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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凹的诗


    经过装修工地

木工机床。电锤。射钉枪。空压机。切割机
这些和平年代的常规武器
冲锋的号角,扫射的威力多么嘹亮
它们震撼着我。让我停下挣钱的步子
站在马路上。我看见了一个装修工地

我看见一群装修工人,其中有一个
是我乡下的兄弟。他们挥汗如雨
他们要赶在大雪的前面
赶在过年的前面,为这座宅子,宅子的主人
打制并穿上内衣,崭新,豪华的内衣

我想象宅子穿着这件内衣
在内衣里走来走去的样子
想象着宅主与他的老婆或他的情人
在内衣里的一些动作。那些装修工人
还有我乡下的兄弟,不知有没有过这类想象
他们切割木方,层板,木线,和花岗岩
他们挥汗如雨。哼流行歌曲的时候
脸相很灿烂。他们真该灿烂
那么多上档次的内衣,他们都认为不合身
都被他们蹭蹭身子,一一扔掉

我想象宅主也一定很灿烂
他在大街上赤裸着身子,就像在澡堂里
跟我和我的乡下兄弟一个样子
而这件豪华的内衣就要在过年时穿上了
穿上,跟那些躬身脱鞋的拜访者说着贴己的话

 


    走进一座大厦

门童从脚到头看我一眼。我昂首挺胸
径直走。全玻门自动退到两侧
我没有在底层休息厅稍坐片刻
没有饮法国葡萄酒。没有来一杯咖啡
我直接踏上花岗石梯步。囊中是羞涩的

餐厅。音乐厅。桑拿间。棋牌室。保龄球
客房。写字间。总经理室。服务生。小姐
等等许多。在我一层一层往上走的途中
一一碰见。这座城市确实高大。复杂
而我太忙,一副没有时间的样子

到了屋顶花园。再走一层就上了天堂
此时我已经学会了使用电梯
这小小的囚室里让我的身体大规模失重。走出
大门。我回头把这座城市从头到脚看了一眼
再把自己从脚到头看了一眼。想的是我来过

 


    玻璃瓶中的鸟



精神一出现,物质就消失。
精神和物质的混合物在变形,
在衍生为另一种陌生的事物。
一切愤怒和反抗都是徒劳的,无效的。

近亲和远亲的眼泪还没掉下,就被
突如其来的太阳和一场大风分别处理。
天空远去的速度和一只手收回的速度
几乎等同,一只鸟,在肉质的天空中
渐渐平息下来--像一张薄薄的纸。



一个少年在春天的唇间奔跑。他
斜挎黄书包,有着和我同样的名字和身体。
包括器官,器官的细部,
学校,教室:玻璃试管,铜镊子,橡皮塞
和一只大个子蟋蟀,
被他远远丢在时间后面。
他是愉快的,谦卑的。那是
渴望知识的岁龄,好奇的年代。
窗外一个苹果落下
都会在梦中流出满世界的真理。

"苹果献身了,但它
拯救了整个地球,和人类......"


少年的想象是天才的,所有的发生
都天衣无缝地回到叙述的模具中。
每到一个年龄段,他都想做一些
盖棺论定的事,可制造盖子的模具。
难度高过了他天才的想象。

世界一直在走,在位移:进,或者退
呵手艺......
以何为手,以什么为艺?
谁能在词与物之间把一条柔尺绷紧?


一棵槐树就能把前面的时间钉住,
让少年绊倒在一块明显的可视物上。奔跑
发生物理变化:2个趔趄+1个劈叉
那已知的,树立的
需要重新建树,加仰视,和理解。

槐树下,玻璃瓶据守的高度
是树龄的一年,但它
比槐树的一生都要盛大,抢眼。
它围拢了一片天空--苹果被切割了一瓣
天空与天空之间可以互望,苦闷,慰藉,
不可以有计可施。玻璃瓶
是槐树下同学的知识和好奇,
是意志和权力的初级阶段。
它静静伫立,闪闪发光......

它的内心在作乏力扭动,
像天安门广场一缕微风--察觉它是困难的。
全世界,只有少年看清了血水蒸发的方向:
寂静的声音如此巨大!


少年看见:其中一位是县医院
那个漂亮的护士长的女儿,她还是班上的副班长。
护士长"制造"的手艺是精微的
--女儿在各方面都有所继承。

高年级的同学都爱把她比作小鸟。
少年也那样把她比喻过,但少年不是第一个
(第一个苦干年后注定是她第二任丈夫)。
"她带来的快乐是一首诗,一颗星,一阵风......"

同学喊"陈安"时她答应"喂";
同学喊"小鸟"时她看电线,看树

这会儿,她知道同学在喊盐水瓶中
那只未来的翔物。


窒息实验在一只刚孵化出来不久的
小鸟身上展开。它无羽,猩红,眼睛微睁,
它的喙还是雪,还不是冰--
少年看见

少年看见,但少年辨别不出它的名字。
一二三四五,麻雀,鹦鹉,燕?


夕阳西下,鸟死了。
夕阳西下,实验有了结论:时间,反应。


置换的鸟巢:光洁,干净,明亮,敞开......
它一生都在巢中:母腹,卵,树......玻璃瓶。
多么无聊--天空那个大巢!一只玻璃瓶化繁为
简,省略号用得
格外准确:一只鸟成全了一个时代的实验。

原来,避免重复,
从始点回到始点,竟可以这般疾速:
"疾速的美!"鸟的快乐。
窒息的少年苏醒后,拐杖在颤悠。

"我要喝葡萄糖水......"
球场边,少年喝过
护士长女儿玻璃瓶中透明的液体。
呵大海......不尽的刻度......


天空是辽阔的,又是小的,
光明是生命的,又是死亡的。
少年的喉咙比沙漠更干喝。他
飞起一脚:玻璃瓶进了槐树边的水塘。
毁尸灭迹的手法,他比同学高明,比
护士长的女儿高明。

玻璃瓶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
少年看见,鸟突然站起,它飞翔了--
透过玻璃的夕光在它身上五颜六色起来,
那些彩色的绒羽!
一个死亡到又一个死亡的时间,量变到质变
的时间,不谋而合。

 

作者简介:凸凹(1962—),原名魏平,四川灌县人。著有《大师出没有地方》、《爱在深秋》等诗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