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特·格拉斯:狗年月
 
 

第八十八个没有结果的马特恩故事

 



  趋势是无精打采:那时他头上光秃秃的,愁眉苦脸,粗壮结实,颠沛流离,但仍然神情严肃,同狗在一起。普鲁托百依百顺,它已经是步入中年的狗了。步入中年是多么辛苦啊,因为每一个火车站都在说下一个火车站的坏话。在每一块草地上都有另外的牲畜在吃草。在每一个教堂里都是同一个上帝:你们看这个人①!看着我:秃头,就连里面也是。这是一个空柜子,装满了各种思想的制服。我是赤色分子,穿褐色衣服,穿黑色丧服,我把自己染成赤色。对我吐唾沫吧:全天候衣服,可以调节的裤背带,不倒翁穿着铅鞋底走路,头上光秃,里面空空,外面挂上布头零料,挂上红色、褐色和黑色布头零料——吐唾沫吧!不过,布劳克塞尔并不吐唾沫,而是寄出预支款,出主意,顺便谈谈进出口和行将来临的世界末日,而这时我却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个秃头想讨公道。这里涉及到的是牙齿,是三十二颗牙齿。还没有一个牙医在我的牙齿上面赚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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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拉丁文,参见《新约全书·约翰福音》彼拉多的话。

  趋势是无精打采。就连科隆火车总站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模样。能够使面包增加、使穿堂风止息的耶稣基督让人给火车总站装上了玻璃。曾经宽恕过我们大家的耶稣基督也让人给男卫生间的防波堤重新涂上了瓷釉。再也见不到有罪者的名字,见不到泄露真情的地址。所有的人都希望得到安宁,都希望每天每日吃上新鲜土豆;只有马特恩总感到有穿堂风和使人痛苦的名字刻在心脏、脾脏和肾脏。这些名字,所有、所有、所有的名字都想要被人说出来。在候车室喝一杯啤酒。同狗一道绕着大教堂转一圈,好让它对着教堂的三十二个角落都撒尿。随后,在斜对面又喝了一杯啤酒。同马特恩认为是流浪汉的流浪汉们交谈。最后,再试一试男卫生间。尽管过去的啤酒更糟、更淡,但气味依然如故。去买避孕套,多愚蠢啊!脊柱弯曲,像牡马一样长——排泄到全部没有名字的三十二道防波堤中去。马特恩给自己买了避孕套,买了十盒。他想去拜访在米尔海姆的好朋友。“去看看萨瓦茨基一家子吧?他们早已经不住这里了。他们在贝德堡白手起家,做男上衣买卖。后来,他们大量购进成衣,据说在杜塞尔多夫开了一家三层楼的大商店。”

  他迄今为止能够避开这个天花中心。往往只是乘车经过,从未下过车。科隆吗?是的。还有使用过毛线针的诺伊斯,呆了一个星期的本拉特,从多特蒙德到杜伊斯堡的那个工业区。有一次在凯撒斯韦特呆了两天。很愿意回想起亚琛。可是在比德里希时却从未在汉森的佩思过夜。圣诞节在藻厄兰地区,但不是在做侧手翻的人们那里度过。在克雷费尔德、迪伦、格拉德巴赫,在菲尔森与迪尔肯之间,在爸爸用黄粉(虫甲)幼虫创造奇迹的地方,已经够糟糕的了。不过,更为糟糕的是这种用牛眼形玻璃粘贴的腐败现象,这种对于并不存在的上帝的侮辱,这种在杜塞尔河与莱茵河之间晒干的芥末汁,这种几层楼高、存放过久、表面发酵的啤酒,这个在扬·韦勒姆与罗累莱交配后遗留下来的阿博尔图斯。现在是艺术城、展览城和花园城。这是毕德迈耶尔式的巴别塔,是下莱茵河地区雾气笼罩的大城市和州的首府,是但泽市的挂钩城市,是芥末汁和霍佩迪茨①的墓碑。格拉贝在这儿受过苦,争论过。“这个人在这儿受过苦。同他把账算清。这个人使你们的土地变得干燥了。”就连克里斯蒂安·迪特里希都不想呆在这儿,宁愿逃到德特莫尔德去。格拉贝哈哈大笑道:“我可以使罗马笑得要死,为什么就不能使杜塞尔多夫笑得要死!”格拉贝的眼泪,汉尼拔过去的眼疾:“痛痛快快地哭吧,你们这些运动爱好者!哭到最舒服的时候,在你们大获全胜之时②!”可是,马特恩拖着黑狗这个包袱来了,他眼里没有笑的刺激和小动物,他头脑清醒,来看看杜塞尔多夫这个美丽的城市,看看这个在嘉年华会期间由身穿蓝白色衣服的王子近卫军管理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金钱变绿,啤酒走运,艺术激扬;在这个城市可以终身定居下来——轻松愉快,轻松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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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下莱茵河地区嘉年华会的象征性人物,圣灰星期三破晓时分被抬进坟墓。

  ②格拉贝的剧本《汉尼拔》中的台词。

  不过,就连在萨瓦茨基一家子那儿,趋势也是无精打采。英格说:“年轻人,你已经秃头了。”他们住在沙多大街,在一家商店楼上,同时住五个设备一流的房间。约亨站在一个中等大小、嵌进墙里的玻璃容器旁,仍然只讲标准德语,而且是以令人惊奇的方式,不是吗?过去美好的米尔海姆时代——“你还想得起来吧,瓦尔特?”——留下了那套三十二卷本按字母顺序排列的百科词典,在弗里斯特登时,三个人都不厌其烦地翻阅这部词典。A犹如Abendmahl(晚餐)——“你想同我们一道吃,直接从罐头盒里舀出来吗?”B犹如Baracke(棚屋)——“我们在贝德堡就是这样开始的,可是后来……”C犹如Cembalo(羽管键琴)——“这是一部意大利羽管键琴,我们在阿姆斯特丹用相当便宜的价格就买到了这部琴。”D犹如Danzig(但泽)——“不久前在这儿有一次逃亡者聚会,不过约亨没有去。”s犹如Ehe(婚姻)——“从那时起,一个马克值不到五十芬尼。”F犹如Fanatiker(狂热的信仰者)——“你就是一个狂热的信仰者,这种人一辈子也成不了器。”G犹如Gewebe(织物)——“摸一摸这块料子吧,根本不是苏格兰的,好汉不求人,因此我们比这截料子更蹩脚。”H犹如Handelskammer(商会)——“他们最初想制造麻烦,不过是在约亨到那儿去了、出示信件之后。”I犹如Igel(刺猬)——“我们从各方面使自己平安无事。”J犹如Jahr(年)——“你想一想吧,瓦莉在复活节时就要去上学。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K犹如Kommib(军队)——“他们根本就不想要你们。”L犹如Ieben(生命)——“我们只有这一条命。”M犹如Madchen(姑娘)——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个倒数第二个姑娘,两个星期后就已经变得调皮了。”N犹如Natur(自然)——“这块地皮包括两公顷树林和一个有鸭子的池塘。”O犹如Oskar(奥斯卡)——“这是你们的同乡,他在洋葱地下室里玩了一会儿。”P犹如Perlen(珍珠)——“约亨在结婚周年纪念日送给我珍珠。”Q犹如Quark(凝乳)——“同沙棘混在一起,最近这就是我们的早餐。”R犹如Reisen(旅行)——“去年我们在奥地利、在布尔根兰州,下次去别的地方。”S犹如sagenhaft(传奇性的)——“那时候很便宜,而且颇具民间风味。”T犹如Textilien(纺织品)——“当时黄金小嘴给我们暗示。”U犹如Umgang(交往)——“我们永远也不会打交道了。”V犹如verschwunden(消失)——“好啦,他也许还会露面的。”W犹如Walli(瓦莉)——“那是我们的孩子,瓦尔特,关于权利的问题根本就谈不上。”X犹如XyloPhon(木琴)——“或者是用木槌儿打击的三角形弦乐器,他们在契科斯演奏这种乐器,我们再玩一会儿好吗?”Y犹如Yukatan(尤卡坦半岛)——“要不就去那儿吧?这是他们新近开放的地区。”Z犹如Zwiebelkeller(洋葱地下室)——“不,宁可去停尸房。那儿肯定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切都是有意识的,都令人震惊。不可想像。简直是厚颜无耻之至。胆大妄为。愚不可及。肯定可笑。笑掉牙。从医学上可以这样说。当然不是赤身裸体。上面有一切。极其高尚。横切。你会感到非常糟糕。暴虐狂的,兽性的,阴森森的。应当禁止。不成功。我们已经多次警告。吃山药。约亨付账。”

  本来,普鲁托这条狗在五居室的住宅里应当呆在女仆身边,守卫睡觉的孩子瓦莉,可是马特恩坚持要普鲁托陪着,走进“停尸房”餐厅。萨瓦茨基说:“我们去契科斯不是更好吗?”可是英格无论如何要去“停尸房”。他们三个人牵着狗一起外出。沿着弗林格尔街往上走,沿着博尔克尔街往下走。“停尸房”餐馆当然也像所有正宗的杜塞尔多夫饭店一样,在老城内。这家饭店属谁所有,还说不准。有几个人预测属于洋葱地下室的主人施穆。甚至还会考虑到契科斯的老板奥托·舒斯特尔。菲尔姆—马特讷如今开着规模可观的“嘟嘟”商店和他那开始叫做“三驾马车”、现在名叫“避暑木屋”的商店,不久前他还开了一家新店——“跳蚤市场”。以前,当马特恩同狗和萨瓦茨基一家子去闲逛时,他还很小,刚刚开始干。沿着默尔斯滕街走,在他们敢于走进“停尸房”之前,英格·萨瓦茨基绞尽老了五岁的玩具脑袋的脑汁,冥思苦想:“我只想知道,是谁想起这个主意的?肯定有一个人想起这种事,是不?这么说是黄金小嘴了,这个人有时候讲一些非常可笑的事情。我们当然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个人胡说八道的东西。只是在生意方面人们可以相信他,可是别的呢?比方说他想骗我们,说他曾经有过一个正式的芭蕾舞剧团,这个芭蕾舞剧团在战争中有一个在前线演出的剧团等等。再说,这个人在品德方面肯定并非无可挑剔。这一点你们当时可能已经觉察到了。我曾经有两次问过他:您说说,黄金小嘴,您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有一次他说从里加,另外一次又说:那个地方今天叫做希温霍尔斯特。过去叫什么名字,他没有讲。但这肯定有点名堂,芭蕾舞剧团有名堂。也许他们当时确实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施穆据说也是这样一个人。他就是那个洋葱地下室的主人。在那整段时间他好像是防空管理员。可这就是我比较了解的那类人中仅有的两个人。他们俩都很典型。所以我要说,像‘停尸房’这类的东西,只有像黄金小嘴这样的人才想得出来。你就会看到的。我绝对没有夸大其词。要不然,就是约亨?很快就要到安德列亚斯巷后面,到地方法院斜对面了。”

  虽然黑色讣告板上用白色印刷体字母写着“停尸房”,但人们却可以粗略地看到,这是一家普通棺材铺,甚至还有一口象牙色的空儿童棺停放在窗户里。此外,常备的东西有:蜡百合花和经挑选的、漂亮的棺木金属饰片。罩上黑天鹅绒的基座使一流坟墓的照片明显可见。救生圈一样圆圆的花圈靠在旁边。在前面部分,一个青铜器时代的石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关于发掘地,一块小牌子这样写着:明斯特兰地区科斯费尔德。

  这里同样小心谨慎地使饭店内的顾客回想起人的衰老。尽管萨瓦茨基一家子没有预先订座,他们还是同马特恩和狗一道,得到一张靠近一位在灵床上安放着的、在一次车祸中丧命的瑞典女电影演员的桌子。她躺在玻璃下面,当然是用蜡做的。一床没有任何图案的白色布被一直盖到脐部,香喷喷的烟雾使红被鼓起的边缘变得模糊起来;可是,上面却是她的左半身,从飘垂到面颊、下巴和小心翼翼安置的脖子上、飘垂到难以描绘的锁骨和开始高高耸起的胸脯上的波浪型黑色柔发,直至虽说是用蜡制成却又是用西红色皮肤的“肌肉”做成的腰身;在马特恩和萨瓦茨基一家子看来,右边则相反,给人一种蒙骗人的印象,仿佛有一把解剖刀使他们当场出丑;心脏、脾脏和左边的肾脏同样是复制的,不过却逼真。这个绝招是:心脏正常跳动,而“停尸房”餐馆的几个顾客也老是站在玻璃箱四周,想看看心脏跳动。

  他们犹豫不决地坐了下来,英格·萨瓦茨基最后坐下。在间按照亮的墙壁上,给四周游动着的目光直观地呈现了一部分人的骨骼,有带尺骨和桡骨的胳膊,有通常所见的死人头盖骨,甚至在一些巨大的、写上解说词的玻璃器皿里面还有一对肺翼,有小脑、大脑和一个胎盘,仿佛人们要讲课似的。甚至还有一个图书馆,不是在玻璃后面,而是随手可取地摆放着一本挨着一本的书籍——有关的专业文献,这种文献图文并茂,另外还有专家用的高水平著作,比方说在器官移植术领域的试验,或者一部关于脑垂体的两卷本著作。在墙壁与墙壁之间,挂着著名医生的照片和版画,这些照片和版画往往镶上同样尺寸的镜框,而且镶得十分美观。那些医生是:帕拉切尔苏斯、菲尔绍、绍尔布鲁赫和拄着埃斯科拉庇俄斯手杖的罗马医神,他们注视着顾客们。

  没有丝毫异乎寻常的东西,无非是:维也纳肉排、辣根牛脯、牛脑涂烤面包片、马得拉酒浸牛舌、火酒燎过的羊腰,甚至还有家常猪蹄和常见的生煎土豆丝油炸子鸡。那套餐具无论如何值得详细说一说:马特恩和萨瓦茨基一家子用消毒解剖餐具吃小牛腔骨;盘子四周是刻印文字“医学院——尸体解剖”;标准的杜塞尔啤酒在埃伦迈尔烧酒瓶里起着泡;但此外没有什么夸张。每一家普通的饭店老板或者杜塞尔多夫晚期风格的代表人物,就比方说如今的菲尔姆—马特讷及其室内装饰设计师吧,也许是做了太多的好事,很可能让外科手术的原始声音从录音带上放了出来:缓慢的、橡皮糖一般坚韧的计数,一直到麻醉发生作用,低声的或者是可靠的指示,金属在碰击,一把锯子在工作,某种东西用一种音调发出嗡嗡声,另外一种东西在打气,而且打得越来越慢,然后又重新加快速度,指示更简短,心跳的声音,心跳的声音……没有这种事。连低声的轻音乐也没有,用干巴巴的声响充斥这个“停尸房”。解剖餐具在主菜上面发出轻微的格格声。所有的餐桌上都扩散着均匀的谈话声;撇开锦缎桌布不谈,这些桌子可都是地地道道的,是可以转动的手术台,是稍带长形、可以调节的手术台,它们肯定不会受到发出强光的手术灯照耀,而是受到讨人喜欢的旧式的、肯定是毕德迈耶尔式的灯罩保护,笼罩在温暖、亲切的灯光之中。再说,这些顾客也并非身穿便服的医生,恰恰相反,像萨瓦茨基一家子和马特恩,商人及其朋友们,偶尔也有州议会议员,有时候还有外国人——人们要给这些人献上某种特别的东西——很少有成双成对的青年人,不过,来这儿的顾客却全都是想使自己在夜晚体验到某种东西的人。因为“停尸房”——开始时叫做陈列室——并不那么便宜,更何况还充满诱惑哩。所以,酒吧里绝没有那些随处可见的、提高消费量的姑娘,没有从事精心策划的罪恶勾当的陪酒女招待,或者禁忌之事。穿着端庄的年轻人,一句话,就是这些有才能的助理医师准备边喝一小杯香槟酒,边作出虽然不是最后的诊断,但却是用使人大长见识而且还通俗易懂的方式谈出一些不该谈的话来。第一次在这儿,在离特别仁慈的家庭医生不远的地方,直言不讳地对某个顾客讲,讲他的病情如何如何——按照我们的说法,这就叫做动脉硬化症。沉积的脂肪类物质,比方说胆固醇使血管硬化。“停尸房”餐馆那个从事心脏研究的职员亲切友好但是又不带众所周知的酒吧对话那种亲切劲儿,促使人们注意到始未料及的后果,注意到心肌梗塞和中风。说完后,他便对坐在斜对面喝冷饮的那位同事挥手示意。此人是一个脂肪转化领域的专家,一个生物化学家,他在给顾客——人们仍在喝香按酒——讲述动物脂肪和植物脂肪:“因此,你们尽可以放心,在我们店里只会消耗脂肪,而脂肪里面的酸就是胆固醇沉积而成的。牛脑涂烤面包片用纯玉米油配制而成。此外,我们还使用向日葵油。你们会感到奇怪的是甚至还使用鲸鱼油,不过,从不使用乳脂或者黄油。”

  前段时间不得不抱怨有肾结石的马特恩,接受萨瓦茨基家这两个人、尤其是接受英格·萨瓦茨基的劝告,在酒吧里,在英格所说的那样一个“陪酒大夫”身边坐了下来。既然马特恩不敢横穿餐馆,萨瓦茨基就招手把一个自称泌尿科大夫的先生叫到餐桌边来。“肾结石”这个小词刚一出口,那位年轻人马上就坚决要求,为马特恩叫两份榨柠檬汁:“您瞧,只要经过一些麻烦的治疗,就能排出小结石,人们直到现在都是乐呵呵的。可我们的柠檬疗法更有效,总而言之,花钱不太多。我们溶解结石,当然只是所谓的尿酸盐结石,而且非常简单。在通常情况下,两个月后我们顾客的尿液检查结果就正常了。不过,前提是要禁酒,可不是嘛!”

  马特恩把刚端起的啤酒又放了下来。那个泌尿科大夫——人们听说他在柏林和维也纳的权威们那儿学习过——不想再烦扰他,便告辞道:“当然,对草酸盐结石——您瞧它们在那儿,在左边的第二个陈列柜里——我们仍然无能为力。不过我们的柠檬疗法——也许我可以把这份说明书放在这儿吧——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希罗多德已经报道过巴比伦人治疗肾结石的柠檬疗法;尽管他谈到一些结石的检验结果,说有小孩脑袋大小,我们却必须考虑到,希罗多德有时候喜欢言过其实。”

  马特恩喝他的双份柠檬感到困难。萨瓦茨基一家子在善意地取笑。人们在翻阅“停尸房”餐馆的说明书。上面全是胸廓疾病和甲状腺疾病专家。有一个神经病学专家。某个专门研究前列腺病例的。普鲁托静悄悄地呆在手术台下。萨瓦茨基同一个他认识的收音机经销商打招呼,陪着那个人到那边去。酒吧里很热闹。陪酒大夫们毫不吝惜自己的知识。小牛胫骨非常好。现在怎么办呢?要干酪还是甜食?用不着叫侍者,侍者就来了。

  就是说这些侍者,他们全都是货真价实的。他们身穿稍微显露出一点点医院痕迹的白色亚麻布高领衣服,此外,还戴着白色外科医生帽子,嘴上和鼻子上戴着白口罩。这个口罩使他们变得隐姓埋名,不怕病菌,一声不吭。当然,他们端着托盘,托盘上有牛脯和酥饼面团猪里脊,不过,他们不是光着手指端托盘,而是很内行地戴着橡皮手套做。这样做太过分了。英格·萨瓦茨基并不感到过分,而马特恩却感到手套太过分了:“这个玩笑该结束了。不过,这倒是又一个典型: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总想召魔驱鬼。这里还有一个诚实的掮客,不过诙谐不足,惬意有余。另外,他们永远也不会从自己的故事中学到什么。他们往往指的都是别人。他们无论如何都喜欢乡村里的教堂,从不反对四翼风车。只要他们的舌头发出声音,所有的人都会声到病除。他们是区区草民的所罗门。他们跨过尸体,走向鸟国。他们总是选错了职业。他们时时刻刻都希望一切人类成兄弟,都想拥抱万千草民。他们夜里悄悄地带着他们那些绝对的东西①走来。每种变化都使他们惊恐万分。每种幸运都与他们无缘。每种自由都在太高太高的高山上。这里无论如何是一种地理学的概念。挤进难以忍受的、极其可怕的狭小范围内。革命往往只是在音乐中,从来不说自己人的坏话。当这是法国人的炮兵部队时,他们可是最优秀的步兵。他们是许多伟大的作曲家和发明家。就是说因为哥白尼不是波兰人,而是……就连马克思都自以为是……可是一切事情往往都得弄个水落石出。就譬如这些橡皮手套吧。它们当然有其含义。我倒想知道老板是怎么想的。就假定他是一个老板吧。因为现在这里的意大利和希腊顾客、西班牙和匈牙利饭店都从地里钻了出来。在每一家下等酒吧间,谁都会想出一些别出心裁的东西来。洋葱地下室里的切洋葱,格拉贝室内的笑气——在这儿是这个侍者的橡皮手套。你肯定认识这个家伙!这就是他。只要他取掉面部的白布片,那就一目了然。他叫,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快翻翻书,那些名字,那些名字刻在心脏、脾脏和……”马特恩来这里,是要同黑狗一道进行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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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影射康德的“绝对命令”。

  可是,侍者外科大夫并不把那块布从鼻子上和嘴巴上取下来。他无名无姓,带着谨填、低垂的目光,把可以解剖的小牛胫骨残留物从铺着锦缎的手术台上撤走。他还会回来,用同样的橡皮手套端上餐后小吃。这当儿,人们可以把手伸进肾脏形小碗内,啃山药。他们的记性肯定都很好。马特恩有时间咬着弯曲的小根。也就是说,情况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当时那个猪猡的话,那你就得把你的所作所为都归咎于另外一些人了。我还会同他算老账的。这就是——我就开诚布公地说吧——第四号,当时我们九个人翻过院墙从森林里走出来。我给他指点。萨瓦茨基是不是一点儿都没觉察到呢?要不,他心里明白,可是一声不吭。我可是同这个人单独在一起。这儿,那些戴着橡皮手套的人走了过来,他们脸上都罩着白布。要是他还像往罗,或者像我们当时那样,蒙块黑布的话,那就成一块幕布了。我们用剪刀把它剪成九块三角形布片,一块给维利·埃格尔斯,一块给奥托·瓦恩克,一块再加上一块给杜莱克兄弟,一块给保罗·霍佩,一块给另外一个人,沃尔施莱格尔一块,一块给萨瓦茨基,他要么虚情假意地坐在那儿,要么确实什么也没有觉察到。第九块是给这儿这个人的,你等着瞧。就这样,我们翻过篱笆,进入斯特芬路别墅区。从好多个狗年月起,每天每日都翻越同一个篱笆。蒙住九块黑布翻越篱笆。可是,他们蒙得同这儿这个人不一样。一直蒙到眼睛,眼睛那儿有裂缝,可以观察。而这儿这个人,你倒是认得出这双眼睛。白雪厚厚地覆盖着。此人当时就已经是侍者,而且是在措波特,后来在埃登。现在端来布丁。布布利茨,现在弄清楚了。阿尔方斯·布布利茨,我要把这块布片从你脸上撕下来。好朋友,你等着瞧!

  可是,这个来这里要进行审判、而且要把蒙住的布片从脸上撕下来的马特恩,既不撕下布片,也不进行审判,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装在就像牙医使用的那种普勒克西玻璃盘里的布丁。一个甜食厨师——他们会这一套——用两种颜色非常精确、非常艺术地复制了一副人的假牙:拱起的粉红色牙龈固定住长得均匀、呈珠子状闪烁的、坚固的牙齿。这副人的假牙分成三十二颗牙齿。也就是说分成左、右两侧,上、下两排,每排都有两颗门牙、一颗犬齿和五颗臼齿——牙齿上面覆盖着珐琅质。最初,马特恩要发出格拉贝的哈哈大笑声——众所周知,这种笑声能使罗马笑得要死——要毁掉这家餐馆。可是,正当他左右两侧的东道主英格和约亨·萨瓦茨基让压舌板状的牙医器具伸进他们的布丁假牙中时,马特恩的这种刚开始的格拉贝哈哈大笑却停住了,埋在了马特恩内心深处。罗马和这个“停尸房”餐馆并没有成为一堆瓦砾,然而在他这个已经为伟大的、极少演出的戏剧积聚了生命力的人身上,被解剖的小牛胚骨却在抗拒附加的甜食。他慢慢离开他那张小圆凳。他吃力地摆脱铺上白布的手术台。他不得不扶住玻璃箱,在玻璃箱内,那个瑞典女电影演员的心脏在镇定自若地跳动着。那些身穿晚礼服和浑身珠光宝气的人坐在餐桌旁,正在享用烤肝和油炸小牛肉。他在这些人的桌子之间不声不响地坚持着自己的路线,取道而行。这是烟雾中的声音,是正在闲聊的陪酒大夫。酒吧上面是停车小灯。他摇摇晃晃地从人类的朋友埃斯科拉庇俄斯、绍尔布鲁赫、帕拉切尔苏斯和菲尔绍变得模糊的画像边走过,普鲁托尾随在后。那是海港入口,而那个海港入口,除了伦勃朗著名的解剖图的复制品外,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卫生间。他吐得一干二净,吐出了多年的东西。除了老天之外,没有任何人在旁边看着他,因为普鲁托很可能就呆在卫生间清洁女工身边。他同这条狗又聚在一起了,然后洗手、洗脸。

  后来,马特恩身上没有零钱,便递给卫生间清洁女工一枚两马克的硬币。“还不至于那么糟。”她说,“好多第一次来这儿的人都遇到这种情况。”她把他回去的路费钱找给他,“您就喝一口像模像样的浓咖啡,再加上一口烧酒吧。然后,您马上又会有钱了。”

  马特恩乖乖地照办了:他从医院用的瓷器皿中咂咂地喝了一口穆哈咖啡;他从圆柱形试管里喝了第一口——你就再喝一口烧酒吧,要不,你就差一口酒——也就是说,他喝了第二口覆盆子酒。

  英格·萨瓦茨基担心道:“你出什么事啦?你受不了吧?我们要不要再把那个泌尿科大夫叫来,或者说叫另外一个专门研究这一科的大夫?”

  还是那个侍者,是他在端上小牛胫骨、山药和布丁假牙之后端来了穆哈咖啡和烧酒;可是,马特恩已经不再急于说出那个蒙住白色消毒口罩的人的名或姓了。

  在谈话偶然停顿时,萨瓦茨基插话道:“侍者先生,请算账,或者像人们所说的,教授先生,副主任医生,哈哈哈!”那个蒙住脸的人在预先印好的“死亡证书”上端来了有印章、日期和无法辨认的税收签名——是大夫的潦草字体——的账单:“可以付清。这是营业支出费用。如果不定期清理,那会出现什么后果呢?财政部的官员会使人感到最亲切。好啦,与财务税连在一起的国家一定会管人们不定期清账这种事。”

  那个化了装的侍者用手势表示感谢,把萨瓦茨基一家子和他们的客人连同黑牧羊犬送到门口。是英格·萨瓦茨基,而不是马特恩,从那里又往后瞧了一眼。她向一个三陪大夫,很可能就是那个生物化学家做了个“下次见”的手势。她这样做很不合适,尤其是因为这道门风格独特,又是双层。它先是一层皮革,然后是一层白色耐磨清漆,在轨道上滑动,可是不能推,靠电钮操纵。那是一个毫无反应、专按电钮的侍者。

  他们一边从正规的衣帽间往外看,一边相互帮着穿上大衣。在双层门上闪着红光:请勿打扰——手术正在进行!

  “不!”约亨·萨瓦茨基在新鲜空气中变得轻松起来,“我不想每天每晚都去那儿吃饭。充其量十四天去一次,或者?”

  马特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杜塞尔多夫老城连同它那牛眼形玻璃、锡餐具、兰贝尔图斯斜塔和早期德国的熟铁一样一样地都吸住。每一口气都可能是最后一口气。

  这时,萨瓦茨基一家子在为他们的朋友担忧:“你得进行体育活动,瓦尔特,要不然,总有一天你会把身体搞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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