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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链接:1、时间:联大时期;
2、主要阵地:《大公报》文艺副刊,《文聚》杂志,《中国新诗》、
《诗创造》、《西南联大现代诗抄》、《九叶集》(合集)等。
3、成员方阵:穆旦、郑敏、杜运燮、辛笛、陈敬容、唐祈、杭约赫、
袁可嘉等。

 

穆旦的诗


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
寒冷的腊月里的夜时,风扫着北方的平原,
北方的田野是枯干的,大麦和谷子已经推进了村庄,
岁月尽竭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冻结了,
在古老的路上,在田野的纵横里闪着一灯光,
一副厚重的、多纹的脸,
他想什么?他做什么?
在这亲切的,为吱哑的轮子压死的路上。

风向东吹,风向南吹,风在低矮的小街上回旋,
木格窗纸堆着沙土,我们在泥草的屋顶下安眠,
谁家的儿郎吓哭了,哇--呜--呜-从屋顶传过屋顶,
他就要长大了,渐渐和我们一样地躺下,一样地打鼾,
从屋顶传过屋顶,风
这样大,岁月这样悠久,
我们不能够听见,我们不能够听见。

火熄了么?红的炭火拔灭了么?一个声音说,
我们的祖先是已经睡了,睡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只剩下灰烬的遗留,
在我们没有安慰的梦里,在我们走来又走去以后,
在门口,那些用旧了的镰刀,
锄头,牛轭,石磨,大车,
静静地,正承接着雪花的飘落。

一九四一年二月

 


    赞 美

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草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
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
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缧子车,
我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
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
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
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的黑暗的茅屋,
一样的是不可知的恐惧,一样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蚀着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
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
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
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
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样的是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
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在枯槁的树顶上,
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
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的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一九四二年

 


    海 恋

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
给我们的鱼,给我们的水,给我们
燃起夜星的,疯狂的先异,
我们已为沉重的现实闭紧。

自由一如无迹的歌声,博大
占领万物,是欢乐之欢乐,
表现了一切而又归于无有,
我们却残留在微末的具形中。

比现实更真的梦,比水
更湿润的思想,在这里枯萎,
青色的魔,跳跃,从不休止,
路的创造者,无路的旅人。

从你的眼睛看见一切美景,
我们却因忧郁而更忧郁,
踏在脚下的太阳,未成形的
力量,我们丰富的无有,歌颂:

日以继夜,那白色的鸟的翱翔,
在知识以外,那山外的群山,
那我们不能拥有的,你已站在中心,
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

一九四五年

 


    诗八首


    一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二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三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青草一样地呼吸,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底殿堂,
而为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

    四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五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爱你有方法,教我变更。

    六

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驱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我底指使,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七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形象,
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
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八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一九四二年二月

 

作者简介: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浙江海宁人。著有诗集《探险队》、《旗》和《穆旦诗集1939—1945》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