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妇

 



拉依布日村里,教堂的正对面,立着一所用石头奠基和铁皮盖顶的两层楼房子。绰号大舅的房主人菲里普·伊凡诺夫·卡欣,带着一家人住在楼下。楼上是过路的官吏、商人、地主下榻的地方,那儿夏天很热,冬天很冷。大舅租下一块地,在大道旁边开一家酒店,出售焦油、蜂蜜、牲口、喜鹊,他已经积下大约八千卢布,存在本城的银行里。

他的大儿子费多尔在工厂里担任机械工长,庄稼汉们一 提起他就说,他已经爬上高枝儿,现在大家跟他高攀不上了。

费多尔的妻子索菲雅是个难看而有病的村妇,住在她公公家里,老是哭泣,每逢星期日总到医院里去看病。大舅的第二 个儿子,驼背的阿辽希卡,住在父亲家里。不久以前他娶了一个穷人家的姑娘,名叫瓦尔瓦拉。这个村妇年轻,俊俏,健康,打扮得花枝招展。每逢官吏们和商人们来住宿,他们总是要瓦尔瓦拉给他们烧茶炊和铺床。

六月里一天傍晚,太阳已经下山,空气里满是干草、晒热的畜粪、新鲜的牛奶的气味,这时候有一辆普通的板车驶进大舅家的院子,车上坐着三个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身穿帆布衣服,旁边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穿一件黑色长上衣,配着骨制的大纽扣,车夫座位上坐着一个穿红色衬衫的年轻小伙子。

小伙子把马卸下来,拉到街上去遛一遛。那个过路的客人洗过脸,对着教堂祷告一番,然后在板车旁边铺好一块车毯,跟男孩一块儿坐下来吃晚饭。他吃得不慌不忙,规规矩矩。大舅这辈子见过很多旅客,现在从这人的举止看出,他是个认真严肃而且自视很高的人。

大舅坐在门廊上,只穿着坎肩,没戴帽子,等着旅客开口说话。他习惯于傍晚听旅客们在临睡前讲各式各样的事情,他喜欢听。他的老伴阿方纳西耶芙娜和儿媳妇索菲雅正在棚子里挤牛奶,另一个儿媳妇瓦尔瓦拉则坐在楼上敞开的窗口嗑葵花子。

“这个小家伙是你的儿子吧?”大舅问旅客说。

“不是的,他是我的养子,原是个孤儿。我是为了拯救我自己的灵魂才收养他的。”

他们攀谈起来。原来这位旅客是个喜欢讲话、谈锋很健的人。大舅从谈话中知道他是城里的小市民,有房产,名字是玛特威·萨维奇,现在去查看他从德国侨民那儿租来的果树园;男孩名叫库兹卡。这天傍晚又闷又热,谁也不想睡觉。

等到天黑下来,天空中这儿那儿闪着苍白的星星,玛特威·萨维奇就开始讲库兹卡的来历。阿方纳西耶芙娜和索菲雅站在稍远的地方听着,库兹卡往大门口走去。

“老大爷,这是一个非常曲折的故事,”玛特威·萨维奇开口了,“要是我把这件事的经过一五一十讲给你听,那是一 夜也讲不完的。大概十年以前,我们那条街上跟我家毗邻的那所小房子里,住着一个年老的寡妇玛尔法·西蒙诺芙娜·卡普龙采娃,如今那所小房子里开了蜡烛厂和油坊了。老寡妇有两个儿子,一个在铁路上做车长,另一个名叫瓦夏,跟我同岁,住在他妈妈家里。去世的老人卡普龙采夫养着五对马,打发赶大车的车夫到全城去做拉货的生意。寡妇没有丢下这个生意,而且指挥车夫也不比亡夫差,因此有些日子单靠这几匹马就能挣到足足五个卢布。那小伙子也有小小的进项。他养些良种的鸽子,卖给鸽子迷。有时候他一直站在房顶上,拿一把扫帚往上扔,吹口哨,那些筋斗鸽就飞上云霄,他还嫌不够,要它们飞得再高点。他常捉黄雀和椋鸟,做鸟笼子。……这是不值一提的工作,可是靠这种小营生一个月说不定倒也能挣来十个卢布呢。好,日月如梭,老太婆的两条腿瘫痪,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这么一来,家里可就缺了女主人,好比一个人缺了眼睛。老太婆心思不定,决意给他的瓦夏娶媳妇。她马上叫来媒婆,照女人家那样谈谈说说,一 来二去,我们的瓦夏就出外相亲去了。他相中了寡妇萨莫赫瓦里哈的女儿玛宪卡。他们没多耽搁就把亲事讲定,不出一 个星期事情全办妥了。这个姑娘年轻,十七岁左右,身材矮小,可是脸庞白净,好看,处处都象一位小姐。她带来的陪嫁也不错:五百卢布的现钱、一头奶牛、一张床。……那老太婆好象早就预感到似的,在儿子婚后第三天,她就归了天,到那个既没有疾病也没有叹息的地方去了。新婚夫妇把死者安葬后就开始一块儿过日子。他们头半年过得很顺心,不料,忽然来了新的灾难。俗语说得好,‘祸不单行’,瓦夏被征去当兵了。可怜的人啊,人家硬要他去当兵,甚至不准他出钱免服兵役。他们剃光他的头,把他送到波兰帝国。这可是上帝的旨意,没法可想哟。他在院子里跟妻子告别的时候,倒还没什么,可是临到他最后看一眼住着鸽子的干草棚,他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了。瞧着都觉得可怜。起初玛宪卡怕一 个人觉得气闷,就把她母亲接过来住。她母亲一直住到这个库兹卡出世,随后就到奥博杨城去找她另一个也已出嫁的女儿去了,撇下玛宪卡跟娃娃孤零零地过活。那五个赶大车的庄稼汉都是酒鬼,终日胡闹。可是,那些马啦,大板车啦,都得有人照看,篱墙破了或者烟囱里的煤烟起了火,都不是娘们儿家管得了的,她遇上这些小事总央求我这个邻居帮忙。

好,我就去了,料理一下,出个主意什么的。……当然,我也免不了走进屋里,喝一口茶,谈谈天。我是个年轻而聪明的人,喜欢谈各式各样的事。她呢,也受过教育,懂得礼数。

她打扮得干净利索,夏天出门总打着阳伞。有时候我开导她,给她讲宗教或者政治,她认为我看得起她,就请我喝茶,吃果子酱。……总之,老大爷,不要把话说长,我对你直讲了吧,不出一年,魔鬼,人类的仇敌,就迷住了我的心窍。我渐渐觉得我哪天没去找她,就好象不自在,闷得慌。我老是找个由头到她那儿去一趟。我说:‘您这儿该安上冬天的窗子了,’于是在她那儿待上一整天,一边给她安窗子,一边留下两个窗子好第二天再去安。‘应当把瓦夏的鸽子点点数,看有没有走失,’总之,我找出这一类的借口就是了。我老是隔着篱墙跟她讲话,后来我为了免得绕远路,就索性在篱墙上开一个便门。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总是惹出很多坏事和祸害。慢说我们这些罪人,就连圣徒也难免上钩哟。玛宪卡并没叫我别再到她那儿去。她非但不想念她的丈夫,守身如玉,反而爱上我了。我开始注意到,她也闷得慌,老是在篱墙旁边走来走去,隔着篱笆缝瞧我的院子。我的脑子里胡思乱想,闹得不可开交。在复活节周星期四那天,我一清早去赶集,天刚亮,我走过她家的门口,这时候魔鬼就来了。我往里一看(她那道门的上部有一排空格子),她已经醒了,正好站在院子当中喂鸭子吃食。我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她就走过来,隔着格子瞧我。她那脸蛋儿白白的,一双温存的眼睛带着睡意。

……我很喜欢她,就开口对她说了些称赞的话,好象我们不是在门口而是在命名日宴会上讲话似的。她涨红脸,笑了,一 直瞧着我的脸,连眼睛都不眫一下。我神魂颠倒,对她说穿了我爱她的情意。……她开了门,把我放进去,从那天早晨起我们就象一对夫妇那样过活了。”

驼背的阿辽希卡从街上走进院子,喘着气,对谁也没看一眼,跑进正房去了。过了一分钟,他拿着手风琴从房里跑出来,衣袋里的铜钱玎玎玸煫s熛欤幻媾芤幻驵咀趴ㄗ樱*出大门外边去了。

“这是你们家里的什么人?”玛特威·萨维奇问。

“他是我的儿子阿历克塞①,”大舅回答说。“他喝酒去了,这个坏包。上帝罚他驼背,所以我们管得也就不很严了。”

“他老是找伙伴们喝酒,老是喝酒,”阿方纳西耶芙娜叹口气说。“谢肉节 ②前,我们给他成了亲,心想他会好一点,可是反而更不行了。”

“真是没用。反而白白娶了人家的闺女,”大舅说。

教堂后面,有些人唱起一支动人的悲歌。歌词听不清,只能听清歌声:两个男高音和一个男低音。大家都在听歌,院子里就变得十分安静。……有两个歌声突然停住,哈哈大笑,第三个歌声,男高音,仍旧唱下去,而且调门那么高,大家不由自主地抬头往上看,好象那声音高得飞上了天空。瓦尔瓦拉从房里走出来,用手挡住眼睛,象遮住阳光似的,瞧了瞧教堂。

“那是教士的儿子跟教员在唱歌,”她说。

三个声音又一起唱起来。玛特威·萨维奇叹口气,接着说:“事情就是这样的,老大爷。过了两年光景,我们接到瓦夏从华沙寄来的信。信中说,长官打发他回家养病。他病了。

这当儿我已经丢掉我脑子里的糊涂想法,有人给我说了个挺好的媳妇,只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跟我的情妇一刀两断。我每天都打算跟玛宪卡说穿,可又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谈才不至于惹起一场女人的哭号。这封信正好帮上我的忙。我跟玛宪卡一块儿看完这封信,她脸白得跟雪一样,我就说:‘谢天谢地,现在你又要做一个有丈夫的妻子了。’然而她对我说:‘我不要跟他过下去。’‘咦,他不是你的丈夫吗?’我说。‘说得倒轻巧。……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他,我嫁给他并不是心甘情愿。是我母亲硬叫我嫁的。’我说:‘你可别推得一干二净,傻娘们儿。你说说看:你是不是在教堂里跟他行过婚礼的?’她说:‘是行过的,可是我爱你,我要跟你一块儿过,一直到死。随人家去笑吧。……我才不在乎。……’我说:‘你是信教的人,念过《圣经》,那上面是怎么写的?’”“既是嫁了丈夫,就得跟丈夫过下去,”大舅说。

“夫妻是血肉相连的。我说:‘以前我跟你犯过罪,往后就别再犯了,人得有良心,敬畏上帝才行。我们给瓦夏赔个不是,他性格温和,老是怯生生的,他不会打死你的。再者,’我说,‘宁可在这个世界上受你那合法的丈夫的折磨,也别到最后审判的日子把牙咬得格格响。’这个娘们儿不听我的话,打定主意,任你说破了嘴也没用!‘我爱你,’她老是说这句话,别的话就没有了。瓦夏在圣灵降临节 ③前星期六那天一 清早回来了。我隔着篱墙看得清清楚楚:他跑进房里,过一 忽儿抱着库兹卡走出来,又笑又哭,吻着库兹卡,观看干草棚,他既舍不得丢下库兹卡,又想去摆弄鸽子。他是个温柔多情的人。这一天过得顺顺当当,安静,没出什么事。教堂打钟做晚祷了,我心里想:明天是圣灵降临节 ,他们家大门和篱墙上怎么不装点些绿色的枝叶呢?我心想,事情不妙啊。

我就到他们家里去了。我一看,他正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眼珠乱转,象喝醉了酒一样,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两只手发抖。他从一个包裹里拿出小面包圈啦,项链啦,蜜糖饼干啦,另外还有种种礼物,随手扔在地板上。库兹卡那时候才三岁,在他身旁爬来爬去,嚼着蜜糖饼干。玛宪卡呢,站在炉子旁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嘟哝说:‘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不想跟你一块儿过,’她说出各式各样的蠢话。我却对瓦夏跪下去,说:‘我们对不起你,瓦西里④·玛克西梅奇,看在基督份上饶了我们!’然后我站起来,对玛宪卡说出这样一番话:‘您,玛丽雅⑤·谢敏诺芙娜,现在应当给瓦西里·玛克西梅奇洗脚,把洗脚水喝掉才是。您该做他百依百顺的妻子,而且替我祷告上帝,’我说,‘求上帝大慈大悲,饶恕我的罪过!’仿佛有个天使来指点我似的,我对她谆谆教诲一番,而且讲得那么动感情,甚至连我自己也感动得流下了眼泪。这样,大约过了两天,瓦夏来找我。他说:‘玛丘沙⑥,我原谅你,也原谅我妻子,求主保佑你们。她是个大兵的老婆,年纪轻,要守住贞节是很难的。干这种事,她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不过,我求你好好过下去,就象你们中间没有出过什么事似的,你要不露声色。我呢,’他说,‘要极力在各方面讨她的欢心,好让她再喜欢我。’他跟我握了握手,喝了一阵茶,就欢欢喜喜地走了。我心想:好,谢天谢地。事情这么顺利,我也高兴起来。可是瓦夏刚刚走出院子,玛宪卡就来了。简直是造孽啊!她搂住我的脖子,哭着哀求我说:‘看在上帝面上,不要丢开我,我缺了你就活不下去。’”“真是下贱!”大舅叹口气,说。

“我对她嚷叫,顿脚,把她拉到前堂,扣上我的房门。我嚷着说:‘到你丈夫那儿去!别叫我在大家面前丢脸,你得敬畏上帝才是!’天天都要闹这么一场。有一天早晨我站在院子里马棚旁边,修理马笼头。忽然,我一瞧,她穿过便门跑进我的院里来了,光着脚,只穿着裙子,照直跑到我跟前。她伸出两条胳膊抱住马笼头,弄得满身都是焦油。她身子发抖,哇哇地哭。……‘我不能跟这个讨厌的家伙过下去,我受不了!要是你不爱我,你干脆把我杀了。’我生气了,拿起笼头打她两下,这当儿瓦夏也穿过便门跑来,拼命叫道:‘别打她!

别打她!’可是他自己却跑过来,象发了疯似的,抡起拳头,用尽力气打她,后来把她推倒在地,用脚踩她。我开始保护她,他却捞起缰绳来抽她。他一面抽,一面象马驹似的尖叫着:‘嘶,嘶,嘶!’”“应该拿起缰绳来,叫你尝尝这种滋味才对,……”瓦尔瓦拉嘟哝着,走出去。“该死的东西,欺侮我们的姐妹。

……”

“你闭嘴!”大舅对她吆喝道。“母马!”

“他不住地叫着:‘嘶,嘶,嘶!’”玛特威·萨维奇接着说。“从他的院子里跑来一个赶车的,我叫来一个我的工人,我们三个人从他手里夺过玛宪卡来,把她搀回家去。丢脸啊!

当天傍晚我到他们家里去看一眼。她躺在床上,周身缠着绷带,只露出眼睛和鼻子,瞧着天花板。我说:‘您好,玛丽雅·谢敏诺芙娜!’她闷声不响。瓦夏坐在另一个房间里,抱着头,哭道:‘我真混!我毁了我的生活!主啊,叫我死吧!’我在玛宪卡身旁坐了半个钟头,对她开导一番。我略微吓唬她一下。我说:‘遵守教规的人到另一个世界会进天堂,你呢,却要跟你们那伙淫妇一同到烧着大火的地狱里去。……不要反抗你的丈夫,到他那儿去,对他跪下。’她却一句话也不说,连眼睛也没眫一下,倒好象我在对一根柱子说话似的。第二 天瓦夏生病了,象是霍乱,将近傍晚,听人说,他死了。他下了葬。玛宪卡没到墓园去,她不愿意让人家看见她那张无耻的脸和她的伤痕。不久,小市民中间议论纷纷,说瓦夏不是病死的,而是被玛宪卡害死的。这话传到官府去了。他们就检验瓦夏的尸体,开膛破肚,在他肚子里发现有砒霜。事情这才水落石出。警察来了,把玛宪卡抓走,连带把没罪的库兹卡也抓去了。他们都下了狱。这个娘们儿自讨苦吃,上帝来惩罚她了。……大约过了八个月,这个案子举行公审。我记得,当时她坐在一条长凳上,戴着白色头巾,穿着灰色囚衣。她瘦了,脸色苍白,眼睛尖利,看上去真可怜。她身后站着一个兵,拿着枪。她不认罪。有些人在法庭上说,她毒死了她的丈夫,有些人则证明,她丈夫是因为伤心才服毒自尽的。我也去做证人。堂上问到我,我就本着良心,什么都说了。我说:‘她有罪,这用不着遮盖,她不爱她丈夫,性情又刚强。……’审问从早晨开始,将近夜晚才作出判决,把她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做十三年苦工。这样判决以后玛宪卡在我们的监狱里又关了三个月。我去看她,而且出于善心,还给她带去茶叶和糖。可是她一见我就全身发抖,挥着手,嘟哝说:‘走开!走开!’她还把库兹卡搂在怀里,仿佛怕我把他夺走似的。我说:‘瞧你落到什么下场了!哎,玛霞⑦,玛霞,你这自寻死路的人啊!当初我开导你,你不听我的话,瞧,如今你只好叫苦了。你自己有罪,’我说,‘这得怪你自己。’我不住地开导她,她却说:‘走开!走开!’她拉着库兹卡缩到墙边,浑身发抖。等到人家把她从我们这儿押解到省城去,我就送她到火车站,而且为了拯救我的灵魂,还往她的行囊里塞进一个卢布。不过她没有走到西伯利亚。……她在省城得了热病,死在监狱里了。”

“狗只配狗的死法,”大舅说。

“他们把库兹卡送回家来了。……我左思右想,就把他收养下来。是啊,虽说他是囚犯的后代,到底也是个活人,基督徒。……我怜惜他。我会栽培他做一名伙计,要是日后我没有子女,那就提拔他做商人。现在,我不论到哪儿去,总是带着他,好让他学着点。”

玛特威·萨维奇讲话的时候,库兹卡一直坐在大门旁边一块小石头上,两只手托着头,眺望天空。远远看去,他在黑地里象是一个小树桩。

“库兹卡,去睡觉!”玛特威·萨维奇对他喝道。

“对了,也该睡了,”大舅说着,站起来。他大声打个呵欠,补了一句:“一个人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不听别人家的话,到头来就会有这样的下场。”

月亮已经游到院子上面的天空中。它急匆匆地往一边奔跑,它下面的浮云却往另一边奔跑。浮云已经走得远了,月亮却仍然挂在院子的上空。玛特威·萨维奇对着教堂做了一 阵祷告,道过晚安,就在大车旁边的地上躺下。库兹卡也祷告一阵,在大车上躺下,把自己的衣服盖在身上。为了睡得舒服点,他在干草上揉出一个小坑,蜷缩着身子,弄得胳膊肘碰到膝盖了。从院子里,可以看见大舅在楼下房间里点燃一支蜡烛,戴上眼镜,在墙角站住,手里捧着一本小书。他念了很久,不住地鞠躬。

旅客们睡着了。阿方纳西耶芙娜和索菲雅走到大车那儿,看看库兹卡。

“这个孤儿睡着了,”老太婆说。“他又细又瘦,只剩皮包骨了。亲娘不在,就再也没有人来照应他了。”

“我的格利舒特卡大概比他大两岁,”索菲雅说。“他待在工厂里象个奴隶,没有母亲在身旁。恐怕工头会打他吧。刚才我瞧着这个小家伙,就想起我的格利舒特卡,我心里的血都凝成块了。”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

“也许他记不得他的母亲了,”老太婆说。

“他怎么会记得!”

索菲雅的眼睛里淌下大颗的泪珠。

“他缩成一团了,……”她说。她满腔温情和怜悯,又是哭又是笑。“可怜的小孤儿啊。”

库兹卡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他看见面前有一张难看的、满是皱纹的、泪痕斑斑的脸,旁边有一张苍老的、脱了牙的、长着尖下巴和钩鼻子的脸,上面是无底的天空、奔驰的浮云和月亮,他就吓得大叫一声。索菲雅也尖叫一声。两个叫声引起了回声,闷热的空气里掠过一阵不安。守夜人在附近什么地方敲响梆子,一条狗吠起来。玛特威·萨维奇在睡乡中嘟哝一句什么话,翻了个身。

夜深了,等到大舅、老太婆、附近的守夜人都睡熟了,索菲雅就走到大门外面,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她觉得闷热,又因为哭过一场而头痛。这条街又宽又长,往右走有两俄里长,往左走也差不多,两边的尽头都看不见。月亮已经离开院子,游到教堂后面去了。街道有半边浸在月光里,半边罩在黑影里。杨树和椋鸟巢的细长的影子伸展到街对面,教堂的影子又黑又可怕,宽阔地铺在街上,罩住大舅的大门和半所房子。

街上没有人,静悄悄的。偶尔从街道的尽头传来隐约的音乐声,大概是阿辽希卡在拉他的手风琴吧。

教堂围墙旁边的阴影里,有个活的东西在走动,没法辨别这究竟是个人还是条奶牛,或者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是一 只大鸟在树木当中沙沙作响。可是后来,从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影,站住,说了一句什么话,是男人的声音,然后,这人走进教堂附近的巷子里去了。过了一忽儿,离大门大约两俄丈远,又出现一个人影。它从教堂那边照直往大门走来,看见坐在长凳上的索菲雅,就站住了。

“瓦尔瓦拉,莫非是你吗?”索菲雅问。

“是我又怎么样?”

果然是瓦尔瓦拉。她呆站了一分钟,然后走到长凳这边,坐下来。

“你到哪儿去了?”索菲雅问。

瓦尔瓦拉一句话也没回答。

“你可别玩得昏了头,闹出乱子来,你这小媳妇,”索菲雅说。“你刚才听见玛宪卡又挨脚踩,又挨缰绳抽吗?小心,你可别落到这个下场。”

“管它呢。”

瓦尔瓦拉嘴巴隐在头巾里笑起来,小声说:“刚才我跟教士的儿子一块儿玩来着。”

“胡说!”

“真的!”

“罪过啊!”索菲雅小声说。

“管它呢。……有什么可懊悔的?造孽就造孽,象这样过日子,还不如索性让雷劈死的好。我年轻,健康,我那丈夫呢,却驼背,讨厌,粗鲁,比该死的大舅还不如。当初我做姑娘的年月,吃不饱肚子,光着脚没有鞋穿,一心想逃出这种穷困,贪图阿辽希卡有钱,这才落进陷阱,好比一条鱼钻进捕鱼的篓子了。依我看来,哪怕跟毒蛇一块儿睡觉也比跟讨厌的阿辽希卡同床轻松得多。再说,你的生活又怎样呢?我都不忍心看哟。你的费多尔把你从工厂里赶出来,送到他父亲家里来住,他自己却勾搭上另外一个女人。你的孩子给人夺走,当人家的奴仆。你象牛马那样干活,可是好话却一句也听不到。要是这样,还不如孤孤单单,一辈子做老姑娘,还不如找教士的儿子要半个卢布,还不如去讨饭,还不如跳井自尽。……”“罪过啊!”索菲雅又小声说。

“管它呢。”

教堂后面刚才传来的那三个人的声音,——两个男高音和一个男低音,现在又唱起一支悲歌。歌词也还是听不清。

“这些夜游神啊,……”瓦尔瓦拉说着,笑起来。

她小声讲起她晚上怎样跟教士的儿子一块儿玩乐,他对她讲些什么话,他有些什么样的朋友,她怎样跟过路的官吏和商人调笑。听着那支悲歌,人就不由得向往自由的生活,索菲雅笑起来。她听着那些话,觉得又是罪过,又是可怕,又是悦耳。她羡慕瓦尔瓦拉,暗暗懊悔自己年轻漂亮的时候没有造过这种孽。……乡村墓地上那个老教堂里打起钟来,报了午夜的时辰。

“现在该睡了,”索菲雅站起身来说,“要不然就要挨大舅的骂了。”

两个人悄悄走进院子里。

“刚才我走了,没听见他后来还讲了玛宪卡一些什么话,”瓦尔瓦拉说着,在靠窗的地方铺好被褥。

“他说她死在监狱里了。她把丈夫毒死了。”

瓦尔瓦拉在索菲雅身边躺下,沉吟一下,小声说:“我真想干掉我的阿辽希卡。我干了不会后悔的。”

“你胡说,愿上帝饶恕你。”

索菲雅正要昏昏睡去,瓦尔瓦拉却依偎到她身边来,凑近她耳朵说:“我们来干掉大舅和阿辽希卡!”

索菲雅惊醒过来,什么话也没说,然后睁开眼睛,久久地瞧着天空,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人家会查出来的,”她说。

“不会。大舅老了,也该死了,至于阿辽希卡,人家会说是醉死的。”

“我怕。……上帝会处死我们的。”

“管它呢。……”

两个人都睡不着,默默地思索。

“我冷,”索菲雅说,开始周身发抖。“大概快要天亮了。

……你睡着了?”

“没有。……你别听信我的话,我的亲人,”瓦尔瓦拉小声说。“我恨透了他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了。……睡吧,要不然天就亮了。……睡吧。……”两个人停住嘴,定下心,不久就睡着了。

醒得最早的是老太婆。她叫醒索菲雅,两个人到棚子里去挤牛奶。驼背的阿辽希卡回来了,喝得酩酊大醉,没有把手风琴带回来。他胸前和膝盖上满是尘土和干草,多半在路上跌过交。他摇摇晃晃,走进棚子,没脱衣服就往干草上一 躺,立刻打起鼾来。太阳东升,明亮的光芒照耀着教堂上的十字架,后来又照耀着窗子。树木和井上吊杆的阴影就伸过院子,铺在沾着露水的青草上。这时候玛特威·萨维奇一跃而起,开始忙碌起来。

“库兹卡,起来!”他叫道。“该套车了!快!”

早晨的忙乱开始了。有一个年轻的犹太女人穿一件带绉边的深棕色连衣裙,牵着一匹马走进院里来饮马。井上的吊杆悲凉地吱吱叫,水桶发出碰撞的声响。……库兹卡带着睡意,浑身无力,衣服上沾满露水,坐在大车上,懒洋洋地穿好衣服,冷得缩起身体,听木桶在井里溅出水的声音。

“大娘,”玛特威·萨维奇对索菲雅叫道,“你去催一下我那小伙子,叫他来套车!”

这当儿大舅在一个小窗子里叫道:

“索菲雅,跟犹太女人要一个戈比的饮马钱!她们老是来,这些讨厌的家伙。”

街上有些羊群来来往往,咩咩地叫。村妇们对牧人叫骂,牧人自顾吹着芦笛,抽着鞭子,或者用低沉、嘶哑的男低音还骂。有三头羊跑进院里来了,它们找不到大门口,就挺着犄角撞围墙。在这片闹声中,瓦尔瓦拉醒过来,抱起被褥,往正房走去。

“你至少该把羊赶出去啊!”老太婆对她叫道。“太太!”

“想得倒好!我才不高兴给你们这些魔王干活呢,”瓦尔瓦拉嘟嘟哝哝,走进正房去了。

旅客们在大车的车轴上涂了点儿油,套好了马。大舅从正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帐单,在门廊上坐下,开始计算应该向旅客要多少钱的宿费、燕麦费、饮马费。

“老大爷,你要的燕麦钱太贵了,”玛特威·萨维奇说。

“嫌贵就别要嘛。商人,我们可没硬逼你要。”

旅客们往那辆大车走去,想坐上车赶路,却有一件事害得他们耽搁了一阵。库兹卡的帽子丢了。

“你把它放在哪儿了,小猪猡?”玛特威·萨维奇对他生气地叫道。“它在哪儿?”

库兹卡的脸吓得变了样。他绕着大车走来走去,没有找到,就跑到大门口,后来又跑进棚子里。老太婆和索菲雅都帮着他找。

“我要拧掉你的耳朵!”玛特威·萨维奇叫道。“真是下流胚!”

帽子总算在车的底部找到了。库兹卡用衣袖拂掉帽子上的干草,把它戴在头上,胆怯地爬上大车,脸上仍旧带着恐惧的神情,仿佛生怕有人在身后打他似的。玛特威·萨维奇在胸前画个十字,小伙子拉一下缰绳,于是大车出发,驶出了院子。

【注释】

①上文阿辽希卡是阿历克塞的昵称。

②基督教节日,大斋前的一个星期,这时候可以吃荤食肉。

③基督教节日,教会规定每年复活节后第五十日为圣灵降临节 。

④上文瓦夏是瓦西里的爱称。

⑤上文玛宪卡是玛丽雅的爱称。

⑥玛特威的爱称。

⑦玛丽雅的另一个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