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伯爵的花房里正在卖花。买主不多,只有我,我的邻居——一个地主和一个贩卖木材的年轻商人。当工人们把我们买的美丽的货物搬出去,装上板车的时候,我们就在花房门口坐下,东拉西扯起来。在四月里这种天气暖和的早晨,坐在花园里,听百鸟齐鸣,看花卉搬到露天底下晒太阳,那是非常愉快的。那些植物由花匠米哈依尔·卡尔洛维奇亲自指挥着装上板车,他是一个令人敬重的老人,面容丰满,胡子剃光,只穿一件皮坎肩而没有穿上衣。他一直沉默着,其实他在听我们讲话,等我们说出点新奇的事情。他是个聪明的、很善良的、人人尊敬的人。不知什么缘故,大家都认为他是日耳曼人,其实他父亲是瑞典人血统,母亲则是俄国人血统,信奉东正教。他通晓俄语,瑞典语和德语,这几种语言的书他读过很多,再也没有比给他一本新书读,或者,例如,跟他谈一谈易卜生更能使他快乐的了。 他有弱点,然而是无关大体的弱点,比方说,他自称为花匠头目,其实他手下一个花匠也没有。他的神情异常尊严傲慢。他听不得反驳,喜欢人家严肃专心地听他讲话。 “我来给您介绍一下,那边那个家伙是个大坏蛋,”我的邻居指着一个工人说,那人长着黝黑的茨冈人的脸,坐在装着水桶的大车上,由此经过。“他犯抢劫罪,上个星期在城里受审,后来被释放了。他们认定他有精神病,可是您仔细瞧瞧他那副嘴脸吧,他非常健康嘛。近来在俄国,人们常常用病态和一时性起来解释一切,把坏蛋释放了;可是这种释放,这种明显的放任和姑息,却不会有好结果。这会败坏群众的道德,大家的正义感会变得麻木,因为人们看惯了作恶而不受惩罚。您要知道,关于我们这个时代,尽可以大胆引用莎士比亚的一句话:‘在我们这个邪恶而堕落的时代,连美德都得向恶习讨饶。’①”“这是实在的,这是实在的,”商人同意道。“由于法庭常常宣告无罪释放,杀人案和纵火案越来越多了。您去问问乡下人吧。” 花匠米哈依尔·卡尔洛维奇扭转身来对着我们说:“讲到我,诸位先生,我却素来怀着欣喜的心情欢迎无罪释放的判决。每逢法庭宣告‘无罪’的时候,我并不为道德担忧,也不为正义担忧,正好相反,我倒感到愉快。甚至我的良心对我说,陪审员们宣告犯人无罪释放是犯了错误,哪怕在那种时候,我也还是高兴。你们自己想一想吧,诸位先生,如果法官们和陪审员们相信人胜过相信罪证、物证,言词,那么这种对人的信心本身岂不就比任何世俗的看法崇高吗?(相信上帝并不难。宗教裁判所②的法官们也好,比伦③也好,阿拉克切耶夫④也好,都是相信上帝的。不,您得相信人!)这种信心只有少数了解基督和感觉到基督的人才会有。” “这是个好思想,”我说。 “然而这不是新思想。我记得很久以前我甚至听到过有关这方面的一个传说。那倒是个很亲切的传说,”花匠说,微微一笑。“这传说是我故去的奶奶,我父亲的母亲,讲给我听的,她是个很好的老妇人。她是用瑞典语讲话的,用俄语讲起来就不那么好听,不那么优雅了。” 可是我们请求他讲这个故事,不要顾虑俄语的粗俗。他很高兴,就慢腾腾地点上烟斗,生气地瞧一眼工人们,开口说:“在一个小城里,住着一位上了年纪、孤孤单单、相貌不好看的先生,姓汤姆逊或者威尔逊,嗯,反正这没什么关系。 问题不在于姓什么。他的职业高尚,他给人治病。他素来性情忧郁,不喜欢交际,只有在他的职业要求他说话的时候才开口。他不到任何人家里做客,跟任何人的交情都不超出默默地点一点头。他生活俭朴,象个苦行僧。问题在于他是个学者,在那时候学者跟普通人不同。他们日日夜夜观察,读书,治病,把别的一切统统看做庸俗的事情,没有时间说废话。城里的居民十分了解这一点,就极力不去拜访和空谈,免得惹他讨厌。他们都很高兴,因为上帝终于给他们送来了善于治病的人。他们想到他们的城里住着这么一个出色的人就感到骄傲。 “‘他什么都懂,’他们总是这样谈到他。 “然而这样说还不够。还得再说一句:‘他什么人都爱!’这个有学问的人,胸膛里跳着一颗美妙的、天使般的心。不管怎样,对他来说,这个城里的居民毕竟是外人,不是亲人,可是他爱他们象爱自己的孩子一样,为他们不惜牺牲性命。他自己害肺痨病,咳嗽,然而每逢有人来叫他看病,他总是忘了自己的病,从不顾惜自己,不管山有多高,也要喘着气爬上去。他不顾炎热和寒冷,不在乎饥饿和口渴。他不要钱,而且说来奇怪,每逢他的病人死掉,他总是同死人的亲属一起跟在棺材后面流泪。 “不久他就成为这个城里不可缺少的人了,居民们甚至暗暗惊奇,以前没有这个人他们怎么会过下来的。他们的感激是无边无际的。大人和孩子,好人和恶人,正人君子和市井无赖,一句话,所有的人都尊敬他,知道他的价值。在这个小城和附近一带,不但没有一个人会容许自己做出一点使他不愉快的事,甚至谁都不容许自己想到这种事。他外出的时候从来也不关门窗,完全相信,忍心欺负他的贼是没有的。他常常为了尽医师的责任而不得不在大道上行走,穿过树林,翻山越岭,在那种地方有许多饥饿的流浪汉出没,可是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危险。有一天夜间,他从病人家里回来,在树林里碰到强盗来打劫,可是他们一认出他来,就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脱下帽子,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说他吃饱了,他们就给他一件暖和的斗篷,一直把他送到城里,暗自庆幸命运总算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略略报答这个慷慨的人。 嗯,当然,奶奶还说,就连马、牛、狗都认得他,一遇见他就现出高兴的样子。 “这个人似乎凭自己的圣洁保住自己,不受一切恶势力的侵害,就连强盗和疯子都对他抱有好感。不料,有一天早晨,人们发觉他被人打死了。他躺在峡谷里,满身是血,头盖骨被打碎了,苍白的脸上现出惊讶的神情。是的,他看见面前出现凶手的时候,凝固在他脸上的神情并不是恐惧,而是惊讶。现在你们可以想象城里城外的居民们那种悲痛的情景。大家都灰心绝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们问自己;谁能够杀害这个人呢?侦查人员和法医这样说:‘我们看到凶杀案的一切迹象,然而由于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杀害我们的医师,那么这看来不是凶杀案,各种迹象的总和都仅仅是普通的巧合。必须认为,这是医师在黑暗中自己失足跌进峡谷,因伤致命的。’“全城的人都同意这个意见。大家就把医师下葬,从此谁也不提起他的暴亡。天下居然有人卑鄙歹毒到杀害医师,这似乎是无法叫人相信的。要知道,就连歹毒也总有个限度。不是吗? “可是突然,你们再也想象不到,事有凑巧,凶手被发现了。人们看见一个多次受审而以生活放荡出名的无业游民,在酒店里拿出一个鼻烟盒和一块怀表换酒喝,这两样东西原是医师的。大家纷纷揭发他,他慌了,胡诌出一篇明显的谎话。 大家就到他家里去搜查,在他床上找到一件衬衫,袖子上有血迹,还有一把放在镀金的刀鞘里的医师用的柳叶刀。这还用得着再找另外的罪证吗?他们把这个坏蛋送进监狱。居民们十分气愤,同时又说:“‘这真叫人不能相信!不可能有这种事!当心啊,可别弄错。是啊,有的时候罪证也靠不住!’“在法庭上,凶手抵死不肯认罪。一切证据都对他不利,要证实他有罪就象证实这块土地是黑的那么容易。可是法官们似乎神志失常了,他们把每种罪证都考虑十来次,不大信任地瞧着证人们,涨红了脸,不住地喝水。……审问从一清早就开始,直到傍晚才完结。 “‘被告!’审判长对凶手说。‘法庭认为你犯了杀害某某医师的罪,判你……’“审判长原要说‘死刑’,可是他丢掉手里那张写着判决的文件,擦一擦冷汗,叫起来:“‘不行!如果我审问不公,那就让上帝惩罚我吧,总之我要赌咒:他没有罪!我不能设想,世界上居然有人敢于杀害我们的朋友和医师!人不能堕落得这么深!’“‘是的,这样的人是没有的,’别的法官同意道。 “‘对!’人群叫道。‘放了他吧!’ “凶手就此释放,完全自由了。没有一个人责备法官们审判不公。我的奶奶说,就连上帝也看在这种对人的信心上,饶恕了那个小城全体居民的罪过。上帝看到大家相信人是上帝的形象就高兴,如果大家忘记了人类的尊严,把人看得连狗都不如,上帝就伤心。就算这个宣告无罪的判决会给小城的居民带来损害,但是另一方面,你们想想看,这种对人的信心,反正不会成为死的东西,一定会对他们产生多么良好的影响。这种信心会在我们心中培养宽宏大量的感情,永远促使我们热爱和尊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这才是要紧的。” 米哈依尔·卡尔洛维奇讲完了。我的邻居有心反驳他几句,可是花匠头目做出一个手势,表示他不喜欢反驳。然后,他就离开这儿,往板车那边走去,脸上现出庄严的神情,继续去干装车的事了。 【注释】 ①引自莎士比亚的悲剧《汉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场。——俄文本编者注 ②十三世纪天主教会侦察和审判“异端分子”的机构,对“异端分子”以及反对封建势力的人士,包括进步思想家和自然科学家,秘密审讯,严刑拷打。 ③比伦(1690—1772),德国反动集团首领,十八世纪三十年代篡夺了俄国宫廷的大权。 ④阿拉克切耶夫(1769—1834),保罗一世和亚历山大一世时权势极大的专横残暴的宠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