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个真正的哲人,一个伟大的化学家
 




  克洛德-约瑟夫·皮勒罗从前是做五金生意的,开的铺子叫做金钟。他的相貌天然有种风度;衣着和生活,头脑和心地,言语和思想,在他身上都很调和。皮墩罗是皮罗托太太独一无二的亲属,他所有的感情都放在康斯坦斯和赛查丽纳身上。在他经商的时期,他的老婆、儿子,还有过继厨娘的一个孩子,全死了。这些悲痛的丧事养成了他坚忍刻苦的基督徒精神。这个高尚的人生观使他日子过得很有生气,他的风烛残年也有一道又冷又暖的光彩,象冬天的太阳。瘦削干瘪的脸,土黄和暗棕色混合起来的皮肤,色调沉着,跟画家用来象征时间的人物非常相象,只是更亲切一些。做买卖的习惯把他那种庄严古板的气息减轻了些,不至于象画家,雕塑家,造钟的艺术家所表现的那么过分。他中等身材,不是胖而是有些臃肿,天生是个能劳动而长寿的人;肩膀的宽度说明他骨骼结实。人很镇静,没有表面上的激动,可也并非冷酷无情。从安详的态度和神气坚决的面相上看,皮勒罗很少表情,他的感情是内在的,既不放在嘴上,也不加以夸张。带着一星星黑点子的绿眼珠特别清朗。脑门很低很窄,因为年纪大了,皮肤已经发黄,刻着一道道笔直的皱纹;银灰色的短头发象毡一样。细气的嘴巴不是吝啬而是谨慎的标识。炯炯有神的目光说明他生活很有节制。诚实,负责,谦虚这些美德,象光轮一般罩着他,使他的脸更显得精神饱满。

  六十年功夫,他都过着艰难俭省,刻苦耐劳的生活。他的经历和赛查相仿,只是没有赛查那样的运气。他做伙计一直做到三十岁:赛查把积蓄买进公债的时代,皮勒罗的资金还冻结在生意上。他吃过限价政策的苦,锄头和铁器都被征用。他谨慎,保守,有预见,转起念头来象做算术一样精细,这些特点影响到他的经营方式。他的买卖多半是口头成交的,倒也不大发生纠葛。他和深思默想的人一样会得冷眼旁观,尽量听人家说话,暗暗打量人家。因此邻居们贪图便宜做的好买卖,他往往不愿意做;事后他们上了当,才佩服皮勒罗有眼光,识得人的好坏。他宁可做些利子薄而稳当的买卖,不肯拿大本钱去冒险。他经营壁炉前面的铁板、烤肉用的夹子、粗糙的壁炉架、翻砂的和生铁的锅子、铁耙和乡下人的动用器具:全是没有出息的货色,要花很多力气整理,赚头还抵不上人工。东西笨重,搬动存放都不容易,好处却有限得很。

  他一生不知钉了多少箱子,打了多少包,卸了多少车货。这样挣来的一份家私可以说是最光明,最正当,最体面的了。他从来不勒索高价,也从来不钻谋生意。最后一个时期,他常常站在店门口,抽着烟斗,一面瞧着过路人,一面看伙计们做活。一八一四他退休的那一年,他手头有七万法郎公债,一年收五千几百法郎利息。他把铺子盘给一个伙计,但是那四万法郎要五年收清,而且是没有利钱的。三十年功夫,他每年做十万法郎交易,赚一个七厘钱,日常吃用去了一半。这就是他的总账。邻居们对这份薄产并不眼红,只称赞他做人通达,可并不懂得其中的道理。钱币街和圣奥诺雷街的转角上,有一家大卫咖啡馆,几个老年的商人都象皮勒罗一样晚上在那儿喝咖啡。过继厨娘儿子那件事,有时在咖啡馆里成为取笑的资料,但是取笑并不过火,因为大家敬重这个五金商,虽则他只求问心无愧,并不要人尊敬。那可怜的过继儿子死后,有两百多人送丧,一直送到公墓。皮勒罗却表现得非常勇敢;他凭着刚强朴实的性格忍着痛苦,使邻里街坊更加同情这个好人。提到皮勒罗的时候,大家嘴里的好人两字意思特别广泛,也特别高贵。

  巴黎的布尔乔亚一朝闲下来就会闷得发慌,皮勒罗清苦惯了,告老之后更不愿意懒洋洋的坐享清福。他依旧过着从前那样的生活,还用政治信仰来鼓起他晚年的兴致。他的政见,也不必替他隐瞒,是极端的左派。大革命曾经把一部分工人阶级和布尔乔亚结合在一起,皮勒罗就属于这一部分的工人。他唯一的缺点是把布尔乔亚在政治上的收获看得过于认真:他坚持布尔乔亚的权利,坚持自由,坚持大革命的果实。自由党人说耶稣会教士潜势力很大,《宪政报》说王上的兄弟①有某些思想;皮勒罗也的确相信那些教士和那些思想威胁布尔乔亚的安乐生活和政治地位。但他和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完全一致;他的政见没有胸襟狭窄的意味,他决不辱骂敌人。他一方面怕出入宫廷的马屁鬼,一方面相信共和党人的品德,以为曼努埃尔真是生活朴素,富瓦将军真是大人物,拉法夷特是政治的先知,卡西米·佩里埃没有野心,库里埃是个好好先生。②总而言之,他脑子里装满了高尚的幻想。这个极有风度的老人喜欢和亲友们相处,跟拉贡家、侄女家、法官包比诺家、勒巴家、玛蒂法家来往。个人的开销一年只花到一千五。他把余下的收入做好事,送侄孙女礼物,每年四次在时运街的罗兰酒家请朋友们吃饭,接下来还请他们看戏。

  ①指路易十八的弟弟阿图瓦伯爵(1757—1836)。一八二四年继王位后称查理十世。

  ②曼努埃尔(1775—1827)、富瓦将军(1775—1825)、拉法夷特(1757—1834)、佩里埃(1777—1832)、库里埃(1772—1825)都是王政复辟时代的自由派政治家。

  象他这样的老鳏夫,太太们兴之所至,尽可敲他竹杠,叫他开一张现期支票,要他作东到郊外去玩儿,或是上歌剧院,上博戎游乐场。皮勒罗能够请人玩儿觉得非常得意,看见人家快乐,他就快乐。铺子出盘了,他可不愿意离开住惯的区域,在布尔东奈街一所老屋子的五层楼上租了三间屋。正如莫利讷的不三不四的家具反映出他的生活习惯,皮勒罗家里的陈设也表现了他的简单朴素的生活。三间屋分作穿堂,客室和卧房,除了大小不同以外,都象修道士的寝室。

  穿堂铺着红的上蜡地砖,只有一扇窗,挂着红边的布窗帘,红羊皮面子的胡桃木椅钉着铜钉;壁上糊着橄榄青的花纸,挂着几幅版画,有《美国人的宣誓》,《首席执政时代的波拿巴》,和《奥斯特利茨战役》。客厅大概是家具商设计的,铺着地毯,摆着玫瑰花图案的黄色桌椅;壁炉架上放一套本色的紫铜摆设;壁炉前面有一个漆屏风;靠壁的桌上,玻璃罩底下盖着一个花瓶;圆桌上铺着毡毯,摆着一套酒具。上了年纪的五金商很少在家招待客人,所以客厅里样样簇新,可见他是为了适应潮流而牺牲了一笔钱。卧房的简单跟教士和老军人住的差不多,这两等人最能够体会人生。床高头的壁上挂着一个带圣水缸的十字架。生活清苦的共和党人居然还有信仰,的确叫人感动。屋子每天由一个老婆子来收拾,但皮勒罗尊重妇女,不让她擦皮鞋,另外包给一个专门擦鞋的工人。

  他衣着简单,刻板得很。平时穿的是绿呢外套、绿呢长裤、花布背心、白领带、阔口皮鞋;过节换一件铜钮扣的大氅。他起身,吃中饭,上街,吃晚饭,出门,回家,都有一定的时间,再准确没有。有规律的生活原是健康与长寿的秘诀。他和赛查,拉贡夫妇,洛罗神甫,从来不谈政治;这帮人彼此太熟悉了,决不为了要说服别人而争论。他象侄婿和拉贡夫妻一样,极信任罗甘。在他眼里,巴黎的公证人永远是德高望重的人物,诚实不欺的模范。关于那笔地产生意,皮勒罗曾经作过一番调查;所以赛查才敢大着胆子不相信老婆的预感。

  花粉商走完七十八级楼梯,到了叔岳家的棕色小门前面,心里想老人家身体真结实,经常爬这些蹬级居然不哼一声。他看见外边的衣架上挂着外套和长裤;瓦扬太太正在把衣服又是刷又是搓。那位真正的哲人披着一件灰呢大褂,坐在火炉旁边吃中饭,一边念着《宪政报》又名《商报》①上登载的国会辩论。

  ①《宪政报》从一八一七年七月二十四日至一八一九年五月一日改称《商报》,正是小说故事发生的时代。

  赛查道:“叔叔,生意已经定局,就要立合同了。你要有些害怕或是懊悔的话,退出还来得及。”

  “为什么要退出?买卖是好的,不过时间长一些;靠得住的生意全是这样。我的五万法郎端整好了,就在银行里;出盘铺子的最后五千法郎,昨天已经收齐。拉贡他们可是把全部家私都押上去了。”

  “以后他们怎么过日子呢?”

  “放心,他们不会饿死的。”

  “我懂了,叔叔,”皮罗托非常感动,握着古板老头儿的手。

  皮勒罗突然问道:“这笔交易怎么分配呢?”

  “我认八分之三,你和拉贡两人合认八分之一。公证契约的问题没决定以前,你们的款子先收在我账上。”

  “好吧。不过,侄儿,你真有那么多钱,能投资三十万么?我觉得你在本行之外太冒险了些;不影响买卖么?当然,这是你的事儿。你要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卖掉二千法郎整理公债,行市已经到八十法郎。那是我预备给你女儿的。你还是小心点儿好,侄儿。万一要我帮忙,就得动用你女儿的财产了。”

  “叔叔,多么了不起的事,你说得这样轻描淡写!我真感动。”

  “刚才我念了富瓦将军的演说才感动呢!行,就这样,你去把事情定下来吧。地产是飞不走的,咱们将来好占到一半;就算等上六年,还是有好处,那边的工场也得付咱们租金,所以没有什么可损失的。只有一个危险,说起来也不可能,就是罗甘把咱们的资金拿走……”

  “昨天夜里我女人就这么说过,她怕……”

  皮勒罗笑道:“怕罗甘拿走我们的资金?为什么拿走?”

  “她说他太痴情了,凡是弄不到女人的男人都拼命想……”

  皮勒罗微微一笑表示不信;接着从一本小册子上撕下一页纸,写上数目,签了字。

  “这十万法郎的支票是我和拉贡两人的股款。可怜拉贡他们,直要把伏钦矿山的十五股股票卖给你那个混账伙计杜·蒂耶,才凑起这个数目。我看见好人落难,心里真难过。夫妻俩做人多正派,多高尚,完全是老一辈布尔乔亚的精华!拉贡太太的兄弟包比诺法官完全不知道他们的景况;他们瞒着他,省得多费周折谢绝他的帮助。这些人象我一样干活干了三十年……”

  皮罗托叫道:“但愿上帝保佑,让我的科马热讷油做成功!那我才格外高兴呢。再见了,叔叔;星期天你来跟拉贡、罗甘和克拉帕龙一同吃饭,咱们都要在合同上签字;明天是星期五,我不愿意……”

  “你还迷信这些么?”

  “叔叔,神的儿子被人处死的那一天,我永远不相信是什么吉利的日子。正月二十一①,我们什么事都得暂停一下。”

  ①路易十六于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上断头台。

  皮勒罗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星期日见。”

  皮罗托走下楼梯,心里想:“要没有他那些政治主张,象叔叔这样的人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其实政治跟他有什么相干?丢开那些念头不是很好么?他这样固执,可见天底下没有一个完人。”他回到家里,说道:“嘿!已经三点了。”

  赛莱斯坦拿着伞店老板的一叠零碎票子,问:“先生,你收下这个吗?”

  “是的,六厘起息,不取手续费。——太太,替我准备衣服,我要去看沃克兰先生了,你知道为什么事。别忘了白领带。”

  皮罗托关照了伙计们几件事,没看到包比诺,心里想这个未来的合伙人一定在换衣服,便急忙回到房里。德累斯顿的圣母像果然照他的意思,配上了富丽堂皇的框子。

  他对女儿说:“嗯,你看,好玩吗?”

  “爸爸,应该说美得很;要不然人家会笑你的。”

  “啊!女儿教训起爸爸来了!……依我的心思,我倒是喜欢《海洛与利安德》。圣母是宗教题材,最好挂在教堂里。可是《海洛与利安德》,啊!我一定去把它买来,装油的瓶子叫我想起了……”

  “爸爸,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赛查剃好胡子,嗓子很响亮的叫道:“维吉妮,去雇辆马车!”那时怯生生的包比诺也下来了,他为了赛查丽纳特意拖着脚走路。

  可是多情的包比诺没有发觉,他的残废在情人眼中早已不存在了。这一类爱情的证据最是回味无穷,也只有生理上有缺陷的人才体会得到。

  他说:“先生,压榨机明儿可以用了。”

  赛查看见昂赛末红着脸,问道:“什么事啊,包比诺?”

  “先生,我太高兴了;我在五钻石街找到一个铺面,有后间,有厨房,有货栈,楼上还有卧室,一年只要一千二百法郎。”

  皮罗托说:“那就得想法订十八年租约。咱们先去看沃克兰先生,路上再谈。”

  赛查和包比诺上了马车。伙计们看着耀眼的服装和不平常的车子,好不诧异;玫瑰皇后的主人在心里盘算的大事业,他们一点都不知道。

  花粉商说道:“榛子到底怎么样,这一下可以弄清楚了。”

  “榛子?”包比诺问。

  花粉商道:“我已经把秘密告诉你了,包比诺。我说榛子,对啦,关键就在这上头。只有榛子油对头发有用,就是没有一家花粉铺想到过。我一看见《海洛与利安德》那幅版画,就心上想:古人为了头发用那么多油,必有道理;因为古人到底是古人!不管现在的人怎样自命不凡,我对古人的意见还是跟布瓦洛①一样。我这么一想,马上想到榛子油。也亏得你那个在医学院念书的亲戚小毕安训提醒我,说他的同学要胡子和鬓脚长得快,都是用的榛子油。现在只消大名鼎鼎的沃克兰先生给证实一下就行。由他指点过了,我们就不会欺哄主顾。刚才我在中央菜市场向一个卖榛子的女人收了原料;如今为了从原料中提取精华,又要去见一位法兰西最了不起的学者。俗语说的好:极端也会碰在一起。孩子,你瞧,商业就是蔬果和科学的中间人。安杰莉克·玛杜管收割,沃克兰先生管提炼,咱们管出卖油精。榛子卖五个铜子一斤,经过沃克兰先生的手,价值就提高一百倍,而且说不定咱们还造福人类呢。大家既然为了虚荣,心里烦恼,发明一种灵验的化妆品当然是做了一件好事。”

  ①十七世纪末叶至十八世纪初叶,法国文坛上有厚古与厚今两派的论战。诗人兼批评家布瓦洛是厚古派的健将。

  包比诺听着他赛查丽纳的父亲说话,非常钦佩;皮罗托看了,谈锋越来越健,凡是布尔乔亚所能想到的古怪词儿都用上了。

  皮罗托一拐进沃克兰住的那条街,就说:“昂赛末,你态度要恭敬;咱们马上要踏进科学的圣殿了。你等会把圣母像放在饭厅里椅子上,地位要显着,可不能象是故意摆的。啊!但愿我说话不要结结巴巴的把意思搅糊涂了!”皮罗托很天真的嚷着。“包比诺,这个人物对我有种化学作用,听见他的声音,我的五脏六腑就会发热,甚至有点儿肚子痛。他是我的恩人;再过几分钟,昂赛末,他也是你的恩人了。”

  包比诺听了这些话觉得身上发冷,走路战战兢兢的仿佛脚下踩着鸡蛋;他神色不安的瞧了瞧屋外的墙。沃克兰先生在书房里,门上给皮罗托通报了。法兰西研究院会员知道花粉商当了副区长,非常走红,马上接见了。

  学者说:“承你的情,得意了还想到我。不过化学家和花粉商本来也很接近。”

  “哎哟!先生,您是天才,我是凡人,跟您比真是天差地远了。您说我得意,那是您赏赐的,不管在这个世界上还是那个世界上,我都永远忘不了。”

  “噢!在那个世界上,咱们一律平等,不分什么国王和鞋匠了。”

  “就是说做人正直的国王和鞋匠,”皮罗托补上一句。

  小包比诺在化学家的书房里没看见什么神怪的东西,既没有大得吓人的机器,也没有会飞的金属,会动的物质,倒反呆住了。沃克兰瞧着包比诺问皮罗托:“这位可是令郎?”

  “不是的,先生。我很喜欢这个青年,特意带他来求您照应。您的好意不是跟您的天才一样没有穷尽吗?”皮罗托说着,装出一副机灵的神气。“十六年前我请教过您,今天又要来讨教一个重要的问题,那是我做花粉生意的完全不懂的。”

  “什么事啊?”

  “听说先生正在研究头发。您为了您的荣誉而想到这个题目,我是为了商业而想到的。”

  “亲爱的皮罗托先生,你要问我什么呢?是不是分析头发的结果?”

  他拿起一张字条儿,说道:“我正要向科学院宣读一篇关于这个问题的报告。头发的成分包含相当多的粘液,少量的白油,很多青黑色的油,还有铁质,还有几颗酸化物的分子,有锰,有磷酸石灰,有极少量的炭酸石灰,有二氧化硅和大量的硫磺。这些物质的比例不同,头发的颜色就跟着不同。红头发含的青黑色油就比别的头发多得多。”

  赛查和包比诺都把眼睛睁得那么大,叫人看了好笑。

  皮罗托叫道:“一共有九样东西。怎么!头发里头还有油跟金属?要不是先生您,我所敬重的人告诉我,我才不信呢。多奇怪!……沃克兰先生,上帝真伟大!”

  大化学家接着说:“头发从一个小囊里长出来,那个器官象一只两头开口的袋子:一头接神经和血管,另外一头长出头发。我有些同道,象勃兰维尔先生,认为头发是一部分已经死了的物质,从那个含有髓状物的囊里排泄出来的。”

  包比诺叫道:“那不象人身上流出来的汗,挂成面条那样吗?”

  花粉商轻轻踢了踢包比诺的脚跟。沃克兰听着包比诺的譬喻微微一笑。

  赛查把眼睛望着包比诺,对沃克兰道:“这孩子倒还乖巧是不是?但是先生,既然头发长出来就是死的,自然不能叫它活过来,那我们就完啦。仿单上的一套全是胡说;您不知道一般人多古怪,就不能告诉他们……”

  包比诺还想逗沃克兰笑一下,接口道:“不能告诉他们,说他们头上有个垃圾堆……”

  化学家顺口把笑话接下去,道:“……头发的拉雪兹神甫公墓①。”

  ①拉雪兹神甫公墓是巴黎最大的公墓。

  皮罗托叫道:“那么我买的榛子怎办呢?”他为了生意上的损失着急起来了。“那么为什么人家要卖……”

  沃克兰微笑道:“你别慌。我知道你要找一个不让头发脱落或者发白的秘方。根据我的研究,我的意见是这样的……”

  包比诺竖起耳朵,象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头发这种物质,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我认为它的褪色是由于色素的停止分泌;所以寒带地方,长毛的动物到冬天颜色会变淡或者发白。”

  皮罗托叫道:“包比诺,听见没有?”

  沃克兰又道:“头发的变质,显然是由于周围的温度突然起了变化……”

  皮罗托嚷道:“周围的,包比诺,……记住这个词儿,记住!”

  “对啦,”沃克兰说,“不是由于冷热的交替,便是由于效果相同的内部现象。说不定偏头痛和一切头痛毛病把含有生殖力的液体给吸收了,消耗了,或者使液体流到别的地方去了。身体内部是医生的事。外部就得你们的化妆品来补救。”

  皮罗托道:“啊!先生,您这么一说,我透过气来了。我打算卖榛子油,因为想到古人头发上是用油的。古人到底是古人,我赞成布瓦洛的意见。要不然,为什么运动员身上要涂油呢?……”

  沃克兰不听皮罗托的话,往下说:“不一定榛子油,橄榄油也一样。无论哪种油都能保护球根,不让在它内部起作用的物质——我们在化学上说起来是在分解中的物质,——受到损害。也许你想得对:迪皮特伦①告诉我,榛子油有刺激作用。将来我要研究各种油的分别,椈实油,菜油,橄榄油,核桃油等等。”

  ①纪尧姆·迪皮特伦男爵(1777—1835),王室外科医师。

  皮罗托很得意的说道:“那么我的想法是不错了,我竟会跟一个大人物的意见相同。这样看来,望加锡油一定能打倒了!先生,望加锡是价钱卖得很贵的一种生发油。”

  沃克兰说:“亲爱的皮罗托先生,望加锡地方从来也没出口一两油到欧洲来,所谓的望加锡油,对头发毫无作用。马来女人出了金子一样的价钱去买它,因为它能保存头发,却不知鲸鱼的油功效跟望加锡油一样。天下没有一种力量,不管是化学的还是上帝的力量……”

  “噢!上帝的……那可不能这么说,沃克兰先生。”

  “可是,亲爱的先生,上帝的第一条规律就是跟他自己不发生矛盾:有了矛盾就不能产生力量……”

  “啊!要是这么说……”

  “所以天下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叫秃顶长出头发来,也不能把红头发白头发染色而不出毛病。不过你宣传用油的好处是不错的,不是扯谎;我认为用了油可以保存头发。”

  “您想王家科学院肯出面审定么?……”

  沃克兰道:“噢!这又不是什么新发明。而且那些江湖派滥用科学院的招牌,你就是抬出科学院来也没有什么好处。凭良心,我不能说榛子油是什么灵丹妙药。”

  皮罗托问:“用什么方法提炼最好呢?用水煮还是用机器压?”

  “放在两块滚热的板中间压,出油比较多;用冷的板压,质地比较好。”沃克兰还好心告诉他:“油要搽在头皮上,擦头发是没用的。”

  “包比诺,记住这一点,”皮罗托兴奋得脸上升火。他又对沃克兰道:“先生,这年轻人一定会把今天看做他一生最幸运的日子。他没见到您,已经认得您,敬重您了。啊!我家里人常常提起您。老挂在心上的人,嘴上就会说出他的名字来。我跟老婆,女儿,天天在为您祈祷。对恩人就应该这样。”

  “你把小事情看得太重了,”沃克兰听着花粉商一大堆感谢的话,很不自在。

  皮罗托叫道:“噢!噢!您一点儿礼物都不肯受我的,总不能拦着我们,不让我们敬您吧?您象太阳一般大放光明,受到恩惠的人竟没法回敬。”

  化学家微笑着站起身来;花粉商和包比诺也跟着站起。

  “昂赛末,你把这间书房多瞧上几眼吧。先生,您允许吗?您时间宝贵,也许他不会再来了。”

  沃克兰问皮罗托:“你的买卖顺利吗?归根结底,咱们俩都是做买卖的……”

  “还不错,先生,”皮罗托说着,往饭厅那边退出去,沃克兰在后面相送。皮罗托接着说:“可是要把这个科马热讷油精推销出去,需要很大的本钱……”

  “科马热讷油精这几个字有点刺耳,还不如叫皮罗托香油。要是不愿意用自己的姓名,另外起个名字也行……噢,这不是德累斯顿的圣母像吗?……皮罗托先生,你要叫咱们闹得不欢而散了。”

  皮罗托抓着化学家的手,说道:“沃克兰先生,这东西又不值什么,不过我存心要找到它,表示我一点儿意思。我托人把全个德国都寻遍了,才觅来一幅中国纸的初印本。我知道您想要,只是事情忙,没空去找;我替您做了一次掮客。我请您接受的不是一幅粗糙的版画,而是我的一番殷勤,一番心血,表示我的诚意。我巴不得您访求的东西要我到悬崖峭壁之下去取来,送到您面前。所以请您收下吧。我们太容易叫人忘记了;让我跟我的老婆、女儿,还有将来的女婿,永远留在先生心目中;但愿先生看到这幅圣母像的时候会记起来,还有些老实人在想着您呢。”

  “那么我收下了。”

  沃克兰语气恳切,包比诺和皮罗托都感动得抹了抹眼睛。

  “您能不能再赏个脸?”花粉商问。

  “什么事啊?”

  “我约几个朋友……”

  他提起脚跟,但态度还是很谦虚。

  “……庆祝我们的领土解放,同时庆祝我获得荣誉勋位勋章。”

  沃克兰诧异地叫了一声:“啊!”

  “王上给我恩典,赏我勋章,或许是因为我当过商务裁判,并且共和四年正月十三那天,我在圣罗克教堂的石级上替波旁家打过仗,被拿破仑打伤了……二十天以后的星期日,内人要开个跳舞会,请您光临。那天还要请先生赏脸来吃饭。那我就好比得了两次勋章。事先我会把请帖送过来的。”

  沃克兰道:“好吧。”

  花粉商到了街上,叫道:“我快活得心要跳出来了。他居然答应到我家里来!他说的关于头发的话,我真怕记不住;包比诺,你都记得么?”

  “记得,先生;再过二十年也忘不了。”

  皮罗托说道:“这个大人物眼光多厉害!多深刻!他一点不含糊,一下子就猜到我们的心事,给了我们打倒望加锡油的办法。啊!原来没有一样东西能够叫头发生长,望加锡完全是扯谎!包比诺,咱们发财是稳的了。明儿早上七点就得上工场,等榛子送到,咱们就动手炼油。沃克兰先生说什么油都一样,这话给外人听见,咱们不就完了么?要不加点儿榛子和香料,凭什么理由把四两油卖到三、四个法郎呢?”

  包比诺说:“先生,你要受勋了;这是很大的光荣,对于……”

  “对于商界,是不是,孩子?”

  皮罗托发财有了把握,不由得脸上很得意;伙计们也注意到了,互相递着眼色。他们看着老板和出纳穿扮齐整,坐着马车出去,已经想入非非的编了许多故事。赛查和昂赛末两人心照不宣的眼风表示彼此都很满意,包比诺还满怀希望的对赛查丽纳瞅了两回,可见铺子里的确发生了大事情,伙计们猜得不错。在那种忙乱而闭塞的生活中间,只要一点儿小事就会引起大家兴趣,好比犯人特别留意监狱里的动静。赛查摆着一副俨然的神气,太太却带着将信将疑的表情,这就说明他们又要办什么新事业了。要不然,赛查太太一定会心满意足,因为当天的收入出乎意料的到了六千法郎,有些客户来付了几笔过期的账;而她平时看到门市生意好就高兴的。

  饭间和厨房都在底层和二楼之间的中层,从前是赛查夫妻俩的卧房;他们在这儿度过蜜月,所以饭间的格局象一间小客厅。厨房靠一个小天井取光,和饭间隔着一条过道;通往底层后间的楼梯就在过道里。吃晚饭的时候,铺子叫心腹小厮拉盖看守;上了饭后点心,伙计们先下楼,让赛查和他老婆女儿在火炉旁边继续吃饭。这习惯还是拉贡夫妇传下来的,他们的老规矩素来严格,东家与伙计距离很大,象从前师傅跟徒弟一样。伙计们走开了,赛查便坐到壁炉旁边的大靠椅上,由赛查丽纳或是康斯坦斯替他料理咖啡。那时他就把白天的琐碎事儿告诉太太听,或者是城里的见闻,或者是神庙街工场里的情形和制造方面的困难。

  那天伙计们一下楼,赛查就说:“太太,今天是咱们一生中最重大的日子了!榛子买下了,水压机明儿开动了,地皮生意也成交了。哪,这张支票你收起来,”他把皮勒罗的票子递给太太。“屋子决定改装,咱们住家要扩充了。啊!我在巴塔沃大院遇到的一个人才怪呢。”

  他讲了莫利讷的事。

  他正在高谈阔论,说到兴头上,太太忽然插嘴道:“我看你已经背了二十万法郎的债!”

  “是啊,太太,”花粉商故意装着情虚胆怯的样子。“怎么还得清呢,我的天哪?玛德莱娜的地产不能算在账上,虽则将来是巴黎最热闹的区域。”

  “对,赛查,要等将来呢!”

  他继续开玩笑,说道:“唉!我八分之三的股份要六年以后才值到一百万。眼前的二十万怎么付呢?”赛查作了一个惊慌的手势。——“嗨,告诉你,就用这个来付!”他从袋里掏出一个向玛杜太太要来,当作宝贝一般藏着的榛子。他用两个手指夹着榛子给赛查丽纳和康斯坦斯看。康斯坦斯一声不响,赛查丽纳却诧异得不得了,一边替父亲倒咖啡一边说:“啊!爸爸,你这是说笑话吧?”

  花粉商和伙计们一样在饭桌上留意到包比诺投向赛查丽纳的眼风,起了疑心,想借此机会弄个明白,便道:

  “哎,孩子,这榛子叫咱们家里起了大大的变化。从今晚起,屋子里要少一个人了。”

  赛查丽纳望着父亲,神气仿佛说:“那跟我有什么相干?”

  父亲又补上一句:“包比诺要走了。”

  赛查看人固然没有什么眼光,他最后一句话也是为一面试探女儿,一面宣布包比诺公司成立而说的;但因为爱女儿,看到她面上和额上泛起红晕,连眼睛都红起来,终于低下头去,他也猜到女儿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情,以为赛查丽纳和包比诺私下讲过什么话了。其实并不。两个孩子跟所有胆怯的情人一样,一句话没说就心心相印了。

  有些伦理学家认为,除了母爱之外,两性的爱是最不由自主,最没有利害观念,最没有心计的。这个见解真是荒谬绝伦。即使大部分人不知道爱情怎么发生,但是一切生理上精神上的好感,仍然从头脑,感情,或是本能的计算出发的。男女之爱主要是一种自私的感情,而自私就是斤斤较量的计算。一般人只注意结果,看到象赛查丽纳那样的漂亮姑娘,竟会爱上一个又是瘸腿又是红头发的穷小子,第一个印象可能觉得不大现实,或是太离奇了。然而这的确合乎布尔乔亚在感情方面打的算盘。明白了这一点,那些老是令人奇怪的婚姻,例如个子高大的美女嫁了一个矮小的丈夫,漂亮哥儿娶了一个矮小丑陋的老婆等等,也可以得到解释了。凡是体格有缺陷的,不论是拐脚,是瘸腿,是各种各样的驼背,或者长得奇丑无比,或者满面酒瘢,或者长着白癜疯,或者有罗甘那样的毛病,或者有了父母没法控制的任何一种残废,他只有两条路好走:不是叫人害怕,就是和善得不得了;他不能象大多数人那样在中间摇摆不定。走第一条路的有能人,有天才,有强者;因为只有无恶不作才能使人恐怖,只有天才才能使人尊敬,只有聪明绝顶才能使人惧怕。走第二条路的却叫人疼爱,特别能适应女性的专横,比长相完全的男人更懂得爱。

  管教昂赛末的都是些德行高尚的人,无论是当法官的包比诺叔叔还是拉贡他们,——这夫妻俩在体面的布尔乔亚里头也算得上是模范。再加小包比诺天真朴实,信仰宗教,生理上那点儿小小的缺陷早已由完美的品性给补偿了。年轻人有了这些优点,格外显得可爱。康斯坦斯和赛查时常当着女儿称赞昂赛末。两个开店的虽则头脑狭窄,却是胸襟宽大,很懂得一个人的心地。他们的称赞引起女儿的共鸣;她尽管天真,在昂赛末纯洁的眼睛里也看出有股强烈的热情。女人看见男人对自己锺情总是得意的,不管这男的年龄如何,地位如何,长相如何。何况小包比诺比一个漂亮哥儿更有理由爱一个女人。倘若是个美女,他到老都会发疯般的爱她,用热情来培养自己的野心,千辛万苦的为妻子谋幸福,奉她为一家之主,甘心情愿的听她支配。这就是赛查丽纳不由自主所想到的,也许想得没有这样露骨。她已经远远的看到爱情的果实,比来比去的思索过了:母亲的幸福摆在面前,自己的期望也不过如此;她的本能告诉她,昂赛末就是第二个赛查,不过象她一样受了教育,多经过些琢磨而已。她的理想是包比诺将来能当上区长,她自己在本区的教堂里替穷人募捐,跟现在母亲在圣罗克教堂里一样。临了,她竟不觉得包比诺的左腿和右腿有什么不同了,可能还会说:“他瘸腿吗?”她喜欢那对一清如水的眼珠,往往有心瞅他一下,让他眼睛里冒出一道纯洁的火焰,然后神态抑郁的把眼睛低下去。罗甘的首席帮办,亚历山大·克罗塔的谈吐庸俗,赛查丽纳先就受不了;他在公事场中混惯了,不免少年老成,有种半玩世半随和的神气,赛查丽纳觉得更可厌。相反,包比诺的沉默却表示他性情和顺;赛查丽纳最喜欢看他听着无聊的俗套露出一副凄凉的笑容;引起他微笑的那些废话,赛查丽纳也一向厌恶,所以他们俩是一同微笑,或者是一同感到难受的。昂赛末虽则在这些地方高人一等,干起活来照样抢在前面,赛查丽纳就赏识他这股不怕辛苦的干劲。她知道尽管伙计们都说:“赛查丽纳将来是嫁给罗甘的帮办的,”那又穷,又瘸腿,又是红头发的昂赛末,却始终存着向她求婚的念头。本来嘛,一个人抱的希望越大,越显出他的痴情。

  赛查丽纳装着满不在乎的神气问父亲:“他上哪儿去呢?”

  皮罗托道:“他要在五钻石街自立门户了!我相信,靠着上帝保佑……”

  老婆和女儿都没有听懂他这句惊叹的话。

  皮罗托碰到难题,往往象虫蚁遇到障碍物似的东撞一下,西撞一下。他把话扯开去了,打算以后再和老婆谈赛查丽纳的事。

  他对康斯坦斯说:“你对罗甘的意见和担心,我告诉了你叔叔,他听着笑了。”

  康斯坦斯叫道:“咱们俩说的话,你不应该告诉别人。可怜的罗甘也许是世界上最老实的男人,他已经五十八了,大概不会再想……”

  她看见赛查丽纳留神听着,便突然停住,朝赛查睒了睒眼睛。

  皮罗托道:“那么我决定入股是不错的了。”

  她答道:“你本来是当家的嘛。”

  她要是赞成丈夫的计划,说的总是这句话。赛查抓着他女人的手,亲了亲她的额角。

  接着他下楼对伙计们嚷道:“喂,十点钟收市。今天夜里大家出把力,把二层楼的家具搬上三楼。咱们要象俗话说的,把小瓶放在大瓶里,让建筑师明天舒舒泰泰的动手。”他没看见包比诺,便道:“怎么!包比诺没请假就出去啦?啊,他不睡这儿了,我忘了。”又暗暗想道:“他不是去把沃克兰先生的话记下来,准是租店房去了。”

  两个伙计和拉盖都站在赛莱斯坦后面,赛莱斯坦代表大家说道:“我们知道为什么要搬东西;我们要向先生道喜,你的荣誉也是我们的光彩……包比诺说先生……”

  “哎,孩子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给了我勋章。所以我想请一次客,不但为了领土解放,还为了庆祝我的受勋。王上给我恩典,赏我勋章,大概因为我当过商务裁判,共和四年正月十三还为了保卫王家打过仗,就象你们现在的年纪,在圣罗克的石级上被那个自称皇帝的拿破仑打伤了!我伤在大腿上,还是拉贡太太给包扎的。所以你们应当有勇气,将来一定会得到酬报。不是吗,孩子们,吃苦不是白吃的。”

  赛莱斯坦道:“以后不会再有巷战了。”

  “可是不能不存着希望。”赛查又接下去对伙计们演说了一番,末了请大家一齐参加跳舞会。

  拉盖,维吉妮和三个伙计一听有跳舞会,都上了劲,手脚轻健象卖技的一样。他们在楼梯上搬东西,上上下下,什么都没砸破,什么都没摔倒。清早两点,全部搬完了。赛查夫妻睡在三楼上。包比诺的房间给赛莱斯坦和二伙计住了。四层楼上暂时堆着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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