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杀

 



在普罗贡纳亚火车站上,人们在做晚祷。一群火车站的职工、他们的妻子儿女,还有在沿铁路线一带工作的砍柴人和锯木工人,站在衬着金黄色底子、画得光彩夺目的大神像前面,大家都不出声,被灯火的光亮和外面风雪的吼叫声震住了。这天虽然已经是报喜节 ①的前夜,可是没来由地刮起一场大风雪。主持晚祷的是韦杰尼亚皮诺村的老神甫,唱歌的是诵经士和玛特威·捷烈霍夫。

玛特威的脸快活得放光,他一面唱,一面伸出脖子,仿佛要飞起来似的。他用男高音唱,也用男高音念赞美诗,念得好听而又动人。唱《天使长的声音》的时候,他象指挥一 样挥着手臂,极力配合诵经士的沉闷苍老的低音,用男高音唱出异常复杂的调子。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感到极大的喜悦。

可是后来晚祷结束,人们静悄悄地走散,房间里又黑下来,空荡荡了,紧跟着是一片寂静,这样的寂静是只有在孤零零地坐落在旷野上或者树林里的火车站上,当风声怒吼,此外什么也听不见,人只感到四周一片空洞,只感到慢慢消逝着的生活中种种苦恼的时候才会有的。

玛特威住在他堂兄的小饭铺里,离火车站不远。可是他不想回家。他在铁道食堂的柜台边坐下,对食堂掌柜低声说:“我们那个瓷砖厂里有我们自己的唱诗班。我得对您说明一下,虽然我们是普通的工匠,可是我们唱得跟真正的歌手一样,好极了。人家常邀我们到城里去,每逢那儿的副主教约安在三圣教堂里主持弥撒,主教的歌手们就在右边唱诗班席位上唱,我们呢,在左边唱。不过城里人总抱怨我们唱得时间太长,他们说工厂里那些人拖得太久。这话是不错的,我们六点多钟开始唱安德烈祷词和赞美歌,到十一点以后才结束,所以回到工厂往往已经十二点多钟了。那可真痛快啊!”

玛特威叹道。“简直痛快极了,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可是这儿,在家乡,却什么乐趣也没有。最近的一个教堂也在五俄里开外,照我这么弱的身子,要到那儿去就走不动,再说,那儿又没有歌手。至于我们家里,那可是一点安静也没有,成天价吵嚷,骂街,肮脏得很,大家用一个碗吃东西,跟乡下佬一样,白菜汤里有蟑螂。……上帝没有赐给我好身体,要不然我早就走了,谢尔盖·尼卡诺雷奇。”

玛特威·捷烈霍夫还没有老,四十五岁光景,可是他脸上带着病容,起了皱纹,他那把稀得透光的胡子已经完全发白,这就使他显得老了许多岁。他讲起话来声音微弱,谨慎小心,一咳嗽就抓住胸脯,在这种时候,他就象多疑的人那样,目光变得惊恐不安。他从来也没明确地说过他害的是什么病,却喜欢冗长地叙述,有一回他在工厂里抬起一口重木箱,因为用力过度而受了内伤,就此得了一种绞痛症,逼得他辞掉瓷砖厂里的工作,回到家乡来了。至于这种绞痛究竟是什么病,他就说不清楚了。

“老实说,我不喜欢我的哥哥,”他接着说,给自己斟上一杯茶。“他比我年纪大,说他的坏话是罪过,我是敬畏上帝的,可是我忍不住了。他是个傲慢而严厉的人,爱骂人,折磨自己的亲戚和工人,从来也不到教堂里去忏悔。上个星期日我和和气气地央告他:‘哥哥,我们到巴霍莫沃村去做弥撒吧!’他却说:‘我不去,’他又说:‘那儿的神甫是个赌鬼。’今天呢,他也没到这儿来,据他说,因为韦杰尼亚皮诺的神甫吸烟,喝酒。他不喜欢神甫们!他自己作弥撒,做祈祷,做晚祷,他妹妹给他当诵经士。他说:我们向主祷告吧!她就用尖细的声音,象只雌火鸡似的叫道,求主怜恤!……这简直是罪过。我每天都对他说:‘明白过来吧,哥哥!忏悔吧,哥哥!’可是他不理。”

食堂掌柜谢尔盖·尼卡诺雷奇斟上五杯茶,拿盘子托着,送往妇女候车室去。他刚走进去,就传来了喊叫声:“你这是怎么送茶呀,猪猡!你连送茶都不会!”

这是站长的声音。接着响起了胆怯的嘟哝声,然后又是气愤和尖厉的喊叫声:“滚出去!”

食堂掌柜十分狼狈地走了回来。

“想当初,我伺候过伯爵和公爵,连他们都感到满意,”他轻声说,“而现在,您瞧,我连送茶也不会了。……他当着神甫和太太们的面骂人!”

食堂掌柜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从前很有钱,在一个头等火车站上开办过食堂,那是在一个省城,有两条铁路交叉的火车站上。那时候,他穿着燕尾服,带着金表。可是他的生意不好,他把所有的钱都用在豪华的餐具和茶具上了,他雇用的人又盗窃他的钱财,于是他渐渐支持不住,搬到另一个不大热闹的火车站上去了。在那儿,他妻子离开了他,带走了所有的银器,他就搬到第三个更差的火车站上,在那儿已经不供应热菜了。后来他又搬到第四个车站。他一再换地方,越降越低,终于落到普罗贡纳亚车站上,在这儿只卖茶和便宜的白酒,凉菜只有一些煮硬的鸡蛋和一些有焦油气味的硬腊肠,连他自己都讥诮地把这种腊肠叫做只配乐队里的乐师吃的东西。他头顶全秃光,浅蓝色眼睛暴出来,络腮胡子又密又软,他常对着一面小镜子用梳子梳理。对往事的回忆经常折磨他,他怎么也看不惯那种乐师才吃的腊肠、站长的粗暴、爱讨价还价的农民,依他看来,在食堂里讨价还价就跟在药房里讨价还价一样不象话。他为自己的贫穷和屈辱羞愧,这种羞愧现在成为他生活的主要内容了。

“今年春天来得迟,”玛特威听着外面的风声说。“那更好。

我就不喜欢春天。春天道路十分泥泞,谢尔盖·尼卡诺雷奇。

书上写着什么春天啦,鸟唱歌啦,太阳升上来啦,这有什么意思?鸟就是鸟,别的什么也不是。我呢,喜欢跟好人交往,听人家讲话,自己也谈谈宗教什么的,或者在唱诗班里唱个好听的曲子,至于那些什么夜莺和花朵,去它们的吧!”

他又开始讲瓷砖厂,讲唱诗班,可是受了侮辱的谢尔盖·尼卡诺雷奇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不住地耸肩膀,嘴里念念叨叨。玛特威就告辞,回家去了。

严寒已经过去,房顶上的冰雪已经在溶化;可是天正下着大片的雪,雪片在空中很快地旋转,一团团白色的云雾沿着铁路的路基互相追逐。月亮高高地藏在云层后面,铁路两旁的橡树林在月亮的微光里发出严峻的、久久不断的飒飒声。

大风摇撼着树木,那些树木的样子多么可怕呀!玛特威在铁道旁边的大道上走着,把脸和手藏在衣服里,风吹打着他的后背。忽然,出现了一匹不大的马,周身是雪,一辆雪橇磨擦着大道上光秃的石板,一个包着头的农民也周身发白,手里挥着鞭子。玛特威回过头去看一眼,可是雪橇也好,农民也好,都不见了,仿佛刚才他看到的全是幻影。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害怕了,就加紧脚步往前走去。

前面是铁道的道口和看守人住着的一间黑暗的小屋。道口的栏木竖起着。一团团白雪飞舞着,象巫婆在举行狂欢会似的,在道口附近堆积成山。这儿有一条古老的、当初很宽的大路穿过铁道,这条路至今还叫做驿道。右边,离道口不远,捷烈霍夫小饭铺就立在大路旁边,它原是一家驿店。在夜里,那儿老是闪着一点小小的灯光。

玛特威回到家里,这时候,所有的房间以至前堂里都有浓重的神香气味。他哥哥亚科甫·伊凡内奇还在继续做晚祷。

做晚祷的祈祷室里,面对门口的墙角上,立着一个神龛,里面有着古老的、披着涂金衣饰的祖先传下来的神像,左右两旁的墙上装饰着一些用旧的和新的笔法画成的神像,装在神龛里或者挂在那儿。一张桌子上铺着垂到地面的桌布,桌上放着一个报喜节的神像,还有柏木的十字架和香炉,点着几支白蜡烛。桌子旁边有一个读经台。玛特威路过祈祷室,站住,往门里看一眼。这时候亚科甫·伊凡内奇正在读经台边念经,他妹妹阿格拉雅跟他一块儿祷告,她是个又高又瘦的老太婆,身穿蓝色的连衣裙,头上扎一块白头巾。亚科甫·伊凡内奇的女儿达淑特卡也在这儿,她是个十八岁的姑娘,长得不好看,满脸雀斑,照例光着脚,穿着傍晚给牲畜饮水时候才穿的连衣裙。

“光荣归于你,你赐给我们光明!”亚科甫·伊凡内奇唱歌般地念着,深深地鞠躬。

阿格拉雅一只手托着下巴,用又尖又细的嗓音拖着长声唱起来。在天花板上面也响起一种不清楚的声音,仿佛在威胁谁,或者预告什么不祥的事似的。很久以前,楼上曾起过一次火,以后就没有人住在那儿。窗子钉上木条,地板上放着一些长方的木料,中间夹杂着空酒瓶。现在风在那儿呼呼作响,好象有个什么人在跑,脚底下绊着那些木料似的。

楼下有一半地方供小饭铺用,另一半住着捷烈霍夫一家人,所以每逢饭铺里有过路的人喝醉了酒吵闹,另外的房间里就可以听见所有的话,一个字也不漏。玛特威住在紧挨着厨房的一个房间里,那儿有一个大炉子,当初开驿店的时候,每天用这炉子烤面包。达淑特卡没有自己的房间,就住在这个房间的火炉后面。那儿到了晚上,总有一只蟋蟀唧唧地叫,有些老鼠跑来跑去。

玛特威点上蜡烛,看一本从车站的宪兵那儿拿来的书。他坐下看书的时候,祷告已经结束,大家都躺下睡了。达淑特卡也躺下了。她立刻打起鼾来,可是不久就醒了,打着呵欠说:“你,玛特威叔叔,不要没事点蜡烛。”

“这是我的蜡烛,”玛特威回答说。“这是我用自己的钱买来的。”

达淑特卡稍稍翻了翻身,又睡着了。玛特威又坐了很久,他不想睡觉。他看完最后一页,就从箱子里拿出一管铅笔,在书上写道:“我,玛特威·捷烈霍夫,读毕此书,认为此书乃我所读诸书中最嘉(佳)之一本,为此谨向该真(珍)贵之书之主人铁路局宪兵下士库兹玛·尼古拉·茹科夫顺致谢义(意)。”他认为在别人的书上写这类题词是在尽礼貌上的责任。

报喜节那天,等邮车开过去以后,玛特威就在食堂里坐下,喝着加柠檬的茶,开口讲话。

食堂掌柜和宪兵茹科夫听他讲话。

“我得告诉你们,”玛特威叙述道,“我从年幼的时候起就坚信宗教了。我刚十二岁就在教堂里念《使徒行传》,我的父母得到很大的安慰。每年夏天我都跟已经去世的母亲去朝拜圣地。人家的孩子往往唱歌或者捉虾,我却跟母亲一块儿赶路。长辈们夸奖我,我自己也为这种安分守己感到愉快。后来我母亲把我送进工厂,我做完工就在那儿的唱诗班里唱男高音,再快活也没有了。当然,我既不喝酒,也不抽烟,更不近女色;可是大家知道,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人类的敌人②所不喜欢的,他,这个该死的东西,打算毁掉我,就把我的头脑弄得迷迷糊糊,如同现在我的堂兄一样。先是我起过誓,每到星期一就不吃荤腥,别的日子也不吃肉。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想出了种种古怪的花样。大斋的头一个星期,到星期六为止,神甫规定吃干粮,不过做工的人和身子弱的人哪怕喝茶也可以;我呢,直到星期日为止,连一点儿面包也没有进过口,然后,整个大斋期间我不许自己吃一丁点牛油,逢星期三和星期五压根儿就不吃东西。就是在小斋期间也是这样。在彼得节前的斋戒期③,我们厂的工人往往吃鲈鱼汤,可是我躲开他们,在一旁啃面包干。当然,各人的力量是不同的,不过关于我自己,我可以这样说:持斋的日子我并不觉得难受,甚至越认真就越好受。大斋期间,只有起初几天想吃东西,后来也就习惯了,越来越感到轻松,熬到一个星期干脆就没事了,只是腿有点发麻,仿佛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腾云驾雾似的。此外,我又为赎罪而受种种的苦:半夜里起床叩头,把很重的石头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光着脚在雪地上走路,甚至戴上了镣铐。后来,经过一段时期以后,有一次我到一个神甫那儿去忏悔,忽然心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个神甫一定结了婚,在斋日吃荤,吸烟,那他怎么能听取我的忏悔呢?如果他犯的罪比我还多,那他有什么权力宽恕我的罪呢?我连葵花子油都不吃,而他恐怕鲟鱼也吃吧。我就到另一个神甫那儿去,而这个神甫呢,偏偏长得满身是肉,穿着绸法衣,走起路来窸窸窣窣地响,象个女人似的,而且他身上也有烟草的气味。我就到修道院去斋戒祈祷,在那儿我的心也不踏实,老觉得那些修士不守清规。这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合我心意的祈祷仪式了,有的地方仪式举行得太快,有的地方赞美诗唱得不对头,有的地方诵经士吐字不清,瓮声瓮气。……求主饶恕我这个罪人吧,我站在教堂里,我的心却往往气得发抖。这还怎么能祷告呢?我觉得教堂里的人在胸前画十字的样子不对劲,也不好好听讲道。

不管瞧见谁,我都觉得他酗酒,在斋日吃荤,吸烟,好色,只有我才照着十诫生活。狡猾的魔鬼没有睡觉,它越干越欢。我不再在唱诗班里唱歌,而且根本不到教堂去了,我是这样理解我自己的:我是遵守教规的人,而教堂却不完善,不适合我去,也就是说,我象堕落的天使那样自命不凡,狂妄得不得了。这以后,我就忙于布置自己的教堂。我在离城很远靠近墓园的地方一个耳聋的女市民家里租下一个小房间,把它布置成祈祷室,就象我哥哥所做的那样,只是我那儿还有一 些烛台和一个真正的手提香炉。我在这个祈祷室里奉行神圣的阿索斯山的教规,也就是说每天做晨祷一定要从午夜开始,在特别隆重的十二个大节日的前夕,晚祷要做十个钟头,有的时候甚至十二个钟头。修士们读赞美诗和念经的时候,按照教规是可以坐着的,可是我有心比修士们更虔诚些,往往一直站到底。我念经和唱歌声音总是拖得很长,眼睛里含着泪水,长吁短叹,举起双手。我做完祷告,不去睡觉,马上就做工,而且做工的时候仍旧不住地祷告。这样一来,全城都传开了:玛特威是个圣徒,玛特威治好许多病人和疯子。当然,我什么人也没治好过;可是大家知道,一有异端邪说出现,女人们总要着魔,简直象苍蝇见了蜜。各式各样的女人和老处女都到我这儿来了,对我叩头,吻我的手,嚷着说我是圣徒,等等,有个女人甚至看见我的头上有光轮。祈祷室渐渐挤不下人,我就租了一个大一点的房间。我们闹得乌烟瘴气。魔鬼完全把我抓住,用它那可恶的蹄子挡住我的眼睛,弄得我看不到亮光。我们都象是发了狂。我念经,那些女人和老处女唱歌,就这样念啊唱啊,很久不吃东西,也不喝水,一连站上一天一夜,或者还要长久些。忽然,她们开始发抖,好象害了热病,随后一个女人大叫一声,另一个也叫起来。真是可怕!我也浑身发抖,好比煎锅上的犹太人,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随后我们的腿跳动起来。真的,怪极了:你本心不想动,可是腿不住地跳,胳膊前后摆动。接着,大家就喊啊,叫啊,不住地跳啊,这个追逐那个,跑来跑去,直到跌倒为止。就这样,在发疯般的迷了心窍的状态中,我搞出淫乱的事来了。”

宪兵笑起来,可是发现别人都没有笑,就变得严肃了,说:“这是莫罗勘教派④的做法。我在书上读到过,高加索的人们都是这样。”

“可是我总算没有给雷劈死,”玛特威面对神像,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微微动了动嘴唇,接着说。“大概我去世的母亲在那个世界里为我祈祷来着。后来,全城的人都敬重我,把我看做圣徒,就连上流人家的老爷和太太也悄悄地到我这儿来寻求安慰;可是有一天,我到我们工厂老板奥西普·瓦尔拉梅奇家里去请求宽恕(那天是请求宽恕的节日),他就关上房门,扣上门扣,只剩下我们两人,脸对着脸。他开始教训我。我得对你们说明一下,奥西普·瓦尔拉梅奇没有受过教育,然而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大家都尊敬他,怕他,因为他过着严格的、合乎神意的生活,干活勤快。他当过本城的头儿,在教堂里当过二十来年的主事,做过许多好事。他给整条新莫斯科街铺上碎石子,粉刷过大教堂,把圆柱漆得象是用孔雀石做的。就这样,他关上门,开口说话了:‘我老早就想找你谈一谈,你这没出息的家伙。……你以为你是圣徒吗?’他说,‘不,你不是什么圣徒,而是叛教者,邪教徒,坏蛋!

……’他说了又说。……我没法向你们讲清他都说了些什么,反正说得头头是道,合情合理,跟写在书本上的一样,而且说得十分动人。他说了大约两个钟头。他那些话说到我心里去,我的眼睛睁开了。我听啊听的,哭了起来!他说:‘你得做个平常的人,象大家那样吃喝、穿衣服、祷告才是,那些超出常情的行为,都是魔鬼作祟。你的镣铐,’他说,‘是魔鬼给你戴上的,你那种持斋是魔鬼出的主意,你那个祈祷室是魔鬼让你布置的。这全是骄傲在作怪。’第二天是大斋的第一个星期一 ,上帝叫我害了病。我受了内伤,他们就把我送到医院去。我难过极了,不住地痛哭,发抖。我以为自己就要从医院直奔地狱,我差点死掉。我在病床上苦恼地躺了半年,出院以后头一件事就是正正经经去忏悔,领圣餐,重新做人。奥西普·瓦尔拉梅奇准我辞工回家,开导我说:‘要记住,玛特威,凡是超出常情的事,都是魔鬼让你干的。’现在呢,我跟大家一样吃喝,跟大家一样祷告了。……要是现在一个神甫身上有烟味或者酒味,我就不敢责难他了,因为神甫毕竟也是平常人啊。只要人家一说城里或者乡下出了一个圣徒,一连几个星期不吃东西,自己定出种种教规,我就明白这是谁干出来的。这就是我一生的历史,诸位先生。现在我也象奥西普·瓦尔拉梅奇一样老是开导我的哥哥和妹妹,责备他们,可是结果我的话成了旷野里的呼声,落空了。上帝没有赐给我这种本领。”

玛特威的这一番话显然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什么话也没有说,动手收拾柜台上的凉菜,宪兵讲起玛特威的哥哥亚科甫·伊凡内奇多么有钱。

“他手里至少有三万,”他说。

宪兵茹科夫长着棕红的头发,满脸是肉(他走路的时候,两颊总是不住地颤动),身体健康,保养得很好。每逢上司不在场,他照例懒散地坐着,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他讲起话来老是摇晃身子,嘴里满不在乎地吹着口哨,在这种时候他的脸上就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满足神情,仿佛刚刚吃饱饭似的。他有钱,一向带着行家的神情谈到钱。他干掮客的行当,谁要卖田产、马匹,或者旧马车,谁就去找他。

“是啊,恐怕总有三万,”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同意道。

“您祖父有很大的家业,”他对玛特威说。“大得很!他死后都传给您父亲和您伯父了。您父亲是在年轻的时候去世的,他死后您伯父就把钱都拿了去,后来就传给亚科甫·伊凡内奇了。您跟您母亲一块儿去朝拜圣地的时候,后来您在工厂里唱男高音的时候,人家趁您不在可没有闲着呀。”

“在您的名下应该有一万五 ,”宪兵说,摇晃着身子。“所以你们那个小饭铺是你们俩共有的,钱也是共有的。是啊。换了我,我早就去打官司了。我一定到法院里去告状,等到案子开审,我就一拳头把他那张丑脸打出血来。……”大家都不喜欢亚科甫·伊凡内奇,因为不管什么人,只要他信仰宗教的方式跟大家不一样,那就甚至会惹得对宗教不感兴趣的人也觉得不愉快。宪兵不喜欢他,还因为他也卖马匹和旧马车。

“您不愿意跟您的哥哥打官司,是因为您自己就有很多钱,”食堂掌柜对玛特威说,羡慕地瞧着他。“一个人有了钱就好,而我呢,多半却要在眼下这种情况下死掉。……”玛特威开始声明他根本就没有钱,可是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不再听他讲话了。对往事的回忆,每天遭到的耻辱的回 忆,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的秃顶冒出汗来,脸孔涨得通红,眼睛开始眫巴起来。

“该死的生活!”他烦恼地说,把一根腊肠往地板上一摔。

据说驿店是远在亚历山大一世⑤的时代由一个寡妇开设的,她带着她的儿子住在此地。她的姓名是阿芙多嘉·捷烈霍娃。当初,凡是乘驿车路过此地的人,特别是在月光皎洁的夜间,看见这个搭着顶棚的黑院子和经常关紧的大门,就会生出烦闷和没来由的不安感觉,仿佛这个院子里住着魔法师或者强盗似的。每一次驿车驶过以后,赶车的总要回过头去看一眼,催着马快走。人们不乐意在这儿过夜,因为女东家一向不和气,而且敲过路人的竹杠。哪怕在夏天,院子里也泥泞不堪;有几只大肥猪躺在这儿的泥泞里。那些由女东家贩卖的马不拴起来,就这样走来走去,那些马由于烦闷无聊,常常跑出院子,象发了疯似的在大道上奔驰,吓坏了朝拜圣地的女人。那时候,这一带很热闹,往往有长串的货车经过,发生过各种事故,例如三十年前有几个赶车工人一时性起,打起架来,打死一个过路的商人,至今离这个院子半俄里路远的地方还立着一个歪斜的十字架。带铃铛的三套马驿车和老爷们沉重的轿式马车常从这里路过,一群群牛羊经过这里,就大声叫着,扬起滚滚的烟尘。

等到铁路修通,这地方起初不过是个小站,称作会让站罢了,后来,过了十年才修起现在这个普罗贡纳亚车站。旧驿道上的活动差不多停止了,只有当地的地主和农民才坐着车子走那条路,春秋两季工人们也成群地走那条路。驿店变成了小饭铺,上面的一层楼烧坏了,房顶的铁皮锈得发黄,天棚渐渐塌下来,可是院子里仍旧有些惹人讨厌的粉红色大肥猪在泥地里打滚。如同从前一样,偶尔院子里跑出来一些马,翘起尾巴,发疯般地在大道上飞奔。饭铺里卖茶叶、干草、燕麦、面粉,也卖白酒和啤酒,既供堂饮,也可外卖。酒是提心吊胆地卖出去的,因为他们从没领到过执照。

一般说来捷烈霍夫一家人素来以笃信宗教闻名,甚至因此得了个外号,叫拜神人家。可是,也许因为他们象熊似的离群索居,躲开人们,用自己的头脑领悟一切;因此他们喜好幻想,喜好在宗教信仰方面变动不定,几乎每一代都按特别的方式信仰宗教。开设驿店的祖母阿芙多嘉是旧教派信徒,而她的一个儿子和两个孙子(玛特威的父亲和亚科甫的父亲)却出入东正教的教堂,在家里招待教士们,在新神像面前就跟在旧神像面前一样虔诚地膜拜。她的儿子到老年不吃肉,硬叫自己忍受不开口讲话的考验,认为一切谈话都是犯罪。她的孙子另有特点,他们不是简单地理解《圣经》,而是经常在那里面寻找隐藏的含义,硬说每个神圣的字眼都包含着一点什么奥秘。阿芙多嘉的曾孙玛特威从小就被种种幻想缠住,差点给毁了。她的另一个曾孙亚科甫·伊凡内奇是个东正教徒,可是自从他妻子死后,他就突然不再到教堂去,而在家里祈祷了。他的妹妹阿格拉雅学他的样,也走入歧途,她不但自己不到教堂去,而且也不准达淑特卡去。有人还说,阿格拉雅在年青的时候常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找鞭身派⑥教徒,至今暗中还是鞭身派,因此她戴白色头巾。

亚科甫·伊凡内奇比玛特威大十岁。他是个很漂亮的老人,高身量,蓄着一大把几乎齐腰的白胡子,两道浓眉给他的脸添上一种严厉的以至凶恶的神情。他穿一件上等呢料做的长外衣或者一件用罗曼诺夫羊⑦皮缝制的黑色短袄,总是极力装束得干净而体面。哪怕在干燥的天气,他也穿着雨鞋。

他不到教堂去,是因为依他看来,教堂没有准确地执行规章 ,因为教士在不合规定的时间喝酒,吸烟。他每天去家里跟阿格拉雅一块儿念经,唱诗。在韦杰尼亚皮诺村,人们在晨祷的时候根本不念赞美诗,而且即使在大节日也不做晚祷;可是他在家里总是把每天该念的东西统统念完,念得不慌不忙,连一行也不放过,碰到空闲的时候则大声念圣徒传记。在日常生活中,他严格遵守教规,例如,在大斋期间,如果按照教规,“为了守夜”可以在某天饮酒,那么他即使不想喝酒,也必定喝一点。

他念经,唱歌,摇炉散香,持斋,不是为了求得上帝的某种恩惠,而是为了保持生活秩序。人活着不能没有信仰,而信仰必须一年年,一天天,按一定的秩序正确地表现出来,好让人每天早晨和傍晚向上帝述说适合于此日此时说的话,表达恰当、适时的思想。人必须生活,因而他们的祷告必须使上帝满意,他们每天所念所唱的只能是那些让上帝满意的东西,也就是教规所规定的东西,例如《约翰福音》第一章只能在复活节那天念,从复活节起到耶稣升天节 ⑧不能唱《这最适宜》,等等。亚科甫·伊凡内奇在祈祷的时候由于体会到这种秩序和它的重要性而感到很大的满足。每逢他迫不得已,必须破坏这种秩序,例如进城办货或者到银行去,他的良心就会痛苦,他就会感到难过。

他的堂弟玛特威出人意外地从工厂回来,在小饭铺里象在家里一样住下以后,一开头就把这种秩序给破坏了。他不肯一块儿祈祷,不按时吃饭喝茶,起床很迟,星期三和星期五喝牛奶,理由似乎是身子弱。几乎每天一到祈祷的时候,他就走到祈祷室去,叫道:“明白过来吧,哥哥!忏悔吧,哥哥!”

亚科甫·伊凡内奇听到这话就冒火,阿格拉雅也忍不住骂起来。要不然,在晚上,玛特威悄悄地溜进祈祷室,低声说:“哥哥,你们的祈祷不会使上帝满意的。因为经上说:先去同弟兄和好,然后来献礼物⑧。你呢,放钱生利,做酒生意。忏悔吧!”

亚科甫把玛特威的话只看做那些无聊的懒汉惯用的遁辞,他们说什么要爱别人,要跟弟兄和睦相处等等,无非是为了借此可以不祷告,不持斋,不念圣书罢了。他们轻蔑地谈到发财和利润,也只是因为他们不爱劳动罢了。要知道,做个穷人,不积钱,不省钱,倒比做阔人轻松得多哩。

可是他仍旧心烦,再也不能象往常那样祈祷了。他刚走进祈祷室,翻开书本,就开始担心他弟弟会一下子走进来,碍他的事。果然,玛特威不久就来了,用发颤的声调说:“明白过来吧,哥哥!忏悔吧,哥哥!”亚科甫的妹妹骂他,亚科甫也发脾气,大声嚷道:“从我家里滚出去!”那一个却回答他说:“这房子是我们共有的。”

亚科甫重新开始念经,唱歌,可是他再也定不下心来,不知不觉地忽然对着书本沉思默想起来。虽然他认为他弟弟的话毫无道理,可是不知什么缘故,近来连他也想到富人很难进入天国,想起前年他很合算地买过一匹偷来的马,想起他的妻子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天,有个酒徒在他的饭铺里喝了酒就死掉了。……现在他夜里总是睡不好,很惊醒,听见玛特威也没睡着,不住地叹气,想念他那瓷砖厂。夜里亚科甫不住地翻身,常常想起那匹偷来的马,想起那个酒徒,想起福音书上关于骆驼的那句话⑨。

看来,他那耽于幻想的毛病又开始了。好象故意捣乱似的,尽管这时候已经是三月末,可是天天都下雪,树林象冬天那样飒飒响,使得人没法相信春天总有一天会来到。这种天气弄得人心里烦闷,想吵架,相互憎恨。到晚上,风在天花板上边呜呜地响,似乎空着的楼上住着什么人,这当儿,各种幻想就渐渐在他的头脑里涌现,他的脑袋发热,就毫无睡意了。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在俄国旧历三月二十五日,据说天使于此日告知圣母,耶稣将诞生。

②指魔鬼。

③彼得节是基督教节日,斋期在俄国旧历六月底。

④产生于十八世纪六十年代从罗斯正教会分离出来的一个教派,主张取消教会和祭司,反对举行仪式,提倡“自我修道”,在家祈褥。

⑤俄国沙皇,在位时期是自一八○一年起到一八二五年止。

⑥旧俄的一种神秘论的教派,认为人能同“圣灵”直接交往,不需要神职人员作中介。

⑦十九世纪在俄国雅罗斯拉夫尔省培育出的一种羊,用这种羊皮做成的皮袄质轻而保暖。

⑦基督教纪念耶稣“升天”的节日,教会规定复活节后第四十日为此节 。

⑧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四节 。

⑨见《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二十四节:“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

受难周①星期一的早晨,玛特威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达淑特卡对阿格拉雅说:“玛特威叔叔有一天说过,用不着持斋。”

玛特威想起前一天晚上跟达淑特卡讲过的一番话,忽然生气了。

“姑娘,别胡说!”他用呻吟的声调说,象害了病似的。

“不持斋是不行的,连我们的主也持过四十天的斋呢。我只对你说过:坏人就是持斋也没有什么好处。”

“你去听信那些工人的话好了,他们才会教你干好事呢,”阿格拉雅一面擦地板,一面讥诮地说(她平日照例要擦地板,在这种时候她总要对大家发脾气)。“谁都知道工厂里持斋是怎么回事。你去问问他,问问你叔叔,他那个‘宝贝儿’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跟她,跟那条毒蛇,一块儿在持斋的日子大喝牛奶。他只顾开导别人,倒把那条毒蛇给忘了。你去问问他:他把他的钱递给谁了,送给谁了?”

有一件事,象个不干净的创伤似的,玛特威总是小心地瞒住大家,那就是在他生活中那段时期,在一些老太婆和少女跟他一起在祈祷中蹦蹦跳跳,跑来跑去的时候,他跟一个女市民发生了关系,她给他生下一个孩子。他动身回家的时候,把他在工厂里积下的钱统统给了那个女人,他的路费还是在房东那儿拿的,如今他身边一共只有几个卢布用来买茶叶和蜡烛。那个“宝贝儿”后来通知他说孩子死了,在信上问他该怎样处置那笔钱。这封信是由一个工人从火车站带回 来的,被阿格拉雅截住,看过,这以后她就天天用那个“宝贝儿”来责难他。

“这是闹着玩的吗,九百卢布呐!”阿格拉雅接着说。“把九百卢布一古脑儿送给一条不相干的毒蛇,送给一头工厂里的母马,你真该死啊!”她说,压不住胸中的怒火,尖着嗓子叫道:“你不说话?我恨不得把你撕得粉碎才好,可恶的东西!

九百卢布就那么白扔了,象一个小铜钱似的!你原该存起来,记在达淑特卡的名下才是,她究竟是自己人,不是外人嘛,要不然就拿到别列夫那儿去送给玛丽雅那些不幸的孤儿也好。

你那条毒蛇怎么会没有死掉,巴不得叫她遭三次诅咒才好,女鬼,叫她永远看不见阳光才好!”

亚科甫·伊凡内奇叫她一声,这时候该开始祈祷了。她就洗干净手,戴上白色头巾,走进祈祷室去找她所爱的哥哥,这当儿她已经变得文静安分了。每逢她跟玛特威讲话,或者在饭铺里给农民们端茶,她总是个消瘦干瘪、目光尖利、凶狠的老太婆,可是一到祈祷室里,她的脸就变得纯洁温顺,不知怎的,她整个模样好象显得年青了,她装腔作势地行屈膝礼,甚至把嘴唇努成心的形状。

亚科甫·伊凡内奇开始小声念经,音调悲凉,他在大斋期间总是这样念的。他念一忽儿,停下来,感受一下整所房子里的宁静气氛,随后又念下去,感到心满意足。他交叉着双手,做出祈求的样子,转动眼珠,摇晃脑袋,长吁短叹。可是忽然传来了说话声。宪兵和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到玛特威这儿做客来了。家里有外人,亚科甫·伊凡内奇念经和唱歌就觉得拘束。现在他听见说话声,就把念经的音调放低,放慢。在祈祷室里可以听见食堂掌柜说:“谢波沃村那个鞑靼人准备把他的店出盘,要价一千五 。

可以现在给他五百,余下的立字据。那么,玛特威·瓦西里奇,请您放心,借给我五百卢布吧。我出一个月两分的利息。”

“我哪儿有钱!”玛特威惊愕地说。“我哪儿有钱啊!”

“一个月两分的利息,这在您等于是天赐的一样,”宪兵解释道。“您那些钱闲放着,无非是叫蛀虫吃掉,再也不会有什么别的结果。”

后来客人们走了,紧跟着是寂静。可是亚科甫·伊凡内奇刚刚开始重新念经和唱歌,房门外面却传来了说话声:“哥哥,让我用一匹马,我要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一趟!”

说话的人是玛特威。亚科甫的心情就又不平静了。

“您用哪匹马?”他想一想,问道。“工人要用那匹枣红马去运猪,我呢,做完祈祷以后要用那匹小马到舒捷依基诺村走一趟。”

“哥哥,为什么您能用马,我就不行?”玛特威生气地问道。

“因为我不是去闲逛,而是去办正事。”

“我们的家产是我们共有的,那么,马也是我们共有的,您应当明白这一点,哥哥。”

紧跟着是沉默。亚科甫没有祷告,等着玛特威从房门那儿走开。

“哥哥,”玛特威说,“我是个病人,我不要这份家业,去它的吧,您拿去就是;不过您至少也该给我一小部分,供我养病用。您给了我,我就搬走了。”

亚科甫没有开口。他很想跟玛特威分居,然而他没法给玛特威钱,因为所有的钱都用在生意上了。再者,捷烈霍夫这个家族历来还没有过兄弟分家的例子。分家无异于破产。

亚科甫沉默着,一直在等玛特威走掉,并且一直望着他的妹妹,生怕她插嘴,又象上午那样相骂起来。最后玛特威总算走了,他就继续念经,可是已经没有兴致了。他老是叩头,因此脑袋发沉,眼睛发黑,听着自己那种平稳悲凉的声调也觉得乏味。他夜间这样灰心丧气,他总是解释做睡不着觉的缘故,可是在白天,这种灰心丧气却使他害怕,他开始觉得好象有些魔鬼骑在他的脑袋和肩膀上。

他好歹做完祈祷,心里不满意,一肚子气,坐上雪橇到舒捷依基诺村去了。去年秋天,有些挖土工人在普罗贡纳亚车站附近挖一条划分地界的深沟,在小饭铺里吃喝,花掉十 八个卢布,现在必须到舒捷依基诺村去找他们的包工头,向他要这笔钱。由于天气转暖,又下过一场暴风雪,道路受到破坏,颜色发黑,坑坑洼洼,有的地方塌了下去。两边的雪层已经下陷,比路面都低,因此他象是沿着一条狭窄的路堤赶路,迎面有雪橇过来就很难让路。天空从早晨起阴云四布,刮着潮湿的风。……迎面有一长串雪橇来了,那是村妇们在运砖。亚科甫不得不离开大道,他的马就走进齐它肚子深的雪地里。他这辆雪橇往右边倾斜,他怕自己跌下去,就往左边歪,照这样一 直坐到那一长串雪橇慢慢驶过去为止。他在风声中听见那些雪橇吱吱嘎嘎地响,那些瘦马呼呼地吐气,听见村妇们在说他:“拜神的人来了,”有一个女人怜惜地瞧着他的马,很快地说:“看样子,这雪在叶果里节 ②前化不了。这些马苦死了!”

亚科甫坐得不舒服,歪着身子,被风吹得眯细眼睛,眼前不住地晃过那些马和红砖。也许因为他坐得不舒服,腰酸,他忽然心烦起来,觉得现在坐车去办的那件事显得不重要了,心里想明天派个工人到舒捷依基诺去一趟算了。不知什么缘故,就象昨天那个无眠的夜晚那样,他又想起那句关于骆驼的话,随后各种往事涌进他的头脑,他时而想起卖那匹偷来的马的农民,时而想起那个酒徒,时而想起那些拿着茶炊到他这儿来押钱的村妇。当然,每个商人都想极力多赚些钱,可是亚科甫却因为自己是生意人而感到厌倦,巴不得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远远地躲开这种行当才好,他想到今天他还得做晚祷就觉得气闷。风直吹到他脸上来,飕飕响地灌进他的衣领,仿佛他这些想法都是风从白皑皑的辽阔田野上带来,低声讲给他听的。……亚科甫眼望着这片从小就熟悉的田野,回想当初他年纪还轻,种种幻想涌上他的心头,他的信仰发生动摇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不安的心情和这一类想法。

他孤零零地待在田野上觉得害怕,就拨转马头,悄悄地跟着那一长串雪橇驶去,那些村妇就笑起来,说:“拜神的人往回走了。”

这天持斋,家里没有做菜,也没有烧茶炊,因此白昼显得很长。亚科甫·伊凡内奇早就把马牵到马棚里,派人把面粉送到火车站去,有两次开始念赞美诗,可是这时候离傍晚还很远。阿格拉雅已经擦完所有的地板,闲着没有事做,就收拾她那口箱子,箱盖的里面贴满酒瓶上的商标纸。玛特威饿着肚子,神情忧郁,坐在那儿看书,要不然就走到荷兰式壁炉跟前,久久地打量那些使他联想到工厂的瓷砖。达淑特卡在睡觉,后来醒了,就牵着牲口去饮水。她从井里打水,井绳断了,水桶就掉进水里。雇工去找钓竿,好把水桶钩上来,达淑特卡光着两只象鹅掌那么红的脚,跟着他在泥泞的雪地上走,嘴里念叨着:“那儿可远了!”她的意思是想说水井太深,钓竿够不着水桶,可是雇工没有听懂她的话,而且显然讨厌她,因为他忽然回转身来,骂她一句难听的话。这时候亚科甫·伊凡内奇正巧走到院子里来,听见达淑特卡象放连珠炮似地回了一长串不堪入耳的骂人话,象这种话她只能是在小饭铺里从喝醉酒的农民那儿学来的。

“你说什么,不要脸的丫头?”他对她叫了一声,甚至吓坏了。“你说的是什么话?”

她茫然瞧着她的父亲,呆住了,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说这种话。他想教训她一顿,可是他觉得她是那么粗野,那么愚昧;她在他家里生活了这许多年,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想到她没有任何信仰。而且,这种在树林里、在雪地里、跟喝醉酒的农民在一起、骂声不绝的生活,依他看来跟这个姑娘一 样粗野和愚昧,于是他没有教训她,光是挥一下手,就走回 房间去了。

这时候宪兵和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又来找玛特威。亚科甫·伊凡内奇想起这些人也没有任何信仰,而这并没有使他们感到不安。他开始觉得这种生活古怪,荒唐,黑暗,跟狗的生活一样。他没有戴帽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然后走出大门,来到大路上,捏紧拳头向前走去。这时候天下着鹅毛大雪,他的胡子迎风飘动,他不住地摇晃脑袋,因为有个什么东西压着他的头和肩膀,好象有些魔鬼骑在那上面似的。他觉得走路的不是他,而是一头野兽,一头巨大而狰狞的野兽,如果他大喊起来,他的声音就会象是吼叫,响遍整个旷野和树林,吓坏所有的人。……

他回到家里,宪兵已经不在,不过食堂掌柜还坐在玛特威的房间里,打着算盘计算什么。这个人从前就常到小饭铺里来,几乎天天都来。从前他来找亚科甫·伊凡内奇,最近他来找玛特威了。他不住地打算盘,同时脸色紧张,满头大汗,他要么借钱,要么摩挲着络腮胡子,讲起从前他在第一 流火车站上怎样给军官们调制克吕尚酒③,在隆重的宴会上亲自给客人们舀鲟鱼汤。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食堂以外他对任什么东西也不感兴趣,他只会谈吃食、餐具、酒。有一回 ,他给一个正在喂婴儿吃奶的年青女人端茶去,想对她说一句好听的话,就开口道:“母亲的胸脯是娃娃的食堂。”

他在玛特威的房间里打着算盘,开口借钱,说他再也不能在普罗贡纳亚车站生活下去了。他反反复复说了好几次,听他那声调仿佛要哭一场似的:“可是我到哪儿去啊?请问,我现在能到哪儿去啊?”

后来玛特威走到厨房,拿起一个大概昨天藏起来的煮熟的土豆,开始剥皮。四下里静悄悄的,亚科甫·伊凡内奇以为食堂掌柜已经走了。这时候已经过了做晚祷的时候。于是他叫来阿格拉雅,心想家里没有外人,就无拘无束地大声唱起来。他唱歌,念经,可是心里却说着另外的话:“主啊,饶恕我!主啊,拯救我!”他接连叩头,中间也不歇一歇,仿佛要弄得自己疲乏似的。他不住地摇头,弄得阿格拉雅吃惊地瞧着他。他生怕玛特威走进来,而且断定他会走进来,就对他生出反感,无论是祷告还是不断地叩头都没法克制这种反感。

玛特威悄悄推开门,走进祈祷室里来了。

“罪过,什么样的罪过啊!”他叹了口气,责备说。“忏悔吧!醒悟过来吧,哥哥!”

亚科甫·伊凡内奇捏紧拳头,不看他,免得动手打他,然后赶快从祈祷室里走出去。他跟昨天在大路上一样,感到自己象一头巨大而狰狞的野兽。他穿过前堂,走进一个灰色而肮脏的、弥漫着雾气和烟子的房间,通常农民们就是在那儿喝茶的。他在那儿从这个墙角到那个墙角来回走了很久,下脚很重,弄得架子上的碗盏玎珰响,桌子摇摇晃晃。他已经明白,他不满意自己的信仰,不能再象以前那样祷告了。必须忏悔,必须清醒过来,明白过来,换一个样子生活和祷告才行。可是该怎样祷告呢?也许这一切都只是魔鬼在作怪,根本就不必要?……该怎么办呢?怎样做才对呢?谁能教导他?

多么孤立啊!他停住脚,抱住头,开始思索,可是玛特威就在近处,这妨碍他平心静气地考虑问题。他就赶快走回房间去。

玛特威坐在厨房里,面前放着一个装土豆的碗,他正在吃土豆。在旁边,靠近火炉的地方,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面对面坐着缠线。在火炉和玛特威坐在那儿吃土豆的桌子中间,搁着一块熨衣板,上面放着一个凉熨斗。

“好姐姐,”玛特威央求说,“让我吃点油吧!”

“这种日子谁能吃油?”阿格拉雅问道。

“我不是修士,而是俗人,好姐姐。我身子弱,慢说是油,就是牛奶,我也可以吃的。”

“是啊,在你们那个工厂里,什么都行。”

阿格拉雅从架子上取下一瓶葵花籽油,气冲冲地砰的一 声放在玛特威面前,幸灾乐祸地微笑着,想到他是一个大罪人,显然很满意。

“我跟你说,你不能吃油!”亚科甫叫道。

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打了个哆嗦。玛特威仿佛没听见似的,往碗里倒了油,接着吃土豆。

“我跟你说,你不能吃油!”亚科甫脸孔涨得通红,叫得更响了,他忽然抓住那个碗,把它举过头顶,用尽气力往下一砸,弄得碎片飞了起来。“不准你说话!”他用狂暴的声音说,其实玛特威根本就没开口。“不准你说!”他又说一遍,用拳头捶桌子。

玛特威脸发白,站起来。

“哥哥!”他说,继续嚼着土豆。“哥哥,清醒过来吧!”

“马上从我家里滚出去!”亚科甫叫道,他厌恶玛特威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他的说话声、他胡子上的碎屑、他嘴里嚼着的东西。“滚出去,我跟你说!”

“哥哥,您平平火气吧!魔鬼的骄傲把您的心窍迷住了!”

“闭嘴!”亚科甫顿着脚说。“出去,魔鬼!”

“老实告诉您,”玛特威接着大声说,也开始生气了,“您是叛教者,邪教徒。该死的魔鬼迷住了您的眼睛,叫您看不见真正的光明。您的祷告不会使上帝高兴的。趁现在还不迟,您忏悔吧!罪人可是不得好死的!忏悔吧,哥哥!”

亚科甫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从桌子旁边拉开。玛特威脸色越发苍白,他吓坏了,心慌意乱,喃喃地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挣扎着,极力想挣脱亚科甫的手,无意间抓住他脖子边的衬衫,把衣领撕破了。阿格拉雅以为他要打亚科甫,就大叫一声,拿起那个装油的瓶,使尽气力照准她所痛恨的弟弟的头顶砸下去。玛特威身子摇摇晃晃,他的脸一刹那间变得平静而淡漠。亚科甫呼呼地喘气,心情激动,听见那个砸在头上的油瓶象活东西似的喀嚓一响,不由得心里高兴。他扶住玛特威,不让他倒下去,有好几次(这他记得很清楚)对阿格拉雅指指那个熨斗。直到血从他手上流下来,达淑特卡放声痛哭,直到那块熨衣板砰的一声掉下地,玛特威沉重地倒在那块板上,亚科甫才不再感到愤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叫他咽了气才好,工厂里的畜生!”阿格拉雅厌恶地说,没有放开手里的熨斗,那块溅上血的白头巾从她的肩膀滑下地,她的白头发披散开来。“他活该!”

一切都可怕。达淑特卡坐在炉子旁边的地板上,手里拿着线,呜呜地哭着,不住地躬身弯腰,每一次弯腰喉咙里就发出“唉,唉”的声音。可是对亚科甫说来,再也没有一样东西比那个泡在血里的熟土豆更可怕,他不敢伸出脚去踩它。

另外还有一件可怕的事象恶梦似的压着他,显得极其危险,而且起初他无论如何也明白不过来。那就是门口站着食堂掌柜谢尔盖·尼卡诺雷奇,手里拿着算盘,脸色十分苍白,害怕地瞧着厨房里发生的事。直到他扭转身,快步走进前堂,从那儿走出门外,亚科甫才明白他是谁,就跟踪追出去。

他一面走一面用雪擦干净手,心里寻思着。他一下子想起他家里的雇工已经请假回家,到村子里去过夜,早就走了。

昨天他家里杀过一头猪,雪地上和雪橇上有大块的血污,就连井架的一边也溅上了血;因此,如果现在亚科甫一家人身上都有血迹,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遮盖这个凶杀案是痛苦的,然而不久宪兵就会从火车站走来,吹着口哨,现出讥诮的笑容;农民们也会到这儿来,捆紧亚科甫和阿格拉雅的手,得意洋洋地把他们押到乡公所,从那儿再押往城里,一 路上大家会对他们指指点点,高兴地说:“把拜神人家押走了!”——这一切,亚科甫觉得比任什么事都使他痛苦,他一 心想好歹把时间拖延一下,免得现在就经历这种耻辱,留到将来再说。

“我可以借给您一千卢布,……”他追上谢尔盖·尼卡诺雷奇,说。“要是您把这件事张扬出去,那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反正人死了不会复活,”他说,几乎跟不上食堂掌柜的脚步,食堂掌柜头也不回 ,极力加紧脚步往前走。亚科甫接着说:“我可以给您一千五 。……”他停住脚,因为喘不过气来了,而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仍旧很快地往前走,大概怕他们把他也杀死。一直到走过铁道的道口,走完从道口到火车站的那条马路的一半,他才匆匆回头看一眼,脚步放慢了。火车站上,铁路线上,已经点起红色和绿色灯火。风停了,可是鹅毛大雪还在下,大路又变白了。不过,等到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快要走到火车站了,他却停住脚,沉思一忽儿,坚决地转身往回走。这时候天黑下来了。

“请您给我一千五 ,亚科甫·伊凡内奇,”他小声说,周身发抖。“我同意。”

亚科甫·伊凡内奇的钱存在本城的银行里,投资在再抵押放款上。他在家里留下的钱不多,只供必要的周转用。他走进厨房,摸到装火柴的白铁盒。火柴上的硫磺燃烧起来,借着蓝色的光,他一眼看清了玛特威,死者照旧躺在桌旁的地板上,可是身上已经盖好一块白被单,只露出他的靴子。一 只蟋蟀在唧唧地叫。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不在房间里,她俩正坐在茶室里柜台旁边默默地缠线。亚科甫·伊凡内奇拿着一盏小灯走回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拉出一口小箱子,其中装着日常开支用的钱。这一回 ,箱子里一共有四百二十一个卢布的小钞票和三十五个银卢布。钞票冒出不好闻的浓重气味。亚科甫·伊凡内奇把钱装在帽子里,进入院子,然后走出大门外。他一面走一面往两边张望,可是食堂掌柜不在。

“喂!”亚科甫叫一声。

从道口的拦木那儿走出一个乌黑的人影,迟疑不决地往他这边走过来。

“为什么您四处乱走?”亚科甫认出食堂掌柜,恼火地说。

“给您:这儿差不多有五百卢布。……家里没有多的了。”

“好,……多谢多谢,”谢尔盖·尼卡诺雷奇贪婪地抓住钱,塞进衣袋,喃喃地说。他周身发抖,尽管天黑,这却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您,亚科甫·伊凡内奇,自管放心。……我何苦去张扬呢?我跟这件事不相干,我来过一趟,后来就走了。俗话说得好,啥也不知道,啥也没瞧见,……”他说,接着叹口气,补充一句:“这该死的生活啊!”

他们默默无言地站了一忽儿,谁也不看谁。

“您为了点小事,上帝才知道是怎么搞的,……”食堂掌柜说,身子发抖。“我本来坐在那儿,算我的帐,忽然听见吵闹声。……我往房门里一看,您正为了斋期用的油……。如今他在哪儿?”

“躺在厨房里。”

“您得把他搬到别处去。……还有什么可等的?”

亚科甫默默地把他送到火车站,然后走回家里,套上马,准备把玛特威送到里玛罗沃去。他决定把他送往里玛罗沃树林,丢在大路上,然后对大家说,玛特威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了,没有回来,于是大家就会认为他是在路上被人杀害的。

他知道这骗不了谁,可是活动一下,做点事,忙忙碌碌,总不象坐在这儿干等着那么难受。他把达淑特卡叫来,跟她一 块儿把玛特威运走。阿格拉雅留下来收拾厨房。

亚科甫和达淑特卡回来的时候,道口的拦木放下来了,他们只好停住。一长列货车由两个火车头拉着,开过来,沉重地吐气,从炉膛里喷出一股股紫红色的火焰。前面的火车头在道口那儿看见火车站,就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拉汽笛了,……”达淑特卡说。

最后,这列火车开了过去,看守人不慌不忙地把拦木升起来。

“是你吗,亚科甫·伊凡内奇?”他说。“我没认出来,那你要发财了。”

后来,他们回到家里,该睡觉了,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就在茶室里地板上并排躺下,亚科甫躺在柜台上。他们睡下以前,没有向上帝祷告,也没有点亮神像前面的灯。三个人都睡不着,一直熬到天明,可是一句话也没说,通宵觉得上面那个空楼里似乎有人在走动。

过了两天,从城里来了区警察局局长和一个侦察官,先在玛特威的房间里,后来在整个小饭铺里搜查一遍。他们先审问亚科甫,亚科甫供述,玛特威在星期一傍晚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受圣餐,在路上大概被那些眼前在铁路线上做工的锯木工人打死了。侦察官问他:为什么玛特威躺在大路上,而他的帽子却留在家里,难道他会不戴帽子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为什么他的头给人砸破,他脸上和胸前满是乌黑的血迹;而大路上,他身旁的雪地上,却连一滴血也没有?亚科甫心慌意乱,茫然失措,回答说:“不知道,老爷。”

亚科甫非常害怕的一件事终于发生了:宪兵来了。本村的警察在祈祷室里不住地吸烟,阿格拉雅对他破口大骂,而且把区警察局局长也骂一顿。后来,亚科甫和阿格拉雅从院子里被押出去,农民们挤在大门口,说:“拜神的人给押走了!”

大家似乎挺高兴。

在审讯中,宪兵直截了当地指出:亚科甫和阿格拉雅杀害玛特威为的是不把家产分给他;玛特威自己有钱,如果没有搜到这笔钱,那显然是被他们吞没了。达淑特卡也受到审问。她说玛特威叔叔和阿格拉雅姑姑为了钱天天相骂,几乎打起来,叔叔有钱,因为他甚至送过他的一个什么“宝贝儿”九百卢布。

达淑特卡独自留在小饭铺里。现在再也没有人来喝茶或者喝酒了。她时而收拾房间,时而喝蜂蜜,吃小面包圈。可是过了几天,道口看守人受审,他说星期一深夜看见亚科甫和达淑特卡一道从里玛罗沃来。达淑特卡就也被捕,押进城去,下了狱。不久又从阿格拉雅的供词里弄明白,行凶的时候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也在场;于是,他的家被搜查一遍,在一个不平常的地方,在火炉底下的一双毡靴里,找到了那笔钱,都是些一卢布的小票子,共三百张。他起誓说这些钱是他做生意赚来的,又说他有一年多没到小饭铺里去了,可是证人们供称,他穷,近来非常缺钱,每天都到小饭铺去向玛特威借钱。宪兵说,发生命案的那天,他自己就跟食堂掌柜到小饭铺里去过两次,帮他去借钱。大家连带想起来,谢尔盖·尼卡诺雷奇星期一傍晚没有在车站接一列客货混合列车,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他也被捕,给押进城去了。

过了十一个月,法院开庭公审。

亚科甫·伊凡内奇老多了,也瘦多了,讲起话来声音很低,跟病人一样。他觉得自己衰弱,可怜,比别人低一头,看来,由于他在监狱里一刻不停地感到良心的痛苦,受到幻想的折磨,他的灵魂也象肉体那样苍老、憔悴了。当问题涉及到他平日不去教堂的时候,审判长问他:“您是分裂派④教徒吗?”

“不知道,老爷,”他回答说。

他已经没有任何信仰,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理解,现在,他觉得往日的信仰可憎,不合理,愚蠢了。阿格拉雅一 点也没有驯顺,仍旧痛骂故去的玛特威,把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他。谢尔盖·尼卡诺雷奇脸上,原来长络腮胡子的地方如今长起一把大胡子。他在法庭上出汗,脸红,由于身上穿着灰色囚衣并且跟普通的农民同坐在一条长凳上而觉得难为情。他笨拙地为自己辩护,为了要证明他有整整一年没到小饭铺去而跟每个证人吵架,旁听的人都笑他。达淑特卡在监狱里发胖了。在法庭上她听不懂法官问她的话,光是说玛特威叔叔被打死的时候,她害怕得很,不过后来也就没有什么了。

四个人都被判定犯了图财害命罪。亚科甫·伊凡内奇被判处服苦役二十年,阿格拉雅十三年半,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十年,达淑特卡六年。

一天,夜色很深了,一条外国轮船在萨哈林岛⑤杜艾锚地停下来,需要上煤。人们请求船长等到天亮再上,可是他一个钟头也不愿意等,说如果夜里天气变坏,他就要冒不上煤就把船开走的风险。在鞑靼海峡,天气能在半个钟头里大变,遇到那种时候,库页岛的海岸就变得很危险。天已经在变了,海上已经掀起了大浪。

督军监狱是库页岛最丑陋、最阴森的一座监狱,这时候,有一伙犯人从这座监狱里出来,给押到煤矿场上去。他们得把煤装上驳船,再由汽艇用曳索把驳船拖到离海岸半俄里以外停泊的轮船旁边,然后动手卸煤,——这是一种劳苦的工作,因为驳船不住地撞着轮船,犯人由于晕船而几乎站不稳。

苦役犯刚从床上让人叫起来,昏昏沉沉,顺着海岸走去,在黑地里跌跌撞撞,镣铐哗啷哗啷地响。左边隐约可以看见一 道又高又陡的岸坡,样子非常阴森。右边是浓重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海洋就在这团黑暗中呻吟,发出悠长而单调的声音:“蔼—蔼—蔼—蔼—”,只有在狱吏点燃烟斗,一瞬间照亮持枪的押解兵和两三个最靠近的、脸容粗鲁的犯人的时候,或者狱吏拿着提灯走近水边的时候,才可以看清前边海浪白花花的峰尖。

亚科甫·伊凡内奇就在这批犯人中间,他因为胡子长而在苦役犯当中得了个外号,叫“笤帚”。他的本名和父名早已没有人叫了,大家简单地叫他亚什卡。他在这儿的境况很糟,因为他到这个服苦役的地方住了三个月以后,感到一种强烈的、无法克制的欲望,一心要回家乡去,他经不住这种诱惑,逃跑了,可是很快就给人捉住,被判终身苦役,并且挨了四 十鞭子。后来他又有两次挨打,因为他失掉了公家发下的囚衣,其实两次都是被人偷去的。他思念家乡是从他被押到敖德萨去的路上,囚犯列车半夜在普罗贡纳亚火车站停下的时候开始的。那当儿,他用脸贴着窗子,极力要看见他的故居,可是在黑暗中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谈谈他的家乡。他的妹妹阿格拉雅被发配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刑了,如今她在哪儿,不得而知。

达淑特卡住在库页岛上,可是被指定跟一个移民流刑犯一起住在遥远的村落里,他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只有一次,有个移民流刑犯关进督军监狱来,对亚科甫讲起达淑特卡已经有三个孩子了。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在此地一个文官家里做仆人,住得不远,就在杜艾,可是亚科甫·伊凡内奇并不指望跟他见面,因为他认为跟平民身份的苦役犯相识是丢脸的。

这批人来到煤场,分布在码头上。据说用不着装煤了,因为天气越来越坏,轮船象要准备驶走了。这时候可以看见三 处灯光。其中一处在移动,那是一艘驶向轮船的汽艇,此刻,它似乎在往回驶,来通知他们要不要干活。由于秋天的寒意和海水的潮气,亚科甫·伊凡内奇身子发抖,就把他那件很短的破皮袄裹一裹紧,凝神朝他家乡的那个方向望,眼睛也不眫一下。自从他跟那些从四面八方被驱逐到这儿来的人,——俄罗斯人、乌克兰人、鞑靼人、格鲁吉亚人、中国人、芬兰人、茨冈人、犹太人等,同住在一个监狱里,自从他倾听他们的谈话,看到他们的苦难以后,他又开始皈依上帝,觉得自己终于认清真正的信仰了,而这个信仰,正是他一家人,从奶奶阿芙多嘉起,就十分渴望,寻求很久,却没有找到的。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明白上帝在哪儿,应该怎样侍奉他,只有一件事不明白,那就是为什么人们的命运这样不同,为什么这个信仰别人毫不费力就从上帝那儿连同生命一齐得来了,而他却要付出这样高昂的代价,弄得他只要想到,直到他死为止,这种种恐怖和苦难显然一刻也不会间断,他的胳膊和腿就象醉汉那样索索地抖起来。他紧张地凝望着黑暗,觉得好象透过几千俄里的黑暗看见了他的家乡,看见他出生的省,他的普罗贡纳亚县,看见那儿的黑暗、野蛮、残酷,以及那些不再跟他往来的人麻木的、严峻的、兽性的冷漠。他的目光由于泪水而模糊了,可是他仍旧瞧着远方,那儿微微闪着轮船上苍白的灯光。他思念家乡,把心都想痛了,他一心想生活,想回到家乡去,在那儿谈谈他的新信仰,一心想把人们从灭亡中救出来,哪怕只救出一个也好,一心想没有痛苦地生活下去,哪怕只活一天也好。

汽艇到了,狱吏大声宣布说:用不着装煤了。

“向后转!”他下命令。“立正!”

人们听见轮船起锚了。刺骨的大风刮起来,陡岸的顶上有些树木吱嘎吱嘎地响。大概要起风暴了。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前的一周。

②纪念殉教徒叶果里的节日,在俄历四月二十三日。

③一种将白葡萄酒和朗姆酒或白兰地酒混和并添加新鲜水果和糖调制而成的。

④分裂派,即旧礼仪派,从俄罗斯正教中分裂出来的教派,不接受十七世纪教会的改革,反对并敌视官方的俄罗斯正教会。

⑤即库页岛,在西伯利亚东边,是俄国苦役犯服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