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辆带弹簧的四轮马车,由一对漂亮的维亚特省小马拉着,滚过干枯而又扑满尘土的杂草,悉悉索索地响,来到玛克辛·茹尔金的小屋跟前。车上坐着叶连娜·叶果罗芙娜·斯特烈尔科娃太太和她的管家费里克斯·阿达莫维奇·尔热威茨基。管家灵巧地跳下马车,走到小屋跟前,用食指敲窗上的玻璃。小屋里有个小小的灯火。 “谁呀?”一个老太婆的声音问道,窗子里露出玛克辛的妻子的头。 “出来,老大娘,到街上来!”太太叫道。 过一分钟,玛克辛和他妻子从小屋里走出来。他们在门口站住,一言不发地向太太,然后向管家鞠躬。 “你费神讲一讲,”叶连娜·叶果罗芙娜对老人说。“这都是什么意思啊?” “怎么了,太太?” “什么叫‘怎么了’?莫非你不知道?斯捷潘在家吗?” “不在,太太。他到磨坊去了。” “他这是怎么搞的?这个人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从我家里走了?” “不知道,太太。我们怎么知道呢?” “他也太不象话了!他一走,我就没有赶车的了!都因为他走了,费里克斯·阿达莫维奇才不得不亲自动手套车,赶车。这太荒唐了!你们要明白,这简直是胡闹嘛!他嫌工钱少还是怎么的?” “基督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老人回答说,斜起眼睛看一看管家。管家正往窗子里瞧。“他没对我们说。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谁也没法知道。他只说一声不干,就完了!他有他自己的主意!他多半嫌工钱少!” “是谁躺在圣像底下的长凳上?”费里克斯·阿达莫维奇往窗子里瞧,问道。 “是谢敏,你老!斯捷潘不在家。” “他也太放肆了!”太太点上纸烟,继续说。“尔热威茨基先生,他在我们那儿挣多少工钱?” “一个月十卢布。” “要是他嫌十卢布少,那我可以给他十五卢布!可他却一 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这正当吗?有良心吗?” “我不是早就说过,跟这种人根本用不着讲客气!”尔热威茨基开口说,把每个音节都念清楚,竭力不让重音落在倒数第二个音节上。“您把这些寄生虫惯坏了!根本用不着一下子把工钱全发给他!这有什么好处?再者您又何必打算给他添工钱呢?反正他得回来!已经跟他谈妥,雇下他了!你对他说,”波兰人对玛克辛说,“他简直是猪。” “ Finissez , donc”①“听见了吗,乡巴佬?把他雇下了,他就得干活,不能想走就走,鬼东西!他明天再不来,就让他试试看!他不听话,我要给他点厉害看看!你们也要倒霉!听见了吗,老婆子?” “ Finissez②,尔热威茨基!” “你们全得倒霉!到时候你别上我的办公室里来,老狗! 跟你们讲客气?!难道你们也算是人?难道你们懂得好话?只有揍你们一顿,给你们点苦头吃,你们才会明白!叫他明天一定来!” “我对他说就是。为什么不对他说呢?可以说的。……”“你告诉他说我给他加了工钱,”叶连娜·叶果罗芙娜说。 “我家里不能没有赶车的。等我另外找到人,他要想走就让他走。叫他明天早上一定再到我家里来!你们告诉他说,他这种不礼貌的行动惹得我非常生气!老大娘,你们一定要对他说!我希望他明天就来,不要逼得我打发人来叫他。你走过来,老大娘!这给你,亲爱的!怎么样,这么大的孩子恐怕难管吧?你收下吧,亲爱的!” 太太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好看的烟盒,在纸烟底下抽出一 张黄色钞票来,递给老太婆。 “要是他不来,”太太补充道,“那我们就只好吵架,那就非常没意思了。不过我希望……你们会劝他。我们走吧,费里克斯·阿达梅奇!再见!” 尔热威茨基登上马车,拿起缰绳,马车就顺着柔软的道路走掉了。 “她给了多少钱?”老人问道。 “一个卢布。” “拿给我!” 老人接过那个卢布,用两个手心把它摩挲平,小心地叠好,收在衣袋里。 “斯捷潘,她走了!”他走进小屋里,说。“我随口撒了个谎,说你到磨坊里去了。她急坏了,急得什么似的!……”马车刚刚走远,看不见了,斯捷潘立刻就在窗口露面了。 他脸色白得象死人一样,不住发抖,从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对着远处乌黑的花园摇他的大拳头。那是地主家的花园。他摇六下拳头,嘴里叽叽咕咕说了句什么话,就把身子缩回小屋里,砰的一声关上窗子。 太太走后过半个钟头,茹尔金的小屋里开晚饭了。厨房里炉子附近一张油污的桌子旁边,坐着茹尔金和他妻子。玛克辛的大儿子谢敏坐在他们对面,他是暂时回来休假的兵,脸庞又红又瘦,鼻子很长而有麻点,眼睛油亮。谢敏相貌酷似他父亲,只是头发不白,头顶不秃,眼睛也不象他父亲那样狡猾和近似茨冈。玛克辛的第二个儿子斯捷潘坐在谢敏身旁。 斯捷潘什么东西也不吃,用拳头支住他那漂亮的、金发的头,瞅着烟熏的天花板,一个劲儿地想心思。晚饭是由斯捷潘的妻子玛丽雅端上来的。大家沉默地喝完白菜汤。 “收走!”玛克辛看见白菜汤已经喝完,就说。玛丽雅把桌上的空汤钵拿走,可是没能顺利地送到炉子那边,其实炉子离得很近。她身子摇摇晃晃,倒在长凳上了。汤钵从她手里掉下来,落在膝头上,又滑到地上。她发出抽抽搭搭的哭声。 “象是有人在哭吧?”玛克辛问。 玛丽雅哭得更响了。照这样过了两分钟。老太婆站起来,亲自把粥端到桌子上。斯捷潘嗽了嗽喉咙,站起来。 “住嘴!”他嘟哝说。 玛丽雅仍旧在哭。 “我叫你住嘴!”斯捷潘喊道。 “’我顶不喜欢听娘们儿嚎!”谢敏大胆地嘟哝说,搔搔他的硬后脑壳。“她哇哇地哭,可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俗语说得好:娘们儿总是娘们儿!要是想哭,就该到院子里去哭个痛快!” “娘们儿的眼泪好比清水!”玛克辛说。“幸好眼泪用不着花钱买,是白来的。哼,有什么可哭的?哎!别哭了!人家又没把你的斯捷潘抢走!她简直给惯坏了!娇里娇气!快来喝粥!” 斯捷潘弯下腰去凑近玛丽雅,轻轻地打她的胳膊肘。 “喂,你哭什么?住嘴!叫你别哭!哎哎……贱货!” 斯捷潘抡起胳膊,一拳头打在玛丽雅躺着的长凳上。大颗亮晶晶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他抹掉脸上的眼泪,在桌旁坐下,开始喝粥。玛丽雅站起来,抽抽搭搭,在炉子另一边坐下,离大家远远的。他们把粥也喝完了。 “玛丽雅,拿克瓦斯来!自己该做的事,自己要知道做,小娘们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也不害臊!”老人叫道。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玛丽雅从炉子另一边走过来,脸色苍白,泪痕斑斑。她没举眼看人,把大匙递给老人。大匙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谢敏用手接过大匙,在胸前画个十字,喝几口,呛住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是喝呛了。我想起一件可笑的事。” 谢敏就把头往后一仰,咧开大嘴,咯咯地笑起来。 “太太来过了吧?”他斜起眼睛看着斯捷潘,问道。“啊? 她都说了些什么?啊?哈哈!” 斯捷潘瞧谢敏一眼,面孔涨得通红。 “她给十五卢布,”老人说。 “真有你的!只要你乐意,她连一百也肯给呢!我说错了就让上帝打死我:她一定肯给!” 谢敏挤挤眼睛,伸个懒腰。 “哎,要是我有这么个娘们儿就好了!”他接着说。“那我就会挤出她的油水来,妖婆!我要榨干她的油水!我要榨……”谢敏缩起脖子,打一下斯捷潘的肩膀,哈哈大笑。 “说的就是啊,亲人!你太缩手缩脚!我们这种人可不能怕难为情!你这傻子,斯捷潘!唉,什么样的傻子啊!” “那还用说:他就是傻子!”父亲说。 抽抽搭搭的哭声又响起来。 “你的娘们儿又哭了!可见她吃醋了,她怕胳肢③!我可不喜欢听娘们儿哭鼻子。就象拿刀子扎了她似的!哎,娘们儿呀,娘们儿呀!上帝干吗把你们造出来?到底为了什么?谢谢这顿晚饭,诸位可敬的先生!现在要有点酒喝才好,那就能舒舒服服睡一觉,做一场好梦!你那个太太家里,想必不知有多少美酒吧!要喝多少就喝多少!” “你这没心肝的畜生,谢敏!” 斯捷潘说完,叹口气,抱起一床毯子,从小屋走到院子里。谢敏也跟着他走出去。 外边很静,俄罗斯的夏夜安然来临。月亮从遥远的山丘后面升上来。蓬松的浮云镶着银白色边缘,迎着月亮游过去。 天边白茫茫,十分宽广,铺满悦目的淡绿色。星光变得微弱,仿佛见了月亮害怕,把微弱的亮光收敛起来似的。夜间的潮气从河里升上来,摩挲人的脸颊,向四面八方扩展开去。神甫格利果利的小木房里,时钟连敲九下,声音响得全村都能听见。开酒店的犹太人砰砰响地关上窗子,在店门上方挂一 盏污浊的提灯。街上和各处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斯捷潘把毯子铺在草地上,在胸前画个十 字,躺下去,把胳膊肘垫在头底下。谢敏嗽一嗽喉咙;在他脚旁坐下。 “嗯,是碍…”他说。 谢敏沉默一忽儿,设法坐得舒服点,点上小小的烟斗,开口说:“今天我到特罗菲木那里去过。……喝了啤酒。一共喝了三瓶呢。你想抽烟吗,斯捷巴④?” “不想抽。” “这烟草挺好。现在有点茶喝就好了!你在太太家里有茶喝吗?茶好吗?一定挺好吧?多半是五卢布一磅的茶叶。有那么一种茶叶,一磅要一百卢布呢。真有那样的。虽说我没喝过,可是我知道。当初我在城里做店员,就见过。……只有太太才喝那种茶叶。单是那股香味就值多少钱啊!我闻过。 明天你到太太那儿去吗?” “躲开我!” “你生什么气呢?我又没骂你,只不过说说话罢了。用不着生气嘛。可是为什么你不去呢,怪人?我不懂!钱又多,吃的又好,酒呢,想喝多少就有多少。……她的烟,你拿过来就抽,好茶也自管喝。……”谢敏沉默一忽儿,接着说:“她又长得浚跟老太婆勾搭上才倒霉,可是跟这个勾搭上,那可是福气!”谢敏啐一口唾沫,沉默一忽儿。“这个娘们儿好比一团火!一团旺火!她脖子真好看,那么胖乎乎的。 ……” “可要是干坏事,灵魂有罪呢?”斯捷潘忽然翻过身来对着谢敏,问道。 “有罪?哪有什么罪?穷人干什么都没罪。” “要是干坏事,连穷人也得下地狱。……而且难道我算是穷人?我不是穷人。” “可是这算是什么罪?是啊,又不是你去勾搭她,是她来勾搭你嘛!你简直是草包!” “你呢,是强盗,你讲的都是强盗的理。……”“你这个笨人啊!”谢敏叹道。“真笨!自己有福气,却不懂得消受,你连一点灵性也没有!大概,你的钱多得很呢。……看样子,你不缺钱用。” “缺钱是缺钱,可是人家的钱我不要。” “你又不是去偷,那是她亲手拿给你的。不过跟你这个傻瓜有什么可说的!这就象拿豌豆往墙上碰,白费劲。……跟你说话简直是白费唇舌。” 谢敏站起来,伸个懒腰。 “你会后悔的,可是那时候就迟了!从今以后我都不想理你了。你不配做我的弟弟。叫鬼去保佑你吧。……你找你那头蠢母牛去亲热吧。……”“玛丽雅是母牛?” “就是母牛。” “哼。……你就连给这头母牛踩一脚都不配。走开!” “本来这件事不但对你有好处,而且……对我们也有好处。傻瓜!!” “走开!” “走就走。……可惜没有人揍你一顿!” 谢敏转过身去,嘴里打着唿哨,慢腾腾地往小屋走去。大约过了五分钟,斯捷潘附近的青草悉悉索索地响起来。斯捷潘抬起头。原来玛丽雅到他这边来了。玛丽雅走到他跟前,站一忽儿,在斯捷潘身旁躺下。 “你别去了,斯捷巴!”她小声讲起来。“你别去,我的亲人!她会把你生生地毁了!她,这个该死的,有了那个波兰人嫌不够,还要找你。你别到她那儿去,斯捷巴!” “你别缠我!” 玛丽雅的泪水象滚烫的小雨点那样滴在斯捷潘的脸上。 “你别毁掉我,斯捷潘!你别让你的灵魂担上罪名。你要专爱我一个人,不要去找别人!上帝把我许配给你,那你就跟我一块儿过。我是孤儿埃……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躲开我!碍…恶魔!我已经说过我不去了!” “就是嘛。……你可别去,亲爱的!我已经怀孕了,斯捷巴。……孩子不久就要生下来。……你别丢下我们,上帝会惩罚你的!公公和谢敏一心要打发你到她那儿去,你可别去。 ……你别听他们的。……他们是野兽,不是人。” “你去睡吧!” “我去睡,斯捷巴。……我去睡。” “玛丽雅!”玛克辛的声音响起来。“你在哪儿呀?来,婆婆叫你!” 玛丽雅跳起来,理理头发,往小屋那边跑去。玛克辛慢腾腾地往斯捷潘这边走过来。他已经脱掉外边的衣服,只剩下内衣,看上去象是死尸。月光在他秃顶上闪烁,照亮他那对茨冈般的眼睛。 “你是明天还是后天到太太那儿去?”他问斯捷潘说。 斯捷潘没答话。 “要是去的话,就明天去,而且要早点。恐怕那些马一直没有刷洗过。不过你别忘了她答应给十五卢布。只给十卢布,那你就不干。” “我再也不去了,”斯捷潘说。 “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想去。……” “到底是什么缘故?” “您自己也知道嘛。” “哦。……小心,斯捷巴,可别逼得我到老了还要打你一 顿!” “您打吧。” “能这样回答爹妈的话吗?你这是在回答谁?你可要小心! 嘴巴上的奶还没干呢,就跟父亲顶嘴。” “我不去,就是这么回事!您常到教堂里去,可是您却不怕犯罪。” “傻瓜,我正打算让你分家另过!那要不要造新房子呢? 你说要不要?那么木材去找谁要?恐怕只有向斯特烈尔契哈⑤要吧?还有,钱去向谁借?要不要向她借?她又会给你木材,又会给你钱。她会赏给你的!” “让她去赏给别人好了。我不要。” “我要抽你一顿!” “那就抽吧!抽吧!” 玛克辛笑一笑,把胳膊伸出去。他手里有根鞭子。 “我要抽你,斯捷潘。” 斯捷潘翻过身去,做出人家在妨碍他睡觉的样子。 “那么你不去?你真是这么说的?” “真的。要是我去,就叫上帝活活把我打死。” 玛克辛就举起胳膊。斯捷潘顿时感到肩膀上和脸颊上一 阵剧烈的疼痛。斯捷潘象疯子一样跳起来。 “别打,亲爹!”他叫起来。“别打了!听见没有?你别打!” “那怎么样?” 玛克辛沉吟一下,又抽斯捷潘。他抽了三下。 “你父亲吩咐你的话,你得听!要你去,你就去,混蛋!” “别打了!听见没有?” 斯捷潘放声痛哭,一下子倒在毯子上。 “我去!好!我去。……不过你要记住!你会后悔!你会诅咒这件事!” “好吧。反正你去是为你自己,又不是为我。要造新房子的是你,不是我。我说过要抽你,我就抽了。” “我……我去!不过……不过你会想起这根鞭子的!” “好吧。你吓唬我吧。看你还对我说什么!” “好。……我去。……” 斯捷潘不再痛哭,翻过身去,脸朝下,小声抽泣着。 “他把肩膀耸个不停!哭鼻子了!那你就多哭一忽儿吧! 明天你早点去。你先支一个月工钱。还有,你已经上过四天工,那四天的工钱也要领。那点钱足够给你的母马买块头巾用。你不要因为挨了鞭子而生气。我是爹。……我想打就打,想饶就饶。就是嘛。……你睡吧!” 玛克辛摩挲一阵胡子,转过身往小屋那边走去。斯捷潘好象听见玛克辛一走进小屋就说:“我抽了他一顿!”接着传来谢敏的笑声。 格利果利神甫的小木房里,一架走了音的钢琴发出哀怨的琴音:每到八点多钟,他的女儿照例要练琴。安静而奇怪的琴声传遍整个村子。斯捷潘站起来,翻过篱墙,顺着街道走下去。他走到河边。河水亮晃晃的,象是水银。水面上映着天空以及月亮和星斗。四下里是坟墓般的寂静。没有一样东西动一下。只有一只蟋蟀偶尔叫几声。……斯捷潘在河岸上坐下,下边就是河水。他用拳头支住头。种种阴郁的思想,一个接着一个在他头脑里翻腾起来。 河对面,有些高大、匀称的杨树耸立着,把地主家的花园团团围祝地主家窗户里的灯光,从树木之间射过来。太太大概还没睡。斯捷潘坐在岸上,不住思忖,一直到河面上开始有燕子飞翔,他才站起来,那时候照着河水的已经不是月亮,而是正在升上来的太阳了。他站起来,用河水洗了洗脸,面对东方祷告一阵,然后迈开坚决的步伐,沿着河岸,很快地向浅滩走去。他蹚水走过不深的浅滩,朝着地主家的院子走去。…… 二 “斯捷潘来了吗?”叶连娜·叶果罗芙娜第二天醒来,问道。 “来了!”使女回答说。 斯特烈尔科娃微微一笑。 “啊碍…很好。现在他在哪儿?” “在马房里。” 太太从床上跳下地,赶紧穿好衣服,走到饭厅里去喝咖啡。 斯特烈尔科娃外貌还年轻,比她的岁数少浚只有她那对眼睛露出破绽,说明她已经活过女人一生当中的好岁月,年纪已经三十开外了。她那对眼睛是栗色的,深不可测,带着不相信人的眼神,与其说是女人的,倒不如说是男人的眼睛。 她生得不美,可是能招人喜欢。她脸庞丰满,讨人喜爱,健康。谢敏讲起过的她那脖子,以及她的胸部,都挺好看。倘使谢敏知道美丽的小脚和小手的价值,那他一定也不会绝口不提女地主的小脚和小手。她周身的装束素雅而轻飘,是夏季服装。她的头发梳成极简单的款式。斯特烈尔科娃为人懒散,不喜欢为梳妆忙碌。她所住的庄园,原是她哥哥的。她哥哥是单身汉,住在彼得堡,很少想到自己的庄园。她自从同丈夫分手后,一直住在庄园上。她丈夫斯特烈尔科夫上校是很正派的人,也住在彼得堡,很少想念他的妻子,甚至还不如她哥哥想念他的庄园。她和丈夫共同生活还没满一年就分开了。婚后二十天,她就对他变心,有外遇了。 斯特烈尔科娃坐下来喝咖啡的时候,吩咐人去叫斯捷潘来。斯捷潘来了,在门口站祝他脸色苍白,头发也没梳,两眼的神情象是被捉住的狼:愤恨而阴沉。太太瞟他一眼,微微脸红了。 “你好,斯捷潘!”她一面说,一面给自己斟上咖啡。“劳驾,你说说看,你这搞的是什么把戏?为什么你走掉了?你干了四天活,就走掉了。你没说一声就自管走了。你应当先说一声才对!” “我说过了,”斯捷潘没好气地说。 “向谁说的?” “向费里克斯·阿达梅奇。” 斯特烈尔科娃沉默一忽儿,问道: “你是生气了还是怎么的?斯捷潘,你答话呀!我在问你! 你生气了吗?” “要是您没说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走掉。我是来管马的,不是来……”“这件事我们不要再提了。……你没听懂我的话,就是这么回事。你不应当生气。我并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即使我说过些你认为可气的话,那你……那你……。是啊,我毕竟是……。我有权利说几句多余的话嘛。……嗯。……我给你加工钱了。我希望,从今以后你我之间不会再发生什么误会。” 斯捷潘转过身子,走回去。 “等一下,等一下!”斯特烈尔科娃止住他说。“我还没把话说完。你听着,斯捷潘……。我这儿有一身新的马车夫衣服。你拿去穿上吧,你现在身上穿的这些衣服都要不得。我这儿的一身很漂亮呢。……回头我打发费多尔给你送去。” “是。” “你的脸色多么难看。……你心里还不痛快吗?难道能生这么大的气?得了,别这样。……反正我又没怎么样。……往后你会在我这儿过得挺好。……你会样样都满意的。你别生气了。……你不生气了吧?” “难道我们这种人能生气吗?” 斯捷潘摇一下手,眫巴着眼睛,扭过脸去。 “你怎么了,斯捷潘?” “没什么。……难道我们能生气吗?我们不能生气。 ……” 太太站起来,做出忧虑的脸色,走到斯捷潘跟前。 “斯捷潘,你……你哭了?” 太太拉住斯捷潘的衣袖。 “你怎么了,斯捷潘?你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是谁欺负你了?” 太太的眼眶里涌上泪水。 “你说呀!” 斯捷潘摇一下手,使劲眫巴眼睛,哇的一声哭了。 “太太!”他喃喃地说。“我往后会爱你。……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答应就是!不过,你任什么东西都别给他们,那些该死的!一个小钱也别给,一块小木片也别给!我样样都答应!我把我的灵魂出卖给魔鬼好了,不过你任什么东西都别给他们!” “给谁?” “我父亲和哥哥。一块小木片也别给他们!让他们活活地气死才好,这些该死的!” 太太微微一笑,擦干眼睛,大声笑起来。 “好,”她说。“行,你走吧!我马上就打发人把你的衣服给你送去。” 斯捷潘走出去。 “他那样傻,这多好呀!”太太暗自想道,瞅着他的后影,欣赏他那副极宽的肩膀。“他倒省了我的事,免得我对他表白了。……他倒先提起‘爱情’了。” 临到天色将近黄昏,西下的夕阳把天空染成紫红色,给大地涂上金黄色,斯特烈尔科夫家的那些马就从村子里出来,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草原大道上,象发疯似的朝着遥远的地平线急驰而去。……带弹簧的四轮马车颠动得象小皮球一样,一路上无情地压断那些向着大道垂下沉重的穗子的黑麦。斯捷潘坐在赶车座位上,发狂地用鞭子抽马。看样子,他象是竭力要把缰绳扯断成一千截似的。他装束得颇为体面。看得出来,他这身打扮是花了不少时间和金钱的。价钱不小的丝绒和红布裹紧他强壮的身体。他胸前挂着一串表链,上面有些表坠。皮靴的靴腰用最地道的鞋油擦亮。车夫帽上插着孔雀毛,帽子几乎象是没碰到他卷曲的金发。他脸上现出麻木的顺从神情,同时又露出怒不可遏的疯狂神情,害得那些马吃尽苦头。……太太在四轮马车上坐着,让四肢舒服地摊开,用宽阔的胸膛吸进有益于健康的空气。她脸颊上现出青春的红晕。……她感到她在享受生活。……“真好,斯捷巴!真好啊!”她叫道。“使劲抽马!叫它快跑!快得象风一样!” 要是车轮轧着石头,石头就会迸出火星来。……村子离他们越来越远。……农民的小屋不见了,地主家的谷仓不见了。……不久,连钟楼也看不见了。……最后,村子变成一条烟雾迷濛的长带,淹没在远方。可是斯 捷潘仍然赶马,赶个不停。他一心想远远地离开他极其害怕的罪孽。可是,不行,罪孽就坐在他肩膀后面,坐在马车上。斯捷潘躲也躲不开。这天傍晚,草原和天空做了他出卖灵魂的见证。 十点多钟,马在回去的路上奔驰起来。拉边套的马瘸了腿,辕马周身布满泡沫。太太在马车的角落里坐着,把身子蜷缩在斗篷里,眼睛半睁半闭。她唇边露出满足的笑容。她呼吸得那么轻松,那么自在!斯捷潘一面赶车,一面却在暗想:他就要死了。他头脑里空洞而昏沉,苦闷咬啮他的心。 每天傍晚,那些刷洗干净的马总要从马房里牵出来。斯捷潘把它们套在四轮马车上,赶着车往花园旁门走去。眉开眼笑的太太就从旁门里走出来,坐上马车,于是疯狂的奔驰开始了。这样的奔驰没有一天躲得开。说来也是斯捷潘倒霉,他命中注定连一个阴雨连绵而不能乘车外出的傍晚也没遇上。 有一次,斯捷潘赶车外出,从草原上回来后,走出院子,沿着河岸溜达一下。他头脑里照例昏昏沉沉,一点思想也没有,心里苦闷极了。夜色又美又安静。清淡的香气在空中飘荡,温柔地抚摸他的脸。斯捷潘想起了村子,它就在河对面,黑糊糊的一片,近在他的眼前。他想起小屋、菜园、他的马,想起那条又长又宽的凳子,他同他的玛丽雅一块儿在那上面睡过,觉得极其舒服。……想到这儿,他痛苦得难忍难熬。……“斯捷巴!”他听见一个轻微的声音叫他。 斯捷潘回头看一眼。原来玛丽雅朝他走过来了。她刚刚蹚水过滩,手里提着鞋。 “斯捷巴,你为什么离家走了?” 斯捷潘茫然看着她,然后扭过脸去。 “斯捷巴,你把我这个孤儿撇给谁呀?” “躲开我!” “要知道,上帝会惩罚你,斯捷巴!你会遭到惩罚的!上帝会叫你来不及行忏悔礼⑥就一下子死掉。你记住我的话!当初特罗菲木大爷跟兵的妻子一块儿过,后来他是怎么死的,你记得吗?求主保佑人不要那样死掉才好!” “你干吗缠住我?哎……” 斯捷潘往前迈出两步。玛丽雅伸出两只手揪住他的外衣。 “要知道,我是你的妻子,斯捷潘!你不能就这样丢开我! 斯捷巴!” 玛丽雅放声痛哭。 “亲人呀!我情愿给你洗脚,喝掉你的洗脚水!咱们回家去吧!” 斯捷潘挣脱玛丽雅的手,举拳打她。他是出于无意,心里痛苦才打她的。不料一拳恰好打在她肚子上。玛丽雅叫一 声哎呀,捧住肚子,在地上坐下。 “哎哟!”她哀叫道。 斯捷潘眫巴眼睛,举起两个拳头抵住他的双鬓,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走去。 他回到马房里,倒在长凳上,拿起枕头来压在头上,死命咬他那只打人的手。 这时候,太太坐在她的寝室里,用纸牌占卦,算一算明天傍晚的天气好不好。纸牌说,天气会很好。 三 尔热威茨基那天晚上在邻居家里做客,一清早坐着马车回家去。太阳还没升上来。那是早晨四点钟光景,不会更迟。 尔热威茨基的头脑里乱哄哄的。⑦他赶着马车,身子微微有点摇晃。他有一半的路程要穿过树林走。 “出了什么鬼事?”他赶着马车往他做总管的庄园驰去,暗自想道。“好象有人在砍树!” 树木的砍伐声和树枝的折裂声,从树林深处传到尔热威茨基耳朵里来。尔热威茨基尖起耳朵,想了想,嘴里骂着,笨手笨脚地从那辆供快跑用的轻便马车上下来,往树林深处走去。 谢敏·茹尔金正坐在地上,用斧子砍绿树枝。他身旁躺着三棵已经砍倒的赤杨树。旁边有一匹马套在大板车上,正在吃草。尔热威茨基看见了谢敏。他的酒意和睡意顿时消散。 他脸色发白,往谢敏跟前跑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啊?”他叫道。 “你这是干什么?啊?”回声接应道。 可是谢敏什么话也没回答。他点上烟斗,继续干他的活。 “我问你,混蛋,你在干什么?” “难道你没看见?莫非你瞎了眼?”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你给我走开!” “什么?什么?什么?” “你走开!用不着大嚷大叫的。……” 尔热威茨基涨红脸,耸起肩膀。 “好家伙!你怎么敢这样?” “我就是敢。你算是什么东西?我才不怕呢!你们这种人多的是!要是见着每个人都巴结,那可太费事了。……”“你怎么敢砍树?这树是你的?” “也不是你的呀。” 尔热威茨基举起短马鞭,不过这时候谢敏也对他举起斧子,他才没打下去。 “你知道,坏蛋,这是谁家的树林?” “我知道,地主家的!这是斯特烈尔契哈的树林,我会跟斯特烈尔契哈说。这是她的树林,她问话,我来回答。可你算是什么东西?听差!奴才!我不认识你。你这个过路的,走你的路吧!走!” 谢敏把烟斗在斧子上敲几下,冷冷地一笑。 尔热威茨基跑到轻便马车那儿,用缰绳抽马,箭也似的飞奔到村子里去。在村子里他找到几个见证,带着他们坐上马车,直奔犯罪地点。见证正好碰上谢敏在干活。局面顿时热闹起来。村长啦,副村长啦,文书啦,乡村警察啦,都来了。他们写了好几份公文。尔热威茨基签了名,也叫谢敏签上名。谢敏一个劲儿地冷笑。……中饭前,谢敏去见太太。太太已经知道砍伐树木的事。他没问候一声,一开口就说这种日子没法过,说波兰人打他,说他只砍了三棵小树,等等。 “可是你怎么敢砍别人的树?”太太冒火了。 “他专门整人,”谢敏嘟哝道,欣赏着太太面红耳赤的样子,一心巴望着无论如何也要给波兰人吃点苦头。“不管你说什么,他就动手打人!难道这能行吗?而且他老是打人的脸! 这可不行。……我们到底也是人嘛。” “我问你,你怎么敢砍我的树?坏蛋!” “他对您胡说,太太!我,确实……砍过树。……我承认。 ……可是他凭什么打人!” 地主的血在太太身上奔腾起来。她忘记谢敏是斯捷潘的哥哥,忘记她的好教养,忘记世上的一切,举手就打谢敏一 耳光。 “你马上带着你那副乡巴佬的嘴脸给我滚!”她叫道。“滚出去!立刻给我滚!” 谢敏心慌意乱。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丑。 “再见!”他说,深深地叹口气。“这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呢!” 谢敏嘟嘟哝哝,走出去了。他只顾走到外面去,甚至忘记戴上帽子。 大约过了两个钟头,玛克辛来见太太,他拉长脸,眼神阴沉。从他的脸容可以看出他到这儿来是要说些顶撞的话,或者干一件放肆的事。 “你有什么事?”太太问。 “您好!我,太太,一多半是想求您点事。您给点木材才好,太太。我想给斯捷潘造小木房,可又缺木料。您给点木头就好了。” “那有什么关系?行埃” 玛克辛脸色开朗了。 “要造小木房,可又缺木料。这可是再糟也没有的事了! 坐下来想吃白菜汤,可是偏偏又没有白菜汤。嘻嘻。……我想要点小木板,薄板子。……刚才谢敏说了些顶撞的话。……您千万别生气,太太。傻瓜终究是傻瓜。他那点傻气还没从他脑子里出去呢。没一点灵性。他就是那种人嘛。那么,太太,您答应我们去砍树了?” “去吧。” “那么您费心跟费里克斯·阿达梅奇说一声。求上帝保佑您健康!那斯捷巴就有房子住了。” “不过我要的价钱很贵,茹尔金!你知道,木材我是不卖的,我自己要用,我要卖的话,那就贵了。” 玛克辛的脸拉长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第一,要出现钱买;第二,……”“要出钱买,那我不要。” “那你要怎么样?” “您知道我要怎么样。……您心里有数。如今庄稼汉哪有钱?就连一个小钱也没有。” “我不能白给。” 玛克辛把帽子捏在拳头里,开始看天花板。 “您这话是认真说的?”他沉默一忽儿,问道。 “认真说的。你还有话要说吗?” “我有什么说的呢?木材您不给,那我何必再跟您多说呢? 再见。可是,您不该不给木材。……您会后悔的。……我倒无所谓,可您会后悔的。……斯捷潘在马房里吗?” “不知道。” 玛克辛意味深长地瞧一下太太,嗽了嗽喉咙,迟疑一下,走出去。他气得浑身肌肉发紧。 “原来你是这么个娘们儿,骗子手!”他暗自想着,往马房走去。这时候,斯捷潘正坐在马房里的长凳上,懒洋洋地给站在他面前的马刷洗身子。玛克辛没有走进马房,在门口站祝“斯捷潘!”他说。 斯捷潘没答话,也没看他父亲一眼。那匹马摇晃了一下。 “你打点一下回家去!”玛克辛说。 “我不想去。” “难道你能对我说这种话?” “既然我说了,那就可见能说。” “我叫你回去!” 斯捷潘跳起来,把马房的门对着玛克辛的鼻子砰的一声关上。 傍晚,村子里一个男孩跑到斯捷潘这儿来,告诉他说,玛克辛把玛丽雅赶出家门,弄得玛丽雅不知道该到哪儿去过夜了。 “她现在坐在教堂旁边哭呢,”小男孩讲道,“她身旁围上一群人,都在骂你。” 第二天一清早,地主家的人还在睡觉,斯捷潘却穿上他那身旧衣服,走回村子里去。教堂在敲钟,召唤人们去做弥撒。那是星期日早晨,明亮而欢畅:但愿人们都能活着,高高兴兴才好!斯捷潘路过教堂,茫然看一眼钟楼,迈步向酒店走去。不幸的是酒店比教堂开得早。他走进酒店,柜台旁边已经有人在喝酒了。 “白酒!”斯捷潘命令道。人家就给他斟满一杯白酒。他喝下去,坐一忽儿,然后又喝。斯捷潘喝得醉醺醺,开始请别人喝。一场热闹的狂饮开始了。 “你在斯特烈尔契哈家里挣很多工钱吧?”西多尔问。 “该挣多少就挣多少。你喝吧,蠢驴!” “这是好事。为假日干一杯,斯捷潘·玛克辛梅奇!为星期日干杯!可是您怎么不喝呀?” “我……我喝。……” “那很好。……这种事,老实说,是很不坏,很迷人的,斯捷潘·玛克辛梅奇!是埃……那么容我问您一句,您挣十卢布的工钱吧?” “哈哈!难道做老爷的能靠十卢布过日子?你这是什么话? 他挣一百呐!” 斯捷潘看一看说话的人,认出他就是谢敏哥哥。谢敏坐在墙角里长凳上喝酒。从谢敏身后探出教堂诵经士玛纳富伊洛夫的醉脸,极其恶毒地微笑着。 “容我问您一句,老爷,”谢敏脱下帽子说。“太太的马好不好?您喜欢吗?” 斯捷潘沉默地给自己斟上白酒,沉默地喝下去。 “大概很好吧,”谢敏接着说。“只是可惜,没有马车夫。 没有马车夫可就有点那个了。……” 玛纳富伊洛夫走到斯捷潘跟前,摇晃着头。 “你……你……是猪!”他说。“猪!你不觉得这是造孽? 诸位正教徒啊!他不觉得这是造孽!可《圣经》里是怎么写的,啊?” “躲开我!傻瓜!” “傻瓜。……你才聪明!你做了马车夫,可是不管马。嘻嘻。……她也给您咖啡喝吧?” 斯捷潘抡开胳膊,把酒瓶砸在玛纳富伊洛夫的大头上。玛纳富伊洛夫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他接着说:“爱情!这是多么好的感情呀。……哎哎……可惜就是没法办喜事成亲。要不然,就当上老爷了!乡亲们,他会变成挺不错的一位老爷呢!又严厉,又聪明!” 接着是哄堂大笑。斯捷潘抡开胳膊,把酒瓶又砸在同一 个脑袋上。玛纳富伊洛夫的身子摇晃一下,这回倒在地下了。 “你为什么打人?”谢敏喊着,往弟弟那边扑过去。“你先办了喜事再来打人!乡亲们,他凭什么打人?你凭什么打人,我问你?” 谢敏眯细眼睛,抓住斯捷潘胸口的衣服,一拳打在他心窝上。玛纳富伊洛夫爬起来,伸出长手指头在斯捷潘的眼前摇来摇去。 “乡亲们!打人了!真的,打人了!快上手啊!” 酒店里人声嘈杂。谈话声夹杂着哄笑声。 酒店门口围上来一群人。斯捷潘揪住玛纳富伊洛夫的衣领,把他抛到门外。诵经士嘴里尖叫着,身子象球似的滚下台阶。哄笑声更响了。人们把酒店挤得满满的。西多尔与这件事不相干,却也插上一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朝着斯捷潘背上打一拳。斯捷潘抓住谢敏的肩膀,把他摔出门外。谢敏一头撞在门框上,踉踉跄跄跑下台阶,汗湿的脸扑在尘土里。他弟弟跑到他跟前,踩着他的肚子又蹦又跳。他跳得那么用劲,那么解恨,那么高。他跳了很久。 钟楼上敲响赞美歌《应当》的乐声。斯捷潘往四下里看。 他四周净是一张张笑脸,一张比一张醺醉而欢乐。那些脸好多呀!谢敏从地上爬起来,蓬头散发,血迹斑斑,捏紧拳头,脸容凶恶得象野兽。玛纳富伊洛夫躺在尘土里,不住地哭。灰尘迷了他的眼睛。在斯捷潘周围,鬼才知道出了什么样的事! 斯捷潘打个冷战,脸色发白,象疯子一样拔腿就跑。人们在后面追他。 “抓住他!抓住他!”人们在他身后喊道。“揪住他!打死他!” 斯捷潘不禁心惊胆战。他觉得人家要是追上他,就一定会打死他。他跑得更快了。 “抓住他!揪住他!” 他自己也没注意就跑到神甫家里。大门敞开着,两扇门让风吹得摇摇晃晃。……他跑进院子里。 他的玛丽雅正坐在离大门三步远的一堆刨花和木屑上。 她把两条腿盘在身子底下,向前伸出两条软弱无力的胳膊,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地面。一看到玛丽雅,斯捷潘的兴奋而迷醉的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光明的想法。……从此地跑掉吧,带着这个脸色象死人一样惨白的、受尽委屈的、他所热爱的女人,跑到远方去吧。躲开这些恶棍,跑到远方去,比方说跑到库班去。……库班多么好呀!要是相信彼得舅舅信上的那些话,那么库班草原是多么神奇的广阔天地呀!不但那儿的生活畅快,夏季也长,人也勇敢。……他们,斯捷潘和玛丽雅,在最初一段时期不妨去做雇工谋生,以后就耕种他们自己的一小块地。在那儿,他们不会再同头顶光秃而且生着茨冈般的眼睛的玛克辛打交道,也不会再同醉醺醺地冷笑的谢敏打交道。 他带着这个想法走到玛丽雅跟前,在她面前站祝……可是他由于喝醉酒而头晕,眼睛里闪着五颜六色的斑点,周身感到痠痛。……他的两条腿站不稳了。……“到库班去……那个……”他勉强说出口,感到他的舌头失去说话能力了。……“到库班去……找彼得舅舅。……知道吗?他来过信。……”可是这办不到了!库班化成一股风,飞得无影无踪。……玛丽雅抬起恳求的眼睛,瞧着他苍白而神志不清的脸,那早已披散下来的头发把脸盖住了一半。她站起来。……她的嘴唇开始颤抖。……“是你,强盗?”她哭道。“是你吗?大概,你这张脸是在酒店里给人打出血了吧?该死的东西!你这个害人精!你吸干我心里的血,等你到那个世界,巴不得叫你也受受这种罪,混蛋!你活活要了我这个孤儿的命!” “住嘴!” “凶神恶煞!你们一点也不怜惜基督徒的灵魂!你们坑害所有的人,强盗!……你是杀人的凶手,斯捷巴!圣母会惩罚你!你等着就是!为这件事不会白白放过你!你当是只有我一个人受苦?你想错了。……你也照样要受苦。……”斯捷潘开始眫巴眼睛,身子摇晃一下。 “住嘴!别说了,看在基督面上!” “醉鬼!我知道你拿谁的钱去喝酒。……我知道,强盗! 你是高兴了才去喝酒吧?大概你快活得很吧?” “闭嘴!玛丽雅!别说了……” “你来干什么?你要怎么样?你是来夸耀一番?用不着你夸耀,我们都知道。……全世界都知道。……昨天差不多整整一天大家都拿你的事挖苦我,该死的。……”斯捷潘跺了跺脚,摇晃一下身子,闪着两只发光的眼睛,用胳膊肘碰了碰玛丽雅。 “叫你住嘴!不要撕扯我的心了!” “我偏要说!你要打人吗?好吧。……给你打。……你来打这个孤儿吧。反正一样。……我还能指望你疼我?你自管打吧。……把我打死好了,强盗!你还要我干什么?你有太太了。……她有钱。……她长得漂亮。……我是个粗人,她是个贵族。……你怎么不动手打呀,强盗?” 斯捷潘抡起胳膊,用尽全力,一拳打在玛丽雅气得变了样的脸上。这醉醺醺的一拳,恰好打在她的太阳穴上。玛丽雅身子一摇晃,没发出一点声音,就倒在地下。她正倒下去,斯捷潘又给她当胸一拳。 丈夫弯下腰去凑近他妻子的温热然而已经死亡的身体,昏花的眼睛瞧着她极其痛苦的脸,他什么也不明白,在死尸旁边坐下。 太阳已经升到小屋上面,火一般地晒着。风都变热了。浑身发抖的人群密密层层地围住斯捷潘和玛丽雅,炎热的空气里弥漫着使人透不过气来的痛苦。……人们看啊看的,明白这儿出了人命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斯捷潘睁着昏花的眼睛打量人群,把牙齿咬得咯咯地响,嘴里嘟哝着,前言不搭后语。谁也没动手捆绑斯捷潘。玛克辛、谢敏、玛纳富伊洛夫在人群里站着,彼此挨紧。 “他为什么打死她?”他们问道,脸色白得跟死人一样。 他母亲跑过来,嚎啕大哭。 有人把所发生的事报告太太。太太叫一声哎呀,抓起小酒精瓶闻一下,然而并没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可怕的人呀!”她小声说。“哎,什么样的人呀!坏蛋! 好吧!我要拿出点颜色来给他们看看!他们马上就会知道我是个什么人。” 尔热威茨基走来安慰太太。他把太太安慰好,就重新占据他原来的位子,而那个位子本来已经由朝三暮四的太太从他那儿夺走,让给斯捷潘了。那个位子又有油水又温暖,对他来说是极其适当的。一年总有十次,他让人从这个位子上挤走,不过每次人家都对他付出了赔偿。他们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呀。
【注释】 ①法语:别再说了! ②法语:别说了! ③意谓“一点小事就受不住了”。 ④斯捷潘的小名。 ⑤女地主斯特烈尔科娃这个姓在农民中的俗称。 ⑥基督徒在病死前照例要请教士来行忏悔礼。“来不及行忏悔礼”,在此指“不得好死”。 ⑦指他隔夜的醉意还没全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