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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两小时后,心虹从一段甜甜的沉睡中醒来,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她首先看到的,就是书桌上那盏亮著的台灯,和窗外那迷蒙的夜色。然后,她看到了狄君璞,他正坐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手里握著一本书,眼睛却静静的望著她。两人的目光一接触,他立刻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对她温存的一笑。“你睡得很好,”他低低的说。“现在,舒服了一点吗?”
  她有些神思恍惚,一时间,她似乎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睡在这书房里。但是,立即,整个下午的事都在她脑中飞快的重演了一遍。对过去的探索、阁楼、摇椅、写著名字的纸张、小说,和那本小记事册!然后,然后是什么?她的眼光再度和狄君璞的相遇,她的心脏不禁猛的一跳,一股热烘烘的暖流从胸口向四肢迅速的扩散。呵!他吻了她!这是真的吗?他竟吻了她!她下意识的伸手抚摩自己的嘴唇,似乎那一吻的余温仍在。她的脸红了,像个初恋的、羞赧的小妇人,她的头悄悄的垂了下去。“饿了吗?”他俯视她,声音那样温柔,那样细腻,那样充满了一种深深切切的关怀之情,“我让阿莲给你下碗面,我们都吃过晚饭了。”他站直了,想走到门口去。
  她一把拉住了他,她的眼光楚楚动人的望著他。
  “不要。”她轻声说。“不要离开我!请你!”
  “我马上就来,嗯?”“等一下,我现在还不想吃。”
  “那么,好吧。”他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她面前,用手按著她说。“你再躺一会儿,好吗?看样子,你还有点懒懒的呢!”她依言躺著,用一只手枕著头,另一只手在被面上无意识的摩挲著,她的思绪在游移不定的飘浮,半晌,她不安的说:“我来了这么久,家里没有找我吗?”
  “高妈在饭前来过了,小蕾告诉她,说你陪她玩累了,所以睡著了。我已经跟高妈说过,要你父母放心,我晚上负责送你回去。所以,你不必担心,好好的躺著吧!”
  她点点头。呵!小蕾!那个善于撒谎的小东西呵!她的思想又在飘浮了,飘出了书房,飘上了阁楼,飘到了那本小册子里,她的眉头猛然皱紧,下意识的把头往枕头里埋去,似乎这样子就可以躲掉什么可怕的东西。狄君璞用手抚摩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扳了过来,使她面对著自己。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的望著她,脸上带著股坚毅和果断,他用低沉有力的声音,清晰的说:“听著,心虹。我知道你现在已经记起了过去的事,你一定感到又痛苦又伤心!但是,那些事都早已过去了,你要勇敢些,要面对它们,不要让它们再来伤害你,听到了吗?知道了吗?想想看,心虹,有什么可悲的呢?不是另有一段新的人生在等著你吗?”她瞅著他,眼神是困惑而迷惘的。
  “但……但是,”她怯怯的说:“‘过去’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一惊,紧盯著她。“怎么!”他愕然的说:“你不是已经记起来了吗?关于你和卢云飞的一切!”“卢云飞?是了!”她像骤然又醒悟了过来,不自禁的闭了闭眼睛。“云飞,对了,他的名字叫云飞。我常在阁楼里等他,我们相偕去雾谷,我们有时整日奔驰在山里,有时又整日坐在阁楼中静静相对。他是爸爸公司里的职员,他有个弟弟叫云扬,他们住在镇外的一个农舍中,生活很清苦。”
  “你瞧!你不是都记起来了吗?”狄君璞兴奋的说。“但是,今天已经够你受了,我不要你今天讲给我听。等过几天,你完全平静以后,你再慢慢的告诉我!”
  “不!”她说,陷进了记忆的底层,努力的在思索著。她作了个阻止的手势,说:“别打扰我,让我想!是的,父亲不赞成我和云飞恋爱,说他太油,太滑,太不走正路。我们的恋爱很痛苦,同时,我发现云飞对我并不忠实,他也追求心霞,又和江梨调情,还有别的女人,很多很多。他要我跟他走,我始终没有勇气,因为我在潜意识中,并不信任他。可是,另一方面,我又爱他爱得如疯如狂!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然后,爸爸把他从公司里开除了,他们在霜园大吵,云飞又说要带我走。爸爸把我关了起来,然后,然后……”她尽力思索,眉心紧紧的蹙在一起。“爸爸把我锁在屋里,我想逃出去。我哀求高妈帮助我,看在我已死的母亲面上帮助我。然后……然后……然后……”她睁大眼睛,惊慌的看著他。“然后怎样了?我怎么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然后我就生病了吗?就失去记忆了吗?”狄君璞凝视著她。一开始,那记忆的绳索已经理清楚了,可是到了这重要的关口,就又打了结。在心理学上要分析起来,从她出走到云飞的死,一定是她最不愿回忆的一段,一定也是对她最痛苦的一段。他沉吟了一下,提示的说:
  “记得萧雅棠吗?”“萧雅棠……她不是云扬的女朋友吗?长得很美的一个女孩子。”“她是云扬的女朋友吗?”他追问。
  “怎么……她……啊,是的,她和云飞也有一手,这就是云飞,他还说他在这世界上只爱我一个!他欺骗我,他玩弄我,我为他可以死,而他……而他……”她喘息,又不能自已的愤怒了起来。“而他这样欺侮我呵!”
  “你怎么知道他和萧雅棠也有一手呢?”他再问。
  “我知道了!我就是知道了!”她暴怒的说,眼睛冒著火。“我不知道怎样知道的,但是我知道了!他欺侮我,他骗我!他是魔鬼,他不是人!而我那样爱他,那样爱!我可以匍伏在他脚下,做他的女奴!他却欺侮我,那样欺侮我呵!”
  他坐到她的身边,拥住了她,捧著她的脸,抚摩她的头发,温温柔柔的望著她。“别生气,心虹,别再想这些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来,擦干眼泪,擤擤鼻涕吧!”
  她在他的大手帕里擤了擤鼻子,擦净了脸。坐起身来,她望著他。她的长发蓬松著,双眸如水,那神态,那模样,是楚楚堪怜的。“怪不得,”她幽幽的说:“我总是觉得有人叫我跟他一起走!怪不得我总是觉得忧郁,怪不得我总依稀恍惚的觉得我生命里有个男人,原来……原来是这样的!”
  “抛开这件事,不许再想了,心虹!”狄君璞站起身来。正好有人敲门,他走过去打开房门,是笑容满面的老姑妈,手里正捧著一碗热腾腾的肉丝面,笑吟吟的说:
  “我听到你们在屋里讲话,知道梁小姐一定睡醒了,快趁热把面吃了吧!”她走进来,笑著对心虹说:“梁小姐,你多吃一点,包管就会胖起来,身体也会好了!”
  心虹有些局促,慌忙推开棉被,坐正身子,羞涩的喃喃著:“这怎么好意思,姑妈!”
  “别客气,这是我自己下厨做的呢,就不知道梁小姐是不是吃得来!”老姑妈笑著说。
  狄君璞已经端了一张小茶几,放在心虹面前,姑妈把面放在小几上,一叠连声的说:
  “快吃吧,趁热!来,别客气了。”
  心虹只得拿起筷子,老姑妈看著她吃了几口,殷勤的问著咸淡如何,心虹表示好极了。老姑妈有些得意,更加笑逐颜开了。看了看心虹,再看了看狄君璞,她心中忽然有了意外之想,真的,为了美茹,狄君璞已经消沉了这么久。眼前这个女孩,又有哪一点赶不上美茹呢?难得她和小蕾又投缘。虽然对狄君璞而言,心虹是显得太年轻了一点,但是,男的比女的大上十几岁,也不算怎么不妥当。假如……假如……假如能成功,老姑妈越想越乐,忍不住嘻嘻一笑,那才真好呢!她可别在这儿夹萝卜干碍事了!她慌忙向门口走,一面对狄君璞说:“君璞,你陪梁小姐多谈谈哦,碗吃好了就放著,明天早上阿莲会来收去洗。我照顾小蕾睡觉去,你就别操心了,只管陪梁小姐多聊聊。嘻嘻!”她又嘻嘻一笑,急急忙忙的走了,还细心的关上了房门。她这一连两个嘻嘻,使心虹莫名其妙的涨红了脸。狄君璞也不自禁的暗暗摇了摇头,他知道老姑妈在想些什么,自从美茹离去以后,她是每见一个女孩子都要为他撮合一番的。
  心虹吃完了面,她是真的饿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她的好胃口使狄君璞高兴,望著她,他问:
  “再来一碗?”“不了,已经够了,真的。我平常很少吃这么多。”用狄君璞的手帕擦了擦嘴,她站起身来,想收拾碗筷,狄君璞说:
  “让它去吧!”他们把茶几搬回原位,心虹把躺椅上的棉被折叠好了,把碗筷放到一边去,又去盥洗室洗了洗手脸,折回到书房里来,她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翻了翻狄君璞桌上的手稿,她没有说话,沉默忽然间降临在她和狄君璞之间了。
  在这一刻,他们谁都没有再想到云飞,和那个遗忘的世界。他们想著的是那一吻,是未定的前途,是以后的故事,和他们彼此。室内很静,窗外的穹苍里,又有月光,又有星河。室内,台灯的光芒并不很亮,绿色的灯罩下,放射著一屋子静静的幽光。她坐在灯下,长发梳理过了,整齐的披在背上。那沉静的、梦似的脸庞,笼罩在台灯的一片幽光之下。那眼神那样朦胧,那样模糊,那样带著淡淡的羞涩,和薄薄的醉意。温柔如梦,而光明如星!他看著她,不转睛的看著她,心里隐约的想著梁逸舟对他说过的那些警告的话,但那些话轻飘飘的,像烟,像云,像雾,那样飘过去,在他心中竟留不下一点重量和痕迹。他眼前只有她,他心里,也只有她!
  那沉默是使人窒息的,使比言语更让人心跳,更让人呼吸急促,更让人头脑昏沉的。他慢慢的移近了她,站在她对面,隔著一个书桌,对她凝视。她迎视著他,他可以在她的瞳仁中看到自己。她的手指,无意识的卷弄著一张空白的稿纸,把它卷起来,又把它放开,放开了,又卷起来,是一只神经质的,忙碌的小手!终于,他的手盖了下来,压在那只忙碌的小手上。而她呢?发出了那样一声热烈的、惊喜的、压抑的轻喊,就迅速的低下头来,把自己的面颊紧贴在他的手背上,再转过头去,把自己的唇压在那手背上。
  他的心猛跳著,跳得狂烈,跳得凶野。这可能嘛?那磨碎的细沙又聚拢了,重新有一个完整的生命和一份完整的感情,这可能吗?他望著那黑发的头颅,这不是也是一颗磨碎了的细沙吗?两粒磨碎了的细沙如果相遇,岂不是可以重新组合,彼此包容,结为一体?不是吗?不是吗?不是吗?他的呼吸急促了,他兴奋著,也惊喜著。翻转了自己的手,他托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托起来。天哪!她有怎样一对热烈而闪烁的眼睛呀!他觉得自己被融解了,被吞噬了。他喘息的低唤:“心虹!”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嗯。”她轻哼著。“这是真的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眼光如梦。“请你告诉我。”
  “这是真的!”他说,突然振奋了。“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该知道了。”他喉咙喑哑。“过来!”他说,几乎是命令的。
  她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一直走到他身边。仰著头,垂手而立。她脸上焕发著光采,眼睛清亮如曙色未临前的晨星。面如霞,眉如画。那小小的嘴唇嫣红而湿润,轻嘬著一个少女的梦和火似的热情。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擂鼓似的猛击著,他的头昏昏然,目涔涔然,眼前只看到那焕发的,燃著光采的脸。他无法控制自己,哑著声音,他还想抗拒自己的意识:
  “你可想离开这儿?”“不,我不想。”她说。
  他叹息,揽住她,他的唇压了下来,压在她那温软的、如花瓣似的唇上。她紧偎著他,她的手环抱著他的腰,她热烈的响应著他。她所献上的,不止是她的唇,还有她那颗受过创的、炙热的、破碎过而又聚拢来的那颗心。他的唇如火,他的心如火,他的头脑里也像在烧著火。意识、思想,都远离了他,他只一心一意的吻著,辗转的、激烈的吻著。
  这就是人类最美丽的一刻,不是占有,不是需索,而是彼此的奉献。在这一吻中,宇宙已不再是洪荒,世界也不再是荒漠。整个地球、宇宙,和天地,都从亘古的洪荒中进入了有生命的世纪。花会开,鸟会鸣,月会亮,星星会闪烁,草木向荣,大地回春,人——会呼吸,会说话,会哭,会笑,会——爱。狄君璞抬起头来,用手捧著她的脸,他望著她。她星眸半掩,睫毛半垂。醉意盎然的脸庞上半含微笑半含愁。这牵动他的神经,搅动他的五脏。他拉著她在躺椅上坐下来,把她的手阖在他的双手中。他轻唤:
  “心虹。”“嗯?”她扬起睫毛,眼珠像是两粒浸在葡萄酒中的黑葡萄,带著那样多的酒意望著他。
  “你知道这意识著什么?”
  “不需要知道。”她摇摇头,眼珠却忽然潮湿了。“你为什么不在四年前出现呢?”她哀愁的问。“那么,我可以少受多少苦呵!而且,我献给你的,将是一个多么干净而纯洁的灵魂!”四年前?四年前美茹还没有离开他,即使相遇,又当如何?人生,有的是奇妙的遇合与安排。他深吸了口气,凝视著她,恳切的说:“你的灵魂永远干净而纯洁,心虹。在人生的路上,在感情上,我们都经过颠踬和打击,我们都曾摔过跤,都曾碰得头破血流。但是,现在我们相遇,让我们彼此慰藉,让我们重新开始。再去找寻那个我和你都深信的、存在著的那个美丽的世界。好吗?心虹?”
  心虹的眼里仍然漾著泪光,仍然那样痴痴的看著他。
  “你会不会认为我不够完美?”她说:“我总觉得遗憾,你应该是我的第一个爱人!”
  “你也不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他说:“你在乎吗?”
  她摇摇头。“只愿是最后一个!”她说。
  “而且,是唯一的一个!”他接口,把她揽在胸前,让她那黑色的头紧倚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她闭上眼睛。“天哪!”她叹息的低语。“我现在才知道,这一年多以来,我是多么的疲倦。像在浓雾里茫无目的的追寻!我奔跑!我寻觅!我经常落入那黑暗的深井里,又冷、又潮湿、又孤独、又无助。我挣扎又挣扎,奔跑又奔跑!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旅程!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港口。呵,你可让我这条疲倦的船驶入港口吗?”“是的,心虹。你休息吧!让我来帮你遮著风雨,挡著波涛。你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事了,因为……”他吻吻她的头发,他的嘴凑在她的耳边。“有我在这儿。”
  “我们的前面没有风浪吗?”她低问。
  他震动了一下。“即使有,让我去克服。我不要你担任何的心。”
  她沉思片刻。“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的。”“如果你有了我,你能把你以前的太太完全忘怀吗?”
  他沉默了一下。“你现在有了我,你能忘怀云飞吗?”“我已经不记得他了,事实上,我早就不记得他了。我患了失忆症,不是吗?是你把他找回来的。”
  “我是傻瓜!”他低语,诅咒的。“现在,你能再患失忆症吗?”“如果你希望我患。”“我希望。”“已经患了!”她笑著说,抬起头来,天真而坦白的望著狄君璞:“现在,我的生命像一张白纸一样的干净,这张白纸上,只写著一个名字;狄君璞!啊,”她凝视他,猛的又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了他的颈项。“啊!救我,狄君璞,我早就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救星。救我!保护我,狄君璞,让我不要再遭受任何的风雨摧折了!”
  他揽住了她,紧紧的,他的眼里有泪。是的,这是一场漫长的跋涉,不止她,还有他。在感情的途径上,他们都曾遭受过怎样致命的风暴!而现在,他们静静相依。在他们的前途上,还会有风暴和雷雨吗?她,这个小小的、依附著他的人儿呵!他是不是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她,给她一段全新的、美好的未来?他的背脊挺直了,他的胳膊更加强而有力的揽紧了她。窗外,那天上的星河里,无数的星星在静悄悄的闪烁著,像许多美丽的、天使们的、窥探著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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