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万五

 



夜间十二点钟光景,有两个朋友在特威尔街人行道上走着。一个是黑发男子,身量高,相貌漂亮,穿着旧熊皮大衣,戴着高礼帽。另一个是生着棕色头发的男子,身材矮小,穿着褪色而发红的呢大衣,配着白色骨制纽扣。两个人一路走着,默默不语。黑发男子轻声吹着玛祖卡舞曲,棕发男子阴沉地瞧着脚下,不时向旁边吐口唾沫。

“我们要坐一忽儿吗?”黑发男子终于提议说,这时候两个朋友已经看见普希金像的黑色轮廓和基督受难修道院大门上方的灯火。

棕发男子默默地同意了,两个朋友就坐下来。

“我求你一点小事,尼古拉·包利绥奇,”黑发男子略微沉默一阵以后说。“你,朋友,能借给我十到十五卢布吗?过一个星期我就还给你。……”棕发男子没开口。

“要不是因为急需,我也不会麻烦你。今天我时运不佳,出了点糟糕的事。……我妻子今天早晨把她的镯子交给我,要我去当掉。……她要给她的小妹妹付中学的学费。……我呢,你知道,就把它当掉,可是,喏,……今天我玩‘斯土科尔卡’①,无意中却把钱都输掉了,当时你也在常……”棕发男子扭动身子,清一清喉咙。

“你是个没出息的人,瓦西里·伊凡内奇!”他说,撇着嘴冷笑。“没出息的人!既然你知道那笔钱不是你的而是别人的,你有什么权利坐下来跟太太们打牌?是啊,难道你不是一个没出息的人,不是耍大爷派头?慢着,你别打岔。……让我干脆把话都对你说了。……你何必老是穿着新衣服,领结上插着别针呢?你这叫化子也配讲时髦?干么戴着这么一 顶蠢样的高礼帽?你是靠你妻子的钱活着的,那你满可以花三卢布买一顶普通帽子戴着,照样挺好,既不能算过时,也不能算寒伧,可是你却花十五卢布买一顶高礼帽!而且你何必总是夸耀你那些并不存在的朋友?你认识霍赫洛夫②,又认识普列瓦科③,还认识所有的报刊主笔!今天你提起你那些熟人,信口胡说,我的眼睛和耳朵都替你发烧!你满嘴谎话,脸都不红一下!你同太太们打牌,把你妻子的钱输给她们,你居然还庸俗而愚蠢地微笑,简直叫人……恨不得打你一个耳光才好!”

“得了,别说了,别说了。……你今天心绪不佳。……”“好,就算这种大爷派头是孩子气,是小学生的举动吧。

……我同意容忍这种事,瓦西里·伊凡内奇,……你还年轻嘛。……可是有一件事我却不能容忍,……我也不懂。……你跟那些泥娃娃打牌的时候,怎么能……那么下流?我看见你发牌的时候,把那叠纸牌底下一张黑桃爱司偷偷发给你自己了!”

瓦西里·伊凡内奇象小学生那样涨红脸,开始辩白。棕发男子坚持他的见解。他们大声争吵很久。最后两个人渐渐安静下来,沉思不语了。

“这是实话,我闹得很不象样子,”经过长久的沉默以后,黑发男子说。“实话。……我把所有的钱全花光了,还欠下债,又挪用别人的钱,现在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摆脱这局面。有那么一种难忍难熬的、不好受的感觉:你周身发痒,可又没法摆脱它,你领略过吗?我现在的感觉跟这差不多。……我困在密林里,出不来了。……我没脸见人,也没脸对我自己。

……我出于最卑鄙的动机干出一大堆蠢事和坏事,同时我又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不干。……糟透了!要是我得到一份遗产或者中了一张彩票,那我似乎就会丢开世上的一切,重新做人了。……尼古拉·包利绥奇,你不要责难我,……不要对我扔石头。……你想一想巴尔姆④的涅克留热夫⑤吧。

……”

“我记得你那个涅克留热夫,”棕发男子说。“我记得。……他挥霍别人的钱,吃得酒足饭饱,而且吃饱饭后又打算消遣解闷,就在一个蠢丫头面前哇哇地哭一场!……恐怕吃饭以前他就哭不出来吧。……堂堂一个作家,却美化这样的坏蛋,真不害臊!要不是涅克留热夫有一副招人喜欢的相貌,有一 套善于讨好女人的方法,商人的女儿就不会爱上他,他也就不会来那么一场忏悔。……一般说来,命运总是让坏蛋生一 副招人喜欢的相貌。……要知道,你们这班人统统是丘比特⑥。女人喜欢你们,爱上你们。……在女人方面你们总是走运得很!”

棕发男子站起来,在长椅旁边走来走去。

“比方拿你的妻子来说,……她是个正直高尚的女人,……她能看中你哪一点而爱上你呢?看中哪一点呢?还有今天整个傍晚,你在那儿信口胡说,装腔作势,可是有个俊俏的金发女人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瞅着你。……你们这班涅克留热夫啊,总是有人爱,有人愿意为你们作出牺牲,然而另一 些人,尽管一辈子辛勤劳动,刻苦奋斗,就象鱼撞冰块那样,……而且他们为人诚实,简直就是诚实的化身,可是,偏偏连一分钟的幸福也得不到!此外,……你记得吗?你的妻子奥尔迦·阿历克塞耶芙娜还没认识你以前,我做过她的未婚夫,略微幸福过一阵,可是后来你一出场,我……我就完了。

……”

“嫉妒!”黑发男子冷笑说。“我本来倒不知道你的嫉妒心这么重!”

尼古拉·包利绥奇脸上掠过烦恼和厌恶的神情。……他连自己也没觉得就本能地伸出一只手去,……挥动一下。一 记耳光声冲破夜晚的寂静。……高礼帽从黑发男子的头上掉下来,在踩平的雪地上乱滚。这件事前后不出一秒钟,出人意外,显得愚蠢而荒谬。棕发男子立刻为打人耳光而羞愧。他把脸藏在大衣的褪了色的衣领里,沿着林荫路迈步走去。他走到普希金像跟前,回头看一眼黑发男子,呆呆地站一忽儿,然后仿佛害怕什么东西似的,往特威尔街跑去。……瓦西里·伊凡内奇沉默地坐了很久,一动也不动。有个女人路过他面前,笑呵呵地把他的高礼帽拿给他。他随口道一声谢,站起来,走了。

“那种浑身发痒的感觉马上就要开始了,”他过半个小时,爬上一道长楼梯,回到他的住所的时候,心里暗想。……“我输了钱要挨老婆的骂了!她会唠唠叨叨把大道理讲上一 夜!见她的鬼!我就说我把钱弄丢了。……”他走到家门口,胆怯地拉一拉铃。厨娘来给他开门。

“给您道喜!”厨娘对他说,笑容满面。

“道什么喜?”

“您马上就会知道!上帝怜悯您了!”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耸耸肩膀,走进卧室。他妻子奥尔迦·阿历克塞耶芙娜靠写字台坐着。她是个金发女人,身材娇小,头发上夹着卷发纸。她在写信。她面前放着几封写好的信,封了口。她一看见丈夫,就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

“你来了?”她开口说。“多好的运气啊!你再也不能想象这是多好的运气!刚才,瓦夏⑦,我因为喜出望外而发了歇斯底里。……喏,你看!”

她跑到桌子那边,拿起一张报纸来,送到丈夫的脸跟前。

“你看!我的彩票中了七万五的彩金!要知道;我有一张彩票!我用名誉担保,真有的!我藏起来没让你知道,因为……因为……你会把它押出去换钱。尼古拉·包利绥奇当初做我未婚夫的时候,送给我这张彩票,后来他不愿意收回去。

这个尼古拉·包利绥奇是多么好的人!现在我们阔气得很!你从此改邪归正,不要再过不正派的生活了。要知道,你是因为缺钱,因为贫穷才死命灌酒,才欺骗我的。这我明白。你聪明,为人正派。……”奥尔迦·阿历克塞耶芙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笑起来。

“真是出人意外!先是我走来走去,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骂你放荡,恨你,后来我苦恼得坐下来看报。……忽然间,我看见了!……我就给大家写信,……写给我的姐妹们,我的母亲。……这下子她们可要高兴了,可怜的人!可是,你到哪儿去?”

瓦西里·伊凡内奇看了一下报纸。……他楞住了,脸色苍白,没有听她妻子讲话,沉默地站一忽儿,似乎想起一件什么事,就戴上高礼帽,走出门外。

“到大德米特罗甫卡街某某旅馆去!”他对出租马车的马车夫叫道。

他在旅馆里没找到他要找的人。他熟悉的那个房间上了锁。

“她多半到戏院里去了,”他暗想,“她从戏院里出来,……又去吃晚饭。……那我略微等一下。……”他就留下来等她。……半个钟头过去,一个钟头过去了。

……他在过道上走来走去,同带着睡意的仆役谈话。……楼下,旅馆的挂钟敲了三下。……最后他失去耐性,开始慢慢地走下楼,往大门口走去。……可是命运来怜悯他了。

在大门口他碰见一个高而瘦的黑发女人,系着很长的狐皮围脖。她身后跟着一个先生,戴着蓝色眼镜,头上是小羔皮帽子。

“对不起,”瓦西里·伊凡内奇对女人说。……“我可以打搅您一分钟吗?”

女人和男人都皱起眉头。

“我马上就来,”女人对男人说,然后同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一起往煤气灯那边走过去。……“您有什么事?”

“我是来找你……找您谈一件事的,娜津,”瓦西里·伊凡内奇结结巴巴地开口说。……“可惜这个先生跟你在一起,要不然我就会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我没有闲功夫!”

“你有了新情人,自然没有闲功夫了!你这个人啊,不用说,好得很呢!你为什么在圣诞节前夜把我从你这儿赶走?你不愿意跟我同居是因为……因为我没有给你足够的生活费。

……现在看来,你那样做不对。……是的。……你记得我在你的命名日那天送给你的彩票吗?喏,你看!那张彩票中了七万五的彩金!”

女人伸手接过报纸来,用贪婪的和仿佛害怕的眼睛寻找彼得堡的电讯。……她果然找到了。……这时候另一对泪汪汪的眼睛痛苦得迟钝,几乎象是发疯了。这对眼睛瞧着一个首饰盒,寻找彩票。……这对眼睛找了一夜,却没找到。彩票被人偷去了,而且奥尔迦·阿历克塞耶芙娜知道是谁偷去的。

当天夜里,棕发的尼古拉·包利绥奇在床上翻来覆去,极力想睡熟,然而直到天明也没有睡着。他为那记耳光羞愧不已。

【注释】

①一种纸牌赌博。

②霍赫洛夫(1854—1919),俄国著名的歌剧演员。——俄文本编者注

③普列瓦科(1843—1908),俄国的律师,法庭演说家。——俄文本编者注

④巴尔姆(1823—1885),俄国剧作家。——俄文本编者注

⑤巴尔姆的喜剧《我们的朋友涅克留热夫》(1879年)中的男主人公。——俄文本编者注

⑥罗马神话中的爱神,在此借喻“美男子”。

⑦瓦西里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