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雪国
 
 

10

 

  叶子让孩子脱衣洗澡,话语特别亲切,像带着几分稚气的母亲说的,嗓音悦耳动听。

  然后,她又用这种嗓音,唱起歌来:

  ……

  ……

  出了后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树呀,

  三棵梨树,

  三棵杉。

  乌鸦在下面

  营巢,

  麻雀在上面

  做窝。

  林中的蟋蟀

  啁啾鸣叫。

  阿杉给朋友来上坟,

  来上坟啊,

  一个,一个,又一个。

  这是一首拍球歌。她用一种娇嫩、轻快、活泼、欢乐的调子唱着,使岛村觉得刚才那个叶子犹如在梦中出现似的。

  叶子不停地跟孩子说话。她站起身来,离开浴池以后,那声音就像笛声一样,依然在那儿旋荡。在乌亮、破旧的大门地板上,放着一个三弦琴桐木盒。这时夜阑人静,不由地拨动了岛村的心弦。他正念着琴盒所属的那个艺妓的名字,驹子从响起洗餐具声的那边走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啦?”

  “她在这儿过夜吗?”

  “谁?哦,它?你真傻,要知道这个玩意儿是不能带来带去的呀。有时一放就是好几天哩。”她刚一笑,又长吁短叹了几声,然后闭上眼睛,松开衣襟,摇摇晃晃地倒在岛村身上了。

  “喂,送我回去吧!”

  “不要回去了吧?”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还有另一个宴会,大家都跟着去陪第二个宴会了,就只有我留下来。要是宴会在这儿举行还可以,不然朋友们回头找我去洗澡,我不在家,那就不好了。”

  驹子虽然酩酊大醉,还是挺直身板走下了陡坡。

  “你把那姑娘弄哭了?”

  “这么说来,她真的有点疯了。”

  “你这样看人,觉得有意思吗?”

  “不是你说她快要发疯的吗?她可能是一想起你这话儿,不服气,才哭起来的吧。”

  “那就好。”

  “可是没有十分钟的工夫,她进了浴池就用优美的嗓子唱起歌来。”

  “那姑娘有在澡堂里唱歌的怪癖。”

  “她一本正经地托付我要好好待你。”

  “真傻。可是,这样的事,你何必要对我宣扬呢?”

  “宣扬?奇怪,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那个姑娘的事,你就那么意气用事。”

  “你想要她?”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

  “不是跟你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总觉得将来可能成为我的沉重包袱。就说你吧,如果你喜欢她,好好观察观察她,你也会这样想的。”驹子把手搭在岛村的肩头上,依偎过去,突然摇摇头说:“不对。要是碰上像你这样的人,也许她还不至于发疯呢。你替我背这个包袱吧。”

  “你可不要这样说。”

  “你以为我撒酒疯儿?每当想到她在你身边会受到你疼爱,我在山沟里过放荡生活这才痛快呢。”

  “喂!”

  “别管我!”驹子急匆匆地逃脱开,咚地一声碰在挡雨板上。那里是驹子的家。

  “她们以为你不回来了。”

  “不,我来开。”驹子抬了抬那发出嘎嘎声的门脚,把它拉开,一边悄声地说,“顺便进去坐坐吧。”

  “这个时候……”

  “家里人都睡了。”

  连岛村也有点踌躇不决了。

  “那么,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不行,你不是还没看过我现在的房间吗?”

  一进后门,眼前就看见这家人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盖着硬梆梆的褪了色的棉被,就如同这一带人常穿的雪裤的棉花一样。这家夫妻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有五六个孩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各朝各的方向去睡。这幅图景,使人感到在清贫孤寂的家中,也充满一种刚劲的力量。

  岛村像是被一股温暖的鼾声推了回来,不由得要退到外面,驹子砰地一声把后门关上,无所顾忌地踏着重重的脚步,走过木板间。岛村只好从孩子们的枕边轻轻地擦身而过。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在他的心头激荡。

  “在这儿等等,我上二楼开灯去。”

  “不必啦。”岛村登上漆黑的楼梯。回头一瞧,在一张张纯朴的睡脸那边,可以看见卖粗点心的铺面。

  这里就像农家的房子,二楼有四间房,铺着旧铺席。

  “我一个人住,宽倒很宽。”驹子虽这么说,可隔扇全都打开了,那边房子堆满了旧家具,在被煤烟熏黑了的拉门中间铺了驹子的小铺盖,墙上挂着赴宴的衣裳,倒像狐狸的巢穴。

  驹子孤单单地坐在铺盖上,把唯一的一张坐垫让给岛村。

  “哎哟,满脸通红了。”她照了照镜子,“真的醉成这个样子了?”

  然后她搜了搜衣柜上面,说:“喏,日记。”

  “真多啊。”

  她又从那旁边拿出一个花纹纸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香烟。

  “是客人送的,我把它放在袖兜里或夹在腰带里带回来的。都成了这样皱皱巴巴的,但是并不脏。种类倒是大体上都齐全了。”她一只手支在岛村面前,另一只手乱翻起盒子里的香烟让岛村看。

  “哎呀,没有火柴。因为我戒烟了,也就不需要了。”

  “行啦。你在干针线活儿?”

  “嗯。赏枫的客人多了,就耽误下来了。”驹子回过头去,把衣柜前的针线活儿放到一边去。

  这大概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留下来的痕迹吧。那别致的直木纹衣柜和名贵的朱漆针线盒,依然摆在这冷清清的二楼上,就如同住在师傅家那间旧纸盒似的顶楼时一样,显得格外凄怆。

  电灯上有根绳垂到枕边。

  “看完书要睡觉的时候,一拉这根绳就能关灯。”驹子一边说,一边抚弄着那根细绳。但是,她却像家庭妇女似的,温驯地坐着,显得有点腼腆。

  “真像狐狸出嫁啊。”

  “本来嘛。”

  “你要在这间房子里呆四年?”

  “可是,已经过去半年,一眨眼就是四年啦。”

  从楼下传来了人们的鼾声。岛村接不上话茬,就急忙站了起来。

  驹子走去关门,把头探出去,仰脸望了望天空。

  “快要下雪了,红叶的季节也快过去了。”她说着走到外面,“这一带都是山沟沟,还挂着红叶就下雪了。”

  “那么,请歇息吧。”

  “我送你,送到客栈门口。”

  可是,她又同岛村一起进了客栈,说了声“请安歇吧”,就无影无踪了。不大一会儿,她酌了两杯满满的冷酒,端到他的房间里来,用兴奋的语气说:

  “来,喝吧,把它喝下去!”

  “客栈的人都睡着了,哪儿弄来的?”

  “嗯,我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看样子驹子从酒桶里倒酒的时候已经喝过了,刚才那副醉态又显露出来,她眯起眼睛,凝望着酒从杯子里溢出来。

  “不过,摸黑喝,喝不出味道来。”

  岛村漫不经心地把驹子递过来的冷酒一饮而尽。

  喝这么一丁点酒本来是不会醉的,可能因为在外面走了一阵子,着了凉的缘故,他突然觉着有点恶心,酒劲冲上了脑门。他觉得脸色苍白,于是闭上眼睛,躺了下来。驹子连忙照拂他。良久,他对女人那热呼呼的身体,也就完全没有顾忌了。

  驹子羞答答的,她那种动作犹如一个没有生育过的姑娘抱着别人的孩子,抬头望着他的睡相。

  过了半天,岛村蓦地冒出一句:“你是个好姑娘啊!”

  “为什么?哪一点好呢?”

  “是个好姑娘!”

  “是吗?你这个人真讨厌。都在说什么呀。清醒点嘛。”驹子把脸转了过去,一边摇着岛村,一边像是驳斥他似地断断续续说了几句,就沉静下来,缄口不言了。

  过了片刻,她一个人抿嘴笑了。

  “太不好了。我心里难受,你还是回去吧。我已经没什么新衣服可穿了。每次到你这儿来,总想换一件赴宴服,全部衣服都穿过了,身上这件还是朋友的呢。我这个人真坏,是吗?”

  岛村无言以对。

  “这样的姑娘,有哪一点好呢?”驹子有点哽咽,“头一回见你时,感到你这个人讨厌。哪有人讲话像你这样冒失的。我当时觉得你真讨厌呐。”

  岛村点了点头。

  “哟,这件事我一直没说,你明白吗?情况发展到让女人说这种话,不就完蛋了吗。”

  “这倒无所谓。”

  “是吗?”驹子在回顾自己的过去似的,长时间沉默不语。一个女人对生存的渴望亲切地传到了岛村身上。

  “你是个好女人。”

  “怎么个好法?”

  “是个好女人嘛。”

  “你这个人真怪。”驹子难为情地把脸藏了起来,接着又好像想起什么,突然支着一只胳膊,抬起头说:“那是什么意思?你说,是指什么!?”

  岛村惊讶地望着驹子。

  “你说嘛。你就是为了这常来的?你是在笑我,你还在笑我呀?”

  驹子涨红着脸,瞪眼盯住岛村责问。她气得双肩直打颤,脸色倏地变成了铁青,眼泪簌簌地滚下来。

  “真窝心,啊,真叫人窝心。”驹子从被窝里翻滚了出来,背着脸坐下。

  岛村猜想驹子准是误会了,不由得大吃一惊,他闭上眼睛,一声不响。

  “真可悲啊!”

  驹子喃喃自语,把身子缩成一团,趴了下来。

  她也许是哭乏了,用发簪哧哧地把铺席扎了好一阵子,又突然走出房间。

  岛村无法追赶上去。让驹子这么一说,有许多事情他是问心有愧的。

  但是,驹子很快又蹑手蹑脚走回来,从纸门外尖声喊道:“我说呀,不去洗个澡吗?”

  “啊。”

  “对不起。我改变了主意才来的。”

  她就那么站着躲在走廊上,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岛村手拿毛巾走了出来。驹子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走在前面,简直像给人揭发了罪行后被逮走的样子。可是,在浴池里把身子暖和过来以后,她又怪可怜地闹腾起来,这时她毫无睡意了。

  第二天早晨,岛村被歌声吵醒了。

  他静静地听了大半天。驹子在梳妆台前回头莞尔一笑:“那是住梅花厅的客人唱的。昨晚宴会散后,他们就把我找去了。”

  “是民谣会的团体旅行者吧?”

  “嗯。”

  “下雪了吗?”

  “嗯。”驹子站起来,哗啦一声把拉窗打开让他看。

  “红叶也已经落尽了。”

  从嵌在窗框里的灰色天空中,飘进来纷纷扬扬的大雪花。不知为什么,寂静得使人难以置信。岛村睡眠不足,茫然地望着虚空。

  唱歌的人敲着鼓。

  岛村想起了去年岁末那面映着晨雪的镜子,然后看了看梳妆台那边,只见镜中依然清晰地浮现出冰冷的纷纷扬扬的大雪花,在敞开衣领揩拭着脖颈的驹子的周围,飘成了一条白线。

  驹子的肌肤像刚洗过一样洁净。简直难以相信她为了岛村一句无意中的话,竟产生了这样的误解。她这样反而显出一种无法排除的悲哀。

  这场初雪,使得枫叶的红褐色渐渐淡去,远方的峰峦又变得鲜明起来。

  披上一层薄雪的杉林,分外鲜明地一株株耸立在雪地上,凌厉地伸向苍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