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涅茨克铁路。一个冷冷清清的火车站,呈现着白色,孤单地立在草原上,墙壁晒得发烫,没有一点阴影,看上去这儿象是没有人似的。火车把您丢在这儿,开走了,它的轰隆声先还可以隐约听见,最后无声无息了。……车站附近一片荒凉,除了您的马车以外,别的马车一辆也没有。您就坐上一辆四轮马车(这在坐过火车以后是极其痛快的),沿着草原上的大道走去,您面前渐渐展开一幅幅在莫斯科附近没有的画面,广漠无垠,单调得迷人。草原,草原,此外什么也没有了。远处是一 座古墓或者一架风车。牛车在载运煤炭。……鸟儿在平原上空低低地飞翔,有节奏地扇动着翅膀,使人看得昏昏欲睡。天气炎热。一两个钟头过去了,却还是草原,草原,远处也还是古墓。您的车夫讲这讲那,常常用鞭子往旁边指一指,他讲得很长,无非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而您的灵魂沉浸在安宁之中,不愿意回想过去的事了。……一辆三套马车来接薇拉·伊凡诺芙娜·卡尔津娜。车夫把她的行李放好,开始整理马具。 “一切都跟从前一样,”薇拉说,不住地往四下里看。“上一 回我在这儿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那差不多是十年以前的事了。我记得那一回赶着马车来接我的是包利斯老头。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车夫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光是照乌克兰人那样生气地瞪她一眼,爬上了车夫的座位。 出了火车站,要走大约三十俄里的路。薇拉也给草原的魅力迷住,忘记过去,只想着这儿多么辽阔,多么自由。她健康,聪明,美丽,年轻(她刚刚二十三岁),到现在为止,她的生活里所缺乏的恰好就是这种辽阔和自由。 草原,草原。……马车奔驰着,太阳越升越高,在她小时候,六月间的草原似乎没有这么丰富多采,这么茂盛。草地上开满鲜花,有绿色的,黄色的,淡紫色的,白色的。这些花和晒热的土地冒出一阵阵香气。大路上有些古怪的、蓝色的鸟。 ……薇拉早已没有祈祷的习惯,可是现在却克制着睡意,喃喃地说:“主啊,保佑我在这儿过得畅快吧。” 她心里平静,舒服,似乎情愿照这样望着草原,坐一辈子马车。忽然,路旁出现一道深深的山沟,长满小橡树和小赤杨树。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大概下边有一条小溪吧。在这一边,在悬崖的边沿上,有一群山鹑扑棱一声飞起来。薇拉想起从前傍晚他们常到这道悬崖旁边来散步,那么庄园一定很近了!果然,远处现出杨树和谷仓,旁边冒起一股黑烟,这是在烧旧麦秆。这时候她的姑姑达霞迎面走来,摇着手绢;她的爷爷站在露台上。哎呀,多么高兴啊! “亲爱的!亲爱的!”她姑姑说,尖声喊着,就象发了癔病似的。“我们真正的女主人来了!要明白,你就是我们的女主人,我们的女皇啊!这儿样样东西都属于你!亲爱的,美人儿,我不是你的姑姑,而是你顺从的奴隶!” 薇拉除了姑姑和爷爷以外,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她母亲早已去世,她父亲是个工程师,三个月前从西伯利亚回来,死在喀山。她爷爷蓄着一大把白胡子,身体很胖,脸色红润,害气喘病,走起路来拄着手杖,挺起肚子。她姑姑是个四十二岁的女人,穿一件袖子隆起的时髦连衣裙,腰身勒得很紧,显然要打扮得年轻点,仍旧想招人喜爱。她走起路来踩着细碎的步子,同时她的脊背不住地颤动。 “你会喜欢我们吗?”她搂住薇拉,说。“你不骄傲吧?” 大家按照爷爷的心意做感恩祈祷,然后吃很久的饭,于是对薇拉来说,她的新生活开始了。他们给她准备了一个最好的房间,把全家所有的地毯都拿来铺上,而且放上许多花。晚间她在她那张舒适的、宽阔的、柔软的床上躺下,盖上一床发散出存放过久的衣服气味的绸被子,她就快活得笑起来。她姑姑达霞进来一忽儿,为的是给她道晚安。 “喏,你总算回来了,谢天谢地,”她在床沿上坐下来,说。 “你看得明白,我们生活得挺好,再好也没有了。只有一件:你爷爷不行了!糟透了!他气喘,记性也差了。你记得吗?他以前健康得很,力气大极了!他是个火气很大的人。……从前,只要仆人不顺他的心或者出了点什么事,他就跳起来,嚷着:‘抽他二十五下!拿桦树条子!’可是现在他变得和气多了,听不见他嚷了。而且,现在也不是那种年月,宝贝儿,不兴打人了。嗯,当然,何必打人呢,可是把他们惯坏也不应该。” “姑姑,现在他们还挨打吗?”薇拉问。 “有时候,总管打他们,我是不打的。求主保佑他们!你爷爷拗不过老脾气,有的时候举起手杖来挥动几下,不过打是不打了。” 姑姑达霞打了个呵欠,她先在嘴上,然后在右耳朵上画一 个十字。 “这儿生活沉闷吗?”薇拉问。 “怎么对你说好呢?现在地主都搬走,不住在这儿了。不过,宝贝儿,附近陆续建造了一些工厂,什么工程师啦,医师啦,采矿技师啦,多着呢!当然,有业余演出,有音乐会,不过打牌的时候居多。他们常坐车到我们这儿来。工厂里的涅沙波夫大夫就常来,他长得挺漂亮,招人喜欢!他看了你的照片就爱上你了。我呢,打定了主意,心想:行,这也是薇罗琪卡①的造化。这人又年轻又漂亮,还有家当,一句话,正配得上。嗯,说真的,你也是天下难找的未婚妻。你出身上流人家,我们的田产已经抵押出去了,不过那有什么关系?经营得挺好,没有荒掉。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可是往后都归你了。我是你的顺从的奴隶。我那去世的哥哥,你的爸爸,留下一万五 。……哦,不过,我看出来,你的眼皮要合上了。那就睡吧,孩子。” 第二天薇拉在房子四周散步很久。那儿有个古老的花园,不好看,小路也没有一条,坐落在一个斜坡上,很不方便,完全荒芜了,大概他们认为这是家业当中一种多余的东西吧。这儿有许多蛇。戴胜鸟在树下面飞来飞去,叫着:“呜—吐—吐!”从那声调听起来,仿佛要叫人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下面是一道河,岸旁长满高高的芦苇,河对面,离岸半俄里,是个村子。薇拉从花园里走到田野上,眼睛望着远处,心里想着她在故乡的新生活,一心要弄明白,什么样的前途在等待她。草原的这种辽阔、这种美丽的恬静,都在对她说:幸福临近了,也许已经来到了;实际上成千的人都会说:一个年青健康、受过教育的人,又住在自己的庄园上,这是多么幸福啊!同时,这无边无际的原野,单调而没有人烟,却使她害怕,有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安静的绿色怪物会吞吃她的生命,把它化为乌有。她年轻,优雅,喜爱生活;她在贵族女子中学毕了业,学会说三种外国语,读过很多书,跟父亲一块儿游历过;可是,难道所有这些仅仅是为了到头来在一个荒僻的草原庄园上定居下来,成天价无所事事,从花园里走到田野上,再从田野上走到花园里,然后就在房子里坐着,听爷爷喘气吗?可是该怎么办呢?躲到哪儿去呢?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答案。等到她走回家去,她就暗想:她在这儿未必会幸福,从火车站坐着马车到这儿来的时候比在这儿生活有趣得多了。 医师涅沙波夫从工厂里来了。他是医师,然而三年前他在工厂里入了股,成了工厂主人之一 ,现在虽然还干医疗工作,却不认为医疗是他的主要工作了。从外貌来看,这是个脸色苍白、身体匀称的金发男子,穿一件白色坎肩;可是要了解他的心灵,了解他头脑里有些什么想法。那就难了。他打过招呼以后,就吻姑姑达霞的手,然后不时站起身来,去给人端椅子,或者让出自己的坐位,始终很严肃,不说话,如果开口说话,那么虽然讲得很有条理,声音也不低,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头一句话总是叫人听不清,弄不懂。 “您弹钢琴吗?”他问薇拉,忽然急促地站起来,因为她把手绢掉在地上了。 他从中午坐到深夜十二点钟,沉默不语,薇拉很不喜欢他。她觉得在乡下穿白坎肩显得俗气,他那种过分讲究礼貌的姿态、举止和他那张生着黑眉毛的、严肃的白脸叫人感到腻味。她觉得他经常沉默大概是因为他智力不发达。可是姑姑在他走后却高兴地说:“嗯,怎么样?挺迷人,不是吗?” 二 姑姑达霞掌管这份家业。她把腰身勒得很细,两条胳膊上的镯子玎玸熥飨欤缓龆叩匠浚缓龆叩焦炔郑缓龆*走到牲口棚,老是踩着细碎的步子,背脊不住地颤动。不知什么缘故,她对管事或者农民讲话,每次都要戴上夹鼻眼镜。爷爷老是坐在一个地方摆牌阵②或者打盹儿。到午饭和晚饭的时候,他吃得非常多。仆人给他端来今天的菜、昨天的菜、星期日剩下的冷馅饼、仆人的腌牛肉,他都狼吞虎咽,一古脑儿吃光。每次吃饭都给薇拉留下很深的印象,因此后来她一看到人们赶羊,或者从磨坊里运来面粉,她就会想:“爷爷会把这些都吃掉的。”他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专心吃东西或者玩牌阵,可是有时候,在吃饭的当儿,他看到薇拉,就动了感情,温柔地说:“我的独一无二的亲孙女啊!薇罗琪卡!” 他说着,眼泪就在他的眼睛里发亮。或者,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脖子变粗,恶狠狠地瞧着仆人,敲着手杖,问道:“为什么不拿辣根来?” 冬天他过一种完全不出家门的生活,夏天他偶尔坐上马车到野外去看一看燕麦和青草,回到家里来总是挥动着手杖,说缺了他,到处都搞得乱糟糟。 “你爷爷心绪不好,”姑姑达霞小声说。“嗯,现在倒没什么了,可是从前啊,那可不得了:‘抽他二十五下!拿桦树条子!’”姑姑抱怨说大家都变懒了,谁都不干活儿,这份田产没有带来什么收入。确实,这儿说不上什么农业上的经营;大家只是按照习惯耕一点地,下一点种,实际上没干什么事,虚度光阴。可是大家又成天价跑来跑去,这样那样地计算,忙忙碌碌在这所房子里,从早晨五点钟就忙起,经常可以听见:“拿来”,“拿去”,“快去找”,到傍晚仆人们照例累得筋疲力尽。姑姑每个星期都要更换厨娘和女仆;有时候她认为她们道德败坏而辞退她们,有时候她们说累得要命,自动走了。本村的人谁也不来当差,那就只好到远村去雇人。本村的人只有一个姑娘阿辽娜还在这儿当差,没有走掉,因为她一家人老老小小都靠她的工钱糊口。这个阿辽娜身材矮小,脸色苍白,傻头傻脑,整天收拾房间,伺候开饭,生火,缝补,洗衣服,可是大家总觉得她是在瞎忙,把靴子踩得咚咚响,反而在这所房子里妨碍别人做事。她生怕叫东家辞掉,被打发回家;因为怕,她就常把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打碎碗碟,他们就扣她的工钱,事后她的母亲和祖母就到这儿来,在姑姑达霞面前跪下求情。 客人们每个星期来一次,有时候来得勤一些。碰到这种时候,姑姑就走到薇拉的房间里,说:“你最好去陪客人坐坐,要不然人家就要认为你骄傲了。” 薇拉走去陪客人,跟他们一块儿玩很久的“文特”③,或者由她弹钢琴,客人们跳舞。姑姑兴高采烈,跳舞跳得喘吁吁的,走到她面前,小声说:“你对玛丽雅·尼基佛罗芙娜要亲热点。” 十二月六日,圣尼古拉节 ,一下子来了很多客人,有三十 个上下。他们玩文特一直玩到深夜,许多人留下来过夜。到早晨,他们又坐下来打牌,然后吃饭,饭后薇拉走到自己的房间去,打算躲开谈话,躲开烟雾,休息一下,可是那儿也有客人,她绝望得差点哭出来。到傍晚,大家准备动身回家,她才因为他们到底要走了而高兴起来,就说:“你们再坐一忽儿吧!” 客人们使她劳累,使她感到拘束;同时(差不多每天如此),天一黑下来,她就想走出家门,坐上马车随便到哪儿去——去工厂或者附近的地主家做客,在那儿打牌,跳舞,玩游戏,吃晚饭。……在工厂里和矿场上工作的年轻人有时候唱小俄罗斯歌,唱得很不坏。他们唱的歌总叫人感到辛酸。要不然,他们就一齐聚在房间里,在昏暗的暮色中谈矿场,谈当初埋在草原的地底下的金银财宝,谈萨乌尔古墓④。……谈着谈着,天色晚了,有时候会忽然传来“救—命—氨的喊叫声。这是一 个醉汉在走路,或者有人在附近矿场上遭到抢劫。要不然,风就在炉子里哀号,吹打护窗板,后来,过了一阵,教堂里就响起报警的钟声:这是暴风雪开始了。 在所有的晚会、野餐会、宴会上最招人喜欢的女人总是姑姑达霞,最招人喜欢的男人总是医师涅沙波夫。在工厂和庄园里,很少有人朗诵,弹起钢琴来也只弹进行曲和波尔卡舞曲,年轻人老是为他们不理解的事发生激烈的争论,显得很粗暴。 他们吵得厉害,声调很高,可是说来奇怪,薇拉在别的地方从来也没有遇见过象他们那样漠不关心、无所用心的人。好象他们既没有祖国,又没有宗教,对社会也不感兴趣。大家谈到文学,或者解答什么抽象的问题的时候,从涅沙波夫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他已经很久没看什么书,而且也不想看。他神态严肃,没有表情,象是一张画得很糟的肖像画,经常穿一件白色的坎肩,始终沉默不语,莫测高深;可是太太小姐们都认为他有趣味,欣赏他的风度,嫉妒薇拉,因为他显然很喜欢她。薇拉每一次做客回来都感到烦恼,暗自赌咒从此再也不出家门;可是白天过去,傍晚一到,她就又急忙赶到工厂去,整个冬季几乎天天如此。 她买书,订杂志,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这些书和杂志。到了晚上,躺在床上,她还在看书。等到过道里的钟敲了两下或者三下,她看书看得太阳穴胀痛,她就在床上坐起来,想心思。该干些什么好呢?上哪儿去好呢?这个该死的、纠缠不休的问题早就有许多现成的答案,可是实际上又一个都没有。 啊,为民众服务,减轻他们的痛苦,教育他们,那该是多么高尚,神圣,美妙啊!可是她薇拉不熟悉民众。该怎样接近他们呢?对她来说,民众是生疏的,没有趣味的,她受不了农民小木房里那种刺鼻的气味、酒馆里骂人的话、没洗脸的孩子们、农妇们唠叨疾病的话。要她在雪地上走一大段路,冻得浑身发僵,然后在密不通风的小木房里坐着,教那些她不喜欢的孩子们读书,不,那还不如死了的好!再说,你教农民的孩子们读书,可同时,姑姑达霞却收那些饭铺的租金,罚农民钱,这是多么荒唐!关于学校、乡村图书室,关于普及教育,议论有那么多,可是,如果所有这些熟识的工程师、工厂主、太太们不是假充善人,而是真的相信教育是必要的,他们就不会象现在这样每月发给教师十五个卢布,叫他们挨饿了。学校也罢,关于愚昧的议论也罢,仅仅是为了欺骗自己的良心罢了,因为他们拥有五千或者一万俄亩土地,却对民众漠不关心,那是可耻的。 太太们讲到医师涅沙波夫,总是说他心善,为工厂开办了一所学校。不错,他用工厂的旧砖头造学校,花了大约八百卢布,在学校的落成典礼上人们为他唱《长命百岁》歌,可是要他把股票献出来,他就未必肯,他脑子里也未必想到过农民跟他一样是人,也需要在大学里受教育,而不仅仅是在工厂这种简陋的学校里读书。 薇拉恼恨自己,也恼恨所有的人。她又拿起书来,想看下去,可是过一忽儿又坐起来,想心思。去做医师吗?可是要做医师,就得把拉丁语考及格,再者她对死尸和疾病有一种难于克制的厌恶感。要是能做机械工程师、法官、船长、科学家,干一种可以用出全部体力和脑力的工作,累得筋疲力尽,然后晚上酣畅地睡一觉,那就好了;要是能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一种什么事业,使得自己成为一个有趣味的人,被有趣味的人所喜欢,而且爱上一个人,有自己的真正的家庭,那就好了。……可是该怎么做呢?从哪件事做起呢? 有一回 ,在大斋节期间的一个星期日,姑姑清晨走到她的房间里来取阳伞。薇拉坐在床上,双手抱住头,沉思着。 “你,宝贝儿,该到教堂去才对,”姑姑说,“要不然人家就会以为你是个不信神的人了。” 薇拉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我看得出来你烦闷,可怜的人儿,”姑姑说,在床前跪下;她疼爱薇拉。“说实话,你烦闷吗?” “我闷得慌。” “美人儿,我的女皇,我是你的顺从的奴隶,我一心巴望你好,巴望你幸福。……你说,为什么你不愿意嫁给涅沙波夫呢? 你还要什么样的人呢,孩子?原谅我心直口快,亲爱的,这样挑挑拣拣是不行的,我们又不是公爵。……岁月如流,你不是十 七岁了。……我真弄不懂!他爱你,崇拜你嘛!” “哎,主啊,”薇拉气恼地说,“可是我怎么知道呢?他自己闷声不响,从来也不说一句话。” “他不好意思,宝贝儿。……万一你回绝他呢!” 后来姑姑走了,薇拉就站在房间中央,不知道该穿衣服呢,还是该再睡下去。那张床真讨厌。往窗外看一眼,那儿也净是光秃的树木、灰白的雪、讨厌的寒鸦、要被爷爷吃掉的猪。 …… “真的,”她暗想,“也许还是出嫁的好!” 三 一连两天,姑姑带着泪痕、扑着浓粉的脸走来走去,吃饭的时候不住地唉声叹气,呆望着神像。谁也不明白她愁的是什么。后来她终于下了决心,走到薇拉的房间里,随随便便地说:“是这么回事,孩子,我们该缴银行贷款的利息了,可是佃户没有给我们钱。让我从你爸爸留给你的一万五当中拿一笔钱来付利息吧。” 后来姑姑一整天在花园里熬樱桃果酱。阿辽娜烤得脸蛋绯红,时而跑到花园里,时而跑到房外,时而跑到地窖去。姑姑熬果酱的时候,脸色十分严肃,仿佛在举行什么宗教仪式似的。从她短短的袖子里露出两只小小的、结实的、傲慢地指挥别人的手,女仆不停地跑来跑去,在果酱四周忙忙碌碌,而这果酱她是吃不到的,每逢这种时候,可以感觉到这儿有一种折磨人的气氛。……花园里有熬熟的樱桃味。太阳已经落下去,火盆已经端走,然而空中仍旧保留着那种好闻的甜香气味。薇拉坐在一条长凳上,看一个新来的工人按她的指示修一条小路,这人是个过路的年轻的兵。他用铁锹铲着草土,把它堆到一辆手推车上。 “你原是在哪儿当兵的?”薇拉问他。 “在别尔江斯克。” “你现在要到哪儿去呢?回家去?” “不,小姐,”工人回答说。“我没有家。” “那你是在哪儿出生、长大的呢?” “在奥廖尔省。我当兵以前跟着我妈住在后爹家里;我妈当家,她很受尊敬,我靠她生活。我当兵的时候收到一封信,说我妈已经死去。……现在我好象不乐意回那个家了。他又不是我的亲爹,所以那个家也就成了外人的家。” “那么你的亲爹死了吗?” “我不知道,小姐。我是私生子。” 这当儿窗口露出姑姑的身影,说: “ Ilnefautpasparlerauxgens⑤……小伙子,到厨房去,”她对兵士说。“到那儿去跟人聊天吧。” 后来,如同昨天和往常一样,又是晚饭,阅读,失眠的夜晚,没完没了的老一套想法。三点钟,太阳升起来了,阿辽娜已经在过道里奔走不停,而薇拉还没有睡觉,支撑着看书。手推车的吱吱嘎嘎声响起来:这是新来的工人到花园里去了。……薇拉拿着书坐在窗口,昏昏欲睡,瞧那个兵士为她修路,这个工作吸引了她的注意。小路象皮带一样平坦整齐,她愉快地想象将来路上铺了黄沙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五点钟刚过,就可以看见姑姑从正房里走出来,穿一件粉红色宽大长衣,头发上夹着卷发纸。她在门廊上默默地站了三 分钟光景,然后对那个兵士说:“你把你的身分证拿去,走吧,求上帝保佑你。我不能让我的家里有个私生子。” 一种沉重、愤恨的感觉涌上了薇拉的心头。她愤怒,憎恨她的姑姑;她对她的姑姑厌恶到了难以忍受、深恶痛绝的地步。……然而怎么办呢?打断她的话吗?把她辱骂一番吗?可是那有什么用处?假定同她斗争,把她赶走,使她不能为非做歹,假定能使她爷爷不再摇晃手杖,可是那有什么用处呢?这无异于在看不到尽头的草原上打死一只老鼠或者一条蛇罢了。广大的空间、漫长的冬季、生活的单调无聊,使人感到束手无策,这局面似乎毫无希望,弄得人什么事也不想做,因为无论做什么都毫无用处。 阿辽娜走进来,对薇拉深深一鞠躬,然后动手把一把圈椅端出去,为的是拍打那上面的尘土。 “这时候来收拾房间,”薇拉气恼地说。“出去!” 阿辽娜茫然失措,吓得没有弄明白薇拉要她干什么,就赶紧收拾五斗橱上的东西。 “我跟你说,出去!”薇拉喊道,浑身发冷;以前她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出去!” 阿辽娜发出一声呻吟,像鸟叫似的,把一块金表掉在地毯上了。 “滚出去!”薇拉大叫一声,嗓音都变了。她跳起来,周身发抖。“把她赶出去,她把我气坏了!”她接着说,很快地跟踪阿辽娜走到过道上,不住地顿脚。“滚出去!拿桦树条子来!抽她!” 随后她忽然清醒过来,就照她原来的样儿,头没梳,脸也没洗,穿着睡衣和拖鞋,一口气跑出房外去了。她一直跑到熟悉的悬崖边上,藏在杂草丛里,免得看到人,也免得让人看到。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的草地上,既不哭,也不怕,眼睛望着天空,一眫也不眫,冷静而清楚地思忖着:刚才发生了一件她永远不能忘记而且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的事。 “不,够了,够了!”她想。“现在该把自己抓紧,要不然这种事就没个完了。……够了!” 中午,医师涅沙波夫坐着马车穿过山沟,到庄园那儿去。 她看见他,就很快作出决定,她要开始过新的生活,她要逼着自己开始,这个决定法她心绪安定下来。她目送着医师的匀称身材,仿佛要减轻她的决定的严峻性质似的,说:“他挺好。……我们一块儿好歹总能过下去。” 她走回家去。她正在换衣服,姑姑达霞走进她的房间,说:“阿辽娜惹得你不痛快,宝贝儿,我打发她回家去了。她母亲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顿,还到这儿来,哭哭啼啼的……”“姑姑,”薇拉很快地说,“我愿意嫁给涅沙波夫大夫了。只是请您去跟他谈。……我没法谈。……”她又走到野外。她一面信步走去,一面作出决定:等她出嫁以后,她就管家,给人医病,教人读书,凡是她这个圈子里其他女人所做的事她都要做。至于那种经常不满意自己和不满意别人的心情,那种每逢回顾过去就会看到象山一样立在面前的一长串重大错误,她索性认为都是她注定要过的真实生活,她不再希望更好的生活了。……要知道,更好的生活是没有的!美丽的大自然、幻想、音乐告诉我们的是一回事,现实生活告诉我们的却是另一回事。显然,幸福和真理存在于生活之外的什么地方。……人应当不要生活,应当跟这个茂盛、象永恒那样无边无际、冷漠无情的草原以及它那些花朵、古墓、远方打成一片,那样一来就万事大吉了。……一个月以后,薇拉已经住在工厂里了。 【注释】 ①薇罗琪卡是薇拉的爱称。 ②一种单人玩的纸牌戏。 ③一种纸牌戏。 ④指古代壮士歌中的英雄,传奇式的勇士萨乌尔之墓。 ⑤法语:不要跟下人谈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