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派活宝

 



每年圣诞节期间,切尔诺朴普省的太太小姐们和省政府文官们,总要举办一次业余演出,目标在于募集慈善性捐款。

去年的演出不大成功,因为指挥大权落在高级顾问官楚希金这个“老粗”手里,他把剧本删削一半,不容许讲故事的人自由讲故事。今年,业余演出人员纷纷提出抗议。选择剧本的任务就由太太小姐们揽过来,至于对外工作,选择讲故事的人、歌手和舞会主持人等工作,一概交托特任官卡斯卡多夫掌管,他是个青年人,大学毕业生,又是自由派。

“该选谁好呢,诸位先生?”十二月里一天早晨,卡斯卡多夫站在办公室中央,双手叉腰,讲起来。“舞会主持人由宪兵中尉波德里加依洛夫担任,嗯,……当然,还有我。男歌手呢,……有我,嗯,也许,还可以加上宪兵中尉波德里加依洛夫。……他的男中音挺不错,不过,我们背地里说一句,唱得有点粗。……那么在幕间休息的时候,由谁来讲故事呢?”

“您指派特列特沃尔斯基吧,……”科长基斯里亚耶夫说着,用火柴剔指甲缝。“去年他,这个坏包,讲得挺精采呢。

……单是他那副嘴脸就妙极了!他爱喝酒,这个坏蛋,可是……话说回来,一切有才能的人都爱喝酒!据说,连拉斐尔也爱喝酒!”

“特列特沃尔斯基?哦,对,我想起来了。……他讲得不坏,可是那风度,……那风度呀!尼基佛尔,你去把特列特沃尔斯基叫到这儿来!”

一个黑发男子走进来,高身量,背部有点伛偻,头发长而且乱,两只手又大又红,穿着褪了色的裤子。

“请坐,特列特沃尔斯基!”卡斯卡多夫对他说,用洒过香水的手绢擤鼻子。“我们这儿,您要知道,又在筹划演出。

……您倒是坐下呀!这套中国式的官场规矩谁也不需要,您就丢开它吧!我们都是人!好。……幕间休息的时候和演出结束以后,按去年的成规,要有朗诵。……好。……可是讲故事和朗诵的人,在我们这个切尔诺朴普城里,根本就没有。

……我倒也许还能朗诵一下,嗯,……宪兵中尉波德里加依洛夫也念得不坏,可是我们忙得简直没有工夫!这就只好又来找您。……您肯承担吗,好朋友?”

“可以是可以的,”特列特沃尔斯基低下眼睛说。“不过,伊凡·玛特维伊奇,如果象去年一样给我加上种种限制,结果只会闹笑话!”

“不,不。……这回是充分的自由!最充分不过了,老兄!

您爱念什么就念什么,爱怎么念就怎么念!我所以承担指挥的任务,也就是要给您自由!要不然我就不会应承。……您不要在选择题材方面缩手缩脚,一句话,在任何方面都不要缩手缩脚!您可以念一篇什么东西,……讲个故事,……朗诵诗篇之类的。……”“这可以做到。……我可以讲个犹太人生活故事。……”“犹太人?妙得很!这挺好,我亲爱的!不过,……这妥当吗?问题是,老兄,到那天,美德赫尔会带着女儿们一块儿来参加晚会。……他已经改信正教了,不过这仍旧不大合式。……他会生气的。……您讲点别的吧。……”“你顶好讲日耳曼人的故事,”基斯里亚耶夫喃喃地说。

“也好,……”卡斯卡多夫同意说。“您找点日耳曼人的故事吧。……不过,那个,……这也未必妥当。……省长夫人就是日耳曼人,原先在娘家是冯·利特卡尔特男爵小姐。

……不行啊,最亲爱的!当然,限制自己是不必要的,可是仍然不妨慎重点。时代就是这个样子嘛,我们背地里说一句,人人都喜欢把别人的话当成影射自己。……去年,比方说,您顺带讲过一个亚美尼亚人的生活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您该记得,纳希切万城的居民们说:‘您把您的水龙带给我们吧,等将来,求上帝保佑,您那儿有了火灾,我们就给您两个水龙带。’这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呢?可是真就有人怄气了!”

“怄很大的气呢!”基斯里亚耶夫肯定道。

“他们说:‘他讲的这个纳希切万城指的是哪个城,我们心里有数!’那些小姐们一听到‘水龙带’,脸就红了。那您就得分清,哪些话中听,哪些话不中听!要慎重而又慎重!比方拿俄罗斯人民的生活故事来说,……例如戈尔布诺夫①的一个什么故事。……那是挺好的作品!谁都爱听!可是呢,不行:省长大人认为这是‘嘲弄人民’!他这话多多少少是对的,可是……我们背地里说一句,这是个可怕的时代啊!鬼才知道这是个什么时代!”

“您猜怎么着,倒不妨念一点涅克拉索夫的东西。……‘她的额头上刻着不祥的字迹:在公共市场上出卖肉体!’②好得很!”

“不行,不行,……不行!”卡斯卡多夫摊开两只手说。

“人家参加晚会是带着全家人来的,……有太太,有姑娘,您却念什么‘不祥的字迹’!您这是怎么了,老兄!可别打这种主意!还是以不走极端为妙!您顶好念点没有倾向性的、不偏不倚的东西,……念点轻松的东西。……”“什么作品才算轻松呢?托尔斯泰的《女罪人》行吗?”

“它有点沉闷,老兄!”卡斯卡多夫皱起眉头说。“《女罪人》啦,《聪明误》的最后一段独白啦,……所有这些都是陈腔滥调,老套头了,而且……多多少少容易引起争论。……您选点别的吧。……请吧,不必缩手缩脚的!您想选什么就选什么,……随您的便!”

特列特沃尔斯基抬起眼睛沉思。基斯里亚耶夫瞧着他,叹口气,鄙夷地摇摇头。

“如果你想不出什么合乎道德的作品,”他抱怨说,“那就可见你是个不道德的人!……”“这儿,问题不在于道德不道德,扎哈尔·伊里奇!”卡斯卡多夫分辩说。“特列特沃尔斯基有片面性,这才是实情!”

特列特沃尔斯基涨红脸,搔了搔眼皮。

“既然我不道德,又有片面性,那你们何必叫我来?”他说着,站起来,往门口走去。“又不是我自己想要担任这个工作。”

特列特沃尔斯基走后,卡斯卡多夫迈开脚步走来走去。

“我不懂这种人,扎哈尔·伊里奇!”他开口说,把头发抓乱。“我当着上帝的面起誓:我不懂!我自己并不是因循守旧的人,也不落后,……甚至是自由派,为我的思想方式受过苦,然而象这位先生那样的极端派,我不懂!我,嗯,还有……宪兵中尉波德里加依洛夫,都以自由思想闻名,……社会人士斜起眼睛看我们。……省长大人怀疑我同情某些思想。……可是我绝不放弃我的信念!我是自由派!不过,……象这个特列特沃尔斯基之类的人,……我就不懂!这种人其实是走极端,对极端派,我这个有罪的人却受不了!我自己并不是保守派,然而我受不了这种人!您自管批评我,自管骂我是因循守旧的人,……您爱说什么都随您,可是我不能伸出手去跟àla③特列特沃尔斯基的先生们握手!”

卡斯卡多夫筋疲力尽地往圈椅上一坐,沉思不语。……“不要他参加就是!”基斯里亚耶夫嘟哝说,由于无事可做,而拿起图章在他的硬袖口上盖印……“不要他参加,……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注释】

①戈尔布诺夫(1831—1895),俄国作家和演员,写过许多滑稽的民间故事,内容大半是人民的生活。——俄文本编者注

②引自涅克拉索夫的诗《衣服华丽的穷女人》。——俄文本编者注

③法语: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