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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落魄王孙






  天寒地冻,时近黄昏。
  邯郸城内人家,灯火次第亮起,将满天的云霾衬托得格外沉重。
  地上积雪盈尺,但天上仍然在下着,鹅毛似的飘洒,似乎越下越大。
  这处赵国首都,平时是大街小巷,往来行人如织,真个是举袖成云,挥汗如雨,而如今却是路人稀少,全躲在屋内烤火取暖去了。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野狗,畏缩在墙角屋檐下面,全身颤抖地强忍腹中的饥饿。
  按照以往每年的经验,明天又会出现多具冻僵的尸体,人比狗多。
  高墙里面,亭台楼榭,室内如春,隔着灯光辉煌的窗户,传出阵阵的丝竹乐声,对富贵人家来说,声色当前,把酒赏雪,乃是件极尽耳目之欢的乐事。
  凛冽刺骨的北风,刮平地面的雪,混合在天空下着的雪,将整个邯郸城变得白茫茫一片。
  在大风雪笼罩的北门正街上,一辆单马拖着的安车,顶着风艰难的前行。拖车的是一匹老瘦的五花马,浑身冒着热汗,偶尔仰首长嘶,吐出一团团白气。
  驾车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精壮汉子,身穿一件黑色老羊皮袍,头脸都紧密包着,只露出一对眼睛,他不断挥动鞭子,大声吆喝着马,颇有驾着骑马高车的驾势。
  窄小的车厢里,端坐着这位在赵国当人质的秦国王孙异人,他虽然今年只有廿出头,但英俊的脸上却布满了饱经风尘的人才有的那股厌倦和憔悴,他正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着今晚赴宴,却送不起贵重礼物,会被各国同样在赵国当质子的王孙公子所取笑。
  今晚是赵国大富商吕不韦的生日,他广撒请帖,所请的客有包括了赵国所有政要、学者名流、富商巨绅,还有各国的外交使节。当然各国质子是外交使节中最主要最尊贵的客人。
  表面上,各国在结盟时,为了表示剖心置腹,互派质子,地位非常尊荣。实际上,质子就是人质,国与国之间一旦翻脸,质子是首先遭殃的对象。何况是各国之间,翻脸和翻书一样,今天才歃血为盟,说不定明天就已兵临城下。
  尤其赵国一向为抗秦联盟合纵之约的约长,他在这里作质子,等于是随时有把刀架在脖子上,两国有所风吹草动,首先用来开刀祭旗,或是收为阶下囚的,就会是他这个质子。
  在有些国家当质子情况并不坏,特别是强国为了示好怀柔,派在弱国的质子。弱国的国君要巴结他,将他待为上宾,全国上下臣民对他似乎也怀着感恩的心情,所到处,他遇到的都是一些友善热情的面孔。
  秦国是强国,而且是现存燕、赵、韩、魏、齐、楚、秦七国中最强的国家,但由于近年来六国联合的结果,他每到一个国家,看到的都是充满悲愤的脸孔。很多人见他来,更是老远就躲开,连同样在赵当质子的其他国家的王孙公子,对他也都是内心疑惧,外表冷漠,如今赵秦数十万大军在长期对峙,战争随时一触即发,他这个质子更是难当。
  他在这里没有朋友,虽然他是强国派来的质子。
  另外,他比哪个在赵各国的质子都穷,就是别人不排斥他,他也无法参加他们之间的交际活动。
  本来,各国国君对派在与国或敌国的质子,部分是为了要面子,部分是为了对他内心的歉意,在经济供应上是尽量优厚的,当质子的人可说都有花不完的钱。
  但他不一样,第一,他是王孙,不是公子,他祖父秦昭王在位,父亲安国君只是太子,这中间隔了一层,他祖父根本想不其他这个人。第二,安国君的姬妾一大堆,儿女更是成群,他亲生母夏姬甚不得宠,经年都见不到安国君一面,所以他不但是庶出孽孙,而且是个不受喜爱的孽子,祖父和父亲心中压根就没有他这个人。
  上轻下慢,连带主事的臣子也看不其他,应有的公费都一拖再拖,很少按时送到,更别说用来结交应酬的额外花费了。
  因此,他在这里是孤单寂寞的,不但没有知己之交,连酒肉朋友也没有一个。上个月连由齐国跟来的妾姬也下堂求去。
  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到车后一阵马嘶声,接着是有人在大声叫骂:
  “前面他娘的什么车,像乌龟一样爬不动,还他娘的挡在路当中!”
  异人拉开后车帘往后一看,只见车后是一辆高轩大车,由四匹白色骏马拉着,怒吼的御者紧拉着辔绳,硬生生的将马拉住。
  此时,后面车舆的前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而长相严肃的脸。异人认出是在赵的燕国质子姬喜,他同时也是燕国的嫡世子,也就是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
  “异人公子,是您,"世子喜拱拱手:“去参加吕不韦的生日宴会?”
  “正是,想必世子您也是?"异人也回拱了拱手。
  燕国和秦国之间隔着赵魏,和秦国很少直接冲突,世子喜虽然很少和他交往,但看不出明显的敌意。
  他转身向御车的赵升大声喊着:
  “让开路中央,后面的车好走!"他又回过身来向世子喜拱拱手说:“世子车快,请先走。”
  “姬喜怎么敢,还是公子先行,姬喜慢慢跟上。"世子喜拱手谦让。
  那边不知道是因为风大,听不清他的话,还是因为满腹怨气,赵升将车更驾上路中央,而且走得更慢。
  后面的车马越来越多,很多都是宗室大臣的乘车,想超越,无法过去,再一打听最前面的单马小车,乃是秦王孙的座车,而燕太子的座车跟在后面缓缓而行,也都不敢造次,只有耐着性子跟在后面慢慢走。
  骑马的人本来可以超越过去,但宗室大臣的车都跟在后面,他们也只有跟着行列走。
  逐渐邯郸北门大街挤满了车马,再加上不明就里的民众好奇的围观,异人的安车一车当先,起有帝王出巡的壮观。
  最后,赵升似乎对这种情形还不满意,他干脆停下车子,向异人禀告说:
  “启禀公子,车轴润滑不够,需要上点油。”
  异人心知他在捣鬼,但不想说什么。他回首看看跟在车后的车马,心里有着种欣慰。不管怎样,秦国是天下之最强,而他是秦国派在战败国赵国的代表,你们恨我也好,轻视我穷也好,你们却不能不对我畏惧,因为我此时此地是代表秦国。
  不知什么时候,燕世子喜已站在他小车外面,他的御者正帮着赵升在车轴上加油。
  “我能上来坐坐吗?"世子喜行礼问。
  他明白世子喜刻意要和他结交,世子喜三个月前才到赵国,他是在世子喜初到时,各国质子为欢迎他举行的宴会上见过一面,只交谈了几句话,但他喜欢他那股严肃中带着敦厚的气质,虽然目前同样是质子,但他很快将成为燕国国君,而他虽然是强国的代表,却永远没有成为国君的希望,以将来而言,他能结交他,算得上是高攀。他语带讥诮地说:“不嫌车内窄小的话,当然欢迎。”
  世子喜笑了,他开朗地说:
  “车虽小,却是第一部车,姬喜愿承骥尾。”

  他们上了车,赵升挥动鞭子,单马小安车开始缓缓走动,后面的车马也跟着移动,整条北门大街,流动着车水马龙,再加上看热闹的民众,围在两旁七嘴八舌的评论,哪部车内坐的是谁?哪部车最豪华美丽?人声、车马声的喧哗,使人忘了刚才还是行人稀少的冷落景象。
  安车虽小,但更温暖。
  刚上车时,两人相对,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没有说寒暄之类的客套话,因为都是年轻人,不习惯那种虚伪。
  他们在黑暗中互相凝视,似乎一下就看透了对方的内心。
  “秦燕不是敌国,说起来我们还应该算是表兄弟!"世子喜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显然在这段沉默时间里,他已想了很多事。
  “哦?"异人一时会不过意来。
  在这段时间,他只在想一件事,为什么世子喜似乎是立意要和他结交,不惜移樽就教,坐上他的单马安车。
  “你应该记得秦惠王公主嫁给燕易王的事,"世子喜又加上这么一句:“我们都是她的嫡系子孙。”
  异人当然知道秦公主下嫁当时还是太子的燕易王的故事。这是秦国"远交近攻"的策略之一,但收效似乎很小,虽然这几代的燕王都是她的后代,燕国却始终站在合纵的阵容里和秦国作对。可见婚姻血缘虽然亲密,但一遇到政治权力,就像遇到烈火的冰雪,片刻之间就消失无踪。
  “的确,我们应该算是表兄弟。"异人顺口答应。"那我们应该彼此照应。"世子喜诚恳的说。
  “尤其在这个做人质的异国,"异人亦恳切地说:“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同样是做客的各国质子,似乎也都排斥我。”
  “也不是纯粹排斥,"世子喜笑了笑说:“公子有时候亦应该和我一样,主动和别人结交,秦国是天下至强,像我这样主动来结交公子,有的人是会怕被别人误会的。”
  “世子就不怕别误会?”
  “我们是表兄弟啊!再说燕秦也没有直接利害关系,"世子喜又笑了,这次笑得十分爽朗:“只是别人也许还是要说我在高攀。”
  “是我高攀。"异人忍不住说出内心的话。
  “公子高攀我?"世子喜不解地问。
  “是啊,世子不久就会成为燕国的国君,而我……”
  “公子怎么知道您将来不会成为秦国的国君,而且以秦国历代国君的雄心看来,也许你会成为天下霸主!"世子喜说到这里,似乎发觉到自己失言,又触及到敏感的政治问题,他就此打住。
  而异人则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车内的气氛显得很僵。
  为了打破沉寂,异人试着转变话题:
  “吕不韦下请帖给我,其实我连听都未听说过这个人,他到底是何许人也?”
  “公子的确是和外界太隔阂了,"世子喜叹了口气说:“提起此人,在赵国商界和社交界都是大大有名,他是阳翟人,以贩卖海盐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天下,货殖范围除在齐国的盐田铁矿外,还兼营巴蜀和楚国的木料、药材,以及赵、魏的大宗粮食生意,控制着赵国粮食市场和大批田地,赵王凡事都还要听他三分意见。”
  “这样一个重要人物我都不知道,真的是太孤陋寡闻了,"异人随着也叹了口气:“但是,一个商人在赵国真的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么?”
  “这点公子就不懂了,不过也难怪,山东诸国的国情和贵国完全不一样,世子喜摇摇头说:“贵国是以军功封爵,以斩敌人首级数计算军功,商为四民之末,而中原的赵、齐等国却是靠着货殖强国,商人当然地位重要。”
  “的确如此,"异人点了点头说:“敝国自从商君变法以后,即使是宗室人员,没有军功也不得入籍宗室。斩敌首一具则得爵一级,而衣冠服饰、田园住宅、仆婢数目,全都按照爵位的高低分得清清楚楚,商人忙着逐什一之利,当然不能参加作战,没有爵位,有钱也不能任意穿着吃用,何况经商失败,以致贫困无以为生的,妻子都有收为宫奴的危险。因此在敝国,大都平时努力于耕织,战时人人争相杀敌,以获取军功爵位。经商的人少,当然更出不了像吕不韦这样的大商人。”
  “这也许是贵国军队骁勇善战,力图向外发展的主要原因。”
  他的话未说完,异人就接下去说:
  “但连年征战,苦了天下百姓,也苦了秦国军民。”
  世子喜想不到他说出这种话,在黑暗中不解地注视着他。
  “希望世子将来做了国君以后,能为天下和气努力。"异人又加上一句。
  “为什么不说你自己?燕国地贫国小,不受诸大国——尤其是齐赵——的欺凌就够了,还有什么力量来过问天下事?秦国可不一样,它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天下的动乱和太平。”
  “但我没有希望主政。"异人沮丧地说。
  “公子是王孙,总是有希望的,再说在赵国的各国质子,大多数是各国太子或是父王喜受的公子,因为赵国首都邯郸为最繁华的都邑,生活舒适,好玩的地方多,大家要当质子,都愿选择这里。”
  “我的情形正好相反,秦赵之间,连年交战,赵人对秦留下太多的仇恨,我住在这里,满眼都是敌人。”
  “贵国的将军们有时做得也太过份,常坑杀降卒和平民,为的是要首级立功。"世子喜叹口气说:“这样容易招致怨恨。”
  “只是苦了我,在这里交不到一个知心朋友!"异人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刚得到被派到赵国来的消息时,我就在心中盘算,如何安抚赵国上下,让他们淡化掉对秦国的仇恨,其中包括结交各国在赵国的质子,等他们将来一时主政时,以我们今日结交的感情,共谋诸国间的和气。就我的处境而言,这都只是一点希望,因为我自计将来没有主政的可能,但千万都未想到,众人对秦的仇恨和猜忌是如此之深,再加上我本身的处境不好,根本就谈不上交游。”
  “公子的处境我倒是明白的,"世子喜有所会意地笑了笑:这个问题简单。结交各国质子,为未来天下谋和气,我更赞成。”
  “你明白我的处境?"异人惊奇地问。
  “单为安车,以你在秦国的身份,不用问也就明白了。”
  异人一时语塞,谈话也就此停止下来。
  车外风雪依旧,天已全黑,车内变得漆黑一片,赵升撩开前车帘,问是否要点上车厢中的灯。
  “不用了。"异人淡淡地说,他的心情突然变得烦躁起来,他有点后悔来参加吕不韦的宴会,众人对他充满敌意和排拒,而他本身又显得如此寒酸。他原以为吕不韦是个普通商人,也许因为是在秦国有点买卖,所以请了他赴宴,想不到他竟是这样一个富可敌国的重要人物,又请了这多各国的质子和赵国政要。
  车转弯行向东门,风势小了很多,他捲汽车厢前帘,车内立刻充满了雪天特有的那股清新,他探首回望,只见后面的车子都已亮上灯,像条火龙似的随着他的车子缓缓摆动。
  “快到了,那边就是吕不韦的府第。"世子喜说。
  离东门城门不远的地方,一漆黑压压的建筑,无数的灯笼和烛光闪耀,远看似乎是在和天上的繁星争光。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吕不韦宏伟的巨宅,占了几乎半条东正街,庭院星罗棋布,亭台楼榭争奇斗巧,僮仆婢女有数百人之多。
  在异人车子抵达时,门前早已挤满了车马,人声沸腾,有如闹市,忙碌的人们进进出出,和周围的寒冷死寂相比,形成另一个世界。
  整个大宅院到处张灯结彩,进门处更是搭了一座数丈高的大牌楼,显得气势雄伟。
  异人和世子喜下得车来,早有迎宾上来接待,得知是秦国王孙和燕国世子后,赶快带向大厅。
  丝竹乐队吹弹出悠扬的迎宾曲,吕不韦也亲自到大厅门前迎接。吕不韦不断上下打量着异人,眼中露出异彩,反而将世子喜冷落在一边。迎着吕不韦逼视的目光,异人不自禁的想起身上的狐裘早已显得陈旧,忍不住低了低头。
  他也打量了一下吕不韦。今天是他卅五岁的寿辰,但似乎是因保养得法,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白里透红的脸,带着几分俊秀,虽然留着三绺清发,但还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
  他身穿一件白狐裘袍,头戴黑色貂皮暖帽,飘逸潇洒,有如玉树临风,与异人想象中的大腹贾形象,一点都沾不上边,他不像商人,反而像一介儒生。
  异人和世子喜要行礼拜寿,吕不韦连忙阻止,口里连声说道:
  “小人贱辰,本不敢劳动世子和公子玉趾,只是想藉此机会瞻仰一下世子和公子玉颜,并欢聚一下,里面请!”
  宾主分往东西阶而上,异人要让世子喜前行,世子喜说什么都不肯,最后是两人携手而行。
  吕不韦将他们引进一间精致小客厅,只见厅内设有八个席位,分成东西向,中间没有主位,这是吕不韦表示不敢僭越,因为这处小厅的客人包括赵国太子和其他六国质子,他只能在主人席位末位相陪。
  小客厅和外面大客厅相连,不过要登阶而上,而将前面的锦绣帷幕一拉,则完全隔绝。
  小厅布置精巧,周围都是各种姿态的玉石美女雕像,手中执着小儿手臂粗的蜡烛,将室内照亮得和白昼一样,四壁都嵌着多宝格,上面各色各样的珍奇珠宝,在烛光下晶莹夺目,闪闪发亮。
  今晚来向吕不韦拜寿的客人可分为三等:第一等的是赵国太子和六国质子,虽然赵王未亲自驾临,却要太子带了贺书来。这少数顶类贵宾是在小客厅内招待。
  第二等的客人大约有五、六十位,其中有朝中文武大臣,也有各国驻赵国使节和有大生意来往的商人。这批贵客是在大客厅中招待。
  大客厅设有寿堂,寿桌上堆满宾客们送来的寿礼。
  席位是成圆形摆设,中庭有丝竹乐队演奏,歌舞杂技正在进行。
  第三等是一般客人,其中有很多是不请自来,他们送了厚礼,可能只能远远看着吕不韦拱拱手,连寒暄一下都没有机会。这种客人数目逾千,分别在好几处大厅设筵款待,当然也有歌舞及斗技等助兴节目招待。
  至于这些客人带来的仆从,也由下人分别供给食酒和休息之处。
  数千人的宴会,处理得井井有条,异人看了,不觉暗暗在心中佩服,吕不韦不但有经商才能,在御众的事上,更显出超人的本领。
  吕不韦在门客的拥卫下,先到第三等客人各设筵处,敬了一杯酒,接受了无数声恭贺欢呼,接着又到大厅内一一敬酒,接受寒暄道贺。这时他已饮下数十杯酒,可是脸色反而由红转青,一根由眉心直通额上发际、平时看不太出的青筋,此时微微凸起,不断跳动。
  最后他独自回到小客厅,要两名俏丽婢女将帷幕拉上,厚厚的锦绣帷幕缓缓向中间相合,将外面的嘈杂和歌舞丝竹乐声全关在帷幕外。
  异人和其他公子不自觉的视线都射向帷幕外,似乎有点可惜看不到大厅内的精彩节目。
  “各位公子,"吕不韦笑着说道:“外面的粗俗音乐,庸脂俗粉,不配各位欣赏,为了表示对各位公子的敬意,不韦将把最好的呈献出来。”
  果然,八个席位,分由十六名绝色美女侍候,斟酒布菜,剔刺去骨,莫不伺候周到,体贴入微。更难得的是,十六名美女高矮纤肥几乎完全相似,看得出是精挑细选,刻意选出来的。面目虽相异,但各有各的特色和个性美,审美观再强的人也难分出高低。
  异人不时打量四周,目光总是被这些美女所吸引,厅内的匠心设计和那些奇珍异宝摆设,在这些美女的艳丽光辉映照下,全都显得暗然失色,银爵玉盘精致,更是微不足道了。
  屏风后面的暗间里,传出轻柔的乐音,声音不大,但异人听得出乐器众多,是个大编制的乐队,而且奏的正是秦国宫廷用餐时的膳乐。
  异人先是一惊,一介商人怎敢僭用宫乐,这是抄家灭门之罪,但再一想,这是赵国而不是秦国,他不禁哑然失笑。
  后来,逐渐,逐渐,他整个心灵都溶化在这故国音乐里,尤其是乐声中时时出现的击瓮叩缶与呜呜的人声和声,更勾其他浓浓的乡愁。
  十多年了,他远离故国,辗转各国当质子,去的都是秦国刚入侵过,充满悲愤怨恨的国家,这些国家的君臣民众对秦国本身无力报复,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全报复在他这个质子身上。
  仇视,冷漠,比此刻在屋外刮着的北风还要凛洌,还要刺骨!
  为什么各国一定要有战争呢?为什么秦国必须向外发展?经过商鞅变法,废井田,开阡陌,秦国上下励精图治,民间男耕女织,百工巧匠,各尽其业,已经是丰衣足食,百用具备,夜不闭户,山无盗贼;自从收了巴蜀以后,更是盐铁木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国之富有,超过山东各国。
  为什么还是要连年出兵中原,和了又战,战了又和,进攻别国的土地,占了又还,还了又占,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秦国多少年的征战,苦了天下各国,更苦了秦国民众。
  他当了十多年的质子,所到国家都是新战之余,亲眼见过无数精壮横尸沙场,老弱死于沟渠的惨状,也听过无数寡妇夜哭的凄惨啼声。秦国国内的景况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天下的慈母哭儿和寡妇哭夫的声音都应该是一样的!
  假若他有一天能登位……
  但那可能吗?
  他只是个棋子,棋盘上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就在他沉缅于乡愁和回忆中时,不知什么时候,乐声已停止,吕不韦从席位上站起来宣布:
  “各位公子请努力加餐,现在我要呈献我所有宝藏中最珍贵的一件!"他对侍立在屏风口的侍女拍手点头暗示。
  异人从回忆中惊醒,目光正好和吕不韦的相对,他总有着直觉,吕不韦今晚的视线,大部份时间都在射向他,而且看他的眼神和看别人的不一样。
  他在吕不韦的注视中,看到怜悯,也看到渴望,似乎想对他有所施予,却有着更多对他的要求。多复杂的神情!
  但他对他能抱着什么希望?又能有什么祈求?他想藉着他打通秦国的关系,将秦国也容纳在他的商业王国的版图?那他就计算错误了,秦国不要商人,尤其是像他这种影响政治的大商人。
  而且,他异人只是个棋子,对他可说一点用都没有。

  乐声停止,室内一片沉静,众人的视线都转向屏风口,过得片刻,两名俊妾抬着一张雕镂精致、碧玉桌面的几案出来。
  众人在失望之余,一阵哄笑声起,目光全都转到吕不韦的身上,似乎都在问,这镶金嵌玉的沉香木几案,也许是价值不菲,但能算是你吕不韦最珍贵的宝藏?
  据传说,吕不韦有次为了和一个齐国盐商斗富,五尺高、完美无缺、价值百万的珊瑚树,都像敲糖人一样,三下两下敲得粉碎,脸上连一点惜意都没有,这张几案会有什么奥妙?
  吕不韦对众人怀疑的眼光视而不见,他仍然微笑的看着异人,眼神中仿佛在问:
  “你也会和他们一样性急无知,不等最后结果出来,先就大惊小怪?”
  异人镇定地注视着他,心里在告诉他: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到最后不加评论!”
  接着,又有两名艳妾小心翼翼的抬出一张古琴,其中一人用衣袖擦拭原已光洁如镜的案面,然后再轻巧地放好。
  众人中赵太子精通音律,也最识货,他又是坐在西席首位,看得也最为清楚,他忍不住大声惊呼:
  “焦尾琴!”
  在场都是王孙公子,当然都听过这个名字,也都恍然大悟,焦尾琴的确称得上是无价之宝。
  相传,焦尾琴为周文王所制,有一天,他在一棵枝叶参天的古老梧桐树下弹琴,招来凤鸟停泊在此梧桐树上,而百鸟朝凤,也都围绕着梧桐鸣唱。虽然这种景象不到半个时辰,但余音在文王耳中却缭绕三日不去。不幸,第二天这棵梧桐就遭到雷击,文王命人选它的残干制成琴,而尾部还留有雷击的焦痕,所以名之为焦尾琴。
  此琴在西周东迁时就已在战乱中失踪,想不到又在此处出现。
  “的确,这项绝世珍宝当得吕先生宝藏之最了!"赵太子极口称赞,带头站起来到中央几案前,抚摸审视名琴。
  其他人也跟着围上来观看,七嘴八舌批评赞赏和触摩。
  只有异人和世子喜坐在席位上不动。
  吕不韦稍露惊诧的看了异人一眼。异人装着没看见,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各位公子在赞叹声中回到自己的席位以后,吕不韦轻描淡写地问世子喜和异人说:
  “难道此琴就不值公子一观吗?”
  “神气只宜远看,不宜亵玩。"世子喜微笑着说。他坐在西向首位上,当然能很清楚的看到中央席位上的琴。
  “公子你呢?"吕不韦不放松的紧迫着异人问。
  “我的看法是这琴还谈不上是吕先生珍藏之最。"异人笑着说。
  “公子的理由呢?”
  “琴的功用在发出美妙的乐音,不然只是一段死木头而已,所以依在下的判断,吕先生最宝贵的应该是能使此琴发挥极致的人!"异人徐徐说道。
  吕不韦先是一怔,随即仰首放声大笑。
  “高明!高明!不愧是上国公子!”
  世子喜震惊的看了吕不韦一眼,再看看异人,只见他脸上毫无喜色。
  正在纷纷议论的各国公子,根本就未注意到吕不韦和异人的对答,但经他这一阵大笑,全都转头注视。
  吕不韦站起来,拍拍手宣布说:
  “秦公子的话不错,要是没有绝世弄琴高手,绝世名琴也只是一段死木头,但高手没有知音,也是绝大恨事,好在今晚在座各位公子都是精通音律,尤其是我们的赵太子。”
  “不敢,不敢。"赵太子得意地向众人拱手。
  此时吕不韦向身后侍妾点点头。
  侍妾奔向屏风后暗间。另外数名侍妾忙着点亮厅内周围的水晶灯,室内光度突然增加何止一倍,对面看人纤毫可见。现在,在下要将宝藏中最珍爱的珍藏呈献在各位眼前,她不但是弹琴高手,也是歌舞天才!”
  这时,众人都屏息以待,室内只听得见烛心的轻微爆炸声。
  突然屏风后响起一阵轻盈脚步,还有玉珮的叮当声。
  众人都转首凝视屏风出口,只有异人摇摇头,和坐在他上首席位的太子喜相对微笑。
  他们都在想:难怪吕不韦这样年轻就富可敌国,他真有他先声夺人的一套。

  但是,异人很快就改变了他刚才的想法。
  一位丽人在两名俏妾的扶持下,走出屏风,室内仿佛又突然一亮,众人的眼睛也跟着发亮起来。
  她身材硕长,体态丰盈,却有着一束只能盈握的细腰。她脸上未施一点脂粉,肤色在灯光下却比玉还光润白皙。除了挺鼻、殷红小嘴外,最奇特美妙的是两道长眉直插入鬓,未经描尽,自然漆黑闪亮。
  她丰满,却长着一副瓜子脸;她硕长,却步履轻盈得像猫一样;她神情严肃,但举手投足之间,却会勾起男人最基本的欲念。她发髻上只有一根玉簪,却比满头发饰更引人注目。
  她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但一切矛盾在她身上都显得如此调合,转变成更进一层的美。
  众家公子望呆了,吕不韦凝视着她的眼神更是错综复杂,其中包括得意、怜惜,也包括了别人看不出的更多东西。
  异人也为她的美艳所震慑,他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奇怪的是,他心中涌起的是一阵想占有她的欲念,纯粹的,赤裸裸的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欲念。
  他对自己这种欲念有着罪恶感,但按捺不住。
  “这是玉姬,她现在要为各位呈献她的琴技。”
  玉姬先行跪下,向各位公子叩首行礼,她明媚的大眼流光四射地转动,像箭一样刺透了这些年轻公子的心,他们不自主的都在原席位上作出虚扶的动作,嘴中连声说着不敢。
  她的美震慑住他们,他们忘了她是歌伎,也忘了自己贵公子的身份,在他们眼中,她是夫人。
  然后,她在几案前坐下来,先是挑捻几下,调整了一下琴弦,就只这几声,精通音律的赵太子就不自觉地惊叹了一声:“好!”
  接着她不急不缓的弹奏起来。抑扬起伏,琴声铿锵,将整个客厅笼罩在美妙的琴音中。
  异人不懂音律,对音乐一向只是直觉欣赏。在秦国,王孙公子自小受的是法家教育,讲求的是如何治国旗天下以及穷研兵法,学习行军布阵,以备异日统兵作战。
  秦国宗室没有特权,不立军功,就会在宗室簿上除籍,因此,音乐只是他们酒酣耳热助兴发泄的工具,连带乐工歌女和舞伎,莫不如此,听音乐的时候,他们耳中根本就没有音乐,更别说用音乐来调剂心灵了。
  开始时,他看到燕世子喜正襟危坐,凝神而听,以及赵太子闭目击节,一副悠然神往的姿态,不禁有点好笑,但逐渐,玉姬那双在琴弦上轻挑慢捻或急促移动的手,吸引了他的注意。多白皙的手!柔软似若无骨,润滑晶莹美得找不出一点瑕疵,但抚在琴弦上时,却是那样有力,每一个琴音似乎都扣动着他的心弦。
  又逐渐,他不知不觉竟已沉醉在她的眼波之中。
  虽然她灵活的眼睛似乎照亮到室中每一个人,但他发觉到,大半的时间,她的目光是停留在他身上的。眼中带着妩媚,也含着几许的笑意。
  她在注意他的对琴音的反应,仿佛也发觉到他根本不懂音乐,她对他是另一种酒,他醉的是她本人,而不是琴声。
  不错,她对他是种美酒,神奇的美酒,他藉着看她弹琴,可以无所顾忌的直瞪着她看。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忘掉所有漂泊在各国的寂寞和苦闷,他是秦孝公的子孙,虽然不是嫡系,但他的血管里流有他的血液,秦孝公可以将秦国从一个边疆小国,变成天下舞台的主角,他为什么要一直为是庶出而自卑?
  怎么说他的父亲安国君是太子,秦国国君的位置,对他来说,并不是完全不可及的!酒能使人做平时不敢做的,想清醒时不敢想的,而美女是男人最醇最烈的酒。
  时时注意着他的那双妩媚大眼,突然闪起异样光彩,他自己也发觉到,他的精神振奋,外表也一定变得不再畏缩颓唐,而使她刮目相看。
  就在他胡乱遐思中,琴声戛然而止,众人都击案喝采,只有他茫然未动。
  吕不韦微笑的看着他,他才觉察到自己失态,随便鼓了几下掌。玉姬在此时开口说:
  “秦公子也许对贱妾所奏靡靡之音听不入耳,现在我弹一段楚大夫屈原所作的〈国殇〉,这套曲和辞,据说在秦国很受欢迎,不知是否?”
  玉姬人美,声音更美,莺啭似的声音听得异人失神,不知如何作答。
  玉姬不再多话,调紧琴弦,一开始即作兵戈杀伐之声,琴音高亢繁复,前后错综,表现出战场千军万马厮杀冲突情景。
  忽的,她轻破朱唇,引吭高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接着声音一转低沉——
    ~~凌余阵兮躐余行,
    ~~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输兮絷四马,
    ~~援玉枹兮击鸣鼓。
  琴音缓慢,歌声变得感伤——
    ~~天时怼兮威灵怒,
    ~~严杀尽兮平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琴音又复急促,歌声却转高昂曼长——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
  琴弹到此,琴弦忽断,歌唱完时,声也呜咽,玉姬忍不住以袖遮脸拭泪。
  异人感动得满脸泪痕而不自觉。
  世子喜则在一旁带点解围的口气说:
  “按照赵国的风俗,歌者指明为某人献歌,受歌者理当给点采头,公子却连掌都未鼓一下。”
  异人哦了一声,摸摸浑身上下,实在没有一样珍贵物品,给钱未免太俗气,唐突了这样的美人,最后他摸到腰带上的那块玉珮,这是他父亲安国君送给他生母夏姬初夜定情之物。在他首次出外当质子时,夏姬将这块玉珮郑重地为他挂在腰带上,叮嘱着说:
  “儿子,历代秦国出外当质子的,不是被杀,就是长年滞留在外,很少能安全回到国内定居,假若你在外遇到适当中意的女子,就用作品礼好了。”
  那年他只有十二岁,母亲言犹在耳,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他却越来越不得意。
  他茫然的取下那真玉珮向身后的侍妾示意,侍妾取来一只玉盘,盛着玉珮送给玉姬:
  “这是秦公子赏的。”
  玉姬来到他席前下跪,叩头道谢,异人连忙扶起,手触及到她的柔荑时,不禁全身都颤抖了一下。
  其他公子也在一旁鼓掌哄笑凑趣,纷纷摸出珠宝要身旁侍妾拿到玉盘里。
  玉姬一一叩谢,最后告辞入内。
  接下去另有歌舞节目上场,吕不韦也一再劝酒,但歌者自歌,舞者自舞,异人全不知道场内在进行些什么。
  他只不时将双手轮流放在鼻前深深地闻着,因为手指还留下玉姬的余香。

  绣被罗帐,金盆红炭,楼外依然刮风飘雪,室内却温暖如春。
  一具麒麟形的香炉,燃着南荒献来的异香,香烟飘渺,香味清淡,若有若无,使人有种置身仙家洞府的感觉。
  玉姬半裸地躺在吕不韦的怀里,抚弄着他的胡须,敞露的酥胸高挺结实,浑圆滑腻的大腿白如羊脂。
  她半闭着星眼,不断在挑逗着吕不韦。
  他则半躺靠在床栏杆上,眼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似乎对她的抚弄吻吮,没有半点反应。
  “你在想什么?"她的拨弄得不到前日的效果,不禁有点奇怪起来。
  “很重要的事。"他仍然半闭着眼睛,有点不耐烦的回答。
  玉姬停止了逗弄,半是撒娇半是生气地离开他的怀抱,翻身背对他而睡,嘴里却说着:
  “现在你不理我,等下别来烦人!”
  吕不韦一把抱住她,强将她转身过来,玉姬闭上眼睛等着他雨点似的狂吻。但等了很久,只等到吕不韦的一声长叹。
  “你今晚怎么啦?"玉姬睁大眼,气愤地问。
  “我在想今晚那些所谓的王孙公子,他们都可能是未来各国甚至是天下的统治者,前日自命尊贵,看不起我吕不韦是市井商人,可是一见到你,却都像见到天鹅的癞蛤蟆,一个个垂涎三尺。”
  “你因此不高兴,你嫉妒?
  “怎么会?我只是骄傲高兴,出了前日的一口怨气。”
  “财不露白,色不外泄,你将我拿出去炫耀,假若他们中间有人向你要我,你给还是不给?”
  “那怎么会!"吕不韦不在意地笑着说。
  “很难说,尤其是那位秦公子,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看你似乎也对他有意,抚琴时,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我说你嫉妒了吧!"玉姬格格地笑起来,紧往他怀中钻:
  “其实,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有哪一个比得上你?英俊、潇洒、多金,还多一份他们所没有的自由,尤其是……”
  “尤其是我的床第功夫,是不是?"吕不韦轻淡地说。
  “你这个人真坏!"她娇羞的钻入他的怀中。
  吕不韦仍然没有反应,只是抚弄着她黑如漆墨的秀发出神。半晌,他突然冒出一句:
  “你认为异人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你刚才单独送他出去的时候,他向你说了什么?”玉姬惊吓的坐直了身子:“真的,我注意他,只是对他存着一份怜惜,一个天下至强秦国的公子,却落魄畏缩成那个样子,还不如弱燕的太子喜那样泰然而带自信。”
  “我同样对他存着怜惜,而且在他身上我思考着一项雄图大计。”
  “你想将我送给他,拉拢他,发展对秦的贸易?"玉姬哀怨地说:“不韦,说真的,我对你是忠心不贰的。”
  吕不韦对她的表白不置可否,反而问她说:
  “耕田之利能赚几倍?”
  “大约十倍吧。"她不解地看着他,迟疑的回答。
  “像我这样贩有于无,垄断赵齐珠玉盐铁,能得利几倍?”
  “应该有百倍之多吧?"玉姬索性夸大片词。
  “那立主定国能赚多少呢?”
  “你!你在想什么?"玉姬瞪大眼睛。
  “告诉我!这能够赚多少倍?”
  “不知道,"玉姬摇摇头说:“也许可以赚到列土封侯,子孙世代南面称孤,但也许会亏到家灭人亡,身首异处。”
  “做生意本来就是风险越大利润越高,最没有风险的是市井贩卖豆浆早点,逐什一之利,但你满足于我这样吗?”
  “但目前你已经如此……”
  “不,我有我的打算,不过一时无法向你说清楚,而且女人应该是只管享用男人所赚来的成就,不必知道他们的成就是如何得来。”
  “但我关心你,我想知道。"玉姬躺进他怀里,仰面祈求。
  “不,我一时真的说不清楚。"他温柔的抚摸她的脸,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似的坚决:“我只能告诉你,开始时,我的确想藉由他打开秦国的市场。你也许不会懂得这些,秦国连年对外征战,最需要的是精良的兵器。但秦国炼铁术远落于山东各国之后,还是以铜兵器为主。目前它打胜仗全靠兵强将勇,兵器连韩魏等弱国都不如,更别说强大的赵和气了。秦国有识之士一直以此为忧。于是我想到目前暂时贩卖韩魏的兵器到秦国,一旦争取到秦王的信任后,为秦国开采巴蜀的铁矿和地下自来火,再将炼铁术传过去。”
  “现在呢?你改变了主意?"玉姬插口问。
  “不错,今晚见到异人后,我改变了主意。”
  “怎么个变法?"她摇头表示不解。
  “那样做,再大的发展,都只是为他人作嫁!”
  “因此你想到定国立君?但看异人的样子,不像个英明有为的君主,"她轻蔑地摇摇头:“看他那副想亲近我却又畏缩的神态。”
  “哈哈,"吕不韦又笑出惯有的开朗笑声:“就是看到他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我才起了这个念头。英明通常无情,优柔一般忠厚,他如今不得意,假若我能施恩,将来他一定不会负我。”
  “你的计划呢?”
  “一时对你说不清楚,不过我已成竹在胸,只是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我也得郑重考虑。”
  吕不韦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紧抱住玉姬,嘴移到她高挺的胸前,含住鲜红粉嫩的乳头,轻吸起来。
  “我说过不要烦我!"玉姬娇嗔着,却反身将他的头抱得更紧。
  窗外朔风怒吼,雪越下越大。
  室内燥热有如暮春。

  三个月来,异人都处于失魂落魄状态。
  他耳畔始终萦绕着那晚的琴声,有事无事都是如此。
  他眼前不断出现玉姬那双白皙春笋般的手,日间、夜间、梦中、清醒,只要他闭上眼睛,那双手就会在他面前摇动,还有那对明媚的大眼。
  尤其是那眼神所流露出的神情,怜惜中带着鼓励,这是多年来他从未见过的。
  明白他处境的各国君臣,看他的眼神是敌意中含着轻视;当质所在国的民众,只要知道他的身份,再和善的人,立即会在眼中喷火。
  同为质子的各国公子王孙,表面对他奉承巴结,或是公开仇视,眼神中总掩盖不了他们心中的仇恨和讥刺。
  只有一对眼睛曾带着这种怜惜混合着鼓励的神情注视过他,但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就是他的生母夏姬的眼睛,她在看他的时候,总是带着这种眼神。
  但肯用这种神色看他的眼睛,他已有多年未见了,他也一直认为,今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种眼神看他,却想不到它又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一个绝世佳人的脸上。
  他多希望这种眼神永远留在他身边,光耀着他,鼓励着他,在这股眼神的照射下,世界上没有他不能完成的事!
  只是,他不知道她到底和吕不韦是什么关系。她只是一名歌伎,他却说是他最珍贵的宝藏!
  假若他厚起脸皮向他要,他能割爱吗?
  显然,吕不韦邀他与宴,对他比其他任何质子都好,这表示对他有所求。
  事后燕世子在这段时间里也造访过他几次,他们年龄相当,意气相投,很快就结为好友。
  他告诉他,外面传说,吕不韦特意拉拢他,是为了想开辟秦国这块处女市场,因为秦国一切大规模产销都完全掌握在政府手上,只要打通国君这一关,将来不但有做不完的生意,而且是可以垄断。
  但他也苦笑着告诉燕世子,他这个王孙,在国君祖父和太子父亲眼中都没有一点地位,不帮忙说话还好,说了只有误事。要是生母得宠,也许可以在后宫帮吕不韦介绍点珠宝玉石生意,现在连这都做不到,其他更不必说了。
  吕不韦目前也许不清楚他的处境,不过日后总会知道,他能开口要他最珍贵的"宝藏"吗?他有什么可以作偿?商人讲究将本求利,他付不出这笔代价。
  他叹口气站了起来,环视室内陈旧的家具,简陋的摆设,再看看挂在墙上穿了多年的狐裘,有些地方都脱了毛。
  他在这里的府第是租自一家破落户,为了贪图气派大,租金便宜,但底下只有几个僮仆,连打扫都打扫不过来,别说保养维护了,房子太大人太少,更显得落寞。
  这不正是他处境最好的写照?架势大,全都是空的!
  跟他从齐国来此的妾姬,因为不习惯这种冷落,来了赵国没几个月就下堂求去,他就是能要到玉姬,他能用什么来使她快乐?但他多希望她那股眼神永远留在他身边,温暖着他,鼓励着他,在那股眼神的照射下,他感到振奋,仿佛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要他维持这种心情,他说不定真有一天会成为秦国的统治者,天下和气的维护人。
  在和世子喜数次倾谈中,他们谈到战乱中民众的疾苦,也都道出各人的志向。
  世子喜说,一旦他接位,将轻刑减赋,与民休养,在易水以东建立一片乐土,让燕国成为一个富而知礼的国家,绝不再想在中原称雄争霸,除了抵御外来的侵略,绝不轻动干戈。
  他的理想是:燕国国小地贫,以易水为带,和中原各国利害关系极小,只要努力建设,息战止兵,在他有生之年,必定可将燕国变成一个安和乐利的国家。
  在世子喜一再的鼓励和要求下,他勉强说出他的抱负:假若他能登上秦国国君的位置,他不会像他的祖先那样对外侵略。自从秦国兼并了巴蜀以后,可说是民丰物足,等待开发的地方太多,他要全力在国内开发建设,而强大的武力则用来维护天下和气,谁要先期战端,他就率领其他各国加以讨伐。
  “我要成为天下和气的维护者!”
  说这番话时,他倒是慷慨激昂的,现在想想,有点痴人说梦。
  不过,只要想到玉姬怜惜混合着鼓励的眼神,他又觉得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而且太子喜也激动地鼓励他,有需要时,他会帮他的忙,燕国虽小,但对赵齐都有相当的影响力。
  同时他又提醒他,吕不韦想利用他,他何不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吕不韦的财富和人际关系。
  但吕不韦是好利用的吗?他时下连利用吕不韦的本钱都没有。也许吕不韦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三个多月没再找他。而他想去拜访,却又不敢。
  他在室内来回踱着,一面摇头苦笑。不经意的看看窗外,才惊觉到已是草木盛绿的暮春时节了。
  “赵升!"他对着门外喊,想要他进来加茶。
  赵升却同时叩门进来,跪着禀告:
  “吕不韦先生求见。”

  吕不韦盘膝坐在客厅,今天穿的是一件灰色夹衫,更显出他的飘逸潇洒。
  异人走进客厅,吕不韦起身想行平民见贵族的跪拜之礼,却一把为异人拉住,最后行宾主之礼,吕不韦坐在上位。
  赵升献茶后退出,两人寒暄后,一时找不出话说,沉默了很久。异人想问他今天的来意,也想顺便问候一下玉姬,却开不了口。最后吕不韦抚弄了一下他的三绺青须,毅然地说道:
  “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看不到什么僮仆,这么大的宅第,是否嫌冷落了一点?”
  异人苦笑不语。
  “假若公子不嫌唐突的话,在下想开门见山直言。"吕不韦一面观察异人的脸色试探着说。
  “先生尽管道明来意,直说无妨。"异人仍然苦笑。
  “公子对在下也许了解不多,但在下对公子的处境却是打听得非常清楚。”
  “啊!"异人虽早已料到,但听到他这样直言不讳,仍然激动得全身一震。
  “这次造府拜访,一来是感谢上次贱辰能得到公子移玉亲临,再则是为公子感到不平,想助公子一臂之力。”
  异人注视着吕不韦,在他眼神中也看到了那股怜惜,但不知为什么,玉姬眼神中的怜惜使他感到温馨,而出现在吕不韦眼中,却令他觉得是无比的侮辱。
  他语气僵硬的问:
  “助我什么一臂之力?”
  “光大公子之门。"吕不韦微笑着说。
  看他一副成竹于胸的样子,异人不禁有气,他带点微怒的说:
  “我祖父身为国君,父亲是太子,先生要如何光大我的门楣?”
  吕不韦一时微笑不语,似乎在等他息怒。过一会他才又说:
  “公子生气了吗?事先讲好你不会嫌我唐突的。”
  “请直言,我并未生气。"异人暗责自己气度太小,别人一句话就能激使他怒形于色。
  “秦为天下之最强,公子令祖、令父又为秦国之至尊,当然在下无能为力再增加点什么!但令祖、令父之门,并不等于公子之门!”
  异人想起本身困境,不能不同意,但他不服气的问:先生能帮我些什么?”
  吕不韦笑着说:
  “三天以后,这里将僮仆成群,不再这样冷清;三个月以后,这里将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成为各国贵宾云集之处!”
  吕不韦显得有点兴奋,他长跪了起来,声音提高许多:
  “三年以后,你将成为秦国的顺位继承者,不再是秦国的弃子!”
  “先生!"异人制止住他:“隔墙有耳。”
  这次轮到吕不韦有点尴尬,他白皙的脸上浮上一层红云,就此默默无语。
  异人的话提醒了他,"立主定国"乃是牵涉政治的大事,稍一泄漏,引起战争不说,说不定他和异人都有杀身之祸。
  异人对他是心存感激,但贵族惯有的骄傲,受不了他眼中怜惜的侮辱。他反过来语带讥讽地说:
  “先生为什么不将这番心力用在光大自己的门楣上?”
  “公子知道,商人绝不做没有利润的生意,光大公子之门,也就是光大在下之门。在下财富已足,就等着门楣了。”
  “我原先还以为先生要的是巴蜀的盐、铁、铜、矿和秦国的兵器市场,"异人仍带讥讽地说:“想不到先生的雄心比这还大。”
  “也许在下是越界了,"吕不韦又回复冷静地说:“但平时思富,富后思贵,是在下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这件事非同儿戏,我得考虑一下是否接受先生的好意。"异人心中虽然一万个愿意和感激,但只要接触到吕不韦的眼神,就自然而然起了反感。
  “这样也好,"吕不韦起身告辞说:“此事虽然得郑重考虑,但也是事不宜迟。据在下日前得到的消息,秦王近来年老体弱,在病榻上时间居多,一旦……"底下的话吕不韦没有说下去。
  不过,异人明白他要说什么,一旦有所缓急,安国君顺理成章继承大位。接下来就是要册立太子,他人远在赵国,宫内又没有奥援,当然没法和其他弟兄们争!
  最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个消息吕不韦都已得到,而本国派驻赵国的使节却一点都未向他提起过,他一直以为祖父还健朗得很。
  异人心念急转,表面却装得不动声色,他告诉自己,和吕不韦这种大奸巨滑的商人打交道,他得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否则就会落入他设好的圈套。
  吕不韦看他不说话,自作结论,语气坚决地说:
  “这样好了,明天酉时在下派车来接公子,并不一定要谈今天的事,只是小酌一番而已。”
  “明天……"异人沉吟不语。
  “哦,这也是玉姬贤妹的意思,自贱辰那晚分别以后,玉姬时常提到公子,今天在下到府拜访,临行她还一再交代,务必将公子请到。”
  “玉姬?贤妹?我还认为称'姬'应该是……"异人虽然力作镇定,但突然发亮的眼睛和激动的语气早将他内心的狂喜泄漏无遗。
  “玉姬是楚人,从小父母双亡,卖到寒舍,五岁习歌舞,今年也廿岁了,十五岁那年在下才发现她的琴艺,欣赏她的才华,也可怜她的身世,因此一直是以弱看待的。玉姬是她歌舞班的名字,她原姓屈,据推算,应该和大诗人屈原大夫有点家族关系。”
  “难怪唱〈国殇〉唱得那样动人。”
  他们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已到大门口,吕不韦临上车还盯了一句:
  “明天酉时,考虑的时间够吗?”
  “一天一夜的考虑时间我想是应该够了!"异人喃喃地说。

  “不要老是转来转去,转得人家心烦。"玉姬发着娇嗔。
  她今晚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家常便服,脸上仍然未施脂粉,在灯光下显得清丽无比。
  晚宴设在一间密室里,吕不韦每逢有重大事情难决,就会独自在这间密室内长思,除了玉姬送茶饭外,其他童仆婢女者不知道有这间密室的存在。
  室内陈设简单,看不到一样珠玉宝器,三面墙上都是上抵天花板的书架。正面的书架放的是在各国生意上的秘密资料,东西两面墙上的书架,则是堆满了各种类型的竹简,包罗了天文地理、经子史集和兵法刑名之学。
  吕不韦常向玉姬夸口,他胸怀治国旗天下之学,做生意只不过是牛刀小试,将这些学问应用在商场上而已,想不到十余年间驰骋商场,所向无敌,将那些所谓贸易世家和商场老将杀得落花流水,而建立了自己的商业王国,但他绝不会以此自足。
  他最崇拜的偶像是陶朱公范蠡,他也是用将相之学经商,三致富,三散尽,最后还是天下首富。
  不过,陶朱公是先为将相,改而经商,而他吕不韦是先将治平之学在商业上获得印证,再转而从政,成就一定在陶朱公之上。
  他等待机会已久,但将相转为商人易,而商人想转为将相,在阶级分明的轻商社会里,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异人出现,这样简直不可能的事终于有了变成可能的机会,他必须紧抓住不放,否则稍纵即逝,何况这中间有事去齐国,又延误了三个月。
  室内仅设有三个席位,主客东西向,下首中央是玉姬的席位,上放着焦尾琴。
  经过玉姬娇嗔,吕不韦顺从地回到主位坐下,他忍不住问:
  “接秦公子的车,发出没有?”
  “你问几次了!妾身早告诉你申时末即已发车,你约的不是酉时接他吗?现在才刚到酉时。”
  “哦!"吕不韦又陷入沉思。
  “今天你怎么了?往日再大的事都不会这样浮躁?”
  “这和往日不同,再大的买卖亏了,还有赚回来的时候,这次的机会一放掉,就永远不会再出现。”
  “你现在什么都有了,应该满足。"玉姬叹口气说。
  “大丈夫应成功立业,名留青史,赚点钱算什么!人一死,财散尽,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好大喜功,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玉姬哀怨地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冒倾家荡产,甚至是杀身灭门的危险!”
  “这是你们妇人所无法懂的,说了也无益。"吕不韦两手握拳重击席案,坚决地说:“这次机会我一定要把握,不惜牺牲我所有的一切!”
  “包括妾身在内?"玉姬试探地问。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吕不韦一时会不过意来。
  “假若秦公子向你要我,你也肯给?”
  “他怎么会?”
  “不韦,不必骗我,昨天你告诉他以弱妹情份待我,你本身就有这个意思了。"玉姬不满地说。
  “……"他不禁为之语塞。
  “我是不想离开你的。虽然你比我老了许多,而秦公子比你年轻,我只喜欢你,你明白吗?”
  “再说,这个月我的月事没来,医生说照脉象看是有了身孕,这是你的孩子,你舍得将我和你的孩子送给别人?”
  “真的?"吕不韦高兴得站了起来,一把将玉姬紧紧抱在怀里:“有了我的孩子为何不早说?”
  “女人的事,不想麻烦你,"玉姬紧靠着他怀里,脸上现出初为人母的骄傲:“而且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玉姬在他胸前享受温存,吕不韦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不只是高兴,而且是双倍的高兴。他富可敌国,广蓄姬妾,年届中年,却没有一个孩子,现在总算有了消息。而双倍高兴的是,假若玉姬生了一个儿子,他将来可能是秦国国君,甚至是天下霸主!
  为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实在的,开始发觉到异人对玉姬有非份之想的时候,他是有点愤怒和嫉妒,后来他只想用玉姬这块香饵来钓异人这条潜龙,却绝不会让他真正吃到口。
  但现在,他不只是要钓这条潜龙,利用自己的财富送他上天,而且要诱使他吞下这块饵,让饵在他体内化成小龙、飞龙。飞龙在天的飞龙,君临天下的飞龙!
  想到这里,他不禁爽朗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
  “什么事这样高兴?"正在温存中陶醉的玉姬,为他的笑声惊醒,嗔怪地问。
  “你教我能不高兴吗?行年卅有五,才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吕不韦抚摸着她的头发,也投入那股温存之中。
  “秦公子到!"声音从大门、院子,一层层的由远而近,由轻微模糊越来越清晰大声,男声女声,像层层波浪逐渐转递过来。
  “贤妹,你出去迎接公子进来。记住,贤妹,这就是今后我们之间的称呼。"他推着怀抱中的玉姬说。
  “是,兄长。"玉姬摇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琴声悠扬,香烟袅袅。
  玉姬那双令他神荡的凝脂玉手,或快或慢的在琴弦上移动,挑动的每根琴弦、跳出的每一个乐音,都会引其他心灵深处的共鸣,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神奇的手?
  偶尔,他将视线移转到烟雾围绕中她的秀脸时,他总会有种迷幻的感觉,他眼前坐的是人还是神仙?
  她聚精会神的抚琴,偶尔也会有意无意的看他一眼,每逢目光相触,他全身都会一震,似乎遭到电殛,而且是屡试不爽。
  最后使得他再也不敢正视她的脸,只茫然的注视着她的双手。
  吕不韦举杯向他敬酒,他浑然不知,向他说了什么,他只是当作噪音,听不清也不想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他们的正事刚才已经谈完,现在应该是陶醉在这半人间、半仙境的时候。
  美酒、佳人,再加仙乐似的琴艺,这只应天上才有!
  刚才,吕不韦和他推心置腹的畅谈秦国内部政情:秦王年迈体弱,性情逐渐变得乖张,积极向外侵略,是他不服老的象征,也是因他想在临死前看到更广大的秦国疆域。目前秦赵两国百万大军在长期对峙,迟早会突发战争。
  这种情形对异人的影响是:他在赵国的处境会越来越恶劣,事先得有应变的计划。
  太子安国君生子二十多人,异人生母夏姬不得宠,眼下等于打入冷宫,一年只在全家团拜祭祖时,才见得到安国君一面。
  兄弟多,而生母不受宠,人又身处异国,安国君一就王位,即要册立太子,他绝对争不过生母蒙爱、而本身时时侍候在父亲身边的弟兄。
  正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而且过了生育期,但最受安国君敬爱。虽然她也是由姬妾扶正,但为人雍容大度,待下宽严得宜,颇受宫内及朝内大臣尊敬。连秦王有时也会向安国君开玩笑说,立他为太子,一半是为了华阳夫人的关系,因为他有母仪天下的仪表和气度。
  她因为是楚人,又无子女,秦楚关系长期恶劣,所以难受众人尊敬爱戴,仍免不了孤独寂寞之感。孤独寂寞的人,最容易受温情感动。
  秦王后弟阳泉君,甚受秦王夫妇宠爱,经常随侍在秦王身边,善于言词,秦王对他可说言听计从,但为人贪财喜货,可以动之以利。
  他们讨论的结果,得出一个概要的行动计划。
  第一步,异人先在赵国造成声势,在吕不韦及燕太子的协助下,广结赵国政要及各国质子使节,形成他在赵国及秦国都有举足轻重的形象。然后再多纳门客,周贫济急,让这些江湖清客将异人的贤名,由民间自然而然的传到秦王和安国君的耳中去。
  第二步,由吕不韦买通华阳夫人左右,设法见到华阳夫人,动之以温情,使她能求安国君立异人为嫡嗣,能够立为嫡嗣,则未来当太子的大势已定。另外以财货及恐吓双管齐下的方式,说动阳泉君在秦王夫妇面前说异人的好话,因为太子立嫡,还得征求父王的核备。
  第三步也是目前最紧急的一步——有鉴于秦赵两国的紧张情势,狡兔三窟,异人不能不有应变的准备。虽然因为他要发动交际攻势,必须留在邯郸,但同时也要在邻近乡间营造一处紧急避难所,一旦秦赵发生战争,赵国想杀质子时,可以到那里隐匿。
  一番深谈后,异人对吕不韦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设想周到,处处进逼,却步步都留有退路。他侃侃而论的时候,不像一个卑躬屈膝、唯利是图的商人,却像一个气吞山岳的天下宰割者。
  假若他能就秦王位,吕不韦将是他的贤相能将,辅助他称霸天下,达成他维护天下和气的愿望。
  不过现在,这些定国立君、治国旗天下的事,对他似乎那样飘渺遥远,微不足道,他眼中只有那一双让人心跳的手,以及偶尔相遇使他醉上加醉的妩媚眼波。
  他忘掉了王孙应有的矜持,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站起来,蹒跚的走到吕不韦席位前,他举杯干了说:
  “吕先生,这杯敬你!”
  吕不韦赶快站起举杯回敬。
  异人自己将酒斟满,又举杯说:
  “这杯对先生有所求,答应后我再干!”
  “公子尽管说,不韦已将身家性命交托给公子,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吕不韦微笑地说。
  “请将先生弱妹赐给异人!"他很困难地挣扎出这句话。
  “这件事在下不能完全作主,还得看玉姬本人的意思。"吕不韦装出拂然不悦的神色,看了玉姬一眼。
  “铿"的一声,琴声突然停止,琴弦断了两、三根。玉姬怒冲冲的走向屏风后门外。
  异人震惊得酒醒了大半,僵立在原处,不知该如何是好,口里不断喃喃说:
  “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吕不韦反过来安慰他说:
  “她虽然只是一名歌伎,但自小我就将她宠坏了,公子请先回座,我去看看她生的什么气。”
  “都是我不好,失态失言。"异人懊恼地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件坏事,我去问问。"吕不韦将异人扶回席位上,他走出门外。
  很久,他才带着微笑回来,在异人身旁坐下说:
  “没事了,玉姬刚才气的是公子不尊重她。”
  “不尊重她?我怎么敢!我一直将她视如夫人。"异人嗫嚅地说。
  “她说她对公子自始就有好感,但公子应尊重也,不应有今晚这样轻率表示。”
  “不错,不错,应该明媒正娶,按照规矩来,可是……"异人想到正娶需待父亲批准,这要等到何年何月,而且要是知道她只是商人家中的一名歌伎,那更绝无希望。
  “玉姬说,她也知道以公子的身份,明媒正娶困难重重,但她也不愿对自己委屈,她平生志愿就是嫁一个平民,过着一夫一妻白首到老的生活,而绝不委身为妾,所以算是和公子没有缘份,从此不要再见面了。”
  “吕先生,你说没事了,竟是这样的没事了?"异人急得站了起来。
  “公子别慌,还有下文,经过我一番劝说,她同意为了助公子图大业,不要因这件事感到挫折,她答应对外你以纳姬的名义接她过去,但对内要行正娶之礼,而且一生儿子,就要将她扶正,在此以前不得更娶正夫人。”
  “当然,当然,只要她生了儿子,理所当然的能扶正。"异人只要能得到她,此刻什么都会答应。
  “那好,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玉姬自小孤苦,但我早就看出她与众不同,却未想到她将来要母仪天下,哈哈!"吕不韦得意的笑出惯有的爽朗笑声:“在下将以长兄为父的身份,陪一副丰富的嫁妆。”
  “长兄为父,请上坐受妹婿一拜。"异人将吕不韦推坐在席位,真的纳头要拜。
  “公子,这个玩笑开不得,虽然是一家人,君臣之礼不可失。"吕不韦说着拦住异人,自己反而纳头拜了下去:“今后玉姬还需公子多照顾,生长在商人家,不识大体,公子得海涵并加以教育。”
  异人连忙扶其他来,只见他真的脸上挂满了眼泪,这使得他无限感动,暗暗发誓,他绝不负玉姬,更要善待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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