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特:人树
 
 

第 十二 章

 



  盛夏统治了整个原野,大地干枯了。树叶像卷在一起的沙纸。一阵风从枯黄的草地吹过,草叶在已经枯死的黄色的茎上沙沙作响。灰蒙蒙的土地上聚着晒干了的种籽的皮屑。牛聚集在水坑和河湾旁边,唤着绿色的浮垢,那儿已经是一个个干涸的土坑了。极目远望,田野里有许多死去的东西。灰色的树的躯干,一头陷在烂泥中再也没爬起来的又老又弱的奶牛。这个夏季,有时候看起来好像什么东西都要死掉。但是当人们手搭凉棚,遮着昏花的眼睛,或者擦抹着油腻腻的皮肤时,对这一切并不在乎。不过说他们不在乎.那只是最初,当他们处于防守阶段时的情形。可是后来,等荒火烧起来,而且无法控制,沿着溪谷蔓延开来,烧到家有的围栏,钻进窗户,柔软的窗帘变成一团团邪恶的火,人们才终于惊醒过来,意识到他们并不想死。那些被野火烧着了的人们,喉咙里进发出声声惨叫。他们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罪恶。如果真有第二次机会,他们总能洗心革面,人人都变成圣贤。有的人确实得到了这种机会,但只是短时间的超脱,然后变得比以前更坏。

  荒火烧起之前,阿姆斯特朗派人来买四只褪好的鸭子。收拾干净以后,艾米·帕克在一天傍晚送了过去。这阵子,阿姆斯特朗家里有客人,欧达乌德太太说,是城里来的几位太太和先生。这些人如果没有别的,至少有钱。弗里斯巴依太太说,她想是为了马德琳姑娘,别墅里才大宴宾客,而且要鸭子。因为这位马德琳再也摆脱不了小阿姆斯特朗的纠缠,终于要答应嫁他了。

  这天傍晚,艾米·帕克胳膊上挎着一个浅浅的篮子,篮子里面放着阿姆斯特朗要的那几只已经褪好的鸭子,穿过干燥的田野动身了。她穿着干净的罩衫,蛮利索的。两条胳膊因为往下洗鸭子血,擦得红红的。她有点儿气喘吁吁地走着,心里已经捉摸她将看到些什么,该说些什么,以及能否见到马德琳。很可能见不着。于是,爬上那一溜斜坡之后,她放慢了脚步。她满脸通红。因为现在她即使算不上肥胖,也发福了。她变得笨手笨脚,身上散发着一股很浓的、最好的肥皂的气味。

  就这样,她走进阿姆俾特朗家的大门。光这个大门就花了好多钱,所用的大量的铁和砖就显示出了这一点。每根红砖柱子上面都用白色的石头镶嵌着别墅的名字。阿姆斯特朗家的这份家业被命名为格兰斯顿伯里。因为一位受过教育的绅士在酒过三巡之后,说这地方和英国格兰斯顿伯里很像。尽管在英国老家,谁也不曾听到过这么个地方。阿姆斯特朗先生听了很高兴。他轻轻地对自己叨念着这个名字,还在一本书里查了查。于是,他这地方就成了格兰斯顿伯里。

  这时,阿姆斯特朗先生是个相当悠闲、安逸的人,尽管他的皮肤从来也没有失去过结实的筋肉所显现的纹理。不过从他解下围裙,已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人们早已忘记了他屠户的生涯。不过有时候,有些人也会嘴里嚼着他家的肉,心里却翻腾起一种恶意。那时,他们便会抬起一双眼睛,觉得自己比赐给他们这盘肉的人高贵一些。然后,带上他给他们的什么东西,走了出去。但是大多数人只管吃喝,或者在他的草坪上溜达,谈论欧洲的事情。他们奉承他的儿子,那小子浑身散发着紫红色朗姆酒的气味儿;也对他的女儿们献媚,她们身上有股扑鼻的桅花的香味。事实上,有位英国勋爵正在追求他的一位女儿。这是欧达乌德太太说的。因此阿姆斯特朗先生很是高兴。他现在也有自己家族的徽号了,还有二个俱乐部和许多食客。他们使他有幸把钱花掉。

  甚至在格兰斯顿伯里的车道,这个家族的繁荣兴旺也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兴旺闪烁在月桂树镜子般的树叶上,潜藏在随风摇曳的灌木丛和草地上,隐匿在一个个小小的凉亭里。那凉亭里有一把牌扔在枝叶繁茂的玫瑰花下。在走进专供工匠和仆人们出人的车道之前,艾米·帕克带着几分羞涩,注意到正门附近那个裸体女人的雕像。大部分人被这座雕像镇得先是闭口无言,渐渐敬慕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不敢正眼瞅它,或者只是偶然偷偷摸摸地膜上一眼,对那双长着肉窝的手所引起的联想玩味一番之后,才认可它是作为一个可尊敬的财富的象征放在这儿的。

  但是当艾米·帕克转身沿着那所房子的墙根走到她进的那个门洞的时候,她觉得浑身燥热,真希望那个雕像不在那儿才好呢。他们在这边种了一小片桅子树。暮色中,那匀称的树叶、温柔的花朵本来不会引起她的注意,可是当她从那幢房子的一扇窗户望进去的时候,便觉得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她。于是她在那里踯躅徘徊,毫无负罪之感,便从桅子树的树叶间探过头去,瞧那窗户里面的情景。而一开始,她只是朝那扇窗户瞥了一眼。

  “她望进去的那个房间在暮色中闪闪发光。因为他们点了一盏很大的、乳白色的灯。还有一个枝形银烛台,蜡烛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闷热之中,他们想通通风,便将窗帘和房门都打开了。那扇门通到房子后部,通向别的奥秘和别的灯光之所在。艾米·帕克看见屋子里聚着几个人。那是些身穿黑礼服、上了年纪的、可尊敬的男人,还有一位爱夸耀、卖弄的年轻人。不过他们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除了白衬衫的前襟和一张张神情专注地听人讲话的脸。原来他们都是听众。是马德琳使他们目瞪口呆,形同泥塑。她站在那儿,甚至使灯光黯然失色。

  于是,艾米。帕克又走近一点儿。在那令人陶醉的夜色中,花气袭人,荣莉花从房屋那边伸出双臂,微微颤动着,拥抱这张挤过来的脸。从这儿,她瞧得见里面的情形,像一只不为人知的蛾子。不过听不见里头的说话声。她也不想听。她会害怕的。除此而外,她自个儿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就够她听的了。

  此刻,马德琳抬起一条胳膊,男人们的眼睛都顺着这条胳膊望过去,就好像那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什么更加奢华的东西。他们被这条胳膊指挥着,正如他们因她那张小嘴的形状所给的启示而大笑一样。那些老头子们大笑着,就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呆头呆脑地摇晃着。可是那位年轻人——现在看清楚是小阿姆斯特朗了——为了他所希望的、马德琳自个儿最大的满意而大笑着,就好像他们俩一直单独待在这屋子里,而且正拥抱着她。他的笑声力图对她有所触动。可是马德琳并没有特别注意跟她一起待在屋子里的这些人。她是在自我欣赏地讲话。要嘛她就摆弄她那条项链上的珍珠,或者瞥一眼她那裸露着的双肩,瞅一瞅乳峰间的曲线。那曲线,她用一朵玫瑰花隐蔽着。马德琳神态冷峻,玉洁冰清。她那薄冰似的衣裙仿佛从那美妙的身体长出之外,再无别的可能。这时,艾米·帕克全然忘记她曾经在别的场合见过她,或者在她穿着别的衣服时见过她。

  这时,阿姆斯特朗先生站了起来。他一直坐在窗户旁边,在傍晚的凉爽之中,趁着天光末暗读着什么。那显然是几封信。看起来,阿姆斯特朗先生根本不把屋里这些人放在眼里。他们能在这儿待着,是因为他花了钱。他有足够的钱财使自己对他们视而不见。因此,他旁若无人,手里拿着那几封一闪一闪扇动着的、打开了的信,从他的房间走过去,给自个儿倒了一杯他们大伙儿一直喝的那种酒,一饮而尽,用酒精刺激他的思想。但是他使马德琳的一番讲演笼罩了一层阴郁。男人们的大笑已经渐渐变成地地道道的微笑,尽管稍微有点苦涩。他们交杯换盏,一饮而尽。马德琳望着她的杯子,望着她并不想喝的杯中物,直到阿姆斯特朗先生走过来,没等她要他帮忙,便把她的杯子拿过来放到桌上。她真想把它砸个粉碎。

  那屋子里的人看起来都是毫无目的地站着或者坐着。他们永远不会融为一体。因为他们的本性就难以融合在一起。他们将仍然宛若一截脆弱的金属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拧得弯弯曲曲。艾米觉得自己在那儿站得太久了。一阵微风吹动墙上的挂毯。这块挂毯是屠户花大价钱从欧洲买回来的。那上面是骑着银光闪闪的骏马的老爷太太。微风中,挂毯上的森林似乎被风吹动了,骏马也瑟瑟抖动。整个房间似乎也变得不牢固了,就像那轻轻抖动的挂毯。烛光如丝如发,涌流出来,酒瓶子上面的金箔在通明的灯光下显得十分脆弱。马德琳已经飘然而去,在一张椅子上面坐了下来。传说中要跟她结婚的那位小阿姆俾特朗用力扶着那把椅子,好让它稳稳当当扎在地上。她坐在那把雕花椅上,轻摇羽扇,极力克制着心中的烦闷,并没有意识到他加诸椅背上的力量和献给她的殷勤。主人走过来时,那些学着马德琳的样子傻笑了半晌的老头子们,克服了心头陡然升起的厌烦,都自顾自地站在那儿咧嘴笑着,等待这个“转折点”的到来。

  艾米·帕克已经开始感觉到她胳膊上挎着的那只盛鸭子的篮子的分量,感觉到屋里发生的许多事情她都不明白。于是她叹了一口气,从一直瞧着的那一幕走开。不管怎么说,那一幕已经结束,或者已经又拉开新的一幕。她穿过黑乎乎的树丛,向女仆们出人的那扇门走去。树丛中散发着一股枯枝败叶的气味,盖过了夜晚袭人的花香。

  门打开了,烤牛肉的香味,闹哄哄的笑声,以及佣人们的抱怨扑面而来。她羞答答地走进来,灯光倾泻在她的身上。踩在干净的地板上,甚至她那双最好的长统袜也让她羞愧。

  “我把明天用的鸭子送来了,”她说。如果她的孩子们听见她在这儿说话的声音,一定会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她。

  “来得正好,”弗里斯巴依太太说,态度很和蔼。

  她砰地一声关上炉门。

  “真该死!”她说。“该死的烤炉!他们和他们的炉子都见鬼去吧!”她说。“我简直烦透了。下星期让他们再找别的姑娘来吧。我要到海滨玩玩去了。”

  “靠他们的善心活命?”韦妮说。她正在捏帽子上面的那几个角角,好把它们弄得更尖一些。

  “啊,亲爱的,不,”弗里斯巴依太太说。“有位夫人给我提供吃住。只是为了有我跟她作伴快活一点儿。如果我不怕把面包渣掉在床上,就是躺在被窝里吃早点也成!”

  大伙儿哄笑起来。直到弗里斯巴依太太出面干涉,才止住笑声。有个名叫卡西的年轻姑娘笑得特别厉害。她刚从爱尔兰来,那张脸一望而知,还没有经过什么训练。她正在搅鸡蛋。

  “瞧,我们把帕克太大给忘了,”弗里斯巴依太太说。“请坐,亲爱的。听我们给你讲个秘密。”

  她从橱柜里面拿出一瓶酒。这瓶酒跟屠户和他的客人们喝的那瓶一样,瓶子上面的金箔也窸窸地响着。她眨巴着眼睛,使个眼色,一根手指弯曲着,很优雅地倒了一杯酒。

  “气跑光了,”她说,“因为已经打开一会儿了。不过还能让你喝得心满意足。”

  “我可从来没喝过酒,”艾米·帕克说。

  韦妮那张脸拉长了。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锉刀,磨起指甲来。

  “在我以前干活的那个地方,”她说,“我们那些姑娘们大喝特喝。那时候宴会真多,每隔一天就是一次午宴。他才是个真正的阔老爷呢!不像这位,不过是个暴发户。”

  弗里斯巴依太太说,“可他工钱给得多。他不是个黑心肝的人。”酒、厨房里的蒸汽,还有因为想起她那位一去不归的海员而生出的悲哀,使她变得温和了。她打了个嗝。“对不起,”她边说边瞅着一只平底锅,“我又被一件往事搞得心烦意乱了。这也正是酒的功能。”

  那位年轻的爱尔兰姑娘俯身在那盆她不停地搅动着的鸡蛋上面,笑得浑身颤动。

  “当心点儿,姑娘!小心把鸡蛋打过头了。”

  这时,厨房里面暖烘烘的,似乎闪烁着明亮的火花。艾米·帕克啜着杯中的酒。她很有风度地端着酒杯,就像捏着一朵花儿。她一边瞅那杯中之物,一边侧耳静听她们间或谈起的这府邸另外一部分人过着的生活。葡萄酒在她的血管里流动,在她的脑海里激起朵朵思想的火花。她简直要站起身来,摸索着跨过那道挂着羊毛毯的门,来到马德琳的面前。

  “她真漂亮,”她说。

  “谁?”弗里斯巴依太太问。‘这位从科克郡来的胖闺女?”

  卡西一边格格地笑,一边搅盆里的鸡蛋,就好像她只会于这两样儿。

  “当然是马德琳,”艾米·帕克冷静地说。说这个从来不敢说出声的名宇时,她的嘴唇那样温柔地弯曲着,画出一条曲线。

  寂静中,韦妮把她那把小挫又放回到口袋里,把围裙扯得紧紧裹着扁平的胸脯。

  “是马德琳漂亮,”艾米·帕克又说。现在她已经敢于直呼其名了。

  “啊,”弗里斯巴依太太把勺子扔进汤锅里说,“我们还没见过她在床上的时候是啥模样呢!”

  “这可是别人的事喽!”韦妮大笑着说。

  卡西一边把鸡蛋哗哗地倒进锅里,一边嗤嗤地笑着。

  弗里斯巴依太太掀开锅盖,大团大团的水汽蒸腾而起。她那张预言家的脸在蒸汽中显露出来。汤瀑布般地倾泻到汤盘里面,金黄色的汤中漂浮着切成小块的胡萝卜。

  “别人的事。如果能把她弄到手的话。可是谁会是这个别人呢?”

  她倒着汤,蒸汽中那张阴郁的脸变得有几分惨然。

  “这破汤不够清淡,”她阴沉沉地说。“不过他们照样喝。我才不管呢!太腻了点儿。不管怎么说,这盘子可是法国货。”

  在艾米·帕克看来,那汤满不错。

  “我真想坐在她旁边,”她说,“就像她那样,坐在那间漂亮的客厅里,坐在墙上挂着的那玩意儿下面。那上头绣着马。坐在 她旁边,我要把我的那些梦讲给她听——如果我能记得起来的话。要谈的事我总是说不出来。我们结婚的时候种了一株玫瑰。可从来没有谈论过它。那是最漂亮的东西中的一样。你瞧,我也知道好多事情呢!可就是表达不出来。弗里斯巴依太太,这话只能对你讲。邮政局长的丈夫也是这个毛病。可实际上,他知道不少事情呢!”

  。“点个火,帕克太太,”弗里斯巴依太太说,“你该回家了。”

  “是呀,酒也喝完了,”韦妮冷冰冰地说,就好像突然生出一股醋意。她正在放汤盆,把手里的托盘端平稳。

  “好的,”艾米·帕克说。

  “这是你这几只鸭子的钱,”弗里斯巴依太太边说边扔过几枚硬币。“要是不嫩,我倒不会介意。没胃口,我讨厌吃鸭子。先前我有个朋友死了,人们把他的肚子剖开以后……你们相信吗?他肚子里头塞满了鸭子,是被鸭子撑死的。”

  艾米·帕克差点儿信以为真。

  “鸭子!”弗里斯巴依太太尖叫着。“哈哈哈!”

  它一定是从门口进来的,韦妮刚从那儿出去。那块挂在门上的羊毛毯抖动了几下,又恢复了原状。

  “我永远都不会跟她说话,”艾米·帕克边收拾篮子边说。

  “那你一点损失也没有,”弗里斯巴依太太说。“她那个人不合群。马德琳想的就是让人注意她。”

  艾米·帕克挎着那只空篮子站在那儿。

  弗里斯巴依太太意识到了这一点。

  “给你,”她边说边包了几块剩下来的挺好的凉腌牛肉。

  她希望这会是对自己心灵的一种慰藉。可是想起她那海员丈夫,又对此发生了怀疑。

  艾米·帕克从那间厨房走了出来,从那所房子走了出来,从那喧闹声中走了出来。夜色中飞翔的鸟儿越发使她陷入困窘。它们的叫声盖过了汤盘上飘荡着的柔和的谈笑声。因为那些富人们已经走进餐厅,在紧紧拉住的窗帘后面坐了下来。他们先前喝酒的那个没拉窗帘的房间空荡荡的,只留下墙上那块挂毯。

  于是,艾米·帕克快步走过花园,满眼尽是夜间飞翔的鸟儿的翅膀。有一回,她听见——她想她是听见了——在这同一条沙石铺成的小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为了避免碰面,她走到旁边落满针松的小路上。她很紧张,心里满怀着希望。她想可能马德琳借口头痛,从餐厅逃了出来。实际上她发现黑乎乎的树木之下走着的是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粗壮的女人。艾米·帕克跑了起来,连自己的喘气声,她听了都心烦。她把那包腌牛肉扔到前门旁边的树丛里。

  回家之后,丈夫问:“哦,出什么事儿了吗?”

  “什么事儿也没出,”她回答道。

  “有什么好讲的新闻吗?”

  “没有,”她说。“净说些蠢话。她们给我喝了一杯酒。我觉得脑袋发热。”

  “你喝醉了?”他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她边擦脸边说。“我以前从来没喝醉过。”

  她又用凉水擦了擦脑门儿,很为自己可能在厨房说出的话而后怕。她一直在想刚才把自己的思想赤裸裸地暴露在别人面前这件事。但是凉水又遮住她的灵魂,在丈夫面前,她又变得那样洁净,那样亲切。在黑暗的花园里,在那扇窗户前面她所看到的、在弗里斯巴依太太蒸汽弥漫的厨房里她所体验到的那种诗情,没有稍许的表露。

  她好像一根小草,被炎热的夏天的阳光晒干了。风儿裹挟着夏季的热气,吹拂着早就晒干了的玉蜀黍。有许多昆虫艾米·帕克是第一次观察到。还有枯叶的纹理也是初次引起她的注意。这期间,丈夫忙忙碌碌地工作着,或者治一头生病的母牛,或者修图草场的铁丝网。她的小儿子拿着一个绿颜色的瓶子玩土,装满了又倒掉,就好像这是唯一重要的一件事情。她从他们的头顶上面望过去,等待着发生什么事情。这事情终于发生了。就在她保持着这样一种姿势,怀着这样一种心境的时候,她看见烟雾首先从那个叫作“群岛”的村庄升了起来。那村庄在曾经发洪水的乌龙雅的方向。

  “失火了,”她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害伯。

  烟向天空升去,还只是一小缕,似乎是一株小树,但是正在生长壮大。

  她去告诉丈夫。

  “是啊,”他说,“是起火了。”

  他抬起头张望着,手里拿着一把老虎钳,正在拧铁丝。他当然已经看见起火了,只是没有说出来,暗暗希望那火焰会化作一股青烟。

  周围,人们都在相互议论。女人们消息灵通。比较迟钝的男人们不愿意接受眼前的事实。有的男人一听人家给他讲这事儿就骂街。有个人甚至用手里的铁桶打老婆,打得她倒在地上,头破血流。

  可是经历了最初的犹豫和希望对那荒火可以视而不见之后,男人们开始聚集到一起。他们找出斧子,拿出麻袋,灌满水袋,还要带点干粮,以备外出时应付万一。然后他们跨上马背或者爬上马车,朝“群岛”进发。火势就是从那儿蔓延开的。

  这时,烟火已经开始发怒。暴躁的烟柱在丛林之上腾空而起。在这不成形状的团团黑烟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被强迫着注人空间。杜瑞尔盖的男人们沿着丛林小路逶迤而去,有的三五成群,谈论着过去发生过的火灾,有的一个人走着,低着脑袋瞅脚下的土地,很为他们看到的砂粒、石头、树木的细枝末节而惊讶。他们发现大地具有一种粗旷的美。一种充满伤感的爱油然而生。可是这种感情已经产生得太晚了。这场火不可避免地会使这些孤独、寂寞的人们产生这种种感情。当他们在黑乎乎的树木间骑着马儿奔驰的时候,心里觉得,留在身后的生活,才是他们心甘情愿想过的。黄色的光减弱了。树林中的动物开始向他们迎面跑来,而不是见人就逃。甚至那些刚才还在夸口见过比这火更大的爱开玩笑的人,现在也开始感觉到这场无法忍受的大火已经近在眼前。他们试图用些粗俗的脏话掩盖这种心情,但是没有成功,便在马背上吐了一口唾沫,猛地一抖缰绳,纵马疾驰起来。

  杜瑞尔盖的“志愿军”走了几英里之后,碰见一个名叫特德·多伊尔的人。他骑着一匹大汗淋漓的马,向他们迎面走来。

  特德·多伊尔把帽子和勇气都丢到那火里了。他朝起火的方向挥动着胳膊,说“群岛”几乎烧光了。这位报信人断言,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荒火。他那匹瘦腿支撑着的马浸透了汗水,直打转儿。弗拉纳根和斯兰特瑞的农庄全烧光了。他亲眼看见墙壁塌下来,压住了那个老人。格拉森家有个女人被火烧伤了。是格拉森太太的一个妹妹。她跑到那条小河——因为天旱,河里一滴水也没有——躺了下来,在早已龟裂的泥巴上抽搐着。尽管大家都用手掌、破上衣,或者别的什么打她身上的火,但她还是死了。那个区被大火洗劫一空了。报信的人摊开手,把这个事实摆在人们面前。天黄澄澄的;他那双手颤抖着。有的人家被火烧得连一块好褥垫也没有剩下,都有一股鸡毛味。人们打开院门放那些鸡呀鸭呀往外飞。它们身上烧着火飞了出去,或者大张着嘴巴吸气,然后眼睛一翻,排排场场地死了,垂肉烧得焦黑。报信人的眼睛被烟呛得深陷在眼窝里,好像只剩下白眼球望着他们说话,喉结在瘦长的脖颈上蠕动。“风卷着火刮过来的时候,”那人说道,还伸出一只胳膊,很庄重地移动着,就好像那是一道火网。“火还没到,热气就把树叶烤焦了,手上的汗毛也烧得精光。”他们都去瞧他那只手,手上的汗毛果真都被烧焦了。头上的头发有一层烧糊了的头发梢。似乎为了证实这一切,他们使劲儿吸了吸鼻子,从他身上嗅出一股糊味儿。“动物也被火烧着了,”他说。“那些野兽。特别是蛇。火把它们烧得都变了形。它们抽打着滚烫的土地,又盘结在一起,然后皱缩成一团。”他亲眼看见一条蛇死以前咬着自己的身子,好像要让谁负责似的。

  男人们听了这番描述之后,立刻决定返回家乡,寻找一块保卫社瑞尔盖的阵地。皮博迪老先生——现在确实已经很老了——和他儿子一起坐在一辆马车里,像个先知。他建议再往回走一英里就设一道防线。因为那地方有一道石头山坡,荒草正好在那儿自然地断开。人们倾听着他那皮肉与筋骨间奇迹般生发出的苍老的声音,决定采纳他的忠告。他们顺从地拨转马头,跟在皮博迪的马车后面。有的人满怀内疚,想起他们的父亲。大家几乎都对这位老人那种并不牢靠的权威怀着感激之情。

  如果火随风势而来,他们就只好准备迎战这场大火了。这地方实在是穷乡僻壤、野兔出没之地。尽是岩石和枯死的蓟草。他们沿山脚把矮树丛铲掉,开出一条较宽的防火带,希望荒火永远不要从那儿跳过去。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夜晚,这个僻静的地方人声不绝。小树倒下去,砰然有声。马儿嘶叫着,向家乡转过头,充满了惊疑。

  这天,火还没有蔓延过来,但是已经闻得见烟火的气味,看得见滚滚的浓烟了。到夜晚,风停了,男人们又开始开玩笑了。夜晚没有风,火不会烧多远。他们决定先回家,第二天一早再来。有些人悄悄地希望没有再回来的必要。他们希望第二天醒来会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们自己那恐惧的火焰会因此而熄灭。

  荒火蔓延的这些日子,女人们还在做她们手头的活计,就好像男人们并没有走。她们实在不知道除此而外还能干什么,只是偶然抬起头,看一眼烟雾缭绕的天空,从黄澄澄的阳光不面走过去的时候,脚步显得更沉重了一些。和往日一样,孩子们的哭声打破宁静;和往日一样,她们大汗淋漓。

  妇女们拿这场大火开玩笑。有的人说,大火烧过来的时候,她们就拿着卖菜、卖猪挣的那点儿现钱,跳到储水池里。

  “我就祈祷,”多尔·奎克莱依说。

  也许会因为祈祷而得救。不过并不是谁都有多尔·查克莱依这种能耐。她毕竟从那些修女那儿学了点东西。不过她们还是挺不好意思地、很生硬地念几句祈祷词。望着天空,等待着。

  在格兰斯顿伯里,人们也等待着。随着危机日渐加深,天空浑沌一片,他们愈感孤独。阿姆斯特朗先生朝起火的方向走了一趟。回来之后,掐灭烟蒂,到果园转了一圈,又返了口来。他得了个轻微的抽搐病,以前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看在上帝份上,坐会儿吧,爸爸。或者干点儿什么,”他的两个女儿说。她们正向车道走去。

  屠户的女儿站在砾石路上,末经劳作的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浑身散发着科隆香水的味道。多拉小姐头上戴着帽子,似乎已经拿定主意到悉尼去。她哥哥在那儿操持父业。可是妹妹梅泊尔总是拿不定主意,因为她迟早要跟某一位勋爵结婚。她和蔼可亲,长得也漂亮,一双眼睛那么真挚,谁看了都觉得她在倾听他的谈话。

  “你怎么办,马德琳?”多拉·阿姆斯特朗问。

  马德琳刚出来,向阳台走过去。她也戴着一顶帽子。那帽子她戴上十分合适,所以当她还着懒洋洋的步子走路的时候,宽大的帽檐便跟着她步子的节奏,也懒洋洋地扇动着。她穿一件白色的、看起来很凉快也很华贵的连衫裙。这个早晨,尽管灾情严重,她的衣着依然引起人们的注意。

  “哦,”她说,“我也许读本书,然后把刚才看见餐厅餐具柜上放着的那个桃子吃了。”

  马德琳跟大伙儿不一样,她吃过桃子也还是那么干净。多拉嫉妒她这么利索,因为她干什么都手忙脚乱。此刻,她皱着眉头,说:“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可怕的大火面前说桃子呢?”

  “我想,会有人把它扑灭的。”马德琳说。

  要嘛,她就要被大火烧死。她尽管看起来很冷静,掌心却觉得发烧。她坐在石头栏杆上,百无聊赖,晃荡着脚脖子。

  “群岛”方向,荒火古铜色的手臂冲破团团乌云似的浓烟,突然向天空升起。看起来就像什么东西终于让步了。大火蔓延着,那野蛮凶残的破坏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阿姆斯特朗一家不得不承认,它是不会在格兰斯顿伯里驻足不前的。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堪一击。他们就是花钱也挡不住这大火的。

  马德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想着她的爱人,现在正坐在他那张油光锃亮的写字台前。有一次她去看望他,他就坐在那儿。她吻了吻他那梳得光溜溜的脑袋。因为那是属于她的。那是个虔诚的脑袋。而这种可赞美的品德正是她认为她所希望得到的。她坐在栏杆上,晃荡着脚脖子。疑惑也就从那个时刻开始。她的脸上现出几丝疑虑的阴影。不管怎么说,在一般的旁观者看来是这样。不过,每逢夜间,站在树下,他们总可以发现这种疑虑的表露。她常常哭得哑然失声,或者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情,便从模糊不清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但是她心里清楚,她终究要将自己的疑虑连同汤姆·阿姆斯特朗的钱财一起,装进自个儿的口袋,大体上过那种她一直向往的生活:宴会、珠宝、红木家具、明亮的烛光。只是这天早晨,这场显然可以毁灭所有这些意愿的大火使她心里烦躁不安。什么东西都会化为灰烬。因此,她等待着,让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脸上,而正常情况下,她是绝对不会这样。而且在石头栏杆上弄断了一个手指甲。

  与此同时,阿姆斯特朗小姐已经放弃了说服别人跟她一起去悉尼的念头,让人套车去了。她要乘车到班加雷坐火车。她希望赶快离开此地,不要再去想这场大火。可是她的妹妹尽管害怕,还是希望待在这儿,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此刻,她愈发易动感情,也愈发温柔了。有一次,她给一位用斧子砍伤手的男人包扎伤口,仓促之间,竟然爱上了那个男人。她总是堕入情网而又不知所措。只得留待时间的流逝,或者父母出面解决问题了。

  阳台上这两个女人除了正式场合作作样天以外,平常并不喜欢对方。可是眼下,优柔寡断以及对目前这种叫人迷惑不解的局势的认可,使她们站在了同一条战线。她们不由得靠近了一点。如果不是觉得太蠢,几乎会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可真够瞧的,”当树木倒下火焰腾起的时候梅珀尔·阿姆斯特朗说。

  “啊,可怜的人们!还有那些小孩儿!”屠户的妻子哭喊着。她正站在楼上一个窗口前面,怀里抱着她的珠宝盒。

  她是个软心肠、没主意的女人,跟她小女儿一个类型。阿姆斯特朗太太对自己的富有往往怀着一种负疚之感。她愿意慷慨解囊,积德行善,但并没有意识到,正是她自己使得这种慈善事业成为必要。她性子太慢了,说话也是慢吞吞的,声音做作。听她说话,你会觉得是在等一只鸡蛋从那张嘴里掉出来。经过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她终于认得了几个法文字,当然是指阅读。她挺高兴,结果就松懈下来,不再学习了。她喜欢抬起脚丫子,让人们看她拇趾的囊肿。人们都为之惊讶。似乎没人治得了她这毛病。

  这是这场大火还在远处燃烧、还没有烧透那几层包裹着她的和蔼与慵懒而将她的思想与灵魂完全暴露之前的情形。这天早晨,她到屋子里转了一圈,屋里摆着别人送的瓷杯和玻璃器皿。她感觉到仆人们多少年来一直在笑她。她把一个价格昂贵的波希米亚高脚杯一会儿放到这儿,一会儿又放到那儿,结果掉下去打碎了。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屠户的妻子彻底垮下来了,连颤抖怕也不会了。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这场大火。这场一生中已经等了好多年的大火。还有那些夜晚。夜晚,云朵和浓烟一起沿着地平线燃烧。钟表的滴答声,蟋蟀的鸣叫声,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心似乎包裹在潮湿的被单里。

  第二天早晨,杜瑞尔盖下面那些村落里的男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防火带,等待大火的到来。看起来,它是非来不可了。在两股热风进发的间隙,那仿佛是用细树枝编结而成的丛林在一片静谧中吱吱咯咯地响着。后来,大约十一点钟,有一两个“观察哨”正在稀疏的树荫下打盹,另外那几个漫不经心地聊天,似乎也已经忘了他们为什么在这儿待着。突然,空气浓重得像溶化了的玻璃。

  “来了,”他们说。

  那些正坐着或者正躺着的人们连忙站了起来。没穿衬衫的人们卖弄般地抽动着身上的肌肉,摩挲着胸膛上的汗毛,好集聚起身上的力气。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表现出他们心里头的困窘不安。那灰颜色的热土马上就把他们的唾沫吞没了,连一点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这一段时间、皮傅达老先生一直坐在一块石头上,尽管天气很热,还是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件从前似乎被当作马被里子的上衣。看起来,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在乎。大概这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确实很老了。皮肤附着在还剩下的那点肌肉上面,皱皱巴巴,好像半透明的鳞片。一双手伸展开来,像火柴棍,放在树节似的膝盖上。在面临一场灾难的时候,他大概毫无用处,甚至是个负担。可是现在,大伙儿都愿意他留在这儿。他可以给他们一种安慰,因为他是经历灾难活了下来的。

  现在,他像一只晰蝎,舌头在两片干裂的嘴唇中间移动着,开始说出一个预言。

  人们正准备迎战大火。他们移动着脚步,拖着砍下来的树枝,打算用它们打火,或者用铁丝在比较粗的树枝上捆绑着袋子。就在他们这样准备的时候,皮博迪老先生说话了。

  “正在发生一种变化呢!”他说,伸出舌头在干燥的空气中做着某种试探。

  “变化?”有人说。“火舔着屁股,瞧我们发生变化吧。我们要变成蹦高的猴子,一直蹦到山上,再翻过去,而且是屁股冒烟。”

  “啊,不。风会使火转向的。变化正在到来,”皮博迪老先生用微弱的声音说。他向后缩了一下,就好像有人从他的坟头上走过去,或者他预言的那股凉风真的吹进他的皱纹里面。

  在这个仿佛是被熔化了的早晨,除了皮博迪老先生之外,人人大汗淋漓。丛林开始飘起袅袅青烟。那烟在枝叶间缭绕,好像是树枝、树叶释放出来的。守护家园的人们开始在四处弥漫的烟气中呼吸,而且眼巴巴地看着第一股火焰滚滚而来。谁都意识到企图和这场大火决一死战简直毫无意义。

  一只狐狸惊叫着,从一片矮树丛中跑出。它身上的火比它本身还凶猛。

  大火确实来临了。

  几团黄烟就像装在一个袋子里似的,猛然间喷涌而出。丛林里浓烟滚滚,烈火熊熊,枝叶毕剥作响,断裂开来,倾倒下去。大火先烧着下层丛林,然后向空中窜去,把整个森林都包围了。树液丝丝地响着,一只鸟从半空中跌落下来,除了乌由全身冒火,掉进在烈火中痛苦挣扎的树枝之中。丛林之上的苍穹,在滚滚翻腾的烟火中,显得毫无同情之心,依旧那样辽远、湛蓝。火苗在最高的树枝上飞舞,显示出它的胜利是必然的。

  但是等大火烧到荒山这边山坡上天然的屏障以及人们为了应急而开掘的这条防火带,皮博迪老先生的预言真的变成了现实。那些挥舞着树枝和绑在树枝上的麻袋冲出去迎战大火的人们,那些拍打着窜上这块荒坡的条条火舌,也打着那些进出来的活物的人们——因为他们总得做点儿什么,不管多么荒唐可笑——开始感觉到了那种变化。一开始,肩肿上似乎有凉飕飕的东西轻轻地吹。起初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那风太轻也太小了。可是就在人们打火,就在他们的胳膊、胸脯开始被火灼伤的时候,风儿凝聚起力量,直到那大火的边缘也感觉到这股从南而来的寒意。风和火一起在滚烫的岩石间摇曳。人们开始感觉到他们正在赢得胜利。他们能笑出声儿了。

  “我对你们说过嘛,”皮博迪老先生说。现在没人听他说话了,因为这已经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了。

  每个人都在吹着火势的风中畅快地呼吸着。他所经历的这个奇迹使他兴奋,力量和英雄气概重又回到他的身上。因为这场大人即使不是由于他的努力而被控制,至少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的。因此,以后他可以永远对别人夸耀这件事情。

  到下午晚些时候,荒火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它转向那条石头溪谷,跟风僵持了一会儿,又被迫退回来,回到它刚才烧过的那一片旷野,在它大获全胜的地方死灭了。风掠过那焦黑的、青烟燎绕的原野,反过来又想扇起那已经是星星点点的、最后的几片残人。但是火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赖以燃烧的东西了。一旦它的“狂热”消失,就很难设想,在这块烟雾弥漫的、方圆多少英里的土地上,不久前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也很难断定是否有某种更重要的品质会从那一片死灰中产生。

  不管怎么说,这些救火者在获得烟就从他们中间穿过去的了不起的经验之后,又聚到了一起。现在,他们擦掉脸上的汗水,大笑着相互说,这火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有正在穿衬衫的斯坦·帕克不做这种兴高采烈的评论,而是尽可能长时间地把脑袋藏在衣服里头,免得让人指名道姓地叫他说自己的意见。因为年纪太大,也因为他的预言千真万确,皮博迪老先生又缩作一团,心里明自,现在已经没人再需要他了。

  打火的人们正在周围转悠,或者说正在受用他们刚刚得到的宽慰和友谊,看见有三四个孩子沿着山脊朝他们跑来,好像是来找他们的。这几个孩子直奔这伙男人而来,显然是怀着一种目的。他们的速度一直没有减慢,头发飘拂着,被风吹直了。他们跑啊跑啊,直到非常近了,近得你可以看见他们脸上的雀斑、膝盖上的痴,才停了下来。

  孩子们的肋骨在衣裳低下急促地起伏着。但他们还是设法喘过气来,你一言我一语,把他们带来的消息断断续续地讲给了大人们。他们说格兰斯顿伯里西边失火了。是早晨着起来的。比利·斯克利维诺看见有一个地方着了火,然后第二个。现在好几个地方烧起的大火连成一片,燃烧着。人们都怕这场风——方向正好助了火势。杜瑞尔盖和班加雷之间好几个农庄已经被大火烧光了。

  孩子们讲完了。他们气喘吁吁看着大人们,希望他们能做点什么。

  他们当然要做点什么,只是一时间又变得脸色苍白,不愿意承认这场大火的存在。但是在这焦黑的山坡上,出现在孩子们眼前的——他们的眼睛显然总是习惯于看事物的真面目——是每个人都想起他的家园。迄今为止,他们一直认为他们的房子不论是砖头的、木头的、铁皮的,还是表皮板的,都很结实。他们想起了自己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财产。而没有这一切,也就不成其为他们自己。因此,在掌心揉过一撮烟末之后,或者咬一小块嚼烟,准备在路上嚼之后,他们便给汗渍斑斑的马备好鞍子,或者把马套进车辕里,立刻向家里奔去。

  杜瑞尔盖以西的村野一片火海。那条大路从班加雷开始一直上坡,就从这一带穿过。任性的风助着火势,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它会在夜间停息。火似乎沉闷了一点,少了一些热情,一阵一阵地爆发。但比起劫掠了“群岛”的那场大火更加坚定,信心十足。这些男人们骑着马向他们的家园、向这场新烧起的大火奔驰而去的时候,开始感觉到四肢疼痛,眼睛也如针扎般地刺痛。因此,当女人们迎到门口,向他们诉说他们已经知道的事情时,他们很是气恼。从马背上跳下来,迈开两条似乎有点儿罗圈的腿徒步走时,又被那无可推卸的责任搞得心情沉重。牲口被火和未来往往的人们刺激得兴奋异常,旭着蹶子跑过来,瞅着男人们。留在家里的那几条老狗哑着嗓子汪汪地叫着,从篱笆下面爬过来,朝他们呲牙。那几个孩子夸耀着他们叫回大人的功劳。期待和欢迎包围着男人们,把他们搞得很紧张。他们真想爬到什么地方,在睡梦中求得解脱。

  胡乱吃过妻子们端到他们面前的肉,不小心烫了嘴,打了几次饱嗝之后,男人们开始争论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看起来皮搏迪老先生的灵感已经耗尽,要不就是生气了,反正他是没影儿了。有几个人又跨上马背,向杜瑞尔盖跑去,那儿至少是个中心。实际上那里只不过有个十字路口的路标、邮政局和杂货铺。邮政局那位大局长倒挺高兴。夕照中,她的皮肤显得更黄了。她走出来,站在烟尘之中,两条戴棕色套袖的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把她从南来北往的人们那儿听到的种种消息告诉人们。她很有点举足轻重呢!

  “保卫者”们聚集在一起,踯躅徘徊。那些住得比较远的人焦急地四处张望,希望找到一位邻居,好使自己空虚怅惘的感情有一个可以依附的对象。在这渐渐浓重的暮色之中,看不出该往哪里去。死灰飘荡着,落在枯草上面。

  然后,大火自己开辟了一条道路。它显然正向通往格兰斯顿伯里的那几道山坡蔓延而去。风助着火势,溪谷里那洋洋自得的火舌从一张张黑洞洞的大嘴里吐出来,四处乱舔。暮色愈浓,黑乎乎的下层丛林里出现了一个个金色的、火的图案,一轮苍白的月亮升起,颇有歉意地斜挂在树木惨白的枝头。

  现在来打火或者看热闹的人们,甚至孩子们,开始聚集到格兰斯顿伯里。就好像这儿在施放烟火。因为天气闷热,有的女人为了舒服,穿着拖鞋跑来了。可是男人们眼窝深陷,表情严肃。这一天,他们已经对火的高深莫测作了一番探究,天晓得他们都看到些什么。尽管距离不远,他们大多数人还是骑着马。因为这样,他们就能离开大地了。这个傍晚,到处是马嚼子的咣啷声,马镫的丁当声,人们说话以及喘息的声音。阿姆斯特朗先生很高兴地看到,所有这些人穿过牧场,踏上大路,向他这儿拥来。他已经有点儿着急,如果他们扑灭这场大火,他该怎样报答他们。

  那所大房子里面有几盏灯亮了起来。因为谁也无法相信,灾难真的就在眼前。大概总会有人想出办法。不过尽管怀着这种希望,那楼里住着的人大部分还是出来了。飞蛾和女仆们的帽子在树木间摇曳。格格的笑声不时从什么人丰满的胸膛里发出。那是那位厨娘的灵魂在搏斗。它要极力从她那身制服下面挣脱出来,到黑暗中迎接它的命运。这位厨娘除了一口铁皮箱子之外,没有什么可以失掉的,因此,她简直就要迎上那场大火了。她第一次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大树的树干,特别是那些渗出树液的树干。她很快就消失了。黑暗中,只留下她撞了别人时发出的一串长长的、格格的沉闷笑声。她不小心,一头栽进一片怪扎人的树丛,在树叶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抓住一根树干,心里怀着恐惧,紧紧地抱着。

  那河谷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从格兰斯顿伯里望去是一片好景色。现在人们已经沿着它去打火,或者像一条细流,慢慢移动,希望在到达谷底之前,能想出个战胜荒火的好计划。可是黑暗已经把大多数人思维的能力甚至行动的力量都劫夺走了。人们还没有到昏了头相信奇迹会发生的地步。他们被毫不留情地引到这场大火眼前。火焰沿着树木呼啸而上,然后从树干上面滚落下来。那同样变化多端的火焰形成一个个火球,在枯死的欧洲蕨中滚动着,火花飞溅,火球时而分开,时而聚合。但是不管它们怎样运动,怎样变幻,总是在燃烧。面对这样一场所向披靡的大火,打火的斗士们简直没有胜利的希望。他们那一张张皮革似坚韧的面庞倦怠已极,充满敬畏。火焰逼近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有的人已经开始用他们折下的树枝打火。可是就像一群对如何使用自己僵硬的四肢不得要领的人一样,乱打一阵。他们缺乏信心,而这一点和他们的行动是相互矛盾的。

  可是楼上那些人们都得到一种安慰——人们都到河谷里打火去了,而且他们之中许多人身强力壮。梅珀尔·阿姆斯特朗这天晚上毁了她的日记,现在又想起那次航行时她爱上的那位高级船员。楼前的草坪上聚集着一群粗俗的、浑身散发着臭气的人。当她从这群看热闹的人们中间走过去,和他们逗乐的时候她对这天晚上这种无政府状态,又是喜欢,又是怕得发抖。没有人对此怀有特别的感激之情。眼前这一幕,是给这所别墅的主人看的,也是给他们看的。有些女人已经心安理得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孩子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碧绿的草坪上睡着了。没睡着的就直盯盯地瞅着那所房子,就好像能掰下一块,嚼着吃了似的。梅珀尔·阿姆斯特朗那一双浅浅的蓝眼睛在黑暗中变得深沉了。她开始为一幅挂毯而感到羞愧。那挂毯上的猎人们没完没了地吹着号角,小姐太太们站在那儿,手拿扇子、香袋,或者别的赏心悦目却又说不出为什么要拿着的小玩意儿。梅用尔·阿姆斯特朗转过身,背对着那扇灯光明亮的窗户,可供选择的景物却只有漫天大火。现在那烈火似乎在呼啸,那些与大火抗争的、黑乎乎的人影,手里挥舞着烧焦了的树枝,看起来简直滑稽可笑。这时,人群中只有梅珀尔·阿姆斯特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她真想亲吻,真想抱着爱人的脑袋,把他尽情地吮吸。但是这阵子她没有恋爱,尽管和目前并不存在的英国贵族称号几乎要订婚了。

  火烧得离这儿到底有多远,从那黑乎乎的人影的大小就看出来了。火光中他们已经变大、也变清楚了。现在他们那庄严的举动已经清晰可见了。人们对于经常出现的寂静感到惊愕。

  事实是,灭火的人们不但精疲力竭,而且简直被大火搞得神魂颠倒。他们直盯盯地望着它,望着那张开大口、洞穿了丛林的金色的火的洞穴。有的人此刻已经变得那样冷漠,那样空虚,简直可以钻进火的洞穴,赔上一副骨头。很少有人不被这火的魔力所屈服。不是火被他们制服,而是他们被火控制住。

  因此,他们总是后退。看起来就好像正张开双臂欢迎火的到来。就在这时,正在左翼打火的斯坦·帕克顺着赤裸裸的肩膀瞥了一眼,喊道:“嘿!火从琵琶弯上来了!”

  那些身影如蜘蛛的人们听到他的叫喊,都回过头朝左边张望,那里果然火焰熊熊。那火是间接引起的。一定是风把它吹过来的。火蔓延开来。人们看得出,他们将被装进格兰斯顿伯里下面的一个“口袋”里,被火包围起来。已经魂飞魄散的躯壳将被烈火烤灼。

  于是,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开始后撤,直到他们都站在花园的草坪上,陷入他们身上带回来的烟气和人们提出的问题之中。谁也回答不出那些问题,谁也并不真想让他们回答那些问题。向他们问这问那,只是为了使他们自己心里踏实些。烟火滚滚而来,许多看热闹的人站在路旁,随时准备回家,抢救出自己那些坛坛罐罐。

  有几个自愿来灭火的人把一个卷着水龙带的卷盘拖到砾石铺成的车道上。水龙带固定在一个压力很小的龙头上,先是发出一阵不怎么好听的声音,跳出一只青蛙,然后慢悠悠地流出一股水来。不过,这毕竟是一种安慰。山坡下面的大火从一株树窜到另一株树,直到把它们完全吞没。而从琵琶弯烧起的大火也像一支后续部队,烟火熊熊,沿着溪谷一节一节地爬了上来。

  到这时,这幢大房子黑乎乎的,愈显阴沉。屠户和他的妻子还在绕着它徘徊。阿姆斯特朗太太把她的珠宝盒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想起她对上帝还有几笔没还的旧账,也就把这桩事给忘了。她用一双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拨着烟雾,对那不成形状的浓烟呜咽起来。

  “太太,也许风向会变,”一位年轻妇女站在她身边,平静地说。“或者会来一场暴风雨。天气这么闷热,而且好像总要打雷。”

  “永远不会了,”阿姆斯特朗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不会发生的,现在我清楚了。”

  她显然已经心中有数了。那位年轻妇女透过浓烟弥漫的夜色仔细地观察她。

  “我只是想拿出我坐的一把舒服的椅子,”屠户的妻子说。“路易这个路易那个都挺好。可一把舒服的椅子不是拿钱能买来的。楼上有把椅子我可以整天坐在里面,它简直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了。可是……”她突然打断话头,从往事的回忆中挣脱出来,“马德琳在哪儿?我一晚上都没见她。”

  “马德琳?”艾米·帕克问。她就是站在那儿的那个年轻女人。

  “是呀,”阿姆斯特朗太太说。“她是我儿子的未婚妻。她已经跟我们一块儿住了好几个星期了。”

  就好像别人不知道似的。

  “马德琳——”阿姆斯特朗太太喊道,移动肿胀的脚踝瞒珊着,四处寻问。

  但是谁也不知道。

  “没看见,”梅珀尔·阿姆斯特朗说。“我不记得最后一次是在哪儿看见她的。她头痛,说要到花园里走走。我想她是想出来透透气。可我看见她站在她的房间里读些信。不过,也许是这之前,或者是之后?我说不准了,”梅珀尔说。

  她觉得内疚,尽管没有理由为此内疚。大火逼近,浓烟灌满鼻子,呛得都肿了。有许多种感觉,许多种冲动万使她愿意,也无法解释,无法控制。她的连彩裙不知道在哪儿划了个口子。男人们抱着水管向那幢房子浇水的时候,射到她身上,胸前湿透了,衣裙贴在胸口,就像没穿衣服似的。现在没有什么必要为马德琳遗憾了,不管她是死是活,或者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人们经常看见她的这种举止——一直走到楼下才开口说话。

  可是艾米·帕克——她在梦里见过马德琳,而且经常在梦乡最富于灵感的时候因她说话——知道她还在楼上。她闭着双眼躺在床上,或者犹豫不决,从窗口望着大火,长长的头发披激下来。

  “啊!”人们叫喊着。“你们看见了吗?没法儿阻止大火烧到这幢房子跟前了。那些老松树最容易着火。”

  那些松树一直等待着,奉献给这场大火。火从溪谷窜上来,在组成几个复杂的队形之后,便扑向挤作一团的松树。于是,火的“拥抱”燃起那样一支激情澎湃的火炬,照亮了每一张脸,照亮那脸上最为隐秘的、梦幻般的表情。梅珀尔·阿姆斯特朗用胳膊捂住了胸脯。

  阿姆斯特朗太太在松脂燃烧的臭气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这时候,她开始大声疾呼,要找一个牺牲者了。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姑娘,”她说。“汤姆永远都不会相信。他只是上星期三才买回那个订婚戒指。”

  文米·帕克看见那戒指是钻石的,四周都是火。

  “斯坦,”她碰了碰丈夫,说。他是在松树起火的时候到她这儿的,为了在混乱中待在她身边。“斯坦,”她说,“你去楼上,把那个小姐弄出来吧。你知道嘛,就是骑马从我们那条路上走过的那位。红头发。”

  眼下,斯坦·帕克可没打算对妻子唯命是从。他知道,在这明亮的大火面前,他是一个处于守势的迟钝人。他在等待,不是要给予,而是要得到什么。他在惊疑之中,生了根似地站在那儿,血管里面流动着的似乎是松脂。妻子不得不又碰了他一下。她颇有权威地碰了碰他;她对他的全身是那样地熟悉。但是如果这个敬仰烈火的人不是被火所触动,他还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是不是烧掉更好呢?她晃了晃像铅铸成的双脚。这双脚没有把他带到过很远的地方。窗帘被铁环揪扯着,朝外面飘拂。有几个窗口透出更其柔和的灯光,在肆无忌惮熊熊燃烧的大火的映照之下闪烁,充满怀旧之感。他从未做过的事情,从未见过的东西,看起来都包容在这幢房子里面,而且那房子向他敞开了大门。他的脑袋被它想象中的烈火般的壮丽景象搅得一阵眩晕。他准备接受它的邀请,沿着那房子的走廊,或者说火的曲径,去闯一闯了。

  “我去试一试,”他边说边穿过瑟瑟抖动的草丛。阿姆斯特朗太太叫喊着告诉他该干些什么,但他听也不听。

  文米·帕克觉得她正在失去对丈夫的控制,觉得她也许做了一件蠢事。而他在这桩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勇敢,将是唯一的安慰。

  大家都为斯坦·帕克站出来采取某种积极的行动而感到高兴。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了地。现在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观赏这一切了。于是他们舒了一口气,安定下来,甚至那些就像为另外一次洗礼揭开序幕,抱着力量不大的水龙带往楼房上浇水的人,也都把目光集中在正向里面走去的斯坦·帕克的身上。水越发漫无目的地喷了出去。

  屋子里面一片寂静,大火和易燃的松树搏斗着,劫难暂且还未光临。那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寂静,’尽管寂静中不时有轻微的响动。一只猫从一张用花毯装饰的椅子上拽下一个毛线团,在静悄悄的小屋里玩,拉出长长的灰颜色的毛线,把自己缠了进去。空气污浊,灰蒙蒙的烟已经飘然而来,一缕一缕地在枝形吊灯上缭绕。有一股烟像根长长的毛线,从门下飘散开来,吸引了那只铁灰色的猫。它猛扑过去,从烟尘中穿了过去。

  一进这座房子,斯坦·帕克便毫不怀疑,他是应该来的。有一盏还亮着的灯,放在一本书旁。灯光映照下,他似乎比平常更魁梧了。他走动的时候,身影和蛰伏在那里的那盏枝形吊灯纠缠在一起。吊灯发出轻微的叮呤声。他发现自己走进一个发出音乐般响声的洞穴,便在一片昏暗中微笑着,想起曾经从母亲——他的老师——的一本书里读过的剧本《哈姆雷特》。那一切他都忘了,直到再从这充满诗意的屋子里穿过。这屋子他只需轻轻触一下门,便向他敞开了。

  他走出这个房间,从一块挂毯旁边擦肩而过。挂毯在他的肩头颤动着,轻轻飘拂了几下,又归于永久的沉寂。如果你能忘掉这场大火,这楼里的一切在这个夜晚便都处于一种永恒的状态。走廊里,特别是走廊尽头,时间仿佛凝固了。在那昏暗与幽深之中,立着几把扫帚,挂着几件冬天穿的外套和皮革做的污渍斑斑的旧大衣。有一匹马一碰就摇动,马肚子上什么东西在格格地响。一顶粗糙的女式草帽挂在一个钩子上,还散发着玫瑰和阳光的气息。烟气尚未驾到,黑暗把这幢房子保护得这样严实,此刻还用不着害怕。你等着听墙那边的人声,那尚且活着的人们的声音。

  因此,他不得不从宁静的走廊挣脱出来,重新回到眼下危急的局面之中。他打开一扇门,走进一间很长的屋子。那里面摆着镜子和一张张毫无生气的椅子,镜子一闪一闪地颤动着。他那双笨头笨脑的靴子在这儿显得十分寒怆。现在这当然已经无关紧要了。如果时间在那令人窒息的、摆着橱柜的走廊里凝固了的话,在这里又开始流动了。这个房间的一扇窗户外面,有一株雪松。现在,连村干上最小的节瘤和缝隙都看得一清二楚。火光划破黑暗,紫红色的烟云在树枝间流动、盘桓,钻到房子里面。于是这个男人像那株树一样,也在烟火中漂动起来。他那笨手笨脚的身影似乎在竭力记起来这儿的使命。他当然是来这儿找什么人的。现在她正坐在这楼里的哪个房间,裹着绸缎,戴着珠宝。如果她不想听他说话,他就像挟一捆燕麦一样,把她拦腰一挟,赶快带到楼下。可是,她或许要听他作一番自我介绍,这就让他为难了。还有,要接触她的身体。他已经为她那柔软的肌肤而感到紧张了。

  外面,大火已经占据了一个新的立足点。不知道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压断一根树枝,甚至是整个一株树。一张四散开来的火光的大网,撒进这个房间。事实上,男人只是在瞬息之间坠入梦乡,现在又变得充满活力,专心一意了。他向后踉跄了几步,撞在一架从未有人弹过的竖琴上面。竖琴发出震人心魄的、悲枪的响声,立刻推动着他,跑出这个房间去寻找马德琳。

  现在这幢房子里面,黑暗已经不那么浓重了。斯坦·帕克在一片昏暗中奔跑着。他在黑暗中找到楼梯,跌跌撞撞向楼上爬去。他的手像着了火,摸着楼梯扶手向上爬。他肩负着某种神秘的使命,向上攀登的时候,觉得急速飘动的衬衫拍打着肋骨。上面房间里的空气还不算污浊。但是明亮的火光也已经破窗而入。高大的家具赫然耸立,甚至在这样的光线之下,桃花心木也格外触目。那张屠户选来躺在上面苦心修炼的普通铁床,镀上一层耀眼的、让人觉得很了不起的金光。

  在接近这最紧张的一幕时,这位救星或者说牺牲者——这一点尚未搞清楚——呼吸变得更急促了。他穿着那双笨重的靴子,跌跌撞撞,在身后摔开一扇扇房门,甚至踢着家具。这些房间有的也是一望而知的仓皇和混乱。主人们都跑了,拉出来的抽屉悬在桌子上,橱柜门敞开着,隐秘暴露无遗。漂亮的东西都凋谢了。花瓶里的花儿枯死了,梳妆台前美丽的情影消失了。不知道是谁把假发丢在地毯上。它躺在那儿,因为露出真相而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它似乎正在等待大火烧进这个房子,在火舌把它吞掉时发出一声尖叫。

  火还没烧进来,斯坦·帕克一阵风似地冲进这幢房子的心脏地带,看见她正背朝他站着。因为外面的大火是第一位重要的。

  马德琳穿着一件肥大的长袍。那袍子在火光下闪出许多种光彩。她那满头秀发垂下来,披在肩头。因为下午天热,她把头发都解开了。因此,当她回转身面向他的时候——因为她不可能对他的到来充耳不闻——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像这个穿着闪闪发光的长袍的女人这样光彩夺目,飘飘欲仙。他站在那儿,感觉到他可能说出来的那番话像一团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他几乎希望发生一场灾难,把他们俩都毁了。如果天花板能塌下来……

  马德琳却说:“我在看火,已经烧到下面的教室里了。教室里有一个制型纸做的旧地球仪,小姑娘们经常用它记各个国家的首都。现在似乎一下子就化为灰烬,太可怕了。”

  但是,情形也完全可能不是这样。这番话或者是因为憎恶,或者是因为喜悦,像朵朵细浪慢慢地从她嘴里涌出来。在她说出之前,便在喉咙里泛着层层涟漪。也许是那火光使她变得柔弱、驯服了。她的嘴唇很薄,说完这番话仍然半张着。马德琳不喜欢自己这张嘴巴,她希望嘴唇更丰满一些。尽管谁也不认为这算什么缺点。她的容貌整体上是如此美丽,些许瑕疵也无法影响她的美貌。

  斯坦·帕克没有听她说些什么。因为这没有必要。火星飞溅,和大团大团紫色的烟雾一起,从窗前掠过。这对于他是一种安慰,因为他用不着再看马德琳了。他可以说;“他们派我来把你救出去,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如果我们不赶快走,火就烧到楼梯上了。快跟我走。我把你送下去。”

  “啊,”她说,“他们派你来的。”

  她向他走了过来,脚下踩着一些旧信。她一直在读这些信,读完就把它们随手扔在地板上。她走了过来,但还不那么顺从。

  “我待在这儿当然很可笑了。可我自个儿也不怎么明白为啥要待在这儿。你一定以为我疯了。”

  他可是最怕她这么唠唠叨叨。可她没有走得很近。他只得在地上蹭着一双脚,希望有什么办法,不接触她的身体就把她带下去。

  “谁都会有发疯的时候,”她说。

  她走到他的身边。他看见她的眼圈刚干。这就让他更加缺乏信心了,因为交给他的是一个不幸的人儿。

  马德琳说:“我希望这一切过后,我不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准备跟他走了,但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能救她出去。他可能采取的所有可以奏效的、诚实的行为,她都只能是怀着一种讥嘲去接受。这使她情不自禁地感到悲哀。

  他心里想,他是否能从他自己完全不同的经验当中为她提供点暗示。但是这种可能性像一个影子,从门口溜走了。

  “如果我们从这儿走,”他对她温和地说,“我想,我们一定能找到一条从楼后面出去的路。”

  “我应该给你领路,”她说。“你是第一次进这幢房子。”不管他是不是第一次,她的那种傲慢已经“拍板定案”了。“如果我们从那扇挂羊毛毯的门出去,就能走到后面的楼梯。”她的口气和缓了,没有把它称之为“仆人走的楼梯”。

  她说了这话之后,人也变得更柔和了,亲手打开那扇将不同等级区分开的沉闷的门。

  可是那儿也已经着火了。火烧着仆人们走的那道用普通木头做成的楼梯,发出阵阵爆裂声。火焰盘桓而上,要寻找新的猎物。女人和她的“救星”站在那儿朝下望着。他们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球好像镀了一层金。大火新的势头似乎多少改变了他们先前的模样。为了寻求力量和勇气,他们相互间靠拢得更近了。

  “看来非得再找一条路不可了,”斯坦·帕克说。

  因为这儿已经无路可走,他们回转身,从女仆们住的那些小匣子似的房间跑过去。那些房间是她们换帽子、洗身子、梦想茶余饭后聊天的地方。她们贴在墙上的皇室和圣人们的画片已经失去了威严。只剩下一张张的纸留在那儿,先前的神秘已经荡然无存,斑斑点点,落满了苍蝇屎。

  马德琳快步走着。她已经握住他的一只手,给他看这看那。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非常小,我想还是让人抱着的时候,碰到一场大火,”她说,声音由于周围的火已经变得很高。她愿意把心里想到的每一件事都讲给他听。“我刚刚想起来,是映在一堵堵高高的白墙上的火光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我能记起一只鸟笼子,可是那只鸟笼子怎么样了,就想不起来了。暂且还想不起来。我想那场面一定太可怕了。现在我又经历了第二场大火。”她笑着,把火光映红的头发,猛地朝肩膀后面甩去,恰似一团燃烧的火。“我好像注定要被火烧死,可你……”她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来到前面的楼梯口,滚滚浓烟让人看不清火的走向。

  “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你一直没能对我讲什么,现在就更不会讲了。”

  “没什么可讲的,”斯坦·帕克说。

  他离她很近,看见她已经变得面色灰黄,几乎很丑。这使他心里舒服一些。她那非常漂亮也显得非常脆弱的鼻子旁边,有一个小点儿,像颗麻子。他突然希望自己的脸能陷入她的肌肤之中,去闻那温馨;希望能分开她的两个乳房,把脸贴在乳峰中间。

  她看出了这一点。他们一起在浓烟滚滚的楼梯口燃烧。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而且是毫无反感地承认,他身上的汗水使她.沉醉。如果可能,她会从他的一双眼睛钻进去,不再回来。

  实际上,他们已经开始了一次旅程的最后阶段。他们摸索着走下似乎变软了的楼梯,在灰黄色的浓烟中挪动着脚步,慌乱中把对方的手错当成楼梯扶手,又把扶手错当成手。有一回,他们的目光相遇,可是还没来得及接受对方的目光,便又收回去了。因为这个烟火与绰绰人影混杂的世界,一切都更柔和了。

  他们走到楼梯中间的平台,感到火舌已经舔了过来。他们屏住呼吸。现在,马德琳的美貌已经不复存在,斯坦·帕克可能有过的任何情欲也都烟消云散了。他在自己的躯体之内变得渺小而孤独,拉着那个面色灰白的女人。

  “不,”她说,“我不能。”

  她情愿滚下去,烧死在大火之中,因为这更容易忍受一些。

  他把她抱了起来。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是肌肤相触,而是筋骨相连。然后,他们挣扎着穿过大火。他们似乎不再生存。他们已经进入一种痛苦的状态,部分地失去了知觉。他抱着她,两条腿仿佛身外之物,继续摸索着前进。她的牙齿紧贴着他的面颊,表现出他们同样的痛苦。

  “瞧!他在那儿!”人们叫喊着。“他们在那儿,他把她救出来了。”

  聚拢在这所燃烧着的房子四周的人们看着火势,情绪已经达到顶峰。他们看见斯坦·帕克抱着那个年轻女人踉踉跄跄冲出来,便开始喊些充满感情的、鼓励的话来,或者只是失声叫喊。他们已经被烟火熏黑,但烧到什么程度还说不清楚。

  斯坦·帕克就这样出来了。他把那个女人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僵硬而弯曲。他继续往前走。凉爽的空气使他恢复了理性。而与这种理性同来的是为发生过的这一切而产生的不安和局促。

  “她莫非死了?”人们压低嗓门,相互寻问着。

  她没有死。她把脸藏在他的脖子下面,她还不愿意伸出头来看外头的情形。她差不多苏醒过来了,咳嗽着,哭泣着,开始在他的脖子上面蹭她的脸蛋。

  然后,小汤姆·阿姆斯特朗——她的爱人。他是听说这场大火之后,从悉尼赶回来的——跑上前把她接了过来。他看起来既英俊又干净,袖口洁白,身上散发着朗姆酒的气味。

  “马德琳!”他喊道。

  她还在哭着,咳嗽着。他把她放下。她说:“别管我,我没事,只是吓了一大跳。”

  然后,她双膝跪下,干呕起来。她抱着脑袋,甚至爬到了地上。大多数人出于惊讶和怜悯沉默着。可是有一两个人却爆发出一阵大笑。

  “马德琳,亲爱的,”小汤姆·阿姆斯特朗抑制着自己的厌恶,在大伙儿面前向她伸出手来。

  “求求你,”她说,“别碰我。现在别。”

  她爬起来,盼用着向黑暗中走去。她的头发被火烧光了。

  难道这就是马德琳?文米·帕克暗暗问自己,心中并无遗憾。她的“传奇小说”就此结束。

  这当口,要不是事态有了新的发展,格兰斯顿伯里这场大火甚至会把围观的人们绕个精光。但是,在那滚滚浓烟以及人们激动的情绪之上,一种巨大的变化一直酝酿着。另外几团浓云飘荡在这幢熔炉似的房屋之上,开始洒下沉重的雨滴。一个小孩伸出手去接这天上落下的珠王。大滴大滴的雨水落在手上,他开怀大笑起来。当闪电劈斩熊熊烈火的时候,人们还心怀疑虑。可是一声惊雷炸裂开来,连他们置身其中的灰蒙蒙的废墟与灰烬也为之震动时,人们都惊恐地叫喊起来。 雷雨总算下来了。人们大笑着,吮吸着雨水,在声声炸雷面前,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大雨倾盆而下,证实了其实烈火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人们在雨水中游逛,仿佛他们自己就是条条小溪。雨水在女人们的乳房间流淌,灌满了男人们的口袋。他们得救了。闻着灰烬的气味,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人们怀疑,班加雷这边可能还会有一条火舌残留下来,或者在另外一边——远至乌龙雅。

  于是,人们又开始钻回到他们熟知的那个世界。他们是被那滚滚浓烟从那个世界的各个出口逼出去的。

  艾米·帕克把手搭在丈夫身上,她本可以问他许多事情。

  “我们走吧,斯坦,”她说。“烧得厉害吗?我们必须把伤口包扎好。告诉我,”她说,“觉得很糟糕吗?”

  “不,”他说,“伤得不厉害。”

  他觉得雨水打在肩膀和胳膊的伤口上面一阵刺痛,不由得向后缩了一下。但这只是肉体表面上的创伤。如果他正在颤抖,那是因为他从大火里面钻出来的时候,已经虚弱得像个小孩子。而且在闪电的照耀之下,他看见了自己刚出来时的神态和表情。他没有再去看那个曾经和他一起站在楼梯口的女人。他把这件事情扔到脑后,不再去想它了。

  可是,当他们在雨水中穿行的时候,妻子还想着这桩事。

  “她吓坏了,可怜的人儿,”她说,透过黑暗望着他。“那么可怕的一次经历!”

  究竟是怎样的经历,她也想见识一番,可惜不能。这很让她烦恼。斯坦在那座燃烧着的房子里面找到马德琳的时候,他会跟她说些什么呢?她渴望在灯光诚实的照耀之下,重新获得她的丈夫,双手捧起那张脸,看清楚他的思想。

  大雨如注,他们跌跌撞撞地走着。闪电照亮她的脸,种种想法在她脸上显现着,但是从他的脸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于是,她只能为丈夫从大火中救出那个女人的勇敢行为感到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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