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顿河里的满潮春水淹没了河边的全部草地,惟独在鲁别任村对面的左岸还剩下一片未被淹没的小高地春天,从顿河沿岸的山上,老远就可以看到河水泛滥形成的小岛,岛上茂密地丛生着小柳树、小橡树和枝叶扶疏的灰色杨柳夏天,那儿的树会被野蛇麻草~直缠到树顶,地上长满了难以通行的带刺的木莓丛,树丛下面遍地是乱蓬蓬的深蓝色的牛蒂花,肥沃的土地养育出的肥壮的茂草,在稀有的林间空地上长得比人还高。
夏天,就是中午,树林里也是那么寂静、阴暗。凉爽。只有黄莺的鸣叫声会划破寂静,还有布谷鸟在向什么人争说着自己未来的岁月。冬天里,丛林就全都变成空荡荡。光秃秃的,像坟墓里一样的寂静,树木的校在冬天苍白的寒空中阴暗地闪着黑光,只有狼意于才年年在小树林子里找到安全的过冬的洞穴,整天地躺在被大雪掩盖着的艾蒿丛里。
福明、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和其余几个福明匪帮残余分子在这个岛子上住了下来。他们苟延残喘地活着;吃的东西非常可怜,都是福明的一个叔伯兄弟每天夜里划着小船给他们送来的,吃得半饥半饱,然而可以枕着鞍褥尽情地大睡,夜里,轮流担任警戒。因为害怕被人发现他们隐藏的地方,所以也不敢生火。
满潮的河水冲刷着小岛,匆匆向南奔流。水势浩荡,涛声雄伟,冲过前进道路上的一排排老杨树,摇晃着淹没在水中的灌木丛顶,轻轻地。歌唱似地、平静地哺哺细语着流去。
葛利高里很快就习惯了这日夜不息,近在飓尺的河水喧闹声。他久久地躺在被河水冲得很陡的岸边,望着广阔的水面,望着顿河沿岸笼罩在紫色的、阳光迷离的烟霞中的白色山峰。那里,在这片烟雾的那边,就是亲爱的家园,那里有阿克西妮亚、孩子……他的哀思飘向那里。每当他想起亲人的时候,他心里顿时就会燃起思乡的烈火,煎熬着他的心,对米哈伊尔的仇恨就会沸腾起来,但是他压制着这些感情,竭力不去看顿河沿岸的群峰,免得再去想这些心事,没有放纵情思去想这些仇恨。就是不想这些事,他已经够痛苦的了。就是不想这些事,他的心胸已经够郁闷的了。有时候他仿佛觉得——他的心被挖掉了,不跳了,而血却在不停地往外流。看来,多次受伤,战争的灾难和伤寒病损害了他的健康:葛利高里开始清楚地听到心脏的烦人的跳动声。有时候左胸下面一阵阵尖利的疼痛,简直疼得难以忍受,他的嘴唇立刻干得要命,要费很大劲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叫出声来。后来他找到了有效的止痛办法:把左胸趴在潮湿的土地上,或者用凉水浸湿衬衣,这样疼痛就会慢慢地、好像很不情愿地饶了他。
这些日子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只是偶尔在晴朗的天空有些被高空的风吹散的白云片飘过,白云的影子像一群群的天鹅,滑过河湾的水面,掠过远处的河岸,消逝了。
如果能只欣赏岸边疯狂地翻动的急流,听着河水的各种腔调的喧哗,什么也不去想,抛开一切能引起他痛苦的东西月p 可就美极啦。葛利高里看着水流那神奇的、千变万化的涡纹,一看就是几个钟头。这些涡纹每分钟都变换样子:不久前还在平静地流着,水面漂着折断的芦苇茎、枯树叶子和草根的地方,——过一会儿,就出现个神奇地凹陷下去的漩涡,贪婪吞没着从它近旁漂过的一切东西,可是河水过一会儿就在出现漩涡的地方翻腾起来,浊水在盘旋打转儿,忽而旋出一截黑色的苇根,忽而旋出了一片摊开的橡树叶子,忽而旋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来的一束干草。
黄昏时分,西面的天空燃起一片樱桃色的霞光。月亮从高高的杨树梢后升上来。月光像白色的冷焰沿顿河泻去,在微风吹起微波的地方,闪烁着月亮的反光和暗光。夜里,小岛上空往北方飞去的无数雁群不断的鸣叫声与水的喧闹声交织成一片。无人惊扰的鸟群时常栖息在岛上,在小岛的东部。公鸭子在水里、在被水淹没的树林子里呼唤,母鸭于呱呱地乱叫,各色的大雁低声咕咕叫着,在互相呼唤。有一天,葛利高里悄悄地走到河岸上,看到离岛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群天鹅。太阳还没有出来。远处的丛林后面还喷着耀眼的霞光。河水被霞光一照,变成了粉红色,平静的水面上端庄美丽的大天鹅也变成了同样的颜色,它们高傲地把脑袋扭向日出的方向。一听见岸上有的脚步声,它们就像吹号似的响亮地叫着飞了起来,等到它们飞得高出树林的时候,葛利高里看见了它们耀眼的、雪白的羽毛的闪光。
福明和他的战友们,各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消磨时光:善于操持家务的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把那条瘸腿盘舒服,从早到晚在修补衣服和鞋子,仔细地擦枪,卡帕林因为不习惯睡在潮湿的土地上,整天地躺在太阳地里,用皮袄盖住脑袋,暗哑地咳嗽着,福明和立马科夫不倦地玩那副自己用纸裁成的牌,葛利高里在岛上闲荡,在水边一坐就是半天。他们很少说话,——所有的话早已说完啦,——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和晚上等待福明的堂兄弟来的时候,才聚集到一起儿。苦闷压倒了他们,整个呆在岛上的时间里,只有一次,葛利高里看到丘马科夫和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高兴了,两个人摔起交来。他们扭在一起,你进我退,折腾了半天,他们喘息着,互相逗几句简短的玩笑话。他们的脚跟都深深地踏进白色的细沙里。瘸子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的力气大得多,但是丘马科夫却比他机灵。他们掉的是加尔梅克式的交,弯着腰,往前探着肩膀,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对方的脚。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聚精会神的,紧张得面色煞白,大声、急剧地喘着气。葛利高里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他们的较量。他看到立马科夫抓住一个好机会,突然带着对手,仰面倒下,然后把腿一弯,嗖地一声把对手从自己身上翻了过去。转眼间,像黄鼠狼一样机灵敏捷的丘马科夫已经压在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身上,压得他的肩肿骨埋进细沙里去,又喘又笑的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叫道:“好啦,你这个畜生!我们可没有说过……可以从脑袋上翻过去呀……”
“你们像小公鸡一样斗起来啦,得了吧,不然就会打起架来啦,”福明劝解说。
不,他们根本没有打架的意思。他们和和气气地拥抱着,坐在沙地上,丘马科夫却用沙哑的,但是很悦耳的低音唱起一支节奏很快的舞曲来:
你们哪,严寒呀!你们哪,严寒!
你们这些凶猛厉害的严寒呀,
你们冻死了芦苇丛里的灰狼,
冻僵了闽阁里的姑娘……
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用尖细的男高音伴唱,他们唱得很和谐、非常好听:
姑娘走到台阶上,
手里拿着黑色的皮大衣,
披在马上的军士身上……
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忍不住了:他跳了起来,手指头弹得啪啪响,用瘸腿把沙地刮平,跳起舞来,丘马科夫拿起马刀,在沙地上掘了一个浅坑,然后说:‘等等,瘸鬼!你一条腿短.在平地上跳不行……你应该在斜坡上跳,或者把那只长腿站到坑里,另一只在坑外。叫长腿在坑里跳。你瞧,这样有多好……好啦,现在跳吧!……“
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擦掉额角上的汗,很听话地把那只好腿放到丘马科夫挖的小坑里。
“对呀,这样好多啦,”他说。
丘马科夫笑得大喘着气,拍着手,用快调儿唱道:
如果你打这儿走过——亲爱的,请到我这儿来!
等你再来的时候——我好好地亲亲你……
而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的脸上带着所有跳舞人的那种严肃表情,开始灵快地跳起来,甚至还试着蹲下去跳……
每天过着一模一样的日子。天色一黑下来,就急不可待地盼望着福明的兄弟来。五个人全都聚到岸边,小声谈着,用军大衣襟遮着火光抽烟。他们决定在岛上再住一个星期,然后乘夜渡到顿河右岸去,弄几匹马,逃到南方去,听说马斯拉克匪帮正在本区南部的什么地方活动。
福明拜托自己的亲戚们暗察附近哪个村子有可以骑乘的马,并且还嘱咐他们把区里每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报告给他。报告来的消息使他们心安;红军部队在顿河左岸搜捕福明,红军战士也曾到鲁别任来过,但是在福明家搜查过后,立刻就走了。
“应该赶快离开这儿。干吗要死呆在这儿?咱们明天就走吧,啊?”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丘马科夫提议说。
“应该先察明哪里能弄到马,”福明说。“咱们急什么呀?如果给咱们吃得再好点儿,就是在这儿过到冬天也不错嘛。你们看,这四周多么美呀!咱们好好地休息休息——然后再去干咱们的事业。叫他们去搜捕吧,咱们是不会落到他们手里的。我很后悔,由于我胡涂,咱们被打垮啦,不错,这叫人伤心,不过还不能罢休!只要咱们一骑上马,在附近的村子里一转,一个星期以后,咱们就能招来五六十个人,也可能招来一百。咱们的人会越来越多,真的!”
“胡说八道!纯属愚蠢的自信!”卡帕林愤怒地说。“哥萨克已经背叛了我们,他们没有跟着我们于,将来也不会跟着我们于的。应该有勇气正视现实,而不是空怀什么胡涂的希望。”
“怎么会不跟着咱们于呢?”
“他们当初既然没有跟着我们干,那么现在当然也不会跟着我们于啦。”
“好,咱们走着瞧吧!”福明气势汹汹地说。“我绝不放下武器!”
“这都是空话而已,”卡帕林疲惫地说。
“没有出息的东西!”福明怒气冲天地大声喊。“你在散布什么失败情绪啊?我已经讨厌你这副哭丧相啦,简直比苦萝卜还讨厌!既然这样,当初何必要多此一举呢?起什么义啊?既然你的肠子这么娇嫩,于吗还要胡来呀!你头一个煽动我起来暴动,现在倒想钻树林子啦?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我已经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啦,见你的鬼去吧,傻瓜!”卡帕林歇斯底里地喊,然后就走开了,他怕冷似的把皮袄裹在身上,支起领子来。
“他们这些老爷们,都是些细皮嫩肉的家伙。一受点儿挫折——他们就受不了啦……”福明叹了口气说。
他们一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谛听着均匀、有力的滔滔水声。一只母鸭子被两只公鸭子追赶着,呱呱地叫着,吃力地从他们头顶飞过去。一群白头翁兴奋地叫着往地上落下来.但是一看见有人,立刻又飞往高处,像条黑色带子似的弯到别处去。
不久,卡帕林又走了过来。
“我想今天到村子里去,”他看着福明,不时眨着眼说。
“为什么?”
“你问得真怪!难道你没有看见,我伤风得厉害吗?简直都站不住啦?”
“哼,这有什么?难道到村子里去,你的伤风就会好了吗?”福明不为所动地沉着地问。
“我必须在暖和地方躺上几夜才行。”
“你哪儿也不能去,”福明坚决地说。
“难道我就只能死在这儿吗?”
“你随便好啦。”
“为什么我就不能到村子里去呢?要知道总睡在凉地上,我非得完蛋!”
“如果在村子里把你抓住怎么办?你想过这个问题吗?那时候我们大家就都要完蛋啦。难道我还不了解你的为人吗?第一次受审,你就会把我们出卖!也许等不到受审,就在往维申斯克押解的路上就出卖啦。”
立马科夫大笑起来,称赞地点了点头。他完全赞同福明的话。但是卡帕林固执地声称:“我一定要走。你那种俏皮的推断并不能说服我。”
“我对你说过啦——在这儿待着,哪儿也别去。”
“但是你要明白,雅科夫·叶菲莫维奇,我再也不能过这样野兽般的生活啦!我害了肋膜炎,也许是肺炎!”
“你会好的,晒晒太阳,就会好起来的。”
卡帕林厉声说:“不管你怎么说,我今天也要走。你没有权利阻拦我。在任何情况下,我都要走!”
福明看了看他,可疑地眯缝起眼睛,朝丘马科夫挤了挤眼,从地上站了起来。
“卡帕林,你好像是真病啦……你大概在发高烧……好,让我来摸摸——一你的脑袋热吗?”他伸出一只手,朝卡帕林走了几步。
显然,卡帕林已经从福明的脸上看出他不怀好意,往后一退,厉声喊道:“滚开!”
“你别叫喊!你叫喊什么?我不过是摸摸你,你干吗要大发雷霆?”福明抢前一步.掐住了卡帕林的脖子。
“你想去投诚吗,混账东西?!”他暗哑地嘟哝着,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把卡帕林推倒在地上。
葛利高里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俩拉开。
……吃过午饭,葛利高里正在把洗过的衬衣往树上晒的时候,卡帕林走到他跟前来说:“我想单独跟您谈谈……咱们坐下来吧。”
他们坐在一截被风浪冲上岸来的朽杨木上。
卡帕林沙哑地咳嗽着问:“您对这个白痴的狂妄举动怎么看呢?我衷心地感谢您的于预一您的行为很高尚,正像一个军官应该做的那样。但是这太可怕啦。我再也不能忍受啦。我们——像野兽一样……我们已经有多少天没有吃过热东西啦,还有,睡在潮湿的地上……我伤风啦,助部疼痛难忍。我大概是害了肺炎。我很想在火边儿坐坐,在暖和的屋子里睡睡,换换内衣……我很想穿干净的、新洗烫过的衬衣,想在柔软的褥垫上睡睡……不,我受不了啦!”
葛利高里笑了。
“您想舒舒服服地打仗吗?”
“您听我说,这算什么打仗呀?”卡帕林立即回答说。“这不是打仗.这是无尽无休的流窜,杀死几个苏维埃的工作人员,然后就逃窜。只有老百姓拥护咱们,开始暴动起来,那才是打仗,而现在这样——不是打仗,不,这不是打仗!”
“那暂们没有别的出路。咱们总不能去投降呀?”
“是啊,但是怎么办呢?”
葛利高里耸了耸肩膀,他说出了他躺在岛上脑子里多次考虑过的事情。
“不舒服的自由也比舒服的监狱好,您知道吧,人们都这样说:监狱建得牢固,可只有鬼才喜欢它。”
卡帕林拿根树枝在沙地上画了几个人形,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并不一定要投降,但是应该寻求跟布尔什维克斗争的新形式。应该跟这些可憎的人分手。您是个知识分子……”
“得啦成算什么知识分子,”葛利高里苦笑着说。“我连话都说不正确。”
“您是军官。”
“这不过是偶然得到的。”
“不,不开玩笑,您是真正的军官.你在军官圈子里生活过,见识过真正的人,您不是像福明那样的苏维埃时代的暴发户,您应该明白,我们继续留在这儿是毫无意义的,这简直是自杀。他把我们带到树林边上挨了一次打,如果还把我们的命运跟他联系在一起儿,——他还要叫我们挨无数次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而且是个白痴!我们跟着他瞎混,非要完蛋不可!”
“那就是说,不投降,可是要离开福明,对吗?到哪儿去呢?去投奔马斯拉克吗?”葛利高里问。
“不。这同样是冒险,只不过规模大一点儿罢了。我现在对这个问题有了不同的看法。不能去投奔马斯拉克……”
“到哪儿去呢?”
“到维申斯克。”
葛利高里生气地耸了耸肩膀。
“这叫做——悔过自首。这不合我的心意。”
卡帕林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
“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麦列霍夫。我可以完全相信您吗?”
“完全可以。”
“军官的诺言?”
“哥萨克的诺言。”
卡帕林朝在宿营的地方忙乱的福明和丘马科夫那面看了一眼.尽管离他们相当远,无论如何也不会听到谈话的声音,——但是仍然压低嗓门儿说:“我了解您跟福明以及其他人之间的关系。您在他们当中,跟我一样,也属外来人。什么原因促使您反对苏维埃政权我并不感兴趣。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这是因为——您过去的历史问题和为了害怕被逮捕,是这样吗?”
“您已经说过,您对此不感兴趣。”
“是——的,我不过是顺便说说,现在我简单地谈谈我自己。我从前是个军官,也是个社会革命党的党员,后来,我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政治观点……认为只有帝制才能拯救俄罗斯。只有帝制!天意为我们的祖国指出了这条道路。苏维埃政权的象征是锤子和镰刀,对吧?”卡帕林用树枝在沙地上写了“锤子,镰刀”这几个字,然后用热辣辣的、闪光的眼睛盯着葛利高里的脸:“您倒着念念看。念过了吗?您明白了吗?只有‘帝制’,才能结束这场革命和布尔什维克的统治!您知道吗,当我悟出这个道理时,我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怖!我浑身颤抖起来啦,因为,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这是天意给我们的苦斗指出的最后结局……”
卡帕林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不说话了。他那热辣辣的、带点儿疯狂神情的眼睛直盯着葛利高里。但是葛利高里听到他的坦白的谈话后,一点儿也没有颤抖,而且连一点神秘的恐怖也没有感觉到。葛利高里对于事物的看法总是很清醒,很平淡,因此,回答说:“这不是什么天意。您到过对德战争的前线吗?”
卡帕林被问有点儿发呆,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没有,我没有直接上过前线。”
“战争期间,您呆在哪儿?在后方吗?”
“是的。
“整个时间都呆在后方吗?”
“是的,虽然不是整个时间,可也差不多。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可是我从一九一四年直到今天,都是在火线上,只暂停过很短的时间。至于你说的这个天意……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帝,哪来的什么天意啊?这些迷信玩意儿,我早就不相信啦。从一九一五年起,我饱尝了战争的苦味以后,我就想通了,根本没有什么L 帝。根本没有!如果有的话——他就无权让人们这样互相残杀。我们上过前线的人已经不相信什么上帝啦,叫老头子和婆娘们去信吧。叫他们从他那里得到点儿安慰吧。没有什么天意,恢复帝制也是不可能的。人民已经把它永远推翻啦。至于您刚才所说的这玩意儿,把字母倒过来念的把戏,请原谅,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而且我真不明白——您说这些话是想达到什么目的呢?请您说话简单些,直截了当。我虽然是个军官,可没有进过土官学校,没有文化。如果我有点儿文化的话,也许不会像被大水围困的狼一样,跟您呆在这荒岛上啦。”他带着明显的遗憾日气结束了自己的话。
“这个问题不重要,”卡帕林急忙接过话说。“您信不信上帝,这无关紧要。这是您的信仰和您的良心的事儿。这跟您是个保皇党,还是个立宪民主党,或者只是一个拥护自治的哥萨克——同样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对苏维埃政权的态度把我们联合到一起儿。这您同意吗?”
“还有呢。”
“我们曾把赌注全都押在哥萨克的起义上,是吧?可是输了个精光。现在要摆脱这种困境。将来还可以和布尔什维克进行斗争,而且也不一定单靠个什么福明来领导。重要的是,现在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因此我提出跟您结成同盟。”
“什么样的同盟?反对谁?”
“反对福明。”
“我不明白。”
“一切都很简单。我邀请您一起干……”卡帕林很激动,说话的声调已经非常急促。“我们干掉这三个家伙,就去维申斯克,明白了吗?这样可以救我们的命。为苏维埃政权立下这样的功劳,就可以将功折罪。我们就可以活下来啦!您明白吗?可以活下来啦!我们挽救了自己的性命!当然,将来一有机会,我们再起来反对布尔什维克。不过那时候是于正经的事业,不是跟着这位倒霉的福明去干这种冒险的勾当啦。您赞成吗?请您好好考虑一下,这是我们摆脱目前绝境的惟一出路,而且是最好的出路。”
“但是这怎么个于法呢?”葛利高里心里气得直哆嗦,但是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露声色地问。
“我什么都考虑好啦:我们在夜里用刀子干掉他们,等第二天夜里那个给我们送食物的哥萨克来的时候,我们就渡过顿河,——这就是全部计划。简单易行,不需任何阴谋诡计!”
葛利高里假装憨厚,笑着说:“这太好啦!卡帕林,请您告诉我,早上您说要到村子去暖和的时候……您已经准备好去维申斯克了吗?福明清对您的心思啦?”
卡帕林注意地看了看憨厚地笑着的葛利高里,自己也笑了,脸上略带点儿窘急和不快的神情,回答说:“坦白地说——是这样。您知道吗,当问题涉及到自己的生死时,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您是想出卖我们吗?”
“是的,”卡帕林坦率地承认说。“不过如果是在这个岛上捉到你们的话,对您个人我会尽力予以保护,使您免遭不幸。”
“为什么您不一个人光杀死我们呢?夜里下手是很容易的。”
“这太冒险,第一声枪响之后,其余的人……”
“交出你的手枪!”葛利高里往外拔着手枪,沉着地命令说……“交出来,不然我当场打死你!我现在站起来,用脊背挡着你,不叫福明看见,你把手枪扔到我脚边来、怎么样?你休想开枪!你一动,我就打死你。”
卡帕林坐在那里,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煞白。
“请您不要打死我!”他那惨白的嘴唇微微地龛动着,低声说。
“我不会杀你。可是要缴掉你的枪。”
“您要把我的事说出去……”
泪珠顺着卡帕林胡子拉碴的脸颊滚下来。葛利高里由于厌恶和怜悯皱起眉头,提高了嗓门儿说:“把手枪扔过来,我就不说出去,不过是应该说出来的!呸,原来你是这样的坏蛋!呸,坏蛋!”
卡帕林把手枪扔到葛利高里脚边。
“还有一支勃朗宁呢?把勃朗宁也扔过来。就放在你的上衣前面的口袋里。”
卡帕林把闪着镍光的勃朗宁手枪掏了出来,扔在地上,双手掩面,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身子直哆嗦。
“不要哭,浑蛋!”葛利高里厉声斥道,竭力把要狠揍这个坏家伙的怒火压下去。
“您要把我的事儿说出去……我就没命啦!”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不会;不过只要咱们一离开岛——你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谁也不需要你这样的人。你自个儿去找躲藏的地方吧。”
卡帕林把手从脸上拿下来。他那张泪湿的、眼睛肿胀、下巴直哆嗦的红睑上的表情非常可怕。
“那么您为什么……为什么要缴我的枪?”他结结巴巴地问。
葛利高里很不高兴地回答说:“这是——为了使你不能在我背后开枪。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是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的……可还总在谈什么大意呀、沙皇呀、上帝呀……你怎么坏到这个份儿上啦……”
葛利高里看也没看卡帕林,不住地往外吐着嘴里大量涌出来的唾沫,慢慢地往宿营的地方走去。
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正在用麻绳缝马鞍上的马镫连接带,轻轻地吹着口哨。福明和丘马科夫躺在马衣上,照例在玩牌。
福明迅速地瞥了葛利高里一眼,问:“他对你说了些什么?谈的是什么事情?”
“他对生活不满意……乱说一气,仿佛只要……”
葛利高里遵守诺言,没有把卡帕林的事儿说出来。但晚上,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卡帕林的步枪大栓卸下,藏了起来。“鬼知道他夜里会干出什么坏事儿来……”他收拾睡觉的时候想。
第二天早晨,福明把他叫醒。福明弯着腰,小声问:“你把卡帕林的枪缴啦?”
“你说什么?什么枪?”葛利高里抬起身,困难地舒展了一下肩膀。
直到天快亮了他才睡着,黎明时分非常冷。他的军大衣、皮帽子和靴子都被日出前的浓雾打湿了。
“他的枪找不到啦。你拿了吗?你醒醒,麦列霍夫!”
“哼,是我拿了。怎么啦?”
福明一声不响地走开了。葛利高里站起来,抖了抖军大衣。丘马科夫正在不远地方做早饭:他洗了洗他们营里的惟一的一只锅,把一块面包按在胸前,平均地分成了四块,把罐子里的牛奶倒进锅里,又揉进一大团煮稠的麦粥,然后朝着葛利高里看了一眼。
“麦列霍夫,你今天睡得真够久啦。你瞧,太阳都到什么地方啦!”
“不做亏心事的入党总是睡得又香又甜,”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用军大衣襟擦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木勺子说。“这个卡帕林一夜都没睡着,总是翻来覆去……”
福明默不作声地笑着,看着葛利高里。
“请坐下用早餐吧,众位寨主!”立马科夫邀请大家说。
他头一个用勺子舀了牛奶,一口咬了大半块面包。葛利高里拿起自己的勺子,仔细地打量着大家,问道:“卡帕林在哪儿?”
福明和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一声不响地吃着,任马科夫凝视着葛利高里,也默不作声。
“你们把卡帕林弄到哪儿去啦?”葛利高里隐若地猜想着夜里发生的事情,问。
“卡帕林现在去得很远啦,”丘马科夫安然地笑着回答说。“他远航罗斯托夫去啦。现在,大概已经在霍皮奥尔河口附近飘荡呢……那不是他的皮袄挂在那儿吗,你瞧。”
“你们真把他干掉啦?”葛利高里迅速地看了卡帕林的皮袄一眼,问。
这个问题本来可以不问的。一切都已经清清楚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问了一句。大家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于是他又问了一遍。
“得啦,事情很清楚嘛——我们把他干掉啦,”丘马科夫说,用睫毛遮上女人般的灰眼睛。“是我干的。这是我的职业——杀人……”
葛利高里仔细地看了他一眼。丘马科夫的黑中透红、于干净净的脸上神色镇定,甚至有点儿喜形于色。金光闪闪的白胡子,在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显得格外耀眼,衬得眉毛和向后梳的头发更黑了。这个福明匪帮中著名的刽子手,外表上看来却是个非常漂亮、谦虚的人……他把勺子放在帆布上,用手背擦了擦胡子说:“你感谢雅科夫·叶菲梅奇吧,麦列霍夫。这是他救了你的小命,不然你现在也早跟卡帕林一起儿在顿河里飘荡啦……”
“这是为什么?”
丘马科夫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说:“看来,卡帕林是想要去投诚,昨天跟你谈了半天……于是我们跟雅科夫·叶菲梅奇就想好要把他收拾了,省得他造孽。可以全都告诉他吗!”丘马科夫疑问地看了看福明。
福明肯定地点了点头,丘马科夫嚼得夹生的麦粒咯吱咯吱响着,继续说:“傍晚,我就准备好了一根橡树棒子,并对雅科夫·叶菲梅奇说:‘我今天夜里就把他们俩,卡帕林和麦列霍夫都干掉。’他却说:‘把卡帕林结果掉吧,麦列霍夫就不必啦。’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我监视着卡帕林,等着他睡下去,我听到——你也睡着啦,还打呼噜呢。好,我爬了过去,用木棒子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家伙。咱们的上尉连腿都没有蹬一蹬就完蛋啦!他睡得甜甜的——小命儿就这样送掉啦……我们悄悄地在他身上搜了搜,然后扯着他的腿和胳膊拖到河边去,脱下他的靴子、制服和皮袄——把他扔到水里去啦。可是你还在睡哪,睡梦中你是什么也不知道……麦列霍夫,昨天夜里死神离你可是近得很哩!他就在你的头顶上。虽然雅科夫·叶菲梅奇说了不要动你,可是我想:‘他们白天说了些什么呢?五个人里,有两个人躲得远远的,去说私房话,准不会有什么好事儿……’我悄悄地爬到你那儿去,已经想把刀向后一拉,割下你的脑袋,因为我想——用木棍子打你,你这家伙力气很大,如果一下子打不死你,你一跳起来,就会开枪……唉,又是福明坏了我的事。他走过来,小声说:‘别动他,他是咱们的人,他是可以相信的。’这个那个的说了一番,可是我们怎么也弄不明白——卡帕林的武器哪儿去了?这样我才离开你。好啊,你睡得真够香呀,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大难临头!”
葛利高里安然地说:“傻瓜,你要杀了我可太冤枉好人啦!我并没有跟卡帕林同谋呀。”
“那他的武器怎么会在你手里呢!”
葛利高里笑着说:“白天我就把他的两支手枪缴啦,步枪大栓是晚上卸下来的,藏在鞍褥底下。”
他把昨天和卡帕林谈的话,以及卡帕林的提议讲了一遍。
福明不满意地问:“你为什么昨天不说呢?”
“我可怜这个没有出息的鬼东西,”葛利高里坦白地承认说。
“唉,麦列霍夫,麦列霍夫!”大为惊讶的丘马科夫叫起来。“把你的怜悯放在你藏卡帕林枪栓的鞍褥底下吧,不然这种怜悯会使你倒霉的!”
“用不着你教训我。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葛利高里冷冷地说。
“我于吗要教训你?如果夜里,为了你的怜悯,我无缘无故就把你送到阴间,——那可怎么办呢?”
“那也就活该如此啦,”葛利高里想了想,低声回答说c 然后与其说是说给别人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又补充说:“清醒的时候,死是很可怕的,可是在睡梦中死去就没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