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封丹纳太太是沼泽区的女巫,跟有名的勒诺芒小姐①竞争了四十年,结果比她还活得久。起课卜卦的女人和巴黎下等阶级的关系,愚夫愚妇要决定什么时候受到她们多少影响,大家是想象不到的。厨娘,看门女人,人家的外室,男女工人,凡是在巴黎靠希望过日子的都要去请教那些女巫;她们生来有种不可思议的,没有人解释过的神通,能够预卜休咎。学者,律师,公证人,医生,法官,哲学家,都不会想到巫术信仰普遍的程度。平民自有一些历久不灭的本能,其中有一项大家妄称为迷信的本能,不但在平民的血里有,便是优秀人士的头脑里也有。在巴黎,找人起课卜封的政治家就不在少数。在不信的人看来,占卜星相无非利用我们的好奇心,因为好奇心是特别强的天性。他们绝对否认,占卜范围内七八种主要方法所显示的图谶跟人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头脑坚强的人或唯物主义的哲学家,只信有形的具体的事实,从蒸馏瓶或是靠现代物理学化学的天平得来的结果;可是他们的排斥占卜,等于他们排斥多少自然现象一样劳而无功,占卜术照旧存在,照旧传布,只是没有了进步,因为两百年来,优秀人士都不去研究它了。

  ①勒诺芒(1772—1843),幼时在本笃会修院受教育,少年时即能知未来之事。初为女裁缝,后至巴黎以代人占卜为业,以灵验见称于时,朝野名流趋之若鹜,甚至以预言奇中之故,被拿破仑下狱两次,一八二一年王政时代又入狱一次。

  一个人把一副纸牌洗过,分过,再由卜卦的人根据某些神秘的规则分成几堆,就能从牌上知道这个人过去的事,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单从表面看,你去相信这种事是荒谬的。可是蒸汽,火药,印刷,眼镜,铜版镂刻等等的发明,以及最近的银版摄影,①都被定过荒谬的罪名,而航空至今还被认为荒谬。要是有人告诉拿破仑,说一座建筑,一个人,一切物体,在空气中永远有个形象,可以捉摸到,感觉到!这个人一定给送进沙朗通疯人院,象从前黎塞留把贡献汽船计划的沙洛蒙送入比塞特救济院一样。②可是这理论便是达盖尔的发明所证实的!某些目光犀利的人,觉得每个人的命运都给上帝印在他的相貌上;倘若把相貌当做全身的缩影,那末为什么手不能做相貌的缩影呢?手不是代表人的全部活动,而人的活动不是全靠手表现的吗?这就是手相学的出发点。

  ①银版摄影为现代摄影之前身,于一八三五至一八三九年间由法国人达盖尔发明。

  ②沙洛蒙(1576—1626),生平事迹罕传,仅知其为旅行家,有论动力机器之文行世,于一六一五年在法兰克福出版。今人皆奉沙氏为发明蒸汽之远祖。被黎塞留拘囚一节,史家认为并无根据。

  社会不是摹仿上帝的吗?我们看到一个兵就预言他会打仗,看到一个律师预言他会说话,看到一个鞋匠说他会做鞋子靴子,看到一个农夫说他会锄田施肥;那么一个有先知能力的人,看了人的手预言他的将来,还不是一样的平淡无奇?举例来说:

  天才是一望而知的,哪怕最无知识的人在巴黎街上散步,瞧见一个大艺术家也会猜到他是大艺术家。那好比一个太阳,到哪儿都放光。一个呆子给你的印象,恰好跟天才的相反,所以你也能立刻认出他是个呆子。一个平常人走过,差不多是无人发觉的。多半的社会观察家,尤其是研究巴黎社会的,碰到一个过路人就能说出他的职业。从前关于萨巴夜会①的故事,十六世纪的画家常常作为题材,到今日已不成其为神秘了。源出印度而古时称为埃及人,现在称为波希米亚人的那个流浪民族,其实只是给顺客吃了一种叫做印度大麻的麻醉品,令人精神恍惚,自以为去赴撒旦的夜会,又是骑了扫帚柄当马呀,又是从烟囱里飞出去呀,还有所谓亲眼目睹的幻象,什么老婆子变成少妇,什么跳着疯狂的舞,听着奇妙的音乐等等。以前指为魔鬼的信徒做的一切荒诞不经的怪事,实际全是吃了麻醉品的幻梦。

  ①即中世纪传说的巫师、巫婆在魔鬼主持下召开的巫魔夜会。

  今日多少千真万确的事,都是从古代的占星学中发展出来的,所以将来必有一日,那些学问会象化学天文学一样成为学校的课程。巴黎最近设立斯拉夫文讲座,满洲文讲座,其实它们和北欧文学一样,只配受人家的教育,还没资格去教育别人,而那些讲师也只搬弄些关于莎士比亚或十六世纪的陈词滥调。可怪的是:人们一方面添加这些无用的科目,同时却并没在人类学项下,把古代大学教得最精彩的占星学加以恢复。在这一点上,那个如是伟大而又如是孩子气的德国,倒是比法国先进,因为他们已经在教那门学问了,它不是比实际上大同小异的各派哲学有用得多吗?

  既然俗眼看不见的自然现象,一个大发明家能看出它有成为一种工业一门学问的可能,那么某些人能从胚胎阶段的“原因”中去看出将来的“后果”,也没有什么离情背理,值得大惊小怪的。那不过是大家公认的某种官能所起的作用,一种精神的梦游。许多推测未来的方法,都可用这个假定作根据;尽管你说这个假定是荒谬的,可是事实俱在。你可以注意到,预言家推测未来并不比断言过去更费事;而在不相信的人说来,过去与未来同样是不可知的。假使既成事实有遗迹可寻,那就不难想到未来之事必有根苗可见。只要一个算命的能把只有你一人知道的以往的事实,详细说给你听,他就能把现有的原因在将来发生的后果告诉你。精神的世界可以说是从自然界脱胎而来的,一切因果作用也是相同的,除了因环境各异而有所区别之外。物体在空气中的的确确投射一个影子,可以用银版摄影把它在半路上捕捉得来;同样,思想也是真实而活跃的东西,它在精神世界的空气中(我们只能如此说)也发生作用,也有它的影子,所以有奇异秉赋的人就能窥到这些形象,或者说窥到这些思想的迹象。

  至于占卜所用的方法,只要那借来预卜吉凶休咎的物体,例如纸牌,是由问卜的人亲自调动过的;那便是奇妙的程序中最容易解释的部分了。在现实世界上,一切都是相连的。一切动作都有一个原因,一切原因都牵涉到全体;所以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也代表着全体。近代最伟大的人物拉伯雷①,差不多集毕达哥拉斯,希波克拉底②,阿里斯托芬③,但丁④之大成,在三百年前说过:“人是一个小宇宙。”三百年之后,瑞典的先知斯威登堡⑤又说地球是一个人。可见先知与怀疑派的远祖在人生最大的公式上是一致的。地球本身的活动是命定的,人生的一切也是命定的。所有的事故,哪怕是最琐细的,都隶属于整个的命运。所以,大事情,大计划,大思想,必然反映在最小的行动上面,而且反映得极其忠实;譬如说,一个阴谋叛乱的人,倘使把一副牌洗过,分过,就会在牌上留下他阴谋的秘密,逃不过占卜的人的眼睛,不管你把占卜的人叫做波希米亚人,或是算命的,或是走江湖的,或是别的什么。只要你承认有宿命,就是说承认一切原因的连锁,那么就有占卜星相之学存在,而成为象过去那样的一门大学问,因为其中包括着使居维埃⑥成为伟大的演绎法;可是在占卜上,演绎法的运用是挺自然的,不象那位天才的生物学家需要埋首书斋,深夜苦思才能运用。

  ①拉伯雷(1494—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人文主义作家。《巨人传》的作者。

  ②希波克拉底(公元前460—353或356),古希腊著名医学家。

  ③阿里斯托芬(公元前450—386),古希腊著名喜剧家。

  ④但丁(1265—1321),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诗人。着有《神曲》等。

  ⑤斯威登堡(1688—1772),瑞典著名学者、通灵论者。

  ⑥居维埃(1769—1832),法国著名动物学家、古生物学家。

  占卜星相流行了七世纪,它的影响不象现代这样限于平民阶级,而是普及于帝王,后妃,有钱的人,和聪明才智之士。古代最大的学问之一,动物磁气(现在叫做催眠学),便是从占卜星相的学问中蜕变出来的,正如化学的脱胎于炼丹术。新兴的头盖学,人相学,神经学,也渊源于占卜星相之学。首倡这些新学问的名人,和所有的发明家一样只犯了一桩错误,就是根据零星的事实造成一个严格的理论体系,其实我们还不能从那些零星的事实中分析出一个概括的原因。

  互为水火的天主教会与近代哲学,居然也有一天会一致和司法当局表示同意,把降神术的神秘和相信降神术的人士说做荒谬绝伦而加以禁止,加以迫害,使占卜星相之学一百年间无人研究。可是无知的平民,不少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妇女,对于能知过去未来的术士继续在那里捐输纳款,向他们买希望,买勇气,买只有宗教能够给他们的一切精神力量。可见占卜星相之术永远在冒着危险流行。从十八世纪百科全书派学者提倡宽容之后,今日巫祝已不受酷刑的威胁;只有在敛人财帛,构成诈欺罪的时候才被送上轻罪法庭。不幸,诈欺行为往往跟这个通灵妙术分不开。原因是这样的:

  巫祝所有的那些奇能异禀,通常只发现在我们所谓愚夫愚妇的身上。愚夫愚妇倒是上帝的选民,获有惊世骇俗的真传秘箓。圣彼得与埃尔米特①一流的人都是愚夫愚妇出身。只要精神保持完整,不在高谈阔论,钩心斗角,着书立说,研究学问,治国治民,发明创造,驰骋疆场等等上面消耗,它就能吐出非常强烈的潜伏的火焰,好象一块未经琢磨的钻石保存着所有的光彩。一有机会,这一点灵性就会突然爆发,有飞越空间的巨翼,有洞烛一切的慧眼:昨天还是一块煤,明天被一道无名的液体浸润过后,立刻成为毫光万道的钻石了。

  有知识的人把聪明在各方面用尽了,除了上帝偶然要显示奇迹之外,永远表现不出这种卓绝的能力。所以卖卜看相的男男女女,几乎老是浑浑噩噩的乞丐,村野粗鲁,在苦难的波涛中,在人生的沟壑中打滚的石子,除了肉体受苦之外别无消耗。总之,所谓先知,所谓预言家,就是农夫马丁,对路易十八说出一桩惟有王上自己知道的秘密而使他大吃一惊的;②也就是勒诺芒小姐,或是象封丹纳太太般当厨娘的,或是一个近于痴呆的黑姑娘,或是一个与牛羊为伴的牧人,或是一个印度的托钵僧,坐在庙门口苦修,炼到神完气足,能够象梦游病人那样神通广大。

  ①这里隐喻皮埃尔·埃尔米特(1050?—1115)。他是法国教士,曾发动十字军东征并充当农民十字军首领之一。

  ②农夫托玛斯·马丁,一八一六年时向人宣称,有一异人数次现形,嘱其向路易十八传达重要消息及若干忠告。经乡村教士,本区总主教,以及警察当局盘问,被送入沙朗通疯人院。事为路易十八所闻,召入宫中,面陈若干事,使王大为感动,乃获释放。马丁死于一八三四年。

  古往今来,这一类的异人多半出在亚洲。平时他们与常人无异;因为他们也要尽其物理的化学的功能,可是象传电的良导体一般,有时只是冥顽不灵的物质,有时却成为输送神秘电流的河床。这些人一恢复正常状态,就想为非作歹,结果把他们带上轻罪法庭,甚至象有名的伯沙撒①一样给送进苦役监。卜卦起课对平民有多大影响,还有一个证明,便是可怜的音乐家的生死,全看西卜太太叫封丹纳太太占卜的结果而定。

  虽然作者写的十九世纪法国社会史,篇幅浩繁,情节复杂,某些段落的重复无法避免,但封丹纳太太所住的魔窟,已经在《天地大剧场》②中描写过,在此可以无庸赘述。我们只要知道,西卜太太走进老神庙街封丹纳太太家的神气,活象英国咖啡馆的熟客走进这饭店去吃饭。她是女巫多年的主顾,常常介绍一些好奇的少妇或多嘴的老婆子去的。

  替女巫当执事的老妈子,不先通报,就打开仙坛的门对主人说:

  “西卜太太来了!……”她又回头招呼:“请进来吧,没有人呐。”

  “哦,孩子,你这么早赶来有什么事啊?”老妖婆问。

  七十八岁的封丹纳太太,活象地狱里执掌生死大权的帕耳卡女神③,够得上称为妖婆了。

  ①典出《圣经》,伯沙撒乃古代巴比伦摄政王。公元前五三九年,居鲁士攻陷巴比伦城,伯沙撒被俘,不久被杀。

  ②巴尔扎克另一小说的题目,参见《巴尔扎克全集》第十五卷。

  ③帕耳卡,罗马神话中的命运女神,在希腊神话中为摩伊赖。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请你起个大课,看看我的财运,”西卜太太叫着。

  于是她把情形讲了一遍,要求对她居心不良的希望给一个预言。

  “你不知道起大课是怎么回事吗?”封丹纳太太一本正经的问。

  “不,我没有那么多钱来见识这个玩意儿!……一百法郎!唉!我哪儿来一百法郎呢?可是今儿我非来一下不可!”

  “大课我也不大起的,”封丹纳太太说,“只替那般有钱的人有大事的时候才干一回,他们给我五百法郎呢;因为你知道,那是怪费力怪累的!仙人叫我抽肠刮肚的受罪,象从前人说的参加了萨巴一样!”

  “可是我告诉你,封丹纳太太,这一下是有关我前程的……”

  “好吧,承你介绍了许多主顾;我就为你上仙一次吧。”封丹纳太太的干瘪脸上有些恐怖的表情,倒绝对不是假装的。

  她从壁炉旁边一张又旧又脏的大靠椅上站起来,走向桌子。桌上铺着绿呢,经纬都可以数得清;左边睡着一只其大无比的虾蟆,旁边摆一个打开着的笼,里头有只毛羽蓬松的黑母鸡。

  “阿斯塔罗特!来,小东西,”她拿一支编织用的长针在虾蟆背上轻轻敲了一下,它望着她;仿佛很懂事的样子。“还有你,克莱奥帕特尔小姐!……留点儿神哪!”她把母鸡的嘴巴也用针尖敲了敲。

  封丹纳太太凝神屏息,半晌不动,神气象死人,眼睛发了白,在那里骨碌碌的乱转;然后她把身子一挺,嗄着嗓子说了声:“我来了!”

  她象木头人似的把粟子撒在母鸡前面,拿起牌来哆哆嗦嗦的洗过了,深深的叹了口气;叫西卜太太分做两堆。这个死神转世的老婆子,戴着条油腻的头巾,披着件怕人的短袄,瞧着母鸡啄食粟子,又唤她的虾蟆在摊开的牌上爬;西卜太太看着这些,不由得身子凉了半截。只有坚定的信仰才能叫人心惊胆战。发财还是不发财,这才是问题,象莎士比亚说的。①妖婆打开一本符咒的书,嗄着嗓子念了一段,把剩下来的粟子和虾蟆回去的路线打量了一番,瞪着白眼细细推详牌上的意义。这些动作一共花了七八分钟,然后她说:“你会成功的,虽然这桩事并不象你所想的那么发展。你得大大的忙一阵,可是你的心血不会白费。你要做些很坏的事,象那些在病人身边谋遗产的人一样。这件坏事里头,你有好些贵人相助!……将来你受临终苦难的时候要后悔……因为你要给两个苦役监的逃犯谋财害命,一个是红头发的小个子,一个是秃顶的老人,他们相信你有钱,在你跟第二个丈夫住的那个小村子上……得啦,孩子,干不干随你吧。”

  ①巴尔扎克常喜套用《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一景中哈姆莱特的独白: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活还是不活,这才是问题。)

  表面上冷冰冰的骷髅似的老婆子,内里却是精神奋发,深陷的眼睛有如两个火把。预言完了,那点精神也跟着消灭了。

  封丹纳太太好似一阵头晕,象患梦游病的给人惊醒了过来,很诧异的向四下里瞧了瞧,然后认出了西卜太太,看见她面无人色觉得很奇怪。

  “怎么样,孩子?你满意吗?……”她的声音和预言的声音完全不同。

  西卜太太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妖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哎!你不是要起大课吗?我是把你当熟人看待的。只收你一百法郎吧……”

  “西卜会死?……”门房女人叫着。

  “难道我告诉了你很可怕的事吗?……”封丹纳太太问话的口气非常天真。

  “可不是!……”西卜女人从袋里掏出一百法郎放在桌子边上,“要给人谋杀!……”

  “哦!只怪你自己要起大课!……可是放心,牌上说要给人谋杀的,不是每一个都应验的。”

  “封丹纳太太,到底可能不可能?”

  “哎啊!我的小乖乖,那我怎么知道呢?你要去敲未来的门,我就替你拉了铃,他就来了!”

  “他,他是谁?”西卜太太问。

  “仙人呀,不是仙人是谁?”妖婆表示不耐烦了。

  “再会,封丹纳太太!我没见过起大课,你真把我吓坏了,你!……”

  老妈子把看门女人送到楼梯口,说道:“太太一个月也不起两回大课的!过后她真累死了。她要吃好几块猪排,睡三个钟点……”

  走在街上,西卜太太象一个人随便跟人家商量什么以后的心理,把预言中对自己有利的部分都信以为真,把所说的灾难都认为不可能。第二天,主意更坚决了,她想大举进攻,把邦斯美术馆的东西弄上一部分,发一笔财。她几天之内只盘算着怎样把各种方法配合起来,达到她的目的。上面说过,粗人从来不象上等人那样随时随地消耗智力,所以他们执着一念的时候,精神上仿佛添了武器,力量格外的强。这些现象,在西卜女人身上表现得特别显着。执着一念的囚犯能够造成越狱的奇迹,平常人执着一念能够产生感情上的奇迹,这个看门女人的贪心,也使她变得象纽沁根受困之下一样强悍,面上愚蠢而实际和拉帕菲林一样精明。

  几天之后早上七点光景,雷蒙诺克正在开铺门,她就眉开眼笑的走过去问:“堆在我先生家里的东西,怎么样才能知道一个确实的价钱呢?”

  “那容易得很。倘使你跟我公平交易,我可以介绍你一个估价的人,挺老实的,他能知道那些画的价值,差不了一两个铜子……”

  “谁?”

  “一个叫做玛古斯的犹太人,他现在做买卖不过是玩玩罢了。”

  埃利·玛古斯在《人间喜剧》中已是老角色,可以无须介绍;①只要知道他那时已不做古画古玩的买卖,而是以商人资格采取了收藏家邦斯的办法。以估价出名的人,例如已故的亨利,在世的皮若、莫莱、泰雷、乔治、洛恩,以及美术馆的专家等等,跟玛古斯一比简直都是小孩子。他对百年尘封的古画能辨别出是否杰作,他认得所有的画派和所有画家的笔迹。

  ①埃利·玛古斯在《家族复仇》、《婚约》、《皮埃尔·格拉苏》等小说中都出现过。

  这个从波尔多搬到巴黎来的犹太人,一八三五年起就不作买卖,但依旧穿得破破烂烂,因为这是多数犹太人的习惯,而犹太人是最守传统的民族。中世纪各国对犹太人的迫害,使他们为了避人注目故意穿得衣衫褴褛,老是哭丧着脸,装穷叹苦。习惯成自然,当年出于不得已的行为,慢慢的成为民族的本能和习气了。玛古斯从前买卖钻石、古画、花边、珐琅、高等古玩、细巧的雕刻,古时的金银器物,靠这一行规模越来越大的生意,暗暗的挣了一份很大的财产。的确,巴黎是世界上古玩珍宝荟萃之地,近二十年骨董商的人数加到十倍。至于画,只有在罗马,伦敦,巴黎三大城市才有交易。

  玛古斯住在通往王家广场的一条宽而短的小街,那儿他有所古老的宅子,在一八三一年上买进的,价钱简直便宜得不象话。屋子当初是有名的审计官摩兰库盖的,其中有路易十五时代装修得最华丽的几间房,大革命时因地位关系并没受到损坏。老犹太人违反民族的习惯而置产是有他的理由的。

  他晚年也跟我们老来一样染上一种近乎疯狂的嗜好。虽然和他故世的老朋友高布赛克同样吝啬,他却不知不觉的对手里进出的宝物着了迷。但象他那种眼光越来越高,条件越来越苛的癖,只有国王才够得上资格有,还得是个有钱有鉴赏力的国王。据说普鲁士的第二个王①挑选掷弹兵,要身高六尺才合意,那时他会不惜重金罗致,放进他的掷弹兵博物馆;同样,那位退休的古董商看得中的画,既要没有一点毛病,又要没有经过后人修补,还得是那个画家最精的作品。所以逢到大拍卖,他从不缺席,他巡阅所有的市场,跑遍整个的欧洲。这颗唯利是图的心象冰山一般的冷,看见一件精品可马上会热起来,正如玩腻了女人的老色鬼,到处寻访绝色的美女,一朝碰见完美的姑娘就不由得神魂颠倒。他崇拜理想的美,对艺术品的风魔好比唐璜对女人,从欣赏中体味到比守财奴瞧着黄金更高级的乐趣。他置身于名画中左顾右盼,俨如苏丹进了后宫。

  ①普鲁士的第二个王是腓特烈·威廉一世,为腓特烈一世之子,有名的腓特烈二世之父。

  存放那些宝物的地方,不下于王爷的儿女们住的。玛古斯把整个二楼装修得美轮美奂的供养它们。窗上挂着威尼斯的金线铺绣做窗帘。地下铺着萨伏纳里最漂亮的地毯。一百幅左右的画上富丽堂皇的框子,全部由赛尔韦很古雅的重新描过金。玛古斯认为他是巴黎唯一认真的描金匠,亲自教他用英国金描漆,因为英国金的质地比法国的好得多。描金业中的赛尔韦,正如装订业中的图弗南,是个爱好自己作品的艺术家。屋内所有的窗都钉着铁皮的护窗板。玛古斯自己在三层顶楼上住着两间房,里面全是些破家具破衣服,一望而知是犹太人住的地方,因为他到老也没改变他的生活方式。

  底层到处摆着犹太人还在买进卖出的画和从国外运来的箱子;另有一间极大的画室,现代修补古画最好的一个艺术家,应该由美术馆聘请的名手,莫莱,差不多给玛古斯长期包着在这儿工作。女儿诺爱弥的房间也在楼下。她是犹太人晚年生的,长的秀美就象亚洲种族的特征表现得特别纯粹,特别高雅的那种犹太女子。和她作伴的是两个顽固的犹太老妈子,还有一个叫做阿布朗科的波兰犹太做前哨。他不知怎么阴差阳错的,牵入了波兰的革命运动,玛古斯有心利用,把他救了出来派做门房。阿布朗科守着这所又静又阴气又荒凉的屋子,住着一间门房,带了三条凶猛无比的狗,一条是纽芬兰种,一条是比利牛斯种,一条是英国种的斗牛狗。

  这样,犹太人可以放心大胆的出门旅行,可以高枕无忧的睡觉,既不用怕人家来夺他的第一件宝贝,女儿,也不必为他的画跟黄金操心。他这种安全是根据极深刻的世故得来的。第一,阿布朗科的工资每年加二百法郎,可是主人故世之后再没有什么遗赠的了;同时玛古斯又把他教会了在街坊上放印子钱。有人来的时候,阿布朗科要不先从装着粗铁杆的门洞里张一下,决不开门。这个大力士般的门房爱戴玛古斯,仿佛桑丘·潘沙①爱戴堂吉诃德。其次,三条狗白天都给关着,没有一点东西吃;晚上阿布朗科把它们放出来,照老犹太人精明的办法,叫一条狗守在花园里一根柱子下面,柱子顶上放着一块肉;一条守在院子里,也有一根同样的柱子;第三条关在楼下大厅内。要知道狗本能就是守家的,如今又被饥饿给拴住了。哪怕见到最漂亮的母狗,它们也不肯离开高悬食物的柱子,更不会东嗅西嗅的随便乱跑了。一有陌生人,三条狗就以为是来抢它们的肉吃;而那块肉是要等天明之后,阿布朗科才拿给它们的。这个刁钻古怪的办法真有说不尽的妙处。那些狗都一声不叫,玛古斯恢复了它们的野性,变得象印第安人一样狡猾。有一天,几个贼觉得屋子里静悄悄的,便大着胆子,以为一定能偷到老犹太的钱。其中一个当先锋的,爬上花园的墙想跳下去;斗牛狗明明听到了,只是不理;等到那位先生的脚走近了,它就一口咬下,吃掉了。受伤的贼居然迸着勇气翻过墙头,仗着腿上的骨头走路,直到同伴身边才晕倒,由他们抬了走。《司法公报》把这条极有风趣的巴黎夜新闻给登出来,大家还认为是杜撰的笑话。

  ①桑丘·潘沙是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小说《堂吉诃德》中仆人的形象。机智、善良,对主人忠诚、爱戴。

  七十五岁的玛古斯可能活到一百岁。尽管有钱,他的生活和两个雷蒙诺克的差不多。连对女儿予取予求的费用在内,他每年的开支也只要三千法郎。

  老人的生活比谁都有规则。天一亮就起来,早餐只吃些大蒜跟面包。这一顿直要维持到吃晚饭的时候。晚饭是和大家一起吃的,食物的菲薄跟修道院的相仿。早上到中午那段时间,古怪的老头儿在他陈列名画的几间屋子内走来走去,把家具,图画,所有的东西,掸灰抹尘,永不厌倦的欣赏着;然后他下楼到女儿屋里,享受一下为父之乐;然后他上街,到巴黎各处去奔跑,看拍卖,看展览会等等。遇到一件精品符合他的条件时,这家伙的生活就有了生气:他有件事要钩心斗角了,有一场马朗戈的仗要打了。①他使尽诡计,非用极便宜的代价把新看中的妃子收入后宫不可。玛古斯有他的欧洲地图,名作散布的地方都在图上记载明白。他托各地的同道刺探消息,经手买进的时候送他们一笔佣金。花这样许多心血的确是有收获的。

  拉斐尔迷拼命寻访的两张不知下落的拉斐尔,给玛古斯弄到了。乔尔乔涅替他为之丧命的情妇②所画的肖像,也在玛古斯手上;外边所谓的真迹其实都是临本。据玛古斯估计,他这一幅值到五十万法郎。他又有一张提善为查理五世画的《基督葬礼》,大画家当时还附了一封信给大皇帝,而现在这封亲笔信就粘在画的下角。他也有提善为腓力二世画许多肖像的第一幅稿图。其余的九十七幅,画品与声名也都不相上下。有了这些宝物,难怪玛古斯要笑我们的美术馆了。他们让阳光从窗里透进来,损坏最美的作品,全不知玻璃窗的作用等于凹凸的镜片。原来画廊是只能从顶上取光的。

  ①马朗戈为意大利地名,一八○○年七月拿破仑在此大破奥军,为历史上有名的战役。

  ②意大利名画家乔尔乔涅是为情妇死的。一说是情妇中时疫暴卒,乔氏亲吻死者,致染疫而死;一说为情妇被乔氏至友比哀·路佐·德·法脱尔所诱,忧愤而死。

  玛古斯美术馆的护窗,都由他亲自启闭,照顾的周到象对他女儿一样,那又是他的一宝!这嗜画成癖的老人,的确懂得画的奥妙。他认为名作有它特殊的生活,每天都不同,而它的美是依赖光线的;他提到这些好象从前荷兰人提到郁金香;①对每幅不同的画,他有一定的钟点去欣赏,因为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某幅画只有某一个时间才放射异彩。

  这矮小的老头儿,穿着件粗呢大褂,上了十年的丝背心,满是油腻的裤子,露着光秃的脑袋,凹下去的脸,微微抖动的胡子,翘起了白须,凶狠的尖下巴,没有牙齿的嘴,眼睛跟他的狗的一样亮,有骨无肉的手,华表式的鼻子,全是皱痕而冰冷的皮肤,对着天才的创作欣然微笑:那在不活动的图画中间不是一幅活的图画吗!有三百万家财烘托的一个犹太人,永远是人间最美的一景。就凭我们的名演员罗贝尔·梅达②出神入化的演技,也表现不出这种诗情画意。象玛古斯一类有所信仰的怪物,世界上以巴黎为最多。伦敦的怪物,对自己的癖好临了会象对自己的生命一样感到厌倦的;惟有巴黎的狂人精神上始终与他的怪癖融成一片。你可以在街上看到邦斯与埃利·玛古斯之流,穿得非常寒酸,象法兰西学士院的常任秘书一样心不在焉,③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没有感觉,既不注意妇女,也不注意橱窗,漫无目的地走着,口袋里空无所有,似乎脑子里也空无所有:你碰上这种人一定会奇怪他们是属于巴黎哪一个部落的。哎,这些家伙原来是百万富翁,是收藏家,是世界上最风魔的人,为了要弄到一只杯子,一幅画,一件稀有的东西,不惜踏上轻罪法庭,象从前玛古斯在德国一样。这便是雷蒙诺克很神秘的带着西卜女人去求见的专家。

  ①郁金香原生于非洲北部,亚洲西部,欧洲南部,于十六世纪末盛行西欧,种植郁金香成为一时风气,尤以荷兰人最为喜爱。

  ②罗贝尔·梅达为巴尔扎克杜撰的演员。

  ③此处系作者讽刺法兰西学士院。常任秘书之心不在焉,乃反映学士院内陈言俗套的议论令人生厌。

  雷蒙诺克每次在大街上遇到玛古斯,总得请教一番。老犹太也知道这个当伙计出身的人老实可靠,常常由阿布朗科出面借钱给他。小街和诺曼底街近得很,两个想发横财的同党十分钟就走到了。

  “你可以见识到告老的古董商中最有钱的一个,巴黎最内行的鉴赏家……”雷蒙诺克对他的同伴说。

  西卜太太一看矮小的老头儿穿着连西卜也不屑于修补的上装,先就呆住了;随后被他那双象猫一样冷静而狡猾的眼睛一扫,她更觉得毛骨悚然。他在楼下冷冰冰的大厅内,监督一个画家修整古画。

  “什么事啊,雷蒙诺克?”他问。

  “有些画要请你估价;巴黎只有你能告诉我,象我这样卖铜器的穷小子,不象你那么家私成千成万的,为那些画可以出多少钱。”

  “东西在哪儿?”

  “这位便是货主屋子里的门房,替那个先生打杂的,我已经跟她讲妥了……”

  “货主姓什么?”

  “邦斯!”西卜女人抢着说。

  “没听见过,”玛古斯假痴假呆的回答,一边轻轻的把修补古画的人踩了一脚。

  画家莫莱是知道邦斯美术馆的价值的,便突然抬起头来。

  这种微妙的表情,只能用在雷蒙诺克与西卜女人前面。犹太人的眼睛好似称金子的人的天平,一瞥之下已经把看门女人掂过了斤两。这一男一女当然不知道邦斯与玛古斯常常斗法。

  事实上,两个其狠无比的收藏家彼此都很眼红。所以老犹太一听到邦斯二字就心中一动,他从来不敢希望能踏进一个守卫如是严密的宝库。巴黎惟有邦斯美术馆能和玛古斯美术馆竞争。犹太人采取邦斯的收藏办法,比邦斯晚二十年;但因他是个兼做买卖的人,所以跟迪索默拉尔一样是邦斯不招待的。而邦斯与玛古斯,双方都存着同样嫉妒的心。一般家中有画廊的人往往喜欢出名:他们两个却没有这种虚荣。玛古斯要能仔细瞧一瞧穷音乐家的精美的藏品,其愉快就好比一个好色的人有个朋友把美丽的情妇藏在一边不让看见,而有朝一日居然溜进了她的上房。雷蒙诺克对这个怪人的尊敬,把西卜女人唬住了。凡是真正的力量,即使是不可解的都有一股声势;看门女人在老头儿面前不知不觉变得听话了,柔和了。她不敢再拿出对付一般房客和她两位先生的专横的口气,她接受了玛古斯的条件,答应当天就带他进邦斯美术馆。这一下可是把敌人引进腹地,一刀扎入了邦斯的心窝。十年来邦斯老把钥匙随身带着,告诉西卜女人谁也不让进去,她一向对骨董的意见和施模克的相同,也就听从了他的吩咐。因为老实的德国人把宝物当做小玩意儿,看着朋友着迷觉得可叹;看门女人受他的影响,也瞧不起骨董,所以邦斯的美术馆十年功夫没有被闲人闯入。

  邦斯病倒以后,戏院和私塾方面都由施模克替代。可怜的德国人为了保住两人的位置而包办一切,只能在早上和吃晚饭的时候见到朋友。他痛苦之极,所有的精力都给双份的工作消耗完了。女学生和戏院的同事,从他那儿知道了邦斯的病,看见可怜虫愁眉不展,就常常问起邦斯的情形;而钢琴家悲伤的程度,使那些不关痛痒的人也拉长着脸表示同情,象巴黎人听到了最大的灾难一样。好心的德国人,生命的本源和邦斯的受到同样深刻的打击;他熬着自己的痛苦,还得为了朋友的病而痛苦。所以他每次上课倒有一半时间在谈论邦斯,他会挺天真的中途停下来想着朋友今天怎么样,连年轻的女学生也留神听着他解释邦斯的病情了。两课之间要有空闲,他就奔回诺曼底街陪邦斯一刻钟。两人的钱都花完了,半个月来西卜太太尽量增加病费的开支,再拿这种坏消息去恐吓施模克。他虽然又惊又急,却出乎意料的发觉自己竟有勇气把悲痛压下去。为了要家里不缺少钱,他生平第一次想到挣钱的念头。有个女学生给两位朋友的境况感动了,问施模克怎么能把邦斯一个人丢在家里的,他却象受骗的老实人一样,不胜欣慰的微笑着说:“哎,小姐,我们有西卜太太呀!她又好又热心,把邦斯招呼得象王爷一样!”

  可是,只要施模克一出门,西卜女人在家便是主人了。半个月不吃东西的邦斯,四肢无力的瘫在那儿,西卜女人为了铺床要他坐到沙发上去的时候,非得把他抱过去不可,他怎么还能监视这个所谓的好天使呢?不用说,西卜女人是趁施模克吃中饭时去见玛古斯的。

  她回来,施模克正在跟他的朋友说再会。自从知道邦斯可能有笔大家私以后,西卜女人简直寸步不离,象孵小鸡似的老守着他。她坐在床前一张舒服的沙发里,开始东拉西扯,搬弄一套这等女人最拿手的废话,替邦斯解闷。假装温和驯良,体贴周到,老担着心事,她用种种权术把邦斯的心收拾得服服贴贴。

  西卜女人听了封丹纳太太的预言吓坏了,决意用软功夫,用不犯法的恶毒手段,在她先生的遗嘱上争个名字。十年功夫,她不知道邦斯美术馆的价值;现在她忽然把自己十年的忠诚,老实,没有一点私心,看做一笔资本,预备兑现了。想发财的欲望,在这女人心里好比在壳里伏了二十五年的一条蛇,那天被雷蒙诺克一句暗示金钱的话唤醒之下,她便把潜藏在心里的所有的邪念喂着它。至于她听了蛇的主意如何执行,看下文便知分晓。

  “哎,喂,他有没有喝过很多水,咱们的宝贝病人?是不是好一些呢?”她问施模克。

  “不行哪!我的好西卜太太!不行哪!”德国人抹着眼泪回答。

  “呕!先生,你别这样慌,事情总得望好的方面想……哪怕西卜马上要死过去,我也不至于象你一样发愁。得了吧,咱们的宝贝病人身子很棒。再说,他一向规矩,你可不知道规矩的人年纪才活得大呢!对,他现在病势不轻,可是凭我这样的服侍,一定把他救过来。放心吧,你去干你的正经,我来陪他,拿大麦水给他喝。”

  “要没有你,我才急死呢……”施模克捧着打杂女人的手握了一下,表示他的信任。

  西卜女人抹着眼睛走进邦斯的屋子。

  “怎么啦,西卜太太?”邦斯问。

  “都是施模克先生使我心里乱糟糟的,他在那儿哭你,好象你已经死了!虽然你病在这里,还不至于要人家哭你哪;可是给他一急,我也忍不住了!天哪!我傻不傻,对你比对西卜还要关切!归根结底,你对我没有什么相干,除了大家同是亚当、夏娃的子孙,咱们既不是亲又不是眷;可是,一提到你呀,真的,我心就慌了。我可以牺牲一只手,当然是左手啰,真的,就在你面前割下来,只要能看到你能吃能喝,进进出出,从做买卖的手里骗到些便宜货,跟往常一样!……我要有个孩子的话,我相信就会象爱你一样的爱他,不是吗?——来吧,好乖乖,你喝,把这一杯都喝下去!你喝不喝,先生!普兰医生对我说的:倘若邦斯先生不愿意进拉雪兹神甫公墓,就得把奥弗涅人每天挑来卖的水,统统喝下去。——所以你得喝!喝呀!……”

  “我不是喝着吗,好西卜太太!……我喝了多少,整个的胃都给水淹了……”

  “对,这才对啦!”门房女人接过了空杯子,“这样你就有救了!普兰先生有过一个跟你一样的病人,没有人照顾,儿女都不理他,结果就为这个病死的,因为不喝水!……所以你瞧,你得喝水!……那个人才给埋了两个月……喂,你知道没有,要是你死了,施模克那好人就完啦……我不说假话,他真是个孩子。哦!这羔羊似的人多爱你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样的爱一个男人的!……他为了你吃不下喝不下,半个月到现在瘦得跟你一样,只剩皮包骨头了……我还看了忌妒呢,因为我挺喜欢你,可是不到他那地步,我没有吃不下饭,相反呢!成天楼上楼下的爬,我两条腿酸得不得了,夜里一上床就睡熟了,象块石头一样。不是吗,为了你,我顾不到可怜的西卜,只能托雷蒙诺克小姐给他弄饭,他对我叽叽咕咕,说每样东西都不行。我吗,我劝他,一个人应当为别人牺牲,说你的病不轻,不能把你丢在这儿,……先是你不能雇一个老妈子服侍你!我招呼了你十年,替你管了十年家,怎受得了一个看护女人呢?①……她们都是贪嘴的家伙!一个人吃的要抵得十个人,又是酒,又是糖,又是脚炉,要这样那样的舒服……倘使病人不把她们写上遗嘱,她们还要偷东西……今天这儿来一个服侍病人的老妈子,明天就会少了一张画或是别的什么……”

  ①此处所谓看护女人并非现代经过医学训练的护士,故不译为“看护”或“护士”,以免混淆。

  “噢!西卜太太,”邦斯急得直嚷,“别离开我啊!……不准人家动我的东西!……”

  “我在这儿呀!只要我熬得住,我不会走的……你放心!普兰先生说不定在打你的宝物的主意,他想叫你雇个看护女人!……嘿!我老实不客气把他顶回去了,我说:先生只要我一个人服侍,他知道我的脾气,我也知道他的脾气。——这样他才不作声了。哼,服侍病人的老妈子全是贼!我恨透了那些女人!……你才不知道她们多坏呢……有个老先生……——还是普兰先生跟我讲的……——对啦,一个什么萨巴蒂埃太太,三十六岁,从前在王宫市场做拖鞋生意的,——你不是知道王宫市场从前有些开铺子的门面,现在给拆掉了吗?……”

  邦斯点点头。

  “且说那女人早先运气不好,丈夫是个酒鬼,中风死了;可是说句公道话,她长得真漂亮,可惜长得漂亮也不中用,交了些律师朋友也是白费……这样她就落难啦,平时专门服侍产妇,住在铁喙街。后来,她去看护一个老头儿,说句不文雅的话,他害着尿道病,要人给他通,象凿井似的,还得许多别的照顾,她只能睡在那个先生卧房里,搭一张帆布床。嗳!这种事说出来简直没人相信!也许你会说:男人都是不规矩的!只知道一味的自私自利!——总之,她在房里老陪着他,逗他高兴,和他讲故事,有一搭没一搭的,就象咱们现在一样的瞎聊……她打听出来,原来老人有些侄子,都恶得很,给他受了很多气,说到末末了,他的病就是给侄子气出来的。后来哪,我的先生,她救了老人的命,嫁了他,生了个怪可爱的孩子,教母便是夏洛街上开肉铺子的老婆,因为博德万太太跟那女的是亲戚……你瞧她这一回运气可好!……我吗,我嫁了人,可没有孩子,老实说,那只怪西卜不好,他太爱我了;因为倘使我要……呕,这样也好。有了孩子,我跟西卜俩怎么办?我们没有一点儿产业,没有一个钱,白做了三十年老实人,我的好先生!我觉得安慰的,就是从来没有拿过人家一个子儿,从来没有害过谁……打个譬喻,我这么说是没有关系的,因为要不了六个星期,包你起床到大街上去溜跶了,我不过打个譬喻说,假使你把我写上遗嘱,那么,告诉你,我要不找到你的承继人把钱还掉,我就睡不着觉……因为我最怕不是自己流着汗挣来的钱。尽管你说:哦,西卜太太,你不用过意不去;那是你拿力气换来的,你把两位先生招呼得跟自己的孩子一样,一年替他们省了一千法郎……——因为先生,你知道吗,换了别个做饭的老妈子,在我的地位早已存起万把法郎了!——所以那位好先生送你一笔小小的终身年金,也是应该的,——譬如人家对我这么说吧,可是不,我决不受,嗨!我是不贪心的!……我真不懂怎么有些女人待人好是为了有利可图……你想,先生,这还能算好事吗?……我不上教堂去,我没有那个功夫;可是我的良心告诉我什么叫做好什么叫做坏!……——喂,你别这样乱动呀,我的宝贝!……别乱搔呀,我的天,你的脸多黄,黄得变成棕色了……一个人二十天功夫会象只柠檬,你说怪不怪!——清白老实是穷人的财产,一个人好歹总得有点东西!打个譬喻说,即使你快死了,我第一个会劝你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施模克先生。这是你的义务,你的家属只有他一个人!他可真爱你,这家伙,象一条狗爱它的主人一样。”

  “唉!是的,”邦斯说,“我一辈子只有他爱我……”

  “嗯!先生,”西卜太太说,“你这句话可不客气啦;那么我呢!难道我就不喜欢你啦?……”

  “我没有这么说呀,我的好西卜太太……”

  “得了吧!你把我当做一个老妈子,一个普通的厨娘,好象我是没心没肺的!哎唷!我的天!十一年功夫给两个老鳏夫做牛做马!一心一意为了他们的好,为了找块布里乳饼,一跑就是几十家水果店,听人家冷言冷语;为了要买新鲜牛油,一直奔到中央菜市场;大小事情没有一样不留神,十年功夫没有砸破一件东西,连一只碗角都不缺……简直象母亲待孩子一般!临了落得一声我的好西卜太太,明明是老先生心里不见你的情,可是你把他服侍得象王太子一样,哼,人家服侍罗马那位小国王还差远呢!……我敢打赌他得不到你那样的照顾!……要不他怎么会年纪轻轻的死呢?……你瞧,先生,这不是你不公平吗……你没有良心!说来说去,不过因为我是个可怜的看门女人。哦!天哪,敢情你,你也拿我们当做狗看待的?……”

  “哦!我的好西卜太太……”

  “对,你是有学问的,请你讲给我听,干吗咱们当门房的要受到这种待遇,干吗把我们当做没心没肺,瞧咱们不起,如今不是讲平等吗?……我,我难道比不上别的女人?我当初还是一个巴黎最漂亮的姑娘,出名的牡蛎美人,求情说爱的话一天要听到七八回呢!……哪怕到了今天,只要我愿意!喝,先生,你不是认得那个卖旧货的小家伙吗,住在大门旁边的?告诉你,倘使我做了寡妇,打个譬喻说,他会闭着眼睛娶我,他平常一只眼睛老盯着我,成天的对我说:噢!西卜太太,你这双胳膊多美!……我昨天晚上梦见你的胳膊变了面包,我变了牛油,躺在面包上!……来,先生,瞧瞧我的胳膊!……”

  她卷起衣袖,露出一条世界上最美的胳膊;手越红越干,胳膊越显得又白又嫩;那是一条丰腴的、浑圆的、有小涡的手臂,从粗呢料子的衣袖中脱颖而出,好似锦囊中抽出一把宝剑,邦斯只觉得一阵眼花,不敢久视。

  “吓!给这条手臂打开的心,跟我刀子劈开的牡蛎一样多!看见没有,这是西卜的。这亲爱的好人,只要我开声口,他为我从峭壁上跳下去都愿意;我真不该为了你冷淡了他,你先生只叫我声好西卜太太,我可不顾死活的,连办不到的事都想给你办……”

  “你听我说啊,我总不成把你叫做我的妈妈,我的女人……”病人说。

  “完啦完啦,我这一生这一世,再也不照应谁了……”

  “你让我说好不好!”邦斯又道,“刚才我是在讲施模克。”

  “施模克先生!对啦,他才是有良心的。他是喜欢我的,因为他穷!有了钱,心肠就硬了,你就是有了钱!好,你去找个看护老妈子吧,瞧她给你过的什么日子!要不把你折磨得象个金壳虫才怪!……医生吩咐要给你喝水,她偏给你吃东西!她要送你进坟墓,好抢你的家私!你不配西卜太太的招呼!……得啦,普兰先生来的时候,你叫他找个老妈子吧!”

  “唉,要命!你听我的呀!”病人气得直叫,“我讲我的朋友施模克,又没扯到什么女人!……我很明白,真心爱我的只有你跟施模克!……”

  “别这样生气好不好!”西卜女人嚷着,扑过去按着邦斯睡下。

  “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可怜的邦斯说。

  “呕,你喜欢我,真的吗?……得啦,得啦,对不起,先生!”她一边说一边哭,抹着眼泪。“我知道,你喜欢我象喜欢一个老妈子是不是?……你扔给她六百法郎终身年金,好比拿块面包扔在狗窝里!……”

  “噢!西卜太太,你拿我当做什么人?你不了解我!”

  “啊!那么你不是这样对我的!”她说话之间看到邦斯瞧了她一眼;“你把好西卜太太当做母亲是不是?那对啦,我是你的母亲,你们两口儿都是我的孩子!哦!我要认得那些给你受气的人,我就得上重罪法庭了,甚至给抓进警察局也难说,因为我一定会挖掉他们的眼睛!……十恶不赦的东西,送到圣雅各门外去砍头还是便宜了他们呢!……你人这样好,心这样软,你生到世界上来就是为使一个女人快活的……是的,你一定会使她快活……我一看就知道,你生来是这样的人……我早先看到你对施模克先生那么好,心里就想:可怜邦斯先生白活了一辈子,天生他是个好丈夫……我知道,你是喜欢女人的!”

  “唉!是的,”邦斯说,“我可从来不曾有过女人!……”

  “真的吗!”西卜女人带着挑拨的神气走近邦斯,抓着他的手,“敢情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有个疯疯颠颠的情妇听你摆布吗?那怎么可能!我要是你,要不尝到人生一世最快活的事儿,决不肯离开这个世界去进天堂……可怜的小贝贝!现在我要象从前的模样,不说假话,一定扔下西卜跟你!瞧你的鼻子长得多体面!怎么会这样体面的,嗯,我的小心肝?……你一定要说:看男人,不是每个女人都有眼睛的!……对,可叹她们都糊里糊涂的嫁错了人!我以为你情妇起码有一打,什么舞女呀,戏子呀,公爵夫人呀,因为你常常不在家!……看着你出门我老对西卜说:呦!邦斯先生又找野娘们玩儿去啦!一句不假,我是这样说的,我真以为有多少女人爱你呢!你是天生的叫人爱的……告诉你,我的好先生,你第一次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哎唷!你瞧着施模克先生的欢喜,你多感动呵!第二天他还哭着对我说:西卜太太,他在家里吃过晚饭了!我也跟着哭得昏天黑地。赶到你又上外边去闲逛,在别人家里吃饭,他就多难过呵:可怜的人!从来没见过象他那么样的伤心!你的确应当把家私送给他。不是吗,这个正直的好人,就是你的亲属!……你不能忘了他!要不上帝就不准你进天堂了,你得知道,没有义气的人,不送年金给朋友的人,都进不了天堂。”

  邦斯再三想回答,总是无法插嘴,西卜女人拉不断扯不断的话好比刮大风。蒸汽机还有方法叫它停止,要拦住一个看门女人的舌头,恐怕发明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好办法。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抢着往下说,“好先生,一个人害了病,立张遗嘱并不会送命的;我要是你啊,我就要防个万一,我不愿意丢下那可怜的绵羊,真的,他是好天爷脚下的绵羊,一点儿事都不懂;我才不让他给吃公事饭的黑心人摆布,不让他落在那些坏蛋的家属手里呢!你说,二十天到现在,可有谁来看过你?……你还想把遗产送给他们!你可知道,有人说这里的东西值点儿钱吗?”

  “我知道。”

  “雷蒙诺克知道你是收藏家,他自己也在买进卖出,他说愿意给你三万法郎终身年金,只要你百年之后让他把画拿走……这倒是桩买卖!要是我,就答应下来了!可是他这么说,我以为他跟我开玩笑……你得把这些东西的价值告诉施模克先生,因为人家要哄他,就象哄孩子一般容易;你这些好东西能值多少,他一点儿念头都没有,连值钱两个字也没想到!他会三钱不值两文的给了人,倘使他不是为了爱你而一辈子留着,倘使他在你身后还能活着,因为你一死,他也会死的!可是放心,有我在这儿,我会保护他,抵抗所有的人!……我跟西卜两个。”

  邦斯被她这一阵胡说八道感动了,觉得象所有平民阶级的人一样,她的感情的确很天真,便回答道:

  “好西卜太太,要没有你跟施模克,我真不知道要落到什么田地呢!”

  “哦!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是你的朋友!那是不错的!两颗好心就胜过所有的家属……哼,甭提什么家属啦!家属好比一个人的舌头,象那个有名的戏子说的,最好的是它,最坏的也是它……你的亲人,他们在哪儿?你有亲人吗?……我从来没见过……”

  “就是他们把我气成这样的!……”邦斯不胜悲痛的嚷着。

  “哦!你还有亲人!……”西卜女人站起身子,仿佛她的沙发是一块突然烧红了的铁。“哎!好,他们真好,你的亲人!怎么!二十天了,对,到今儿早上已经二十天了,你病得死去活来,他们还没来问过一声!那可心肠太狠了!……我做了你,宁可把财产捐给育婴堂,决不给他们一个子儿!”

  “好西卜太太,我本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的外甥孙女的,她的父亲是我的嫡堂外甥卡缪索庭长,你知道,就是两个月以前,有天早上来看我的那个法官……”

  “哦!那个矮胖子,打发当差们来代他的女人向你赔罪的!……他的老妈子还跟我打听你呢,那只老妖精,我恨不得把扫帚柄在她的丝绒短斗篷上扫它两下呢。哪有一个老妈子穿丝绒斗篷的!呕,真是世界翻身了!革命,革命,干吗革命的?你们有办法,你们去吃两顿夜饭吧,有钱的混蛋!我说,法律是没用的,倘使路易—菲力浦就让人家没大没小的不分上下,那还有什么王法?因为,我们真要是平等的话,不是吗,先生,一个老妈子就不该穿丝绒斗篷,因为我西卜太太,做了三十年老实人还穿不上……这算哪一门的玩意儿?你总得叫人看出你的身分。老妈子就是老妈子,就象咱家我是个看门的!要不军人戴那些肩章干么?各人有各人的等级,怎么能胡来!这些七颠八倒的事,先生,要不要我告诉你最后一句话,那就是,法兰西是完了!……拿破仑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你说是不是,先生?所以我对西卜说:你瞧,家里有了穿丝绒斗篷的老妈子,那家人准是没有心肝的……”

  “对啦,就是没有心肝!”邦斯回答。

  于是他把心里的委屈跟痛苦讲给西卜太太听,她把那些亲戚尽量的咒骂,对每一句伤心的叙述都不怕过火的表示同情。末了她哭了。

  要想象老音乐家与西卜太太之间突如其来的亲密,先得了解老鳏夫的处境。他生平第一遭害着重病,躺在床上受罪,举目无亲,孤零零的消磨日子;而他的日子特别来得长,因为他得和肝炎那种说不出的痛苦挣扎,那是连最美满的生活也要给破坏完的,何况他没有了事做,惦记着不花一钱就能看到的巴黎景象,更是意气消沉,象害了相思病。这种孤独,这种黯淡的日子,这种生活的空虚,打击精神比打击肉体更厉害的痛苦,一切都逼得单身汉去依赖那个招呼他的人,好比淹在水里的人抓着一块木板;尤其他是生性懦弱,软心肠而又软耳朵的。所以邦斯对西卜女人的胡扯听得津津有味。在他心目中,全世界的人只有施模克,西卜太太,和普兰医生,而他的卧室便是他整个的天地。普通的病人,精神只集中于目光所及的小范围,自私的心理只关切身边琐事,所依赖的只有一间屋子里的人和物;现在邦斯又是个老鳏夫,没有亲人,没尝过爱情的滋味,他的心境更可想而知了。病了二十天,他有时竟后悔没有娶玛德莱娜·维韦!所以二十天之内,西卜太太就在病人心中成为了不起的人物,仿佛没有她就没有命了。至于施模克,在可怜的病人旁边不过等于另外一个邦斯。西卜女人的巧妙,是在于无意之间代邦斯说出了心里的话。

  “哦!医生来啦。”

  她听见门铃响,就一边说着一边丢下了邦斯,明知那是犹太人和雷蒙诺克上门了。

  “你们两位轻声点儿!”她说;“别让他听见什么!一牵涉到他的宝贝,他火气就大啦。”

  “只要绕一转就够了,”犹太人回答。他手里拿着一个放大镜和一个手眼镜。

  邦斯美术馆存放大部分作品的屋子,是从前建筑师替法国旧贵族设计的那种老式客厅,有二十五尺宽,三十尺长,十三尺高。四面挂着邦斯藏的六十七幅画;墙上装有白漆描金的护壁板,白漆已经发黄,描金已经变红,和谐的色调倒也不妨害画的效果。柱头上放着十四座雕像,有的在屋角,有的在画中间,柱子一律是布勒出品。靠壁半人高的地位摆着紫檀木酒柜,每个都刻花,富丽堂皇,放的是各式古玩。客厅中间,一排雕花的食器柜上全是最珍贵的手工艺品:象牙,铜器,木雕,珐琅,金银器物,与瓷器等等。

  犹太人踏进宝殿,立刻认出四幅最精彩的画直奔过去,那些作家是他的收藏中没有的。他的心情,仿佛博物学者发现了采集不到的标本,不惜从西方跑到东方,踏进热带,跋涉沙漠,横渡大草原,穿越原始森林去寻访的。四幅画中第一幅是塞巴斯蒂亚诺·代·皮永博的,第二幅是弗拉·巴托洛美奥的,第三幅是霍贝玛的风景,第四幅是阿尔布莱希特·丢勒的《女像》,简直是四宝!在绘画史上,塞巴斯蒂亚诺是集三大画派的精萃于一身的人。他原来是威尼斯画家,到罗马去在米开朗琪罗的指导之下学拉斐尔的风格。米开朗琪罗有心训练自己的大弟子,他是个艺术上的将才,用拉斐尔的方法去攻倒拉斐尔这个艺术之王。因此,塞巴斯蒂亚诺虽是懒散的天才,但在为数有限而相传稿本出于米开朗琪罗手笔的画上,的确把威尼斯派的色彩,佛罗伦萨派的布局,与拉斐尔的风格熔于一炉。这种兼有三家之长的艺术,其完美的程度可以从巴黎美术馆藏的《邦迪奈里肖像》①上看到,它可以毫无愧色的比之于提善的《拿着手套的人》,拉斐尔的那幅兼有科雷琪之妙的《老人像》、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查理八世像》。这四幅都有一样的光彩与色泽,异曲同工,价值相等。人类的艺术可以说是至此而极。它还胜过自然,因为自然界的美不过是昙花一现。邦斯藏的塞巴斯蒂亚诺,是画在石版上的《马耳他骑士的祈祷》,其鲜艳,工整,沉着,还有过于《邦迪奈里肖像》。巴托洛美奥的《圣家庭》,可能有好多鉴赏家认作拉斐尔。霍贝玛的风景在标卖时可以值到六万法郎。丢勒的《女像》,很象有名的纽伦堡的《霍邱肖像》。霍邱和丢勒是朋友;那张肖像曾经由荷兰,普鲁士,巴伐利亚几邦的君主出到二十万法郎想收买,而且想收买了几次都没成功。邦斯这幅,画的或许便是霍邱的妻子或女儿。这假定很有可能,因为画上女人所摆的姿势,显然跟另一张是对称的;而爵徽的画法,地位,在两幅上也相同。最后,旁边写的四十一岁,也和另一幅上的年龄相配。不消说得,纽伦堡霍邱家的后人对那幅藏画素来视为至宝,最近才完成了一张铜刻的图。

  ①此画向被认为塞巴斯蒂亚诺·代·皮永博的杰作,但现代学者已断定为同时代的勃龙齐诺的作品。

  埃利·玛古斯轮流瞧着四幅名画,眼泪都冒上来了。

  “这几张画,你要是能让我花四万法郎买到,我每张送你两千法郎酬劳……”他咬着西卜女人的耳朵说。西卜女人听到这一笔天外飞来的横财,不由得愣住了。

  犹太人的欣赏到了如醉若狂的境界;说得更确切一些神志乱了,平时的贪心也动摇了,他没头没脑的沉浸在里面了。

  “那么我呢?……”雷蒙诺克问,他对画还是外行。

  “这里的东西都没有什么高低,”犹太人很狡猾的附着奥弗涅人的耳朵说,“随便挑十张画,跟我一样的条件,你就发财啦!”

  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贪欲获得了满足,每个人都咂摸着人生最大的快乐。不料病人一声叫喊,象钟声似的在空气中余音不绝……“谁呀?……”邦斯嚷着。

  “先生,你睡下去呀!”西卜女人奔过去硬要邦斯睡下,“嗯!你不想活吗?……来的不是普兰先生,是那个好人雷蒙诺克,他不放心你,特意来打听你的消息!……瞧大家对你多好,全屋子的人都出来了,都在为你着急。你怕什么呢?”

  “我听你们有好几个人呢,”病人说。

  “好几个!喔!你在做梦吗?这样下去,你会发疯的,告诉你!……好,你瞧吧。”

  西卜女人奔过去打开房门,递个眼色叫玛古斯退后去,叫雷蒙诺克上前来。

  “嗳,亲爱的先生,”奥弗涅人顺着西卜女人的口气说,“我来候候你,这屋里的人为了你都觉得害怕……你知道,谁都不喜欢屋子里有死神进门的!……还有莫尼斯特罗老头,你不是跟他很熟吗?他要我对你说,倘使要用钱,他可以帮忙……”

  “哼,他派你来瞧瞧我的古董!……”老收藏家起了疑心,说话很不客气。

  害肝病的人几乎都有一种特殊的,说来就来的反感;他们的肝火会钉住某一件东西或某一个人。邦斯一心一意只想守护他的宝物,以为有人在觊觎它们;他平日常叫施模克去瞧瞧可有人溜进禁地。

  “你的收藏相当精,可能引起收货的人注意,”雷蒙诺克很调皮的回答;“我对高等古玩是外行,但大家认为你先生是大鉴赏家,所以我虽然不大懂,也愿意闭着眼睛向你先生买点东西。……倘使你要用钱的话,因为这些要命的病是最花钱的……上回我姊妹闹肚子,十天功夫就花了三十铜子,其实不吃药也会好的……医生都是些坏蛋,专门趁火打劫……”

  “再见,先生,谢谢你,”邦斯一边回答,一边很不放心的把眼睛盯着旧货鬼。

  “我送他出去吧,”西卜女人轻轻的告诉病人,“免得他拿了什么东西。”

  “对,对,”病人不胜感激的向西卜女人递了个眼色。

  西卜女人带上房门,这个举动可又引起了邦斯的疑心。她走出去看见玛古斯一动不动的站在四幅画前面。只有能体会理想的美,对登峰造极的艺术有股说不出的感情,会几小时的站在那里欣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科雷琪的《安提俄珀》,安德烈·德·萨托的《圣家庭》与《提善的情妇》,多米尼坎的《花丛中的儿童》,拉斐尔的单色画和《老人像》的人,才能了解玛古斯那种出神的境界。

  “你轻轻的走吧!”西卜女人吩咐他。

  犹太人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倒退出去,眼睛老瞅着画,好比一个情人望着情妇向她告别。

  西卜女人看到犹太人的出神,心里就有了主意;一到楼梯口,她拍了拍玛古斯全是骨头的胳膊。

  “你每张画得给我四千法郎!不就拉倒……”

  “我没有那么多钱呀!我想要那些画是为了爱好,为了爱艺术,我的漂亮太太!”

  “好小子,你这样啬刻,还知道爱!今儿要不当着雷蒙诺克把一万六答应下来,明儿就要你两万了。”

  “一万六就一万六,”犹太人被看门女人的贪心吓坏了。

  “犹太人不是基督徒,他们能够凭什么赌咒?……”她问雷蒙诺克。

  “放心,你相信他得了,他跟我一样靠得住。”收旧货的回答。

  “那么你呢?我要让你买到了东西,你怎么酬劳我?……”

  “赚的钱大家对分,”雷蒙诺克马上说。

  “我宁可拿现钱,我不是做买卖的。”

  “你真内行!”玛古斯笑道;“做起买卖来倒真够瞧的。”

  “我劝她跟我合伙,把身体跟财产统统并过来,”奥弗涅人抓着西卜女人的胖手臂,用锤子一样的力气拍了几下。“除了她的漂亮,我又不要她别的资本。——你老跟着西卜傻不傻?象你这样的美人儿,可是一个门房能叫你发财的?喔!一朝坐在大街上的铺子里,四面摆满了古董,跟那些收藏家聊聊天,花言巧语的哄哄他们,你该是何等人物!等你在这儿捞饱了,赶快丢开门房,瞧咱们俩过的什么日子吧!”

  “捞饱了!”西卜女人嚷道,“这儿我连一根针都不肯拿的,听见没有,雷蒙诺克!街坊上谁不知道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嘿!”

  西卜女人眼里冒出火来。

  “呕,你放心!”玛古斯说,“这奥弗涅人太爱你了,决不是说你坏话。”

  “你瞧她会给你招徕多少买主!”奥弗涅人又补了一句。

  “你们也得说句公道话,”西卜太太的态度缓和了些,“让我把这里的情形讲给你们听听……十年功夫我不顾死活的服侍这两个老鳏夫,除了空话,没有到手过一点东西……雷蒙诺克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给两个老头儿包饭,每天要贴掉二三十个铜子,把我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真的,我可以凭我妈妈的在天之灵起誓!……我从小只知道有娘,不知道有爷的;可是象咱们头上的太阳一样千真万确,我要有半句谎话,我的咖啡就变成毒药!……现在一个不是快死了吗?并且还是有钱的一个……我把两个都当做亲生的孩子呢!……唉,你们可想得到,二十天功夫我老告诉他,他快死了,(因为普兰先生早说他完了!……)那吝啬鬼可没有半句口风把我写上遗嘱,就象是不认识我一样!现在我真相信,咱们的名分一定要自己去拿;靠承继人吗?趁早别想!嘿!说句不好听的话:世界上的人都是混蛋!”

  “不错,”玛古斯假惺惺的说,“倒还是我们这批人老实……,”他眼望着雷蒙诺克补上一句。

  “别跟我打岔,我又不拉上你……就象那戏子说的,一个人盯得紧,一定会成功!……我可以起誓,两位先生已经欠了我近三千法郎,我的一点儿积蓄都给买了药,付了他们家用什么的,要是他们不认这笔账的话,那……唉,我真傻,我这老实人还不敢跟他们提呢。亲爱的先生,你是做买卖的,你说我要不要去找个律师?……”

  “律师!”雷蒙诺克嚷道,“你比所有的律师都强呢!……”

  这时有件笨重的东西倒在饭厅里地砖上,声音一直传到空荡荡的楼梯间。

  “哎啊!我的天!”西卜女人叫着,“什么事呀?好象是我的先生摔筋斗啦……”

  她把两个同党一推,他们马上身手矫捷的奔了下去。然后她回进屋子,赶到饭厅,看见邦斯只穿一件衬衣,躺在地上晕过去了。她象捡一片羽毛似的抄起老人身子,把他一直抱到床上。她拿烧焦的鸡毛给他嗅,用科隆水擦他的脑门,慢慢的把他救转了。赶到邦斯睁开眼睛活了过来,她就把拳头望腰里一插,说道;“光着脚!只穿一件衬衫!这不是寻死吗?再说,你干吗疑心我?……要是这样,那么再会吧,先生。我服侍了你十年,把自己的钱贴做你们的家用,把积蓄都搅光了,只为的不要让可怜的施模克先生操心,他在楼梯上哭得象个小娃娃……想不到如今我落得这种报酬!你偷偷的刺探我……所以上帝要罚你……好,跌得好!我还拼了命把你抱起来,顾不得下半世会不会犯个毛病……喔!天哪!我连大门都没关呢……”

  “你跟谁讲话啊?”

  “亏你问得出这种话!我是你的奴隶吗,嗯?你管得着我?告诉你,你要这样的跟我怄气,我什么都不管了!你去找个看护老妈子吧!”

  邦斯听了这句话的惊吓,无意中使西卜太太看出了她那个杀手锏的力量。

  “那是我的病!”他可怜巴巴的说。

  “那还好!”西卜太太很不客气的回答。

  说完她走了,让邦斯怪不好意思的,暗暗的埋怨自己,觉得他多嘴的看护一片忠心,真是了不起;至于跌在饭厅里地砖上使他的病加重的那些痛苦,他倒反忘了。

  西卜女人看见施模克正在上楼。

  “你来,先生……我有坏消息告诉你!邦斯先生疯了!……你想得到吗,他光着身子从床上起来,跟着我……真的,他笔直的躺在那儿……你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不上来……他不行哪。我又没有做什么事引起他这种神经病,除非是提到了他从前的爱情,惹起了他的心火……男人的脾气真是看不透的!哼,都是些老色鬼……我不该在他面前露出胳膊,使他眼睛亮得象一对红宝石……”

  施模克听着西卜太太,好象她讲的是希伯来文。

  “我过分用了力,受了内伤,怕一辈子不会好了!……”

  西卜女人说着,装出一阵阵剧烈的痛苦。原来她不过有些筋骨酸痛,随便想到的;可是她灵机一动,觉得大可借题发挥,利用一下。“我真傻!看他躺在地下,我就一把抄起,直抱到床上,当时只象抱个孩子。可是现在我觉得脱力了!哎唷!好疼啊!……我要下楼了,你招呼病人吧。我要叫西卜去请普兰先生来给我瞧瞧!要是残废,我宁可死的……”

  她抓着楼梯的栏杆,一步步的爬,嘴里不住的哼哼叫痛,吓得每层楼上的房客都跑到了楼梯台上。施模克流着眼泪扶着她,一路把看门女人奋不顾身的事迹讲给大家听。不久,上上下下,四邻八舍,都知道西卜太太如何英勇,如何为了抱一个榛子钳而得了内伤,据说还有性命之忧呢。施模克回到邦斯身边,把管家婆受伤的情形告诉了他,两人都瞪着眼睛问:“没有她,咱们怎办呢?……”施模克看见邦斯跌了一交以后的神色,不敢再埋怨他。可是等到他弄明白了原委,就大声说道:

  “该死的古董!我宁可把它们烧掉,总不能丢了我的朋友!西卜太太把积蓄都借给了我们,还疑心她?那太没有道理了;可是也难怪,这是你的病……”

  “唉!这个病啊!我也觉得我自己变了。我可真不愿意叫你难过,亲爱的施模克。”

  “好吧,你要埋怨就埋怨我!别跟西卜太太找麻烦……”

  西卜太太终身残废的危险性,不消几天就由普兰医生给消灭了。这场病能治好,被认为奇迹,普兰在沼泽区的声望顿时大为提高。他在邦斯家里说那是靠她的身体结实。从第七天起,她又在两位先生家当差了,他们俩为此都十分高兴。

  经过了这件事,看门女人对两个榛子钳生活上的影响与权力,平空加了一倍。那一星期内他们又欠了债,由她代还了。西卜女人借此机会,毫不费力的从施模克手里弄到一张两千法郎的借票,据说那是她替两位朋友垫的钱。

  “哦!普兰医生的本领真了不得!”西卜女人对邦斯说,“放心,先生,他一定能把你治好,我的命就是他给救过来的!可怜的西卜已经拿我当死人了!……普兰先生想必告诉过你,我躺在床上一心一意只记挂你,我说:上帝啊,把我带去吧,让亲爱的邦斯先生活着吧……”

  “可怜的好西卜太太,你差点儿为了我残废!……”

  “唉!没有普兰先生,我早已躺在棺材里了。象从前那戏子说的,我只好听天由命!什么事总要看得开。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怎么办的?”

  “全靠施模克服侍我;可是我们的钱跟我们的学生都受了影响……我不知道他怎么对付的。”

  “急什么,邦斯!”施模克回答。“有西卜老头做我们的银行老板呢……”

  “这话甭提啦,亲爱的绵羊!”西卜女人叫道,“你们俩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积蓄存在你们那儿不是顶好吗?比法兰西银行还靠得住。只要我们有一块面包,你们就有半块……所以你那些话提也不值得提……”

  “好西卜太太!”施模克这么说着,出去了。

  邦斯对这个要求adtestamentum①的攻势一声不出。西卜女人看他心里烦恼,就说:

  “你相信吗,小宝贝,我在床上死去活来的时候——因为我真的差点儿回老家!——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丢下你们,让你们孤零零的,还有丢下两手空空的可怜的西卜!我们的积蓄一共也没多少,我不过随便跟你提一句,因为想到了我的死,想到了西卜。他真是个天使,把我服侍得象王后,为了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得昏天黑地。我是相信你们的,我对他说:得了吧,西卜,我的两位东家不会让你没有饭吃的……”

  ①拉丁文:为了写进遗嘱。

  对于这个针对遗嘱的攻势,邦斯一声不出,看门女人静静的等他开口。

  “我会把你交托给施模克的,”病人终于说了这一句。

  “啊,你怎么办都好!反正我相信你,相信你的良心……这些话都甭提啦,你要叫我不好意思了,好贝贝;你快点儿好吧,你比我们都活得长呢……”

  西卜太太心里很嘀咕,决意要她东家说明预备给她什么遗产。第一步,她等晚上施模克在病人床前吃晚饭的时候,出门去看普兰医生了。

  普兰医生住在奥尔良街。他占着底层的一个小公寓,包括一个穿堂,一个客厅,两间卧房。一边通穿堂一边通医生卧室的一间小屋子,改成了诊室。另外附带一个厨房,一间仆人的卧室,一个小小的地窖。小公寓属于正屋的侧面部分。

  整幢屋子很大,是帝政时代拆掉了一座老宅子盖起来的,花园还保留着,分配给底层的三个公寓。

  医生住的公寓四十年没有刷新过。油漆,花纸,装修,全是帝政时代的。镜子,框子的边缘,花纸上的图案,天花板,垩漆,都积着一层四十年的油腻灰土。虽是在沼泽区的边角里,这小公寓每年还得一千法郎租金。医生的母亲普兰太太,六十七岁,占着另外一间卧房。她替裤子裁缝做些零活,什么长统鞋套,皮短裤,背带,腰带,和一切有关裤子的零件;这行手艺现在已经衰落了。她是又要照顾家务,又要监督儿子的独一无二的仆人,她从来不出门,只在小花园中换换空气;那是要打客厅里一扇玻璃门中走出去的。她二十年前做了寡妇,把专做裤子的裁缝铺盘给了手下的大伙计;他老是交些零活给她作,使她能挣到三十铜子一天。她为独养儿子的教育牺牲一切。无论如何要他爬上高出父亲的地位。眼看他当了医生,相信他一定会发迹,她继续为他牺牲,很高兴的照顾他,省吃俭用,只希望他日子过得舒服,爱他也爱得非常识趣,那可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办到的。普兰太太没有忘了自己是普通女工出身,不愿意叫儿子受人嘲笑或轻视,因为这好太太讲话多用S音,正象西卜太太的多用N音。偶然有什么阔气的病人来就诊,或是中学的同学,或是医院的同事来看儿子,她就自动的躲到房里去。所以普兰医生从来不用为他敬爱的母亲脸红;她所缺少的教育,由她体贴入微的温情给补救了。铺子大约盘到两万法郎,寡妇在一八二○年上买了公债;她的全部财产便是每年一千一百法郎的利息。因此有好多年,邻居们看到医生母子的衣服都晾在小花园里的绳子上;为要省钱,所有的衣服都由老太太和仆人在家里洗。

  这一点日常琐事对医生很不利;人家看他这么穷,就不大相信他的医道。一千一的利息付了房租。开头的几年,清苦的家庭都是由矮胖的老太太做活来维持的。披荆斩棘的干了十二年,医生才每年挣到三千,让老太太大约有五千法郎支配。

  熟悉巴黎的人都知道这是最低限度的生活。

  病人候诊的客厅,家具十分简陋:一张挺普通的桃木长沙发,面子是黄花的粗丝绒的,四张安乐椅,六张单靠,一张圆桌,一张茶桌,都是裤子裁缝的遗物,当年还是他亲自选购的。照例盖着玻璃罩的座钟是七弦琴的形式;旁边放着两个埃及式的烛台。黄地红玫瑰花的布窗帘,居然维持了那么些年。儒依工厂这种恶俗的棉织物,想不到一八○九年奥贝尔康普夫初出品时还得到拿破仑的夸奖。①看诊间的家具,格式也相仿,大半拿父亲卧房里的东西充数。一切显得呆板,寒伧,冰冷。如今广告的力量在于一切,协和广场的路灯杆都给镀着金漆,让穷人自以为是有钱的公民而觉得安慰;在这种时代,哪个病家会相信一个没有名没有家具的医生是有本领的?

  ①儒依为法国地名。一七五九年,德国人奥贝尔康普夫在此创办了印花布织造厂。从此,该地以产“儒依布”而闻名于世。

  穿堂兼做饭厅;老妈子没有厨房工作或不陪老太太的时候,就在这儿做活。你一进门,看到这间靠天井的屋子,窗上挂着半红半黄的布窗帘,你就能猜到这个凄凉的,大半日没有人的公寓,虽说保持尊严,情形是怎么悲惨。壁橱里准是些发霉的面团,缺角的盘子,旧瓶塞,整星期不换的饭巾,总之是巴黎的小户人家舍不得的丑东西,早该扔进垃圾篓的。

  所以,在这个大家把五法郎一块的钱老放在心上老挂在嘴边的时代,三十岁的医生只能做个单身汉。他的母亲在社会上是拉不到一点关系的。十年之间,在他行医的那些家庭中,可以促成罗曼史的机会,他连一次也没碰上。他的病人,生活情形都和他的不相上下;他看到的不是小职员便是做小工业的。最有钱的主顾是肉店老板,面包店老板,和一区里比较大一些的零售商;这等人病好了,大多认为是天意,所以对这个拼着两腿走得来的医生,只要送两法郎的诊费就够了。医生的车马往往比他的学识更重要。

  平凡而刻板的生活,久而久之对一个最冒险的人也免不了有影响。人总是适应自己的境遇的,早晚会忍受生活的平庸。因此,普兰医生干了十年还继续在做他的苦工,而开场特别觉得苦闷的那种失意也早已没有了。虽然如此,他还存着一个梦想,因为巴黎人全有个梦想。雷蒙诺克,西卜女人,都做着自己的梦很得意。普兰医生的希望是碰到一个有钱有势的病人,由他一手治好,然后靠这个病人的力量谋到一个差事,不是什么医院的主任,便是监狱医生,或是几个大戏院的,或是部里的医生。他能当上区政府的医官就是走的这个路子。西卜太太介绍他去看她的房东皮勒罗先生,被他治好了。皮勒罗是包比诺伯爵夫人也就是部长的夫人的舅公,病愈之后去向医生道谢,看他清苦,便有心照应他,要求那个很敬重他的外甥孙婿,那时正在部长任上,给他弄到这个区政府的位置。这是五年以前的事,有了这笔微薄的薪水,普兰才放弃了铤而走险的出国计划。一个法国人,非到山穷水尽的田地是决不肯离开本国的。普兰医生特意登门向包比诺伯爵道谢;可是这位要人的医生是大名鼎鼎的毕安训,当然普兰没有取而代之的希望。十六年来,包比诺是当轴最亲信的十几位红人之一,可怜的医生以为得到了这位部长的提拔,不料结果仍旧隐没在沼泽区,在穷人与小市民中间混,只多了个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差事,逢着区里有死亡报告的时候去检验一下。

  普兰当年实习的成绩很好,开业之后非常谨慎,经验也不少了。并且在他手里死掉的病人,家属决不会起哄;他尽有机会inanimavili①研究各种各样的病。这样的人会有多少牢骚当然是可想而知的了。天生的瘦长脸本来已经很忧郁,有时候表情简直可怕:好比黄羊皮纸上画着一双眼睛,象答尔丢夫一样火辣辣的,神气跟阿尔赛斯特的一样阴沉。②医道不下于有名的毕安训,自以为给一双铁手压得无声无臭的人,该有怎样的举动,姿势,目光,你们自己去想象吧。他最幸运的日子可以有十法郎收入,而毕安训每天的进款是五六百:普兰不由自主的要作这个比较。这不是把民主所促成的妒恨心理暴露尽了吗?再说,这被压迫的野心家并没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地方。他为了想发财,曾经发明一种近乎莫里松丸的通便丸,交给一个转业为药剂师的老同学去发行。不料药剂师爱上昂必居喜剧院的一个舞女,破产了;而药丸的执照用的是药剂师的名义,那个了不得的发明便给后任的药房老板发了财。老同学动身上墨西哥淘金,又带走普兰一千法郎积蓄。他跑去问舞女讨债,反被人家当做放印子钱的。自从碰上好运治好皮勒罗老人之后,普兰没有碰到一个有钱的病家。

  他只能象只吃不饱的猫,在沼泽区拼着两条腿奔东奔西,看上一二十个病人,拿两个铜子到两法郎的诊费。③要遇到一个肯出钱的病家,对他简直比登天还难。

  ①意大利文:实地,活生生地。

  ②阿尔赛斯特为莫里哀名剧《恨世者》中的人物,以刚正不阿,性情暴烈着称。

  ③一法郎等于二十铜子(又译“苏”),或一百生丁。

  没有案子的青年律师,没有病家的青年医生,是巴黎特有的两种最苦闷的体面人:心里有苦说不出,身上穿的黑衣服黑裤子,线缝都发了白,令人想起盖在顶楼上的锌片,缎子背心有了油光,帽子给保护得小心翼翼,手套是旧的,衬衫是粗布的。那是首悲惨的诗歌,阴森可怕,不下于监狱里的牢房。诗人、艺术家、演员、音乐家等等的穷,还穷得轻松,因为艺术家天生爱寻快乐,也有得过且过,满不在乎的脾气,就是使天才们慢慢的变成孤独的那种脾气。可是那两等穿黑衣服而坐不起车的人,因职业关系只看到人生的烂疮和丑恶的面目。他们初出道的艰苦时期,脸上老带着凶狠与愤愤不平的表情,郁结在胸中的怨恨与野心,仿佛一场大火潜伏在那里,眼睛就是一对火苗。两个老同学隔了二十年再见的时候,有钱的会躲开那个潦倒的,会不认得他,会看着命运在两人之间划成的鸿沟而大吃一惊。一个是时来运来,登上了云路;一个是在巴黎的泥淖中打滚,遍体鳞伤。见了普兰医生那件外套与背心而躲开的老朋友,不知有多少!

  现在我们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在西卜女人假装重伤的那出戏里,普兰医生配搭得那么好。各种贪心,各种野心,都是体会得到的。他一方面看到门房女人的五脏六腑没有一点损伤,脉搏那么正常,动作那么灵活,一方面又听她高声叫痛,他就懂得她的装死作活是有作用的。把这假装的重症很快的治好,不是可以在本区里轰动一下吗?他便张大其辞的说西卜女人受的伤变了肠脱出,必须急救才有希望。他拿许多所谓秘方灵药给她,又替她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手术,结果非常圆满。他在德普兰医生的验方大全中找出一个古怪的病例,应用到西卜太太身上,还很谦虚的把这次的成绩归功于伟大的外科医生,说他自己不过是仿照名医的治疗罢了。巴黎一般初出道的人就是这样穷极无聊。只要能爬上台,什么都可以用作进身之阶;不幸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用不坏的,便是梯子也不能例外,所以每行里的新进人物简直不知道哪种木料的踏级才靠得住了。你自以为成功的事,有时巴黎人竟给你一个不理不睬。他们因为捧场捧腻了,便象宠惯的孩子一般撅着嘴,不愿意再供奉什么偶像;或者说句真话,有时他们根本找不到有才气的人值得一捧。蕴藏天才的矿山,出品也有停顿的时候,那时巴黎人就表示冷淡了,他们不是永远乐意把庸才装了金来膜拜的。

  西卜太太照例横冲直撞的闯进去,正碰到医生跟他的老母亲在饭桌上。他们吃着所有的生菜中最便宜的莴苣生菜。饭后点心只有一小尖角的布里乳饼,旁边摆着一盘四叫化水果,①看不少葡萄梗,还有一盆起码货的苹果。

  ①把葡萄,杏仁,无花果,榛子放在一处,叫做四叫化果子。

  “母亲,你不用走,”医生按着普兰太太的手臂,“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过的西卜太太。”

  “太太万福,先生万福,”西卜女人说着,望医生端给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喔!这位就是老太太?有这样一位能干的少爷,老人家真是好福气!因为,太太,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把我从死路上拉回来的。”

  普兰寡妇听见西卜太太这样恭维她的儿子,觉得她挺可爱。

  “亲爱的普兰先生,我这番来是报告你,反正咱们说说不要紧,可怜的邦斯先生情形很不好;并且为了他,我有话跟你谈……”

  “我们到客厅去坐吧,”普兰指着仆人对西卜太太做了个手势。

  一进客厅,西卜女人就长篇大论的讲她跟两个榛子钳的关系,又把借钱的故事添枝接叶的背了一遍,说她十年来对邦斯与施模克帮了不知多大的忙。听她的口气,要没有她那种慈母一般的照顾,两个老人早已活不成了。她自居为天使一流,扯了那么多的谎,浇上大把大把的眼泪,把普兰老太太也听得感动了。末了她说:

  “你明白,亲爱的先生,第一我要知道邦斯先生打算把我怎么安排,要是他死下来的话;当然,我决不希望有这一天,因为,太太,你知道,我的生活就是照顾这两个好人;可是,我要丢了一个,还可以照应另外一个。我是天生的热心人,只想做人家的母亲。要没有人让我关切,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我简直过不了日子……所以,倘使普兰先生肯替我在邦斯先生面前说句话,我真是感激不尽,一定会想法报答的。天哪!一千法郎的终身年金,可能算是多要吗,我问你?……这对施模克先生也有好处……咱们的病人对我说,他会把我嘱托给德国人,那是他心中的承继人……可是这先生连一句象样的法国话也说不上来,我能指望他什么?再说,朋友一死,心里一气,他可能回德国去的……”

  “亲爱的西卜太太,”医生的态度变得很严肃,“这一类的事跟医生不相干。倘使有人知道我替病家的遗嘱出主意,我的开业执照就要被吊销。医生接受病人的遗产,是法律禁止的……”

  “有这种混账法律吗!我要跟你分遗产,谁管得了?”西卜女人马上回答。

  “不但如此,我还要进一步告诉你,我不能违背我做医生的良心,对邦斯先生提到他的死。先是他的病还没有危险到这个地步;其次,这种话在我嘴里说出来,他要大受刺激,加重病势,那时他真的有性命之忧了……”

  “可是我老实不客气劝过他料理后事,他的病也不见得更坏……他已经听惯了!……你不用怕。”

  “这些话一句都甭提了,好西卜太太!……那是公证人的事,跟医生毫无关系……”

  “可是,亲爱的普兰先生,倘若邦斯先生自己问起你他的情形,要不要防个万一,那时你可愿意告诉他,把后事料理清楚也是恢复健康的好办法吗?……然后你再找机会替我说句话……”

  “哦!要是他跟我提到立遗嘱的话,我决不阻挡他。”

  “好啦,这不就得了吗!”西卜太太嚷着,“我特意来谢谢你为我费的心,”她把一个封着三块金洋的小纸包塞在医生手里,“眼前我只有这点儿小意思。啊!……我要有了钱,一定忘不了你,亲爱的普兰先生,你这还不象好天爷到了世界上来吗!……——太太,你家少爷真是个天使!”

  西卜太太站起身来,普兰太太挺客气的跟她行了礼,然后医生把她送到门外。到了这里,这位下层阶级的麦克白夫人,①忽然胸中一亮,好象给魔鬼点醒了似的,觉得医生对她假装的病既然收了诊费,一定能做她的同党。

  ①麦克白夫人为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中的主角,为野心女子的典型。

  “亲爱的普兰先生,”她说,“我受伤的事,你已经帮了忙,怎么不愿意说几句话,救救我的穷呢?……”

  医生觉得自己落在了魔鬼手里,他的头发被它无情的利爪一把抓住了。为这么一点小事而坏了名声,他不由得怕起来,马上想到一个同样阴险的念头。

  “西卜太太,”他把她拉回到看诊室里,“我欠你的情分,让我还了你吧,我在区政府的差事是靠你得来的……”

  “咱们平分就是了,”她抢着说。

  “分什么?”

  “遗产呀!”

  “你不了解我,”医生拿出瓦莱留斯·皮布利科拉①的神气。“这种话不能再提。我有个中学里的同学,非常聪明,我们特别知己,因为彼此的遭遇都差不多。我念医学的时候,他在念法律;我在医院里实习,他在诉讼代理人库蒂尔那儿办公事。我是裤子裁缝的儿子,他是鞋匠的儿子;他没有得到人家的好感,也没有张罗到资本;因为归根结底,资本还是要靠好感来的。他只能在芒特城里盘下一个事务所……可是外省人太不了解巴黎人的聪明,跟我的朋友找了许许多多的麻烦……”

  ①瓦莱留斯·皮布利科拉,罗马共和国创始人之一。以道德完美着称。约公元前五○三年去世。

  “那些坏蛋!”西卜女人插了一句。

  “是的,因为他们勾结起来,一致和他过不去,竟找出一些好象是我朋友不对的事,逼他把事务所盘掉;检察官也出面干涉了,那官儿是地方上的人,当然偏袒同乡。我这可怜的朋友叫做弗赖齐埃,比我还穷,比我还穿得破烂,家里的排场跟我的一样,躲在我们这一区里只能在违警法庭和初级法庭辩护,因为他也是个律师。他住在珍珠街,就靠近这里。你到九号门牌,走上四楼,就可看到楼梯台上有块小红皮招牌,印着:弗赖齐埃事务所。他专门替本区的门房,工人,穷人,办理诉讼,收费很便宜,人也很老实。因为凭他的本领,只要坏一坏良心,他早已高车大马的抖起来了。今天晚上我去看他。你赶明儿一清早去。他认得商务警察卢沙尔先生,初级法庭的执达吏塔巴罗先生,初级法庭庭长维泰尔先生,公证人特罗尼翁先生;在街坊上那些吃公事饭的里面,他已经是一个重要角儿了。倘使他做了你的代理人,倘使你能劝邦斯先生请他做顾问,那就象你一个人变了两个人。可是你不能象对我一样,向他提出那些有伤尊严的话。他非常聪明,你们一定谈得投机的。至于怎么酬谢他,我可以做中间人……”

  西卜太太很俏皮的望着医生,说:

  “上回老神庙街开针线铺的弗洛里蒙太太,为了姘夫的遗产差点儿倒霉,后来一个吃法律饭的给她把事情挽回了,你的朋友是不是那个人?……”

  “就是他。”

  “哎,你说她可有良心?”西卜女人叫起来,“人家替她争到两千法郎年金,向她求婚,她倒不答应;听说结果只送了一打荷兰布衬衫,两打手帕,整套内衣,就算谢了他!”

  “西卜太太,那些内衣值到一千法郎;那时弗赖齐埃在街坊上刚出头,也用得着衣衫。并且,一切代账她都照付,没有一句话……这件案子替弗赖齐埃招来了别的案子,现在他业务已经很忙;在我们眼里,大小主顾都是一样的……”

  “唉,世界上吃苦的就是那些好人!”看门女人回答,“好吧,普兰先生,再见了,谢谢你。”

  老鳏夫送命的惨剧,或者说可怕的喜剧,从此开场了。因缘凑合,他落在一般贪财的人手中,只能听他们摆布。还有最强烈的情欲在那里推波助澜:一个是嗜画如命的犹太人;一个是贪狠无比的弗赖齐埃,你要看到他躲在老巢里的模样准会发抖呢,一个是无恶不作,只要能搅上一笔资本连犯罪也不怕的奥弗涅人。以上所述可以说是这出喜剧的开场白;至于重要的角儿,至此为止都已经登场了。

  社会上的风俗往往很古怪,某些字的降级就是一个例子;要解释这个问题简直得写上几本书。你跟一个诉讼代理人通信而称呼他法学家,对他的侮辱就象写信给一个经营殖民地货色的大商人而称他为杂货商。上流社会的人照理应当懂得这些世故,因为他们的全身本领便是懂世故,可是他们之中还有很多不知道文学家这称呼对一个作者是最刻薄的羞辱。

  要说明语言的生命与死亡,最好以先生二字为例。Monsieur与Monseigneur是完全同样的意思,从前都是对诸侯贵族的称呼;可是Monsieur的sieur慢慢的变做了sire,sire现在只限于称呼王上,保留着“大人”的意义;至于Monsieur却是人人可用,仅仅是“先生”了。还有,Messire一字不多不少就是Monsieur的同义词,可是偶然有人在讣文上用了这个字,共和党的报纸就要大声疾呼,仿佛人家有意推翻平等似的。各级法院的法官、书记、执达吏、民间的法学专家、律师、诉讼代理人、法律顾问、辩护人、代办讼务的经纪人,都是包括在秉公执法或徇私枉法的这个阶级里的。其中最低的两级是经纪人和法学家。经纪人俗称为公差,因为他们除了包办讼务以外,还临时替执达吏做见证,帮助执行,可以说是民事方面的业余刽子手。法学家却是这一行特有的轻蔑的称呼:司法界中的法学家,等于文艺界中的文学家。①法国每个行业,由于同行嫉妒的关系,必有一些轻蔑的行话,刻薄的名称。但法学家,文学家,用作多数的时候就没有羞辱意味,说出来决不会得罪人。从另一方面说,巴黎所有的职业,都有批末等角儿把他们的一行拉到跟街上的无业游民和平民一般高低。无论哪一区,总有几个法学家,经纪人,正如中央菜市场必有些论星期放印子钱的;这些债主之于大银行,就好比弗赖齐埃之于诉讼代理人公会的会员。奇怪的是,平民阶级怕法律界的人,好象怕进时髦饭店一样;他们喝酒是上小酒店的,所以打官司也是找一般经纪人的。不管是什么阶级的人都只敢和同等地位的人打交道,这是不易之理。至于喜欢爬到上层去,站在高级的人前面不会自惭形秽,象博马舍敢把那个想折辱他的王爷的表摔在地上的,②只有少数优秀分子或是暴发户,尤其那般善于脱胎换骨的人往往有精彩表现。

  ①法文中的法学家与文学家,习俗认为有轻视意味,犹如我们说“吃法律饭的”,“耍笔杆的”。

  ②博马舍是法国十八世纪有名的喜剧家,原系钟表匠出身。某次在大庭广众之间,某贵人意欲加以羞辱,便拿一名贵的表给他,说:“先生,你对钟表是内行,请你告诉我这只表行不行。”——博马舍把众人扫了一眼,回答说:“先生,我好久不干这一行了,手也笨拙得很了。”——“喔,先生,别拒绝我的请求啊。”——“好吧,可是我告诉你我是很笨拙的。”于是他接过表来,打开盖子,举得老高,装做仔细研究的模样,然后一松手让它从半空中直掉到地上。他深深的行了个礼,说道:“先生,我不是告诉你吗,我的手笨拙透了。”说完他就走了,让某贵人在哄堂大笑中急急忙忙在地上抢救残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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