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
 
 

第二章 革命的微风

 



  刚刚开始服刑的时候,那望不到尽头的漫长刑期压倒了我,同古拉格群岛世界的初步接触把我摧毁了。因而我绝对不曾相信有朝一日我的心灵还会逐渐地振作起来,会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知不觉地,像登上夏威夷的洛阿火山一样,登上那看不见的“群岛”的高峰,并且会站在那山巅上镇定自若地纵目四顾整个“群岛”,甚至还会被这难以置信的海洋的万顷波涛的光辉所吸引。

  刑期的中间一部分,我是在一个黄金般美好的小岛上度过的,那里给囚犯吃得饱,给水喝,囚室里也温暖、清洁。为了换取到这一切,要求于我们的并不多:只须在书桌旁边坐十二小时,满足首长的愿望。

  可是,我却忽然失掉了享受这种清福的兴趣!……因为我已经摸索到f监狱生活的某种新的意义。回顾过去,如今我觉得莫斯科的红色普列斯尼亚监狱的“专用犯人”对我们的劝告—一“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得争取不落到一般劳动里去!”——实在是太可怜了。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简直无法与所得到的东西相比。

  监狱启发了我的写作愿望。如今我把全部时间都投到这一爱好中去,对于公家的工作厚着脸皮能拖就拖。我要直起腰来,这对我来说比黄金岛上的黄油和白糖显得更加珍贵了。

  于是,我们几个人便被人家给“弄直了腰”——决定把我们押往特种劳改营。

  押往特种劳改营的过程是漫长的,花了整整三个月(十九世纪骑马也比这快得多)。路上我们走得那么缓慢,甚至这段路就像是生活中的整整一个阶段,它长得似乎连我的性格和观点都在这期间改变了。

  但旅途中一直是兴致勃勃的、愉快的、这旅行颇有意义。迎面吹来的微风清新而令人振奋,那是苦役刑的风,也是自由的风。四面八方凑近来的人和事都向我们表明:真理在我们这边!在我们这边!绝不在审判和监禁我们的人们那边。

  到达熟悉的布蒂尔卡监狱,欢迎我们的是小窗户里进发出的女人的尖叫声,那大概是些单身监禁的囚犯在叫:“救人呀!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喊叫声随即就在看守的巴掌中被憋回去了。

  在布蒂尔卡的“转运站”里,把我们和一些一九四九年判刑的新犯人混编在一起。他们这些人的刑期都很可笑,不是一般的“十元券”(即十年),而是“四分之一”(世纪)(即刑期二十五年)。每当他们在无数次的点名中报告自己的满刑日期时,听来简直像是在故意捉弄人:“一九七四年十月!”“一九七五年二月!”

  坐这么长时间的牢!简直不可想象。必须搞到一把老虎钳,把铁丝网剪断才行。

  这种二十五年的刑期本身就会给囚犯们造成一种新的品质。政权当局已经朝着我们使出了所能使出的一切招数。现在轮到我们,囚犯们,说话了。我们要说出自由的语言——说出那些不可能再受约束和威胁的话,说出我们一生中未曾说过的、而对于明确态度、团结战斗又是必不可少的话。

  我们是在喀山火车站上,在“斯托雷平囚车”中,从车站的广播喇叭里听到朝鲜战争爆发的消息的。战争的第一天上午北朝鲜人就穿过南朝鲜人的坚固防线前进了十公里,而后,北朝鲜人却硬要使世界相信是他们先受到攻击的。任何一个上过前线的甚至最傻的战士都可以判断出:首先发起进攻的正是在第一天就大步前进十公里的一方。

  这个朝鲜战争使我们也感到了兴奋。我们这些不安分的人个个都盼望着暴风雨的来临!因为没有暴风雨,没有暴风雨,没有暴风雨的话,我们是注定要慢慢地被折磨死的!

  过了梁赞,初升太阳的红色光芒从囚车上钉死的小窗孔直射进来。站在我们这个格子对面的年轻押解兵被照得眯起了眼睛。押解兵确实像个押解兵的样子:每个格子里塞进我们十五个人,只发给咸鲱鱼吃。不过,确实还给送点水来,早晚两次还放出去解手。因此,我们对他并没有什么不满的。但是,这个小伙子却忽然心不在焉地、甚至是毫无恶意地脱口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他说我们是人民的敌人。

  这可不得了了!我们这个格子和隔壁格子的人一齐向他喊起来:

  “我们是人民的敌人,那么为什么集体农庄里没有东西吃?!”

  “一看就知道,你这小子也是农村来的,你大概还想留在部队超期服役吧。当个哈巴狗!大概你也不想再回去种地了吧?”

  “如果我们是敌人,那你们干吗还把这乌鸦囚车涂上别的颜色呢?可以公开地押运嘛!”

  “喂,孩子!我有两个像你这么大的儿子都死在前线了。可我呢,倒成了敌人,是吗?”

  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从我们的口里飞出过这一类的话语了!我们喊出的都是些最普通的道理,都是些可以看得见的事,因而它也是难以驳倒的。

  一个超期服役的军士走过来帮助这个不知所措的小伙子,但是,他并没有把谁揪到禁闭室去,也没有记下谁的名字,他只是帮助他的弟兄招架而已。这个现象又被我们认作新时期到来的迹象了。(其实,一九五0年会有什么“新”时期呢?!)木!这只是一种迹象,它表明新刑期和新建的政治犯劳改营在囚犯中间造成成了一种新关系。

  我们同两名押解兵的争论后来发展为纯粹的论据竞赛了。年轻的士兵们瞅着我们,已经不敢再把我们这个格子和隔壁格子的任何人叫做人民敌人了,他们企图用报纸上和政治教材里的话来反驳我们,可是,尽管他们还没有认识到,但确已感觉到自己的话是多么虚伪、多么言不由衷了。

  “你们看看,孩子们!你们往窗外看看!”我们对他们说,“看你们把俄罗斯搞成什么样子啦!”

  窗外是一片撒满烂麦秸的、坎坷不平的、破烂贫困的国土(我们的火车走的是鲁札耶夫线,外国人向来不走这条线)。假如当年的拔都汗看到的俄罗斯的土地是这种样子的话,他也许就不会来夺取立了。

  在一个叫托尔别耶沃的寂静的小站上,我们看到一位老人从站台上走过去,脚上穿着树皮鞋。一个乡下老大娘站在我们的小窗前,透过车窗上的和里面的两层铁栏杆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这些紧紧挤在上展板铺上的人们。我们的老百姓观看“不幸的”人们时从来都是用这种眼光看的。几滴稀疏的泪珠顺着她那衰老的脸滚下来。她呆痴地站在那里看着,就像我们中间有她的亲生儿子似的。“不许看,老大娘!”押解兵的声音并不粗暴。老大娘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下。她身旁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辫子上结着白色带子。小姑娘的眼神更加严峻,严峻得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一下。看那样子,我想,她一定是把我们的模样永远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了。火车轻轻地开动了。老太婆举起污黑的手指郑重其事、不慌不忙地朝着我们画了个十字。

  在另一个车站上,一个穿花布连衣裙的姑娘毫不拘束、毫无惧色地走到我们窗子近前,急急忙忙地问我们:你们是根据哪一条判刑的?刑期多久?“躲开!”正在月台上来回巡逻的押解兵对她喊叫但姑娘却说:“你要把我怎么样?我自己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喂,你把这包香烟交给小伙子们吧!”她随手从提包里掏出一包香烟。(我们原也猜想她可能也坐过牢。在这样一些到处流浪的人中间,多少人已经在“群岛”上受过教育了啊!)“躲开!要不,把你也关起来!”押解队副队长从车厢里跳出来对她喊叫。她朝着他那个超期服役的脑袋轻蔑地瞥了一眼,说:“去你妈的!……”接着又鼓励我们说:“……别理他们!小伙子们!”然后就傲然走开了

  我们一路上就是这样走的。所以,我们并不认为押解人员会感到他们是代表人民的。我们越往前走情绪越高,越感到正义在我们这边,整个俄国是同我们站在一起的。快要结束了,这种行当快要结束了。

  在古比雪夫的递解站里,我们歇脚“晒太阳”足足歇了一个多月。在这里也遇到了奇迹。忽然,旁边四室里传来了刑事惯犯的歇斯底里的喊叫声(这些家伙连喊叫的声音都特别难听、刺耳):“快来呀!救命呀!法西斯分子打人啦!法西斯分子!”

  这可是新鲜事!我们这些“法西斯分子”竟敢打刑事惯犯?从前可总是挨他们打的呀。

  但是,不大一会儿就重新分编了房间,我们这才知道:刚才的事并没有什么稀奇,它只不过是一个先声。有个叫帕维尔·巴拉纽克的人,生得膀宽腰圆,胳膊像小树一般粗,两只大手既随时准备握手,也随时准备给人以打击。他黑黑的脸膛,鹰鼻子,与其说像个乌克兰人,不如说更像格鲁吉亚人。他是个刚从前线回来的军官,曾用高射机枪击落过三架敌机;本来提名要授予他英雄称号的,但是被部队里的特别处给否定了。从前他也进过惩戒营,但从那里戴着勋章出来了。现在他被判刑十年。按新刑期来说,十年算是“小孩子的刑期”了。

  他是从诺沃格勒-沃伦斯克监狱里来的,一路上早就领教过刑事惯犯那一套了,而且已经同他们打过架。刚才,他正在隔壁房间的上铺安静地跟别人下棋。本来这屋里住的都是犯第五十八条的人,可是管理员却忽然要塞进来两个刑事惯犯。这两个家伙漫不经心地叼着白海牌香烟,一进来便到靠窗子的铺上去清理他们的“合法”位子。其中一个边开玩笑说:“哼,我就知道又把咱们塞到土匪窝里来啦1”这时,还不大了解刑事惯犯的天真的维利耶夫就想给他们打打气,便说:“我们不是土匪,是犯第五十八条的。你呢?”“我吗?挪用公款。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们把靠窗睡的两个人赶开,把自己的背包放到“合法”位子上,接着就到各铺上去查看别人的背包,开始找碴儿。而那些犯第五十八条的囚犯怎么样呢?不,他们当时还是老样子,丝毫没有反抗。六十个大男人俯首贴耳地等着那些人过来抢他们的东西。这些不容别人反抗的惯犯们的嚣张气焰有一种施定身法的效果她们心里有数,监狱当局总是会给他们撑腰的)。巴拉纽克这时似乎仍在下棋,可是他那两只大眼睛早在扫着这两个人了,暗自盘算着该怎么动手。当其中一个刑事惯犯走到他铺前时,他就用耷拉在床边的一条腿狠狠地朝着那个家伙的脸踢了过去,随即跳下床来,抓起马桶上的木盖子朝第二个人的头上打去。就这样,他狠狠地用木头盖子轮流打他们两个。木盖子打裂了,他便抓起那四公分方木制的十字接头来继续打。两个刑事惯犯开始求饶了。不过还得承认,在他们的哀叫声中也有点幽默,他们并没有放弃逗人笑的企图,只听他们说:“哎,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用十字架打人!?”“你好像不疯嘛,怎么欺负别人呢?”但是,巴拉纽克是了解这些人的,他并不住手。这时其中一个便冲到窗前去喊叫:“来人呀!法西斯分子打人啦!”

  两个刑事惯犯一直记恨在心,后来他们曾几次吓唬巴拉纽克说:“你身上可有股子死尸味!咱们走着瞧!”但是,以后没敢再逞凶。

  我们房间里很快又同母狗(狗腿子)们发生了冲突。有一次。我们正在放风并趁机松动松动,女看守命令一个狗腿子去催促厕所里的人快出来、催就催吧,可是他那副傲慢的神气(对待“政治犯”嘛!)却惹恼了一个刚开始服刑的年轻人。神经质的沃洛佳·格尔舒尼正想制止他,可是那狗腿子一拳就把年轻人打翻在地了。要是从前,犯第五十八条的人也许就忍气吞声了,可是此刻一个叫马克西姆的阿塞拜疆人(他曾杀死了他们集体农庄的主席)向狗腿子身上扔了块石头,同时巴拉纽克过去朝他的下巴给了一拳。这时狗腿子抽出刀子照巴拉纽克划了一刀(他们这些给看守当帮手的人有时带着刀子,这对我们来说并不稀奇)。狗腿子拔腿向看守跑去,巴拉纽克在后面紧追。这时我们都被迅速赶进了四室。监狱的军官们来了,他们查问是谁手的,并且威胁要对有这类“匪徒行径”的人延长刑期.(内务部人员当然心疼那些母狗)。巴拉纽克流着血,挺身而出:“是我打的。只要我活着,今后还要打这帮龟孙子!”监狱的“教父”马上警告我们:“你们这些反革命分子没有什么可骄傲的,还是老老实实装哑巴更安全些!”这时候,沃洛佳·格尔舒尼又出来说话了,他是在大学一年级被抓来的,几乎还是个孩子,他和那个曾经指挥社会革命党人战斗团的格尔舒尼不仅是同姓,他还是那个人的亲侄子。“不许你叫我们反革命分子!”他像一只公鸡似的伸着脖子朝着监狱的“教父’”喊道,“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们又是革命者!只不过是要革苏维埃政权的命!”

  啊,多有意思!总算活到了这么一天!而那个“教父”却只是把脸一沉,蹙蹙眉头,也就把话咽下去了!没有把谁再关进禁闭室。看守们、军官们也都灰溜溜地走开了。

  原来在监狱里也可以这样生活呀!?可以打架?可以顶撞他们?大声把你想说的话讲出来?我们白白地忍受了多少年啊!哭鼻子的人就是该挨打!我们曾经哭过鼻子,所以人们就打我们。

  我们将要被送到一些新的、神话般的劳改营去,那里的人都像纳粹分子一样佩带着号码。但是,那里都是政治犯,总可以摆脱这些普通刑事犯的纠缠了。或许到了那里就可以开始那样生活了吧?沃洛佳·格尔舒尼是个圆脸尖下颌的孩子,长着一对黑眼珠,苍白的面孔上总是闪耀着希望。他说:“等咱们到了特种劳改营,可得好好辨别一下.到底该‘跟着谁走’。”多么天真的孩子啊!他是真地认为,到了那里就会真地接触到各党派的各式各样的思想,听到他们的辩论,了解各种纲领,各种地下活动。“跟着谁走”?好像我们真有这种选择自由似的!好像那些填发共和国逮捕令的人们和编组押解犯名单的人们事先还没有替我们决定命运似的!

  我们住的牢房是旧马棚改建的。棚子很长,原先放两排牲口槽的地方现在摆了两排双层板床,过道中间有一些歪歪扭扭的圆木柱子支撑着古老的屋顶勉强不会塌下来,两边墙上的窗口也是典型的马棚窗子,只是为了从外面往里扔干草时不落到牲口槽外面。现在这些窗口也都戴上“笼口’‘(安在窗外遮挡视线的罩斗)了。这间牢房里共住囚犯一百二十名,什么人都有,大半是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的人,大都是些没有文化的庄稼汉。这是因为那一带正在进行第二次清洗,凡是不想自愿参加集体农庄的,或被怀疑为不愿参加的人,全部被抓起来了。此外,还有不少西部乌克兰人,即所谓的“奥乌恩”分子和那些胆敢收留奥乌恩分子在家里过夜或给他们吃过一顿饭的人。再就是从俄罗斯苏维埃联邦共和国抓来的人了,他们中间很少是初次被捕的,大部分是第二次被捕的所谓“二进狱者”。当然,还有几个外国人。

  我们这些人全是被押往同一个特种劳改营的(从派工员口里听说,是押往斯捷普拉格)。我仔细地观察着这些人,是命运把我们牵到一起了。我努力去理解他们。

  我觉得特别使我难过的是那些爱沙尼亚人和立陶宛人。虽然在这牢房里面我与他们处于同样地位,但我内心却感到在他们面前无地自容,仿佛是我自己把他们抓进来的。他们都是些纯朴、勤劳、信守诺言、安分守己的人。他们怎么会也落到这种绞肉机中来了呢?他们没有招惹任何人,平静地过着自己丰衣足食的生活,社会道德比我们这里还要高尚。可是,忽然,只因为他们住在我们近旁而且挡着我们去海洋的路,他们就有罪了。

  “作一个俄国人真可耻!”——当年俄国扼杀波兰的时候,赫尔岑就曾经这样激动地说过。今天,面对着这些不喜争战而且毫无防御的人民,我感到作一个苏联人有双倍的耻辱。

  我对拉脱维亚人的感情还要复杂得多。这里似乎有某种命运之手在捉弄着我们。这是他们自己播下的种子呀。

  那么,乌克兰人呢?我们已经很久不使用“乌克兰民族主义者”这个提法了,我们只说“班杰拉分子”,而且这个词在我们这里已经变成一个十足的骂人的词了,以至谁也不再去思考一下它的实质。(还有,我们使用“匪徒”这个词也是这样的。按我们习惯的用法是:凡是为了我们而杀人的都是“游击队员”,而凡是杀我们人的都是“匪徒”,包括一九二一年的唐波夫省的农民在内。)

  而问题的实质则是:尽管有过一个时期,在千年前的基辅罗斯时代,我们大家确实曾经组成过统一的民族,但是,从那以后这个民族就分裂了,多少世纪以来我们和他们的生活、习惯、语言都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了。所谓的“重新统一”本来就是十分困难的。尽管或许曾有人抱有过这种重新组织从前那种兄弟大家庭的真诚愿望,但是,我们没有很好地利用过去三个世纪的时间。俄国还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位政治家,他能认真地想一想:怎样才能使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结成亲人,怎样才能消除双方之间的隔阂和创伤。(假如没有隔阂和创伤的话,一九一七年春天也就不会组织什么乌克兰委员会,也不会有以后的“拉达”了。不过二月革命时期他们只要求实行联邦制,谁也没想分离出去。这种残酷的分裂肇始于共产党当政的年代。)

  布尔什维克在取得政权之前对于这个问题的处理并没有遇到困难。一九一七年六月七日的《真理报》上发表过列宁的这样的话:“我们把乌克兰和别的非大俄罗斯人地区看作被俄国沙皇和资本家们所兼并的地方。”他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在乌克兰已经组织起中央权力机构——中央“拉达”了。而且在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日还通过了一个《俄国各族人民权利宣言》,这该不是开玩笑的吧?当时这个宣言宣布俄国各族人民拥有直至分立的自由权和自决权,那该不是欺骗人的吧?半年之后,苏维埃政府曾请求德意志帝国协助苏维埃俄国同乌克兰签定“和约”并划定双方的准确国界,而在一九一八年六月十四日列宁同乌克兰黑特曼——斯柯罗帕德斯基共同签署了这项和约。列宁的这一行动表明,他完全容忍了乌克兰从俄国分离出去,甚至容忍乌克兰在分离出去后成为君主国!

  但是怪了。德国人刚被协约国打败(这总不该影响我们对待乌克兰的原则吧1),黑特曼也跟着他们垮台,布尔什维克的那点实力比彼得留拉的力量稍微大点了,——布尔什维克马上越过了他们承认的边界线,把自己的政权强加在同一血统的兄弟们身上。不错,在那以后的十五到二十年中,我们曾不遗余力地、甚至是勉强地利用“莫瓦”——乌克兰的语言——大作文章,使那里的弟兄们相信他们自己是完全独立的,而且是随时可以从我们这里分离出去的。但是,当他们在战争结束时刚一表示想要这么作的时候,我们却宣布他们是“班杰拉分子”,并开始追捕、拷打并处决他们,或者把他们关进劳改营了。(其实“班杰拉分子”也和“彼得留拉分子”一样,都只不过是一些不愿意在异族政权统治下生活的普通乌克兰人而已。当他们了解到希特勒也并不给予他们曾经许诺的自由时,他们便在整个战争期间一直同希特勒作战。但是,我们对这一点却缄口不言,因为提这一点对我们不利,就像我们从来不提一九四四年的华沙起义一样。)

  乌克兰的民族主义,即我们的兄弟们希望能用自己的“莫瓦”讲话,用它教育孩子,写商店招牌,这为什么会使我们如此怒不可遏呢?甚至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在他的小说《白卫军》中)在这个问题上也受到了不正确的感情的影响。既然两个民族过去没有完全融合到一起,既然我们之间有不同之处(只要他们,少数人,有这样的感觉就够了),这很令人痛苦!但事已至此,有什么办法!既然错过了时间,——那主要是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错过的,双方关系主要不是在沙皇时代而是在共产党当政时期尖锐化的!——他们要分离出去。我们为什么要生气呢?是舍不得敖德萨的海滨浴场?舍不得切尔卡塞的水果?

  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是很痛心的,因为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心理上和思想里,都有乌克兰和俄罗斯两者的结合。但是,在劳改营里同乌克兰人的长期友好交往使我深深理解了:他们为此痛苦了多么久啊!我们这一代人不可避免地要为老一代人的错误付出代价。

  跺着脚喊叫:“这是我的!”那是很容易的。而要说一句:“谁想生活,就让他生活吧!”那就不知要困难多少倍。在二十世纪末期,我们不应该仍旧生活在使我们最后那位不太聪明的皇帝伤透脑筋的那个空想的世界里了。不管看来多么奇怪,但事实是:“先进学说”关于民族主义正在衰落的预言并没有实现。在原子和控制论的时代,它——民族主义——不知为什么反而兴盛起来了。这样一个时刻正在到来: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我们必须履行我们关于自决权和独立的全部诺言。而且我们应该主动地使它兑现,不要等待别人在火堆上烧死我们,在河里淹死我们或者砍掉我们的脑袋。我们究竟是不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这一点,我们不能靠疆土之广大,被保护民族之众多来证明,而只能靠行动之伟大来证明,还要靠我们放弃了那些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的土地之后在自己土地上的精耕细作来证明。

  对乌克兰的处理将是异常痛苦的。但是,现在就应该看到总的发展趋势。既然过去多少世纪没有把这个问题解决好,那就是说,该是我们来表明自己明智的时候了。我们必须交给他们自己去决定。是交给联邦制派,还是交给分立派?那就要看他们之间谁能说服谁了。不让步,则是愚蠢,是残酷。我们现在越是温和、忍让和通情达理,那么将来重新恢复统一的希望也就越大。

  让他们自己生活,自己去试试吧。他们很快就会感觉到:分离出去并不能解决他们的所有问题。

  不知为什么,让我们在长长的马棚车房里住了很长时间,没往斯捷普特种营押送。自然,我们并不着急,我们在这里很愉快,到了那里只会不如这里。

  我们这里也不乏新闻消息,每天都有人拿来半张破报纸。常常是我念给全屋的人听,而我总是带着感情念,那里也确实有应该带着感情念的东西。

  那些日子正是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的解放十周年纪念。我们牢房里的爱沙尼亚人、拉脱维亚人和立陶宛人中间有些人懂俄语,他们把这些消息翻译给别人听(这时我就稍停一停)。当那些人听到在他们的国家里有史以来第一次建立起了怎样的“自由和繁荣”的生活时,他们竟失声痛哭起来了,上下铺的人一齐大哭。这些从波罗的海沿岸来的人(他们占整个递解站人数的近三分之一),每人都丢下了一个破碎的家庭。不,如果还有“家庭”,那就算是不错的了,有些人的“家庭”也正在跟着另一批押解犯人被同样地押往西伯利亚。

  但是,最使我们这些递解中的囚犯心情激动的当然还是关于朝鲜的消息。斯大林的闪击战在那里失败了。联合国的志愿军已经召集起来。我们把朝鲜看作第三次世界大战中的西班牙。(很可能斯大林就是把它当作第三次大战的彩排而开始的吧。)特别使我兴奋的是联合国的士兵们:看,他们那个旗子多有意思!这个旗帜什么人不联合呢?它简直是未来的人类总体的雏形!

  使我们厌恶的是,我们不能有比厌恶更进一步的行动。“我们死掉也不要紧,只要那些在幸福生活中看着我们死亡而无动于衷的人们能够安然无恙就行!”——难道我们能够这样想吗?不能,我们不能同意这样!绝对不能!我们确实在渴望着暴风雨的来临!‘人们也许会感到惊奇:“人怎么可能有这种无耻的、绝望的思想呢?你们难道没有想到在监狱外面的广大人民要遭受战争灾祸吗?!”“但是,狱外的人们可一点也没有想到过我们呀!”“那么说,你们怎么啦?竟然希望爆发世界大战?”“可是你在一九五O年就给这些人判刑判到七十年代中期,那么他们除了希望发生世界大战之外还能希望什么别的呢?”

  现在,当我回忆起当时我们那些虚幻而有害的希望时,自己也感到荒唐。全面的核毁灭不管对谁来说都不是出路。何况,即使不用核武器,任何一种战争状态都只能成为国内暴政的借口,会加强国内暴政。但是,如果我不讲出真实情况,不说出我们在那个夏天的实际想法,那么,我写的历史就被歪曲了。

  罗曼·罗兰那一代人年轻时曾因为担心战争爆发而苦恼,而我们这一代囚徒则相反,我们是因为没有战争而苦恼。这就是政治犯特种劳改营当时的真实精神状态。我们就是被逼到了这种地步。世界大战带给我们的只会是两种可能:或者是加速死亡的到来(从炮楼上扫射我们,像德国人干的那样在我们的食品里放毒和使用杆菌),或者,也许会是取得自由。不管是哪一种,都能更迅速地得到解脱,总比拖到一九七五年的刑满期好些。

  彼佳·帕-弗就是这样打算的。彼佳·帕-弗是我们牢房里从欧洲回国的人中最后一个活下来的人。战争刚刚结束时,所有牢房里塞满了像他这样从欧洲回来的质朴的俄罗斯人,但是,那时候回国的人早都已进了劳改营或者入土了,没回来的人也都下决心不回来了。可是这个彼佳是怎么回事?他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在正常人谁都不再回国的时候,自愿回到祖国来的。

  战争爆发的时候他正在哈尔科夫市的职业学校学习,他是战时强迫动员到那里去学手艺的。不久,德国人来了,又把他们这帮半大孩子强迫送到了德国。他这个“东方奴隶”在那里一直呆到战争结束。他在那里养成了一种心理状态,认为人应该尽量使生活过得轻松些,不要像自己小时那样被人强迫去劳动。在西方,他利用了欧洲人的轻信态度和边境控制不甚严紧的状况,把法国的汽车开到意大利,再把意大利的车开到法国,减价出售,从中谋利。但是,他在法国到底还是被查出来,他被捕了。这时,他给苏联驻法大使馆写了封信,表示愿意回到他亲爱的祖国去。帕一弗当时是这样盘算的:如果蹲法国监狱,他就不得不呆到刑期的最后一天,而他有可能被判十年徒刑。回到苏联呢,他由于叛国罪可能被判刑二十五年,但是,他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滂沱大雨已经开始落雨点了。而苏联呢,据他说,开战后连三年也保不住。因此,还是去苏联监狱更有好处。大使馆的朋友们自然是很快就来接收他了,并且拥抱了彼佳·帕一弗。法国当局欣然同意把这个盗窃犯移交给苏方。大使馆里集结了大约三十名像帕一弗这样的和有类似情况的人。使馆把他们用轮船舒舒服服地运到了苏联的摩尔曼斯克。靠岸之后,放他们到市内去游逛游逛,然后,就在一昼夜之内又把他们一个个全都逮捕起来了。

  现在,在我们牢房里,彼佳能够代替西方的报纸(他曾仔细阅读过西方报刊关于克拉夫琴科案件的报导),也能够代替剧院(他可以轻巧地用嘴吹奏西方音乐)和电影(他给我们讲述西方影片的内容,边讲还边表演)。

  古比雪夫的递解站多自由啊!各牢房的人有时可以在大院子里相遇。还可以透过窗外的罩斗同院里的囚犯谈话。去厕所时可以走近家属工棚的敞开的、钉了铁栅栏、但没装罩斗的窗子去看看,那里住的是带着孩子的女犯人(她们也都是从波罗的海沿岸一带和西部乌克兰抓来的)。在两座马棚牢房之间的墙上有一个小孔,我们把它叫做“电话”,每天从早到晚小孔两边总是各有一名好事者半躺半卧着互相交换消息。

  这种自由更加刺激了我们的好斗心,我们更感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十分牢固,而看守我们的人们脚下的土地却似乎就要燃烧起来了。于是,在院里散步的时候,我们也不免要昂起头来望望那灰白的闷热的六月天空。假如这时在那天空中出现敌人的轰炸机编队,我们是既不会惊奇,也不会害怕的。我们的生活实在不像生活了。

  从卡拉巴斯递解站来的、往相反方向去的人们带来了一些谣传,说那里出现了小传单,上面写着:“受够了!”我们互相鼓气,情绪越来越激昂,以至在鄂木斯克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个炎热的夜晚,大家都像从蒸笼里出来一样,热汗直流,这时候看守们却把我们塞进乌鸦车,挤得满满的。我们便从车厢里对看守们喊起来:“等着瞧吧,兔崽子们!杜鲁门会来收拾你们的!把原子弹扔到你们头上!”可是看守们却一声没吭。他们也感觉到了我们这方面的力量在增长,而且我们深信自己是正义的。我们非常渴望真理的实现,甚至宁愿在同一颗炸弹之下和这些刽子手们同归于尽。我们所处的境地没有什么可丢失的。

  不写下这个情况,就无法揭示五十年代古拉格群岛的全貌。

  鄂木斯克的牢狱是关押过阳思妥耶夫斯基的,这可不是匆匆忙忙用木板钉起来的古拉格系统下的递解站。这是沙皇叶卡捷琳娜时期建造的威严的监狱,特别是它的地下室。要是找拍电影的场景,没有比这地下牢房更合适的了。四方形的小窗口就是一条通向地面的斜坑道的下端。根据这条三米深的斜坑道便可以看出车房的墙是用什么构成,有多么坚固了。牢房里没有所谓的屋顶,它是一个形成穹隆状的倾斜的大石洞。有一面墙湿淋淋的,不断地渗出水来,滴到地上。早晚这里漆黑一片,即使在晴朗的白天牢里也是昏暗的。看不见老鼠,但是总感觉到它的存在。本来石穹隆有些地方就低得只有一人多高,但监狱当局还是想方设法在这里修了两层睡铺下铺刚刚高出地面一点点,只有脚踝骨那么高。

  我们在使人放纵的古比雪夫递解站期间发展起来的那种模糊的反抗精神,看来,遇到这样的监狱之后总该被压服了吧。但是,并没有!每天晚上,在蜡烛般微弱的十五支光的电灯下,敖德萨大教堂的长老,谢了顶的、瘦长脸膛的德罗兹多夫老头,还是照例要站到坑道窗口的底端去,用低低的声音,满怀着迎接生命的终结的无限感慨,唱起他那支古老的革命歌曲:

  秋天的夜晚,一片漆黑,

  它有如背叛的行径,恰似暴君的乖戾。

  而这座监狱,在雾气中挺立的

  这可怖的幽灵,却比秋夜还黑!

  他只是唱给我们听。不过,在这里,即使大声喊叫,外面也听不见。他唱的时候,可以看见他尖突的喉结在那干瘪的、青铜色的脖子皮肤下面滚动。他边唱边抽泣,他在回忆,在脑海中一幕幕重温过去几十年俄罗斯人民的生活。他的内心战栗感染着我们:

  虽然这里一片沉寂,

  但监狱绝不是坟地。

  而你,看守人呀,

  且莫疏忽大意!

  在这样的监狱里,听这样的歌声!“一切都是合拍的,一切都是和我们这些囚犯们所等待的东西合拍的。

  听完他的歌。我们就在黑暗中,在阴冷潮湿中收拾收拾睡觉了。是啊,此时此刻还有谁的话语能温暖我们的心呢?

  这时,仿佛是对这期待的响应一样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斯帕斯基说话了。他的声音好像是阳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所有主人公的混合声音。这声音时而高亢得无法攀援,时而又低沉得令人窒息,它既不单调,也不宁静,仿佛随时可能变成哭泣、变成痛苦的呐喊。即使是布列什科-布列什科夫斯基笔下的廉价小说《红色马顿那》之类,要是用这种声音,用这种充满信念、痛苦和憎恨的声音读出来,也会像是关于罗兰的史诗那样激动人心。所以,真实也罢,完全是臆造也罢,反正他所讲的故事已经作为一个史诗铭刻在我们记忆里了,他讲到维克托·沃罗宁曾徒步急行军一百五十公里奇袭托列多,给阿尔卡扎尔要塞解了围。

  其实,要把这个斯帕斯基本人的一生写成小说的话,它在小说中也未必会是最糟糕的一部。斯帕斯基青年时就曾参加过“冰上进军”“,整个内战时期他一直南征北战。后来流亡到意大利。在国外修完了俄国芭蕾舞课程(好像是跟卡尔萨维娜学习的),又在俄国某伯爵夫人家里学会了一手做细木家具的漂亮手艺。(后来,在劳改营里,无人不夸他的好手艺:他自制了一套小巧的木匠工具,用它给劳改营的头头们做了一张小桌,线条优美一,轻便漂亮,使他们大为惊讶。不错,这张小桌子他整整做了一个月。)后来,他曾随着芭蕾舞剧团在欧洲各地巡回演出。在西班牙战争期间,他替意大利拍摄过新闻记录影片。后来,他用了一个稍为有点变音的意大利人名字——若万尼·帕斯基——在意大利军队里当了少校。于是,一九四二年夏天他便随部队又来到他的故乡顿河一带。尽管当时总的形势是苏联军队仍在继续后退,但他指挥的那个营在这里很快就落入了苏军包围圈。斯帕斯基本人原想拼命冲出去,但是组成该营基本力量的那些意大利孩子们吓哭了;他们想活命!这时斯帕斯基少校动摇了,终于挂出了白旗。他自己是有机会用一颗子弹了此一生的,但那时他却产生了好奇心:想看看苏联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本来能够作为意大利军普通战俘在四年之后被送回意大利的。但是,他身上的那种俄罗斯人本性憋不住了,他同俘虏他的苏军军官们无话不谈,以至忘乎所以了。一失足成千古恨!既然你不幸是个俄国人,你本该像讳言自己的花柳病一般对此讳莫如深呀,否则,哪里会有你的便宜!先关了他一年,后来又在哈尔科夫的国际战俘营(也还有这样一个营呢,里面关押着西班牙人、意大利人、日本人等)里关了三年。在他已经被关押四年之后——这四年除外——又到了他二十五年!哪里还要等二十五年呀,在这苦役营里,他已注定不久就要死去了。

  我们进了鄂木斯克监狱,然后又被转押到巴夫洛达监狱。这两处监狱之所以同意接受我们这批犯人,是因为这两个市的当局有一个重大的疏忽:至今还没有建立专门的速解站。巴夫洛达市甚至更加可耻:连黑乌鸦囚车也没有,因而只好让我们这些囚犯排着队从车站走到监狱,经过好几个街区,也只好不怕居民看见了。革命之前和革命之后的头十年就是这样押解犯人的。我们通过的几个街区没有一条柏油马路,没有自来水管,只见一排排木造的平房沉在黄沙里。实际上只是从监狱的两层砖房开始才有点像个城市样子。

  但是,用二十世纪的眼光来看,这所监狱给人的感觉不是恐怖,而是宁静,不是可怕,而是可笑。宽敞寂静的小院,屋边墙角处长出一点可怜的小草,用木板隔开的放风场地也不显得可怕。二层楼上的牢房的窗子只钉着稀疏的铁栅栏,窗外没有装“笼口”,可以站到窗前去研究外面的地形。窗子下面,就在脚下,在狱墙和外面的院墙之间,铁链拴着一只大黄狗,时而像是发现了什么动静似地曳着铁链跑几步,汪汪两声。但它也不像监狱里的狗,样子不可怕,不像那些专门训练来咬人的狼狗。一身蓬松的浅黄毛说明它是一只普通种的看家狗(哈萨克斯坦有这样一种狗),而且,它已经老得不行了。这狗倒像那些好心肠的老年看守,这些人都是从军队调来的,他们毫不隐讳自己已经为这狗一般的看守职务所苦恼了。

  越过狱墙,可以看到街道、卖啤酒的小铺子、路上的行人和呆立着的人——他们是来给犯人送东西或是等着取回容器的。再往远看就是住宅区,平房组成的一片片街区,额尔齐斯河的河湾,甚至可以看见河对岸很远的地方。

  岗楼上的哨兵刚刚把留下了“牢饭”的空篮子退还给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小女孩接过篮子,一抬头看到了我们正站在窗口向她挥手致意,但她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容不迫地、庄重地向啤酒小铺的房后走去了,她怕岗楼上的哨兵看到她。可是,一到房后,她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她放下篮子,举起双手使劲朝我们不住地挥动,边挥手边笑!然后,她用手指作出各种圈圈点点的动作,向我们表示:“写吧,写小纸条吧!”又在空中划了一条抛物线,表示:“扔下来,扔给我!”然后又向市区那边指了指,意思是:“我送去,替你们转交!”然后她又把两手张开,好像在说;“还有什么事?还能帮你们作点什么?朋友们?”

  她做这一切时是那么诚恳、直爽,丝毫不像我们那些备受欺凌虐待的狱外的自由人们,不像那些被弄得昏头昏脑的公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这样的时刻到了吗?或者只是在哈萨克斯坦如此?须知,这里的居民中几乎有一半人是流放来的呀!……

  可爱的无畏的小女孩啊!难为你那么快就学会、就正确地掌握了监狱生活这门科学!世界上仍旧存在像你这样的人,这本身该是多么令人欣慰啊!(我这眼角里是不是夺眶欲出的喜悦的泪水?)……请你,无名的女孩子,接受我们的敬礼吧!啊,要是全国人民都像这样该有多好!那就谁也不敢来关押他们了!那些可诅咒的爪牙就会统统完蛋!

  当然,在我们的棉背心里还藏着几节铅笔芯断头。也有几小块纸片。可以从墙上抠下一小块灰泥来,用细线把小条子缠上,扔到她的眼前去。但是,我们在这个巴夫洛达市确实没有任何事情要求她帮忙的。所以我们只是向她鞠躬道谢,挥手致意而已。

  我们被带进了沙漠地带。甚至那质朴僻静的小市巴夫洛达后来想起来都像一个灯火辉煌的大都市。

  现在,斯捷普特种劳改营的押解队把我们接收了。(不过,幸而还不是杰兹卡兹甘的劳改营分部。我们一路上都在祷告命运之神,千万不要把我们弄到铜矿去。)来了几辆大卡车接我们,车帮加高了很多,车身前部装着铁栅栏以保护那些冲锋枪手并把我们像野兽一样隔开来。我们被紧紧地塞到车里,蜷着腿坐下,脸朝车后。我们就这样在坎坷不平的路上整整颠簸摇晃了八个小时。冲锋枪手坐在驾驶室的顶篷上,枪口一直对准我们的后背。

  那些少尉们、上士们则坐在驾驶室里。我们这辆车的驾驶室里坐的是一个军官的妻子和她的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每当汽车停下来休息时,小女孩就跳下去,在草地上跑,采集野花,大声和妈妈说话。对于冲锋枪、军犬、从车里露出头来的丑陋的囚犯们,她都毫不在意。我们这个可怕的世界并没有使草地和野花在她心目中有所逊色,她甚至没有向我们这边投过来哪怕是好奇的一瞥……这时,我想起了札哥尔斯克特种监狱里的准尉的小儿子。那个小孩最喜欢的游戏是:叫两个邻居孩子把手背在身后(有时还把他们的手绑起来)在路上走,他自己则拿着根子走在旁边押解他们。

  有其父必有其子!父亲过什么生活,孩子们就玩什么游戏……

  我们渡过了额尔齐斯河。汽车经过一大段浸了水的草地,然后行驶在平坦的沙漠上,黄昏时停下来休息。这时,飞驶的车轮带起的浅灰色旋风也随着平息下来,我们沉浸在额尔齐斯河的气息中,沉浸在沙漠之夜的清新空气和蒿草的芳香中。我们满身尘土,面向走过来的方向(绝对不许回头看前进的方向),沉默着(绝不许讲话),心里想着那个未来的特种劳改营,它的名称人像是俄罗斯人起的。换乘“斯托雷平囚车”时,车顶上吊看我们的“卷宗”,我们看到过那上面有劳改营的名称——埃克巴斯图兹。但是谁也想不出它在地图上的位置,只有奥列格·伊万诺夫中校记得这是一个煤矿。我们还曾设想它的位置在距中国边界不远的地方(某些人甚至为此而高兴,同为他们还没有认识到中国比我国还要坏得多)。原海军中校布尔科夫斯基是个新犯人,也是判刑二十五年的。他对谁都不屑一顾。本来嘛,他是共产党员,是被错抓的,周围这些人都是人民的敌人。但对我还算另眼看待,因为我曾经是苏军军官,而且没有当过德国俘虏。他帮我想起了在大学学过、但早已忘记的东西:在秋分的前一天在地上划一道正午线,在九月二十三日那天,从九十度中减去太阳处于中天时的高度,就能得出我们所在地的地理纬度数。尽管求不出经度来,但能知道纬度也多少算一种安慰了。

  我们的汽车不停地往前开。天黑了。根据夜空中明亮的星辰,我们才明确地知道:我们正在被押往“南南西”的方向。

  后面汽车车灯的光柱里,一缕缕灰尘在飞舞。其实,道路上空尘土飞扬,只不过在灯光下才看得见。我这时有一种奇特的幻觉:似乎整个世界都是漆黑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只有这些尘土的微粒在发光,在飞旋,在画出未来的不祥图景。

  我们是被押往哪个天涯海角啊?去哪个洞穴啊?我们注定要在什么地方进行我们的革命呢?

  蜷着的腿已经麻木,觉得已经不是自己的腿。半夜时我们来到了用高高的木板墙围起来的劳改营。在漆黑的沙漠中,在离开沉睡的黑呼呼的村庄不远的地方,这片营地被四周岗楼上的灯光照得通明。

  又按各人的案情点了一次名(“一九七五年三月!”)。然后,把我们带进两道高大的门内去度过今后的四分之一世纪。

  全营都在沉睡,但所有工棚的窗子都透出明亮的灯光,仿佛那里的生活正在沸腾。夜晚不熄灯,这就表明,这里实行的是监狱制度。工棚的门从外面用沉甸甸的挂锁反锁住,在一个个明亮的长方形窗孔里可以看到黑色的铁栅栏。

  出来接人的生活助理员的身上缝着许多块号码布。

  在德国法西斯的集中营里人们身上是带着号码的,这你在报纸上看到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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