灰色的城沟里锄草。阿克西妮亚一口气跑到麦列霍夫家的菜园。四面看了看;把插着篱笆门的小树枝拔下来,推开园门,顺着一条踏出的小径来到一片绿油油的向日葵丛边,便弯下身子,钻到向日葵长得最密的地方,满脸都是金色花粉;她撩起裙子,坐在长满了冤丝子的土地上,她侧耳倾听:静得连耳朵里都在嗡嗡地响。头顶上什么地方,有一只黄蜂在寂寞地嗡嗡叫着。遍身硬毛、空心的向日葵茎子在默默地吮吸着土地里的水分。
她坐了有半点钟,疑惑不定,非常苦恼,——他会不会来呢,她已经站起身来,整理着头巾下面的头发,想要走啦,——这时园门突然咬扭地响了,有脚步声。
“阿克秀特卡!”
“这儿来……”
“啊哈,你已经来啦。”
向日葵的叶子响着,葛利高里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满脸都是些什么呀?”
阿克西妮亚用袖子擦了擦香喷喷的金黄色的粉尘。
“大概是向日葵花粉。”
“这儿还有呢,眼睛边上。”
她擦干净了。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在回答葛利什卡无声的询问时,她哭了。
“我受不了啦……我完啦,葛利沙。”
“他把你怎么啦?”
阿克西妮亚恨恨地扯开上衣领子。粉红色的、像处女一样的坚实隆起的胸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紫青色的伤痕。
‘你不知道他把我怎么啦?……每天都打我!……吸我的血……你也是好样的……像只公狗一样干完了坏事,就夹起尾巴躲到旁边去啦……你们都是一流货……“她用哆嗦着的手扣好钮扣,惊慌地——他是不是生气啦——朝扭过身去的葛利高里膘了一眼。
“你是在寻找罪人哪?”他咬着一根草茎,拖着长腔说。
他那平静的声调激怒了阿克西妮亚。
“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她激动地喊道。
“母狗要是不愿意,公狗是不会爬上去的。”
阿克西妮亚用手捂住脸。她委屈得就像被无缘无故地蓄意当头猛击了一拳似的。
葛利高里皱着眉头,斜了她一眼。从她的食指和中指缝里渗出了眼泪。
一道斜照进向日葵丛中的、尘埃朦胧的阳光,把那透明的泪珠照得闪闪发光,晒干了留在她皮肤上的泪痕。
葛利高里就是见不得眼泪。他激动得如坐针毡,不住地转来转去,狠狠地把一只黄蚂蚁从裤子上抖下来,又迅速地瞥了阿克西妮亚一眼。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见手背上,原先是一个泪珠,现在却是三个泪珠在追逐流淌。
“你哭什么呀?受委屈了吗?克秀莎!好,等等……停一停,我想跟你说点什么。”
阿克西妮亚把手从泪湿的脸上拿下来。
“我是来跟你要主意的……你干吗要这样?……我已经够苦啦……可是你……”
“我这简直是投井下石……”葛利高里心里想,脸也红了。
“克秀莎……我无心中说了几句刺儿话,好,别生气……”
“我不是来死缠你的……别害怕!”
这会儿,她确信,自己并不是为了纠缠葛利高里才来的;不是,当她从顿河陡岸向草场跑来的时候,自己确曾下意识地想过:“我劝劝他!不叫他结婚。不然我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指望呢?‘这时她想到了司捷潘,就刚强地摇了摇脑袋,驱逐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这么说,咱们的好事是完结啦?”葛利高里问道,然后趴在地上,用双臂支着身子,向外吐着说话时嚼烂了的冤丝粉红色的花瓣。
“怎么完结了呢?”阿克西妮亚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说的呀?”她又问了一遍,竭力探视起他的眼睛来。
葛利高里翻动着鼓出的浅蓝色白眼珠,把目光向一旁移去。
风吹日晒、疲惫不堪的土地散发着尘埃和太阳的气味。风沙沙地响着,翻动着向日葵的绿叶子。一堆棉絮似的白云遮住了太阳,天突然昏暗了,于是烟雾般的云影落到了草原上,村落上,落到了阿克西妮亚的低垂着的脑袋上,落到了茧丝的粉红色花萼上,然后又盘旋、翻滚飘逝。
葛利高里猝然叹了一口气,仰面躺下,肩胛骨紧贴在滚热的土地上。
“你听我说,阿克西妮亚,”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实在太烦人啦,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吸吮似的,我拿定了主意……”
菜园上空响起了一阵吱吱扭扭的大车轮声。
“往右拐,秃顶的畜生!往右拐!往右拐!
这吆喝声是那么大,吓得阿克西妮亚赶紧趴到地上去。葛利高里抬起点脑袋,低声说道:“摘下头巾来。太显眼。别叫人看见。”
阿克西妮亚摘下了头巾。掠过向日葵丛的热风吹弄着她脖子上的金色细发卷。渐渐远去的大车的吱扭声消失了。
“我想了这么个主意,”葛利高里开口说,“过去的事情,是不能挽回啦,干吗还要寻找罪人呢?好歹总要活下去……”
阿克西妮亚抖擞精神,听着,期待着,手里撕着从蚂蚁嘴里抢下的花梗。
她看了看葛利高里的脸,只见他眼睛里闪着冷酷、令人不安的凶光。
“……我拿定主意,咱俩来结果掉……”
阿克西妮亚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用弯起的手指头抓住茎蔓坚韧的茧丝,龛动着鼻孔,在等他说出最后的几个字。恐怖和焦急的火焰拼命舔着她的脸,烤得她口干舌燥。她以为葛利高里是要说:“……结果掉司捷潘,”但是他烦躁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它们在困难地龛动着),却说:“咱们来结果了这桩相好的事儿,好吗?”
阿克西妮亚站起身来,胸膛乱碰着摇摇晃晃的向日葵的黄色花盘,朝园门口走去。
“阿克西妮亚!”葛利高里气急败坏地喊道。
回答他的是吱扭的园门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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