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迪央王妃的秘密
 




  献给泰奥菲尔·戈蒂耶

  他的朋友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

  七月革命摧毁了许多受到王室扶持的贵族产业,在这场灾难之后,德·卡迪央王妃居然能够巧妙地把她本人的挥霍浪费所造成的家庭的破产,算在这次政治事变的账上。她的丈夫德·卡迪央亲王早已随同王室离开法国,把她留在巴黎,所欠债务,虽变卖了一切可变卖的财产,仍不足以偿还。然而债务只能由亲王本人负责,他既离家出走,王妃便不受任何法律上的追究。这个贵族大家庭,因长子世袭财产已被没收,它的处境也就和波旁王朝长房其他家庭的处境同样糟糕。于是这位当初以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称号显赫一时的女人,这时便采取明智的办法,决心过完全隐退的生活,希望世人把她忘掉。恰好当时巴黎正受到一股令人晕头转向的革命浪潮的冲击,不久,以前的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称号,便被后来的王妃称号所掩盖。在七月革命中登上历史舞台的大部分新社会的演员都不知道这改名换姓的事,因而这位王妃竟成了一位陌生人物。

  在法国,公爵的称号高于其他一切称号,甚至超过亲王的称号。抛开一切诡辩,就纹章学来说,所有的称号实际上毫无意义,因为贵族之间是完全平等的。这种值得赞赏的平等,过去曾被法国王室慎重地保持下来;今天仍然如此,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这是因为,许多法国国王只给自己的孩子们以普通的伯爵称号。正是按照这种制度,早先弗朗索瓦一世①在给爱讲究排场的查理五世的一封回信中只签署了“弗朗索瓦,旺弗的领主”这个简单的称号,以表示他对别人的一大堆显赫称号的蔑视。路易十一②做得更好,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没有爵位的贵族,皮埃尔·德·博热。封建制度到了路易十四③时代,受到极大的破坏,在他的君主专制政体下,公爵的称号成为贵族阶级的最高荣誉,并且最为人们所羡慕。尽管如此,在法国还有两三家王族家庭,因为过去他们占有十分广大的亲王领地,直到今天其地位还在公爵之上。例如德·卡迪央家族,拥有一个摩弗里纽斯公爵的爵位,是指定给长子继承的。至于其他子弟,只授予普通的德·卡迪央骑士的称号。这便是上面所说的几家例外的王族中的一家。象从前的罗昂王族的两个亲王那样,德·卡迪央亲王在他们家里也有权利设立一个王座,还可以有侍从、陪臣给他们服役。我认为这一番解释是有必要的,不仅为了避免无知之辈的愚蠢批评,也是为了给一个所谓正在逝去的社会的大事件留下佐证。对这个社会,许多人在推倒它,但并不了解它。德·卡迪央家的家徽是金色作底,上有五个相互联结的黑色长菱形图案,中间有条横带,刻著作为箴言的拉丁文Memini④,家徽上有封口皇冠,既无人物像,也无边饰。今天大批外国人涌向巴黎,他们对纹章学几乎一窍不通,却开始把亲王的称号搞得时髦起来。事实上只有那些拥有领地和享有殿下称号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亲王。法国贵族对亲王称号的轻蔑,和路易十四把公爵爵位提到最高的地位,使法国无法要求给予现存的几个亲王(拿破仑家族的亲王除外)以殿下称号。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德·卡迪央家族的亲王们,至少从表面上看,较之欧洲大陆的亲王,是处在卑下的地位的。

  ①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国王,他和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1500—1558)为争霸欧洲进行了三十多年的战争。

  ②路易十一(1423—1483),法国国王,查理七世之子,以有谋略着称,在他的统治下,不但使诸封建王侯归服,并能削掉他们一部分权力,以巩固王朝的统治,对完成法国的统一有所贡献。

  ③路易十四(1638—1715),法国国王,五岁继王位,一六六一年亲政后,采取各种措施加强王权,宣称“朕即国家”。他还下令取消一六三一年以来大资产者以重金购得的贵族称号,对贵族头衔和特权的“合法性”进行审查。这个措施无异抬高贵族的特权地位,阻塞大资产阶级加入贵族等级的道路。

  ④拉丁文:纪念。

  圣日耳曼区上流社会的人们,都以一种谨慎的尊敬态度来保护德·卡迪央王妃。首先由于她有尊贵的姓氏,这个姓氏是人们始终尊敬的那些姓氏之一,其次由于她的不幸遭遇,虽然人们已不再去议论它;最后因为她美貌,这是她从失去的荣华中唯一保存下来的东西。过去她曾为之增光的这个社会,对于目前她的闭门不出,采取变相出家的态度,深感满意。这一得体的举动,对她来说,比对其他一切女人都更是一种巨大牺牲。法国人对任何高尚的事情都是很敏感的,这位王妃的隐退使她在舆论界里赢回了她过去在荣华富贵中所失去的一切声誉。她现在唯一还与之来往的人,便是她从前的女友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她既不去参加大集会,也不去参加节庆活动。王妃和侯爵夫人的互相拜访,总是在大清早,象是有意避人耳目。每当王妃来她女友家赴晚宴,侯爵夫人便让人把大门关上。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如此热诚对待王妃,实在令人钦佩:她把原来在意大利歌剧院楼上的包厢退掉,换了个楼下的包厢,以便德·卡迪央夫人能够悄悄地来到剧院,而不致被人发现,看戏以后,又能秘密出去。很少有别的女人能如此体贴入微,因为这么一来,她们就会失掉让一个垮了台的情场老对手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转的乐趣,也不能夸口说自己是她的恩人。这位王妃不愿公开接受侯爵夫人的车子,而是秘密地乘坐,这样可以省去制做耗资巨大的豪华服装。从来不曾有人知道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德·卡迪央王妃;但是,她的行为无疑是很高贵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为王妃做了一大堆琐碎小事,要是一件件孤立地来看,有点近乎儿戏,可是就整体来说,却是伟大的。到一八三二年止,三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些日子,象是在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风流韵事上,投下了无数雪块,把她洗刷得一干二净;现在倒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回忆起她前一段生活中的种种严重情况。这位过去被无数侍臣所崇拜的皇后,她的轻佻放荡行为,大可以撰写成几部小说,而今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美妙的漂亮女人,三十六岁的年纪,可是完全可以说自己只有三十岁,尽管她的儿子乔治·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已十九岁。这位年轻人长得象安提弩斯①一般美,却象约伯②一般穷,看来日后他会有极大的成就。他母亲认为首要的是给他找一门豪富人家结亲。也许这个打算就是她所以和侯爵夫人保持亲密关系的秘密;因为这位侯爵夫人的沙龙在巴黎要数第一,在那儿,也许有朝一日,她能够在许多富有的小姐中给乔治找到一个妻子。王妃认为从现在起,到她儿子该结婚的时候,还有五年时间,这是空虚和孤独的漫长岁月,因为要使一门好亲事获得成功,她的行为应该成为有节操的表率。

  ①安提弩斯,古希腊美男子,罗马皇帝亚德里安的嬖臣。他死后亚德里安大帝令人为他塑像纪念,后世以他为美少年的典型。

  ②约伯,乌斯人,传说原极富有,神为考验他,令他为疾病和痛苦所折磨,夺去他的女儿,并使他一贫如洗,他都忍受下来,最后神赐福予他,使之比过去更富有。——典出《旧约·约伯记》。

  王妃住了米罗梅尼尔街一家价钱便宜的小旅馆楼下的一整层。她利用从前的豪华生活所遗留下的那些东西布置了房子,所以在她的住所里,仍然显出大贵族夫人的华贵,房子里到处陈设着漂亮的东西,显示主人过的是高级的生活。在她的壁炉台上可以看见一幅精美的弥尔贝尔夫人①画的查理十世的小画像,在画像下面刻着国王赠送字样;与之对称的是一幅皇后的肖像,皇后过去对王妃特别好。在一张桌子上闪耀着一本最华贵的肖像画册,这是在我们这个纷扰不安的工业社会里任何自诩不凡的资产阶级妇女所不敢公开摆出来的东西。这种大胆行为绝妙地把这个女人描绘出来。画册里的肖像包括她的三十来个亲密朋友,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她的情人。“这个数目本身就是一种诽谤;大体上说,有那么十来个,也许就差不多了,”德·埃斯巴侯爵夫人这话说得很漂亮,有分寸,又损人。画册里面的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玛赛,德·拉斯蒂涅,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德·蒙特里沃将军,德·龙克罗尔侯爵兄弟和阿瞿达-潘托侯爵,加拉蒂奥讷亲王,年轻的德·葛朗利厄公爵和德·雷托雷公爵,漂亮的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年轻的德·赛里齐子爵等人的画像,都是当时最有名的画家用最艳丽的笔触,精心描绘的作品。现在王妃对画册中的人物最多不过接待两三个,她很有风趣地把这本画册叫做她的《错误行为汇编》。不幸的遭遇使这个女人变成一位好母亲。在王政复辟的十五个年头里,她自己太爱玩乐了,哪有功夫想到儿子;可是,在过着隐居生活的时候,这个著名自私的女人开始认识到,要是把母爱发展到极点,她过去那种荒唐行为,就会得到真正的宽恕,好心肠的人们对于一个好母亲是会原谅一切的。既然再没有别的东西可留恋,她就把全部的爱都用在儿子身上。何况乔治·德·摩弗里纽斯又是能够使母亲的一切虚荣心都得到满足的那种孩子;王妃也就为他作出各种牺牲:她给乔治一个马厩,一间车房;楼上小小一层三间临街的房子是乔治的住所,布置得很精致。她为了儿子,自己多方节约,省下钱来给他购置一匹乘马,一匹拉马,还雇一个小仆人。她自己呢,贴身女仆就只有一个了,做饭的也只留下一个她从前用过的厨娘。

  ①弥尔贝尔夫人(1796—1849),法国微型肖像画家。

  公爵的小厮托比的差使相当繁重,他原是已故的博德诺(这是当时上流社会取笑这个破落的风雅青年的说法)的小老虎,现在已二十五岁了,但被认为始终只有十四岁。他一个人要照顾马匹,洗刷双轮马车或英国式轻便双轮车,还要收拾房间,跟随他的主人出入,此外,如果王妃偶尔要接待某个大人物的时候,他还得站在王妃的前厅通报。想当年,在王政复辟时代,漂亮的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是巴黎的皇后之一,而且是烜赫一时的皇后,她那种奢华的生活,也许比得上伦敦最富有的时髦女人的生活,今天看到她住在离她过去的宏伟府邸只有几步远的米罗梅尼尔街平凡的蜗居里,不禁令人感慨万分。那所府邸已被投机者所捣毁①,任何富有的人都住不上了。当时在那所府邸里,她有三十个仆人侍候才算勉强过得去,不仅拥有巴黎豪华的接待室,还有最漂亮的小套间,在里面举行最奢华的招待会。如今,她只住一套有五个房间的房子:一间前厅,一间餐室,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间梳妆室;供差使的佣人,就只有两个妇女了。

  ①大革命后有些投机商人廉价购买贵族府邸或旧时代建筑物,加以拆毁,出卖其材料牟利。

  “啊!她为儿子所作的牺牲真令人钦佩,”这位尖刻饶舌的德·埃斯巴侯爵夫人说,“而且这种牺牲并非做给别人看的,她内心是幸福的。以前我们万万想不到这个如此轻佻的女人,竟能够下这样的决心,并且以这样大的毅力坚持下去!因此,我们那好心的大主教鼓励她,对她表示好感,甚至说服德·五天鹅老伯爵夫人去拜访她一次。”

  再说,我们还该承认,只有皇后,才懂得如何从一个并非完全丧失的崇高地位上主动下台,而又不致失去身分。只有那些深知自己本身一钱不值的人,在垮台后,才表示遗恨或者怨天尤人,还在留恋那些明知已是一去不复返的荣华岁月,因为他们明白再一次发迹是不可能的。她过去习惯于逍遥在奇花异草之中,这些名花秀草如此美妙地衬托出她本人的美貌,使人不能不把她比作一朵奇葩。现在她被迫放弃了这种生活,但她选中了一套楼下的房子,房前有一个美丽的小花园,园内有许多灌木,草地总是碧绿的,这给她安静的隐居生活带来了愉快。她大约每年有一万二千法郎的收入,而这笔菲薄的收入,还是从两个方面拼凑起来的。其中一笔是年轻公爵的姑母德·纳瓦兰老公爵夫人给的补助金,这笔按年度给的补助金,给到青年公爵结婚那天为止。另一笔补助金是德·于克塞尔公爵夫人从她遥远的领地寄来的,她象所有的老公爵夫人那样善于攒钱,在她们面前,阿尔巴贡只能算一个小学生。亲王生活在国外,时刻听命于他的被流放的主子们,分担他们的厄运,忠心耿耿地为他们服务。他也许是他的主子们周围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这位德·卡迪央亲王的地位还能够保护他在巴黎的妻子。当夫人①策划在旺代举事的时候,那位替我们征服非洲的元帅②,正是在她家里和一些正统派的主要头头举行会议,因为王妃已是个默默无闻的人,而且她的困境不大可能引起现政府的怀疑!

  ①指贝里公爵夫人(1798—1870),法王查理十世的儿媳。一八三○年随查理十世流亡国外,一八三二年返回法国,曾在旺代举事北伐,欲推翻路易-菲力浦的政权,最后以失败告终。

  ②指布尔蒙元帅(1773—1846),他在拿破仑帝国时期当过将军,波旁王朝复辟后出任军职,于一八二九年任国防大臣,一八三○年远征阿尔及利亚成功,晋升为元帅。

  王妃眼看自己就要到四十岁了,这是爱情破产的可怕时刻,因为过了这个年龄,对女人来说,就没有多大作为了,于是她便投身到哲学的王国里去。整天读书,而过去整整十六年,她曾对一切正经的事情都表示最大的嫌恶。今天,在女人的心目中,文学和政治代替了过去的宗教信仰,而且成了她们的虚荣心的最后隐遁所。在一些时髦的小圈子里,人们纷纷传说狄安娜要写一本书。自从她由美丽的、漂亮的女人,一变而成为有智慧的妇人,在她完全被人遗忘之前,这位王妃竟使在她家里举行的招待会,成为人们获得最高荣誉的场所,使被她接待的人身价百倍。正是在这种种活动的隐蔽之下,她蒙骗了她初期的情人之一德·玛赛,他是一八三○年七月建立的资产阶级政权中最有影响的人物;有时她晚上接待他,而与此同时那位元帅却和几个正统派人物在她的寝室里悄悄地密谋如何夺取王朝的政权,可是这种事,没有政治思想配合做舆论准备是不可能成功的,可惜阴谋家们却偏偏忽略了这一成功的因素。把一位首相玩弄于股掌之上,把他当作屏风,借以掩盖一个反对他自己的政府的阴谋,这是一位美貌妇人的漂亮的复仇手法。这次冒险堪与当年的投石党的举事①相媲美。王妃写信向夫人汇报密谋举事经过,那真是世界上最有文采的信。德·摩弗里纽斯公爵曾经去旺代一趟,竟能从那里秘密回来而不受牵连,而他又并非和夫人所干的危险事业无关。可惜当一切都似乎已经失败的时候,夫人便把他打发回来,不然也许这个青年人的高度警惕性会挫败那次内部的背叛。不管在资产阶级人士的眼中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过错有多么大,可是由于她儿子的行为,在贵族阶级人物的眼中,这些过错一定都被涂抹掉了。把一个有光荣历史的贵族家庭的独生子和继承人送去冒险,这种行为是高贵和伟大的。有那么一些所谓的机灵人,他们以政治上的功绩来挽救自己私生活上的过错,或是以私生活上的无可指责来挽救政治上的过错;可是,德·卡迪央王妃却无任何这类打算。也许在所有这么做的人当中,象她这样的人毕竟不多。可以说,世上的事情,多半是在这种颠三倒四的情况下发生的。

  ①投石党事件,十七世纪法国地方贵族为对抗中央集权而发动的内战,发生在路易十四未成年之时。

  一八三三年五月,最初那些好天气中的某一天下午两点钟左右,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和王妃在最后的阳光照耀下,漫步在围绕园里草地的唯一小路上,这不能说是散步,只能说是来回兜圈子。从墙上反射过来的阳光,使这个散发着花香的小小空间,有一种暖洋洋的气氛,花儿是侯爵夫人带来的礼品。

  “我们不久将会失掉德·玛赛,”德·埃斯巴夫人对王妃说,“你想借助他使摩弗里纽斯公爵重振家业的最后希望也将随之破灭;因为,自从你那么巧妙地玩弄了这位大政治家,他又重新对你萌生爱情了。”

  “我儿子绝不会向幼支①投降,”王妃回答说,“哪怕他因此饿死,哪怕我不得不为他工作。但是,贝尔特·德·五天鹅并不讨厌他。②”

  “孩子们可不受他们父辈所受的约束。”德·埃斯巴夫人说。

  “我们别说这些了,”王妃说,“要是我不能笼络好德·五天鹅侯爵夫人,大不了让我儿子娶一个铁匠的女儿,象那位小德·埃斯格里尼翁所做的那样!”

  “你爱过他吗?”侯爵夫人问道。

  “不,”王妃一本正经地回答,“德·埃斯格里尼翁的天真简直近乎外省人的愚蠢,这一点我发现得太晚了,也可以说是太早了。”

  “德·玛赛呢?”

  “德·玛赛吗,他玩弄我,象玩弄一个娃娃。我那时候多么年轻啊!我们决不会爱那些向我们摆出一副教师架势的男人,他们太刺伤我们的自尊心了。”

  “那位上吊的可怜的小青年呢?”

  “吕西安?他俊美得象安提弩斯,也是一位大诗人,我从心底里喜欢过他,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可是,他却爱上了一个妓女,因此我把他让给德·赛里齐夫人了……要是他愿爱我,难道我会把他让给别人?”

  “大奇极了!你竟然碰上一个以斯帖③!”

  ①指波旁王朝的幼支奥尔良公爵。

  ②后来贝尔特·德·五天鹅嫁给了乔治·德·摩弗里纽斯。

  ③以斯帖(又译爱丝苔),古代一绝色犹太女子,波斯王阿述埃吕斯的王后,恰与吕西安所爱的妓女同名。

  “她比我长得更漂亮,”王妃说,“你看,我在完全的孤独中生活快三年了,”停了一会儿后她接着说,“可是,这种安静却一点不难受。惟有对你,我才敢说,在这儿,我才感到幸福。我对于别人对我的崇拜早已麻木,那种令人疲倦,却无快乐的生活,那种肤浅的不能透过内心的激动,使我生厌。我发现所有我认识的男人都是渺小的、卑劣的、浅薄的家伙,没有一个能引起我的哪怕是最轻微的赞赏,他们都是缺乏质朴、伟大、细致感情的人。我宁愿遇上一个向我发号施令的人。”

  “亲爱的,难道你也和我一样吗?”侯爵夫人问道。“当你打算要恋爱的时候,难道你从来没有遇到过爱情?”

  “从来没有,”王妃回答说,打断了侯爵夫人的话头,一面把手按在她的胳膊上。

  两人走到一丛盛开的茉莉花底下,在一张粗糙的木头长凳上坐下来。两人都说出了对她们这种年龄的女人来说是庄严的话语。

  “就象你一样,”王妃接着说,“也许我比别的女人更加被人喜爱过,可是,我心里明白,尽管我经历过那么多风流韵事,我却没有得到幸福。我做了不少疯狂事儿,可是都为了一个目标,我越是向这目标走去,它却越往后退!在我衰老了的心中,我感到有一种从未被玷污过的纯洁,是的,在无数的经验下面还埋藏着一种可能被人欺骗的最初的爱情;同样,尽管受过无数的屈辱和疲劳,我感觉到自己还年轻漂亮。我们可以恋爱而不感到快乐,我们也可能感到快乐而并非恋爱。可是,若能既恋爱又幸福,同时亨受人类这两种巨大快乐,那真是奇迹。可惜这种奇迹并没在我身上出现。”

  “它也没在我身上出现。”德·埃斯巴夫人说。

  “在我的隐居生活中,我被一种难堪的悔恨所折磨,我是玩乐过来的人,却没有恋爱过。”

  “这是一个多么难以令人置信的秘密呵!”侯爵夫人不胜感慨地说。

  “啊!亲爱的朋友,”王妃回答说,“这些秘密,只能对我们自己说说;在巴黎,谁也不会相信我们。”

  “再说,如果我们两人不是都过了三十六岁,”侯爵夫人接着说,“我们自己也许不会承认……”

  “是的,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有很愚蠢的自傲心!”王妃说,“我们有时候很象那种可怜的青年,他们在人前玩弄一支牙签,要使人相信他们刚刚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餐。”

  “总而言之,我们就是这么一种人啦。”德·埃斯巴夫人妩媚地说,同时做了个纯洁而有教养的动人姿态。“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有足够的活力,还可以在情场上再翻本。”

  “记得那天,你告诉我,贝阿特丽克丝和孔蒂一起走了,我整夜都想着这件事,”王妃略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她能这么轻易地牺牲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前途,而且永远离开社交界,必定是觉得这样很幸福!”

  “她是个小傻瓜,”德·埃斯巴夫人严肃地说,“德·图希小姐能够摆脱孔蒂,正觉得十分高兴呢。贝阿特丽克丝根本没意识到,一个上流社会的妇女甘心放弃自己的情人,而且未用一分钟来保卫自己的所谓幸福,这正说明孔蒂没有能耐。”

  “那么,她以后会不幸啦?”

  “她已经倒霉了,”德·埃斯巴夫人接着说,“离开自己的丈夫有什么好处?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不正好是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吗?”

  “这么说,你认为德·罗什菲德夫人不是因为想让自己在安静中享受一种真正的爱情才决心这样做的?而这种爱情带来的种种乐趣,对我们两人来说,还是一个梦想。”

  “不,她不过是摹仿德·鲍赛昂夫人和德·朗热夫人罢了,我对你不妨说,这些人如果不是处在现在这么个平庸的世纪里,就会成为象拉瓦利埃,蒙泰斯庞,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德·埃唐帕公爵夫人和德·夏托鲁一样伟大的人物。①你也是同样情况。”

  ①蒙泰斯庞侯爵夫人(1640—1707),路易十四的情妇。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公爵夫人(1499—1566),亨利二世的情妇。德·埃唐帕公爵夫人(1508—1580),弗朗索瓦一世的情妇。德·夏托鲁公爵夫人(1717—1744),路易十五的情妇。以上这些女人都因为受到当时的国王的宠爱,富贵荣华,显赫一时,成为历史上著名风流人物。

  “噢!就只缺国王了,亲爱的朋友。啊!我真愿意把这些女人叫回来,问问她们是否……”

  “可是,”侯爵夫人打断王妃的话头说,“毫无必要叫死人出来说话,我们就认识一些活着的女人,她们都很幸福。譬如,关于这类事情,我和德·蒙柯奈伯爵夫人私下里就谈过二十多回,十五年来她和那位小爱弥尔·勃龙代在一起,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他们互相从未有过一次不贞的行为,也没有过不坦率的思想;他们今天就和定情那天一样相亲相爱;可是,我们的谈话常常受打搅,老是在谈到最有趣的时刻敲打断。这种长期的亲密关系,正象德·拉斯蒂涅和纽沁根夫人,象你的表妹德·冈夫人和她的奥克塔夫的关系那样,都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们可不知道,亲爱的朋友,世人给了我们最大的荣誉,把我们比做摄政王朝宫廷中的放荡女人,而我们却象两个寄宿学校的女学生那么纯洁。”

  “要是象她们那种纯洁,我倒高兴了,”王妃用自嘲的口吻说,“可是,我们的天真却糟得很,真令人感到屈辱,有什么办法!让我们把这个羞辱献给上帝,当做我们对幸福的徒劳无益的追求的赎罪祭礼吧。亲爱的朋友,这是因为,我们不可能在晚秋时节找到我们在春天和夏天错过了的鲜艳花儿。”

  “问题不在这里,”侯爵夫人在经过一阵回顾既往的充分的沉思之后说,“要说引起别人的热情嘛,我们还相当漂亮;可是,我们却永远不能使任何人相信我们的美德和纯洁。”

  “要是谎言的话,就会立即得到好意的品评,巧妙的加工,使之成为可信的东西,然后象一颗美果那样被人吃掉;可是,要使人相信一个真理,那你别想!多少最伟大的人物在这一点上都遭了殃,”王妃补充说,脸上露出一种美妙的微笑,惟有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画笔才能表达。

  “有时候糊涂人倒挺会恋爱,”侯爵夫人说。

  “但是,对这种事,糊涂人也还不至于糊涂到轻信的程度。”王妃提醒说。

  “你说得对,”侯爵夫人笑着回答,“可是我们该找寻的对象既不是傻瓜,也不是能干的人。为了解决这样的问题,我们需要的是天才人物。惟有天才才有儿童的天真,对爱情有对宗教那样的虔诚,并且甘心情愿被人绑住眼睛。你看看卡那利和绍利厄公爵夫人吧。要是你我能遇上那些天才人物才好哩。他们那时也许距离我们太远,也太忙了,而我们那时却太轻浮,太沉浸在享乐之中了。”

  “啊!我在没有尝到真正的爱情快乐之前,真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王妃大声地嚷道。

  “激起别人的爱情算不了什么,”德·埃斯巴夫人说,“而是要自己也感受到爱情。我看很多女人都只是爱情的借口,而无名副其实的恋爱。”

  “我最近感受到的爱情是一种神圣的美妙的东西,”王妃说,“这个爱情本来该是有前途的。这回是我偶然碰上,恰好又是我们所需要的天才人物,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因为有姿色的女人要比有天才的人更多。可惜魔鬼干预了这件事。”

  “亲爱的朋友,从头到尾都告诉我吧,对我来说这还是个全新的事儿哩。”

  “我本人最初发现这个美妙爱情,还是在一八二九年的冬天。每个星期五在歌剧院的池座里,我都看到一个约莫三十岁的青年,专诚为我到歌剧院来,他老是坐在同一个座位上,用火热的眼睛望着我,可是,由于他自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太大,也许还因为觉得没有可能成功,因而常常显得忧郁。”

  “可怜的孩子!一个人陷入情网,就变得傻气了,”侯爵夫人说。

  “每当幕间休息的时候,他就到走廊里遛来遛去,”王妃因为侯爵夫人友好的讽刺打断了她的话头,微微一笑,接着又说,“后来有两三回,他为了看我,或者为了让我看见他,就把鼻子贴在我对面包厢的玻璃窗上。每当有人来拜访我,我总看到他贴着我的门站着,这样他就可以偷偷看我一眼;后来他终于认清了和我来往的是些什么人,当他们向我的包厢走来,他便紧跟着他们,目的是要趁包厢门打开的机会,捞点什么好处。不用说,那可怜的小伙子不久便知道我是谁了,因为他见过德·摩弗里纽斯先生和我的公公。从那时候起,我发现这位素不相识的神秘人物,在意大利歌剧院,老是坐在我包厢对面的位置上欣赏我,那种既天真又陶醉的神态才真美哩。从歌剧院出来,也和从滑稽剧院出来一样,我看见他一动也不动。当他看到我靠在某个受宠男人的胳膊上时,他的眼睛就没有那么光亮了。再说,他没对我说过话,没写过信,更没有任何表示。你得承认,这是种很高的风格。有时早上我回府邸的时候,又见到我的崇拜者坐在我家车房门旁的护门石上。这位多情人有一双很美的眼睛,一把又浓又长的扇形胡须,一撮下唇胡髭,一把上唇胡髭,还有颊髯;这样,在他的脸上就只能看到洁白的双颧和漂亮的前额了。另外,他的头长得可真象古代人的头。你知道在七月那些暴乱的日子里,亲王是负责防守杜伊勒里宫靠河边码头这一带的。一天晚上,他从圣克鲁回来,整个局势看来已经绝望了。他对我说,‘亲爱的,在四点钟时候,我差点没有被打死。一个暴徒把枪瞄准我,这时候一个长胡子的青年,我仿佛在意大利歌剧院见过,他正在指挥进攻,却突然把枪口拨开了。’结果这一枪不知道到底打死了谁,只晓得是一个骑兵联队的副官,当时正站在离我丈夫两步远的地方。这个青年人准是一位共和党人。一八三一年,当我搬到这儿来住的时候,我发现他背靠着这所房子的墙站着。他似乎对我的灾难感到高兴,他觉得这种环境似乎使我们接近了;可是自从圣梅丽街垒战以后,我就再没见到他,他准是在那场战斗中牺牲了。在举行拉马克将军葬礼的前夕,我和我儿子步行出去,我那共和党人忽前忽后,老是跟踪我们,从玛德莱娜广场到全景巷,我所去的地方,一路上都能见到他。”

  “这就是全部故事吗?”侯爵夫人问道。

  “是的,”王妃回答,“啊!占领圣梅丽教堂那天早上,一个小鬼要亲自和我谈话,交给我一封用普通信纸写的信,信上签署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的名字。”

  “把信给我看看,”侯爵夫人说道。

  “不行,亲爱的朋友,藏在这个人心里的这种爱情太伟大、太神圣了,我不能泄露他的秘密。现在当我想起这封简短而可怕的信的时候,心情还不能平静。这个死去的人比所有得到过我的青睐的活着的人都更能使我的心灵激动,我老是想念着他。”

  “他叫什么名字?”侯爵夫人问道。

  “呵,一个很普通的名字,米歇尔·克雷斯蒂安。”

  “幸亏你说出他的名字,”德·埃斯巴夫人热情地接着说,“我可常听别人谈起他。这位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是一位著名人物的朋友,这人就是你想要认识的达尼埃尔·德·阿泰兹,他每个冬天总来我家一两次。这位克雷斯蒂安确实是死在圣梅丽修道院了,他的朋友可真不少。我曾听说他是象德·玛赛一流的大政治家,只是时机未到,一旦时机到来,准会平步青云。”

  “这么说,还是让他死了的好。”王妃带一种忧郁的表情说,在这种表情之下隐藏着她真正的思想。

  “你愿意抽一天晚上到我家里和德·阿泰兹见见面吗?”

  侯爵夫人问道,“这样你们就可以谈谈你的亡人啦。”

  “亲爱的朋友,我十分乐意。”

  在这次谈话后几天之内,勃龙代和拉斯蒂涅,他们两人都认识德·阿泰兹,便答应德·埃斯巴夫人设法让德·阿泰兹到她家吃晚饭。如果没有事先说好有王妃在场,这种许诺无疑会是轻率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位大作家决不会放过和王妃会面的机会。

  达尼埃尔·德·阿泰兹是我们当代既有好品性、又有才华的罕见人物之一,由于他作品的成就,即便还没有获得足够的声望,至少已得到学术界的尊敬和很高的评价。他的声望无疑还会提高,但是当时在内行人看来,已经达到它发展的顶峰。他属于这一类作家,不管迟早,终归要得到他应有的位置,而一旦就位,就会稳如泰山。他出身穷贵族,深知在他的时代只有个人成名才能享有一切。他违背一个富有的叔父的意愿,在巴黎社会这个格斗场上,进行过长期的奋斗。

  他叔父在他还是一个无名之辈时,无情地拒绝给他援助,忍心让他陷在极端贫困之中,而到他成名之后,却赠给他一笔财产。这种违反常理的做法只能用虚荣心来解释。这个突然转变,并没有改变达尼埃尔·德·阿泰兹的生活方式。他继续象古代人那样简朴地进行他的工作,而且更加勤奋,还接受了众议院右翼议员的席位。自从他获得荣誉后,有时也偶尔出入交际场所。他的一位老朋友,大名鼎鼎的医生荷拉斯·毕安训,曾经介绍他认识拉斯蒂涅男爵,他是内阁某部的副国务秘书,并且是德·玛赛的好朋友。这两位政治家做出相当高的姿态,自愿帮助达尼埃尔、荷拉斯和其他几个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生前的亲密朋友,使他们能够把这位共和党人的尸体从圣梅丽修道院取出来,并给他举行葬礼。在当时政治局势如此严重的情况下,又违背严厉的行政措施,肯帮这个大忙,着实不容易。正是出于感激心情,使得德·阿泰兹和拉斯蒂涅发生了密切的关系。要是这位副国务秘书和著名的大臣不懂得利用这种情况,就不算得高明了;他们终于赢得了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的几个朋友,尽管政见不同,他们也愿意参加当时的新政府。其中一个叫莱翁·吉罗的,先是被任命为行政法院查案主事,后来做到参政院参事。达尼埃尔·德·阿泰兹的生活,整个是为了工作,对交际场所他不过偶尔涉足,这种场合对他象是个幻梦。他的家象个修道院,他在那儿过的是本笃会修士般的生活。他饮食有节制,做事有规则。他的朋友们都知道,直到如今,他害怕和女人接触,就象人们害怕遇到一桩横祸。他对女人观察得太细致了,不可能不产生恐惧;结果越是对女人深入研究,最后反而一无所知,就象那些莫测高深的战略家,常常在意料不到的阵地上打败仗,因为那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已不符合他们兵法上的教条了。至今他还是个天真的小伙子,却摆出一副最有修养的观察家的模样。这种矛盾现象,表面上似乎不可能,其实对那些善于衡量机能和感情之间的鸿沟的人来说是很好解释的:他们之中有些人运用头脑,有些人凭借感情。因此一个人可以是伟人,而同时又是坏蛋,就象一个人可以是傻瓜,同时是最卓绝的情人。德·阿泰兹是个得天独厚的人。这种人才思敏锐,脑力充沛,既不缺乏意志的力量,也不缺乏伟大的感情。他还有一种罕见的天赋,既是实践家,同时也是思想家。他的私人生活是高尚的、纯洁的。如果说他过去一直小心翼翼,躲开爱情,那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他事先就知道爱情的威力对他会有多么重大的影响。长期以来他为自己光荣的著作打好坚实的基础,进行劳累的工作,加上凄凉的贫困生活,这些倒成了他最好的预防剂。后来生活舒适了,他便和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发生了最平凡的、最不可解的关系。这女人出身平民阶级,未受什么教育,也没有风度,因此他一直小心地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承认天才人物有本领把最粗俗的女人变成仙姑,把最愚蠢的女人变成才女,把村妇变成侯爵夫人。一个女人越是十全十美,在他们的眼里越没有价值;因为照他的看法,他们的想象力在这上面并不起任何作用。他还认为,对下等人物来说,爱情只是单纯的感官需要;对上等人物来说,爱情乃是最巨大和最吸引人的精神创造。为了替德·阿泰兹辩护,他举出拉斐尔①和福纳丽娜②的例子为证。他本人原可以作为这类事情的一个典型例子,对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他就是把她看成一位天使的。其实对德·阿泰兹的稀奇古怪行为,还可以用许多办法来为他辩护:也许他首先就感到失望,认为世上无法找到一个符合一切才智之士梦寐以求的幻想中的美女;也许他的心过于敏感,过于细致,不能交给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也许他更喜欢一方面重视自然的需要,一方面保留自己的幻想,把自己想象中的爱人供奉在心里;也许他逃避爱情,是因为他认为恋爱和他的工作不可能协调,又会妨碍他有规则的修道院式的生活。

  ①拉斐尔(1483—1520),古罗马大画家、雕刻家、建筑家,有许多不朽的杰作传世。

  ②古罗马著名的美女,为拉斐尔所爱,她是面包师的女儿,她的绰号福纳丽娜就是这么来的,她的真名是玛格丽特。拉斐尔为她画了幅著名的画像,使她的美貌永垂不朽,原画现藏罗马。

  最近几个月来,德·阿泰兹成了勃龙代和德·拉斯蒂涅的嘲笑对象,他们责备他不但对上流社会没有认识,对女人也一无所知。据他们的看法,他的著作已经相当多了,相当有成就了,可以让自己娱乐娱乐了。他已经有了一笔可观的财产,却还过着大学生的生活;他不懂得享受,既不会享用自己的钱财,也不会享用自己的荣誉;他不懂得贵族出身、有教养的女人所激发的高贵优雅的热情,会带来美妙的快乐;他只懂得爱情粗俗的一面,难道这不是有损于他的身分吗?爱情,如果降低到只受自然规律的支配,在他们看来这是世上最愚蠢的事情。人类社会的光荣业绩之一,是创造了女人,她在自然界的地位原不过是个雌性动物;社会把她造就成引起人们永久的情欲的对象,而大自然原来只想把她作为永远繁殖人种的工具;后来,人类终于发明了爱情,并使它成为人类最美好的宗教。德·阿泰兹一点也不了解语言的美妙动人之处,一点不懂得灵魂和精神不断提供的爱情的凭据,一点不懂得娴雅的仪态所引起的高尚的欲望,一点不懂得上流社会妇人能把最粗俗的事物化为神奇。他也许对妇人有所认识,但是,他不懂得女人的神性的一面。一个女人要能够很好地恋爱,应该具有非常丰富的才艺,灵魂和肉体都要有充分的华丽装饰。最后,这两个伤风败俗的家伙一面极力夸耀构成巴黎魅力的既颓废又耐人寻味的思想,一面认为德·阿泰兹十分可怜,因为他赖以养生的只是没有任何佐料的“清淡食物”,因为他没有尝过巴黎高级庖厨的“珍馐美味”,这一来,竟强烈地刺激了他的好奇心。德·阿泰兹曾把他的心事向毕安训医生倾吐过,因此他知道德·阿泰兹在这方面的好奇心终于觉醒了。长期以来,这位大作家和一个平庸的女人发生密切的关系,其结果远没有因习惯而喜欢她,反而变得对她无法忍受;然而象所有单身汉那样,过度的胆怯,使他终于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而安于现状。

  “你到底算什么?”拉斯蒂涅问道,“你家拥有一个正面红、金两色斜线分角式,反面镶珐琅图案的盾形家徽,你倒不把这个庇卡底的古老纹章镶在自己的马车上?你每年收入三万法郎利息,还有你的稿费;你已经证实了我们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那句音义双关的箴言:Ars,thesaurusquevirAtus①,当你在布洛涅森林驱车漫游时,难道不想把它炫耀一番!要知道,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纪,自己的德行,要由自己去显示。”

  “既然拉福蕾这类俗物能使你快乐②,如果她能懂你的作品,你就把她留下,我会原谅你,”勃龙代说,“可是亲爱的朋友,如果说你在物质方面只满足于啃面包的话,那么在精神方面你甚至连面包都没有……”

  ①拉丁文:艺术乃德行之宝库。

  ②拉福蕾是莫里哀剧中的女仆,此处暗指与德·阿泰兹同居的那位平民女子。

  达尼埃尔和他的朋友们之间这类小小的友好的交锋,已经继续好几个月了。就在这时,德·埃斯巴夫人请求拉斯蒂涅和勃龙代说服德·阿泰兹来她家晚餐,说是德·卡迪央王妃非常渴望认识这位著名人物。这类好奇心对某些女人来说,就象走马灯对于孩子们,是为了眼睛的小得可怜的享受,而且往往叫人大失所望。一个有才干的人,越是在远处有名声,到了近处就越令人失望;别人越是把他想得光芒四射,相见之下,他就越显得黯然失色。在这种情况下,好奇心一旦落了空,就常常会产生对这个人物的不公正的评价。无论是勃龙代或拉斯蒂涅都不能骗过德·阿泰兹,可是他们笑着对他说,这是送上门来的绝好机会,正好用来洗涤他那蒙了污垢的心,并借此尝尝一位巴黎贵妇人的爱情的无上滋味。又说王妃肯定是已经爱上他了,他不用担心,在这次会面中,他将赢得一切,他决不会从德·卡迪央夫人一手把他扶上去的台座上垮下来。勃龙代和拉斯蒂涅都认为把这个爱情硬派在王妃头上,不会有任何不妥之处,她可以担当得起这种诽谤,她过去的风流韵事就不少。于是,两人就轮流给德·阿泰兹讲述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风流艳史:最初是她和德·玛赛发生轻佻行为;然后是她和德·阿瞿达之间的不检点的来往,她曾使他和老婆闹翻,借此来替德·鲍赛昂夫人报仇;第三是她和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的暧昧关系,他陪她到意大利旅行,为了她弄得名誉扫地;后来她又和一位著名的大使搞得很不幸,和一位俄国将军倒很幸福;他们还说她怎样成为两位外交部长言听计从的秘密顾问等等。德·阿泰兹告诉他们,他从可怜的亡友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那儿知道了关于她的事情,比他们能告诉他的还要多;克雷斯蒂安暗地里崇拜她达四年之久,几乎为她发了疯。

  “我常常陪我的朋友去意大利歌剧院,去大歌剧院。”达尼埃尔说,“那不幸的人和我在路上奔跑,那速度比得上拉车的马儿,为的是能透过马车的玻璃窗来欣赏王妃的芳容。幸亏这一爱情,德·卡迪央亲王才逃了性命,米歇尔曾阻止一个顽童,没让他把亲王打死。”

  “好吧,你将会得到一个现成的题材,”勃龙代笑着说,“好啦,这才是配得上你的女人,她若是对你无情,那只会是由于感情太细腻,而且她将十分温柔地教导你懂得举止优雅的诀窍;可是,你得当心,她曾经耗光了许多人的财产!漂亮的狄安娜属于那种败家精,她们不要人家花费一文钱,可是人家都愿意为她花费千百万法郎。你只管全心全意去爱她,但你手上可要紧紧抓住你的钱袋。就象吉罗德①的《洪水》里那个老头儿那样。”

  ①吉罗德(1767—1824),法国画家,《洪水》是他一八○六年的作品。

  经过这番谈话,王妃被说成深渊般的深不可测,皇后般仪态万方,外交官那么腐败,宗教秘义的传授那么神秘,海上女妖那么危脸。这两位有才智的人,显然无法预料这场玩笑将如何结局,他们终于把狄安娜·德·于克塞尔塑造成一个最可怕的巴黎贵妇,一个最机灵的妖艳女人,一个世上最迷人的妓女。尽管他们说得头头是道,这个被他们如此轻薄地糟蹋的女人,对德·阿泰兹来说,仍然是纯洁和神圣的,他对她的好奇心,已经用不着再加刺激了;他一开始就同意接受邀请,而这两位朋友对他也就再没有别的要求了。

  德·埃斯巴夫人一得到回音,就去拜妨王妃。

  “亲爱的朋友,你近来觉得自己很漂亮,很迷人吗?”她向她问道,“过几天到我家来吃饭吧,我要把德·阿泰兹奉献给你。我们这位天才,性格是最孤僻的,他害怕女人,而且从未恋爱过。你就照这个题目去作文章吧。他是极端聪颖的,他的纯朴会使你去掉任何怀疑。他的颖悟属后发性的,他能后发制人,会打乱你的一切计谋。今天你可以来他一个措手不及,明天他就不会上你的当了。”

  “啊!假如我只有三十岁,我就要痛快地乐一乐!”王妃说,“直到如今,我所缺少的是一个可供玩弄的聪颖的男人。过去我所碰到的只是伙伴,从未遇上对手,爱情本当是一场战斗,却成了一场游戏。”

  “亲爱的王妃,你得承认我是够慷慨的了,因为,旋恩于人①……”

  ①这是一句成语的前半,整个句子是:“施恩于人,从施给自己开始。”意思是说:“在想给别人做好事之前,应先想到自己。”

  两位女人相视而笑,同时友爱地互相握着手。无疑,她们两人彼此都掌握着对方的重要秘密,而且这种秘密肯定是既不仅仅限于与一个男人有关,也不仅仅是限于对一件事情的相互帮忙!因为女人之间要有真诚和持久的友谊,还须她们进一步同流合污才能巩固。一旦两位朋友发生冲突,要拼老命的时候,彼此怒目而视,各自紧握有毒的匕首,双方旗鼓相当,那时刻她们给人的景象,该是多么惊心动魄,直到其中的一位,无意中掉下手中的凶器,才打破这种平衡。话说回来,一个星期以后,在侯爵夫人家里举行了一次所谓小节日的晚会。那是专为亲友们举行的集会,所有来客,都只接到口头邀请,而且在这样的晚会时,外面的大门总是关着的。

  这一天的晚会只有五位客人:爱弥尔·勃龙代和蒙柯奈夫人,达尼埃尔·德·阿泰兹,拉斯蒂涅和德·卡迪央王妃。算上这家的女主人恰好是三男三女。为了使德·阿泰兹和德·卡迪央夫人会面而做的准备工作,说是偶然碰上的机会,决不会有如此周到。今天,在穿着打扮上,王妃还算得上最高明的能手之一,对女人说来,这是首要的艺术。她穿一件敞胸式蓝天鹅绒长袍,衬着白色宽大长袖子,在脖子上围一条略微有点皱襞的蓝色滚边网纱围巾,足有四指那么高,围巾覆盖着她的肩部,就象人们在拉斐尔的画像中看到的那样。她的女仆给她梳的是别出心裁的发式,把几朵欧石楠巧妙地藏在她那头松鬈下垂的金发里面,这头金发是她所以成为出名的美人的原因之一。可以肯定地说,狄安娜看起来不到二十五岁。四年的孤寂生活和充分的休息,使她的肤色恢复了青春的鲜艳。再说,难道没有这样的时刻,当女人们有了要讨人喜欢的欲望,她们就格外显得漂亮?对于脸部的变化,意志的力量也不是没有影响的。如果说,强烈的情绪激动,能使多血质的人洁白的皮肤发黄,淋巴质的人因忧郁而脸色发青,那么欲望、愉快和希望就有力量使人容光焕发,眼神灵活闪亮,使人的容貌象在晴朗的早晨,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更加艳丽。王妃那著名的洁白皮肤,现在变成一种成熟的肤色,这使她有一种威严的神气。眼下,由于多次反躬自省,和被各种严肃思想所困扰,她那象在沉思的、绝美的前额和她那双蓝眼睛的缓慢而庄严的眼神,出奇地协调。就算最高明的相学家,也不可能从她那特别纤细的面部线条,看出她内心隐藏的计谋和决心。有些女人的脸孔因为沉着和机敏能使科学受骗,使观察上当;要能够有效地考察她们,便应该在她们各种情欲发挥作用的时候,这是有困难的;不然就在各种情欲发挥过作用之后,那时也就不再有什么用处,这时候女人已经老去,再用不着隐蔽了。王妃正是这种令人无法猜透的女人,她可以随心所欲扮演各种角色:淘气、天真得象个孩子;或者狡猾无比,一本正经和莫测高深。她来侯爵夫人家里,有心要扮成温柔朴素、尝尽生活苦酒的女人,一个心地善良而遭受诽谤、又逆来顺受的女人,总之,是一位受挫伤的天使。她来得很早,为的是要在壁炉旁的双人长靠椅上和德·埃斯巴夫人坐在一块儿。她喜欢让人看见她在一个有意安排,却掩盖在优美的自然状态下的姿势。这是一种经过精公琢磨,刻意寻找的姿势,这种姿势使全身漂亮的线条,从足部到美妙的胯部,再从令人惊叹的圆润丰隆的部位,直到肩膀,使整个婀娜秀丽身躯的侧面,突出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一个裸体美人也不会比穿一条经过精心安排的裙子更诱人,因为它掩盖着一切,同时又把一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还有巧妙的一手,是许多女人都想不出来的,使侯爵夫人大吃一惊:狄安娜让年轻的摩弗里纽斯公爵陪她赴宴。

  在一瞬间的思索之后,德·埃斯巴夫人很机灵地握着王妃的手说:“我懂得你的用意!开头一下子就让德·阿泰兹接受一切困难,以后你就用不着去对付这些困难了。”

  蒙柯奈伯爵夫人和勃龙代一起来。拉斯蒂涅偕德·阿泰兹一起到。王妃对这位名人不说一句俗人用来厌烦他的恭维话;而是表现出优雅、尊敬的和蔼态度,这该是她让步的最后限度了。她对法国国王和亲王们大概也是持这种态度。她似乎很高兴见到这位大人物,并且对寻找过他感到满意。象王妃这样风雅的女人,其所以与众不同,主要是在听别人说话的态度上,以及她们那种不带嘲弄意味的亲切神态,礼貌就在这种态度上表现出来,正如美德要在实际言行上体现出来一样。当这位名人说话的时候,她那种专心聆听的姿态比之最合口味的恭维话还要令人陶醉一千倍。这次介绍两人认识是由侯爵夫人以一种既不夸张又恰如其分的方式来完成的。晚餐席上,德·阿泰兹被安排坐在王妃旁边,王妃远没有模仿一般惯作媚态的女人那样过分节食,却吃得很香,并且不失身分地显示出一个纯朴女人的样子,没有任何标新立异的举止。在上完一道菜到上另一道菜中间,她利用大家都在谈一个话题时,找机会同德·阿泰兹单独聊天。

  “先生,坐在您身旁使我感到快乐,其中的秘密,”她说,“在于想要知道一些您那不幸朋友的事情,他为了和我们不同的另一目标而献身,我欠他的情,却没能向他感恩报答。德·卡迪央亲王象我一样感到遗憾。我知道您是这个可怜孩子的最好朋友之一。你们之间的纯洁、牢固的友谊,使您有亲近我的权利。我想从您那里知道关于这个您所十分亲近的人的一切,该不会使您感到惊奇吧。尽管我是归附那个被流放的家族,并且持有保王派政见,我可不是那类认为别人既然是共和党,就不可能有高贵心地的人。君主与共和两种政体,是仅有的不窒息美好感情的两种政府形式。”

  “夫人,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是一位天使,”达尼埃尔用感动的声调回答说,“我不知道在古代的英雄人物里面,有哪一个能超过他。您可不要把他当做那种狭隘的共和党人,一心只想恢复国民公会和公安委员会的可爱的措施。不。米歇尔梦寐以求的是在整个欧洲实施瑞士的联邦制。在我们之间不妨承认,居首位的应是辉煌的个人专政政体,我认为这种政体特别适宜于我们国家,米歇尔主张的制度则是在旧大陆上消灭战争,就是要排除昔日相互兼并所造成的封建割据局面,在新的基础上把它重建起来。在这个意义上说,共和党人是和他的理想最为接近的;这就是为什么在七月革命和在圣梅丽修道院事件中,他给他们以一臂之助的原因。尽管在政见上完全分歧,我们两人始终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这番话是对你们两种不同性格的最好的赞词。”德·卡迪央夫人小心翼翼地说。

  “在他一生的最后四年中,”达尼埃尔接着说,“他把对您的爱情只向我一人倾吐过。这种推心置腹,把我们已经很亲密的兄弟情谊又加深了一步。夫人,惟有他才能象您应该受到的那样来爱您。不知有多少次在陪伴您的马车回您家的路上,我们受到雨淋,为了要保持和您的马车在一条平行线的同一点上,我们和您的马儿进行竞赛,目的是为了看您……欣赏您!”

  “先生,这么说来,我真该向你们赔偿损失了,”王妃说。

  “唉!为什么米歇尔现在不在这里呢?”达尼埃尔用感伤的声调回答。

  “也许他不会长久地爱我,”王妃十分悲伤地摇了一下头说,“共和党人在思想上比我们专制派还更专制。我们由于宽大而犯罪。他无疑是把我想得太完美了,他迟早会发现自己错了。我们女人所遭受的诽谤,恐怕并不下于你们在文学生活上所受到的诽谤。不同的是我们既不能用光荣,也不能用我们的著作来进行自卫。人家不相信我们本来的面目,却相信别人给我们虚构的假象。也许不久人家就会对他来一个以假混真,把社会上认为真的,其实是虚构的女人,来代替那个不为人知的女人,真正的我。那时候,也许他就会认为我是不配接受他对我的高贵感情,认为我是不可能了解他的了。”

  说到这里,王妃以极其优雅的姿势摇了一下头,使她满头漂亮的金色发卷摆动起来,这个动作所包含的重重疑虑和她内心的痛苦是难以言表的。达尼埃尔明白这一切,他只有用充满激情的目光瞧着王妃。

  “然而,七月动乱之后很久,在意大利歌剧院的回廊下重又见到他的那天,”王妃接着说,“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想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当众人的面紧紧握住它,把我的花束送给他。但我又想这种感恩的表示,也许要惹起旁人的误解,就象过去我的许多高尚行为,直到今天还被认为是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疯狂举动,这种事我永远无法解释清楚,只有我儿子和上帝才了解我。”

  这些话语是在听者的耳边轻声说的,为的是不让别的宾客听到,用的是无愧于最高明的喜剧演员的声调,必然打动人心,同样也会打动德·阿泰兹的心。问题绝不在于她要讨好这位著作家,这个女人所追求的是为了一个死者而恢复自己的名誉。她可能受过诽谤,现在她想知道的是她在这个爱她的死者眼中,是否始终未丧失光彩,他是否抱着他的全部幻想而死去。

  “米歇尔是属于那类爱情专一的人,他是以海可枯,石可烂,爱情绝对不变的态度去恋爱的,”德·阿泰兹回答说,“即使自己选错了对象,他也甘心忍受痛苦,永远不会放弃自己选中的人。”

  “难道他就是这样来爱我的吗?……”她以一种无上幸福的狂热神情失声道。

  “是的,夫人。”

  “那么,我曾经使他幸福过啦?”

  “整整四年。”

  “一个女人听了这样的事情,是决不会不感到骄傲和高兴的。”她把她那副温柔、高贵的脸孔转向德·阿泰兹,含羞带愧地说。

  这一类喜剧女演员最高明的手法便是当话说得太过火时,便设法掩饰自己的态度,如果自己认为话说得不够充分时,便用她们的眼睛来代替嘴巴。这类巧妙的、不谐和调子悄悄地混入她们的或真或假的爱情乐曲里,反而会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难道不是么,”她再降低声音,并且确信自己的话语已产生效果,便接着说,“能使一个伟人幸福而自己又不犯罪,这难道不是已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吗?”

  “他没有给您写过信?”

  “写过,但是,我想要把事情弄得更有把握,因为,先生,请您相信我,他把我抬得这么高,他自己会不会弄错了。”

  女人们都懂得给自己的话语带上一种特殊的神圣感。我不晓得她们用的是什么感动人的办法,使话语的思想意义扩大和加深了;如果曾为她们着迷的听众,日后不去计较她们曾经说过的话,其目的就完全达到了,这就是辩才的特点。她今天的发式是用辫子盘成宝塔,嵌着美丽的欧石楠,看起来象戴上了一顶漂亮的皇冠。即使戴上真正的法国皇冠,她的前额大概也不会比今天更威严。这个女人看来好象是在诽谤的海浪上行走,就象救世主当初在太巴列湖①的波浪上行走似的,她的身躯裹在逝去的神圣爱情里,就象天使的头顶上围着光环那样。一点不使人感到勉强,或是想显得伟大多情,她给人的感觉,只是纯朴和安宁。一个活人也许永远不能象这个死者那样,对王妃如此效忠。德·阿泰兹是一个孤独的脑力劳动者,对他来说,社会实践是陌生的,而且,研究工作又给他裹上了一层层保护性的幕布,他完全上了这种声调和这番话的当。他被这种优美的举止迷住了,他欣赏这位被不幸的遭遇磨练出来、在隐居生活中休息过来的、十全十美的美人儿;他崇拜结合在这个女人身上的如此罕有的卓绝智慧和高洁心灵。一句话,他现在希望的是接受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的遗产。这种热情开始发生的时候,象在大多数深刻的思想家身上那样,只是一个概念。现在他看到了王妃,研究了她头部的形状,非常柔和的面部轮廓,她的身段,她的脚,她长得如此细嫩的双手,而且是在最近处看到,这是他当初陪他的朋友发狂地追逐王妃的马车时所办不到的。他注意到了被爱情激发的人在自己身上发现的精神上的第二视觉这种奇怪的现象。那么,曾被爱情的烈火照亮了眼睛的米歇尔·克雷斯蒂安,他怎能看不清楚这颗心,这个灵魂呢?这么说来,这位联邦主义者,他一定已经猜透其中的秘密了!无疑他曾经也是幸福过的。因此,在德·阿泰兹看来,王妃是有很大魅力的,她的头顶仿佛被一种诗意的圆光所环绕。

  ①典出《新约·约翰福音》第六章,耶稣在太巴列湖上行走,如履平地。

  晚餐中作家回想起了那位共和党朋友对他吐露的失望心情,和自以为被爱时的种种希望;在谈到这个女人时,以真实感情抒发出来的美好诗篇,当初曾仅仅为他一个人而朗诵。现在出于偶然,狄安娜无意中竟利用了这些准备工作。一个人从密友的地位转变到情敌的地位,很少有不懊恼的,德·阿泰兹却能够实现这种转变而不至于犯罪。他一下子发现,上流社会之花的贵族妇女和一般平民女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尽管他对于平民女人的认识还只限于一个样品;他终于从他身上最易受影响的地方,从他的灵魂和天才最敏感之处被抓住了。他一方面被自己的天真和一心想要占有这个女人的强烈欲望所驱使,另一方面却发现自己被贵族社会和王妃的仪态,不妨说被王妃的威仪设置在他们之间的障碍隔开了。因此,对他这个一向习惯于不尊重自己所爱的女人的人来说,这种局面就有某种刺激性,好象一个诱饵在吸引他,他必须吞下它而又不得不默默地忍受它的刺痛,因而它就具有更强烈的诱惑力。直到晚餐上果点的时候,谈话还停留在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问题上,对达尼埃尔也和对王妃一样,这是个绝好的借口,让他们低声说话:无非是些爱情啦,同情啦,预见啦,对王妃来说,这是她装做一个被误解、被诽谤的女人的好机会;对德·阿泰兹来说,是占据那位死去的共和党人的位置的机会。也许这位天真的汉子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现在对死去的朋友竟没有那么怀念了。精制的饭后果点在餐桌上闪闪发光,多头的银烛台上烛光辉耀;一束束鲜花,排列得象条光彩夺目的篱笆,把宾客们分隔开来;花荫下,摆满了各种颜色的果品和甜食;这时,王妃很高兴地用一句甜蜜蜜的话,来结束这场长时间连续不断的密谈。她的话语伴随着迷人的目光,这种目光会使人觉得金发女人变成了棕发女人,正是用这种传神的目光,她巧妙地表达了她的思想:认为达尼埃尔和米歇尔是一对精神上的孪生兄弟。从此刻起,德·阿泰兹便以孩子般的快乐、中学生般得意的神情,重新投入了大伙的一般性谈话。后来王妃以最纯朴的态度挽着德·阿泰兹的胳膊,回到侯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去。穿过大客厅的时候,王妃放慢了脚步;当她和挽着勃龙代胳膊走的侯爵夫人隔开一段相当长的距离时,她让德·阿泰兹停下来。

  “对可怜的共和党人的朋友来说,我不愿意成为一个不可接近的人,”她告诉他,“尽管我给自己定出了一条规矩,不接待任何人,可您是世上唯一能进我家来的人。请您不要以为这是一种恩惠。恩惠从来只对陌生人施舍,我认为我们已经是老朋友,我要把您当米歇尔的兄弟来看待。”

  德·阿泰兹只有紧紧挟住王妃胳膊的份儿,他找不出半句话来回答。用过咖啡之后,狄安娜·德·卡迪央以一种娇媚的动作,围上她的大披肩,站起身来。勃龙代和拉斯蒂涅已经是两个极其高明的政治家和习惯于社交活动的人,自然不会用任何资产阶级的大呼小叫来挽留王妃;但是,德·埃斯巴夫人拉着她朋友的手让她坐下来,凑着她的耳朵说:“你稍等一下,让仆人们吃过饭,车子还没备好哩。”

  她对进来收拾咖啡托盘的仆人做了一个手势。德·蒙柯奈夫人猜想王妃和德·埃斯巴夫人还有话要说,于是把德·阿泰兹、拉斯蒂涅和勃龙代拉来和她一起,并用巴黎女人最拿手的荒唐打趣来和他们逗乐。

  “喂,你觉得他怎么样?”侯爵夫人问狄安娜。

  “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刚从襁褓里出来。真的,这回也象过去一样,不经战斗就会胜利。”

  “这太令人失望了,”德·埃斯巴夫人说,“可是,还有办法可想。”

  “这话怎么说?”

  “让我来做你的情敌。”

  “随你的便,”王妃回答说,“我已经打定主意。天才是思想的一种表现,我不知道心灵在那里占据什么位置,这问题我们以后再说。”

  听了最后这句莫测高深的话,德·埃斯巴夫人就加入大伙的谈话去了,既没有因为随你的便这句话而感到自尊心受伤,也不太想知道这次会面有什么结果。王妃坐在壁炉旁的双人靠椅上,约莫一个钟头,那姿势就象盖兰①描绘的狄东②那样,一副懒洋洋和沉醉于爱情的样子,却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别人的谈话,有时以一种不加掩饰、但又不过分的爱慕神情望着达尼埃尔。当车子已准备好,她便和侯爵夫人握握手,对蒙柯奈夫人点点头,悄悄而去。

  ①盖兰(1774—1833),法国历史画家,其名画之一是《狄东和埃涅阿斯》。

  ②狄东是一传奇式人物,她是提尔国王贝吕斯的女儿,因丈夫被她哥哥所杀,逃亡至地中海滨建立迦太基国。特洛亚(又译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逃亡至迦太基,和狄东相爱,后又将她遗弃,狄东失望而自杀。

  晚会在王妃退场后继续进行。大伙都来凑德·阿泰兹的热闹,他在神态激昂的情况下,大大施展了他的才华。拉斯蒂涅和勃龙代这两个伙伴,无论在聪明和才智方面,显然都是第一流的。至于两位妇女,她们两人早已是上流社会中数得上的最聪颖的人物。今晚的宴会好比沙漠中的旅行,暂时在一个绿洲上作一次小憩。这是一种稀有的幸福,特别受到这些在社会上,在沙龙中,在政治界经常处于戒备状态的人物的欣赏。有一些人得天独厚,象天上造福人类的星星那样,它们的光辉既能启发人的智慧,也能温暖人的心窝。德·阿泰兹便属于这类杰出人物。一个作家到了象他这样高的地位,习惯于想到一切,有时候却忘记了在社会上不该把什么都说出来。他不可能象那些经常在社会上活动的人那样说话有节制;但是,由于他的差错往往带有新奇的气息,人们也就不大去和他计较。由于他这种罕有的风趣和他那充满青春气息的纯朴,竟使德·阿泰兹成为一个十分高尚的奇特人物;今天的晚会也因此成为一次愉快的聚会。他和拉斯蒂涅男爵一齐出来,男爵用自己的马车把他送回家去,路上两人当然会谈起王妃来,拉斯蒂涅问他觉得王妃怎么样。

  “米歇尔爱她是有道理的,”德·阿泰兹回答,“这是一个奇妙的女人。”

  “十分奇妙,”拉斯蒂涅开玩笑地说,“听你的语气,我看你已经爱上她了。不出三天,你将到她家里去,我是一个老资格的熟悉巴黎行情的人,不会不知道你们之间将要发生些什么事情。好吧,我亲爱的达尼埃尔,我恳求你千万不要让金钱利益和爱情混在一起。你可以爱王妃,如果你自己觉得对她产生了爱情;可是,要想着点你的财产。她从来没拿过,也没要过任何人一分钱,她家于克塞尔和卡迪央的姓氏实在太显赫了,不允许她做出这种事;但是,据我所知,除了她自己的一笔非常可观的财产之外,她还挥霍了好几百万哩。怎么花的?为什么花?用什么方法花?谁也不知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十三年前,我曾见她在二十个月内,吞掉了一个可爱青年的和一个老公证人的财产。”

  “十三年前!”德·阿泰兹说,“她到底有多大年纪?”

  “难道你没看见她的儿子么?”拉斯蒂涅笑着说,“就是席上那位十九岁的青年,德·摩弗里纽斯公爵,那么,十九加十七是多少……”

  “三十六岁!”吃惊的作家大嚷道,“我以为她才二十岁。”

  “她会接受的,”拉斯蒂涅说,“在这方面请你不必担心,对你来说,她将永远只有二十岁。你将要进入一个极其荒唐的社会。——晚安,你已经到家了,”男爵看见他的马车驶进拜尔丰街,德·阿泰兹自己的一所漂亮房子前面时说,“这星期我们在德·图希小姐家里再见。”

  德·阿泰兹让自己堕入情网,就象我们的托比①大叔那样,不作任何抵抗;他以无条件的崇拜,和专心的倾慕去进行这场恋爱。而王妃,这个人间尤物,这个畸形的巴黎社会最杰出的创造之一(在巴黎,行善或作恶两样都方便),她变成了梦里的天使——虽然不幸的时代已把这句话变得很俗气。为了很好地了解这位著名作家的突然转变,应当懂得孤独的生活和不断的工作使他保持心地纯洁;和一个下贱女人在一起,爱情被压缩到只为满足生理的需要,而且成为难以忍受的事,这一切激发了懊悔心,引起各种欲望和奇怪的念头,并且在灵魂的最高境界产生神圣的感情。

  ①托比是英国作家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的著名小说《项狄传》中主角特里斯唐·项狄的叔叔。他是一位退伍军官,为人心地纯洁,有骑士风度,同时又很温柔,寡妇瓦德曼爱上了他,她运用女性的狡猾手段,使托比也爱上了她。

  聪明的王妃发现德·阿泰兹还象个小孩,象个中学生。而在漂亮的狄安娜方面,也发生了和德·阿泰兹几乎相似的精神上的忽然醒悟。她终于遇到这个所有女人都希望得到的卓越的男子,哪怕只是为了玩弄他;这种男性的力量是女人们所愿意服从的,哪怕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控制它;她终于找到了兼有伟大的智慧、诚实的心灵,以及新鲜的激情的男人。而且,使她喜出望外的是,所有这些精神财富,都集中在一个她所喜爱的外形上。她觉得德·阿泰兹很美,也许他真是很美。尽管他已经到达严肃的壮年,已是三十八岁的人,可是,由于他过的是严肃和规矩的生活,还能保持青春的样子;而且象所有坐办公室的人,象达官贵人那样,他的身体也到了恰到好处的丰满程度。年纪很轻的时候,他的外表就让人觉得和将军时代的拿破仑有点相似。这种相似现在仍未消失,尽管他的眼睛是黑的,浓密的头发是深棕的,而那位君主的眼睛却在蓝的,头发是栗色的;但是,昔日在德·阿泰兹眼睛里流露的那种热切、清高的锐气,却因为事业获得成功而变得温柔了。

  他那蕴藏着丰富思想的宽大前额豁达明朗。过去他面部深深的皱纹,现在已经不见了。舒适的生活使他脸色红润起来,而过去在他的青年时代,穷苦的生活和长期努力艰苦奋斗的结果,曾使他脸色发黄。假如你留心观察古代哲学家美丽的面部形状,你就会察觉到人类面部的各种完美的变形,每张脸都各有其特色,而深思熟虑的习惯,脑力劳动必需的经常安静常使面部端正。象苏格拉底那类最愁苦的脸相,经过长期的思索就变得非常平静,几乎到了神化的地步。德·阿泰兹那威严的头部显得高贵而质朴,加上孩子般自然的天真表情,和动人的和蔼可亲态度。他摈弃那种虚假的礼貌,而社会上有些很有教养、很可爱的人却常常出于虚假的礼貌,竭力装出他们本身所缺乏的各种优良品质,其结果往往伤害了那些发现上了他们的当的人。由于离群索居,德·阿泰兹可能对一些世俗的规矩不大了解,可是因为他从来不冒犯别人,他的孤僻反而使有巨大才能的人所特有的亲切显得更加可爱;他们为了把自己置于社会的平等地位,宁愿把自己的优越性藏在家里,就象亨利四世那样,他们把背脊给孩子们当马骑,把他们的智慧借给傻瓜。①王妃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对自己不提出任何问题,正如德·阿泰兹在王妃施展的魅力面前不想进行任何反抗。对她来说,一切都很明白,她现在既是以自己的本领,又是以自己的天真来恋爱的。如果她有所考虑的话,那就是问问自己,是否配得上这么伟大的幸福,自己对上天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值得它给自己送来这么一位天使。她愿意不辜负这个爱情,并使它永远存在,永远为自己所有,以便最后在她已能窥见的天堂里,慢慢地了结她这漂亮妇人的一生。至于向对方进行抵抗,打情卖俏,自谴自责嘛,她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她所想的完全是别的事情。她已经了解天才人物的伟大,她已猜想到他们不会把优秀妇女置于通常的法则之下。因此通过这种聪明过人的女性所特有的敏锐观察力,她决定,只要阿泰兹一动情欲,她便让步。根据在这一次会见中,她对德·阿泰兹性格的了解,她估计这一情欲的表白不会过早,她不会没有时间来做她想要做的事,也就是使自己在这位卓绝的情人眼中处于她理应占有的地位。

  ①亨利四世(1553—1610),自一五八九年起成为法国国王。据说有一次他在皇后面前和孩子们玩,他在地上爬,让孩子骑在背上。西班牙大使进来看到,大为惊异。国主问他:“你有孩子么,大使先生?”他回答说:“有,王上。”国王说:“你这么说,我就可以在房间里转完这一圈了。”

  从此一出无人知道的戏开演了,这是一出在两个人物心灵深处演出的戏,其中一个势必要上另一个的当,他们采取的刁邪手段超出了人们所能想象的范围。这是一出既险恶又滑稽的戏,和它相比,《伪君子》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可是,这出戏并非是舞台上的戏,而是既自然又合情理,并且是迫不得已而为的,一句话,这是一出可怕的戏,而又应该被称为是邪恶的反面的戏。王妃开始叫人去搜集德·阿泰兹的著作。关于他的著作,早先她连一个字也没看过;尽管如此,她却和他进行过二十分钟充满赞美之词的讨论而不露破绽!现在她把阿泰兹的书全读了。她还打算把他的书拿来和现代文学中最好的作品相比较。到了德·阿泰兹来看她的那天,她竟患了精神上的消化不良症。她在等候这次拜访,每天都做一次高超的打扮,每次打扮都表示一个思想,并使人通过眼睛来接受它,却既不明其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全身的打扮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种配合得很和谐的灰色的调子,是一种半居丧的装束,显出漫不经心的娴雅风度。这是一个仅仅为了某种骨肉之情,也许就是为她的儿子,才愿意活着的妇人的服装。她自己对生活已感到腻味,对人生表示一种高雅的厌恶,却还不到自杀的程度,她正在这座人间地狱里消磨她的岁月。她接待德·阿泰兹的态度,象个久已期待他来临的女人,而且似乎他已经到过她家上百次了;她居然象款待一位老相识那样款待他,她随便做一个手势,指给他一把双人靠椅,让他坐着等候她写完一封已开始的信,这就已经使他觉得很舒服。他们的谈话以最普通的方式进行,谈的无非是天气,部里的情况,德·玛赛的病情,正统派的希望。

  德·阿泰兹是专制政体的拥护者,一个在议会里和十五到二十个代表正统派的议员坐在一起的人,王妃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政治见解,她终于找到办法来告诉他,当初她是怎样玩弄德·玛赛的;后来,由于谈到德·卡迪央亲王对王室和夫人的忠诚,她便把德·阿泰兹的注意力引到亲王身上。

  “至少他是爱他的主子们并为他们效忠的,”她说。“他在政治上公开表现的气概给我的安慰,足以补偿他个人性格给我带来的一切痛苦。因为,”她接着说,巧妙地把亲王放在一边,“你什么都懂,你是否注意到,男人们都有两种性格:一种性格是对内的,对他们的妻子的,属于他们的私生活的,这是种真性格;在那里,用不着假面具,用不着隐藏,他们懒得去装假,而是露出他们的本来面目,他们常常是可怕的。可是社会,沙龙,宫廷,君主,政界却把他们当作伟大、高贵、慷慨的人物,他们身披德行的外衣,满嘴华丽的词藻,所有美好的品质他们都具备,这种玩笑开得多么可怕!可是人们还奇怪,为什么某些女人和丈夫在一起时嘴上露出莫名其妙的微笑,为什么她们对丈夫表示一种优越感和冷淡态度……”

  王妃让自己的手从靠椅的扶手上垂下来,未把话说完,但是,这个动作却巧妙地补足了她的话。她注意到德·阿泰兹正在留神观看她那美妙地靠在软绵绵的靠椅里的柔软身体,忙于欣赏她身上穿的长袍呈现出的曲线美,以及一个美丽的小褶裥在胸衣上的起伏,这种大胆的打扮,只适合于身材相当苗条的人,才会万无一失。她重新恢复她的思路,那说话的神情好象是在对自己说话。

  “我不再说下去了。你们这些作家,你们终于使得那些自以为不为人所了解,不曾遇上好的配偶而引人注意的女人,成为十分可笑的对象。我认为这样做是最低级的资产阶级行径;女人们,要么服从,这就什么都别说了,要么反抗,那就是玩世不恭。在这两种情况下,都应保持沉默。说真的,我既不完全懂得服从,也不完全懂得反抗;也许这是应该保持沉默的更为重大的理由。女人们向人诉苦是多么愚蠢呵!如果她们不是最强者,那是因为她们没有智慧,没有谋略,缺乏机敏,她们活该倒霉。在法国不是有些女人当上皇后吗?她们玩弄你们男人,不是随心所欲吗?她们什么时候要玩弄你们就什么时候玩弄,而且要怎样玩弄你们就怎样玩弄。”

  她以一种奇妙的女性的傲慢动作,耍弄她的小香盒,那神情充满了嘲弄的乐趣。

  “我常常听到一些可怜的卑微女性,悔恨自己生为女子,而宁愿生为男人;我就常常用哀怜的眼光来看她们,”她继续说道。“假如我能选择的话,我宁愿再次做女人。靠强力取胜,靠你们自己制订的法律所斌予你们的一切权力取胜,这有什么乐趣!而当我们看到你们跪在我们脚下,说蠢话,做蠢事的时候,当我们由衷感到这是弱者的胜利时,这才是令人陶醉的幸福呢!因此,在我们获得成动的时候,我们便应该保持沉默,不然就会失掉我们的威力。如果我们女人失败了,出于自尊心,尤其应该沉默。奴隶的沉默会使主人恐怖。”

  这种喋喋不休的空谈,是以一种如此温柔的嘲笑口吻,并配以如此妩媚的头部动作,吹进德·阿泰兹的耳朵的,从未见识过这种女人的德·阿泰兹象一只鹧鸪碰上猎狗似地被镇住了。

  “我恳求您,夫人,”他终于说话了,“请您给我解释一下,一个男人怎么能够使您痛苦呢?我敢断言,在所有女人都可能显得平庸的场合下,您却是高贵的,再说,您还有这种独特的叙事方式,能使一本菜谱变成引人入胜的书。”

  “您的友谊倒来得真快,”她说话的音调突然变得严肃,使得德·阿泰兹的态度也认真起来,而且有些不安了。

  谈话的话题改变了,时间也已不早。这位可怜的天才人物告退的时候,后悔自己显得太好奇,伤了人家的心,并且深信这个女人受过难堪的痛苦。其实她过去的生活尽是在寻欢取乐,她是一个真正的女性的唐璜①,稍微不同的是,并非她邀请那尊石像来参加夜宴,而且毫无疑问,她将会比那尊石像更为厉害。

  ①唐璜是西班牙的传奇人物,典型的宫廷贵族,放荡不羁,专事玩弄女性。他曾诱拐一位少女,并侮辱少女父亲的石像,甚至开玩笑邀请石像赴宴,不料石像果然应邀前来,扼死了唐璜。

  不提一提德·卡迪央亲王,这个故事就无法继续下去。这位亲王的另一头衔德·摩弗里纽斯公爵,比他的亲王头衔更为人所熟知。不把情况交代清楚,王妃的奇迹般的谎言就会索然无味,不明底细的人,对她为得到一个男人而扮演的这出可怕的巴黎喜剧,就会感到莫名其妙。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先生是德·卡迪央亲王的嫡子,他是一个身材瘦长的人,外表非常优雅,举止温文,谈吐可爱,他当了上校,是由于上帝的照顾,变成好军人则完全出于偶然;加上他象一个波兰人那样勇敢,不分青红皂白,动辄诉诸武力。他懂得利用大兵的行话来掩盖自己头脑的空虚。从三十六岁起,他就被迫象他的主子国王查理十世那样对女性完全失去兴趣;也和他主子那样,由于年轻时候太讨女人喜欢而受到惩罚。十八年间,他在圣日耳曼区,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他象所有贵族子弟那样,过着放纵的生活,除了寻欢作乐,别无所事。他的父亲在大革命中倾了家,波旁王朝复辟时,重又恢复了职守,管理一座皇宫和处理俸给、年金等事;这种肥缺的收入使这位老亲王生活得很好,又恢复了复辟王朝以前大贵族的架子。赔偿法案颁布后,他收到的赔款全部花在他那宏大的府邸的豪华排场上。这座府邸是他唯一能收回的不动产,府邸的绝大部分屋宇为他的儿媳所占用。这位德·卡迪央老亲王在七月革命前不久死去,享年八十七岁。他吃光了他老婆的财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和纳瓦兰公爵之间有着不愉快的关系,后者第一次结婚娶的便是他的女儿,他欠女婿的账很难还得清。德·摩弗里纽斯公爵从前曾和德·于克塞尔公爵夫人有过密切的关系。

  一八一四年,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先生到了三十六岁,公爵夫人看见他穷,但是很为朝廷宠爱,便把女儿嫁给他。女儿拥有大约五、六万法郎的年金,还未算上她将来该继承的母亲的遗产。德·于克塞尔小姐就这样成了公爵夫人,她母亲预见到她将可能得到最大的自由。由于出乎意料的幸运,他得了个儿子,有了继承人后,公爵便让他妻子在行动上享有完全的自由。他本人则从这个驻防地到另一个驻防地,尽情娱乐,冬天来巴黎过冬,欠下很多债,总是由他父亲去还。他对妻子宽大为怀,每次回巴黎总是提前八天通知公爵夫人。他为自己部队的人所崇拜,为皇太子所宠爱,是一位机灵的侍臣,有点喜欢赌博,可没有任何特殊嗜好;王妃曾开玩笑地说过,她未能使他下决心找一个歌剧院的舞女做朋友,哪怕是为了礼貌和对她的尊重①。公爵本人继承他父亲生前的职务,很懂得博取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两位国王的欢心,这足以证明他虽无才干,却把自己的公事办得相当不错;可是,他的这种行为,这种生活,全是经过最光彩的油漆粉饰的:优雅的言谈,高贵的仪态,豪华的服装,把他装扮成了一个完美的形象;总之,即便是自由派也都喜欢他。他本人已经不可能再继续卡迪央家的传统了,这个传统,照那位老亲王的说法,就是吃光老婆的财产,因为公爵夫人本人已经吃光她自己的财产了。这些奇特的事在宫廷里和在圣日耳曼区,已为人所共知。因此,王政复辟时期的最后五年间,如果有人谈及此事,就不免被人嘲笑,就象他还想搬出丢兰纳②或亨利四世的死亡③当新闻那样。因此,在谈到这位可爱的公爵的时候,没有一个女人不是对他恭维备至,说他一直对他的妻子好得不得了,很难再有人能象德·摩弗里纽斯公爵那样对他的夫人那么好的了;他任他的妻子自由支配自己的财产,他在任何场合都保护和支持她。不论是出于自尊心,出于善意,还是出于骑士精神,德·摩弗里纽斯先生曾经在各种不同情况下挽救过公爵夫人,换了别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准难免遭殃,尽管有她周围追随她的人,尽管有德·于克塞尔老公爵夫人,纳瓦兰公爵,她的公公和她丈夫的姑母的名望做后盾,也会无济于事。今天,德·卡迪央亲王已被公认为贵族中性格最好的人之一。也许这种出于无可奈何的忠贞,就是侍臣们所取得的自我克制的最大胜利。德·于克塞尔夫人把女儿嫁给德·摩弗里纽斯的时候,她已经四十五岁了,长久以来她目睹这位旧日爱友的成功,不但没有妒意,甚至还表示关切。当她女儿和公爵结婚的时候,她表现了一个贵族妇人的良好品行,这种品行挽救了这次不道德的婚姻。尽管如此,宫廷中的坏舌头还是找到取笑的材料,说什么这种好品行并未使公爵夫人付出多大的代价,虽然五年来,她热中祈祷,并象那些自知有许多地方需要宽恕的女人那样表示忏悔。

  ①法国贵族社会由于财产的分配和生活的腐化,往往老贵族娶年轻女子,老贵妇嫁年轻男子,因此造成妻子找情夫,丈夫找情妇的风气,彼此默许对方自由行动。

  ②丢兰纳(1611—1675),法国将军,为人俭朴。他的为将之道,得力于深思熟虑,屡立战功,最后在战场上被一颗炮弹炸死。

  ③法国经过长期内战后,逐渐统一,亨利四世正要实行他的复兴法国的宏伟计划的时候,被人暗杀致死。

  许多天以来,王妃在文学方面的知识,越来越显得出色。由于她白天和黑夜不停地阅读,她能大胆地涉及那些最困难的问题,那种不怕艰苦的精神,真值得大大赞扬。德·阿泰兹大为惊异,他怎么也想不到狄安娜·德·于克塞尔在晚上向他背诵她早上阅读过的东西,正象许多作家那样。因此他把她看做一位优秀女人。这些谈话往往离开了狄安娜的目标,她打算再回到她的情人谨慎退出的那种亲密交心的境地;可是,象阿泰兹这种气质的男子,一旦受惊吓,要他回到原来的境地并不是很容易的。然而,在一个月的文学论战和柏拉图式的空谈之后,德·阿泰兹胆子大了,每天三点钟就来拜访,六点钟告辞,然后晚上九点钟再来,一直留到午夜或清晨一时,很有规律,象一个迫不及待的情人。每当德·阿泰兹要来的时候,王妃在打扮上多少有一番讲究。这种相互讨好,双方都很讲究,表明了他们自己所不敢承认的感情。王妃完全猜透,这个大孩子害怕最后摊牌,而她却渴望有这么一次摊牌。尽管如此,在德·阿泰兹每时每刻的无言的爱情表白中带有一种敬意,这使得王妃无限喜欢。两人都感觉到每天他们都更趋一致,因为既没有任何事先的协议,也没有任何明确决定能够阻止他们两人在思想上的接近,不象通常的恋人之间,一方提出明确要求,另一方加以抗拒,不管这种抗拒是真心或者故意撒娇。象所有比他们的实际年龄显得更年轻的男人那样,德·阿泰兹怀有强烈的情欲,但又害怕失去欢心,因而陷于犹豫不决的困境。要是一个年轻女人处在同样境地,就根本无法理解其中滋味。但是,王妃是情场老手,经常故意造成这种情景,她就不会不从中尝到乐趣。因此狄安娜以很大的兴趣享受这种甜蜜的儿戏,何况她很知道如何使得这种游戏适可而止。她象一位大艺术家在欣赏自己的一幅大作品的腹稿,深信一旦灵感到来,这幅还飘荡在创作的玄虚之境的杰作,将会得到完成。不知有多少次,当王妃看见德·阿泰兹准备前进的时候,她不是很得意地用一种威严的神气把他阻止了吗!她甚至能够控制这个青年人心中的秘密风暴,她只须用眼睛一瞟,伸出手让他接个吻,或者用动人的温柔声调,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就可以掀起或平息这种风暴。这种把戏由她冷静地想妥,而又运用得出神入化,使她的形象越来越深地镂刻在这位聪明的作家的灵魂里。在她的身旁,她喜欢把他变成一个信赖人的、单纯得几乎有点傻气的孩子;可是,有时她也反躬自省,于是她禁不住赞美阿泰兹是如此伟大同时又如此单纯。这个妖冶妇人所玩弄的手法,不知不觉也把她自己和她的奴隶束缚在一起了。终于,狄安娜本人对这位堕入情网、极能忍耐的伊璧克泰都斯①反而焦急起来,当她确信已把他摆布得对她惟命是听时,她却又把厚厚的绑带缚在他的眼睛上。

  ①伊璧克泰都斯,古罗马哲学家,主张禁欲和忍让。他曾在罗马沦为奴隶,传说有一次,他的主人在暴怒之下,用刑具扭绞他的腿,他从容地说:“你会把它弄断的,”结果腿真被弄断,他又说,“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作者在这里把德·阿泰兹比作这位斯多葛派哲人。

  一天晚上,达尼埃尔发现王妃在沉思,一只胳膊搁在一张小桌上,她那漂亮的金色头发被灯光照耀着;她把一封信放在桌布上玩弄。当德·阿泰兹已看清楚是张信笺后,她便把它折叠起来,塞在腰带里。

  “您怎么啦?好象有什么心事似的。”德·阿泰兹问道。

  “我收到德·卡迪央先生一封信,”她回答说,“不管他对我犯有多大的错误,看了他的来信,我不禁要想到他现在的处境:本人在流放中,没有了家,他心爱的儿子也不在身边。”

  这些话语是用充满人情味的声调说的,显示出她有天使般的同情心。德·阿泰兹感动得不得了。这位情人的好奇心,可以说,几乎已经变成心理学和文学上的好奇心了。他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伟大到什么程度,她所宽恕的又是什么样的侮辱,为什么这些被公认为轻佻、狠心、自私的贵族妇人,竟能变成天使。他回想起以前想要了解这颗高尚的心时,曾经被拒绝过,此刻,当他握住漂亮的狄安娜伸给他的透亮、柔软、指头象玉笋般的纤手时,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发抖了,他说:

  “我不知道我们的友谊是不是已经深到足以让您告诉我,您为什么而痛苦。您旧日的苦恼大概与您如今所想的心事有关吧。”

  “是的,”她说出这个字时,声音如此甜蜜,就连图卢①的笛子也从未吹出过这般悦耳的声音。

  ①图卢(1786—1865),法国著名的笛子演奏家。

  她重新陷入沉思,她的眼睛模糊起来了。达尼埃尔以十分不安的心情期待着回答,深深感到这是庄严的时刻。他那诗人的想象力使他仿佛看见云块逐渐散开露出了圣殿,在圣殿里,上帝脚边,他就要看到那只受伤的羔羊。

  “到底怎么啦?……”他以一种温柔和平静的声调说。

  狄安娜看了这位温柔的求爱者一眼,然后慢慢地低下头来,终于眼睛一转,在她的眼波中流露出一种最高贵的羞耻之心。也许只有最不近人情的人才可能设想,在如此柔情脉脉的眼波中含有虚伪的成分。然后狡黠的王妃重又仰起她那美丽的小脑袋,再一次用多情的眼光注视着这位伟大人物渴求的眼睛。

  “我能说吗?我应该说吗?”她答道,有意无意中做出一种迟疑的姿态,一面以梦幻般的无限温柔的神态望着德·阿泰兹。“男人们对这类事情太缺乏信用了,他们总以为没多大义务替别人保守秘密。”

  “啊!如果您对我不信任,我为什么还要到您这儿来?”德·阿泰兹大声嚷道。

  “唉!我的朋友,”她答道,她的这声感叹犹如情不自禁的自白,令人动心。“当女人一经决定自己的终身,难道她还能另有什么打算?问题不在于我的拒绝(我能拒绝你什么呢?);而在于,如果我说了出来,您会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很愿意把目前在我这个年龄,我所处的奇特地位向您倾吐;可是,如果一个女人揭露自己婚姻的秘密创伤,从而泄漏另一个人的阴私,您会作何感想呢?丢兰纳曾对强盗信守自己的诺言;难道对我的刽子手们,我就不该有丢兰纳的诚实吗?”

  “您答应过别人严守秘密吗?”

  “德·卡迪央先生从不认为有必要叫我保守秘密。难道您除了要我的心之外还要更多的东西吗?暴君!难道您要我为您而牺牲我的诚实吗?”她说道,同时向德·阿泰兹瞟了一眼,那意思是她对这场所谓的交心,比对她整个人还更重视。

  “如果您害怕我有什么恶意,那么您把我这个人看得太平凡了。”他以一种掩饰不住的苦楚神情说。

  “我的朋友,请原谅,”她回答说,一面拉过他的手,望着,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里,用手指非常温柔地摩抚着它。“我了解您的一切优点,您曾经把您的整个一生告诉我,您的一生是高贵的,美好的,卓绝的,它和您的大名相称;礼尚往来,也许我也应该把我的一生告诉您?可是,我担心现在把那些并不仅仅是我个人的秘密告诉您,我就会在您的眼中显得堕落了。何况,也许您,诗人和孤独者,您不会相信社会上有这样的丑恶。啊!当您在创作您的悲剧的时候,您不知道,在那些外表上看来极其和睦的家庭中扮演的悲剧,超过了您所写的。您也不知道,那些表面贴金的不幸事件,不幸到了何等程度。”

  “我全都知道,”他大声嚷道。

  “不,您什么也不知道。她接着说,“难道女儿能揭发自己的母亲?”

  听到这句话,德·阿泰兹觉得自己好象一个黑夜迷失在阿尔卑斯山的人,当早上阳光初露时,发现自己两腿跨在一个无底深渊的边上。他呆呆地望着王妃,身上凉了半截。狄安娜以为这位天才人物是个神经脆弱的人,可是,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一种光彩,这才使她安下心来。

  “总之,对我来说,您几乎成了一位法官,她说话时神气沮丧,“我可以说,象所有被诽谤的人那样,我有权利表明我的无辜,如果大家还能回想得起,我是一个被社会强迫抛弃它的可怜的隐居者!我曾经是,现在仍然是被人们指控为行为轻佻,做了那么多缺德事的人,这倒使我有权利找一颗能保护我的心,在那儿隐藏起来,不至于被人驱逐出去。我常常看到人们在审判别人时,往往对无辜的人加以很大的伤害,因此,我始终认为不屑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再说,我能向谁诉说呢?这些残酷的事实,我们只能向上帝,或是我们认为和上帝很接近的人申诉,譬如说,一位神甫,或者我们自己的化身,那么,如果我的秘密不是在这里,”她说时用手按按德·阿泰兹的心,“象它在这里一样……”她又用手指压压自己的胸衣,“那您就不是伟大的德·阿泰兹,我也可能被骗了!”

  泪水湿润了德·阿泰兹的眼睛,狄安娜目不转睛地偷看他,好象要吞掉这些眼泪。那动作之敏捷,比得上母猫捕鼠的本领。德·阿泰兹在两个月的充满社交礼节的交往之后,第一次敢于握住这只温暖馨香的手,把它拿到嘴边,给它一个优雅、肉感的长吻,从手腕起直吻到指甲,使得王妃低下头来,她预料,事情会象文学作品写的那样发展下去。她在想,天才人物应该比那些自命不凡的人,比社交人物,外交官,甚至军人(他们没别的事可干,只会谈情说爱)更懂得恋爱。王妃是情场老手,她懂得,多情的性格往往表现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一个有经验的女人,能够从一个简单的动作看出一场恋爱的前途,就象居维埃①看到一只兽足化石的碎片就能说:这是属于有多大体积的动物的残骸,它是有角的或无角的,肉食的或草食的,或是两栖的,生于距今多少万年。

  ①居维埃(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

  王妃深信,德·阿泰兹在爱情上的想象力一定象他文笔方面的想象力一样丰富,因此她认为有必要逗引他,使他的情欲和信任达到最高峰。于是她迅速地抽回她的手,动作漂亮而充满感情。这个动作比她说一句:“行了,您要我死在您面前不成!”还更有表达力。她的眼睛盯着德·阿泰兹的眼睛好一会儿,眼神里同时显示出幸福、假正经、恐惧、信任、忧郁、暧昧的欲望和处女的羞怯等种种感情。这时候,她好象只有二十岁!请想想,为了准备迎接这个喜剧性的撒谎时刻的到来,她曾经在她的打扮上花了前所未有的艺术匠心,此刻她靠在沙发上,就象一朵迎着朝阳含苞待放的鲜花。不管她是真情还是假意,达尼埃尔已经为她陶醉了。

  这里请允许我冒昧提出个人的看法:应该承认,被这样一个女人长期骗下去倒是很美妙的。当然,舞台上的塔尔玛常常比真实的她要强得多。可是,德·卡迪央王妃难道不是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喜剧演员吗?她所缺的只是剧院里全神贯注的观众罢了。不幸的是,在被政治风暴震撼的年代里,女人们象睡莲那样消失了,这些花儿,要使它们盛开,让我们赏心悦目,就需要有一个晴朗的天空和最温暖的和风。

  时机已成熟了。狄安娜现在要用一部经过长时间准备的、头绪纷繁的小说,象用一束纷乱的野藤,把这位大人物捆扎起来,而他却会象在基督教信仰的全盛时代,一个新信徒倾听使徒宣讲使徒书信似的去诚心倾听她的故事。

  “我的朋友,我母亲现在还住在于克塞尔,她在我十七岁那年,也就是一八一四年,把我嫁给德·摩弗里纽斯先生(你看,我已多么老啦!),这不是因为她爱我,而是因为她爱他。她是在还债,偿还她唯一爱过的男人以及他给她的全部幸福的债。噢!你不要对这种可怕的精心设计的婚姻感到惊奇,这是常有的事。许多女人不大象母亲,倒更象别人的情妇,正如大多数女人是良母,却不是贤妻。爱情和母性这两种感情被时代的风尚大大发扬,它们经常在女人的心中展开斗争,当两者力量悬殊时,势必要有一方被消灭,这就使某些不同一般的女人,成为我们女性的光荣。象您这样天分高的人,应该懂得这类事情,傻瓜们才会对此感到惊异,可这些事情却是真实的,甚至是可以用性格不同,气质不同,爱好不同,地位不同等理由来解释的。就拿我来说,我忍受了二十年的不幸和失望,诽谤与烦恼的重压,过了二十年毫无意义的享乐生活,到了现在,难道不是准备拜倒在一个真心爱我,永远爱我的男人脚下吗?可是,这么一来,岂不又要遭到世人的谴责?然而,受了二十年的苦以后,难道不该趁我还漂亮的时候,把未来的十几年奉献给一种真诚、纯洁的爱情吗?这不至于在上帝面前降低我的价值,我也没有那么愚蠢。我忍受着白天的酷热和劳累直到晚上,我完成了我每天的任务,我也该赢得我的报酬……”

  “多好的天使啊!”德·阿泰兹在想。

  “总之,我从没因为德·于克塞尔公爵夫人对你眼前这个可怜的狄安娜不象对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先生那么好而怨恨她。我母亲很少见我,她已经把我忘了;可是,就女人对女人来说,她对我很坏,后来这种女人对女人的不良关系发展为母亲对女儿的丑恶关系。那些过着象德·于克塞尔公爵夫人这种生活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女儿远离她们,我是在结婚前半个月才参加社交活动的。你可以想到我是多么单纯啊!我什么都不懂,根本不可能猜到这一联姻的秘密。我有一笔可观的财产:每年六万法郎收益的森林地产,坐落在尼维尔内省,那是革命政府忘记拍卖的财产,也说不定是因为它附属于雄伟的昂济城堡,所以不能卖;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先生满身是债。后来我懂得了什么叫做负债,可我当时太不谙世务,根本想不到负债是什么滋味。我的财产收益攒下来的钱,正好用来清理我丈夫的债务。当我和他结婚的时候,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先生三十八岁,可是,就象军人在战争年代那样,这些岁月应该加倍计算。啊!他看起来远不止七十六岁。我母亲四十岁时还很自负,我置身于两种嫉妒之间。十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呵!……啊!有谁能了解我这个曾被人多方猜疑的可怜的小妇人的痛苦呢!我受着嫉妒自己女儿的母亲的监视!天呀!……你们这些写悲剧的人,你们绝不能创作出一个这么悲惨,这么残忍,象我本人的经历那样的剧本。在一般情况下,根据我对文学的很肤浅的知识,一出悲剧是一连串的行为、对话、动作,这一切最后导向一个悲剧的结局。可是,我现在向你说的这一出悲剧,乃是最可怕的正在进行中的悲剧,就象雪崩似的,早上塌下来压在你身上,晚上又再塌下来压着你,而第二天也将照旧塌下来压住你。在我对你说这些事情时,我身上还在发冷,我要让你了解这个没有出路的洞穴,它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如果什么事情都该对你说的话,我来谈谈我那可怜的儿子的诞生,他可以说就是我本人……你会因为他和我那么相似而感到惊奇吧?他的头发、眼睛、面型、嘴巴、微笑、下巴、牙齿都和我的一样……他的诞生是偶然的,要不然就是我母亲和我丈夫商量好的。我结婚后很长时间内还是处女,结婚的第二天就等于被遗弃,做了母亲还不是妇人。公爵夫人乐于让我一直蒙在鼓里,为达此目的,一个母亲对女儿来说处于非常有利的地位。我嘛,可怜的小女孩,在修道院长大,象一朵神秘的玫瑰花儿,对婚姻的事情,一窍不通,我发育得很晚,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我享受着家庭和睦的快乐。总之,我由于初次当母亲,觉得非常高兴,更何况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乐趣。这种当母亲的乐趣使我不想我丈夫,再说,我并不喜欢他,他自己也不作任何努力来讨人喜欢。人家经常在我耳边嘀咕,说什么,一个当母亲的人,应该更加知道尊重自己。再说,一个少女也常常喜欢扮演‘妈妈’的角色。按照我当时的年龄,一个孩子正好代替了玩具娃娃。我是那么自豪能有这朵美丽的花儿,因为乔治很美,……简直是朵奇葩!当你有福气抚养、照顾这么一位小小的天使,你还会想到世界吗!我最喜欢很小的小孩,他们粉红、雪白,可爱极了。我嘛,我眼中只有我的儿子,我和他一起生活,我不让保姆给他穿衣、脱衣、换衣。照顾小孩,对孩子多的母亲们来说是多么麻烦,而对我却是多么快乐呵!但是,我毕竟不完全是傻瓜,尽管人家想尽办法把我的眼睛蒙住,过了三、四年后,阳光也终于照射进来。你能想象四年之后,也就是一八一九年,我觉醒时是怎样的情景吗?当时流行的《兄弟如仇》①这出戏,如果拿公爵夫人和我,我们母女当时所处的地位相比,那只能说是一出皆大欢喜的戏;当时我向我母亲和我丈夫挑战的办法是冶容盛饰,到处卖弄风情,引起社会上的纷纷议论;天知道人们是怎么议论我的啊!我的朋友,你知道,那些被猜疑为和我有轻佻行为的男人,倒成了我用来打击敌人的一把匕首。因为忙于报仇,我忘了我这是在伤害自己。本来天真无邪象个孩子,我倒被认为是个淫邪女子,是世上最坏的女人,而我却一点不知道。世人也真蠢,真是瞎了眼睛,真是无知到极点;他们只注意揭露那些供他们消遣,满足他们恶毒心肠的秘密,至于那些最伟大,最高尚的事情,他们却闭住眼睛不屑一顾。可是,在这个时期,我自己觉得,我有一种由于清白无辜反遭人诬蔑所激起的反抗精神,这种反抗精神充分表现在我的眼神,我的姿态和我的傲慢行为上。这一切对于伟大的画家来说,倒是作画的绝好题材。我的暴风雨般的愤怒,我的激流般的轻蔑,倒增加了我所参加的各种舞会的光彩。啊,这逝去的诗情!人们只有在二十岁时,由于极端愤慨,才能激发出这样绝妙的诗篇。过了一些时候,人们就不再发怒了,只有厌倦;人们对恶习坏事,也不觉得奇怪了,人们变得懦弱,胆小。我嘛,当时我真行。我扮演着世上最蠢的人的角色,我白担着罪名,却没有实利。但凡能影响我名誉的事我都很乐意去干!啊!我干的尽是孩子们的淘气事。我曾同一位糊涂青年到意大利去,当他向我求爱时,我便把他扔在那儿;可是,当我获悉他曾为我而犯错误(他弄虚作假取财!),我便跑去救他。我母亲和我丈夫知道这些事情的秘密,把我当败家精,控制我的用度。噢!这一回,我直接向王上求援。路易十八,这个没心肝的人,竟然为之感动,他从他的私库里给了我十万法郎。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这个青年人,你在社交场所也许曾经见过,后来他结了一门非常富裕的亲事)为了我自投深渊,这下终于得救了。由于我的轻佻行为惹出的这场风波,使我开始反省了。我发现我自己反而成了我的复仇行为的第一个牺牲品。我母亲,我的丈夫,我的公公,有社会来维护他们,他们似乎对我的疯狂行为都加以保护。我母亲知道我是骄傲的,高贵的,是典型的德·于克塞尔家的人,绝不至于做出卑鄙的行为,于是她为自己造的孽而感到恐惧,这时候她已经五十二岁,于是她离开巴黎,回到于克塞尔去生活。现在她懊悔她所犯的错误了,她用极度的宗教热忱和对我的无限慈爱来赎回她的罪过。可是,一八二三年上,她把我一个人留下来,让我和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先生单独生活在一起。噢!我的朋友,你们男人,你们不会了解一个养尊处优的老人是什么样的。一个惯于受到贵族妇女崇拜的男人,在他家里既听不到谄谀,也找不到谄谀的人,离开了一切,因而变得更嫉妒,这还算什么家!我本想,当德·摩弗里纽斯先生完全属于我的时候,我便做一个好妻子;可是,我碰到的却是心情恶劣者的粗言恶语,老迈无能的人的奇行怪癖,糊涂虫的童心稚气,心满意足的人的趾高气扬,总之,我碰到的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象世界上最讨人厌的哀歌,而他竟把我当一个小女孩看待,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喜欢挫伤我的自尊心,用他的经验来压低我,喜欢向我证明我是一个毫无所知的人。他无时无刻不在伤我的心。总之,他做尽一切来使别人憎恨他,来使我有权利背叛他;可是,我因为好心肠和想做好事,上了我自己的当,竟有三、四年之久!你知不知道耻辱这两个字,它使我做出了别的疯狂行为?你永远也创作不出这类社交界卓绝的诽谤文章吧?‘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回到她丈夫身边来了,’有人这么说。‘——呸!这是堕落到头的结果,把死人弄活也算是一种胜利,她就只有这种事好做了。’我的最好的朋友这么回答,她还是我的亲戚哩,在她家里我有幸得和你相遇。”

  ①《兄弟如仇》是拉辛的第一部悲剧。

  “是埃斯巴夫人!”达尼埃尔大声嚷道,同时做了一个恐怖的姿势。

  “噢!我已经原谅她了,我的朋友。首先,那句话说得非常俏皮,也许我本人,对那些象我从前那么纯洁的可怜女人,也会说出更残酷的带刺的警句。”

  德·阿泰兹再次吻这位圣女的手,她把母亲剁成碎块端上来之后,又把你们已认识的德·卡迪央亲王描绘成一位有三重保护的奥赛罗①,再把她本人痛骂一番,最后自己承认错误,目的无非是想要把自己打扮成贞洁的女子,来蒙骗天真的作家,就象最蠢的女人也知道不惜任何代价把童贞奉献给自己的情人。

  ①奥赛罗,莎士比亚同名悲剧的男主人公。被认为是痴情、妒忌而凶暴的丈夫的典型。

  “我的朋友,您知道,我重进社交界时声名赫赫,并且打算在那里大显身手。我被迫进行一些新的战斗。首先我必须获得我的独立,并使德·摩弗里纽斯先生无计可施。此外还由于别的原因,我又过起奢侈浪费的生活来。为了麻醉自己,为了忘记现实的生活,我过的是极其荒唐的日子。我大肆炫耀,开各种舞会,摆出王妃的架子,结果背了一身债。在家里,我疲劳得在酣睡中忘记了自己,一觉醒来,我仍然很漂亮、快乐,世人以为我疯狂;可是,在这场以荒唐行为反对现实生活的可悲的斗争中,我花光了我的财产。一八三○年的暴动,正好发生在我的天方夜谭式的生活的尽头,也正是我遇到我所希望经历的最纯洁、最神圣的爱情的时候(我说的是真话!)。你得承认,当一个女人的心灵受到种种利害关系和多方面的意外事故的压抑,当她已到了女人觉悟自己受骗的年龄,当我看到在我周围那么多女人都因为爱情而获得幸福的时候,渴望这种纯洁神圣的爱情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啊!米歇尔·克雷斯蒂安为什么要那么庄重呢?这对我来说,又是一种嘲弄。有什么办法呢!在垮下来的时候,我什么都丧失尽了,我对任何事情都不存幻想;我把一切都榨干了,除了唯一的一个果实,对它我再也没有兴趣,也没有啃它的劲头了。最后,当我必须离开社会的时候,我发现我对它已毫无留恋。这里面似乎有神意所在,就象我们在临死之前经历的麻木状态。”(她做了一个充满宗教虔诚的姿势)“那时,一切都好象为我作了安排,”她接着说,“整个王朝的覆灭,以及王朝的废墟,正好作为我埋葬自己的场所。我的儿子给我许多安慰。母性的爱使我觉得其他别的感情都是骗人的!世人对我的隐退觉得奇怪,可是,我却在隐居生活中找到幸福。噢!要是您能知道,这儿,站在您面前的可怜人,她是多么幸福啊!把一切都牺牲给我的儿子,我便忘记了其他幸福,我也不知道人间还有别的幸福。有谁能相信,对德·卡迪央王妃来说,生活就是由一个不幸的新婚之夜,和所有别人强加给她的种种风流韵事,以及一个小女孩对两种可怕的激情的挑战所构成的?不,谁也不能相信。今天,我害怕一切。只要回想起过去我碰到那么多虚伪的事情,遭遇过那么多不幸,即便是真实的感情,真正的、纯洁的爱情,也许,我也会加以拒绝,就象有钱人上过冒充不幸者的当,后来连对真的穷苦人也拒绝施舍,从此压根儿对做慈善事业感到厌恶。所有这一切都是可怕的,对不对?但是,请您相信,我对您所说的正是不少女人的真实故事。”

  最后这几句话是用开玩笑的、轻松的口吻说的,这一来又使人回想起这个女人的优雅和嘲弄的风姿。德·阿泰兹早已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在他眼里,那些为了杀人,为了严重的盗案,为了在票据上作弊而被法院送进监狱的人,比起上流社会的人物来,简直都是小圣人了。这一首在谎言的武库里铸造,在巴黎的斯提克斯①河水里淬砺过的残酷的哀歌,是用无可模拟的真实音调唱出来的。作家对这位可爱的女人默默地欣赏了一会儿,这时候她躺在沙发上,两手从沙发的扶手上垂下来,就象一朵花儿,两边各沾着一滴露珠。在这场揭露秘密的谈话之后,她显得精疲力尽,无限颓丧,仿佛她在讲述自己的过去时,又重新感受了一次她过去所受过的全部痛苦,总之,她此刻是一位忧郁的天使。

  ①斯提克斯河,希腊神话中的冥河。相传古希腊英雄阿喀琉斯初生时,他母亲提着他的脚浸在这条河水里,使其周身刀箭不能入,只有脚跟上未被水浸过的地方是致命的弱点,后来他就因在脚跟上中箭致死。

  “您来判断吧,”她突然情绪激动地站起来说,举起一只手,眼睛里发出闪光,那是所谓的二十年的贞洁在闪光,“请您判断一下,您的朋友的爱情给我的印象会有多么深;可是,由于命运的残酷嘲弄……或者,也许是上帝……因为我承认,那时候若是有一个男人,当然是一个配得上我的男人向我求爱,我会轻易委身于他,因为我是那么渴望幸福!然而,他死了!为救谁的命而死呢?……为了救德·卡迪央先生的命!现在您还会奇怪我为什么陷入沉思吗?……”

  这是最后的一击,这一下,可怜的德·阿泰兹支持不住了,他跪下来,把头埋在王妃的两手中,哭了,倾泻着只有天使们才会洒落的甜蜜的眼泪,如果天使也会哭的话。因为达尼埃尔的头埋在她的双手里,德·卡迪央夫人便能够在她的嘴唇上闪露出一丝狡猾的胜利的微笑,就象猴子们耍了个高超的把戏时的微笑,如果猴子们也会笑的话。

  “啊!我可抓住他了,”她心里在想。

  的确,她把他抓得很牢。

  “那么,您是……”他说,一面仰起他那英俊的头,一往情深地望着她。

  “……是圣女,也是殉难者,”她微笑着补充说,显然觉得这句古老的笑话有点庸俗,可是,由于她的微笑充满残忍的快乐,倒给了它一个动人的意义。“如果您看见我在微笑,那是因为我在想着那位世人所熟悉的王妃,想着这位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世人把德·玛赛,那不要脸的政治扒手特拉伊,小傻瓜德·埃斯格里尼翁,拉斯蒂涅,吕邦泼雷这些人,都说成是她的情人,还有大使们,部长们,俄国将军们,还有谁?整个欧洲吧!人们见我把这些人的肖像收进我的画册,都妄加评论,而当初我叫人做这本纪念画册时,原以为凡是爱慕我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啊!这多么可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让人家拜倒在我的脚下;其实我应该对他们一概蔑视,这才是我应有的信仰。”

  她站起来走向窗前,那种步伐简直美妙非凡。

  德·阿泰兹留在壁炉旁他原来坐的矮靠椅上,不敢跟随王妃到窗前去,可是他望着她;他听到她擤鼻子的声音,却不见她擤鼻子。哪有王妃擤鼻子的?狄安娜用尽办法想使人相信她多愁善感。德·阿泰兹相信他的天使在流眼泪,他跑过去,搂住她的腰,把她紧紧贴在他的心上。

  “不,放开我吧,”她用微弱的声音喃喃地说,“我的疑心太大了,不会对别人有什么好处。要使我恢复正常的生活,不是一个男人的力量所能胜任的。”

  “狄安娜!我将永远爱您,我要补偿您失去的全部生活。”

  “不,您不要对我这么说,”她答道,“此刻,我很惭愧,我在发抖,就象我犯了最大的罪恶似的。”

  这时她已完全回复到象少女那么天真无邪了,同时她又显示出象皇后一般的威严、伟大、高贵。要描写出这场巧诈行为的效果,简直不可能。她的手段是如此巧妙,以致象德·阿泰兹这样毫无经验、心地纯良的人相信这是百分之百的真事。这位伟大作家默不作声,惟有崇拜的份儿,站在窗口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他等待一句话,而王妃在等待一个亲吻;可是,对他来说,她实在太神圣了。王妃觉得身上有点发冷,这才走向沙发,照刚才那个姿势坐下来,她的两脚已冻僵了。

  “这将需要很长的时间,”她在这么想,一面望着达尼埃尔高高的前额,和那具有最高德行的脑袋。

  “她是女人吗?”这位深刻的人类心灵的观察家在问自己。

  “和她打交道究竟该怎么办?”

  直到清晨两点钟,他们还在说些蠢话,而象王妃这样的天才女人却有本领把这些蠢话变得意味无穷。狄安娜自称太衰弱,太老,太过时了;德·阿泰兹却给她反证,说她的皮肤是最细嫩的,摸起来最滑腻,看起来最洁白,闻起来最馨香,她还年轻,正在如花似锦的妙龄,其实她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他们从这种美谈到那种美,从这个细节说到那个细节,中间穿插着象这样的话语:“你真的相信吗?”——“你疯了!”——“这是情欲!”——“只消半个月,你就会看出我的本来面目。”——“总之,不久我就四十岁;人们能爱一个这么老的女人吗?”德·阿泰兹这时雄辩滔滔,却又象中学生那么幼稚,语句中充满最夸张的形容词,王妃听到这位聪明的作家象个在求爱的少尉,尽说一些蠢话,她做出全神贯注倾听的样子,似乎十分感动,可是,心中却在暗笑。

  当德·阿泰兹走到街上,他心里在想,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过恭敬了。他在脑子里重新回忆一遍刚才那场奇怪的秘密谈心,当然,这里所叙述的是太过简单了,要把整个甜蜜丰富的内容以及谈话过程中使用的种种手法和姿态全记下来,恐怕需要整整一本书。这位如此天真、如此深沉的人的追忆虽然清晰,但比之这个故事本身的纯朴、深刻、以及王妃动人的声调,就未免显得不够用了。

  “这是真的,”他睡不着觉,心里在想,“社会上确有这类悲剧;社会用优美的风度当鲜花,用恶毒的诽谤当锦绣,用风趣的故事来掩盖这类可怕的悲剧。我们所创作的东西永远也超不过现实。可怜的狄安娜!米歇尔曾经预感到这个谜,他说在这层坚冰之下便是火山!毕安训,拉斯蒂涅,他们说得对:当一个男人能够把理想中的伟大和欲望的满足混合在一起,爱上这么一个有美好风度、聪明绝顶、雅致非凡的女人,那应该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

  于是,他自己测量一下他的爱情,认为这个爱情的深度是无限的。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德·埃斯巴夫人因为有一个多月不见王妃,又未收到她片纸只字,便怀着非常好奇的心情来看望她。在见面后的最初半个小时内,这两条狡猾的水蛇的谈话是最有趣不过的了。狄安娜·德·于克塞尔象避免穿一件黄色袍子一样,避免谈到德·阿泰兹。侯爵夫人却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就象沙漠里的游牧人,在一队富有的行商队周围打转似的。狄安娜觉得很有趣,侯爵夫人却气得发狂。狄安娜在等待,她想利用她的女友,把她当做一只猎狗。这两个当代社会赫赫有名的女人中,有一个要比另一个强些。王妃比侯爵夫人略胜一筹,侯爵夫人内心也承认这点。这也许就是她们能保持友谊的秘密。较弱的一个蜷伏在她的假忠诚里,以便窥伺时机。所有弱者都知道要长期耐心等待,一旦机会到来,便扑向强者的咽喉,使劲地咬她一口,留下个痛快的印记。这一手,狄安娜是看得清楚的。整个贵族社会都被这两位朋友表面上的亲密友好蒙骗了。当王妃发现在她女友的唇边露出一点询问的表情,她就立即向她说道:

  “哎,亲爱的朋友,我欠了你一笔账啦,你给了我一个十全十美的、巨大的、无限的、天堂上的幸福。”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三个月前,在这个小花园里,就在这张长凳上,我们浴着阳光,在茉莉花丛下反复思考的问题吗?啊!惟有天才人物才懂得恋爱。德·阿尔伯公爵①曾对卡特琳娜·德·梅迪契②说:‘一条鲑鱼的头,胜过所有青蛙的头。’我愿意把这句话用在我的达尼埃尔·德·阿泰兹身上。”

  ①德·阿尔伯公爵(1508—1582),先后被查理五世和腓力二世任命为将军,以残酷镇压叛乱著名。

  ②卡特琳娜·德·梅迪契(1519—1589),亨利二世的王后,查理九世未成年时由她摄政,她是一位有权势,有谋略,有见识,同时又迷信的人物。

  “怪不得我再也看不到你们,”德·埃斯巴夫人说。

  “我的天使,请答应我,如果你看到他,请你只字也不要提起我。”王妃拉着侯爵夫人的手说,“我很快乐,啊!我的快乐超过了一切言语能形容的程度,你是很了解的,在社会上,说一句话,开一个玩笑,该有多么深远的影响。一句话可以杀人,只需在这句话里注入一些毒液!一个星期以来,要是你能知道,我是多希望你也能享受到这么一种爱情!对我们女人来说,在结束我们女人的生活之前,能沉睡在一种纯洁、忠诚、完美、专一、热烈的爱情中,尤其是在长期的寻找之后,那真是一件甜美的事,也是一个绝妙的胜利。”

  “你为什么要求我对最好的女友保持忠实?”德·埃斯巴夫人问道,“难道你怀疑我会在你的背后捣鬼吗?”

  “一个女人拥有这样一个宝库时,她就担心会失掉它,这种感情是很自然的,因此产生恐怖思想。我也知道我的想法是荒谬的,亲爱的,请原谅我。”

  过了一会儿,侯爵夫人走了;看见她出去,王妃心里想:

  “她将怎样来收拾我呢!但愿她把我的老底都兜出来!可是,为了让她省点气力,免得从我这里把达尼埃尔拉走,我主动把他送上门去。”

  下午三点钟刚过了一会儿,德·阿泰兹来了。在有趣的谈话当中,王妃打断他的话头,把她漂亮的手搁在他的胳膊上。

  “请原谅,我的朋友,”她对他说,“我几乎忘记了这么一件看起来象儿戏,其实是最关紧要的事。自从我和您相遇的那无比快乐的一天以来,您至今没有跨进德·埃斯巴夫人的大门;您到她家去一趟吧,不是为您,也不是为了礼貌,而是为了我。也许,由于您,她已经成了我的敌人,要是她知道自从在她家夜宴后,您嘛,可以这么说,就没离开过我的家。再说,我的朋友,我也不喜欢看到您抛弃和您来往的朋友、您的社会关系、更不用说您的事业和您的著作了。否则我又会遭到千奇百怪的诽谤的,人家还有什么话说不出来?‘什么我把您控制住啦,把您吸引住啦,我害怕和别人比较啦,我还想出风头啦,我要紧紧抓住俘虏不放,因为自己心里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胜利啦!’等等,有谁能猜得到您是我唯一的朋友?要是您象您所说的那样爱我,您就去想法子让大家相信,我们之间的关系,纯粹是,而且仅仅是兄妹关系。现在您继续谈下去吧。”

  这位温雅的女人用她那无法形容的妩媚姿态来整理她的长袍,使之摆动得非常美妙动人,德·阿泰兹简直永远被她这种媚态所征服了。在这一席话里,有某种说不出的巧妙和高雅之处,使他感动得流泪。他觉得王妃脱离了一般女人的卑贱和庸俗,这些女人只知道坐在沙发上互相争吵、挑剔,寸步不让;王妃却有一种少见的豁达气魄;她根本不需要和他说什么,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一种高贵的默契。这既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也不是今天的问题,而是当他们两人认为需要的时候,而且没有一般女人那种所谓为爱情作出牺牲的没完没了的作态,大概她们事先就知道,在这场交易中会失掉的是些什么,至于那些确信自己在这场交易中会赢得胜利的女人,对她们来说,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在王妃的话语中,一切都象一个许诺似的捉摸不定,又象一个希望那样甜蜜,然而,却象一种应得的权利那样确实。我们得承认,只有这类著名的、卓绝的女骗子,才有这种超凡的气度,在其他女人变得俯首帖耳听人摆布的事情上,她们却始终象皇后那么威严。对比之下,德·阿泰兹就可以衡量出这些女人和其他女人之间的距离了。王妃始终显得尊严和漂亮。这种高贵风度的秘密,也许就在于贵族妇人懂得如何用艺术手法脱掉她们身上的披纱。在这一方面,她们达到了可与古代裸体女雕像相媲美的程度;要是她们身上还留一块布片,她们就会显得猥亵。而资产阶级女人却老是想把自己包裹起来。

  德·阿泰兹被灌足了迷汤,象马儿套上了马具,又受到最卓越的德行的支持,于是他服从王妃的命令到德·埃斯巴夫人家去。夫人向他施展出浑身解数,却只字不提王妃;她光请他改天到她家来吃晚饭。

  在这一天的宴会上,德·阿泰兹看到许多宾客。侯爵夫人邀请了拉斯蒂涅,勃龙代,德·阿瞿达-潘托侯爵,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两位旺德奈斯,杜·蒂耶,巴黎最富有的银行家之一,德·纽沁根男爵,拿当,杜德莱夫人,大使馆最无信义的随员中的两个,以及德·埃斯巴骑士,他是这个沙龙中最莫测高深的人物之一;他嫂子的一半智谋,是从他那里来的。

  马克西姆·德·特拉伊笑着向德·阿泰兹问道:

  “您常见到德·卡迪央王妃吗?”

  德·阿泰兹冷漠地点一下头作为答复。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是一个高等刺客,无法无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和他要好的女人,无不被他搅得破产,让她们把钻石首饰拿去抵押,可是,这种行为却被一层光彩的外表所掩盖,他有动人的举止,有魔鬼的聪明。人人都害怕他,也都蔑视他;可是,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敢于得罪他,人们都是以最客气的态度对待他,他一点没有自知之明,要不,他就是跟大家一样虚伪。他多亏德·玛赛伯爵的提拔,已经爬到了他力所能及的最高地位。德·玛赛老早就认识马克西姆,断定他能够完成他交给他的某些秘密任务和外交任务,他果然把这些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德·阿泰兹一些日子以来,已经常参与政治活动,所以对此人了解得一清二楚,也许只有他具有相当高尚的性格,敢于大声说出众人心里想说的话。

  “您一定是为了她才对议院不关心的。”德·纽沁根男爵用带德国口音的法语说。

  “啊!王妃是那类最危险的女人,男人要是踏进她的家门,准会倒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低声道,“我的丢脸的婚姻就是她造成的。”

  “危险的女人?”德·埃斯巴夫人说,“别这么说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从未听人说过,也未亲自见过王妃有任何行为不是出自于高尚感情的。”

  “让侯爵说下去吧,”拉斯蒂涅嚷道,“曾被一匹漂亮马儿甩下来的人,他当然知道马儿的缺点,并把它卖掉。”

  听到这句刺激性的话,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便望着达尼埃尔·德·阿泰兹说:

  “我希望先生和王妃的关系并未到达妨碍我们谈论她的程度吧?”

  德·阿泰兹保持沉默。德·埃斯格里尼翁很聪明,他理会了拉斯蒂涅的意思,便给王妃有声有色地描绘了一个辩护性的肖像,使整个筵席都活跃起来。因为这个玩笑开得十分隐晦。德·阿泰兹听了莫名其炒,他便转向邻座的蒙柯奈夫人,问她这些笑话的意义。

  “看来您对王妃的看法挺好,但是,除了您,据说,所有同席的宾客都曾经受过她的宠爱。”

  “我可以向您保证,您这个意见,完全不对,”达尼埃尔答道。

  “可是,这儿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他是佩尔舍地方的贵族,十二年前为她完全破产了,而且为了她,几乎被送上断头台。”

  “我知道这件事,”德·阿泰兹说,“德·卡迪央夫人曾经把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从重罪法庭救出来,您看,今天他是怎么样来报答她的!”

  德·蒙柯奈夫人听了又惊异又好奇,呆呆地望着德·阿泰兹,然后,转眼望着德·埃斯巴夫人,示意让她看德·阿泰兹,好象对她说:“他已经着了魔道!”

  在这段简短的谈话里,德·卡迪央夫人受到德·埃斯巴夫人的保护,可是,这种保护却起了避雷针的作用,引来雷电。当德·阿泰兹重新加入大家的谈话时,他听到马克西姆·特拉伊说出这样的话语:

  “在狄安娜身上,荒淫不是后果,而是根源,也许正是这个根源使她具有一种美妙的天性;她不贪图什么,也不故弄玄虚;她的最考究的追求,就象受了最天真的爱情的启示,使你不可能不相信她。”

  这一番话似乎特意为象德·阿泰兹这样有修养的人而准备的,说得如此凝练有力,简直象是一种定论。每个人都不再提王妃了,她好象已被人一顿乱棍打死了。德·阿泰兹用嘲笑的神态望着德·特拉伊和德·埃斯格里尼翁。

  “这个女人的最大错误就是去和男人们比赛花钱。”他说,“她也和他们一样浪费嫁资外的财产,她打发她的情人们去借债,她吃掉嫁资,她使孤儿们破产,她败掉古老的城堡,她引别人犯罪,甚至也许自己也犯罪;但是……”

  德·阿泰兹这席话是对那两位的回答,这两位人物中的任何一位,都从未听到过比这更激烈的言语。在听到“但是”这个词时,整个筵席好象受到了突然的打击,每个人都惊愕地举着叉子,眼睛轮流注视着勇敢的作家和把王妃一棍子打死的人,大家在可怕的沉默中等待他的结论。

  “但是,”德·阿泰兹用轻松的嘲弄口吻说,“德·卡迪央王妃夫人比起男人们来,有一大优点,那就是当人家为她而遇到危险时,她便挺身而出,去救援他们,而且,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为什么人们中不可以有一个女人玩弄男人,就象男人玩弄女人那样?为什么女性不可以有时也对男人来一下报复?……”

  “天才到底比智慧厉害,”勃龙代对拿当说。

  阿泰兹的这一连串讽刺话的确象炮兵的排炮对付步兵的排枪。大家连忙改变话题。看来,无论是德·特拉伊伯爵或是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都不想和德·阿泰兹争吵。在用咖啡的时候,勃龙代和拿当来向这位作家致意,他们那种殷勤的样子谁也不敢模仿,因为,对德·阿泰兹行为的钦佩和害怕树立两个强大敌人的矛盾心理,显然很难调和。

  “我们不是今天才知道你的性格和你的才能是同样伟大的,”勃龙代对他说,“你在这儿的行为,已经不象是一个凡人,而象是一位天神。既不受感情摆布,也不受想象力驱使;不为一个心爱的女人辩护,这使希望你这么做的人扑个空,否则,这一伙对文学界的名流嫉妒得要死的人就会得胜了……啊!请允许我这么说吧,这是私人外交的卓绝成就。”

  “啊!你是一位大政治家,”拿当说,“要给一个女人报仇,却不替她辩护,这一手既巧妙也困难。”

  “王妃是正统派中的一位女英雄,凡是有良心的人,难道不该义不容辞地保护她吗?”德·阿泰兹冷然地回答,“她为她主人们的事业所做的一切,将会饶恕她在生活上最疯狂的行为。”

  “他说话很小心,不留给别人任何把柄,”拿当对勃龙代说。

  “完全象是王妃真的值得别人替她辩护似的,”拉斯蒂涅插嘴说,这时候他也参与了他们的谈话。

  德·阿泰兹到王妃家里去,她正在焦急万分地等待他。这次由狄安娜所促成的尝试,要是失败了,对她来说,其结果可能是致命的。这个女人心里感到痛苦,身上冒冷汗,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万一德·阿泰兹听信别人的话,不听信她的话,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人说的可是真话,而她说的却是假话。他性格这么好,灵魂这么纯洁,心地这么质朴,人品这么完美,还从来不曾有象他这样的人落到她的手里。她之所以编造了这么一套残酷的谎言,那是因为她想要体验真正的爱情。而她在心中已经感觉到这个爱情在萌芽,她爱上了德·阿泰兹;她是注定非欺骗他不可了,因为,她想要保持那个曾在他面前表演过喜剧的高超女演员的形象。当她听到达尼埃尔走进餐厅的脚步声,她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震动,一阵震撼她整个生命的战栗。这种激动心情在她这类身分的女人过去的生活中,哪怕是在最惊险的时刻,也从未有过。现在她心里明白,她已把自己的幸福作为赌注。她那凝视着空间的目光忽然落在德·阿泰兹的身上;她的视线象是透过他的肌肉看到他的灵魂,那儿连一点猜疑的阴影也没有!刚才那种由于恐惧而产生的可怕震动,此刻起了反作用,快乐几乎把幸福的狄安娜窒息了;因为人类忍受忧愁的能力总要比承受极大幸福的能力强得多。

  “达尼埃尔,人家诽谤了我,您却替我报了仇!”她激动地说,一面站起来,张开胳膊准备拥抱他。

  这句话引起他的极大惊奇,其中的来龙去脉,他根本不知道。达尼埃尔让那双美丽的手捧住他的头,王妃便圣洁地吻了吻他的前额。

  “您怎么知道?”

  “噢!多么傻的名人呵!你难道看不出我在疯狂地爱你吗?”

  自从这一天以后,德·卡迪央王妃再也不成为社会上的问题人物了,人们也不再谈论德·阿泰兹了。王妃继承了她母亲的一笔财产,每年夏季,她在日内瓦的一座别墅里和这位大作家一起度过暑天,冬天回巴黎住几个月。德·阿泰兹则只在议院里露面。后来,他的著作也出版得十分稀少了。故事到此是否就算结局?对聪明人来说,是的;对喜欢寻根究底的人来说,不是。

  一八三九年六月于雅尔迪

  梁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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