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臭肉不仅表面发臭,而且四周还包裹着一层发臭的分子云。群岛的每一个岛屿也是这样,它在自己四周造成并保持着一个发臭的地区。这个地区比群岛本身的范围更广,它是每一个岛屿的小营区和全国的大营区之间的媒介区、传送区。
在群岛上产生的人与人的关系、风习、观点和语言等方面一切最有传染性的东西,按照世界上植物和动物组织渗透的普遍规律,首先渗出到这个传送区,然后扩散到全国。劳改营思想和文化中的那些值得进入全国文化的成份正是在这个传送区里自动地受到检验和挑选。当莫斯科大学新楼的走廊里哇哩哇啦地传出了劳改营里的用语,当一位首都的自食其力的妇女对生活的实质说出和劳改犯完全一致的见解,请你不要奇怪:这是通过传送区、通过营旁世界到达这里的。
在当局试图(也许并不试图)通过口号、文教科、邮件检查部门和行动特派员改造犯人的思想的时候,犯人们却更快地通过营分世界改造着全国的思想。盗贼们的世界观首先征服了群岛,毫不费力地向外推移,占领了缺乏更有力的思想意识的一片空白的全苏思想市场。劳改营式的狠毒手段、人和人关系的残酷、拨人心上的冷漠的铠甲、对任何诚实劳动的敌视——所有这一切轻而易举地征服了营旁世界,随后又在整个的狱外世界中深刻地反映出来。
群岛就是这样对造成了它的苏联进行复仇。
任何一种残酷行为都不会白白过去而不给我们留下后果。
我们追求便宜的东西,而结果总是付出高昂的代价。
把这些地区、小镇、新村—一列举出来,差不多就等于复述一遍群岛的地理。任何一个劳改营区也不能独自存在,在它附近一定有一个自由人的居民点。有时候这个新村伴随着某个临时的伐木劳改点存在若干年,然后和劳改点一起消失。有时候它在这里生下根,得到一个名字、一个村苏维埃、一条铁路支线——于是它永远留下了。有时候由这些新村发展成著名的城市,如马加丹、杜金卡、伊加尔卡、杰米尔套、巴尔哈什、杰兹卡兹甘、安格连、泰谢特、布拉茨克、苏维埃港之类、这类新村并不仅仅是在荒蛮的边陲地带溃烂流脓,而且直接长在俄罗斯的躯体上,在顿涅茨和图拉的矿井旁边,在泥炭采掘场附近,在劳改农场附近。有时候整个区,如坦沙耶夫区,都受到感染,都属于营旁世界。当劳改营被注射进了一个大城市的身体,甚至是莫斯科本身——营旁世界也是存在的,但不是以新村的形式,而是体现在那些每晚乘无轨电车和公共汽车从营里散出而每早又集合到这儿来的那些个别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下,传染病的向外传播的速度更快。)
还有一些像吉泽尔(在彼尔姆矿山支线上)这样的小城镇;它们早在任何群岛出现之前就开始存在了,但是后来却被大量的劳改营包围在当中——从而变成了群岛的省会。在这样的城市上空弥漫着周围劳改营的空气。满街是步行或乘车来往的劳改营军官、一队队的警卫队士兵,好象占领军一样;劳改营管理局是本城的主要机关;电话网不是属于市,而是属于劳改营;公共汽车线路全是从市中心通往各个劳改营;所有的居民都是靠劳改营吃饭的。
群岛的这些省会当中最大的要算卡拉干达。这个城市是由流放者和前犯人建造的,并且住满了这些人。所以一个老犯人在街上走一段路,要不遇到几个熟人是不可能的。在市内有好几个劳改营管理局。劳改点像海边的沙子一样遍布在城市的四周。
在营旁世界里住着什么人呢?1.原来的本地人(也可能没有这种人);2.军事化警卫队;3.劳改营军官及其家属;4.带家属的看守员(看守人员和警卫队不同,总是过着住家的生活,即使是在担任军职);5.前犯人(从本营或附近的劳改营释放的);6.各种受到限制的人——“半专政的”、身份证“不干净”的(和前犯人一样,他们住在这里不是出于自愿,而是由于贴在他们身上的符咒:即使并没有像对流放者似地具体指定他们必须住在这个地方,但他们在任何其他地方在工作和居住方面都会遭到更坏的待遇,也许根本不会让他们在那里住。);7生产行政官员。这是一些身居高位的人物,在一个庞大的新村里只有几个人(有时候也可能没有这一类人);8.再就是狭义上说的所谓“自由民”即雇佣人员了。这全是一些游民无赖———各种到处鬼混的、穷途末路的、想发洋财的人。要知道在这些偏远的死亡的属地里,工作可以做得比在宗主国里差三倍,而工资可以拿得比在那里高四倍:北极补贴、远地补贴、条件困难补贴,还可以窃取犯人的劳动成果。此外,许多人是招募来的,按合同来的,他们还能领到差旅费。谁要会从生产报表里淘金,营旁世界就是克隆台克。带着假文凭的人们拼命往这里钻,冒险家、流氓、谋利者纷纷来到这里。那种需要无偿地利用别人的头脑的人到这里来是很有利的(犯人地质工作者们替半瓶醋的地质学家进行野外考察、整理资料、做好结论,然后他只需要到宗主国去进行博士论文答辩就行了)。各种失意人物以及普通的潦倒酒鬼都被命运甩到这个地方。到这里来的人有的因家庭破裂或者是为了逃避支付赡养费。这里有时还有一些分配工作时没有争取到好地方的中技毕业生。但是他们从来到的头一天起就开始为回到文明世界而奋斗了,有谁一年达不到目的,两年以后一定能达到。在自由民当中还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他们已经上了年纪,已经在营旁世界生活了几十年,吸惯了它的空气,以至于不再需要另一个更甜蜜的世界。如果他们的劳改营撤销了,或者上级不再付给他们所要求的工资了——他们就离开这里,但必定是转移到另一个同样的营旁地带,他们不能过别样的生活。瓦西里·阿克先吉耶维奇·弗罗洛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个大酒鬼,骗子手,“著名的铸造能手”,要不是我对他已经做过一番描写,我在这里还可以谈很多关于他的事。他没有任何文凭,他那点手艺也早被他连酒一块地喝掉了,可是人家每个月没有拿过少于五千(赫鲁晓夫以前的)卢布的钱。
“自由民”这个字最广泛的意思是指任何一个自由人,即还没有被关进监狱或者已经放出来的苏联公民,因而也应指营旁世界的任何一个公民。但是这个字在群岛上更经常地是用于狭隘的意义:自由民——这是和犯人们在一个生产区工作的自由人。因此到那里去工作的第一、五、六种人也都叫做自由民。
自由民被雇来担任施工员、领班、工长、仓库主任、定额员。有些职务,如果使用犯人,在看押方面有困难,也雇佣他们来担任:司机、马车夫、发货员、拖拉机手、挖土机手、铲土机手、线路电工、夜班锅炉工。
这些第二等的自由民是和犯人一样干普通苦力活的人。他们马上就能很随便地和我们交上朋友,劳改营制度和刑事法律禁止的一切事情他们都肯做:很痛快地替犯人把信件投入新村的自由人的邮筒;把犯人们裹成一小包的衣服拿到自由市场上去卖。卖来的钱留在自己手里,而给犯人们带去一些解馋的东西;和犯人们一起在工地上大搞偷窃活动;把烧酒带进或运进生产区(当门口搜查得紧的时候——把用柏油封口的小瓶放进汽车的油箱)。
如果在那里面也被门岗发现了——仍然不会有人报告上司;共青团员警卫战士们认为那样做倒不如自己把缴获的烧酒喝到肚里上算。
凡是可以把犯人的工作量写到自由人的帐上的地方(领班和工长也不会讨厌记到自己的帐上的),他们一定会这样做。要知道,记在犯人帐上的工作量是白搭的,人家不会付钱,只给一份面包口粮。所以在取消了配给制以后的时代里比较合理的作法是给犯人随便填写一张工作日报单,只要不出大问题就行,而把他完成的工作改记到自由人的帐上。自由民领到这笔钱,又可以自己吃喝,又可以给他手下的犯人们一点吃的。
在莫斯科劳改营里的自由民身上,也看得出在营旁世界里工作的极大好处。一九四六年在我们的卡卢加关卡有两名自由瓦匠、一名灰泥匠、一名漆匠。他们算是我们这个工地上的人,可是工作几乎一点也不干。因为这项工程给不了他们大价钱:这里没有附加工资,工作面积都是量好了的:完成一平方米的抹灰工作给三十二戈比。而把一平方按五十戈比算或者把一间房子的平方米数多写两倍都绝对不可能。但是第一,我们的自由民可以从工地上往外夹带水泥、油漆、干性油、玻璃;第二,白天八小时工作时间好好休息,晚上和星期天全力以赴地投入主要工作——干旁门左道的私活,靠它来把钱捞足。抹同样的一千米墙壁,灰泥匠从私人手里拿的就不是三十二戈比,而是十卢布。这样一天晚上就能挣到两百卢布!
普罗霍罗夫不是说过吗:“钱——现在它是双层的。”哪个西方人能懂得“双层的钱”是什么?在战时,一个车工每月经过扣除后能拿到八百卢布,而市场上的面包一公斤要值一百四十卢布。这就是说他一个月除了配给的面包口粮之外,连买六公斤面包的钱都挣不到——也就是说他每一天不能给全家带回两百克面包!然而他却能活着……公家明摆着蛮不讲理地付给工人不现实的工资,让他们去寻找“第二层钱”的来路。那个付给我们的灰泥匠高得发疯的干夜活的报酬的人,自己也是在什么事上、在什么地方捞取自己的“第二层”的。社会主义制度就是这样取得了胜利,可惜只是在纸面上。原先那个制度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很灵活的,无论是诅咒,无论是检察长的追究,都没有使它死去。
所以犯人和自由民的关系一般地不能说是敌对的,反倒可以说是友好的。此外,这些前途茫茫、半醉半醒、丧家失业的人们对别人的痛苦比较容易感受,对于犯人的灾难及其冤狱的情况能够听得进去。对于军官、看守和警卫由于职务的关系闭眼不看的事情,一个没有成见的人的眼睛是睁开的。
犯人和领班及工长之间的关系就比较复杂。这些作为“生产指挥员”的人是被放在压制和驱使犯人的地位上的。但是生产本身的进程也要他们负责任,而如果和犯人们处于直接敌对的状态,并不总是能把生产进行下去:并不是一切都能靠棍棒和饥饿达到目的,有些东西还要靠好言相商,摸准手下人的爱好和脾气。只有那些和作业班长及手艺最好的犯人师傅关系搞得好的领班们才能百事顺利。领班们本人往往不单是酒鬼、不单由于经常使用奴隶劳动而变得四肢无力,战害了自己的健康,而且还是没有知识的,对自己从事的生产工作一窍不通或者模模糊糊,因而更加多地依赖着作业班长。
俄国人的命运有时候是多么有趣地纠结在一起!在一个节目前,木工领班费多尔·伊万诺维奇·穆拉夫廖夫喝得醉醺醺地来到我们这里,他对已经蹲了九年多的漆工作业班长西涅布留霍夫——一个手艺高超的匠人,严肃而坚毅的青年——说出了心里话:
“什么?你坐牢只因为是富农的儿子?你爹一个劲儿地耕地,买牛,以为能带到阴间去。他现在在哪里?死在流放地了?把你也关进来了?不,我爹比他聪明:他打小就把什么都喝酒喝得精光,剩了一间空屋子,连一只母鸡都没有交给集体农庄。因为是穷光蛋——马上当了生产队长。我现在照他的样子成天喝酒,无忧无愁。”
结果是他说对了:西汉布留霍夫刑满之后接着去流放,而穆拉夫廖夫当了该项工程的工会地方委员会主席。
固然,他这个工会地方委员会主席兼领班是工地主任布斯洛夫不知道怎么办才能摆脱的人物(不可能摆脱:这些人是由干部科而不是由工地主任雇佣的。干部科从好感出发常常挑选一些二流子和傻瓜)。对于所有的材料和工资基金,工地主任是要用自己的钱包负责的,而穆拉夫廖夫有时候由于无知,有时候由于太老实(他心肠一点也不坏,作业班长们为了这一点又特意奉承他),乱花这个基金,签署一些欠思考的工作日报单(由作业班长自己填写),接受质量恶劣的交活,然后只好拆掉重做。布斯洛夫愿意用一个正在抡大镐的犯人工程师来替换这个领班,但是干部科出于警惕性而不准许这样做。
“好吧,现在你告诉我:目前你们这项工程的大梁是多大长度?”
穆拉夫廖夫深深叹口气:
“我暂时难以准确地告诉您……”
穆拉夫廖夫酒喝得越多,和工地主任说话就越放肆。这时候工地主任决定用书面办法整垮他。他豁出自己的时间,开始把对他的一切命令都用书面写出来(副本订在卷宗里)。这些命令自然是没有执行,一个可怕的案件正在积累起来。但是地方委员会主席也没有慌了手脚。他找到了半张揉皱了的练习本纸,花了半小时时间辛辛苦苦、歪歪扭扭地写出了这么几行字:
“兹向您报告木工所有的机械全都不完好也就是都坏了完全不能用了。”
工地主任已经属于另一级的生产领导。对于犯人们来说,他是永远的压迫者和永远的敌人。工地主任已经既不限作业班长们;交朋友也不和他们做交易。他经常打回他们的工作日报单,揭穿他们虚报成绩(根据他头脑灵活的程度),并且可以随时通过劳改营领导惩罚作业班长和任何一个犯人:
劳改点点长……中尉同志:
混凝土作业班长犯人佐祖利和领班犯人奥拉切夫斯基浇制的预制板超过规定厚度,以至造成混凝土浪费。为此,请您对上述二人给予最严厉处分(希为关禁闭,但需每日带出劳动)。
同时向您报告,犯人作业班长阿列克谢耶夫今日为工作日报单中工作量记录问题找我谈话时,把领班图马尔金同志称为驴,以此对他进行了侮辱。我认为犯人阿列克谢耶夫这种破坏自由雇员领导威信的行为极为不良甚至具有危险性。特请采取最坚决的措施直至押解出营。
工地主任布斯洛夫
布斯洛夫在适当的时刻自己也常把这个图马尔金称做驴,但是犯人作业班长由于自己的身价不同所以罪该押解出营。
像这样的条子,布斯洛夫每天都要给劳改营长官送几张。他认为最高的生产刺激手段是劳改营内的处分。布斯洛夫是那种对古拉格制度已经融会贯通、适应了其中的活动方式的生产长官之一。他在会议上就是这样说的:“我有和犯人工作的长期经验。他们威胁说要用砖头砸死我,我不害怕。”但是他遗憾地说,古拉格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经过战争和到过欧洲以后再到劳改营里来的人们都变得不那么恭敬了。“可是在一九三七年工作,你们知道吗,简直是很愉快的。比方说,一个自由雇员进来,犯人们必定要起立。”布斯洛夫对于如何欺骗犯人、如何把犯人派到危险的地方,是很内行的。他从来不怜惜他们的体力和他们的肚皮,更不用说他们的自尊心。这个长鼻子、长腿、穿着一双通过联合国救济总署捐赠给困苦的苏联公民的美国黄色牛皮鞋的人,一天到晚在施工中的大楼的各层窜来窜去。因为他知道,不这么办,那些叫作“犯人”的懒惰肮脏的生物就会在大楼的各个拐角和旮旯里坐着、躺着、取暖、找虱子甚至交媾,置短短的十小时工作日的最紧张的时刻于不顾。而作业班长们则聚集在定额办公室里,在工作日报单上填写虚报数字。
所有的领班当中,他只在一定程度上信赖一个叫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戈尔什科夫的人。这是一个有两撇叉开的白胡子的干瘦的老头。他精通建筑施工的业务,也熟悉自己的和与自己相关的工作。而他在自由民当中显得不寻常的主要特征是他真诚地关心着施工的结果:不是从钱包的角度,像布斯洛夫那样(上司会罚款还是会给奖?会骂还是会夸?),而是从内心里,好像他是在为自己建设这座大楼并且一心想建得好些。他在喝酒方面也很小心,决不把工程忘在脑后。但是他身上也有一个大缺点:和群岛配合不上,不习惯让犯人们永远战战兢兢。他也喜欢在工地上走动,靠自己的眼力到处察看。然而他不像布斯洛夫那样窜来窜去,不是乘其不备地去抓住做假的人,而是喜欢和木匠们在梁架上、和瓦匠nJ在砌好的墙上、和灰泥匠在灰斗边坐一坐,聊一聊。有时候访犯人们吃几块糖,这在我们这儿是希罕事。有一种活儿他到老也不肯丢下——拉玻璃。他口袋里随时都装着一把金刚石刀。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拉玻璃,他马上就开始嚷嚷拉得不对,说着就把玻璃匠推到一边,自己动手拉。布斯洛夫到索契去了一个月,由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代理。但他断然拒绝坐进他的办公室,仍然留在领班们的大屋子里。
戈尔什科夫一冬都穿着一件俄国旧式的有腰身的短外套。领子都磨光了,而布面子却保持得挺完好。人家谈起他这件紧腰外套时说,戈尔什科夫已经穿了三十二年没换下来过,在这以前他的父亲每逢过节还穿了好多年呢。接着说下去,又知道了,他的父亲瓦西里·戈尔什科夫当年是个官家领班。从而就明白了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这么喜欢石头、木头、玻璃和油漆的原因——他从小就是在施工现场上长大的。虽然领班当时称为“官家的”,而现在不这么称呼——但正是现在他们才真成了官家的人,而在当时他们是——艺匠。
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现在还夸奖旧秩序:
“现在的工地主任算什么?他连一个戈比都不敢挪用。先前那会儿,包工头礼拜六来找工人:‘喂,小伙子们,进澡堂子以前谈买卖还是以后?’人们说:‘以后,以后,大叔!’‘好吧,给你们洗澡钱,洗完了到某某酒馆。’小伙子们出了澡堂子,结帮成伙地来了。而那人已经准备好了烧酒、下酒菜和茶炊,在酒馆里等着了……像这样,在礼拜一能不好好干吗?”
今天什么事都有了名称,样样都给我们说得一清二楚:这叫做血汗制度,丧尽天良的剥削,利用人的低级本能;喝掉的酒和下酒菜的价值,低于下个礼拜从工人身上榨取的东西。
可是口粮面包,由冷漠的手从切面包房间的窗口扔出来的那一份夹生的面包——莫非值更多的东西吗?
上述八类自由居民就这样人挨人地挤在劳改营旁的狭小的空间:从劳改营到森林,从劳改营到沼泽地,从劳改营到矿山之间的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几个不同类别、等级、阶级的人们全都得挤在这个恶臭狭小的新村里,他们全都互称同志,他们全都把孩子送进同一所学校。
他们是这样的“同志”:好像高踞云端的圣人一样,在所有其他人头顶上飘浮着两三个本地的大头目,在埃克巴斯图兹是托拉斯经理黑休克“和总工程师卡拉休克“(这样的姓你故意想都想不出来!)。以下则是劳改营长、押解队长、托拉斯官员、劳改营军官、押解队军官、某些地方还有工人供应处长、某些地方还有学校校长(但不包括教师)。等级分明,界限森严。越到上面这些界限遵守得越是一丝不苟,对于谁家的女人可以去找谁家的女人一道嗑葵花子这种事情看得越重(正因为她们不是公爵夫人,不是伯爵夫人,所以她们更加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要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唉,住在这么一个狭窄的世界里,远离其他生活在舒适宽敞的城市里的高贵家族,只能怪命不好!在这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你,你随随便便到电影院去看电影都会降低自己的身份。你自然更不会亲自去商店买东西(何况最好的和最新鲜的东西他们会给你送到家里来)。连自己养一口小猪似乎也不成体统:某某人的夫人亲手喂猪可是有失身份的!(所以才需要从劳改营里要来女用人。)在新村医院的某些病房里要想和那些瘪三、穷鬼们分开,单独和体面的病友们躺在一起,也很不容易做到。而且还得把自己的小宝贝送去和天晓得什么人的孩子同坐一个课桌。
但是再往下面,这些分界线很快就失去了它们的清晰度和意义,已经没有什么喜欢找麻烦的人出来维护它们了。等而下之的各类人物免不了要互相搀混经常见面,你买我卖,一起跑着去站队,为工会发的新年枞树礼物争吵,在电影院里杂乱地坐在一起——不管是真正的苏维埃人还是根本配不上这个称号的人。
这些新村的精神中心是设在一间快要朽倒的工棚里的主要“茶馆”。在它附近停着成排的卡车。醉鬼们哭嚎似地唱着、打着响嗝、踉踉跄跄地从里面出来,散向全村;在同样的水坑和烂泥中间还有第二个精神中心——“俱乐部”。那里瓜子壳吐得满地,大皮靴踩得到处是泥,贴着被苍蝇拉满深的去年的壁报,门顶上挂着成天呜噜呜噜的广播喇叭,舞会上骂娘的脏话充斥于耳,电影散场后动刀子打群架。本地的风气是——“天晚别出门”,带着姑娘去参加舞会,最牢靠的办法是在手套里面交一块马蹄铁。(不过这儿的姑娘们也不是好惹的。有的一个人能把七个小伙子打得屁滚尿流。)
这个俱乐部是军官们心里的一块病。军官们到这样的草棚子里和这样的一类人一起参加舞会自然是完全不可能的。到这儿来的是那些拿了假条的警卫队士兵。但是麻烦就在于年轻的没有孩子的军官太太们也迷着到这儿来,而且没有丈夫陪伴。其结果就会是和当兵的在一起跳舞!列兵们今晚接过军官夫人的腰,明天还想要他们绝对服从吗?这不等于和军官平起平坐吗?哪一支军队像这样干都维持不下去!军官们无力阻止老婆去跳舞,于是全力禁止当兵的去参加舞会(就让随便什么肮脏的自由民去搂抱自己的老婆吧!)。但是这样一来,向士兵进行的政治教育的严整体系——我们全是苏维埃国家的幸福而平等的公民,我们的敌人全在铁丝网里面!——就不免受到损伤。
在营分世界里,深藏着许多这类复杂而紧张的关系以及八类人员之间的许多矛盾。平时和被专政及“半专政”的人员搀混在一起的忠诚的苏维埃公民们,总是不放过机会训斥他们几句,叫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特别是事关分配新建营房里的房子问题。看守员们凭那身内务部制服,也自认比普通自由人高出一等。此外,还一定有一些为解救单身男人苦难、因而遭人白眼的女子。还有一些女子,她们巴望找到一个固定的男人,每当听说要释放犯人,就走到劳改营门口,拉住不相识的男人的袖子说:“跟我去吧!我有住的地方,能让你暖和。我给你买一套衣服!唉,你还能到哪儿去?他们还会把你抓进来的!”
新村里也存在着安全部门的监视系统,有自己的“教父”,有自己的眼线,他们成天忙于打听:谁替犯人带信出来投递?谁在营房墙角后面贩卖劳改营里的服装?
营分世界居民的法制感以及“我的营房就是我的城堡”的感觉自然比苏联其他地方更差些。有些人的身份证“不干净”,另一些人根本没有身份证,第三种人本身劳改过,第四种人是“反属”。所有这些独立的免除了看管的公民们对于背步枪的人的命令比犯人更顺从,在挎手枪的人的面前比犯人更温顺。他们遇到这些人,决不会昂起骄傲的头宣称:“你们无权这样做!”而是缩成一团,低头哈腰,巴不得悄悄溜过去。
这种刺刀与制服的无限权力的感觉,如此安稳地翱翔在包括整个营分世界的广安无垠的群岛的上空,如此强烈地传染给每一个跨进了这个国土的人,以至一位带着小女儿乘坐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线班机到劳改营探视丈夫的自由人妇女(普-奇娜)在飞机上听到内务部人员的第一声要求,就让他们在自己身上胡摸乱搜,并且任凭他们把小女孩的衣服脱光。咱那以后,小女孩一见到蓝箍帽们就哭。)
但是如果现在有人说,没有比这种劳改营的郊区更可悲的地方,营旁世界是肮脏的下水道,我们的回答将是:各人情况不同。
比如雅库梯人科洛杰兹尼科夫,他因为把别人的驯鹿赶进水加森林,被判了三年。依照意义深远的移徙政策,把他从老家科雷马遣送到列宁格勒服刑。刑也服完了,列宁格勒也逛过了,还给家里带回来颜色鲜亮的布匹、但是以后很多年,他还总是对乡亲们以及从列宁格勒遣送来的犯人们频频抱怨:
“唉,你们那边太闷气了!噢,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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