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一禾的诗
恐 惧
白天写下的第一本书
夜晚便被焚毁
一汪鲜红的湿纸如鱼
鸟群拍动着翅膀
在裸体美人的上空麇集
渐渐我们都不回来
而这个世界上
最后的一对恋人
守护着成行的固体
1986年10月15日
附:这首诗确实很恐惧,文明无存,而一个无助的女人被鸟窥伺着,爱情面对着冰冷坚硬的固体,我们中最有情的被抛弃了。无论如何,诗歌应当如千条火焰照亮人类的爱。
--骆一禾
大 河
在那个时候我们驾着大船驶过河流
在清晨
在那个时候我们的衣领陈旧而干净
那个时候我们不知疲倦
那是我们年轻的时候
我们只身一人
我们也不要工钱
喝河里的水
迎着天上的太阳
蓝色的门廊不住开合
涂满红漆的轮片在身后挥动
甲板上拥挤不堪
陌不相识的人们倒在一起沉睡
那时候我们没有家
只有一扇窗户
我们没有经验
我们还远远没有懂得它
生着老锈的锋利的船头漂着水沫
风吹得面颊生疼
在天逢上入睡的时候眼帘像燃烧一样
我们一动不动地
看着白天的绿荫下发黑的河湾
浓烈的薄荷一闪而过
划开肉体
积雪在大路上一下子就黑了
我们仰着喝水
饮着大河的光泽
1989.5.11
天 路
我在一条天路上走着我自己
一万年太久——
在天路上,不断侵入骨髓的
只有这一句铭文
花冈石里的手臂,比泥炭更颤抖
近于黑暗:
"余于大路上见到吐露刚砂的页岩"
天路漫长,时代全是影子
诸世纪滚滚射来
诸世纪死而地分
在天路上和光线一样眩目
与人声完全失去
照出步伐、蜗扣的汗迹和奔走的双眼
萤石和绿辉岩的反射中
自己的眼睛一一可见
闪长岩和闪长岩闪长岩
在光亮的骨骼里吞进黑暗
将一生绿光四面合围
天路在其中有如刀光凛冽
使头盔变暗雪中落血
一线发青的石垒在虚空中迤逦
抚摸颤抖的泥炭
在这充满了石头的天路上触到颤抖的事物
从心中经过,我感到天路的艰难
万象纷呈,鲜花凋射
充满无数镜子和旋梯的细节大如深渊
使后人失真,前人用尽
这空中的废原持续了数以千年
那火花的空旷,那岁月我
回答一首古颂歌
"最热烈的人滚滚消逝"
霞光万道,由衷的事物一一出来,唇齿相依
我看见盛大的晨曦一次喷薄
盖上了耶路撒冷昆仑山脉和被动的事物
我看见大自然滚滚的胸口
白浪滔天
打开熹微的车辆和歌唱的甲板
太阳日记
越过春天黑暗的名城
越过大山和大山上冻结的兽迹
万象一亮,火下来
血就砍在了地上
天空在暗处学习了它的速度
天空晴朗,也有罪恶的照耀
纵容剧痛和燃烧
火光闪闪
运载着滚滚的人肉和文字
明亮的雪山使蓝湛湛的天空可疑而暧味
阵阵红马停靠在血海之滨
一页页鲜红的日记在海上翻腾曝晒
在那里,拜物教的战车驶过松柏和石像
天空封闭而庞大
红色的贫民窟被压缩在残暴平面
在那里:眼的侧目
像猎物在空中寻伺。时光飞去
鱼腹中的流水打开刹白的尸衣
在那里:脑海之后有更大的影子森然舞蹈--
一群怪鸟跟在身后
在影子里练习着脚印
思想渐渐生病
在那里:心灵滚动在人海茫茫和细密的钩子
最后被付之一炬
在那里:诗神在黑铁上发烫
把生死切成两断,倒出一地头颅
可怕地吸着汗水
豹子在风化中逃遁着金色的眼睛
在那里:人从生活中逝去
河流滚动着炎热的、土红的颜色
漂移着老虎和小牛的尸体
血海晨星光灿翠
太阳一片闪光,炸开内心
一片闪光鲜红的岩芯一片闪光
烈火从肩头向下剥离
从脊椎和呼吸的中心,一片闪光
太阳走出天国的地图
走出自己的肉体
这抗志而飞的搏战如日中天
发自胸怀而夷平心理
见于太阳日记
完成宿愿,不去分享
面向着所来的地方--一片空旷和血海
作者简介:骆一禾(1961—1989),北京人。著有诗集《世界的血》、《骆一禾诗全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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