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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的诗


    爱 情

晨光在带露的石榴花上开放。
正午的日影是迟迟的脚步
在垂杨和菩提树间游戏。
当南风无力地
从睡莲的湖水把夜吹来。
原野更流溢着郁热的香气,
因为常春藤遍地牵延着,
而菟丝子从草根缠上树尖。
南方爱情的沉沉地睡着的,
它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
霜隼在无云的秋空掠过。
猎骑驰骋在荒郊。
夕阳从古代的城阙落下。
风与月色抚摩着摇落的树。
或者凝着忍耐的驼铃声
留滞着长长的乏水草的道路上,
一粒大的白色的殒星
如一滴冷泪流向辽远的夜。
北方的爱情是警醒着的,
而且有轻悄的残忍的脚步。

爱情是很老很老了,但不厌倦,
而且会作婴孩脸涡里的微笑。
它是传说里的王子的金冠。
它是田野间的少女的蓝布衫。
你呵,你有了爱情
而你又为它的寒冷哭泣!
烧起落叶与断枝的火来,
让我们坐在火里,爆炸声里,
让树林惊醒了而且微颤地
来窃听我们静静地谈说爱情。

 


    季候病

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
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
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
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
谁的流盼的黑睛像牧女的铃声
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
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天!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
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
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
南方的乔木都落下如掌的红叶,
一径马蹄踏破深山的寂寞,
或者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
有若渐渐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绸缪......

过了春天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怀想着,不做声,也不流泪!

 


    秋 天

震落了清晨满披着的露珠,
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
放下饱食过稻香的镰刀,
用背篓来装竹篱间肥硕的瓜果。
秋天栖息在农家里。

向江面的冷雾撒下圆圆的网,
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
芦篷上满载着白霜,
轻轻摇着归泊的小桨。
秋天的游戏在渔船上。

草野在蟋蟀声中更寥阔了。
溪水因枯涸见石更清冽了。
牛背上的笛声何处去了,
那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孔?
秋天的梦寐在牧羊女的眼里。

1932年9月19日晨。

 


    雨 天

北方的气候也变成了南方的了:
今年是多雨的夏季。
这如同我心里的气候的变化;
没有温暖,没有明霁。

是谁第一次窥见我寂寞的泪,
是温存的手为我拭去?
是谁窃去了我十九岁的骄傲的心,
而又毫无顾虑地遗弃?

呵,我曾用泪染过湿过你的手的人,
爱情原如树叶一样,
在人忽视里绿了,在忍耐里露出蓓蕾,
在被忘记里红色的花瓣开放。

红色的花瓣上颤抖着过,成熟的香气,
这是我日与夜的相思,
而且飘散在这多雨水的夏季里,
过分地缠绵,更加一点润湿。

 


    预 言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弛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儿的月色,那儿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告诉我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上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儿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走每一个秋天拾来落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知道每一条平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你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年轻的神?

1931年秋天,北平

 

作者简介:何其芳(1912—1977),重庆万州人。著有诗集《预言》、《夜歌和白天的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