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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明的诗


    壁虎与我

你好!壁虎
你的虔诚刻在天花板上
你害人的眼睛在黑暗中流来流去
我的心灵多次颤栗
落在你的注视里
不声不响一动不动
你的沉默如此可怕
使我在古老房间里奔来跑去

当我容光焕发时
我就要将你忘记
我的嘴里含着烈性酒精香味
黑夜向我上垂
我的双腿便迈得更美
我来到何处?与你相遇
你这怕人的温驯的东西
当你盯着我我盯着你
我们的目光互相吸引
异邦的心灵
隔着一个未知的世界
我们永远不能了解
各自的痛苦
你梦幻中的故乡
怎样成为我内心伤感的旷野
如今都双重映照在墙壁阴影

我死了多久?与你相遇
当我站在这儿束手无策
最有力的手也敢抻出
与你相握那小小的爪子
比庞然大物更让我恐惧
走吧壁虎的你

 


    预 感

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
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
我突然想起这个季节鱼都会死去
而每条路正在穿越飞鸟的痕迹

貌似尸体的山峦被黑暗拖曳
附近灌木的心跳隐约可闻
那些巨大的鸟从空中向我俯视
带着人类的眼神
在一种秘而不宣的野蛮空气中
冬天起伏着残酷的雄性意识

我一向有着不同寻常的平静
犹如盲者,因此我在大白天看见黑夜
婴儿般直率,我的指纹
已没有更多的悲哀可提供
脚步!正在变老的声音
梦显得若有所知,从自己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忘记开花的时辰
给黄昏施加压力

鲜苔含在口中,他们所恳求的意义
把微笑会心地折入怀中
夜晚似有似无地痉挛,像一声咳嗽
憋在喉咙,我已离开这个死洞

 


    夏天的阴谋

夏天全面的盛开
烧掉一天的光阴
无处躲避,像一个庞然大物
借助于他的影子我们投降

仇人们在各个角落咬紧牙关
看着寒冷的日子快速生长
远远在边防,未婚夫也在忍耐
等待敌人栽倒

自我检查,用尽了全力
声名狼藉的脸上早早地中了毒
布满疑云,不久我也会死去
一只提心吊胆的老鼠
凶狠的猫在打唿哨,我夜不能寐

现在又是积攒硬币的时候
每个人都不肯松手
内省的眼睛,长在很多地方
也长在有些人身上
好奇的人们充满自信
而我,对这座城市捉摸不定
因此露出求援的神情

没有靠山,不会哭哭啼啼
天幸也还强壮,不会早夭
那么,把自己变得有条有理,竖起旌旗
然后日月飞度,大显身手。
但是--
无法达到公众的愿望
不能使家人称心如意
因而被一些眼光镇压
无法自得其乐,只好将计就计


    蝙 蝠

蝙蝠只是蝙蝠
夜晚的使者白天的敌人
一个干瘦枯小的孩子
它是黑色的不眠者的灵魂
天空的一个窟窿
水上倒影的传说
对于大海我知道些什么?
最多知道些水手
但我知道蝙蝠
知道它的痛苦
天真的翅膀被刮伤
只在夜里出没

蝙蝠是我的朋友
照看我的心灵
对于天空你能关心些什么?
最多关心气候
但我关心蝙蝠
关心他的来历
庞大的空虚是他的栖身地
它的身体充满幻想
目光备有虚荣

在夜晚,蝙蝠是一个近视者
把自己纳入孤独的境地
不停留在带蛛网的角落
不关心外界的荣辱
它独自醒着
浑身带着晦涩的语言
对于土地我又懂得些什么?
最多懂得庄稼
但我懂得蝙蝠
懂得它的精神
宽广的生命注重感情
生长着,成熟着一个丰收的品性

蝙蝠是我的朋友
干瘦枯小的手
触摸过我的梦
儿提时代我伤感的保姆
对于我自己别人又了解些什么?
最多了解些脾气
但蝙蝠了解我
了解我的生平
着魔的身贡献激情
它天生的敏锐帮助我
腋下有一片反抗的情绪
我秘密的朋友与我为伴
它只是一个懂事的野兽
夸张而浪漫
在遥远的地方与我如此默契

这一切别人又能理解些什么?
最多理解些往事

 


    身 体



身体轻轻流淌
在古老的岩石
光攀至高山
让灵魂徐徐飞进又飞出
正确而真实犹如远景
此刻死去的十年前的女子
多么羞怯的身体玉洁冰清
充满阳光充满秘密
第一颗汗珠经我身体落下
好似夏天的心跳怦然不已
身体使人愉快
虽然内部是黑暗虽然
尘土腐烂
触及一个血肉之躯



轻轻扭头
身体宛似--
扑火飞蛾的双翅
远离尘世的事物
乡间高洁的空气
一段往事
一餐人间食粮
一个惊人之举
当我俯身水边
时间清洗我的身躯
舒卷又舒卷
摇荡的秋天的香气
零落的衣物玫瑰的项圈
吐露活泼泼的汗叶



当我心旷神怡
我的身体允许全部花朵开放
浅褐色的小汗毛
来自生动逼真的胳臂


来自礼帽下娇艳的人的脸庞
多么纯洁的身体面对北风
你拧亮太阳
与身体的平静混合
不是那种死寂的平静
一只黑鸦撒开灰色的翅翼
死亡在身体内发生多次
难以预料
什么是我带给身体的惟一礼品?



在我们丰富的身上
有一个危险附体
巨大的岩石形成雪山的神经
是否比雪还要轻的危险
落在脚下变成土地?
夏天的黝黑和冬天的白净
全都形神兼备羽毛一样轻盈
罕见的事物--我们美丽的身体
何时吐蕊?何时飘落?
灵魂末端的花朵哭泣
衰老飘忽不定的走来
像镜子考验我的耐心



在我们头顶白雪已堆积了
多少个冬天?笑颜强作镇静
我们古老的身体风云变幻
事先谁能知道真情?
母亲抱着女儿
使躯体感觉到新生以及
灵魂那难舍分的幻影
灵魂那是什么颜色?
皮肤青白不再呼吸
血流向何处也不记得
身体隐没到别得去寻找
也许寻找另一具身体
一个梦包容所有的死的方式

每夜我都作梦午夜两点
绕来绕去的月亮用它的大舌头
把我紧紧裹上我无法起步
我见过蛇的脸人的脸
山羊完整的身体
蜘蛛爬过痕迹
没有一个是快活的!
我知道从梦中
直到温柔体贴的手
将我与黑暗切断

 

作者简介:翟永明(1955—),四川成都人。著有诗集《黑夜的素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