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八四四年十月,有一天下午三点光景,一个六十来岁而看上去要老得多的男人,在意大利人大街上走过,他探着鼻子,假作正经的抿着嘴,好象一个商人刚做了件好买卖,或是一个单身汉沾沾自喜的从内客室走出来。在巴黎,这是一个人把心中的得意流露得最充分的表示。那些每天待在街上,坐在椅子里以打量过路人为消遣的家伙,①远远的一瞧见这老人,都透出一点儿巴黎人特有的微笑;这微笑包含许多意思,或是讪笑,或是讽刺,或是同情。可是巴黎人对形形色色的场面也看腻了,一定要遇到头等怪物,脸上才会有点儿表情。那老头儿在考古学上的价值,以及大家眼中那一点笑意,象回声般一路传过去的笑意,只要一句话就能说明。有人问过以说俏皮话出名的戏子亚森特②,他那些博得哄堂大笑的帽子在哪儿定做的。他回答说:“我没有定做啊,只是保存在那儿。”对啦!巴黎上百万的居民其实都可以说是戏子,其中有好多人无意中全做了亚森特,在身上保留着某一时代的一切可笑之处,俨然是整个时代的化身,使你在大街上溜跶的时候,便是想着给朋友欺骗那一类的伤心事,也不由得要噗哧一声的笑出来。

  ①指坐咖啡馆的巴黎人。咖啡座每伸展至人行道,故言待在街上。

  ②亚森特(1814—1887),当时巴黎著名喜剧演员。

  那过路人的服装,连某些小地方都十足保存着一八○六年代的款式,所以它让你想起帝政时代而并不觉得漫画气息太浓。就凭这点儿细腻,有眼光的人才知道这一类令人怀古的景象更有价值。可是要体会那些小枝节,你的分析能力必须象逛马路的老资格一样。如今人家老远看了就笑,可见那走路人必有些怪模怪样,象俗语所说的扑上你的眼睛,那也正是演员们苦心研究,希望一露脸就得个满堂彩的。原来这又干又瘦的老人,在缀着白铜钮扣的,半绿不绿的大褂外面,套着一件没有下摆的栗色短褂,叫做斯宾塞①的!……一八四四年上还看到一个穿斯宾塞的男人,岂不象拿破仑复活了一样吗?

  顾名思义,斯宾塞的确是那位想卖弄细腰身的英国勋爵的创作。远在一八○二年亚眠和会之前,这英国人就把大氅的问题给解决了:既能遮盖胸部,又不至于象笨重而恶俗的卡列克②那样埋没一个人的身腰,这种衣服如今只有车行里的老马夫还拿来披在肩上。但因细腰身的人为数不多,所以斯宾塞虽是英国款式,在法国走红的时间也并不久。那些四五十岁的人,看到有人穿着斯宾塞,自然而然会在脑筋里给他补充上一条丝带扎脚的绿短裤,一双翻统长靴,跟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老太太们见了,也得回想起当年红极一时的盛况。可是一般年轻的人就要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老阿西比亚得要割掉他外套的尾巴呢?①总之,那个人浑身上下都跟斯宾塞配得那么相称,你会毫不犹豫的叫他做帝政时代的人物,正如我们叫什么帝政时代的家具一样。但只有熟悉那个光华灿烂的时代的,至少那些devisu②的人,才会觉得那行人是帝政时代的象征;因为要辨别服装,必须有相当真切的记忆力。帝政时代跟我们已经离得那么远,要想象它那种高卢希腊式③的实际场面,决不是每个人所能办到的。

  ①叫做斯宾塞的短褂没有燕尾,有如现代的夏季礼服,原系英国的约翰·查理·斯宾塞勋爵(1782—1847)创行。

  ②叫做卡列克的外氅,相传为英人约翰·卡列克所创;上半身披肩部分,长至手腕,共有两三叠之多,故极厚重。

  ①希腊政治家阿西比亚得,为苏格拉底弟子,以生活奢豪闻于世,众人盛赞其所畜之名犬,阿氏即将犬尾割去,俾众人不复提及。

  ②拉丁文:亲眼看见过。

  ③拿破仑称帝时,提倡希腊罗写的文物与风格,当时的美术,家具,服装,均带希腊风味,美术史上称为高卢希腊式(Gallo-Grecque)。

  他帽子戴得很高,差不多把整个脑门露在外面,这种昂昂然的气概,便是当年的文官和平民特意装出来对抗军人的气焰的。并且那还是一顶十四法郎的怕人的丝帽子,帽沿的反面给又高又大的耳朵印上两个半白不白的,刷也刷不掉的印子。帽坯上照例胶得很马虎的丝片子,好几处都乱糟糟的粘在一块儿,尽管天天早上给修整一次,还象害了大麻风似的。仿佛要掉下来的帽子底下,露出一张脸,滑稽可笑的模样,惟有中国人才会想出来,去烧成那些丑八怪的瓷器。阔大的麻子脸象个漏勺,凹下去的肉窟窿成为许多阴影:高的高,低的低,象罗马人的面具,把解剖学上的规则全打破了。一眼望去,竟找不着脸架子。应当长骨头的地方,却来上一堆果子冻似的肉;该有窝儿的部分,又偏偏鼓起软绵绵的肉疙瘩。这张怪脸给压成了南瓜的形状,配上一对灰眼睛——眉毛的地方只有两道红线——更显得凄凉;整个的脸被一个堂吉诃德式的鼻子①镇住了,象平原上的一座飞来峰。这鼻子,想必塞万提斯也曾注意到,表示一个人天生的热爱一切伟大的事,而结果是着迷上当。那副丑相,尽管很滑稽,可绝对不会叫人发笑。可怜虫苍白的眼中有一股极凄凉的情调,会叫开玩笑的人把到了嘴边的刻薄话重新咽下去。你会觉得造物是不许这老头儿表示什么温情的,要是犯了禁,就得叫女人发笑或是难受。看到这种不幸,连法国人也不做声了,他们觉得人生最大的苦难就是不能博得女人的欢心!

  这个在造物面前极不得宠的人,穿得跟清寒的上等人一样,那是有钱人常常摹仿的装束。帝国禁卫军式的长统鞋罩,把鞋子盖住了,使他可以把一双袜子多穿几天。黑呢裤发出好些半红不红的闪光;裁剪的款式,跟折痕上面又象发白又象发亮的条纹,都证明裤子已经穿了三年。衣衫的宽大并掩饰不了瘦削的体格。他的瘦是天生的,并非学毕达哥拉斯②的样而素食的缘故;因为老头儿的嘴巴生得很肉感,嘴唇很厚,笑起来一口牙齿跟鲨鱼的不相上下。大翻领的背心也是黑呢料子的,里头衬一件白背心,还露出第三件红毛线背心的边,叫你想起从前加拉③穿到五件背心的故事。白纱的领结,扣得那么有模有样,正是一八○九年代的漂亮哥儿为了勾引美人儿而苦心推敲的;可是那硕大无朋的领结,拥在下巴前面,似乎把他的脸埋在一个窟窿里。一条编成发辫式的丝表练,穿过背心,拴在衬衫上,仿佛真会有人偷他的表似的!半绿不绿的大褂非常干净,比裤子的年代还要多上三年;丝绒领跟新换过的白铜钮扣,显得穿的人平时的小心简直是无微不至。

  ①堂吉诃德,西班牙著名作家塞万提斯作品中主角,其人身体又高又瘦。根据一般情形,脸相大多与全身调和,故堂吉诃德的鼻子一定也是很长的。

  ②毕达哥拉斯,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

  ③加拉(1764—1833),为当时有名的歌唱家,极讲究穿着。

  把帽子戴在脑后的习惯,三套头的背心,埋没下巴颏儿的大领带,长统鞋罩,绿色大褂的白铜钮扣,都是帝政时代款式的遗迹;跟这些相配的,还有当年信不信由你的哥儿们①那股卖俏的劲儿,衣褶之间那种说不出的细巧,浑身上下那种整齐而呆板的气息,令人想起大卫②的画派和雅各③设计的瘦长家具。只要瞧上一眼,你就会觉得他要不是一个有教养而给什么嗜好断送了的人,便是一个进款不多的家伙,一切开支都是被有限的收入固定了的,万一打破一块玻璃,撕破件衣服,或是碰上募捐等等的要命事儿,就得把他整个月内小小的娱乐取消。你要在场的话,一定觉得奇怪,这张奇丑的脸怎么会浮起一点笑意,它平时的表情不是应当又冷又凄凉,象所有为了挣口苦饭而奋斗的人一样吗?可是这古怪的老人,象母亲保护孩子那么小心的,右手拿着件分明很贵重的东西,藏在双重上衣的左襟底下,生怕不巧给人碰坏了:你看到这个,尤其看到他急急忙忙,活象那些有闲的人偶尔替人跑腿的神气,你可能以为他找到了侯爵夫人的小狗什么的,带着帝政时代的人物所有的那种殷勤,得意扬扬的给送回去;他那位上了六十岁的美人儿,还少不了他每天的问候呢。世界上惟有在巴黎才能看到这等景致,大街上就在连续不断的演这种义务戏,让法国人饱了眼福,给艺术家添了资料。

  ①执政时期(1795—1800)的漂亮人物,当时称为Incroyables,谓其奇装异服,竞骛新奇,令人不可思议。

  ②大卫(1748—1825),法国古典画派大师。名作有《马拉之死》等。

  ③雅各(1770—1841),当时有名的家具商。

  一看那人瘦骨嶙峋的轮廓,虽然很大胆的穿着过时的斯宾塞,你也不敢把他当做什么巴黎艺术家;因为巴黎的艺术家差不多跟巴黎的小孩子一样,在俗人的想象中照例是嘻嘻哈哈,大有噱头的家伙,我这么说是因为噱这个古字现在又时行了。可是这走路人的确得过头奖,在法国恢复罗马画院之后,第一支受学士院褒奖的诗歌体乐曲,便是他作的,一句话说完,他就是西尔万·邦斯先生!……他写了不少有名的感伤歌曲,给我们的母亲辈浅吟低唱过,也作过一八一五与一八一六年间上演的两三出歌剧,跟一些未曾刊行的乐曲。临了,这老实人只能替大街上一所戏院当乐队指挥;又凭着他那张脸,在几处女子私塾内当教员。薪水和学费便是他全部的收入。唉!到了这个年纪还得为了几文学费而到处奔跑!……这种很少传奇意味的生活,原来还蒙着多少的神秘哟!

  因此,这个穿斯宾塞的老古董不单是帝政时代的象征,三套头的背心上还大书特书的标着一个教训。他告诉你“会考”那个可怕的制度害了多少人,他自己便是一个榜样。那制度在法国行了一百年没有效果,可是至今还在继续。这种挤逼一个人聪明才智的玩意儿,原是蓬巴杜夫人①的弟弟,一七四六年左右的美术署署长普瓦松·德·马里尼②想出来的。一百年来得奖的人里头出了几个天才,你们屈指数一数吧!第一,伟人的产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行政或学制方面费多大的劲,也代替不了那些奇迹。在一切繁殖的神秘中,这是连野心勃勃,以分析逞能的近代科学也没法分析的。其次,孵化小鸡的暖灶据说当初是埃及人发明的;倘若有了这发明而不马上拿食料去喂那些孵出来的小鸡,你对埃及人又将作何感想?法国政府可就是这么办:它想把“会考”当做暖房一般去培养艺术家;赶到这机械的方法把画家,雕塑家,镂版家,音乐家,制造出来以后,它就不再关心,好比公子哥儿一到晚上就不在乎他拴在钮扣孔上的鲜花一样。而真有才气的人倒是格勒兹、华托、蒂利西安·大卫、帕涅斯特、籍里柯、德康、奥贝尔、大卫·德·昂日、欧也纳·德拉克洛瓦、梅索尼埃等等,③他们并不把什么头奖放在心上,只照着那个无形的太阳(它的名字叫做天生的倾向)的光,在大地上欣欣向荣的生长。

  ①蓬巴杜夫人(1721—1764),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

  ②马里尼(1727—1781),蓬巴杜夫人的弟弟,王室建筑园林艺术署署长。

  ③格勒兹(1725—1805)、华托(1684—1721)、籍里柯(1791—1824)、德康(1803—1860)均为法国画家兼雕刻家,大卫·德·昂日(1788—1856)是法国雕塑家,帕涅斯特(1790—1819)、德拉克洛瓦(1798—1863)、梅索尼埃(1815—1891)均为法国画家,费利西安·大卫(1810—1876)和奥贝尔(1782—1871)是法国作曲家。

  政府把西尔万·邦斯送往罗马,想叫他成为一个大音乐家,他却在那儿养成了爱古物爱美术品的癖。凡是手和头脑产生的杰作,近来的俗语统称为骨董的,他都非常内行。所以这音乐家一八一○年回到巴黎的时候,成了个贪得无厌的收藏家,带回许多油画,微型人像,象牙的和木头的雕刻,五彩的珐琅,瓷器等等;买价跟运费,使他在留学期间把父亲大部分的遗产花光了。在罗马照规矩待了三年,他又漫游意大利,把母亲的遗产也照式照样的花完了。他要很悠闲的到威尼斯、米兰、佛罗伦萨、博洛涅、那不勒斯各处去观光,以艺术家那种无忧无虑的心情,象梦想者与哲学家一般在每个城里逗留一番,——至于将来的生计,他觉得只要靠自己的本领就行了,正如娼妓们拿姿色看做吃饭的本钱一样。那次奇妙的游历使邦斯快活之极;一个心灵伟大,感觉锐敏,因为生得奇丑而不能象一八○九年代的那句老话所说的,博得美人青睐的人,他所能得到的幸福,在那次旅行中可以说达到了最高峰。他觉得人生实际的东西都比不上他理想的典型;内心的声音跟现实的声音不调和,可是他对这一点早已满不在乎。在他心中保存得很纯粹很强烈的审美感,使他作了些巧妙、细腻、妩媚的歌曲,在一八一○至一八一四年间很有点名气。在法国,凡是靠潮流靠巴黎一时的狂热捧起来的那种声名,就会造成邦斯一流的人。要说对伟大的成就如此产厉,而对渺小的东西如此宽容的,世界上没有一国可与法国相比。德国音乐的巨潮和罗西尼的洋洋大作不久就把邦斯淹没了;一八二四年时,凭他最后几支歌曲,还有人知道他是个有趣的音乐家,可是你想,到一八三一年他还剩点儿什么!再到一八四四年,在他默默无闻的生涯中仅有的一幕戏开场的时候,西尔万·邦斯的价值只象洪水以前的一个小音符了;虽然他还替自己服务的戏院和几家邻近的戏院,以很少的报酬为戏剧配音,音乐商已经完全不知道有他这个人了。

  可是这好好先生倒很赏识近代的名家,倘使有些优秀作品给美满的演奏出来,他会下泪;但他的崇拜,并不象霍夫曼小说中的克雷斯莱①那样的如醉若狂;他表面上绝不流露,只在心中自得其乐,象那些抽鸦片吸麻醉品的人。唯一能使凡夫俗子与大诗人并肩的那种敬仰与了解,在巴黎极难遇到,一切思潮在那儿仅仅象旅客一般的稍作勾留,所以邦斯是值得我们钦佩的了。他不曾走红仿佛有点说不过去,可是他很天真的承认,在和声方面他还差点儿,没有把对位学研究到家;倘若再下一番新功夫,他可能在现代作曲家中占一席地,当然不是成为罗西尼,而是埃罗尔德一流;②但规模越来越大的配器法使他觉得无从下手。并且,收藏家的喜悦,也把他的不能享有盛名大大的补偿了,倘若要他在收藏的骨董与罗西尼的荣名之间挑一项的话,你爱信不信,他竟会挑上他心爱的珍品的。那收藏名贵版画的,博学的希那华说过,他拿一张吕依斯达埃尔、霍贝玛、荷尔拜因、牟利罗、格勒兹、塞巴斯蒂亚诺·代·皮永博、乔尔乔涅、拉斐尔、阿尔布莱希特·丢勒,③欣赏的时候,非要那张画是只花五十法郎买来的,才更觉得津津有味。邦斯也是这个主张,他绝不买一百法郎以上的东西;而要他肯花五十法郎,那东西非值三千不可;他认为世上值到三百法郎的神品久已绝迹。机会是极难得的,但他具备三大成功的条件,那就是:象鹿一般会跑的腿,逛马路的闲功夫,和犹太人那样的耐性。

  ①霍夫曼(1776—1822),德国著名小说家,作曲家。克雷斯莱是其作品《神怪故事》中人物,富于理想。

  ②罗西尼的作品,当时在巴黎红极一时。埃罗尔德(1791—1833)则系法国二三流音乐家。

  ③吕依斯达埃尔(1600—1670)、霍贝玛(1638—1709)为荷兰风景画家,荷尔拜因(1497—1543)、阿尔布莱希特·丢勒(1471—1528)为德国画家,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画家,塞巴斯蒂亚诺·代·皮永博(约1485—1547)和拉斐尔(1483—1520)为意大利画家、乔尔乔涅(约1478—1510),威尼斯画家。

  这套办法,在罗马,在巴黎,行了四十年,大有成绩。回国以后每年大约花上两千法郎的结果,邦斯谁也不让看见的,藏着各种各样的精品,目录的编号到了惊人的一千九百零七号。一八一一至一八一六年间,他在巴黎城中到处奔跑的时候,如今值一千二的东西,他花十法郎就弄到了。其中有的是画,在巴黎市场上每年流通的四万五千幅中挑出来的;有的是塞夫勒窑软坯的瓷器,从奥弗涅人手中头来的;这些人是囤货商的爪牙,把蓬巴杜式的法国美术品用小车从各地载到巴黎来。总之,他搜集十七十八世纪的遗物,发掘一般有才气有性灵的法国艺术家,例如不出名的大师勒波特,拉瓦莱-普森之类;他们创造了路易十五式、路易十六式的风格,给现代艺术家整天待在博物院图版室中改头换面、自命为新创的式样做蓝本。邦斯还有好多藏品是跟人交换来的,这是收藏家无可形容的喜悦!买骨董的快乐只能放在第二位;交换骨董,在手里进进出出,才是第一乐事。邦斯是最早收鼻烟壶跟微型画像的人。①但他在玩骨董的人中并不知名,因为他不上拍卖行,也不在有名的铺子里露脸,这样他也就不知道他的宝物的时值估价了。

  收藏家中的巨擘迪索默拉尔,曾经想接近这位音乐家,但迪氏没有能进入邦斯美术馆就故世了;而邦斯美术馆,是唯一能和有名的索瓦热奥的收藏媲美的。②他们俩颇有相象的地方:两人都是音乐家,都没有什么财产,用同样的方法收藏,爱好艺术,痛恨有名的富翁与商人们抬价。对一切手工艺,一切神妙的制作,索瓦热奥是邦斯的对头,敌手,竞争者。跟他一样,邦斯的心永远不知餍足,对美术品的爱好正如情人爱一个美丽的情妇,斋戒街上的拍卖行内,作品在估价员的锤子声中卖来卖去,他觉得简直是罪大恶极,侮辱骨董的行为。他的美术馆是给自己时时刻刻享受的。生来崇拜大作品的心灵,真有大情人那样奇妙的天赋;他们今天的快乐不会比昨日的减少一点,从来不会厌倦,而可喜的是杰作也永远不会老。所以那天他象父亲抱着孩子般拿着的东西,一定是偶然碰上的什么宝物,那种欢天喜地拿着就走的心情,你们鉴赏家自然能领会到!

  ①微型画指表盖、胸章、妇女饰物上的小型画,题材不限于人像,亦有风景花鸟等。

  ②迪索默拉尔(1779—1842)和索瓦热奥(1784—1861)均为法国著名收藏家,鉴赏家,前者的收藏即今克吕尼博物馆藏品,后者的收藏于生前即捐与卢浮宫。

  看了这段小传的第一道轮廓,大家一定会叫起来:“哦!别瞧他生得丑,倒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不错,一个人染上了一种嗜好,什么烦恼,什么无名的愁闷,都再也伤害不到他的心。你们之中凡是没法再喝到欢乐的美酒的人,不妨想法去搅上一个收藏的瘾,不管收什么(连招贴都有人在收集呢!)那时你即使没有整个儿的幸福,至少能得些零星的喜悦。所谓好癖,就是快感的升华。话虽如此,你们可不必艳羡邦斯;要是你们存下这种心,那就跟其他类似的情操一样,必然是由于误会的缘故了。

  这个人,感觉那么灵敏,一颗心老在欣赏人类美妙的制作,欣赏人与造化争奇的奋斗,他可是犯了七大罪恶中上帝惩罚最轻的一桩,换句话说,邦斯是好吃的。①既没有多少钱,再加上玩骨董的瘾,饮食就不能不清苦,使他那张挑精拣肥的嘴巴受不了。先是单身汉天天在外边吃人家的,把饮食问题给解决了。帝政时代,仰慕名流的风气远过于现在,大概因为那时名流不多,又没有什么政治野心。一个人不用费多大气力,就能成为诗人,作家,或音乐家。邦斯当时被认为可能和尼柯洛,帕埃尔,贝尔东②等等抗衡的,所以收到的请帖之多,甚至要在日记簿上登记下来,象律师登记案子一样。他以艺术家的身分出去周旋,拿自己作的歌谱送给饭局的主人们,在他们家弹弹钢琴,把他服务的费多戏院的包厢票请客,替人家凑几个音乐会,有时还在亲戚家的小型舞会上即兴拉提琴。

  那时法兰西最健美的男儿,正在跟联盟国最健美的男儿一刀一枪的厮杀;③因此,按照莫里哀笔下的爱丽央特的伟大理论,邦斯的丑陋被称为别具一格。④他替什么美丽的太太办了一点事,人家会叫他一声“可爱的人”,但他的安慰也不过是这句空话而已。

  ①基督旧教有七大罪恶为一切罪恶之母之说,即骄傲、嫉妒、吝啬,淫乱、愤怒、懒惰、贪馋。

  ②尼柯洛、帕埃尔、贝尔东,都是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初期的二三流音乐家,与邦斯同时。

  ③那时指一八一○至一八一六年间,正是拿破仑战争达于高潮的时期。

  ④爱丽央特为莫利哀名剧《恨世者》中的人物。该剧第二幕第四场,有爱丽央特的长篇台词,大意谓爱情与人之美丑无关。即情人眼里出西施之意。

  在这一段约摸有六年(一八一○至一八一六)的时期内,邦斯搅上了好吃好喝的坏习惯,眼看请他吃饭的主人们那么豪爽,端出时鲜的菜,开出顶好的酒;点心,咖啡,饭后酒,无一不讲究。帝政时代就有这种好客的风气;正当多少的国王王后云集巴黎的时候,大家都摹仿他们光华显赫的气派。当时的人喜欢学帝王的样,正如现在的人喜欢学国会的样,成立好多有会长、副会长、秘书等等的团体,例如苎蔴研究会,葡萄改良会,蚕种研究会,农业会,工业会,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人还在寻访社会的烂疮,把良医国手组成团体呢!

  再说邦斯吧,受过这种训练的胃,必然影响到一个人的气节;对烹调的了解越深刻,志气也就越消沉。肉欲盘踞着你整个的心,在那里发号施令,意志和荣誉都给打得粉碎;它要你不惜牺牲使它满足。口腹之欲的专横,从来没有被描写过,因为每个人都得生存,所以连文学批评都把它放过了。但为了吃喝而断送掉的人,你真想象不到有多少。在巴黎,以倾家荡产而论,饮食等于在跟娼妓竞争;并且在另一方面看,一个人的吃是收入,嫖是支出。赶到邦斯因艺术家身分的低落,从无席不与的上宾降而为吃白食的清客的时候,他已经没法离开精美的筵席,跑进四十铜子一餐的饭店去尝斯巴达式的①牛奶蛋花羹。可怜他一想到要独立就得作那么大的牺牲,他就发抖,他觉得什么下贱的事都能作,只要能继续好吃好喝,按时按节尝到当令的珍馐美果,吃着精致的名菜大快朵颐!他仿佛觅食的鸟,含了满嘴的食物高飞远走,只要嘁嘁喳喳唱上一支歌就算道谢。并且那么好的酒饭都吃在人家头上,吃完了扯个鬼脸就胞:邦斯也觉得相当得意。跟所有的单身汉一样,他怕待在家里,喜欢老混在别人府上;凡是应酬场中的门面话,没有真情的假殷勤,他都习惯了,他也学会了把客套随口敷衍;至于看人,他只看个表面,从来不想去摸清底细。

  ①古代斯巴达的国民以生活严肃,饮食清苦著称。

  这个勉强过得去的阶段又拖了十年,可是怎样的十年呵!简直是风风雨雨的秋天。邦斯尽量巴结那些走熟了的家庭,以便保住饭桌上的地位。终于他走上了末路,替人当差,跑腿,几次三番的代替用人和门房的职司。多少买卖都由这一个家庭派他到另一家庭中去探听消息,做个并无恶意的间谍;可是他跑了那么多回腿,当了那么些有失身分的差使,人家并不感激他。“邦斯是个单身汉,”人家说,“他无聊得很,能够替我们跑跑才高兴呢……要不然他怎么办?”

  不久他开始散布出老年人的那点儿凉意,象北风一般把人家的感情都吹凉了,尤其他是个又穷又丑的老人,那不是老上加老吗?这是人生到了冬季,鼻子通红,腮帮灰白,手脚麻木的冬季!

  一八三六至一八四三之间,邦斯难得有人请吃饭了。每个家庭都不想再找他,他要上门,就耐着性子耽待他,象忍受捐税一样。大家觉得没有欠他一点儿情,甚至也不把他真正出过力的事放在心上。老人在那里混了一世的几个家庭,都不是尊重艺术的,它们只崇拜成功,只重视一八三○年以后得来的果实:财富或杰出的社会地位。既然邦斯在思想上举动上都不够气魄,没有那种叫布尔乔亚敬畏的聪明或才气,结果他当然变得一文不值,只是还不至于完全被人唾弃罢了。但他跟一切懦弱的人一样,受了社会的白眼不敢说出来。慢慢的他学会了把情感压在胸中,把自己的心当做一个避难所。好多浅薄的人,管这个现象叫做自私自利。孤独的人与自私的人的确很相象,使一般说长道短之辈毁谤好人的话,显得凿凿有据,尤其在巴黎,没有人肯用心观察,一切都快得象潮水,昙花一现象内阁!所以,人家在背后责备邦斯自私,而邦斯也就给这个罪名压倒了,因为你一朝加了人家罪名,结果终会把他坐实的。诬蔑给一般懦弱的人多大的打击,可有人想到过?谁又会描写他们的痛苦?这个一天天恶化的局面,说明了可怜的音乐家脸上的悲苦;他的生活是以可耻的牺牲换来的。可是为了嗜好而做的丢人的事,反而加强你对嗜好的联系;越需要你卑躬屈膝的嗜好,你越觉得宝贵;你会把所有的牺牲看做消极的储蓄,仿佛有无穷的财富在内。譬如说,给有钱的混蛋极不客气的瞪上一眼之后,邦斯津津有味的呷着波尔多酒,嚼着焗鹌鹑,象出了一口怨气似的,心里想:“总算还化得来!”

  在伦理学家心目中,他这种生活是情有可原的。人必须在某方面有点满足才能活。一个毫无嗜好,完全合乎中庸之道的人,简直是妖魔,是没有翅膀的半吊子天使。基督旧教的神话里,天使没有别的,只有头脑。但在我们的浊世上,所谓完人便是那迂腐的葛兰狄松①,连街头的神女对他也不成其为女性的。而邦斯,除了漫游意大利的时期,大概靠气候帮忙而有过一两次平凡的艳遇以外,从来没看见女人对他笑过。好多人都遭到这一类的厄运。邦斯是天生的丑八怪,当初他父母是晚年得子,诞生既过了时令,他自有那些过了时令的瘢痕,例如死尸一般的皮色,很象在科学家保存怪胎的酒精瓶里培养出来的。这位艺术家,生成一颗温柔的心,有幻想,有感觉,却为了一副尊容不得不过那种生活,绝无希望得到女人的爱。可见他的独身并非由于自己喜欢,而是迫不得已。赶到饕餮来勾引他,他就奋不顾身的扑上去,象当年奋不顾身的崇拜艺术品和音乐一样;好吃的罪过,不是连有道行的僧侣都难免吗?②为他,珍馐美食与骨董代替了女人;因为音乐是他的本行,而世界上哪有人喜欢他挣饭吃的本行的?职业有如婚姻,久而久之,大家只觉得它有弊无利。

  ①英国作家理查逊小说《葛兰狄松》中的主人公,查尔斯·葛兰狄松爵士,为一典型的正人君子。

  ②基督旧教修院中的僧侣及一般传教士,中世纪起即以讲究饮食闻于世。

  布里雅-萨瓦兰,在《味觉生理学》一书中有心替老饕张目,但对于人在饮食方面真正的快乐,似乎还说得不够。消化食物,需要不少精力,那是一场内部的战斗,对那些供养口腹的人,其快感竟不下于爱情。一个人只觉得生命力在那儿尽量发挥,头脑不再活动而让位给横隔膜那边的第二头脑,同时所有的机能都麻痹,使你入于完全陶醉的境界。便是巨蟒吧,它吞了一条公牛,就会瘫倒在那里听人宰割。一过四十岁,谁还敢吃饱了饭马上工作?……因此,所有的大人物对饮食都是有节制的。大病初愈的人,精美的食物给限制得很严,他们往往觉得吃到一只鸡翅膀就能迷迷忽忽的愣个大半天。安分老实的邦斯,一切乐趣都集中在胃的活动上,所以他老象病后的人,希望凡是珍馐美食所能给他的快感都能享受到,而至此为止他的确每天享受到。可是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有断瘾的勇气。好多自杀的人临死都改变了主意,因为丢不下每天晚上去玩多米诺骨牌的咖啡馆。

  一八三五年,邦斯的不获美人青睐,意外的得到补偿,他象俗语所说的有了一根老年的拐杖。这个一生下来就老的人,居然从友谊中获得人生的依傍;社会既不容许他结婚,他便跟一个男人结合,——也是个老头儿,也是个音乐家。倘使拉封丹不曾写下那篇奇妙的寓言,我这本小传大可题作《两位朋友》①。但亵渎名着的行为,不是一切真正的作家都应当避免的吗?咱们的寓言家既然把心中的秘密和梦境写成了一篇杰作,那题目就应该永远归他。因为这首诗简直是一所神圣的产业,一所庙堂,前面象榜额似的标着两位朋友几个大字,将来每一代的人,全世界的人,都得恭恭敬敬进去瞻礼一番,只要有印刷术存在。

  邦斯的朋友是钢琴教授。两人的生活,人品,都非常调和,使邦斯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因为他们直到一八三四年,方才在某个私塾的授奖典礼上认识。在违背了上帝的意旨,发源于伊甸园的茫茫人海中,②两颗这样心心相印的灵魂恐怕是从来未有的。没有多少时候,两位音乐家变得你少不了我,我少不了你。彼此的信任,使他们在八天之内就跟亲兄弟一般。施模克简直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一个邦斯,邦斯也不信世界上会有一个施模克。这几句已经把两个好人形容得够了。可是大众的头脑不一定喜欢简单的综合手法。为一般不肯轻易相信的人,必须再轻描淡写的说明一番。

  ①《拉封丹寓言》第八卷第十一篇,描写两位生死之交的朋友。一天晚上,甲友忽然起床往访乙友,乙友闻讯,即全身武装,一手握剑,一手持钱袋,说道:“朋友,你半夜光临,必有大事。倘使你赌输了钱,这儿有钱;倘使你有仇,我马上替你去报仇;倘使你寂寞不寐,这儿有美丽的女奴奉献。”甲友回答说:“这些都不是的。我梦中看见你愁容惨惨,怕你遭了祸事,方才半夜奔来……”

  ②基督教传说,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中私食禁果,方有人世之苦,而生男育女之事亦系上帝所罚;故作者言人海是违背了上帝的意旨,发源于伊甸园的。

  这钢琴家,象所有的钢琴家一样是个德国人,象伟大的李斯特、伟大的门德尔松般的德国人,象施泰贝尔特般的德国人,象莫扎特与杜赛克般的德国人,象迈尔般的德国人,象德勒般的德国人,象塔尔贝格、德莱旭克、希勒、利奥波德·迈尔、克拉迈尔、齐默尔曼、卡尔克布雷纳、赫兹、沃兹、卡尔、沃尔夫、皮克齐斯、克拉拉·维克般的德国人,①尤其是象所有的德国人。虽是大作曲家,施模克只能做一个演奏家,因为他天生的缺少胆气,而天才要在音乐上有所表现,就靠有胆气。

  ①除莫扎特、门德尔松、李斯特为世界知名的大师外,余皆三四流的钢琴家或作曲家。

  好多德国人的天真并不能维持到老;倘使在相当的年龄上还有天真,那是象我们从河中引水灌田一般,特意从青春的泉源上汲取得来,使他们能够在科学、艺术、或金钱方面有所成就的;因为天真可以祛除人家的疑心。为了这个目的,法国有些刁滑的家伙,用巴黎小商人的鄙俗来代替德国人的天真。可是施模克无意之中把童年的天真全部保存着,正如邦斯保存着帝政时代的遗迹。这高尚而地道的德国人,是演员而兼观众;他玩音乐给自己听。他住在巴黎好比一只夜莺住在森林里,孤独无偶的唱了二十年,直到遇见邦斯,才有了个跟自己的化身一样的伴侣。(参看《夏娃的女儿》)①邦斯和施模克两人的性格与感情,都有德国人那种婆婆妈妈的孩子气:例如爱花成癖,爱一切天然景致,在园子里砌些玻璃瓶底,把眼前大块文章的风景,缩成了小规模来欣赏;②又如探求真理的脾气,使一个日耳曼学者穿着长统靴,走上几百里地去寻访一点事实,而那事实就在院子的素馨花下,蹲在井栏旁边瞅着他笑;再如他们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需要找出一个形而上的意义,从而产生了约翰·保尔·李赫忒那种不可解的作品,霍夫曼那种荒诞不经的故事,和德国印行的那些救世济人的巨着,把芝麻绿豆的问题看做幽深玄妙,当做深渊一般的发掘,而掘到末了,一切都是德国人的捕风捉影。

  ①《夏娃的女儿》为巴尔扎克另一小说的题目。巴氏人物常在许多作品中先后出现,作者又以社会史家自命,故每喜加入“参考某书”一类的注脚,仿佛他的小说就是一部富于考证意味的历史。在《夏娃的女儿》里面,描写施模克的部分大致如下:“这音乐家是一生下来就老的,永远好象五十岁,也永远好象八十岁。脸庞凹陷,打皱,皮肤是褐色的,老带些儿童的天真意味。无邪的眼睛是蓝的,嘴上堆起春天般喜悦的笑意。灰色头发,象基督的一样乱蓬蓬的,使他心不在焉的神气有点儿庄严,不免令人误会他的性格。其实他就在闹笑话的时候也是庄严的。衣服穿的非常随便,因为他的眼睛老望着天,想不到物质。世界上有批健忘的人,把时间与心灵都给了人,永远把手套阳伞丢在旁人家里;施模克便是这等人物。……至于他住的屋子,杂乱到难以置信,可是他习惯成自然,还不承认是乱七八糟。德国式的大烟斗,抽得把天花板跟墙壁都熏黄了。钢琴木料很好,但其脏无比,琴键七零八落,象老马的牙齿。桌上、椅上、地下,到处是烟灰、果子壳、果子皮、破碟子、以及无法形容的破烂东西……”因本书对施模克的体格、相貌、生活,均以“参阅……”一语了之,故译者详注于此。

  ②玻璃瓶底系作围砌花坛之用,此习惯亦不限于德国,又瓶底玻璃之凸出部分能反映风景。

  两人都是旧教徒,他们一同去望弥撒,奉行宗教仪式,可是跟儿童一样,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向忏悔师说的。他们深信音乐是天国的语言,思想与情感还不能代表音乐,正如语言的不能完全表达思想与情感。因此,他们之间拿音乐来代替谈话,一问一答,可以无穷尽的谈下去;而所谓谈话,无非象情人似的,加强自己胸中的信念。施模克的心不在焉,和邦斯的处处留神,正好是异曲同工。邦斯是收藏家,施模克是幻想家:一个忙着抢救物质的美,一个专心研究精神的美。

  邦斯瞅着一只小瓷杯想买,施模克却在一旁擤着鼻子,想着罗西尼、贝科尼、贝多芬、莫扎特的某一个主题,推敲这乐句的动机是什么一种情操,或者它的下文又该是什么一种情操。施模克的理财原则是漠不关心,邦斯是为了嗜好而挥霍,结果是殊途同归:每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两人的荷包里都一文不剩。

  要没有这番友谊,邦斯也许早已悲伤得支持不住;但一朝有了一颗心可以倾诉自己的心,他日子又过得下去了。他第一次把痛苦倒在施模克心中的时候,淳朴的德国人便劝他,与其受那么大的委屈去吃人家的,不如和他一样在家里吃点面包跟乳酪。可怜邦斯不敢对施模克说出来:他的胃跟心是死冤家,凡是叫心受不了的事,胃都满不在乎,它不惜任何代价要有一顿好饭尝尝,仿佛一个多情男子需要有个情妇给他……调戏调戏。日子一久,施模克终于了解了邦斯,因为他是十足地道的德国人,看事情不象法国人那样快;可是这样他倒反更喜爱邦斯了。要交情坚固,最好两个朋友中有一个自命为比另一个高明。施模克一发觉朋友的口腹之欲那么强,不由得在旁搓搓手,这种表情便是天使也不能加以责备。

  第二天,好心的德国人亲自去买了些精致的饭菜,把他们的中饭点缀一下,并且从那天起,他想法每天给朋友换口味;因为从他们搬到一起之后,午饭总是一同在家里吃的。

  巴黎人爱讥讽的脾气是对什么都不留情的,倘以为这一对朋友能够幸免,那真是不认识巴黎了。施模克与邦斯,把各人精神的财富与物质的艰苦合在一块儿之后,想出个经济办法,在沼泽区①幽静的诺曼底街上一幢幽静的屋子内,合租了一所公寓,虽然房间的分配很不平均,房租是各半负担的。他们常常一同出去,肩并肩的老走着同样几条大街,逛马路的闲人便替他们起了一个诨名,叫做一对榛子钳。有了这个绰号,我不必再描写施模克的面貌了,他之于邦斯,正如知名的梵蒂冈的《尼俄柏像》之于《梅迪契的维纳斯像》。②一对榛子钳家中的杂务,都以看门的西卜太太为中心。在这一幕使两老的生涯急转直下的悲剧中,西卜太太担任极重要的角色,所以她的面貌且待她登场的时候再描写。

  ①沼泽区:即今巴黎第三第四区的一部分,兴建于十七世纪亨利四世和路易十三两朝,至十八世纪为止,素为巴黎勋贵旧家的住宅区。

  ②此二像均为古希腊最美的雕刻,巴尔扎克以为双璧,故引作邦斯与施模克之譬喻。

  关于两人的心境,还有一点需要说明。但这正是最不容易叫一八四七年上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了解的,不了解的原因或许在于铁路的勃兴使金融有了空前的发展。路局不是发行股票,借大家的钱吗?好吧,礼尚往来,让我们向它借用一个形象来做譬喻。列车在铁路上驶过的时候,不是有无数绝细的灰土在轨道上飞扬吗?那些在旅客眼中看不见的沙粒,要是飞进了旅客的肾脏,他们就要有剧烈的痛楚,害那个叫做石淋的可怕的病,而且是致命的。我们的社会正以火车一样的速度在钢轨上飞奔,它对于那些看不见的细沙是毫不介意的,可是灰土随时随地都在飞进那两位朋友的身体,使他们仿佛心脏里面生了结石。他们对旁人的痛苦已经非常敏感,往往为了爱莫能助而在暗中难受,对自己身受的刺激当然更敏感到近于病态的地步。尽管到了老年,尽管连续不断的看到巴黎的悲剧,两颗年轻、天真、纯洁的心,始终没有变硬。他们俩越活下去,内心的痛苦越尖锐。凡是有操守的人,冷静的思想家,生活谨严的真正的诗人,不幸都是如此。

  两老同居以后,因为职业相仿,起居行动象巴黎出租马车的牲口一样,自有一种同甘共苦的友爱的气息。不分冬夏,两人都七时起身,吃过早点,分头到各个私塾去教课,必要时也互相替代。到了中午,逢到排戏的日子,邦斯便上戏院去,所有空闲的时间他都在街上溜跶。然后,两人到晚上又在戏院里见面,那是邦斯把施模克荐进去的。下面我们就得把推荐的经过说一说。

  邦斯认识施模克的时候,刚当上乐队指挥,那在一个无名的作曲家真是登峰造极的地位了!他并没钻谋,而是当时的部长包比诺送给他的人情。靠七月革命发迹的商界豪杰,①手头恰好有所戏院,又恰好碰上一个老朋友,一个会叫暴发户脸红的朋友,便把戏院交给了他。包比诺伯爵,有一天在车中瞥见那个青年时代的老伙计,狼狈不堪的在街上走,鞋袜不全,穿着件说不出什么颜色的大褂,探着鼻子,仿佛想凭几个小本钱找些大生意做做。那朋友叫做戈迪萨尔,跑街出身,当年对包比诺大字号的兴发很出过一番力。包比诺封了伯爵,进了贵族院,当了两任部长,可并没翻脸不认人。不但如此,他还想让跑街添点服装,捞点儿钱。平民宫廷的政治与虚荣,②倒不曾使老药材商的心变质。色迷迷的戈迪萨尔,听到有所破产的戏院,便想拿过来;部长给了他戏院,又介绍给他几位老风流做股东,都是相当有钱,能够做女戏子们的后台的。邦斯既是部长府上的食客,部长就把他的名字交了下去。戈迪萨尔公司开张之后,居然很发达,一八三四年上又有了个大计划,想在大街上搅些通俗歌剧。芭蕾舞跟神幻剧的音乐,③需要有个过得去而还能写点曲子的乐队指挥。戈迪萨尔接手以前,经理部因为亏本,久已不雇用抄谱员。邦斯便介绍施模克去专管乐谱,虽是起码行业,可非有点音乐的真本领不行。施模克听了邦斯出的主意,跟喜歌剧院的乐谱主任联络之下,毋须再照顾刻板工作。两个朋友合作的结果非常圆满。象所有的德国人一样,施模克的和声学功夫极深,总谱的配器工作由他一手包办了去,邦斯只管写调子。他们替两三出走红的戏所配的音乐,颇有些新鲜的段落,得到知音的听众赞赏,但他们以为这是时代的进步,从来不想追究作者姓甚名谁。因此,象戏池里的人看不见楼厅的观众一样,没有人看见邦斯和施模克有什么光荣。在巴黎,尤其从一八三○年起,要不是千方百计,以九牛二虎之力,把大批竞争的同业排挤掉,谁也休想出头;而这是需要强壮的身体的;两位朋友既然心里长了那块结石,怎么还会有气力去为功名活动呢?

  ①一八三○年七月革命后,路易-菲力浦上台,中产阶级得势,暴发商人因缘时会而转入政治舞台的,比比皆是。

  ②路易-菲力浦即位之初,标榜平民作风,以争取中产阶级的拥护,故言平民宫廷。

  ③神幻剧是音乐部分占重要地位的一种戏剧,每以希腊神话或著名诗歌为题材。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与《暴风雨》,莫扎特的《魔笛》,韦伯的《奥勃龙》,瓦格纳的歌剧,以及现代梅特林克的《青鸟》等,均属此类。

  邦斯平时要八点左右才上戏院,那是正戏开场的时间,而正戏的前奏曲和伴奏,都非有严格的指挥不可。小戏院对这些事多半很马虎;邦斯因为从来不跟经理部计较什么,行动更可以随便,并且必要时还能由施模克代座。一来二去,施模克在乐队里的地位稳固了。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嘴里不说,心里很明白邦斯的副手是有本领的,有用处的。潮流所趋,人们不得不学大戏院的样,在乐队里添架钢琴放在指挥台旁边,由义务的助理指挥施模克义务弹奏。当大家把没有野心没有架子的老实的德国人认识清楚之后,所有的音乐师都拿他当自己人看待。经理部开发一份很少的薪水,把小戏院不备而有时非用不可的乐器,统统交给他担任,例如钢琴,七弦竖琴,英国号角,大提琴,竖琴,西班牙响板,串铃,竖笛等等。德国人不会运用“自由”的武器,可是天生的能演奏所有的乐器。

  两个老艺术家在戏院里人缘极好;他们对什么事情都象哲学家一样取着洒脱的态度,闭着眼睛,不愿意看任何戏班子都免不了的弊病。譬如说,为了增加收入而把跳舞团跟剧团混在一起的时候,就有种种麻烦事儿,叫经理,编剧和乐师们头疼。可是谦和的邦斯,凭他洁身自好与尊重旁人的作风,博得了大众的敬意。再说,一清如水的生活,诚实不欺的性格,在无论哪个阶层里,即使心术最坏的人也会对之肃然起敬。在巴黎,真正的道德,跟一颗大钻石或珍奇的宝物一样受人欣赏。没有一个演员,一个编剧,一个舞女——不管她怎样的无赖——敢对邦斯和施模克捣鬼或搅什么缺德的玩意儿的。邦斯有时还在后台出现,施模克却只认识从戏院边门通往乐队的地下甬道。休息时间,德国老头偶尔对池子里瞧一眼,向一个吹笛子的,生在斯特拉斯堡而原籍德国克尔的乐师,打听那些月楼上的怪人物是什么来历。施模克天真的头脑,从笛师那儿受了一番社会教育之后,对于众口喧传的交际花,朝三暮四的姘居生活,红角儿的挥霍,女案目的舞弊,慢慢的也觉得真有可能了。无伤大雅的放荡,这老实人已经认为是糜烂的大都会生活中最要不得的罪恶,他听了笑笑,仿佛是海外奇谈,无法相信的。精明的读者,当然懂得邦斯和施模克照时髦的说法是受人剥削的;不错,他们在金钱上是吃了亏,但在人家的尊敬和态度上占了便宜。

  戈迪萨尔公司靠了某一出芭蕾舞剧的走红而很快的赚了钱之后,经理们送了一组银铸的人像给邦斯,据说是却利尼①的作品,价值的惊人竟成为后台的谈话资料。原来人家花了一千五百法郎!好好先生一定要把礼物退回。戈迪萨尔费了多少口舌才硬要他收下了。

  ①却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和金银器雕刻家。

  “唉!咱们要找到象他这样的演员才好呢!”戈迪萨尔对股东们说。

  两位朋友的共同生活,表面上那么恬静,唯一的扰乱是邦斯不惜任何牺牲的那个恶癖;他无论如何非在别人家里吃晚饭不可。每逢他穿衣服而施模克恰好在家的时候,德国人总得对这个要命的习惯慨叹一番。

  “要是他吃得胖些倒还罢了!”他常常这么说。

  而施模克一心希望能有个办法,治好朋友那个可耻的恶习;因为真正的朋友在精神方面的感应,和狗的嗅觉一样灵敏;他们能体会到朋友的悲伤,猜到悲伤的原因,老在心里牵挂着。

  施模克虽然丑得可怕,还有股恬静出世的气息给冲淡一下;可是邦斯以纯粹法国人的性格,浪漫谛克的气质,眉宇之间就没有那种风采。你们想罢,他右手小指上还戴着一只钻戒,那在帝政时代还过得去,到了今日岂不显得可笑?德国人看到朋友满面愁容的表情,知道他吃白食的角色越来越当不下去了。一八四四年十月,邦斯能够去吃饭的人家已经很有限。可怜的乐队指挥只能在亲戚中间走动,并且,我们在下文可以看到,他把亲戚两字的意义也应用得太广了。

  从前在布尔东奈街上做绸缎生意的富商卡缪索,前妻是娶的邦斯的嫡堂姊妹,一个有钱的独养女儿。她的父亲和邦斯的父亲便是供应内廷的刺绣商,有名的邦斯兄弟。音乐家邦斯的父母都是那铺子的合伙老板。一七八九年大革命之前创设的刺绣工场,到一八一五年上,由卡缪索太太的父亲盘给了里韦先生。退休将近十年的卡缪索,一八四四年时当了国会议员,厂商公会的委员。因为卡缪索一族的人对邦斯很好,邦斯便自认为跟卡缪索后妻所生的孩子也是甥舅,其实他们之间一点亲戚关系都谈不上。

  卡缪索的填房是卡陶家的小姐,邦斯既是卡缪索的舅子,连带就跟卡陶家认了亲戚。卡陶也是一个布尔乔亚大族,近亲远戚之多,使他们的势力不下于卡缪索族。卡缪索后妻的兄弟卡陶公证人,太太是娶希弗维尔家的,大名鼎鼎的希弗维尔是化学业的巨头,和昂赛末·包比诺有姻亲。大家知道,①包比诺在药材批发业中称霸的时期很久,又给七月革命捧上了台,成为拥护路易-菲力浦的中心人物。邦斯附着卡缪索与卡陶的骥尾,闯入了希弗维尔家;又从希弗维尔家一溜溜进了包比诺家:说起来,他到处是舅子的舅子。

  ①包比诺的身世,在《赛查·皮罗托盛衰记》,《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两部小说中曾有详细叙述,故作者在此有“大家知道”之句。又包比诺在《贝姨》中亦有提及。

  我们知道了老音乐家的这些亲戚关系,便可懂得他怎么在一八四四年上还会有人很亲昵的招待他:第一位是包比诺伯爵,贵族院议员,前任农商部部长;第二位是卡陶,退休的公证人,现任巴黎某区的区长兼国会议员;第三位是老卡缪索,国会议员,厂商公会的委员,未来的贵族院议员;第四位是卡缪索·德·玛尔维勒,老卡缪索前妻所生的儿子,也就是邦斯唯一的、真正的嫡堂外甥。

  小卡缪索为了跟父亲和后母所生的兄弟们有所区别,在姓氏后面加上一处田产的名字——玛尔维勒。一八四四年时,他是巴黎高等法院的一个庭长。

  卡陶公证人的女儿,嫁给受盘卡陶事务所的后任贝蒂埃。

  邦斯自命为卡陶事务所的一分子,理当一并移交,去做贝蒂埃家的座上客。在那边吃饭的权利,照邦斯说来是有老公证人为证的。

  这个布尔乔亚的天地,便是邦斯所谓的亲属,也就是他千辛万苦保留着一份刀叉的人家。

  那些人家中间,卡缪索庭长照理应当是待他最好的,而他也特别巴结这一家。不幸,庭长夫人——她的父亲蒂里翁是路易十八与查理十世的传达官,——对丈夫的舅舅从来没有表示过殷勤。邦斯白白费了不少时间去奉承她,义务教卡缪索小姐弹琴,可是他没法把那个头发半红不红的姑娘造就成一个音乐家。本书开场的时候,他正捧着一件宝物要到外甥家里去。玛尔维勒府上庄严的绿幔子,淡褐色的糊壁花绸,丝绒毯子,古板的家具,屋子里一派森严的法官气息,老是使邦斯心虚胆怯,仿佛走进了杜伊勒里宫。奇怪的是他在城根街包比诺公馆,因为屋里摆满了艺术品,倒觉得很自在;原来前任部长自从进了政界以后,忽然风雅成癖,也许他在政治上悄悄搅的丑事太多了,需要收集一些美妙的艺术品调剂一下。

  玛尔维勒庭长住在汉诺威街,屋子是十年前庭长太太在父母去世之后买下来的。蒂里翁老夫妇大约有十五万法郎的积蓄留给女儿。屋子在街上坐南朝北,外表有点儿阴气;但靠院子的一边是朝南的,院子尽头有所相当美丽的花园。法官住着整个的二层楼,从前是路易十五时代一个极有势力的银行家住过的。三楼租给一位有钱的老太太。整幢屋子又幽静又体面,刚好配合法官的身分。玛尔维勒乡下那块良田,当初还剩下一部分没有受主,庭长把二十年的积蓄,凑上母亲的遗产,去买了一个年收一万二的农场,一所别墅,那种壮丽的古迹如今在诺曼底还能看到。别墅四周还有个一百亩的大花园。这规模今日之下已经近乎王侯气派了。庭长为了别墅和花园每年得花上三千法郎,把庄园的净收入减到九千。九千之外,再加他的薪俸,一年的进款统共是二万左右,表面上应当是足够的了,尤其他的嫡母只生他一个,父亲方面的遗产将来还有半数可得。但巴黎的开销和因地位关系不得不撑的场面,使玛尔维勒夫妇差不多把每年的进款花得一文不剩。到一八三四年为止,他们一向是手头很紧的。

  这笔账可以说明二十三岁的玛尔维勒小姐为什么还没有嫁掉。虽然有十万法郎陪嫁,虽然将来还有遗产可得的话常常很巧妙的在嘴上搬弄,依旧没用。邦斯舅舅五年来老听着庭长太太絮絮叨叨的抱怨,她眼看所有的后备员都结了婚,新任的推事已经有了孩子;可是她把玛尔维勒小姐未来的家私,在毫不动心的,年轻的包比诺子爵前面尽量炫耀,也始终没有结果。这子爵便是药材业大王的长子;据伦巴第街上一般眼红的人说,当年闹七月革命简直是为的包比诺,至少也得说他对革命的果实和路易-菲力浦平分秋色。

  走到舒瓦瑟尔街,快要拐进汉诺威街的时候,邦斯就莫名其妙的张皇起来。那种感觉使一个问心无愧的人所受的罪,象最坏的坏蛋看到了宪兵一样。而邦斯的忐忑不安,只是为了不知道庭长太太这一回怎样招待他。老在破坏他心房组织的那颗沙子,并没有给磨钝,棱角倒反越来越尖锐;庭长府上的仆役还要时时刻刻去撩拨那些刺。卡缪索他们对邦斯的轻视,邦斯在亲属中间地位的低落,对仆役也有了影响:他们虽不至于对他不敬,却把他看成穷光蛋一流。

  他的死冤家是玛尔维勒太太和玛尔维勒小姐的贴身女仆,一个干枯瘦削的老姑娘,叫做玛德莱娜·维韦的。玛德莱娜虽是酒糟皮色,也许正为了这个酒糟皮色和蛇一般细长的身材,立志要做邦斯太太。她拿两万法郎的积蓄在老鳏夫面前招摇,可是邦斯对这张酒糟脸表示无福消受。一厢情愿的女仆,存心想做主人的舅母而没有做成,从此跟可怜的音乐家结了仇,想尽方法欺侮他。听到老人走上楼梯,玛德莱娜会老实不客气的叫出来,故意要他听见:“哦!吃白食的又来了!”逢着男当差不在,由她侍候开饭的话,她就在老人的杯中只斟一点儿酒,冲上很多的水,①使他不容易把满满的杯子端向嘴边而不泼出来。她假装忘了给老人上菜,让庭长太太提醒她(而那种口气简直叫邦斯脸红),再不然就泼些汤汁在他衣服上,总之是下人们阴损一个上级的可怜虫的那套玩意儿,他们知道那样做是决不会挨骂的。

  ①法国人饭桌上喝的红酒白酒,临时常冲凉水,多少任意。但好食善饮的人,决不喜欢加水,更不喜欢加大量的水。

  又是贴身女仆又是管家,玛德莱娜·维韦从卡缪索夫妇结婚的时候就跟了他们。主人初期在外省过的苦日子,她是亲眼目睹的:卡缪索先生那时在阿朗松地方法院当推事。一八二二年,卡缪索在芒特法院的庭长任上调进京里当预审推事,她又帮着他们在巴黎撑持门户。她和这个家庭的关系既这样密切,自然免不了满肚皮的牢骚。想做庭长先生的舅母,岂非跟骄傲而野心勃勃的庭长太太开玩笑吗?这欲望明明是憋在肚子里的怨气逼出来的;她心中的许多小石子,有朝一日简直能变做一场大风雹。

  “哦,太太,”玛德莱娜进去报告,“你们的邦斯先生又来了,还是穿的那件斯宾塞!我真想问问他,用什么方法保存了二十五年的!”

  卡缪索太太听见在她卧房与大客厅之间的小客厅中有个男人的脚步声,便望着女儿耸耸肩。

  “玛德莱娜,你老是通报得这么巧妙,叫我措手不及。”

  “太太,若望出去了,只有我在家。邦斯先生打铃,是我去开的门;象他这样的熟客,总不成拦着他不让进来:此刻他正在脱他的斯宾塞呢。”

  “我的小猫咪,”庭长太太对女儿说,“这一下可完啦,我们只能在家吃饭的了。”然后,看见她心爱的小猫咪哭丧着脸,便补充一句:“你说,要不要把他一劳永逸的打发掉?”

  “哦!可怜的人!那他不是少了一处吃饭的地方吗?”卡缪索小姐回答。

  小客厅里响起几声假咳嗽,表示:“我听见你们说话呢。”

  “好,让他进来吧,”卡缪索太太耸了耸肩,吩咐玛德莱娜。

  “舅公,想不到你来得这么早,”赛西尔·卡缪索小姐装着撒娇的神气,“妈妈刚要去穿衣服呢。”

  舅公眼梢里看到庭长太太肩头的动作,不由得一阵心酸,把客套话都忘了,只意味深长的回答一句:

  “你老是这么可爱,小外甥!”

  然后转身对她母亲弯了弯腰,又道:

  “亲爱的外甥,你不会怪我早来了一步吧,你上次要的东西,我特意给捎来了……”

  可怜的邦斯每次叫出外甥二字,庭长夫妇和庭长小姐就要觉得头疼。这时他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只雕刻极工的,小长方的檀香匣子。

  “呕!我早就忘了!”庭长太太冷冷的回答。

  这句话的确太狠了!那岂非把这位亲戚的情意看做一文不值吗?固然他没有什么错,但谁叫他是个穷亲戚呢?

  “可是,”她又道,“你太好了,舅舅。这小玩意儿是不是要我花很多钱呢?”

  这一问使舅舅心里打了个寒噤,他本想拿这件古玩来缴销他吃了多少年的饭的。

  “我想你可以赏个脸,让我送给你吧。”他的声音有点儿发抖了。

  “那怎么行!咱们之间不用客气,都是自己人,谁也不会笑话谁。你又不是那么有钱好随便乱花的。费了时间各处去找,不是已经很够了吗?……”

  “亲爱的外甥,这把扇子倘使要你出足价钱,你也不想要的了,”可怜虫有点儿生气的回答;“这是一件华托的精品,两边都是他画的;可是,外甥,你放心,以艺术价值来说,我给的钱连百分之一还不到。”

  对一个有钱的人说“你穷!”等于对格拉纳达的大主教说他的布道毫无价值。①凭着丈夫的地位,玛尔维勒的田庄,出入宫廷舞会的资格,庭长夫人素来自命不凡,听到这样的话,尤其是出诸穷音乐家之口,还是一个受她恩惠的人,当然是大不高兴了。她马上顶了一句:

  “那么,卖这些玩意儿给你的人都是二百五了?”

  ①勒萨日小说《吉尔·布拉斯》第七卷第三、四章,述格拉纳达的大主教嘱托吉尔·布拉斯,倘发现他的布道不甚精彩,即当直言无讳,以为箴规。后大主教不幸中风,病愈后的布道理路不清,吉尔·布拉斯即遵嘱进言,不料竟大拂主教之意。

  “巴黎是没有二百五的生意人的,”邦斯冷冷的回答。

  “那一定是靠你的聪明喽,”赛西尔想借此转圈。

  “告诉你,小外甥,我的聪明就是在于认得朗克莱、帕泰、华托、格勒兹;可是主要我是想讨你亲爱的妈妈喜欢。”

  玛尔维勒太太又虚荣又无知,不愿意显出她从清客手中接受一点儿礼物,面她的无知又刚好帮了她的忙,因为她连华托的姓名都是初次听到。另一方面,邦斯二十年来第一次有勇气跟外甥媳妇顶嘴,可见收藏家的自尊心强到什么程度,原来那是和作家不相上下的。邦斯也对自己的胆气吃了一惊,便赶紧和颜悦色,拿着那把珍奇的扇子,把扇骨的美妙指给赛西尔看。可是要了解好好先生心惊胆战的原因,必须把庭长太太略为描写一番。

  玛尔维勒太太本是矮身量,淡黄头发,从前又胖又滋润,到四十六岁已经干瘪了,人也更矮了。突出的脑门,凹进去的嘴巴,年轻的时候还有鲜嫩的皮色给点缀一下,现在可使她天生傲慢的神色更象老是生气的模样。在家里霸道惯了,面貌之间有股肃杀之气。年纪大了,淡黄头发变成生辣的栗色。目光炯炯而火气十足的眼睛,显出司法界人士的威严和勉强按捺着的妒意。的确,在邦斯去吃饭的那批暴发户中间,庭长太太算是穷酸的了。她就不能原谅有钱的药材商,从商务裁判所所长一跃而为议贝,大臣、伯爵,并且进了贵族院。她也不能原谅她的公公,在包比诺进贵族院的时候,竞选到本区的议员,把大儿子的机会给抢掉了。丈夫在巴黎当了十八年差事,她还没有能看到他升做最高法院的法官,其实这也是他庸碌无能所致。一八四四年,司法部长还在后悔,不该在一八三四年上把卡缪索发表为高等法院的庭长;人家派他在控诉部工作:因为早先当过预审推事,他总算能起草判决书什么的,办点儿事。

  遭到这些不如意的事,对丈夫的才具又认识得相当清楚,庭长太太的苦闷不知不觉的把精力消磨完了,使她肝火旺得不得了。泼辣的性子,一天天的变本加厉。她年纪没有老,人已经老悖,有心做得冷酷无情,象刷子一般浑身是刺,叫人为了害怕不得不对她予取予求。凶悍狠毒,朋友极少,她可是声势浩大,因为有一批跟她性格相仿,彼此回护的老虔婆替她助威。可怜的邦斯见了这个巾帼魔王,素来象小学生见了一个动不动就用戒尺的老师。所以那天庭长太太很奇怪舅舅怎么敢一下子这样大胆,因为她完全不知道礼物的价值。

  “这个你在哪儿找来的?”赛西尔仔细瞧着那骨董,问。

  “在拉帕街上的一个古董铺里。你知道,欧尔奈地区德勒镇附近有座别墅,从前梅纳尔别墅没有盖起的时候,蓬巴杜夫人在那儿住过几次。最近别墅给拆掉了;其中有最精美的木器,连木雕大家利埃纳都保留着两个椭圆框子做模型,认为天下无双的精品。……别墅里头好东西多得很。这把扇子,便是我那个骨董商在一口嵌木细工的柜子里找到的。我要是收藏木器,一定会买那个柜子;可是甭提啦……一件雷斯奈制造的家具,要值三四千法郎!十六、十七、十八世纪,德、法两国嵌木细工的专家做的木器,简直跟图画没有分别:这一点巴黎已经有人知道了。收藏家的长处就在于开风气。你们等着瞧罢,我收藏了二十年的弗兰肯塔尔瓷器,再过五年,巴黎的价钱一定要比塞夫勒软坯高过两倍。”

  “什么叫做弗兰肯塔尔?”赛西尔问。

  “那是巴拉蒂纳选侯的官窑;它比我们的塞夫勒窑更早,就象有名的海德堡园亭比凡尔赛园亭更古老,因为更古老,所以被我国的丢兰纳将军给毁了。①塞夫勒窑好些地方都摹仿弗兰肯塔尔……说句公道话,德国人在萨克森和巴拉蒂纳两郡,在我们之前早已做出了不起的东西。”

  ①海德堡为日尔曼名城,宫堡园亭之美,见称于史。一六七三年被法将丢兰纳摧毁一部,迩后屡遭兵燹,终于一七六四年被雷击焚毁。凡尔赛宫在一六七三年时方在兴建,至一六八二年方始竣工。

  母女俩互相瞪着眼,仿佛邦斯在跟她们讲外国话。巴黎人的无知与褊狭,简直难以想象;他们什么事情都得有人教了才知道,而且还得在他们想学的时候。

  “你怎么辨得出弗兰肯塔尔的瓷器呢?”

  “凭它的标记呀!”邦斯精神抖擞的回答,“那些宝贝都有标记的。弗兰肯塔尔的出品有一个C字和T字(巴拉蒂纳选侯夏尔-泰奥多尔的缩写),交叉在一起,上面还有选侯的冠冕为记。萨克森老窑有两把剑,还有一个描金的数目字。万塞讷窑的图案是个号角。维也纳窑有个圆体的V字,中腰加一画。柏林窑加二画。美因兹窑有个车轮。塞夫勒窑有两个L,王后定烧的那一批有个A字,代表安东奈特①,上面还画一个王冠。十八世纪各国的君王,都在制造瓷器上面竞争,把人家的好手拉过来。华托替德累斯顿官窑画的餐具,现在价值连城。可是真要你内行,因为德累斯顿近来出一批钞袭老花样的东西。嘿,当年的出品可是真美,现在再也做不出了……”

  ①玛丽-安东奈特(1755—1793),法国王后,路易十六的妻子,以穷奢极侈、挥霍无度著称。

  “真的?”

  “当然真的!现在造不出某些嵌木细工,某些瓷器,正象画不出拉斐尔、提善、伦勃朗、梵·爱克、克拉纳赫!……便是那么聪明那么灵巧的中国人,如今晚儿也在仿制康熙、乾隆窑……一对大尺寸的真正康熙、乾隆的花瓶,值到六千、八千、一万法郎,现代仿古的只值两百!”

  “你这是说笑话吧?”

  “外甥,这些价钱你听了吃惊,可不算希奇呢。全套十二客的塞夫勒软坯餐具,还不过是陶器,出厂的价钱就得十万法郎。这样一套东西,一七五○年已经在塞夫勒卖到十五万。我连发票都看见过。”

  “那么这把扇子呢?”赛西尔问,她觉得那骨董太旧了。

  “你听我说,承你好妈妈瞧得起我,问我要把扇子以后,我就各处去找,跑遍了巴黎所有的铺子,没有能找到好的。为亲爱的庭长夫人,非弄一件精品不可,我很想替她找玛丽-安东奈特的扇子,那是所有出名的扇子中最美的一把。可是昨天,一看到这件妙物,我简直愣住了,那一定是路易十五定做的。天知道我找扇子怎么会找到拉帕街,找到一个卖铜铁器,卖描金家具的奥弗涅人那里去的!我相信艺术品是有灵性的,它们认得识货的鉴赏家,会远远的招呼他们,对他们叫着:喂!喂!来呀!……”

  庭长太太望着女儿耸耸肩,邦斯却并没发觉这一刹那间的动作。

  “这些精打细算的旧货鬼,我全认识。那骨董商在没有把收进的货转卖给大商人之前总愿意让我先瞧一眼的,我便问他:‘喂,莫尼斯特罗,近来收了些什么呀?有没有门楣什么的?’经我这一问,他就告诉我,利埃纳怎样的在德勒圣堂替公家雕刻些很了不起的东西,怎样的在欧尔奈别墅拍卖的时候,趁巴黎商人只注意瓷器和镶嵌木器的当口,救出了一部分木雕。——‘我没有弄到什么,可是靠这件东西,大概收回我的旅费是不成问题的了。’他说着给我看那口柜子,真是好东西!布歇画的稿本,给嵌木细工表现得神极了!……叫人看了差点儿要跪在它前面!他又说:‘哎,先生,你瞧这个抽斗,因为没有钥匙,被我撬开了找出这把扇子来!你说,我可以卖给谁呢?……’他拿给我这口圣吕西修道院①的檀香木雕的小匣子。‘瞧,这是那种跟后期哥特式相仿的蓬巴杜式。’我回答说:‘哦!匣子倒不坏,我可以要!至于扇子,莫尼斯特罗,我没有什么邦斯太太好送这种老古董;并且现在有的是新出品,非常漂亮,画得挺好,价钱还很便宜。你知道吗,巴黎有两千个画家呢!’说完了,我漫不经心的打开扇子,一点不露出惊叹的表情,只冷冷的瞧了瞧两边的扇面,画得多么轻灵,多么精细!喝,我拿着蓬巴杜夫人的扇子呢!华托为此一定花过不少心血。我问他:‘柜子要卖多少呢?’——‘哦!一千法郎,已经有人出过这价钱了!’——我对扇子随便给了个价钱,大概等于他的旅费。我们彼此瞪了瞪眼,我看出他是给我拿住了。我赶紧把扇子放进匣子,不让奥弗涅人再去细瞧;我只装做对匣子看得出神,老实说,那也是件骨董呢。我对莫尼斯特罗说:‘我买扇子,其实是看中匣子。至于那口柜子,决不止值千把法郎,你瞧瞧那些黄铜镶嵌的镂工吧,够得上做模型……人家拿去大可以利用一下,外边绝对没有相同的式样,当初是专为蓬巴杜夫人一个人设计的……’我那个家伙一心想着柜子,忘了扇子,我又给他指点出雷斯奈木器的妙处,他就让我三钱不值两文的把扇子买了来。得啦,就是这么回事。可是要作成这样的买卖,非老经验不可!那是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和打仗一样,而犹太人、奥弗涅人的眼睛又是多厉害的哟!”

  ①圣吕西修道院位于法国孚日省,当地盛产檀木,故有此语。

  他提到略施小技把没有知识的骨董商骗过了的时候,那种眉飞色舞的表情,老艺术家的兴致,大可给荷兰画家作个模特儿,可是在庭长太太母女前面,一切都白费了,她们冷冷的,鄙夷不屑的彼此眨巴着眼睛,仿佛说:

  “瞧这个怪物!……”

  “你觉得这些事情好玩吗?”庭长夫人问他。

  邦斯一听这句话心就凉了,恨不得抓着庭长夫人揍一顿。

  他回答说:

  “哎,好外甥,觅宝就象打猎一样!你追上去吧,劈面又来了敌人要保护那些珍禽异兽!这一下大家都得钩心斗角了!一件精品加上一个诺曼底人,或是犹太人,或是奥弗涅人,不就象童话里的公主由一些妖魔给看守着吗?”

  “你又怎么知道那是华——华什么?”

  “华托!我的外甥!他是十八世纪法国最大的画家之一。瞧,这不是华托的真迹是什么?”他指着扇面上那幅田园风光的画:缙绅淑女扮着男女牧人在那儿绕着圈子跳舞。“多活泼!多热烈!何等的色彩!何等的功夫!象大画家的签名似的一笔到底!没有一点斧凿的痕迹!再看反面:画的是客厅里的跳舞会。一边是冬景一边是夏景,妙不妙?零星的装饰又多么讲究!保存得多好!瞧,扇骨的梢钉是金的,两头各有一颗小红宝石,我把积垢都给刮净了。”

  “既然如此,舅舅,这么贵重的一份礼,我就不敢收。你还是留着去大大的赚笔钱吧,”庭长夫人嘴里这么说,心里只想把精美的扇子拿下来。

  “宠姬荡妇之物,早该入于大贤大德之手了,”好好先生这时非常镇静,“直要一百年之久,才能实现这个奇迹。我敢担保,现在宫廷里决没有一个公主,能有什么东西比得上这件精品的。可叹古往今来,大家只为蓬巴杜夫人一流的女人卖力,而忘了足为懿范的母后!”

  “那么我收下了,”庭长太太笑着说,“赛西尔,我的小天使,你去瞧瞧玛德莱娜,叫她把饭菜弄得好一点,别亏待了舅舅……”

  庭长夫人想借此还掉一些情分。可是非常不雅的当着客人吩咐添菜,好比在正账之外另给几文小账,叫邦斯面红耳赤象小姑娘被人拿住了错处一样。这颗石子未免太大了一点,在他心里翻上翻下的滚了好一会。红头发的赛西尔,那种俨然的态度,一方面学着父亲法官式的威严,一方面也有母亲的肃杀之气,这时她走出客厅,让可怜的邦斯自个儿去对付可怕的庭长太太。

  “我的小丽丽真可爱,”庭长太太说。她老是喜欢用从前的乳名称呼赛西尔。

  “可爱极了!”老音乐家把大拇指绕来绕去的回答。

  “我简直弄不明白这个时代了,”庭长太太接着说,“父亲当着巴黎高等法院的庭长,荣誉勋位三级,祖父又是百万富翁的国会议员,未来的贵族院议员,绸缎批发业中最有钱的大商人,凭了这些都还不中用!”

  庭长对新朝代的竭忠尽智最近换到了三级勋章,有些忌妒的人说他是巴结包比诺得来的。上文已经提过,这位部长虽然很谦虚,还是接受了伯爵的封号。据他对好多朋友的说法是“为了儿子”。

  “今日之下大家只晓得要钱,”邦斯回答遏,“只敬重有钱的人,而且……”

  “要是老天把可怜的小查理给我留下来的话,那又怎么得了呢?……”庭长太太叫起来。

  “噢!有了两个孩子,你们就难过日子喽!”舅舅接住了她的话,“平分家产的结果就是这么回事;①可是甥少奶,你放心,赛西尔早晚会攀亲的。我哪儿也没见过这么完美的姑娘。”

  ①法国旧制“长子继承权”规定,长子于分遗产时可独得大部分,大革命后方改为弟兄姐妹,不论长幼,一律平分。

  邦斯在他去吃饭的那些人家就得卑躬屈膝到这个田地:他做他们的应声虫,把人家的话加上些无聊而单调的按语,象古希腊剧中的合唱队。艺术家的特色,在他早年妙语横生的辞令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他再也不敢显露出来;长年韬晦的结果,差不多把那点特色给磨蚀完了,即使偶然流露,也得象刚才那样马上给压下去。

  “可是我自己出嫁的时候,只有两万法郎陪嫁,……”

  “那是一八一九年吧,外甥?”邦斯抢着说,“还亏你精明能干,又有路易十八的提拔!”

  “说是这样说,我女儿人又聪明,心地又好,十全十美跟天使一样,有了十万法郎陪嫁,将来还有一大笔遗产,还是没人请教……”

  玛尔维勒太太谈谈女儿,谈谈自己,直谈了二十分钟;做母亲的手上有了待嫁的女儿,就有这些特别的唠叨。老音乐家在独一无二的外甥家吃了二十年饭,还没听见人家问过他一声事情混得怎么样,生活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并且邦斯好比一个阴沟,到处有人把家长理短的话望他那儿倒;大家对他很放心,知道他不敢不嘴严,因为他要随便溜出一言半语,马上就得尝到多少人家的闭门羹。他除了只听不说之外,还得永远附和别人;什么话都听了笑笑,既不敢替谁分辩,也不敢顺着人怪怨谁:在他看来,谁都没错儿。所以人家不拿他当人看,只当做一个酒囊饭袋!庭长夫人翻来覆去的拉扯了一大套之后,对舅舅表示,当然说话之间也很留神,只要有人给女儿提亲,她差不多想闭着眼睛答应了。甚至一个能有两万法郎进款的男人,哪怕年纪上了四十八,她也觉得是门好亲事了。

  “赛西尔今年已经二十三,万一耽搁到二十五六,就极不容易嫁掉了。那时大家都要问,为什么一个姑娘在家里待了这么久。便是眼前吧,亲戚中间七嘴八舌,对这个问题已经议论太多了。我们推托的话早已说尽:什么她还年轻呀,舍不得离开父母呀,在家里挺快活呀,她条件很苛,要挑门第呀等等。老是这一套不给人笑话吗?何况赛西尔也等得不耐烦了,她很痛苦,可怜的小乖乖……”

  “为什么痛苦?”邦斯愣头磕脑的问。

  “哎,”做母亲的口气很象一个专门替小姐作伴的老婆子,“眼看所有的女朋友一个一个都结了婚,她心里不觉得委屈吗?”

  “外甥,从我上次在府上吃过饭以后,有了些什么事,会叫你觉得连四十八岁的男人也行呢?”可怜的音乐家怯生生的问。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早先约好,要到一个法官家里去商量亲事;他有个儿子三十岁,家产很可观,玛尔维勒预备替他出笔钱运动一个审计官,他原在那儿当着候补。不料人家来通知我们,说那个青年人迷上了马比耶舞厅的红角儿,带着她跑到意大利去了……这明明是推托,骨子里是拒绝。对方母亲已经死了,眼前就有三万一年的进款,将来还有父亲的财产可得,还嫌我们穷呢。刚才我们正为了这件事不痛快,所以你得原谅我们的心绪恶劣。”

  邦斯在他见了害怕的主人家里,奉承话老是赶晚一步;那时他正搜索枯肠,想拣些好听的说,玛德莱娜却送进一个字条来,等庭长夫人回话。字条是这样写的:

  好妈妈,你不妨把这封信当做爸爸从法院里写来的,叫你带了我上他朋友家吃饭,说我的婚事又有重开谈判的希望,那么舅舅一定会走了,而我们就能照原定计划,上包比诺家吃饭去了。

  “先生这封信是叫谁送来的?”庭长太太急不及待的问。

  “法院里的听差,”死板板的玛德莱娜老着脸回答。

  这句话等于告诉太太:那计策是她跟不耐烦的赛西尔一块儿想出来的。

  “好吧,你回报他,说我跟小姐五点半准到。”

  玛德莱娜一出去,庭长太太假装很和善的瞧着邦斯舅舅,那眼神对一个感觉灵敏的人,好比挑精拣肥的舌头碰到了加有酸醋的牛奶。“亲爱的舅舅,晚饭已经预备了,你自个儿吃罢,我们失陪了;我丈夫送信回来,说又要跟法官商量亲事,叫我们上那儿去吃饭……咱们之间一点不用客气,你在这儿尽管自便。我什么都不瞒你的,你瞧我多老实……想必你不会要我们的小天使错过机会吧?”

  “我吗?噢,外甥,我真想替她找个丈夫呢;可是在我的环境里……”

  “那自然谈不上,”庭长太太很不客气的抢着说,“得啦,那么你不走了?我去穿衣服的时候,赛西尔会来陪你的。”

  “噢,外甥,我可以上别的地方吃饭的。”

  因为穷而受到庭长太太那种待遇,他固然伤透了心,可是想到要自个儿去应付仆人,他更害怕。

  “为什么?……饭菜已经预备好了,还不是得给用人们吃了吗!”

  听到这句难堪的话,邦斯仿佛触电似的马上站起身子,冷冷的对外甥媳妇行了礼,去穿上他的斯宾塞。赛西尔的卧房是跟小客厅通连的,房门半开着,邦斯从前面的镜子里瞧见她在那儿笑弯了腰,对母亲颠头耸脑的做鬼脸;这一下老艺术家才明白她们是通同闹鬼。他忍着眼泪,慢腾腾的走下楼梯:他眼看自己给这一家撵走了,可不知道为的什么。

  “我太老了,”他心里想,“穷跟老是人家最讨厌的。从今以后要不是邀请,我哪儿也不去了。”

  多么悲壮的话!……厨房在屋子的底层,正对门房。象业主自用的那些屋子一样,大门老是关上,厨房门老是开着的。邦斯听见厨娘和当差的在那儿哈哈大笑:玛德莱娜没想到老头儿这么快就跑了,正在把耍弄邦斯的事讲给他们听。当差的很赞成对这个熟客开一下玩笑,说他过年只给一枚埃居①!厨娘说:

  “对,可是他真要怄了气,从此不来了,咱们总是少了三法郎的年赏……”

  ①埃居,法国古币名,种类很多,价值不一,常见的值三法郎。

  “呕!他怎么会知道?”当差的回答。

  “怕什么!反正早晚是这么回事,”玛德莱娜接着说。“他上哪儿吃饭都招人厌,要不到处给人撵走才怪!”

  这时音乐家招呼看门女人:“对不起,开门哪!”一听这声痛苦的叫喊,厨房里的人顿时没有了声音。

  “他在那里听着呢,”当差的说。

  “再好没有,让他听吧,这个老吝啬鬼是玩儿完啦,”玛德莱娜回答。

  可怜虫把厨房里的话都听了去,连最后那句也没漏掉。他打大街上往回走,神气象个老婆子刚同一个要谋害她的人拼命打过了一架。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脚步很快,有点哆嗦:受伤的自尊心推着他向前,有如狂风之扫落叶。五点左右他发觉自己到了神庙街,简直不明白是怎么来的;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饿。

  邦斯在这时候回去真是一件出人意料的大事;可是要了解这一点,就得把上文保留的关于西卜太太的情形,在这儿说一说。

  巴黎颇有些诺曼底街那样的街道,叫你一进去就象到了外省:在那儿野草会开花,有个过路人就会引起注意,四邻八舍都彼此认识。房屋全要追溯到亨利四世的朝代,当时特意开辟这个区域,要把每条街题上一个州省的名字,中心造一个规模宏丽的广场题献给国家。①以后的欧罗巴区等等,便是这个计划的重演。世界上的一切,连人的思想计划在内,都得到处重演。两位音乐家在一所前有院子后有花园的老屋子内,住着三楼全部;临街的一幢,却是在上一世纪沼泽区最走红的时代盖的。前后两幢都是一个八十老人叫做皮勒罗的产业,代管的是他用了二十六年的门房,西卜先生和西卜太太。但因进项不多,使一个在沼泽区当看门的人没法生活,所以西卜除了在房租上拿百分之五的回扣,在每车木柴上抽一定数量的燃料之外,还靠他的手艺挣点儿钱:跟好多门房一样,他是个成衣匠。一来二去,西卜在街坊上有了信用,不再替成衣铺老板做活,而专门给周围三条街上的人缝补,翻新;这些活儿,他在本区里是没人竞争的。门房很宽敞,空气很好,附带还有间卧房,因此西卜夫妇被认为一区的同业中最幸福的一对。

  ①沼泽区中的广场,原名王家广场(今名伏越广场),故作者言“题献给国家”。

  西卜生得单薄,矮小,整天坐着不动的生活,把他的皮肤差不多变成了橄榄色。他伏在跟临街那个装有铁栅的窗洞一般高低的工作台上,平均挣二法郎一天。虽然到了五十八岁,他还在做活;可是五十八岁正是看门人的黄金时代,他们待在门房里正是得其所哉,仿佛牡蛎守着它的壳一样;而且到了这个年纪,他们在一区里是妇孺皆知的人物了。

  西卜太太从前是个牡蛎美人,①凡是牡蛎美人不用追求而自然能遇到的风流艳事,她都经历过来;然后到二十八岁,因为爱上西卜,向蓝钟餐厅辞了工。小家碧玉的姿色是保持不久的,尤其是排列成行,坐在菜馆门口做活的女人。炉灶的热气射在她们脸上,使线条变硬;和跑堂的一块儿喝的剩酒,渗进她们的皮肤;因此牡蛎美人的花容月貌是衰老得最快的。西卜太太还算运气,正式的婚姻和门房的生活,刚好在紧要关头把她的美貌保住了。凭着那种男性美,她很可以做卢本斯的模特儿,②诺曼底街上忌妒她的同业却胡说乱道,叫她大阿福。皮肤闪闪发光,跟整堆的伊西尼牛油一样叫人开胃。虽是胖子,她楼上楼下作起活来,那股快当劲儿却是谁也不能比。她已经到了那一流的女人需要剃胡子的年纪。这不是说她四十八了吗?看门女人的胡子,对业主是整齐与安全的保障。倘若德拉克洛瓦瞧见西卜太太大模大样的扶着她的长扫帚,准会把她画做一个罗马时代的女战神的。

  ①巴黎的大酒店雇有专剖牡蛎的女工。牡蛎美人有如我们所谓的豆腐西施。

  ②弗朗德勒大画家卢本斯(1577—1640)所作裸体女子,素以丰满壮健着称。

  古怪的是,西卜夫妇(照法院公诉书的口吻,应当说男人西卜,妻某氏)的地位,竟会有一天影响到两位朋友的生活!所以写历史的人不得不把门房的内情叙述得详细一点,以求忠实。临街的屋子一共有三个公寓,院子和花园之间的老屋也有三个公寓,全部房租共计八千法郎左右。此外有个卖旧铜铁器的商人叫做雷蒙诺克的,占着一个靠街的铺面。这雷蒙诺克近几月来改做了骨董生意,很知道邦斯藏品的价值,看见音乐家进进出出,总得在铺子里向他打个招呼。所以西卜夫妇除了住房跟柴火不花钱之外,房租上的回扣大概有四百法郎;西卜做活的收入每年统扯有七八百;加上年赏什么的,进款的总数约有一千六,都不折不扣的给夫妻俩吃掉了。

  他们日子过得比一般的平民都好,西卜女人老说:“人生一世,只此一遭!”由此可见她这个大革命时期出生的人,干脆不知道什么叫做《教理问答》。

  眼睛橘黄色而目光傲慢的看门女人,凭着蓝钟餐厅的经历,懂得点儿烹调,使她丈夫受到所有的同业羡慕。因此,到了中年而快要踏进老年的时候,西卜夫妇连一百法郎的积蓄都没有。穿得好,吃得好,他们还靠着二十六年的清白在街坊上受人尊重。他们固然家无恒产,可也没有(用他们说法)拿过人家唔个小钱;因为西卜太太讲话特别多用N音,她对丈夫说:“你唔是个唔宝贝!”这种怪腔怪调,是跟她的不理会宗教一样的无理可说。两口儿对于这种毫无亏心事的生活,六七条街上的人的敬重,业主让他们管理屋子的大权,非常得意;可是有了这些而不能同时也有储蓄,不免使他们暗中发急。西卜常常抱怨手脚疼痛,而西卜太太也嘀嘀咕咕的,说她可怜的西卜到这个年纪还得做活。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一个看门的过了三十年这种生活之后,要怨政府不公平,没有给他荣誉勋位勋章!只要有人在闲话中间提到某个老妈子只干了靠十年,东家便在遗嘱上给了她三四百法郎终身年金,马上会一传十,十传百,到处在门房里引起许多唠叨,证明巴黎那些干下等行业的存着多少忌妒的心:——“唉!咱们哪,就轮不到在遗嘱上有个名字!咱们没有这福气!可是哼,那些仆人能跟我们比吗?我们是人家的心腹,经手房租,替他们看着这个,守着那个;可是人家只拿我们当狗看待,不多不少,就跟狗一样,你瞧!”

  “一切都是运道!”西卜从外边拿着件衣服回来,说。

  西卜太太双手插在粗大的腰里和邻居聊天的时候,直着嗓子叫道:

  “要是我把西卜丢在门房里,自个儿去当厨娘,现在也能有三万法郎存起来了。我不会做人,只晓得守着舒服的屋子,暖暖和和的,既不省穿又不省吃的。”

  一八三六年,两个朋友一搬进老屋子的三楼,西卜家的生活就大起变化。事情是这样的。施模克,和邦斯一样,住到哪儿都是叫门房——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招呼家里的杂务。来到诺曼底街,两位音乐家就决定请西卜太太打杂,每月给她二十五法郎,两人各出十二法郎五十生丁。刚满一年,老资格的看门女人在两个男人家里就能支配一切,等于她支配包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皮勒罗的屋子。她把他们的事当做自己的事,口口声声总是“我的两位先生”。并且,她看到一对榛子钳象绵羊一般的柔顺,生活挺马虎,绝对不猜疑人,简直是孩子,她便凭着那种下层阶级妇女的心肠保护他们,疼他们,伺候他们,忠心耿耿,甚至有时会埋怨他们几句,不让他们在日常生活上吃亏,——许多巴黎家庭便是这样的增加开支的。两个单身汉花了二十五法郎,无意中竟得了个母亲。发觉西卜太太那些好处之后,他们很天真的向她道谢,说些好话,逢时过节送些小礼,使彼此的关系愈加密切了。西卜太太认为受人赏识比得人钱财可快乐;知遇之感能增加工钱的价值也是人之常情。西卜替两位先生当差的时候,不论是补衣服,是跑腿,或是别的什么,都只收半费。

  从第二年起,三楼房客和门房的交情又深了一层。施模克跟西卜太太作成一桩交易,使他疏懒的脾气和百事不想管的愿望,完全得到满足。以每天一法郎半,每月四十五法郎的代价,西卜太太包下了施模克的中饭跟晚饭。邦斯觉得朋友的中饭怪不错,便出十八法郎也包了一顿,这种供应伙食的办法,在门房的收入项下每月增加了九十法郎左右,把两个房客变成了不可侵犯的人物,简直是天神,天使,上帝。咱们的王上据说是很精明的,但宫中对他的侍候能不能象人家对两个榛子钳那么周到,倒很难说了。他们喝的牛奶是直接从桶子里倒出来的原货;报纸是白看二楼成四楼的,那些房客起得晚,必要时可以推说报纸还没送到。他们的屋子,衣服,楼梯间,一切都由西卜太太收拾得象弗朗德勒人家一样干净。①施模克从来没想到能这样的快乐;西卜太太把他的生活安排得十分简便;花上六法郎,洗衣服和缝补也归西卜太太包办了。伙食账跟洗衣费之外,另外买十五法郎的烟丝;每月这三项开销共计六十六法郎,一年七百九十二法郎。再加二百二十法郎的房租和捐税,一共是一千零十二法郎。西卜负责施模克的衣着,约须一百五十法郎。这位潇然意远的哲人,一年花上一千二百法郎便对付过去了。在沼泽区诺曼底街,靠西卜太太帮忙,一个人有一千二年金就能快快活活的过日子:那些一心想住到巴黎来的欧洲人听了,不是要喜出望外吗?

  ①弗朗德勒为今比利时西北部滨海地区之古称,据说弗朗德勒人为近代欧洲史上最爱清洁之民族。

  那天,看到邦斯在傍晚五点左右回家,西卜太太简直发呆了。不但这是从来未有的事,而且她的先生连看都没有看见她,更不必说招呼她了。

  “喂!西卜,”她对丈夫说,“我看邦斯先生不是发了财,便是发了疯!”

  “大概是吧,”西卜回答的时候把一只衣袖掉了下来,照裁缝的俗语说,他正在给那只袖子加衬头。

  邦斯木偶似的回家,西卜太太刚巧端整好施模克的晚饭。

  饭菜是整个院子都闻到味儿的一盘所谓红焖牛肉。向一家熟货店买来的零头零尾的白煮牛肉,跟切成小薄片的洋葱放在牛油里尽煎,煎到肉和洋葱把油都吸干了,使看门女人的大菜看上去象炸鱼。西卜太太预备给丈夫和施模克平分的这个菜,加上一瓶啤酒一块乳酪,就能叫德国老音乐家心满意足。

  你们可以相信,便是全盛时期的所罗门王也没有比施模克吃得更好。今天是把白煮牛肉加上洋葱煨一煨,明天是把残余的子鸡红烧一下,后天是什么冷牛肉和鱼,浇上西卜女人自己发明的一种沙司,连做母亲的也会糊里糊涂给孩子吃的沙司①;过一天又是什么野味,都得看大街上的菜馆卖给小熟货店的是哪一类东西,有多少数量。这便是施模克的日常菜单;他对于好西卜太太端上来的东西从来没有一句话,总是满意的。而好西卜太太把这个菜单逐渐克减,结果只要一法郎就能对付。

  “可怜的好人有什么事,我马上就能知道,”西卜太太对丈夫说,“瞧,施模克先生的夜饭预备好啦。”

  西卜太太,在陶器菜盘上盖了一只粗瓷碟子,虽然上了年纪,还能在施模克给邦斯开门的时候赶到。

  “你怎么啦,好朋友?”德国人看见邦斯面无人色,不由得吓了一跳。

  “等会告诉你;现在我来跟你一块儿吃夜饭……”

  “怎么!和我一块儿吃?”施模克高兴得叫起来,但又想起了朋友讲究吃喝的脾气:“那怎么行呢?”

  这时,德国老头发觉西卜太太以管家的资格有名有分的在那儿听着。凭着一个真正的朋友所能有的灵感,他直奔女门房,把她拉到楼梯问:

  “西卜太太,邦斯这好人是喜欢吃的;你上蓝钟餐厅去叫点儿讲究的菜:什么鳀鱼呀,面条呀!总之要象吕居吕斯②吃的一样!”

  ①沙司为西菜中浇在鱼或肉类上面的酱汁,大概可分黑白两种,以牛肉汤或鸡汤为底,调以面粉,另加作料,做法各有巧妙不同。欧洲人对沙司之重视不下于正菜本身。

  ②吕居吕斯为公元前二世纪时罗马帝国的名将,以饮食奢豪有名于世。

  “什么吕居吕斯?”西卜太太问。

  “得啦,你去要一个清炖小牛肉,一条新鲜的鱼,一瓶波尔多,不管什么,只要挑最好的菜就行了:譬如糯米肉饼,熏腊肉等等!你先把账给付了,一句话都别说,明儿我还你钱就是了。”

  施模克搓着手,喜孜孜的回进屋子;可是听到朋友一刹那间遇到的伤心事,他脸上慢慢的又恢复了发呆的表情。他尽量安慰邦斯,搬出他那一套对社会的看法:巴黎的生活有如一场无休无歇的暴风雨,男男女女仿佛都给疯狂的华尔兹舞卷了去;我们不应该有求于人,他们都只看表面,“不看内心的”,他说。他又提到讲了上百次的老故事,说有三个女学生,是他生平最喜欢而为之不惜任何牺牲的;她们也对他挺好,还每年各出三百法郎,凑成九百法郎的津帖送他;可是她们哪,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来看过他,都身不由主的给巴黎生活的狂潮冲走了,甚至最近三年他上门去也没能见到她们。(事实上施模克拜访那般阔太太,都是上午十点钟去的!)至于津贴,那是由公证人分季支给他的。

  “可是她们心真好。对于我,她们简直就是保护音乐的女神。波唐杜埃太太,旺德奈斯太太,杜·蒂耶太太,个个都是怪可爱的。我看见她们的时候总是在爱丽舍田园大道,她们可看不见我……她们对我多好,我尽可上她们家吃饭,她们一定很欢迎;我也可以上她们的别墅去住,可是我宁愿和我的邦斯在一起,因为我随时可以看到他,天天看到他。”

  邦斯抓起施模克的手紧紧握着,等于把心里的话都表白了。两人相对无语,过了好几分钟,象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似的。

  “还是每天在家吃饭吧,”施模克这么说着,暗中反而在感谢庭长太太的狠心,“哎!咱们一块儿去玩骨董,那么魔鬼也不会上咱们家来捣乱了。”

  要懂得咱们一块儿玩骨董这句悲壮的话,先得知道施模克对骨董一窍不通,他为了爱友心切,才不至于在让给邦斯作美术馆用的客厅和书房里打烂东西。施模克全神贯注在音乐里头,一心一意在那儿替自己作曲,他瞧着朋友的小玩意儿,好似一条鱼被请到卢森堡公园去看莳花展览。他对那些神妙的作品很尊敬,因为邦斯捧着他的宝物掸灰的时候很尊敬。朋友在那里低徊赞叹,他就在旁凑上一句:“是呀,多好看!”好似母亲看到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对她做手势,就拿些没有意义的话做回答。自从两位朋友同住之后,施模克眼看邦斯把时钟换了七次,总是越换越好。换到最后,是布勒雕的最精美的一座,紫檀木上镶着黄铜,有好几个雕刻做装饰,属于布勒第一期的风格。①布勒的风格有两期,正如拉斐尔的有三期。第一期,他把黄铜与紫檀融和得恰到好处;第二期,他违反自己的主张,改镶螺钿;为了要打倒发明贝壳嵌花的同业,他在这方面有惊人的表现。邦斯尽管引经据典的解释给施模克听,他始终看不出精美的布勒座钟和其他的多少钟有什么分别。但既然那些骨董与邦斯的快乐攸关,他就格外的爱护,连邦斯自己也不及他那样无微不至。所以听到施模克“咱们一块儿玩骨董”的话,难怪邦斯的气都平下去了,因为德国人那句话的意思是:“倘使你在家吃饭,我可以拿出钱来陪你玩骨董。”

  ①布勒(1642—1732)为法国有名的紫檀木雕刻家,在装饰美术上极有贡献。

  “请两位先生用饭吧,”西卜太太装着俨然的神气进来说。

  我们不难想象:邦斯瞧着尝着这一顿靠施模克的友情张罗得来的晚饭,是怎样的惊喜交集。这一类的感觉一生中是难得有的,彼此老说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样的深情就没有这感觉,因为时时刻刻的关切使受到的人变得麻木了;直要莫逆之交的真情洋溢,与世态炎凉的残酷有了比较,一个人才会恍然大悟。两颗伟大的心灵,一朝由感情或友情结合之后,全靠外界的刺激把他们的交谊不断的加强。因此邦斯抹掉了两滴眼泪,而施模克也不能不抹着他湿透的眼睛。他们一句话不说,可是更相爱了,他们只点首示意,而安神止痛的表情,使邦斯忘了庭长太太丢在他心中的小石子。施模克拼命搓着手,几乎把表皮都擦破,因为他心血来潮,忽然有了个主意。德国人平时对诸侯们服从惯了,头脑久已迟钝,这一回施模克念头转得这么快,可以说是了不得的奇事。

  “我的好邦斯!”施模克开始说。

  “我猜着了,你要我每天跟你一块儿吃晚饭……”

  “我恨不得有钱,让你天天过这样的生活……”好心的德国人不胜怅惘的回答。

  西卜太太,因为不时从邦斯手中得到些戏票,素来把他和包饭客人施模克同等看待的,这时提出了下面那样的计划:

  “嗨,嗨,不供给酒,只要三法郎,我就能每天做一顿夜饭,包你们把盘子舔得精光,象洗过了似的。”

  “对,”施模克接口道,“西卜太太给我做的菜,我吃得比那些吃王家焖肉的人还要好……”

  循礼守法的德国人,为了急于要把邦斯留在家里,居然学着小报上的轻薄,对王上吃的定价菜也毁谤起来了。

  “真的吗?”邦斯说,“那么我明天试一试!”

  一听见朋友许了这个愿,施模克便从桌子这一头扑到那一头,把台布、盘子、水瓶一齐拖着走,他拼命搂着邦斯的劲儿,好象一条火舌窜向另一条火舌。

  “哎啊,我多快活!”他叫着。

  西卜太太也受了感动,很得意的说:“好哇,先生天天在这儿吃饭了!”

  她的美梦实现了,可是她并没知道促成美梦的内幕。她奔下楼去,走进门房,好似约瑟法在《威廉·退尔》中出场时的神气;①她把盘子碟子望旁边一扔,叫道:

  “西卜,赶快上土耳其咖啡馆要两小杯咖啡,关照炉子上说是我要的!”

  ①约瑟法系巴尔扎克另一小说《贝姨》中的人物,有名的女歌唱家。《威廉·退尔》为罗西尼的歌剧。

  然后她坐下来,双手按着肥大的膝盖,从窗里望着对面的墙,自言自语的说:

  “今晚上我得找封丹纳太太去起个课!……”

  封丹纳太太是替沼泽区所有的厨娘、女仆、男当差、看门的……起课卜卦的。

  “这两位先生搬来之后,咱们在储蓄银行已经有了二千法郎。不过八年功夫,总算是运气喽!包了邦斯先生的饭,是不是不要赚他的钱,把他留在家里呢?封丹纳太太一定会告诉我的。”西卜太太这样想着。

  看到邦斯和施模克都没有承继人,西卜太太三年来认为两位先生将来的遗嘱上必定有她的名字。她存了这种非分之想,做事格外巴结。一向是个老实人,她的贪心直到她长了胡子才抬头的。依着女门房的心思,两位先生最好完全由她操纵;可是邦斯天天在外边吃晚饭,并没有完全落在她手里。

  西卜太太原有一些勾引挑逗的念头在脑海中蠢蠢欲动,看着老收藏家的游牧生活只觉得无计可施;但从那餐值得纪念的夜饭之后,她的念头就一变而为惊人的大计划。过了一刻钟,西卜太太又在饭厅里出现了,手里托着两杯芳洌的咖啡和两小杯樱桃酒。

  “好一个西卜太太!”施模克叫起来,“她把我的心思猜着了。”

  吃白食的朋友又絮絮叨叨的怨叹了一阵,施模克又想出话来哄了他一阵,家居的鸽子要安慰出门的鸽子是不愁没有话说的。①然后两人一同出门了。在邦斯受了卡缪索家主仆那场气之后,施模克觉得非陪着朋友不可。他懂得邦斯的脾气,知道他坐在乐队里那张指挥椅上,又会给一些忧郁的思潮抓住,把倦鸟归巢的效果给破坏了的。半夜里施模克搀着邦斯的胳膊回家,象一个人对待心爱的情妇似的,一路上告诉邦斯哪儿是阶沿,哪儿是缺口,哪儿是阴沟;他恨不得街面是棉花做的,但愿天色清明,有群天使唱歌给邦斯听。这颗心中他从来抓握不到的最后一角,现在也给他征服了!

  ①鸽子的譬喻出自拉封丹的寓言。

  三个月光景,邦斯每天和施模克一起吃晚饭。第一,他先得把玩骨董的钱克减八十法郎一月,因为在四十五法郎的饭钱之外,还得花三十五法郎买酒。第二,不论施模克多么体贴,不论他搬出多少德国式的笑话,老艺术家依然想着他早先吃饭的人家那些好菜,好咖啡,饭后酒,饭桌上的废话,虚伪的礼貌,同席的客人,东家长西家短的胡扯。一个人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要打破三十六年的习惯是办不到的。一百三十六法郎一桶的酒,斟在一个老饕的杯子里是淡薄得很的;所以邦斯每次举起杯子,总得想到别人家中的美酒而千舍不得,万舍不得。三个月末了,邦斯那颗敏感的心几乎为之破裂的痛苦,已经淡忘了,他只想着应酬场中的快意事儿,正如为女人着迷的老头儿痛惜一个几次三番不忠实的情妇。

  老音乐家虽然把刻骨铭心的苦闷尽量遮掩着,可是显而易见害着一种说不出的,从精神方面来的病。要说明这个因破坏习惯而得来的相思病,只消把数不清的小事举一个例子就行,因为那些小事象铁甲衫上的钢丝一般紧裹着一个人的心。邦斯从前最大的快感,也就是吃白食的最高的享受,有一项是新鲜的刺激。女主人们为了要把饭局点缀得象酒席一样,往往很得意的添一盘精美的菜,叫人吃的格外津津有味。邦斯就在念念不忘这种胃的享受。西卜太太有心卖弄,把饭菜预先报给他听,使邦斯的生活完全没有了周期的刺激。他的夜饭谈不上新鲜的感觉,再没有我们祖母时代所谓盖着碟子端出来的菜!这就不是施模克所能了解的了。而邦斯为了面子攸关,也不敢说出他的苦处。可是世界上要有什么比怀才不遇更可悲的事,那就是无人了解的肚子了。一般人夸张失恋的悲剧,其实心灵的需要爱情并非真正的需要:因为没有人爱我们,我们可以爱上帝,他是不吝施舍的。至于口腹的苦闷,那又有什么痛苦可以相比?人不是第一要生活吗?邦斯不胜遗憾的想念某些鸡蛋乳脂,那简直是美丽的诗歌!某些白沙司,简直是杰作!某些鲜菌烧野味,简直是心肝宝贝!而更了不起的是唯独在巴黎才吃得到的有名的莱茵鲤鱼,加的又是多精致的作料!有些日子,邦斯想到包比诺伯爵府上的厨娘,不由得叫一声:“噢!莎菲!”

  过路人听了以为这好人在想他的情妇,哪知他想的东西比情妇还名贵得多,原来是一盘肥美的鲤鱼!沙司缸里盛着鲜明的沙司,舔在舌头上浓酽酽的,真有资格得蒙蒂翁奖金!过去那些名菜的回忆,使乐队指挥消瘦了很多,他害上了口腹的相思病。

  第四个月初,一八四五年正月将尽的时候,戏院里的同事注意到邦斯的健康了。其中有个吹笛子的青年,象差不多所有的德国人一样名叫威廉,幸而他姓施瓦布,才不至于和所有的威廉相混,但仍没法和所有的施瓦布分清。他觉得必须把邦斯的情形点醒施模克。那天正上演新戏,用得着施模克所担任的乐器。邦斯愁眉苦脸跨上指挥台的时候,威廉·施瓦布便指着他说:

  “老人家精神不行呢,怕有什么病吧,你瞧,他目光惨澹,挥起棍子来也不大得劲。”

  “人到了六十岁总是这样的。”施模克回答。

  他为了每天和朋友一同吃饭的乐趣,简直会把朋友都牺牲掉;这情形很象瓦尔特·司各特所写的那个母亲,为了把儿子多留二十四小时,结果送了他的命。①

  ①瓦尔特·司各特短篇小说集《卡农该特纪事》中第一篇,述一青年应征入伍,母亲爱子心切,不忍遽离,服以安眠药,致应召失时,被逻卒目为逃兵加以逮捕;逮捕时受母亲怂恿,又将逻卒一人当场格杀;两罪俱发,卒被枪毙。

  “戏院里大家都在为他操心,正象头牌舞女爱洛伊丝·布里斯图小姐说的,他连擤鼻子的声音都没有了。”施瓦布又说。

  往常老音乐家捧着手帕擤起他窟窿很大的长鼻子来,声音象吹喇叭,为此常常受到庭长夫人的埋怨。

  “只要能让他有点儿消遣,要我怎样牺牲都愿意;他心里闷得慌,”施模克回答。

  “真的,我老是觉得邦斯先生了不起,咱们这批穷小子高攀不上,所以我不敢请他吃喜酒。我要结婚了……”

  “怎么样的结婚?”施模克问。

  “噢!当然是规规矩矩的。”威廉听到施模克问得这么古怪,以为是句俏皮话,其实这个纯粹的基督徒是根本不会挖苦人的。

  听见台上的铃响了,邦斯把乐队里的人马瞧了一眼,叫道:

  “喂,大家坐下吧!”

  乐队奏着《魔鬼的未婚妻》的序曲;那是一出非常叫座的神幻剧,直演了二百场。第一次休息时间,乐队里人都走尽了,只剩下威廉和施模克,场子里的温度在列氏寒暑表上升到三十六度。

  “来,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施模克对威廉说。

  “那个月楼上的年轻人,你瞧见没有?……你认得是谁吗?”

  “不认得……”

  “那是因为他戴了黄手套,发了财的缘故;他就是我的朋友弗里茨·勃吕内,那个美因河畔法兰克福人……”

  “是以前到乐队里来,坐在你旁边看戏的那个吗?”

  “就是他。可不是变了一个人,叫你不相信吗?”

  这故事的主角是代表某一种典型的德国人。他的相貌,一方面有歌德的靡非斯特那种尖刻辛辣的气息,①一方面象奥古斯特·拉封丹②小说中的人物,爱说爱笑,脾气挺好;他又刁猾又天真;有生意人的贪狠,也有赛马俱乐部成员的洒脱;而最主要的还有使少年维特想自杀的那种苦闷,但他的苦闷不是为了什么夏洛蒂,③而是为了德国的诸侯。他的脸十足地道是个德国典型:又狡狯,又朴实,又愚蠢,又勇敢,他所有的那点知识只能增加烦恼,所有的经验给他闹一下孩子气就完了;他滥喝啤酒,滥抽烟;再加美丽而无神的蓝眼睛闪出一点可怕的光芒,使身上那些对比格外显着。弗里茨·勃吕内穿扮得象银行家一样讲究,在戏院里耸着一个秃顶的脑袋,皮色象提善画上的,早年的放浪生活与以后的落难生活,还给他在脑壳两旁留下少许金黄头发蜷做一堆,使他恢复家业的那天还有资格去照顾理发匠。他的脸从前长得又俊又嫩,象画家笔下的耶稣基督,如今颜色变得很难看,长了红红的髭和茶褐色的胡子,愈加阴沉了。跟忧患挣扎的结果,眼睛也蓝得不明净了。落魄巴黎的时期所受的种种委屈,使他的眼皮瘪了下去,眼睛的轮廓也改了样;可是当初母亲还认为这对眼睛就是自己的小影而看得出神呢。这个少年老成,未老先衰的小伙子,原是个后母一手造成的。

  ①靡非斯特为魔鬼的名字,初见于十六世纪的通俗书籍,后歌德用作《浮士德》中魔鬼的名字,遂更知名。

  ②奥古斯特·拉封丹(1758—1831),德国小说家。平生创作近两百部。其人物大多属于十九世纪上叶德国中产阶级。

  ③夏洛蒂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女主人公。

  以下我们要讲一个浪子的故事,在虽是中立而不失为开明的,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城里,那简直是破天荒的怪事。①弗里茨的父亲叫做热代翁·勃吕内,是法兰克福许多有名的旅馆主人之一;他们都跟银行家上下其手,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盘剥旅客的。除此以外,他是个挺规矩的加尔文教徒,娶了一位改宗的犹太姑娘,带过来的陪嫁便是他起家的资本。犹太女人故世的时候,弗里茨只有十二岁,由父亲和舅舅共同监护。舅舅是莱比锡的一个皮货商,维拉兹公司的主人;他的性情可不象皮货那么柔和,他要老勃吕内把小弗里茨的遗产存入阿勒-萨特希德银行,不得动用。给舅子这个犹太办法一气之下,老头儿续弦了,说没有主妇的监督与帮忙,他对付不了旅馆。他娶了另一个旅馆主人的女儿,没结婚的时候认为她简直十全十美,可是他对于给父母宠惯的独养女儿完全没有经验。第二位勃吕内太太的行为脾气,就跟那些泼悍而轻狂的德国少女一模一样。她把自己的钱尽量挥霍,又为了跟故世的勃吕内太太斗气,使丈夫在家里成为法兰克福从来未有的最痛苦的人,据说一般百万富翁知道了竟想要市政当局订一条法律,勒令所有的妻子只许爱丈夫一人。那女的喜欢所有的酸酒(德国人一律叫做莱茵佳酿),喜欢巴黎的商品,喜欢骑马,喜欢装扮;总之只要是花钱的,她都爱,就是不爱女人。她和小弗里茨结了仇;这个加尔文教与犹太教的结晶品,要不是生在法兰克福而有莱比锡的维拉兹公司做监护,简直会给她气得发疯。可是维拉兹舅舅一心忙着他的皮货,除了照顾存在银行里的遗产以外,让孩子由后母摆布。

  ①路易-菲力浦治下,自一八三六年起,国会中的政府党称为拥护王朝的左派,而反对党则分为中间偏右与中间偏左两派。巴尔扎克常在讥讽此等“中间”派。美因河畔法兰克福,为日耳曼帝国会议最后集会处,又为独立自由的城市,故作者以此隐射中间派。

  雌老虎般的后母,因为费了火车机头那么大的劲也生不出一个孩子来,所以特别恨第一位美丽的勃吕内太太生的小天使。该死的女人存着恶毒的心,鼓励年轻的弗里茨在二十一岁上就一反德国人的习惯,挥金如土。她希望英国的名马,莱茵的酸酒,歌德的玛格丽特,①把犹太女人的儿子和他的家私一齐毁掉;因为维拉兹舅舅在外甥成年的时候给了他一笔很大的遗产。名胜区域的赌场,包括威廉·施瓦布在内的酒肉朋友,固然把维拉兹舅舅给的钱花光了;可是上帝还有心要这青年浪子给法兰克福的小兄弟们一个教训:所有的家庭都拿他做坏榜样,吓得孩子们只能乖乖的守着装满马克的铁账柜。弗里茨·勃吕内并没夭折,还有福气把后母送进公墓,那是德国人因为酷爱园艺,借了尊重死者的名目而收拾得特别美丽的。所以第二位勃吕内太太是死在丈夫之前,而老勃吕内只得损失了她从银箱里搜刮得去的钱,白吃了好些苦,把大力士一般的体格,在六十岁上就磨得象吃了波基亚的毒药一样。②为后妻受了十年罪而还得不到一点儿遗产,这旅馆主人便成了一座海德堡的废墟;幸而还有旅客的账单不断给他修补一下,正如海德堡废墟也老是有人修葺,使大批参观古迹的游客不至于扫兴。法兰克福人提到他,仿佛提到什么破产的新闻;大家在背后指手画脚的说:

  “你瞧,娶个没有遗产的泼妇,再加一个用法国办法教养大的儿子,结果就是这样!”

  ①玛格丽特为歌德《浮士德》中人物,受浮士德诱惑而失身。

  ②红衣主教恺撒·波基亚(1475—1507)为教皇亚历山大第六之子,奸诈险毒,残暴凶横,常以毒药谋害同僚及政敌,为欧洲近代史上有名的阴谋家。

  在意大利和德国,法国人是一切灾祸的根源,一切枪弹的靶子;可是象诗人勒弗朗·德·蓬皮尼昂在颂歌里说的:无名小子尽管出口伤人,上帝的神光早晚能照出事情的真相。

  荷兰大旅馆的主人不但在账单上泄忿,使旅客受到影响,还认为儿子是他间接的祸水。所以当小勃吕内把产业败光之后,老勃吕内就什么都不管了:面包,清水,盐,火,屋子,烟草,概不供给;在一个开旅馆的德国老子,这的确是恩断义绝的表示。而地方当局,既不考虑做父亲的错误在先,只觉得他是法兰克福最不幸的人,便有心帮助他一下,无端端的跟弗里茨寻事,把他赶出自由市。法兰克福虽是日耳曼帝国会议集会的地方,司法也不比别处更公平合理。世界上难得有什么法官会追溯罪恶与灾祸的根源,去弄清楚第一次把水泼出来的时候是谁挑的水桶。既然勃吕内把儿子忘了,儿子的朋友们当然群起效尤。

  那晚戏院里的新闻记者,漂亮朋友,巴黎妇女,都在奇怪哪儿来的这个神色悲壮的德国人,混在巴黎的时髦场中,孤零零的坐在月楼上看第一次上演的新戏。唉!倘若上面的故事能在这戏院演出的话,它比当晚演的《魔鬼的未婚妻》不知要有趣多少倍,虽然女人受魔鬼诱惑的故事早在耶稣基督出生三千年前就在美索不达米亚演出,迄今已经连续演到几十万次。

  弗里茨步行到斯特拉斯堡,在那儿的遭遇可比《圣经》上的那个浪子幸运多了。这一点证明阿尔萨斯是了不起的,它有多少慷慨豪侠的心,让那些德国人看看,法兰西民族的秀气与日耳曼民族的笃实,合在一起是多么完美。威廉·施瓦布才得了父母十万法郎遗产。他对弗里茨张开臂抱,掏出心来,接他在家里住,拿钱给他花。弗里茨浑身灰土,潦倒不堪,差不多象害了麻风病,一朝在莱茵彼岸,从一个真心朋友手中拿到一枚二十法郎的钱的那种心境,直要咏为诗歌才能描写,而且只有古希腊的大诗人品达才有那种笔力,能使普天下的人闻风兴起,重振那行将澌灭的友情。弗里茨与威廉两人的名字,和达蒙与比底阿斯,卡斯托耳与波吕丢刻斯,俄瑞斯忒斯与皮拉得斯,杜布勒伊与梅耶,①施模克与邦斯,或是你给拉封丹寓言中那样的朋友起的任何名字(以拉封丹的天才,也只写了两个抽象的典型而没有给他们一个血肉之体),②都可以并列而无愧,因为象威廉当初帮着弗里茨把家产荡尽一样,此刻弗里茨也帮着威廉抽着各种各式的烟草,把遗产吃光。

  ①卡斯托耳与波吕丢刻斯(孪生兄弟),俄瑞斯忒斯与皮拉得斯,在希腊神话中均为以友爱著名之人物。达蒙与比底阿斯为纪元前四世纪西拉古斯人,深信毕达哥拉斯“朋友不分财”的名言,甚至生死相共。比底阿斯以罪被判死刑,刑前归家料理私事,以友人达蒙作为人质,直至行刑前最后一刻比底阿斯方始赶回,以此感动国王而获赦。杜布勒伊与梅耶为法国二名医,以交谊深厚,同死于传染病。

  ②拉封瓦的寓言,只说在摩诺摩太巴地方有两个朋友,并没提到姓名,故言抽象。

  奇怪的是,两个朋友的家私是在斯特拉斯堡的酒店里,跟跑龙套的女戏子和声名狼藉的阿尔萨斯姑娘糊里糊涂送掉的。两人每天早上都说:

  “咱们怎样也该歇手了吧,拿着剩下的一点钱,该打个主意,干点儿正经才好!”

  “呕,今儿再玩一天吧,”弗里茨说;“明天……噢!明天一定……”

  在败家子的生活中,今天总是一个头等吹大炮的角色,明天总是一个头等胆怯鬼,听了昨天的大话害怕的;今天好比古时戏剧中的牛大王,明天赛似现代哑剧中的小丑。用到最后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时,两个朋友搭上王家驿车到了巴黎,投奔一个在热代翁·勃吕内手下当过领班侍者,此刻在槌球场大街开莱茵旅社的葛拉夫。他们当下就住在旅馆的阁楼上。

  葛拉夫把弗里茨荐入凯勒兄弟银行当职员,拿六百法郎一年薪水;又把威廉荐到他的兄弟,有名的葛拉夫裁缝那里去当会计。葛拉夫替一对浪子谋这两个小差事,表示他并没忘了自己是荷兰大旅社出身。有钱朋友招留落难朋友,一个开旅馆的德国人救济两个囊无分文的同乡,这两件事也许叫有些人疑心这段历史是虚构的;尤其因为近来的小说一意摹仿事实,所以事实倒反更象小说了。

  弗里茨当着六百法郎的职员,威廉当着六百法郎的会计,发觉在一个象巴黎那么需要花钱的城里过日子是不容易的。所以他们来到巴黎的第二年,在一八三七年上,威廉靠着会吹笛子,进了邦斯的乐队,多挣几个钱开开荤。至于弗里茨,只能凭外婆家维拉兹传给他的做买卖的本领去捞些油水。可是虽然拼命的干,法兰克福人直到一八四三年才挣上二千法郎一年,而这还全靠他有弄钱的本领。贫穷这位圣明的后母,把两个青年管教好了,那是他们的母亲没有能做到的;她教他们懂得节省,懂得人生,懂得世故;她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方式给大人物(他们的童年都是艰难困苦的)受的那一套严厉的教育,也给他们受过了。可惜弗里茨与威廉都是庸庸碌碌的人,不肯全部接受贫穷的教训,只想躲避她的打击,挣脱她的拥抱,吃不消她瘦骨嶙峋的胳膊;他们不能象天才一样逆来顺受,从困苦中去打天下。可是他们总算明白了金钱的可贵,打定主意,倘使再有财神上门,一定要割掉他翅膀不让他飞走了。

  威廉用德文把这个故事详详细细讲给钢琴家听了,接着又说:

  “嗳,施模克老头,再来两句,事情就全明白了。勃吕内的父亲死了。勃吕内和我们的房东葛拉夫,都不知道老头儿是巴登铁道的一个创办人,赚了很多钱,留下四百万!今晚我在这儿是最后一次吹笛子了。要不是因为这是第一场的新戏,我早跑啦,可是我不愿意我那部分音乐给弄糟了。”

  “这才对啦,小伙子,”施模克说,“可是你娶的是哪一位呢?”

  “就是咱们的房东、莱茵旅社主人葛拉夫先生的女儿。我爱艾米莉小姐已经爱了七年,她念的爱情小说太多了,竟然把所有的亲事都回掉,一片痴心等着我。这小姐是黎塞留街上葛拉夫裁缝唯一的承继人,将来家私很大。弗里茨把咱们一同在斯特拉斯堡吃掉的钱还了我五倍,五十万法郎!……他组织一个银行,投资一百万;我加进五十万,葛拉夫裁缝也来五十万;我的岳父答应我把二十五万陪嫁也放进去,他自己再加二十五万股子。这样,勃吕内-施瓦布公司就有二百五十万资本。最近弗里茨买进一百五十万法兰西银行股票,作为我们银行往来的保证金。他的家产不止这些,还有他父亲在法兰克福的老店,估计值到一百万,已经租给葛拉夫的一个堂兄弟去经营了。”

  “你瞧着你朋友的神气不大高兴,是不是忌妒他呢?”施模克问,他把威廉的话听得很仔细。

  “我是为了弗里茨的幸福着急,”威廉说,“瞧他那个表情,可是个知足的人吗?想到巴黎我就替他害怕,只希望他学我的样。他老毛病可能再犯的。咱们两人中间,他意志并不比我强。这副打扮,这个手眼镜,都叫我担心。他眼睛只看着池子里那些骚女人。唉!你不知道要弗里茨结婚才不容易呢!他最讨厌法国人所谓的追求;我们只能硬逼他成家,象英国人硬逼一个人进天堂一样。”①

  ①恐系隐指英国的清教徒时时刻刻以来世得救的话逼人为善。

  在新戏完场例有的喧闹声中,笛师当面邀请乐队指挥去吃喜酒。邦斯挺高兴的接受了。施模克发见朋友脸上三个月来第一次有了点笑容,便一声不出的陪着他回诺曼底街。这一刹那的喜悦使德国人明白邦斯的心病到了什么程度。一个真正高尚的,胸襟如此洒脱,心灵如此伟大的人,竟会有这样的弱点!……那真使清心寡欲的施模克大为惊异而又大为伤心了,因为他觉得为了使邦斯快乐,再不能天天和他一块儿吃饭。而这样的牺牲,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受;想到这里他急坏了。

  邦斯一怒之下躲在诺曼底街一声不出的傲气,当然引起庭长夫人的注意,可是她既然摆脱了吃白食的清客,也就不再为他操什么心。她和她可爱的女儿,都以为舅舅懂得了小丽丽开的玩笑。然而庭长先生的观感并不如此。矮胖的卡缪索·德·玛尔维勒,自从在法院中地位升高之后,变得更庄严了:他欣赏西塞罗,认为喜歌剧院比意大利歌剧院更高雅,喜欢把这个演员跟那个演员作比较,亦步亦趋的跟着群众;他能背出官方报纸上所有的评论,仿佛是他写的;在会议席上,他把先发言的法官的见解申说一番,就算是发表意见。除了这些主要性格之外,庭长的地位使他对什么都认真,尤其重视亲戚关系。象多数被女人控制的丈夫一样,庭长在小事情上故意独往独来,而太太也表示尊重。对于邦斯的杳无影踪,庭长夫人随便找些理由把庭长搪塞了个把月;可是久而久之,他觉得来往了四十年的老音乐家,正当送了一把蓬巴杜夫人的扇子那样贵重的礼物之后,反而不再上门,未免太古怪了。

  包比诺伯爵认为精品的那把扇子,在杜伊勒里宫中传观之下博得许多恭维,使庭长夫人听了得意之极;人家把十根象牙骨的美,细细指给她看,雕工的精巧真是从来未有的。在包比诺伯爵府上,一位俄国太太(俄国人到哪儿都以为是在俄国)愿意出六千法郎把扇子买过来;她觉得实物落在这样的手里太可惜了,因为那的确要公爵夫人才配得上。听到有人出价之后,赛西尔第二天就对父亲说道:

  “我们不能不承认,可怜的舅公对这些小玩意儿倒真内行……”

  “什么!小玩意儿?”庭长叫起来,“政府预备花三十万法郎,收买已故迪索默拉尔参议官的收藏,另外还要跟巴黎市政府合凑一百万把克吕尼古堡买下来重修,存放这些小玩意呢!……告诉你,好孩子,这些小玩意儿往往是古代文明唯一的遗迹。一个伊特鲁立亚①的古瓶或是一串项链,要值到四五万法郎一件;这些小玩意儿教我们见识到特洛亚战争时代的艺术多么完美,又告诉我们伊特鲁立亚人原来是特洛亚人逃难到意大利半岛去的!”

  ①伊特鲁立亚,意大利古地区名,位置大致在今天的托斯卡讷地区。

  矮胖庭长的说笑便是这一类,他只会用毫无风趣的挖苦对付太太和女儿。

  “赛西尔,你听着,”他又接着说,“要懂这些小玩意儿,需要好多种学问,那些学问的总名叫做考古学。考古学包括建筑,雕塑,绘画,金银细工,陶器,紫檀木雕——这是近代的新兴艺术,——花边,地毯,总而言之,包括人类创造的一切工艺品。”

  “那么邦斯舅舅是个学者了?”赛西尔问。

  “哎!他怎么不来啦?”庭长问这句话的神气,仿佛一个人忘了好久的念头忽然集中,象猎人说的,瞄准了一点放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

  “大概他为了一点小事生气了,”庭长太太回答。“他送这把扇子的时候,也许我没有表示充分的赏识。你知道,我是外行……”

  “你!”庭长叫道,“你,赛尔万教授的高足,会不知道华托?”

  “我知道大卫,热拉尔,格罗,还有吉罗德,盖兰,德·福尔班,丢尔班·德·克里赛①……”

  “你应当……”

  “我应当什么,先生?”庭长太太瞪着丈夫的神气活象古代的示巴女王。②

  ①以上都是当时法国有名的画家、雕刻家或字画收藏家。

  ②典出《旧约·列王纪上》第十章,示巴国女王曾慕名带领商队来到以色列拜见所罗门王,并献上丰厚的礼物。

  “应当知道华托是谁,我的好太太,他现在很时髦呢,”庭长的低声下气,显出他什么都是依仗太太得来的。

  庭长夫妇谈这些话的时候,就在上演《魔鬼的未婚妻》,乐队里的人注意到邦斯脸色不好的那一晚的前几天。一向招待邦斯吃饭,拿他当信差用惯的人,那时都在打听邦斯的消息;并且在老人来往的小圈子内大家有点儿奇怪了,因为好几个人看见他明明在戏院里服务。邦斯在日常散步中虽是尽量避开从前的熟人,但有一天在新辟的博马舍大道上一个骨董铺里,冷不防跟前任部长包比诺伯爵照了面。那位骨董商便是邦斯以前跟庭长太太提过的莫尼斯特罗;象他那批有名的有魄力的商人,都很狡猾的把骨董天天抬价,推说货色越来越少,几乎找不到了。

  包比诺一看见老人就说:

  “亲爱的邦斯,怎么看不见你啦?我们都在想你,内人还在问,你这样躲着我们是什么意思。”

  “伯爵,”老人回答,“在一个亲戚家里,他们叫我懂得象我这样年纪的人在社会上是多余的。一向他们就没有怎么敬重我,可是至少还没有侮辱我。我从来不有求于人,”他说到这里又流露出艺术家的傲气,“凡是瞧得起我招待我的人,我常常帮点儿小忙表示回敬;可是我发现我看错了,为了上亲戚朋友家吃饭,我就得含垢忍辱,笑骂由人!……好吧,吃白食这一行我现在不干了。在我家里,我每天都有无论哪一家的饭桌上都不会给我的享受,——一个真正的朋友!”

  老艺术家的手势,音调,使这篇话更显得沉痛。包比诺听了不禁大为感动,把邦斯拉在一旁,说道:

  “哎啊!老朋友,你怎么啦?能不能把你的伤心事告诉我呢?我敢说,在我家里总不至于有人对你失礼吧……”

  “你是唯一的例外。况且你是一个王爷,一个政治家,有多少事要操心,即使有什么不周到,也应当原谅的。”

  包比诺在应付人事与调度买卖上面学会了一套很高明的手腕;邦斯禁不起他三言两语,就说出了在玛尔维勒家的倒霉事儿。包比诺为他大抱不平,回家马上告诉了太太;她是一个热心而正派的女人,一见庭长太太就把她埋怨了一顿。同时,前任部长也跟庭长提了几句,使卡缪索不得不追究这件事。虽然他在家里作不了什么主,但他这一次的责备于法于理都太有根据了,妻子和女儿都没法狡辩,只得屈居下风,把错处全推在仆役头上。那些用人给叫来骂了一顿。听到他们把事情从头至尾都招认之后,庭长才觉得邦斯舅舅的闭门不出真是最聪明的办法。跟大权操在主妇手中的那些主人一样,庭长把丈夫的威严,法官的威严,一齐拿出来,说所有的仆役都得开差,连老用人应得的酬劳也要一律取消,倘若从今以后,他们对待邦斯舅舅和别的客人不象对他自己一样!玛德莱娜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微微一笑。

  “你们只有一条生路,”庭长又说,“就是去向舅老爷赔罪,消他的气。告诉他,你们能不能留在这儿全在他手里,他要不原谅你们,我就把你们统统开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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