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特·格拉斯:狗年月
 
 

第一个马特恩故事

 



  那条狗站在正中间。在他与狗之间,横着一道新的和一道旧的铁丝网,铁丝网由集中营的一个角落伸向另一个角落。当狗站着时,马特恩正在刮着空罐头盒上的白铁皮。他有一把勺,可是忘了放在哪儿。大家都想帮他弄到一把勺。想帮他的有:那条站在正中间的狗,装满空气的罐头盒,英国人的调查表。现在,布劳克塞尔寄来了预付款,规定好由某些行星的出现和消失所确定的日期。马特恩应该聊聊当时的情况。

  开始意味着选择。狗与罐头盒之间的双重铁丝网所能提供的是诸如集中营暴怒症、剥夺个人自由之类的东西。这是图示,不过不再充电。要不,你就向狗求助吧,这样,你就居于中心位置了。唤着它的名字,给它吃得饱饱的,把汤给它倒进白铁罐头盒里,把盒里的空气挤出来。垃圾、狗食比比皆是。这是二十九个土豆年。汤汁令人记忆犹新。你还记得小儿子。全都是索然无味的谎言。戏剧角色和生活。马特恩的干菜。粗糙的过错——盐。全都是谎言。

  烹调意味着选择。那些粮食制品烹调的时间要长一些,是大麦掺儿还是铁丝网?这些东西用勺舀来吃,然而在他与狗之间的匈牙利铁丝网却让人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马特恩从来就不喜欢铁丝网和牙齿。放肆地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已经把他那个仍然叫做马特尔纳的祖父送进了地地道道的牢狱,没有窗户的牢狱之中。

  回忆意味着选择。是选这条狗还是那条狗呢?每条狗都站在正中间。是什么东西在驱赶狗?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石头。蒙斯特兵营——从前谁不知道它呢?——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就是后来也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棚屋烧光了,出现了尼森式活动房屋①。那里有兵营电影院,有稀稀落落的松树,有永久性的克诺亨豪尔兵营,兵营四周是一道旧铁丝网,后来又增加了一道新铁丝网。从一个英国反法西斯分子集中营里释放出来的马特恩,站在围绕着一个释放战俘营的专用铁丝网后面,用勺舀着大麦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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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种半圆形瓦楞铁皮活动房在二战时多作为临时军用宿舍。

  他每天两次,从叮叮当当响着的白铁罐头盒里刮着杨糊,然后顺着双层篱笆,跟着它在沙地上留下的足印往前走。你们别转身。咬牙人转过身来。每天两次,总是这条狗不肯吃石头:“滚开!逃你的命去!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因为明天或者后天,为每一个没有狗、希望独自生活的人制作的证件就完工了。

  “释放后去哪儿?”

  “看一看,布鲁克斯先生,去科隆或者诺伊斯。”

  “出生时间、地点?”

  “一七年四月。等一下,准确地说,是在十九号,生在但泽凹地县的尼克尔斯瓦尔德。”

  “上过的学校和学习经历?”

  “嗯,先是上普通学校,上一个村里的公立学校,然后上文科中学,直到毕业。在那以后,我本来该上大学攻读国民经济学,可我却在好心的古斯塔夫·诺尔德老头子——一个杰出的话剧演员那儿上戏剧课,还上萧伯纳、圣约翰娜……”

  “这么说,是从事演员职业喽?”

  “是的,布鲁克斯先生。剧中出现的角色,我都演过,演过卡尔·莫尔和弗兰茨·莫尔,演过群氓的智慧,群氓的恐惧!有一次在我们美好、古老的‘咖啡磨’小店里,在我还是一个学戏剧的学生时,我甚至演过一头讲话的驯鹿。那是一个头脑发热的时期,布鲁克斯先生……”

  “曾经是共产党员吗?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

  “也就是说,三五年我参加了中学毕业考试。大致从中学六年级起,我就参加了‘红鹰’的活动,紧接着便成了一名登记人册的共产党员,一直到这个党在我们那儿遭到查禁时为止,也就是到三四年底。不过,后来我还继续从事地下活动,散发传单,张贴标语,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是国社党①或者其中一个组织的成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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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国社党,全称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即希特勒的纳粹党。

  “当了几个月的冲锋队队员,就这样闹着玩儿,就像是在当特务,去熟悉一下店铺里的情况。后来因为我的一个朋友……”

  “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

  “我已经说过,布鲁克斯先生,几个月,从三七年季夏到三八年春。然后,他们就把我撵出来了。他们使用了冲锋队中队法庭,因为我拒绝服从。”

  “哪个中队?”

  “要是我知道这个就好啦!事情倒是很快就过去了。全都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是半个犹太人,而我又保护了他,使他免遭暴徒伤害。另外,我朋友认为……由此可见,那些暴徒就是冲锋队朗富尔—诺尔德第八十四中队,属于冲锋队但泽第六旅第一百二十八支队。”

  “朋友叫什么名字?”

  “阿姆泽尔,爱德华·阿姆泽尔。是个艺术家。可以这样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可能显得很可笑。他做舞台布景,机械化的布景。譬如说他只穿已经穿过的衣服和鞋子。他胖得要命,可是很会唱歌。是个顶呱呱的家伙,真的!”

  “阿姆泽尔后来怎么样啦?”

  “不知道!他只好走了,因为他们把我赶出了冲锋队。后来我曾到处查询,譬如在我们过去的德语教师布鲁尼斯那儿……”

  “这位教师现在的住址?”

  “布鲁尼斯吗?这个人死掉了,四三年就进了集中营。”

  “哪个集中营?”

  “施图特霍夫,在但泽附近。”

  “最后一个和倒数第二个部队单位?”

  “直到四三年十一月:第二十二高炮团皇帝港高炮连。后来因为侮辱元首和瓦解士气被判决,从上士降为普通步兵,调到第四惩罚营去扫雪。四五年一月二十三日在孚日山脉投奔美军第二十八步兵师。”

  “还有过其他刑事诉讼吗?”

  “有一大堆,布鲁克斯先生。也就是说,首先是我那个冲锋队中队的事情。后来,几乎还不到一年——我到什未林剧院工作,因侮辱元首之类的事被立即解雇。后来,我迁往杜塞尔多夫,有时候可以在广播电台做做儿童节目,除此之外,还在温特尔拉特体育俱乐部的成员那儿打拳球。我在那里被几个体育爱好者告发——要是您知道这种事的话——紧接着便是:拘留待审,骑兵街警察局。他们把我打得进了医院,如果不是战争爆发,及时……哎哟,我差点儿把狗的故事给忘了。那是三九年仲夏……”

  “在杜塞尔多夫吗?”

  “又回到了但泽,布鲁克斯先生。我确实不得不自动报名,要不然他们就会把我抓起来。所以,我就住在霍赫施特里斯过去的警察局营房里。当时我一怒之下,要不就是因为我反感,于是便毒死了一只牧羊犬。”

  “这只牧羊犬的名字?”

  “名叫哈拉斯,属于一个木工师傅。”

  “这条狗有什么特殊情况?”

  “就像大家所说的那样,这是一只种犬。这条哈拉斯在三五年或者三六年产下了一条狗,产下了亲王——就像我站在这儿一样,这是千真万确的!——亲王被送给希特勒祝寿,而且据说——对此会有很多证人——还是他的爱犬。另外——现在,布鲁克斯先生,这个故事变成了秘密——就是森塔,我们的森塔,哈拉斯的妈妈。在尼克尔斯瓦尔德——位于维斯瓦河河口——它在我们家风车的四脚支架下产下了哈拉斯,另外还有几只幼犬,当时我还不到十岁。接着便是一场大火,把风车烧毁了。我们家的磨坊毕竟是一个特殊的磨坊……”

  “特殊?”

  “就是说,人们甚至称它是尼克尔斯瓦尔德具有历史意义的磨坊,因为普鲁士的路易丝女王在躲避拿破仑的逃难途中曾经在我们家磨坊里过夜。磨坊的风车是一架漂亮的德国四翼老式风车。这种风车是我曾祖父奥古斯特·马特恩建造的。他是著名的自由豪杰西蒙·马特尔纳的直系后裔。马特尔纳于一五一六年被市政长官汉斯·尼姆普奇逮捕,在但泽的牢狱里被处决。可是他的堂兄弟——理发师的伙计格雷戈尔·马特尔纳在一五二四年再次举起了义旗,而且在八月十四号,当时正值多明我会修道士集市,他也同样被处决。我们到底是马特恩一家,我们不能缄默,我们总是畅所欲言,就连我父亲——磨坊主安东·马特恩也能预言未来,因为黄粉(虫甲)的幼虫给他……”

  “谢谢马特恩先生。这些说明足够了。明天早上给您释放证。这儿是您的路条。您可以走了。”

  穿过有两个铰链的门,好让太阳在外面立竿见影。在战俘营操场上,战俘马特恩,棚屋和尼森式活动房屋,剩下的松树,写满通知的黑板,双重铁丝网篱笆和篱笆另一面那只驯服的狗,都往一个方向投下了影子。您想一想吧!有多少条河流入维斯瓦河?一个人有多少颗牙齿?普鲁士诸神叫什么名字?有多少条狗?有八九个蒙面人吧?有多少名字还在流传?你有多少妻子?你的奶奶在椅子上瘫了多久?当儿子问磨坊主某人的情况怎么样和此人正在做什么时,你父亲的黄粉(虫甲)幼虫低声说什么?它们低声说着——你想一想——那个人嗓子完全沙哑了,可仍然整天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我们什么时候在市立剧院演过比林格尔的《巨人》?谁扮演那个多纳塔·奥普费尔库赫?谁扮演她儿子?评论家施特罗门格尔在《前哨》上面写了些什么?你想想,那上面写着:“这个年轻有为的马特恩扮演多纳塔·奥普费尔库赫的儿子。顺便提一下,多纳塔被玛丽·巴尔格黑尔演得马虎极了。儿子和母亲,两个值得注意的、叫人捉摸不透的人物形象……”钱——犬——狗——昆翁!我被释放了。在我的风雨夹克里揣着证件、六百马克、食品配给证和旅行证件!我的海员帆布口袋里装着两条内裤、三件内衣、四双短袜、一双美军军用胶底鞋、两件染成黑色的几乎是新的美国佬衬衣、一件未染色的巴拉斯军官大衣、一顶真正的有绅士气派的康沃尔平民帽、两份K氏行军给养①、一磅罐装英国板烟、十四包骆驼牌香烟,大约二十本雷克拉姆小册于——大多为莎士比亚、格拉贝和席勒的作品——一整套《存在与时间》,另外还有为胡塞尔写的献词、五块高级肥皂和三听咸牛肉罐头……钱啊,我发啦!狗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②?前进吧,狗!善良的昆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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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军干粮,以其研制者凯斯命名。

  ②此处参见《哥林多前书》。

  马特恩背着帆布包,步行着,在沙地上迈开步伐。战俘营外面这块沙地没有战俘营里的沙地那么板结。只要不再肩并肩地走就行!因此,马特恩的兴致和他不坐火车都是暂时性的。那条狗掉在后面,感到莫名其妙。投中的和落空的石块不是把它赶到已经翻耕过的田地里,就是把它赶到路上。无精打采投掷的石块使得它夹起了尾巴。它叼来真正的石块——策拉克!

  马特恩同不可缺少的狗往法林波斯特尔的方向走完了四公里的沙地。既然一级田间小路不像他那样通向西南部,他就赶着畜生越过田野。凡是知道他右腿在正常地大步往前走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左腿跛得几乎看不出来。这儿所有的地方都曾经是部队的练兵场,而且将永远保留下去——这就是军事演习造成的农田损害。褐色的松树林开始了,逐渐变为嫩绿的幼林。林中一块砍光树木的空地给他提供了一根木棍:“滚开,狗!没有名字的狗。像一条狗那样忠实。坏蛋畜生,滚!”

  可是我不能带它走。不会出现赞扬者。他们曾经同所有的人一道唆使我。我该拿这个吉塞尔特怎么办呢?重温往事吗?灭鼠药,杜鹃挂钟,和平鸽,破产的威胁,基督徒的狗,犹太猪,家畜,家畜……滚开,狗!

  这种情况持续到傍晚,嗓子几乎沙哑。在奥斯滕霍尔茨与埃塞尔之间,满嘴念叨的都是防守和头衔,这些东西不仅是指狗,而且是指周遭环境。在他那寒冷的家乡,一旦有人要被石头砸死,人们从庄稼地里拣出来的是策拉克,而不是石块。这些石块,甚至还有土地和木棍,要打中这个畜生和别的人,要打中一切。一条不愿离开由自己选定的主人的狗,绝不能从狗同神话的关系中学到这么多的东西。世界上不存在它不该看守的冥府,不存在任何一条狗都不喝其水的冥河。忘川,忘川①,人们怎样才能忘记往事?没有一个地狱没有看守地狱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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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阴间的河名,死者欢其水即可忘记过去的一切。

  一条不愿离开自己所选定的主人的狗,绝不会同时被打发到如此多的国家和城市去。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到布克斯特胡德去,到杰里科和托特瑙去。这条狗有谁不会去舔呢?名字,名字——可是它并不进入地狱,不去遥远的城市,不舔陌生人,而是像一条狗那样忠实地跟着自己选定的主人。

  你可别转过身来,有一条狗在默默无声地尾随着你。

  这时,马特恩劝说曼德尔斯洛的一个农民——他们最后沿着一条叫做莱涅的小河走——也就是劝说下萨克森的一个农民——这个农民让他在上下都是雪白的、真正的床上睡觉,收到他四包骆驼牌香烟——马特恩吃着热气腾腾的油煎马铃薯劝道:“难道你就不需要一条狗吗?它在外面四处游荡,从早上起就已经跟在我后面了。我摆脱不了这条狗。它不是一条坏狗,只是相当淘气罢了。”

  尽管那个农民认为这条狗并不坏,只不过是有点野而已,但他还是先过了夜,待明早才考虑是否要它。可是第二天,在从曼德尔斯洛到罗滕乌费尔恩途中,这条狗却寸步不离。那个农民在吃早饭时想把狗留下,可是这条狗却不愿意,它已经作出了决定。

  施泰因胡德湖看着他们,把他们撮合在一起。在罗腾乌费尔恩与布拉克韦德之间的行军比较轻松,因为有一辆三轮手推车载着他;这条狗必须伸开四肢趴下,好让他也躺下。甚至在威斯特法伦——因为他们这一段路的目的地叫做林克罗德——他们也依然组成这样的一对。狗的数量既未增多也未减少。当他们从林克罗德出发,经过奥特马尔斯博霍尔特到达埃尔门时,他已经在同它分享粗面黑面包和咸牛肉了。然而,当狗狼吞虎咽地吞食小块面包时,一根从下萨克森带来的木棍却砰的一声打在了纠结在一起的皮毛上。

  因为两者从埃尔门出发,经过奥尔芬直至埃维尔苏姆,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所以他在次日,在施特维尔这条小河里用刷子把它的毛刷干净,把它的皮毛,即表层的毛和下层的茸毛都刷得乌黑发亮。一斗烟换来一把旧狗毛刷。“是条纯种狗。”马特恩得到了证实。这一点他自己也看到。他对狗有所了解:“这个我知道,老兄。我毕竟是同一条狗一道长大的。瞧瞧这四条腿吧,不是罗圈腿,踝关节也没有并得很拢。从臀部到背部前面隆起部分的线条,看不见丝毫凸起的痕迹,只是它已经不再富于青春的活力了。要是从上唇的下垂部分看,它闹得并不紧。这儿,眉心上面有两个灰色小岛。可是,这口牙齿还可以用好长一段时间。”

  现在开始用炉子里的英国板烟来估价和讨价还价。

  “它以后会怎么样呢?我估计它已经十岁。”

  马特恩说得更确切一些:“如果不是十一岁的话,那么这种狗会一直活到十七岁,不过应该注意,要好好照料它。”

  吃过饭后聊了一会儿世界局势和原子弹,然后就开始讲起威斯特法伦的狗故事来:“在贝希特鲁普,战前很久,那儿曾经有过一条公牧羊犬。这条狗活了二十个狗年岁就慢慢地死了。二十个狗年岁被折合成、说成、写成人类的一百四十个年头。至于我祖父嘛,他倒是讲到过一条产自雷谢德的狗。那条狗可是来自迪尔姆狗舍,不过眼睛差不多已经瞎了,足足有二十二个狗年岁,这等于一百五十四年。您的狗在这儿有十一个狗年岁,折合人类的七十七个年头,由此看来还是一条幼犬。”

  这是他的狗,他既不扔石块,也不吆喝,把它打发走,而是严格地把它视为没有名字的财产。“它到底叫什么?”

  “它还没有名字。”

  “也许您要给这条狗起一个名字吧?”

  “我不起名字,要不,你就给它起吧。”

  “嗯,那您就叫它格赖走,或者叫它卢克斯、法尔柯,或者叫它哈索、卡斯托尔、沃坦……我知道有一条公牧羊犬,不管您信不信,那条狗叫雅索米特。”

  哦,臭狗屎!谁在这个时候蹲到野外去,拉了一截硬邦邦的狗屎,而且现在还在观察其粪便呢?有人虽然不愿吃狗屎,却把它视为自己拉的屎,这人就是马特恩,瓦尔特·马特恩。此人可以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真乃粪便当中的砾石;此人片刻不停地寻找上帝,而充其量只不过是找到了粪便而已;此人踩到了自己的狗——狗屎!可是它却回头对着同一块田地,斜对着垄沟哀鸣,它依然没有名字。狗屎,狗屎!难道说马特恩该把他的狗叫做狗屎吗?

  他们没有起名字,就渡过利珀河—威悉运河,走到哈尔德,走进一个中等大小、丘陵起伏的森林区。本来他打算同这条没有名字的狗横穿一直延伸到马尔的混交林——这片混交林应该叫库诺还是叫托尔?——可是后来他们拐到了左边那条路——是叫奥迪法克斯吧?——他们一直往前走,走到已经出了林区,见到迪尔门一哈尔特恩一雷克林豪森铁路线。这里有一些矿山的名字,这些名字也适合用作狗的名字。这些名字是汉尼巴尔、雷根特、普罗斯佩尔吧?在施佩克霍尔恩,主人和没有名字的狗找到了一张床。

  查阅资料,逐一清点。刻在花岗岩和大理石上的是名字,名字。这个故事就由这些名字构成。人们也许能够、应该、可以把一条狗叫做托蒂拉,叫做埃策尔或者卡斯帕尔、豪泽尔吧?这一长串名字的第一个名字叫什么?叫做佩尔昆。也许多余的神灵能赐给它波特里姆普或者皮柯洛这样的名字吧?

  那些虽说不对外但对于任何一条狗都不适合的名字使人坐卧不安。遇上这种情况,谁会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呢?清早,在接近地面的雾气笼罩下,他们俩顺着铁路的路堤,踏着铺路的碎石,让挤得满满的一趟趟早班列车从身边一闪而过。只见满目疮痍的荒凉景象——这是雷克林豪森吧,要不就是已经到了赫尔内,右面是瓦内,左面是艾克尔。在埃姆舍尔河和莱茵河一赫尔内河运河上架着应急用的桥梁。一些不知姓名的人在晨雾中捡着煤渣。绳轮不是在提升井架中默不作声,就是在不知名字的矿山上面转动。没有嘈杂声。一切都在沉睡之中。像往常一样,充其量只有铺路碎石或者乌鸦在讲话,讲的什么,叫不出名字。一直走到路稍微往右拐时,才有了一个名字。单轨铁路从艾克尔延伸而来,却又不通往许伦。所以,可以在敞开的入口处看到历经风雨的姓名牌上大写的字母:普鲁托岔路。

  这个名字已经足够了:“到这儿来,普鲁托。普鲁托,坐下。趴下,普鲁托。抓住,普鲁托。听话,普鲁托。趴下,拿来,吃下,普鲁托。快,普鲁托。去找,普鲁托。找我的烟斗,普鲁托!”普鲁托在充当大量搜集粮食和钱币的教父,这个教父同哈得斯或者老皮柯洛斯相似,进行地下交易——肮脏的交易,没有寺院的交易,看不见的交易,井下的交易,弄到大笔养老金,往矿井井窝输人人员。在那里,你只能进去,无法出来。它那里就是落脚的地方。没有人收买它,大家、大家都必须去这个无人尊重的普鲁托那里。只有马特恩和埃勒尔把献给普鲁托①的心、牌和肾摆上圣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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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罗马神话中的冥王普鲁托,又译普路同。

  他们顺着岔路往前走。轨道之间的杂草说明,这里已经好久没有走火车了。铁锈使这些铁轨失去了棱角。马特恩时而大声、时而小声地试了试这个新名字。自从他把这条狗据为己有以来,他的沙哑症已经明显好转。名字的事一帆风顺。先是惊讶,然后便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这条狗曾受过训练。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条狗。普鲁托按照煤矿井窝中间的口哨声站立或者趴下。在半路上,在多特蒙德和奥伯豪森之间,普鲁托表演它所学过的和尚未忘记的东西,只是稍微有点儿压抑感,因为它这些时间都惶恐不安,成了丧家之犬。这真是绝招。雾气已在凝结,在亲手吞食自己。在这里,将近四点半钟时,甚至已经升起了一轮红日。

  每天都要测定一次自己的方位这种嗜好总丢不掉。我们到底在哪儿?这是一个重要的角落!左边是沙尔克一诺尔德和威廉矿一维多利亚,右边是瓦内,但没有艾克尔,在埃姆舍尔河沼泽后面是格尔森基尔欣。在这里,在这段有锈铁轨和长着杂草的岔路往前延伸的地方,在几乎炸毁的、已经停止运行的旧式弯腿提升井架下面,是那个普鲁托矿山,就是这座矿山给黑色牧羊犬普鲁托起了这个名字。

  到处都在休息,这就是战争所创造的一切。荨麻和黄花植物生长之迅速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人们能够想像到的那些皱巴巴的破旧衣物永远留在了地上。T型支架和散热片伸着两指,弯成了弓形,就像一个人肚子疼痛难忍时的模样。人们不应描述废墟,而应当利用废墟;因此,废铁商贩来到这里,把犹如问号一样歪歪扭扭的废旧铁器重新扳直。恰似雪花莲鸣钟宣告春天的来临那样,商贩们将要敲掉废铁上面宁静的气氛,公布巨大的冶炼厂。哦,你们这些胡子拉碴的和平天使啊,你们把变瘪的汽车挡泥板伸展开来,而且在这个小地方,在沙尔克与瓦内之间的普鲁托矿山这样的小地方安家落户!

  马特恩和四条腿的“同事”,两者都喜欢这个环境。他们立即进行驯兽练习。那里留下一段高度大约一米三的漂亮颓垣。开始,普鲁托!但是,姿势优美地弯曲前肢和长长的背部隆起部分,长度中等、强壮有力的背部,两条匀称得体的腿臀部,这并不是绝招。跳,普鲁托!黑狗身上顺着背脊的方向没有标志或者鳗纹,这说明动作迅速,有耐力,喜爱跳跃。再来一次,我的小狗,我在墙上再加点东西。两边腿臀部提供了跳跃所需的给养。离开地球。在莱茵—威斯特法伦的天空作一次小小的邀游。软软地着陆,关节已经着陆。好狗,好样儿的狗,经过严格训练的普鲁托。

  狗时而在这儿喘息,时而在那儿搜寻。一个伸得低低的鼻子在搜集气味标记——古董。尽管也许可以一目了然地猜到,这就是那些上最后一个早班的人留下的衣服,但在烧焦的矿口建筑物里,狗却对着摇晃的链式升降机和钩子狂吠。响起一阵回音。在被偷得一干二净的废墟里发现猎物时,狂吠是一种乐趣。可是主人在吹口哨,把狗唤到太阳下,唤到游戏场地上。在一台被炸毁的调车机车里,可以找到一顶司炉帽。人们既可以把这顶帽子抛向空中,也可以把它戴到头上。司炉马特恩说:“所有这一切都属于我们。我们已经有了这座矿口建筑物。现在我们要占有管理处。人民要掌握生产资料!”

  可是,在四壁空空的办公室里没有留下一枚印章。如果不是这么回事的话——“那儿的地面上可是一个洞!”——他们就有各种理由重新走到阳光照耀的游戏场地上去。“可以从那儿往下走啊!”走一段几乎完整无缺的地下室阶梯。“不过得非常小心!”周围很可能埋着一颗前天埋下的地雷。可是在有暖气设备的地下室里没有地雷。“我们想参观一下这个地下室。”他们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我的圣光和那个好好的旧打火机到底在哪儿?我在敦刻尔克找到了。人们看到了比雷埃夫斯、敖德萨和诺夫哥罗德。打着灯笼火把送人回了家。总是发出无线电信号。为什么不在这儿!”

  各种黑暗都知道这是为什么。各种秘密都很敏感。每个寻宝者都期望得到更多的东西。这时,他们的六只脚站在塞满东西的地下室里。没有箱子可撬;没有瓶子可以咕嘟咕嘟地倒酒;既没有被移置的波斯地毯,也没有银质调羹;没有教会产业或者宫中财产,只有纸。这不是空白纸,要不然这种纸还可以买卖;也不是两个大人物之间用手工纸书写成的往来函件。上面印出的东西有四种颜色,四万张宣传画还散发出油墨味。每一张都同样光滑平整。在每一张画上,他都戴着压得很低的鸭舌帽,这是神情严肃、凝视呆滞的元首目光。自今晨四点十五分起①。我命该如此。当初,当我作出决定时就已注定。无数生灵涂炭。这是耻辱,可鄙。必要时只好如此。此外别无他法。最终一败涂地。决不存在会再来一次的可能性。组织一个阴谋集团。此时此刻在凝望着。转折会出现。我在叫你们的名字。我们将要到来。我拥有,我将会拥有,我是我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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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希特勒宣布战争开始的三句臭名昭著的话当中的一句,也是1944年7月20日夜间到7月21日清晨的电台用语,摘自《我的奋斗》第七章的结束语。

  马特恩用两根手指从纸堆上揭起的每一张宣传画都飘然而下,然后便落在普鲁托的前腿前面。只有少数几张样品落在脸上。在多数情况下,元首都望着地下室天花板的暖气管。这是神情严肃、凝视呆滞的元首目光。马特恩的那对手指片刻不停地忙碌着,就好像他期待着会从下面一张或者再下面一张符合德国工业标准规定的纸幅尺寸中出现一种新的目光似的。这个人在期待着,只要他……

  这时,一阵美妙的歌声开始充满这个鸦雀无声的地下室。元首的目光在这只狗的胸腔中引发出了这种咏叹调。现在是狗在歌唱,马特恩没法制止它。“安静,普鲁托!趴下,不许叫,普鲁托!”

  可是,呜呜叫着的狗却让竖着的耳朵耷拉下来。它蜷曲着四条腿,夹着尾巴。这种声音直逼混凝土天花板,穿进爆裂的管道,而马特恩能够同这种声音凑在一起的,只不过是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的单调声音罢了。这种事只好半途而废。他吐唾沫,往一幅在政治性谋杀前拍下来的肖像上吐唾沫;在神情严肃、凝视呆滞的元首目光之间是牛肺黄油;咽黏液翻着筋斗,击中了他、他、他。不过,这种黏液并没有留下来,因为这条狗长着一根舌头,这根舌头会长时间津津有味地舔元首有毛病的脸,舔他面颊上的鼻涕。吐唾沫再也不会妨碍这道目光。他四方形的小胡子上吊着唾沫——像狗一样忠实地吊着。

  然后是对应的行动。马特恩有十根手指,这些手指可以把光滑平整地印着四色脸的东西、放在地上的东西、堆放着的东西和目视着天花板的东西使劲捏成一团,把他、他、他捏成一团。不!狗说。狗的猜猜声越来越大。普鲁托斩钉截铁地说:不!一条狗在表示反对:停下来,立即停下来!马特恩举起的拳头放了下来:“真是乖普鲁托。坐下,普鲁托。好的,好的。别这样看,普鲁托。咱们打一会儿盹儿,节约一下这道圣光好吗?睡吧,又乖乖地躺在一起好吗?乖普鲁托,乖。”

  马特恩吹灭蜡烛。主人和狗就躺在堆起来的元首目光上面。他们在黑暗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家都在各自呼吸着。亲爱的上帝在一旁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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