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再用六只脚行走,六只脚中似乎有一只有毛病,因而不得不跛着走。他们挤在塞得满满的火车里,从埃森经过杜伊斯堡到诺伊斯去,因为一个人总得有一个目标——不管是博士帽还是射手银牌,是天国还是私人住宅,都在通往鲁滨逊、世界纪录和莱茵河畔的科隆的路途中。
这次长途跋涉虽然历尽艰辛,但仍在继续。尽管并不是所有的人,但不少人都在奔波,他们随身带着一袋袋土豆或甜菜。因此——如果说对于甜菜尽可以放心的话——他们并非走进春天,而是走向圣马丁岛。也就是说,由于是十一月份的缘故,虽然穿着散发出异味的大衣显得拥挤不堪,但在充满了人的车厢里面旅行,总比坐在圆圆的车厢顶上,站在摇晃的缓冲器上,或者站在每到一站都必须重新争夺的车厢踏板上要好受一些。并非所有的旅客都有相同的目的地。
还在埃森时,马特恩就已经在为普鲁托操心了。在车厢里面,它那冲人的气味同晚熟的土豆、带着地里潮气的甜菜和旅客的臭气混在一起。
马特恩迎着风,只闻到机车冒出的烟味。他把帆布口袋捆在身上,在格罗森鲍姆火车站和卡尔库姆火车站顶着人流,坚守着车厢踏板。迎着风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看来是毫无意义的。过去,当他用全副牙齿同圆锯搏斗时——人们在背后议论,说他甚至在潜水时也能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过去,他可能还迎着风高声大叫过。这就是说,他虽然默不作声,但小脑袋里却装满了戏剧角色,匆匆走过萧索凄凉的地区。在德伦多夫,他把帆布口袋竖起来放,给一个弱不禁风、很可能还是个教授的钟表匠让出了踏板上的一小块位置。这个钟表匠要把八块煤砖带到屈佩尔施特格去。在杜塞尔多夫火车总站,他还能拯救这个人,可是在本拉特,一群暴徒却把这位教授连同他的煤砖一道卷走了。只是为了维护正义的缘故,马特恩强迫那个取代了钟表匠的位置而非要把他的厨房用磅秤带到科隆去不可的家伙在勒弗库森转车。他抬起头往里瞧,证实了在车厢里面还站着一只四条腿的狗,而且像一只狗那样忠实地望着车厢分成格的窗户:“就是,就是。只是还要等一会儿。譬如说这堆砖看来就是米尔海姆了。砖上面没有刷石灰浆。可是,我们已经从虎耳草丛中看到双重记号,看到魔鬼的哥特式兽角,看到大教堂了。在大教堂所在地,在离那里不远处,还有一座与大教堂类似的世俗建筑物——火车总站。这两者犹如斯库拉与卡律布狄斯、王位与祭坛、存在与时间、主人与狗,同属一个整体。”
现在这肯定是莱茵河了!马特恩在维斯瓦河畔长大。在记忆中,维斯瓦河比莱茵河还要宽。只是因为马特恩一家子老得住在河边——河水的川流不息赋予人们以生活感情——于是便发生了前往科隆的“十字军东征”。这也因为马特恩曾经在这儿呆过,还因为他的祖先西蒙·马特尔纳和格雷戈尔·马特尔纳兄弟,还有他的堂兄弟巴尔比尔·马特尔纳经常回来,多数情况下是用火与剑进行报复。这样一来,德赖尔巷和佩特西利巷便化成了灰烬,朗加尔滕和巴尔巴拉教堂在刮东风时被烧得精光。瞧,这里肯定已经有别的人试过他们的打火机了。如今已经很难找到火棉。再说,马特恩的报复也不负任何纵火责任:“我来这儿是为了带着黑狗和一个按照心、牌和肾的模式命名的名单来进行审判。必须把这些名字说出来!”
啊,有酸味的、取掉玻璃的、有穿堂风的、神圣的、天主教的科隆火车总站啊!提着箱子和背着背包的各国人民来到这里,看着你,闻着你,然后又离开这里,奔向四面八方,再也无法忘记你和斜对面的双层石头怪物。谁要想理解人,谁就得在你的候车室里跪下身来;因为所有的人在这里都虔诚笃信,相互之间都在喝着淡啤酒时忏悔。不管他们干什么,无论是张着嘴巴睡大觉,还是搂抱着可怜巴巴的行李,或者为天上的打火石和香烟列举尘世的价格,不管他们遗漏和隐瞒什么,补充和重复什么,他们都在进行彻底的忏悔。在窗口前,在遍地纸屑的候车室里——两人一伙,三人一帮,这是一次非法集会!——甚至在下面,在铺上地砖的卫生间里,啤酒又在那里暖乎乎地流着。男子汉们解开衣扣,假装静悄悄的样子,几乎沉浸在白色搪瓷的海湾里,低声耳语着早就听到过的故事尾声。这些尾声很少是合乎逻辑的,大多数都有一个轻松愉快然而又是意料之中的拐角。要撒尿。撒尿的牡马们用穿在裤子里的两条腿站成空无一物的十字架,站了好久。他们把右手搭在自己的赘生物上——他们大多数人都已经结婚——用左手撑在髋关节的部位,用忧郁的眼睛凝视着,辨认着碑文、献词、自白、祈祷、呼声、诗句和姓名,这些东西都是用蓝铅笔胡乱涂鸦画上去的,是用指甲剪、刺或者钉子刻上去的。
马特恩也这样做。只是他不用左手撑在髋关节的部位,而是在身后牵着一根皮带。这根皮带是在埃森用两包骆驼牌香烟换来的,在科隆把他和狗联结在一起。所有的男人都要站好久,尽管马特恩撒的尿已经不再淋在搪瓷便池上,可是他这个“好久”持续的时间更长。他已经在用手指把一颗又一颗的纽扣——用念主祷文那样长的时间断断续续地——弄进相应的扣眼里。他再也不是空洞无物的十字架,而是一本书的书脊。他那双近视眼凑得非常近地盯着印刷体和手写体。这是求知欲,是阅览室的气氛。这是犹太教学者。别妨碍正在埋头读书的人!知识就是力量。一个天使走过科隆火车总站那巨大的、铺上地砖的、暖乎乎的、发出冲人甜味的、神圣的、天主教的男卫生间。
那里写着:“小心!”永远保留着:“好哇,好哇,拉拉拉拉——烧酒正好传染虎列拉①。”在那里有一个路德教派的钉子胡划着:“如果世界上到处都是魔鬼……”读起来很费劲的是:“觉醒吧,德意志!”大写的字母永垂不朽:“所有的女人都是下贱货!”在那里有一个诗人写着:“不管世态炎凉——我们依然是老朋友。”有一个人说得简明扼要:“元首活着!”可是另外一种字迹更善于表述,它补充道:“而且在阿根廷。”有些简短的惊呼,譬如:“不!不包括我!昂起头来!”这些呼叫又重复了一遍。同样重复的还有再三把尚未坏掉的、长着辐射状绒毛的小面包作为主题的绘画,还有躺着的女人,用曼坦那②的目光注视躺着的基督,也就是说,从脚底板进行观察。最后,在欢呼声一恭贺四六年新禧!”和过时的警告一小心敌人听见!”之间,下面扣上了扣子、上面还敞开着的马特恩读到一个有教名、有地址、不带押韵的或者亵渎神明的注释的名字:“约亨·萨瓦茨基——弗利斯特登——贝格海姆大街三十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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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虎列拉即霍乱的音译。前半句为青年男女在跳丰收舞时发出的欢呼声。
②曼坦那(1431~1506),又译文特尼亚,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巴杜亚派画家。
马特恩立即——在前往弗利斯特登的路上他已经带着心、牌和肾——拿出口袋里的一颗钉子,他要写字。这颗钉子在献词、自白和祈祷上面,在长着滑稽可笑的绒毛的小面包和躺着的曼坦那女人上面,重重地、十字交叉地刻下了这首童谣:“你们别转身,咬牙人正在转悠。”
这是一个沿街村庄,位于科隆与埃尔夫特之间。从邮政总局经过明格尔斯多夫、勒维里希、布劳魏勒开往格雷文布罗伊希的公共汽车先要在那里停一下,在比斯多夫后面拐向施托梅尔恩。马特恩用不着问路就找到了。萨瓦茨基穿着胶靴打开门:“哎呀,瓦尔特,你还活着呀!这可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快进来,要不然,你就根本不想到我们这儿来?”
室内散发出一股煮甜菜的味道。从地下室上来一个裹着头巾的妞儿,她身上的味道也并不使人感到好闻一些。“你知道,我们正好在用甜菜熬糖浆,然后我们把它卖掉。虽说这要费好多工夫,可是每年都可以带来一些收益。这是我女人,她叫英格,是本地人,是个小滑头。到英格这边来,在这儿。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一个同事。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呆在一个中队。我的老天爷,你到我们这个倒霉地方来干什么。哎,真糟糕,棒棒要举高!你设想一下吧,咱们俩在小锤公园里,关灯——走出餐厅!上,别推三阻四的。你还记不记得古斯塔夫·道和洛塔尔·布德齐斯基?记不记得弗兰茨兴·沃尔施莱格尔和杜莱克兄弟?记不记得维利·埃格尔斯?啊,还有奥托·瓦恩克、霍佩和戴克尔特,还有那个小个子布布利茨?不过,所有这些患难朋友都像约尔德一样忠实,只是你们都喝得烂醉如泥,这种事已经好多次啦——那时候你也喝得醉醺醺的。哎呀,我真有点怕吉赛尔特。我可以请你进另一个房间吗?——好啦,已经到啦,应当呆在这儿。现在你讲一讲,你从哪儿回来,而且来得正是时候?后来,你不在我们中队的时候,我们中队就散伙了。然后谁都可以讲:我们当时是盲目的,我们曾经听从你的口哨声出去站岗,一次又一次地出去。这些事都不足挂齿。不过他们愿意这样,尤其是杜莱克兄弟和沃尔施莱格尔。名誉法庭!冲锋队员不偷东西!同志的盗窃行为!——我大哭了一场——你可以相信我,英格——就在他不得不走的时候。瞧,你现在到底又回来了。先休息一下,要不就到下面的洗衣间去,在那儿煮甜菜。你可以躺在躺椅上看。哎呀,真是老笨蛋!我老对英格讲:野草除不尽①。英格,是不是?我简直高兴得像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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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谚语,意指:我们这种人是不会遭殃的。
在舒适的洗衣间里煮着甜菜,散发出一股甜味。马特恩懒洋洋地半躺半坐在躺椅上,嘴里咬着某种无法吐出来的东西,因为那两个人非常高兴,在旁边用四只手熬制糖浆。她用一个铁铲在洗衣间的大圆木桶内搅动,使劲,使劲,这时,只有一只小手在忙碌;他负责把火烧得均匀。他们的煤砖成堆地垛着,这是黑色金子。她是一个地道的莱茵河地区的人,一个有一双稚气的大眼睛的妞儿,老是不停地左顾右盼。他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肩膀变得更宽了一点。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瞧,一句话也不说。他蝶碟不休地闲扯着陈年旧事:“你还记得,可能还想得起,由于冲锋队的缘故开始进军,以及哎,真糟糕,棒棒要举高吧?”她终于该停止继续瞧了,因为我还得同他,而不是同英格太太算笔老账。因为要熬制糖浆,大家都在发愁。夜里,笨蛋们跑到地里去,偷甜菜,把它去皮,切成小块,等等,等等。你们不能这么快就摆脱瓦尔特·马特恩,因为马特恩来到这里,是为了带着黑狗和一个按照心、牌和肾的模式命名的名单进行审判。在这些名字当中,有一个名字可以在科隆火车总站看到。在那里,地上铺着瓷砖,像尿一样热,它躺在平静的搪瓷海湾里。冲锋队中队长约亨·萨瓦茨基领导着同甘共苦的、既备受欢迎又声名狼藉的冲锋队朗富尔—诺尔德第八十四中队。他那些讲话既简明扼要,又充满感情。每当他谈到元首和德国的未来时,他便充满了男孩一般的魅力。他最喜爱的歌曲和最喜爱的烧酒是:《半夜的阿尔贡森林》和总是断断续续、没完没了喝着的杜松子酒。此外,他还是个能干的小伙子。他身体健壮,对人真诚,对共产党感到彻底失望。正因为如此,所以就更为坚定不移地相信一种新的思想。他那些针对社会民主党人布里尔和维希曼的行动,发生在波兰大学生饭店“沃依克咖啡店”的骚动,在斯特芬路曾有八个人紧急出动……
“你说说看,”马特恩从躺椅上迈过横躺着的狗,对着甜菜蒸汽说,“阿姆泽尔到底怎么样啦?喂,你肯定知道。这个人搞一些滑稽可笑的假人。你们在斯特芬路把他叫来教训了一顿,就因为他住在那里。”
在狗看来,这毫无意思。不过,熬甜菜的活儿却停了一小会儿。感到惊奇的萨瓦茨基拿着炉子通条说:“嗬,这种事真不该来问我。那可是你的主意,在那儿呆一会儿。我简直弄不明白,更何况这个人同你交情很不错——是不是?”
躺椅对着蒸汽回答道:“这有某些原因,私人的原因,我不想进一步探讨这些原因。可我很想知道的是:你们后来是怎样处置他的。我指的是,你们八个人在斯特芬路抓到他之后……”
英格太太在瞧着,忙活着。萨瓦茨基并未忘记放煤砖:“怎么?还有啊。你到底问到了这件事,我们那时不是八个人,而是九个人,包括你在内一共九个人。你亲手去收拾他,把那里抢得精光。另外,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可惜我们再也抓不到齐特龙博士了。他跑到瑞典去了。但是,‘可惜’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呢?走运的是,连同最后决定和最后胜利的全部魔术已经过去了。别来这一套啦。游过去,只是别责怪别人。那时候我非常生气。因为咱们俩,我的老兄,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咱们俩谁也不比谁干净,是不是?”
这时,躺椅在嘀咕。普鲁托这条狗像一条狗那样忠实地瞧着。切成小块的甜菜在漫不经心地熬着。别煮甜菜,要不然,你身上就要发出甜菜味。太迟了,他们身上已经发出了同样的气味,他们是:火夫萨瓦茨基,头上长着眼睛的英格太太,无所事事的马特恩,甚至还有不只是散发出狗气味的这条狗。洗衣间里的锅炉已经在咕噜咕噜地冒泡:浆熬上几小时,苍蝇死于糖尿病。为了克服阻力,英格太太用铁铲柄在四周搅来搅去。谁也不应该在搅动糖浆时搅起过去的事情。萨瓦茨基往炉里放上最后一些煤砖。必须把甜菜捞起来——上帝的小便里有糖!
然后,是时候了,萨瓦茨基作出决定,把两升大的凸肚瓶排成两行。马特恩想帮忙,可是不让他帮。“不,我亲爱的。不过,要是你不喜欢糖浆,那咱们就上去,喝一杯酒。要喝上几杯庆祝我们的重逢,英格小宝贝,怎么样?”
他们用马铃薯酒庆祝重逢。那里给英格小宝贝备有蛋黄利口酒。萨瓦茨基一家于为自己的种种社会关系已经作好了充分准备。一幅巨型油画《山羊》、两个落地大座钟、三把安乐椅、一张放在脚下的纯毛地毯、一台音量调得很低的大众收音机和一个装上了玻璃的椴木书橱。书橱里装着一套三十二卷本按字母顺序排列的百科全书。A犹如“abblasen”(吹掉)——蒸汽锅炉马特恩已把汽排空。B犹如“Bacchanal”(狂饮的闹宴)——现在让我们尽情快乐吧。C犹如“Cato”(加图)——此外,我认为,咱们还是打开一瓶酒喝个精光吧。D犹如“Danzfg”(但泽)——东边更美,可是西边更好。E犹如“Eau de Cologne”(科隆香水)——我给你讲,俄国喝起这种香水来,就像喝小花上面的露水一样。F犹如“Fadenkreuz”(光学仪器上的十字线)——那时候我把子弹压上膛,直射,瞄上了,瞄上了,子弹飞出去了。G犹如“Galle”(胆囊)——现在别去翻那些陈年老账。H犹如“Hahnrei”(戴绿帽子的丈夫)——这就是说,在我们这儿没有嫉妒。I犹如“Inge”(英格)——现在给我们跳个舞吧,不过要东方情调的。I犹如“Jackett”(西装上衣)——老兄,你倒是脱下你这身猎装呀。K犹如“Kabale”(阴谋)——你曾经当过演员,现在就当一次吧。L犹如“Lachgas”(笑气)——英格小宝贝,别咯咯地笑了,这个人在扮演弗兰茨·莫尔。M犹如“Maas”(马斯河)——直至梅曼河。N犹如“Nachgeburt”(胞衣)——现在不用哭了,你很可能又会得到一样东西。O犹如“Oase”(宁静的地方)——让我们在这里建造一座茅屋吧。P犹如“Palastina”(巴勒斯坦)——人们应当把那些人弄到那儿去,要不就弄到马达加斯加①去。Q犹如“Quadrat”(正方形)——那我就给你讲吧,三人一道走比四人一起走要好得多。R犹如“Rabbiner”(犹太教经师)——此人很可能在一张纸条上给我写,我对他很不错。他名叫魏斯博士②,住在马滕布登二十五号。S犹如“Saalschlacht”(厅堂大战)——我也许参与过十五次厅堂大战,有十次为共产党,至少有二十次为纳粹,但是在多数情况下,我今天还能分得清的只不过是那些场所罢了。它们是:奥拉跑马厅、德拉咖啡店、比格尔草地和小锤公园。T犹如“Tabak”(烟叶)——我们用十二件有缺陷的针织品换来全套餐具,另外还有那些杯子。U犹如“Uhr”(表)——这是一块瑞士表,这表有十六钻。V犹如“Vater”(父亲)——据说我父亲同古斯塔夫一道淹死了,你父亲呢?W犹如“Walter”(瓦尔特)——现在你已坐在他怀里,只是一个劲儿地瞧,使人感到无聊。X犹如“Xanthippe”(泼妇)——费尔德本是一个少妇,有可能同她一道去偷东西。Y犹如“Yankee”(美国佬)——那时候并非没有轮到美国佬,也并非没有轮到汤姆大叔。Z犹如“Zapfenstreich”(晚点名号)——现在我们大家一起睡觉去。举起酒杯!夜晚还长。我睡左边,你睡右边,咱们已经把英格小宝贝夹在中间了。可是狗不能上床。这个吉赛尔特就呆在厨房吧。然后咱们去吃点东西,东西已经准备好了。要是你还想洗一洗的话,小瓦尔特,那里有肥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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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38年纳粹党首脑们曾讨论过一个计划,准备将欧洲所有的犹太人转移到马达加斯加。
②魏斯博士是胡富尔犹太教堂的经师,大约在1939年流亡国外。
三个人躺下了。在这之前,他们喝完了咖啡杯里的马铃薯酒和蛋黄利口酒,英格小宝贝跳完了独舞,马特恩演完了独角戏,萨瓦茨基给自己和那两个人讲完了过去和现在的故事。他们在厨房里给狗准备了一个铺位,自己也赶快用肥皂洗了洗,爬上了适用于航海的双人床。萨瓦茨基一家于把这张床称为婚姻城堡,他们用七瓶两升大的瓶装甜菜糖浆才买下它。从来没有三个人一起睡——要不然,你们三个人都醒着。
马特恩宁愿睡左边。萨瓦茨基作为主人有右边的位子也就心满意足了。中间属于英格小宝贝。啊,昔日的友情在经历三十二次厅堂大战变得冷淡之后,现在又重新在摇摇晃晃的婚姻城堡中得以重温。带着黑狗来到这里进行审判的马特恩用体贴入微的手指量出英格空隙。这时,他碰到了朋友那好心好意的丈夫手指。两人的手指就像当年在比格尔草地,在奥拉的跑马厅,或者在小锤公园餐厅的柜台旁那样,亲亲热热,体贴入微,好心好意地合在一起,感觉到舒舒服服,然后又慢慢分开。这样做使她很开心,居然有这么多名堂和花样。这使朋友们受到鼓舞,马铃薯酒使人昏昏欲睡。要举行一场速度上的比赛,头挨着头比一比。哦,敞开大门的夜晚啊,这时候英格小宝贝必须睡到英格一侧,好让这位朋友从头开始测量她,好让丈夫能够彬彬有礼地从船尾跟上来。尽管她身材娇小,具有莱茵河地区人那种身段优美的特点,但是英格空隙却提供了非常宽敞的居住权和住处。要是不感到惶恐不安就好啦。哦,友情,错综复杂的友情啊!每个人都换上了另一副面孔。种种意图,主导动机,杀人动机,千差万别的求学之路,对复杂和谐的渴求,有如此多的环节!在这儿是谁在吻谁呢?是你还是我?谁还想吹嘘自己的财产?谁在拧自己,好川对立面也大叫大喊?谁想带着这些按照心、牌和肾的模式命名的名字来这里进行审判?让我们都公平合理吧!每个人都想在朝阳的一面趴一下。每个人都想在美好的一面躺一下。每一张三个人睡的床都需要一个裁判。啊,生活多么丰富多彩啊!天堂拟订了六十九个位置,地狱提供给我们结节,金属小圆圈,平行四边形,香烟头,铁砧,希奇古怪的回旋曲,天平,三级跳远,僻静的住处,还有在英格空隙冒出来的名字:英格膝盖——吃糖英格——英格叫喊——咬食英格,英格鱼,是的英格,分脚跳英格,呼吸英格,啃食英格——英格疲劳,英格停工,英格休息——醒来英格,睁眼英格,有客来访英格,拿鳕鱼肝来英格,两朋友英格,你的腿我的胳臂英格,他的胳臂你的腿英格——英格三重唱——三位一体英格,请别睡着英格,转过身去英格——如此漂亮英格,已经迟了英格,今天干了很多活儿英格,甜菜英格——糖浆英格——狗困了英格——晚安英格——亲爱的上帝在瞧英格!
现在,他们躺在黑洞洞的、过去是四方形的屋子里,不均匀地呼吸着。谁也没有输,所有的人都赢了。三个胜利者在一张床上。英格抱着她的枕头。两个男人在张开嘴巴睡大觉。听起来好像是他们在锯木头似的。他们在砍伐古滕贝格纪念碑四周整片漂亮的耶施肯塔尔森林,砍倒一根又一根山毛榉。埃尔布斯山已经光秃秃的了。很快就可以看到斯特芬路了,可以看到一个挨着一个的别墅。在斯特芬路的这样一个别墅中,埃迪·阿姆泽尔住在一些装上椴木护墙板的房间里,制作真人大小的稻草人。这一个稻草人表现的是一个睡大觉的冲锋队队员;另一个稻草人表现的是一个睡大觉的冲锋队中队长;第三个稻草人表现的是一个女孩,她从上到下,全身沾满了吸引蚂蚁的甜菜糖浆。当这个普通的冲锋队队员在睡梦中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时,那位冲锋队中队长通常都在打呼噜。只有那个糖浆女未发出丝毫声响,可四肢却在动个不停,因为身上到处都是蚂蚁。在外面,耶施肯塔尔森林的漂亮、光滑的山毛榉一根接一根被砍掉——再说,这很可能还是一个山毛榉果实的丰年呢——就在这里,埃迪·阿姆泽尔正在他那斯特芬路的别墅里制作第四个真人大小的稻草人,一只活动的、十二条腿的黑狗。为了让这只狗能够汪汪大叫,埃迪·阿姆泽尔给它安上了一个发声的机械装置。现在它正汪汪大叫,叫醒打鼾者、咬牙人和身上蚂蚁横行的糖浆人。
这是厨房里的普鲁托。它想要人家听到它的吠声。三个人都从一张床上翻身爬起来,相互之间也不道一声早安。“千万别三个人一起睡——要不然,你们三个人都睡不着。”
吃早饭时,有牛奶咖啡和糖浆面包。每个人都在啃自己的面包。每个人,每个人,每个人。每种糖浆都太甜。每团乌云都已经下过雨。每个房间都过于四四方方。每张脸上都露出反对的神情。每个孩子都有两个父亲。每个脑袋都在想着别的事情。每个巫婆都更会酿制。有三个星期之久的早餐复早餐。每个人都在啃自己的面包。这出三人剧早已列在上演节目表上。秘密的和半公开的意图就是:将喜剧分为一出独角戏:约亨·萨瓦茨基独自一人熬甜菜。分成一出两人窃窃私语的戏剧:小瓦尔特与英格小宝贝卖一条狗,变得富有和幸福;可是马特恩不想卖,于是两人窃窃私语。他宁肯单独同这条狗在一起,再也不肩并肩地同她呆在一起。
这当儿,在四方形的起居室兼卧室外面,也就是在弗利斯特登与比斯多夫之间,甚至也在英根多夫与格莱森之间,同样地,在罗默尔斯基尔兴、普尔海姆与克瓦德拉特—伊兴多夫之间,是战后的寒冬。出于非纳粹化的原因而下着雪。每个人都把物品和事实放到寒冬地区去,好让它们被雪盖住。
马特恩和萨瓦茨基为那些对此毫无过错的生物做了一个小小的鸟笼。他们想把鸟笼支在园子里,从厨房的窗户往外观察。萨瓦茨基回忆道:“我只有一次看到这么多雪堆成一堆。那是三七年到三八年的事,那时我们去拜访斯特芬路的那个胖墩儿。当时就像今天这样下着雪,一个劲儿、一个劲儿地下。”
后来,他在洗衣间里给那些两升大的瓶子塞上软木塞。这当儿,这一对深居简出的年轻人已经数过露天里的所有麻雀。因此,他们的爱情必然有发挥作用的场所。他们同狗一起从从容容地走过著名的三角形地区,即费利斯特登一比斯多夫一施托梅尔恩地区,却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值得一提的地方,因为周围雪花飘舞,纷纷扬扬。只有那些在比斯多夫一施托梅尔恩公路沿线——这条公路从贝格海姆一埃尔夫特出发,伸向莱茵河畔的沃林根——矗立着的电报杆使小瓦尔特和英格小宝贝想起,这个冬天就要结束,这场雪即将过去。从前在积雪下面长着甜菜,他们今天仍以这些甜菜所提供的物质为生;他说的是四张嘴全在内,因为狗也得好好饲养;当她说,必须把它卖掉,这条野狗该撵走时,她爱的只是他,他、他、他:“要是不这么冷的话,我真想干脆呆在这儿,在野外,站着,躺着,在蓝天下,在大自然之中——可是这条狗必须走,听见吗?它让我心烦!”
普鲁托仍然一身黑色。白雪与它相配,巧夺天工。英格小宝贝想哭,可是太冷了。马特恩宽大为怀,他在公路一边积满白雪的电报杯之间说着吉利的事——人们往往只有在告别之前或者即将告别时才这样讲。他甚至对他特别喜爱的诗人①也要发泄一通——中学毕业生在谈论自我——蜡菊和玫瑰花的残枝败叶。但是他并未沉醉于因果论遗传学,而是及时地转上了存在论的轨道。英格小宝贝喜欢这样。这时,他一面伸手抓住雪片,一面大喊大叫,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发出嘘声,从嘴里挤出几句希奇古怪的话来:“我为自己而存在!决不存在世界,而只有世界化。自由是通向自我的自由。自我实存着。这个正在构思中的自我就是在构思中的其中。自我,正处于某种状态的、有倾向性的自我。自我,世界蓝图!自我,创立的本源!自我,可能性——土壤——凭证!自我,基础,建立在堕落的基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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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德国诗人员思(1886~1956),后面的词句摘自他的诗歌《迟来的我》。
在圣诞节前不久,英格小宝贝体会到了这番莫名其妙的谈话的含义。虽然她已为礼品桌准备了好多既可爱、又实用的小礼物,但他还是走了。他走了——“把我带走吧!”——他要自我、自我、自我独自一人同狗一道过圣诞节。“把我带走吧!”——因此,她在离施托梅尔恩不远处的积雪中大声哀求:“带我走吧!”虽然她是如此微弱地把自己的声音灌进男人毛茸茸的耳朵,但是每一个字却都在往里灌。每一个音都在逐渐减弱。英格小宝贝停下步来。
此人到这里来,是为了带着黑狗和按照心、牌和肾的模式命名的名字进行审判。现在,在他说出了约亨·萨瓦茨基连同他妻子的名字之后,他便离开这个熬制甜菜的厨房,乘火车到莱茵河畔的科隆去了。在神圣的火车总站,凭着两根发誓报仇的手指,主人和狗一共六条腿,再一次站到了车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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