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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以后,西卜女人不走进邦斯的卧室,只隔着房门招呼施模克,说他的晚饭已经在饭厅里了。可怜的德国人脸色惨白,挂满了眼泪走出来。
“可怜的邦斯神志糊涂了,他竟把你当做一个坏人。那都是他的病哟,”施模克这么说着,想讨好西卜女人而同时不责备邦斯。
“喔!他的病,我真是受够了!告诉你,他又不是我的父亲,又不是我的丈夫,又不是我的弟兄,又不是我的孩子。他讨厌我,那么好,大家拉倒!你哪,你到天边,我也跟你到天边;可是一个人卖了命,拿出了真心,拿出了全部的积蓄,甚至连丈夫都来不及照顾,你知道,西卜病了,结果我还给人家当做坏人……那真是他妈的太那个了……”
“他妈的?”
“是的,他妈的!废话少说。咱们谈正经。你们该我三个月的钱,每月一百九十法郎,一共是五百七!我代付了两次房租,连捐税和小费,六百法郎,收条在这里;两项加起来,一千二不到,另外我借给你们两千,当然不算利息;总数是三千一百九十二法郎……除了这个,你至少还得预备两千法郎对付看护女人,医生,药,和看护女人的伙食。所以我又向皮勒罗先生借了一千法郎在这里,”她把戈迪萨尔给的一千法郎拿给施模克看。
施模克对她这笔账听得呆住了,因为他的不懂银钱出入,就好比猫的不懂音乐。
“西卜太太,邦斯是头脑不清楚!请你原谅他,照旧来服侍他,做我们的好天使吧……我给你磕个头求情吧。”
德国人说着跪在了地上,捧着这刽子手的手亲吻。
“听我说,小乖乖,”她把他扶了起来,亲了亲他的额角,“西卜病了,躺在床上,我才叫人去请了普兰医生。在这个情形之下,我的事一定要料理清楚。并且,西卜看我哭哭啼啼的回去,气恼得不得了,不准我再上这儿来了。他要收回他的钱,那也难怪,钱原来是他的。我们做女人的能有什么法儿?还了他三千二百法郎,说不定他的气会消下去。可怜的人!那是他全部的家私,二十六年的积蓄,流着汗挣来的。他明天一定要这笔钱,不能再拖了……唉,你不知道西卜的脾气;他一冒火,会杀人的呢。也许我能跟他商量,照旧来服侍你们。你放心,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预备受他的气,因为我太喜欢你了,你是一个天使。”
“不,我不过是个可怜虫,只知道爱我的朋友,恨不得牺牲了性命去救他……”
“可是钱哪……施模克先生,哪怕一个子儿不给我,你也得张罗三千法郎,对付你们的用途!你知道我要是你,我怎么办?我决不三心两意,立刻把没用的画儿卖掉七八张;再拿你屋子里因为没处放而靠壁堆着的,搬些出来补在客厅里。只要那儿数目不缺,管他这一张那一张!”
“干吗要补上去呢?”
“哎,他坏得很哪!不错,那是他的病,平常他是象绵羊一般的!他可能起来,东找西寻;虽说他软弱得连房门都出不来,万一他闯进客厅,画的数目总是不错啦!……”
“对!”
“将来等他完全好了,咱们再把卖画的事告诉他。那时你都推在我头上得啦,说要还我的钱,没有法儿。我才不怕负责呢。”
“不是我的东西,我总不能支配的……”老实的德国人很简单的回答。
“那么我去告一状,让法院把你和邦斯先生都传得去。”
“那不是要他命吗?……”
“这两条路你自己挑吧!……我的天!我看你还是先把画卖了,以后再告诉他……那时你拿法院的传票给他看。”
“好,你去告我们吧……那我总算有个理由……将来可以把判决书给他做交代……”
当天晚上七点钟,西卜太太跟一个执达吏商量过了,把施模克叫了去。德国人见了塔巴罗,当场听说要他付款;他浑身哆嗦的答了话,执达吏吩咐他和邦斯都得上法院去听候裁判。那个衙门里的小官儿和备案的公事,把施模克骇坏了,再也不敢抵抗。
“卖画就卖画吧,”他含着一包眼泪说。
下一天早上六点,玛古斯和雷蒙诺克一齐来把各人的画卸了下来。二千五百法郎的两张正式收据是这样写的:
本人兹代表邦斯先生,将油画四幅出售与埃利·玛古斯先生,共得价二千五百法郎整,拨充邦斯先生个人用途。计开:女像一幅,疑系丢勒所作;又人像一幅,属意大利画派;又荷兰风景画一幅,布勒盖尔①作;又《圣家庭》一幅,属佛罗伦萨画派,作家不详。
给雷蒙诺克的收据,措辞相仿;他的四张画是格勒兹,克洛德·洛兰,卢本斯,和梵·迪克的作品,②收据上部用法国画派、弗朗德勒画派含混过去了。
①布勒盖尔(约1525—1569),或其子(约1564—1638),弗朗德勒画家。
②克洛德·洛兰(1600—1682),法国画家、雕刻家;梵·迪克(1599—1641),弗朗德勒画家。
“这笔钱,使我相信了这些小玩意儿的确有点价值……”施模克拿到了五千法郎说。
“对啦,有点价值……”雷蒙诺克回答。“我很愿意出十万法郎统统买下来呢。”
邦斯有些次等的画堆在施模克屋里;奥弗涅人受了西卜女人之托,就在那一批中挑出几幅尺寸相同的放在老框子内,补足了八张空额。
埃利·玛古斯拿到了四张杰作,以算账为名,把西卜女人邀到自己家里。他拼命哭穷,吹毛求疵的指出画上的缺点,说要重新修过,只能出三万法郎佣金。他把法兰西银行印着一千法郎的辉煌耀眼的钞票摆在西卜女人面前,她看得动了心,接受了。玛古斯勒令雷蒙诺克也给西卜女人同样的数目,因为雷蒙诺克是要拿四幅画做抵押,向他借这笔钱的。玛古斯觉得那四幅太美了,舍不得再放手,便在下一天送了六千法郎给旧货商作为他的赚头,叫他开一张发票把画卖给了他。
西卜太太有了六万八千法郎财产,又把严守秘密的话对两个同党说了一遍。她请教犹太人,怎么样才能存放这笔款子而不让人家发见。
“你不妨买奥尔良铁路股票,目前市价比票面低三十法郎,三年之后包你对本对利;凭据只有几张纸,往皮包里一放就行了。”
“你在这儿等着,玛古斯先生,我得看邦斯先生亲属的代理人去,他要知道你对楼上那些东西肯出多少钱买……我去把他找来。”
“要是她做了寡妇,”雷蒙诺克对玛古斯说,“那倒对我正合适,你瞧她现在有钱啦……”
“倘使买了奥尔良股票,两年功夫她的钱还能加一倍。我的一些小积蓄就投资在这上面,做我女儿陪嫁的……趁律师没有来,咱们到大街上去溜溜吧。”
“西卜已经病得很重,”雷蒙诺克又道,“要是上帝愿意把他召回,我就能有个出色的女人管铺子,我的买卖也做得开了……”
西卜女人走进法律顾问的办公室,娇声娇气的说:
“你好,亲爱的弗赖齐埃先生,怎么你的门房说你要搬家了?”
“对啊,西卜太太;我在普兰医生屋子的二层楼上租了个公寓,就在他的上面。房东把屋子装修过了,怪漂亮的,我正想借两三千法郎,体体面面的布置一下。现在我负责照顾你跟玛尔维勒庭长两方面的利益了,就象我以前跟你说的一样……我不再干这个法律经纪人的行业,我要加入律师公会,非住得象个样儿不可。一定要有一套过得去的家具,一套藏书,巴黎的律师公会才让你登记。我是法学博士,见习过几年,如今又有了大人物做后台……啊,你说,咱们的事怎么啦?”
“我有笔积蓄存在银行里,”西卜女人对他说,“没有多少,不过三千法郎,二十五年苦吃苦熬省下来的,倘使你愿意接受,你就给我一张约期票,象雷蒙诺克说的,因为我自己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人家叫我怎办就怎办……”
“不,公会条例不准咱们律师出约期票的。这样吧,我给你一张收据,写明五厘起息;将来我要替你在邦斯的遗产上弄到一千两百终身年金的话,你就把收据还我。”
西卜女人发觉自己上了当,不做一声。弗赖齐埃便钉着说:
“不开口就是默认。明儿你给我送来。”
“喔!我很乐意先付公费,这样我的年金更靠得住了。”
弗赖齐埃点了点头,又说:“咱们的事怎么啦?昨天晚上我碰到普兰,似乎你对病人毫不留情哪。再象昨天那样来一次,他胆囊里准会生结石了……我看你还是缓和一点吧,好西卜太太,别叫良心过不去。一个人不是长命百岁的。”
“得了吧,什么良心不良心的!……你还想拿断头台来吓我吗?邦斯先生简直是个老顽固!你可不知道他呢!是他惹我冒火的!世界上再没比他更恶的人了,活该受他亲戚的那一套……他又刁,又毒,又是死心眼儿!……我把答应你的话做到了,现在玛古斯先生在我们那儿等你。”
“好!……我跟你同时赶到就是了。你年金的多少全靠那个收藏的价值;要是有八十万,你一年就能有一千五……那是个很大的数目呢!”
“那么,我去吩咐他们估价的时候要绝对公平。”
一小时以后,邦斯正睡得很熟。他从施模克手里吃了一点医生开的安神药,可是被西卜女人私下把量加了一倍。弗赖齐埃,雷蒙诺克,玛古斯,这三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把老音乐家收藏的一千七百件东西,一样一样的仔细看过来。施模克也睡在那里,所以那些乌鸦尽可以嗅着死尸,为所欲为了。
玛古斯屡次对著作品出神,看到什么杰作便指点雷蒙诺克,告诉他作品的价值,和他讨论;那时西卜女人就得警告他们:“别出声呀!”
四个人各有各的贪心,都希望物主早死,如今趁他睡着的时候先来掂一掂遗产的斤两:这样的一幕叫人看了真是揪心。他们直花了三小时才把客厅里的东西看完。
“平均计算,”吝啬的老犹太说,“这儿每件东西值一千法郎。”
“那么总共有一百七十万了!”弗赖齐埃听着愣住了。
“对我是不值的,”玛古斯眼里发出一道冷光,“我不会出到八十万以上;因为你不知道那些东西要在铺子里搁多久……有些精品要过十年才卖得出,那时进价以复利计算已经加了一倍;可是我要买的话是付现款的。”
“卧室里还有彩色玻璃,珐琅,小型画,金银的鼻烟壶等等,”雷蒙诺克在旁提了一句。
“能去瞧瞧吗?”弗赖齐埃问。
“让我去看看他是不是睡得很熟,”西卜女人回答。
门房女人做了个手势,三只掠食的鸟便走了进去。
“那边是精品,”玛古斯指着客厅说,他的白须根根都在那里颤动,“这儿是贵重的宝物!而且是何等的宝物!帝王的宫中也没有比这儿更美的东西。”
雷蒙诺克瞧着那些鼻烟壶,眼睛亮得象两颗宝石。弗赖齐埃,沉着,冷静,象一条蛇在地上竖了起来,扯着他的扁脑袋,姿势活象画家笔下的靡非斯特。这三个不同的吝啬鬼,对黄金的饥渴象魔鬼贪嗜天堂上的露水一样,不约而同对宝物的主人瞧了一眼,因为他在床上动了一动,仿佛一个人做恶梦时的动作。给三道魔鬼般的目光注视之下,病人突然睁开眼睛,大叫起来:
“有贼!有贼!……警察呀!有人谋杀我呀!”
显而易见,他虽然醒了,还是在做梦,因为他在床上坐起,眼睛越睁越大,白白的定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玛古斯和雷蒙诺克抢着望门外跑,可是被一句话喝住了:
“玛古斯!……我给人出卖了!……”
病人是被保护爱物的本能惊醒的,这情绪至少和保卫生命的本能一样强。
“西卜太太,这一位是谁?”他一看到弗赖齐埃,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弗赖齐埃却呆呆的站在那儿。
“哎啊!你想我能把他赶出去吗?”她眨巴着眼睛说,同时对弗赖齐埃递了个暗号,“这先生才来,代表你的亲属来看你……”
弗赖齐埃竟没法不露出佩服西卜女人的表情。
“是的,先生,我代表玛尔维勒庭长太太,代表她的丈夫,她的女儿,来向你道歉。他们无意中知道你病了,很想亲自来招呼你……接你到玛尔维勒田庄上去养病;包比诺子爵夫人,你那么喜欢的赛西尔,预备做你的看护……她在她母亲面前替你分辩,现在庭长太太也觉得她自己错了……”
“哼!我的承继人派你来,”邦斯气得直嚷,“还给你找了一个巴黎最有眼光的鉴赏家,最精明的专家!……啊!你的故事倒编得不错!”他说到这里象疯子一般哈哈大笑。“你们来估我的画,估我的骨董,估我的鼻烟壶!估我的微型画!……好,你们估价吧!你找的人不但每样都内行,而且还有钱买,他是上千万的富翁哪……我的遗产,我那些亲爱的家属用不着久等了,”他含讥带讽的说,“他们把我勒死了!……嘿,西卜太太,你自称为我的母亲,可趁我睡觉的时候,把一些做买卖的,跟我竞争的,和玛尔维勒家的人,带到这儿来!……——你们都替我滚出去!……”
可怜虫又是愤怒又是害怕,冲动之下,竟撑起瘦骨嶙峋的身子站了起来。
“抓住我的胳膊,先生,”西卜女人扑上去扶着他,不让他倒下来。“你静静吧,那些人都走了。”
“我要瞧瞧我的客厅去!……”快死的病人说。
西卜女人做个手势叫三只乌鸦赶快飞走;然后她抓着邦斯,也不理会他的叫喊,象捡一根羽毛似的把他抱起来放倒在床上。看见可怜的收藏家完全瘫倒了,她便出去关上大门。
邦斯的三个刽子手还在楼梯台上,西卜女人招呼他们等一会;同时她听见弗赖齐埃正在对玛古斯说:
“你们俩得共同署名写一封信,说愿意出九十万现款承买邦斯先生的收藏;将来我们一定让你们大大的赚一笔。”
然后他咬着西卜女人的耳朵说了一个字,只有一个字,而且是谁也听不见的;说完他和两个商人下楼到门房里去了。
看门女人回进屋子,可怜的邦斯问:
“西卜太太,他们走了吗?”
“谁?……谁走了?……”她反问他。
“那些人呀……”
“那些人?……怎么,你看到了人?……刚才你热度多高,要不是我在这儿,你早已从窗里跳出去了,现在你又跟我说什么人……你头脑老是不清楚吗?……”
“怎么?刚才这儿不是有位先生,说是我亲属派来的吗?……”
“你还要跟我胡闹?……哼,你该叫人送到哪儿去,你知道吗?送到沙朗通!……你见神见鬼的看到人!……”
“怎么没有人,埃利·玛古斯!雷蒙诺克!……”
“啊!雷蒙诺克,你看到雷蒙诺克是可能的;他来告诉我可怜的西卜情形很不好,我只能丢下你不管了。你知道,第一得救我的西卜。只要我男人一闹病,我就谁都不理了。你静下来睡两个钟点吧,我已经打发人去请普兰医生,等会我跟他一起来……你喝点水,乖乖的睡吧。”
“真的没人到我屋子里来过吗,我刚才醒来的时候?……”
“没有!你也许在镜子里看到了雷蒙诺克。”
“你说得不错,西卜太太,”病人又变得绵羊一般了。
“啊,你这才懂事啦……回头见,小宝宝,乖一点儿,我马上来的。”
邦斯听见大门一关上,便集中最后一些精力爬起来,心里想着:
“他们欺骗我!偷我东西!施模克是个孩子,会让人家捆起来装在袋里的!……”
他觉得刚才那可怕的一幕明明是真的,决不象幻觉;因为一心要求个水落石出,他居然挨到房门口,费了好大的劲把门打开,走进客厅。一看到心爱的画,雕像,佛罗伦萨的铜器,瓷器,他马上精神为之一振。餐具柜和古董橱把客厅分成两半,拦做两条甬道;收藏家穿着睡衣,光着腿,脑袋在发烧,在甬道里绕了一转。作为主人,他先把作品数了数,并没缺少。他正要退出来,忽然瞧见塞巴斯蒂亚诺·代·皮永博的《马耳他骑士的祈祷》,给换了一张格勒兹的肖像。一有疑心,他头脑里立刻象雷雨将临的天上划了一道闪电。他把八幅名画的地位看了一遍,发觉全部调换了。可怜虫顿时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往地板上倒了下去。他这一晕简直人事不知,在地上躺了两小时;直到施模克睡醒了,从房里出来预备去看他朋友的时候方始发现。施模克好容易才把快死的病人抱起,放在床上给他睡好。可是他跟这个死尸般的朋友一说话,就发觉他目光冰冷,嘟嘟囔囔的不知回答些什么;这时德国人非但没有惊惶失措,反倒表现出英勇无比的友谊。
给无可奈何的情形一逼,这孩子般的人居然有了灵感,象慈母或动了爱情的妇女一样。他把手巾烫热了(他也会找到手巾!)裹着邦斯的手,放在邦斯胸口,又把出着冷汗的脑门捧在自己手里。他拿出不下于古希腊哲人阿波里奴斯·德·蒂阿纳①的意志,把朋友的生命救了回来。他吻着朋友的眼睛,仿佛意大利雕塑家在《圣母哭子》的浮雕上表现马利亚亲吻基督。超人的努力,象慈母与情人一般的奋斗,把一个人的生命灌输给另一个人的结果,终于见了功效。半小时以后,邦斯的身体暖了,恢复了人样:眼睛有了神采,身上的暖气使身内的器官又活动起来。施模克拿着提神的药水和了酒,给邦斯喝了:生机传布到全身,早先象顽石一般毫无知觉的脑门上又发出点儿灵性。那时邦斯才明白,他能够苏生是靠了多么热烈的情意和多么了不起的友谊。他觉得脸上给刚刚哭过的好德国人洒满了眼泪,便说了句:
“没有你,我早死了!”
①阿波里奴斯·德·蒂阿纳(?—97),古代小亚细亚哲学家。师承毕达哥拉斯。
施模克在那里又是笑又是哭。他为了希望朋友开口,焦急的痛苦已经近于绝望;他已经筋疲力尽,所以一听到邦斯的话,就象破皮球似的泄了气。这一回是轮到他支持不住了,他把身子往软椅上倒了下去,合着手做了个极诚心的祷告感谢上帝。在他心目中,邦斯的复活是一个奇迹!他并不以为自己心中的愿望有什么作用,却相信一切都由于上帝的神力。
其实这种奇迹是医生们常常看到的很自然的结果。倘使有两个病情相仿的人,一个得到温情的安慰,有关切他生死存亡的人照顾,一个是由职业的看护服侍:那么一定是后者不治而前者得救的。这是人与人之间不由自主的交感作用;医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以为病人得救是由于服侍周到,由于严格听从医生的嘱咐;可是很多做母亲的都知道,持久的愿望的确有起死回生之力。
“亲爱的施模克!……”
“别说话,我能听到你的心的……你歇歇吧,歇歇吧!”老音乐家微笑着说。
“可怜的朋友!高尚的心胸!你是上帝的孩子,永远生活在上帝身上的!只有你爱我!……”邦斯断断续续的说话,有一种从来未有的音调。
快要飞升的灵魂,整个儿都在这几句话里表现出来,施模克听了简直象体验到爱情似的,达于极乐的境界。
“你活呀!你活呀!我可以象狮子一样的勇猛,我一个人能养活两个人。”
“你听着,我的好朋友,我的忠实的,亲爱的朋友!你得让我说话,我快来不及了。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受了这些接二连三的打击,怎么还能恢复?”
施模克哭得象孩子一样。
“你先听着,听完了再哭,”邦斯说,“别忘了你是基督徒,应当逆来顺受,我给人家偷盗了,而偷的人便是西卜女人……跟你分手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些人情世故,你是完全不懂的……他们偷了我八张画,值到很大的一笔钱呢。”
“对不起,是我卖掉的……”
“你?……”
“是我……”可怜的德国人回答。“我们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传票?……谁告了我们?……”
“你等一下!……”施模克说着,出去把执达吏交给他的公文拿了来。
邦斯仔仔细细的看过了,让公事在手里掉了下来,一声不出。他生平只知道观察人类的创作,从没注意到道德方面,这时才把西卜女人的诡计一桩桩的想起。于是他艺术家的谈吐,罗马画院时代的才气,又回复了一刹那。
“施模克,我的好人,现在你得象小兵一样的服从我。你听着!你下去到门房里对那万恶的女人说,我要再见见我外甥派来的那个人,要是他不来,我就有意思把收藏送给博物院,因为我要立遗嘱了。”
施模克照着他的吩咐去做了;可是他才开口,西卜女人就笑了一笑:
“施模克先生,咱们亲爱的病人才发了一场恶热,说看到屋子里有人。我可以拿我的一生清白赌咒,咱们病人的亲属压根儿没有派什么人来……”
施模克一五一十把话回报了邦斯。
“想不到她这么厉害,这么奸刁,这么阴险,”邦斯微笑着说,“她扯谎直扯到自己的家里去了!你知道吗,她今儿早上把一个叫做埃利·玛古斯的犹太人,雷蒙诺克,还有一个人我不认识,可是比其他两个更丑,带到这儿来。她预备趁我睡觉的时间估我的遗产,碰巧我醒过来,撞见他们三个拿着我的鼻烟壶正在估价。那陌生人自称为卡缪索他们派来的,我跟他讲了话,无耻的西卜女人硬说我是做梦,可是施模克,我并没做梦!我明明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他和我说过话……至于那两个做买卖的,吃了一惊,当场溜了……我以为西卜女人会露马脚的……想不到我没有成功。我要另外做个圈套,叫那坏女人上当!……可怜的朋友,你把西卜女人当做天使,哪知她一个月来为了贪心老是在折磨我,希望我快死。我本不愿意相信一个忠心耿耿服侍我们多年的女人能坏到这地步。这一念之差,我把自己断送了……告诉我,那八张画,人家给了你多少钱?……”
“五千法郎。”
“天哪!它们至少值到二十倍!这是我全部收藏的精华。我来不及告到法院去了;并且你上了那些坏蛋的当,也得给牵涉进去……那就要了你的命!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司法!那是世界上的阴沟,集卑鄙龌龊之大成……看到那么些丑恶,象你那样的心灵是受不了的……何况你现在还有相当的财产。
那八张画当初是我出四千法郎买来的,已经藏了三十六年……再说,他们偷盗的手段也真高明。我已经在坟墓边上了,心上只牵挂你一个人……你这个最好的好人。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我可不愿意你给人家偷盗。所以你得提防所有的人,可是你就从来不知道提防。我知道你有上帝保护;可是万一上帝把你忘了一刹那,你就得象条商船似的给海盗抢得精光了。西卜女人是个妖魔,她害了我的命!你还把她当作天使!我要叫你看看她的本相。你现在去托她介绍个公证人替我立遗嘱……然后我想法叫你把她当场活捉……”
施模克听着邦斯的话好象听着天书。天底下会有西卜女人那样恶毒的人,倘使邦斯看得不错的话,那岂不是没有上帝了吗?
“可怜的邦斯情形很坏,”德国人到门房里对西卜太太说,“他想立遗嘱了;请你给找个公证人来……”
这话是当着好多人说的,因为西卜的病差不多没希望了,雷蒙诺克和他的姊妹,从隔壁过来的两个看门女人,房客们家里的三个老妈子,靠街的二层楼上的房客,都站在大门口。
“喔!你自己去找吧,”西卜女人含着一包眼泪叫道,“你们爱叫哪个立遗嘱都可以……可怜的西卜快死了,我还离开他吗?……哪怕一百个邦斯我也不稀罕,我只要救我的西卜,唉,结婚三十年,他从来没有叫我伤过一次心!……”
说完她走了进去,让施模克愣在那里。
“先生,”二楼的房客问,“邦斯先生的病真是很厉害吗?……”
这房客叫做约利瓦,是法院登记处的职员。
“刚才差点儿死了!”施模克不胜痛苦的回答。
“靠近这儿,”约利瓦接着说,“圣路易街上有位特罗尼翁先生,他是本区的公证人。”
“要不要我替你去请呢?”雷蒙诺克问。
“好极了……”施模克回答,“我朋友病成这样,西卜太太又不能陪他,我就没法抽身啦……”
“西卜太太说他发疯了!……”约利瓦又说。
“邦斯发疯?”施模克骇然叫起来,“喝,他头脑比什么时候都灵活呢……我就担心是回光返照。”
周围所有的人当然很好奇的听着这些话,而且印象很深。
施模克是不认识弗赖齐埃的,也就没注意到那张撒旦式的脸和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刚才那幕大胆的戏,也许超过了西卜女人的能力,实际上是弗赖齐埃在她耳边提了一句,在幕后主使的;可是她的表演的确非常精彩。当众宣告病人发疯,原是恶讼师为这篇文章预先安排好的伏笔。早上的事叫弗赖齐埃有了准备;因为他要不在的话,老实的施模克下楼叫西卜女人去请邦斯家属的代表的时候,她一时心慌意乱,也许会圆不过谎来。至于雷蒙诺克,他看见普兰医生来了,巴不得溜之大吉,原因是这样的:——十天以来,雷蒙诺克正在代行上帝的职司;这是法律所痛恨的,因为它认为赏罚大权应当由它包办才对。雷蒙诺克无论如何想摆脱他幸福的障碍。而他所谓的幸福是把妖娆的看门女人娶过来,使自己的资本增加两倍。他看见小裁缝喝着药茶,就有心把他无关紧要的病变为致命的绝症,而贩卖废铜烂铁的行业又给了他下手的方便。
一天早上,他靠着铺门抽着烟斗,正在想象玛德莱娜街上的铺子,穿得漂漂亮亮的西卜太太坐镇在那儿……他忽然眼睛一转,看到一个氧化很厉害的圆铜片,大小象五法郎一枚的洋钱,便马上灵机一动,想很经济的用西卜的药茶把它洗干净。他在铜片上系了一根线,每天等西卜女人去服侍两位先生的时候,以探望他的裁缝朋友为名,过去坐上几分钟,把铜片浸入药茶,临走再提着线拿回去。俗称为铜绿的这些酸性的东西,使有益身体的药茶有了侵害身体的毒素,虽是份量极微,也产生了可惊的效果。从第三天起,可怜的西卜头发脱了,牙齿动摇了,身体上调节的机能都被这微乎其微的毒物破坏了。普兰医生看到药茶发生这种作用,不由得左思右想起来,因为他有相当学识,断定必有个破坏性的因素在那里作怪。他瞒着大家把药茶拿回去亲自化验,可是什么都没找到。因为那一天,雷蒙诺克看着自己的成绩也有点害怕了,没有把致命的铜片放进去。普兰医生对自己对科学的唯一的交代,只有认为在潮湿的门房里,整天伏在桌上,对着装有铁栅的窗子,长期枯坐的生活,可能使裁缝的血因为缺少运动而变质,何况还有阳沟的臭气永远把他熏着。诺曼底街是巴黎最老的街道之一,路面开裂,市政府还没装置公共的水龙头,家家户户的脏水都在乌黑的阳沟里慢腾腾的淌着,渗进街面:巴黎特有的那种泥浆便是这么来的。
西卜女人老是奔东奔西的活动着;工作勤奋的丈夫,却老对着窗洞象苦行僧一样的坐着。裁缝的膝盖,关节不灵活了,血都集中在上身;越来越瘦的腿扭曲了,差不多成为废物。所以大家久已认为西卜黄铜般的脸色是一种病态。而在医生眼中,老婆的强壮和丈夫的病病歪歪,更是势所必然的结果。
“我可怜的西卜害的是什么病呀?”看门女人问普兰医生。
“好西卜太太,他的病是当门房得来的……一般性的干枯憔悴,表示他害了不可救药的坏血症。”
普兰医生早先的疑心已经化解,因为他想到一个人犯罪必有目的,必有利害关系,而象西卜那样的人,谁又会害他的命呢?他的老婆吗?医生明明看到她替西卜的药茶加糖的时候,自己也喝上几口的。凡是逃过社会惩罚的许多命案,通常都因为象这一桩一样,表面上并没有暴行的证据,杀人不用刀枪,绳索,锤子那一类笨拙的方法,但尤其因为凶杀发生在下等阶级里面而并无显着的利害关系。罪案的暴露,往往是由于它的远因,或是仇恨,或是谋财,那是瞒不过周围的人的。但在小裁缝,雷蒙诺克,与西卜女人的情形中,除了医生,谁也没有心思去推究死因。黄脸的病歪歪的门房,一方面老婆对他很好,一方面既无财产,又无敌人,旧货商的动机与痴情,西卜女人的横财,都是藏在暗里的。医生把看门女人和她的心事看得雪亮,认为她能折磨邦斯,可并没犯罪的动机与胆量;何况医生每次来,看她拿药茶递给丈夫的时候,她总还先尝一下。这案子本来只有普兰一个人能揭破,可是他以为病势的恶化完全是出于偶然,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例外,就因为有这种例外,医生这一行才不容易对付。不幸裁缝平素萎靡不振的生活早已把他身子磨坏,所以受到一点儿轻量的铜绿就把命送掉了。而街坊上的邻居和多嘴的妇女,对他暴病身亡的不以为奇,也等于替雷蒙诺克开脱。
“啊!”一个邻居说,“我早说过西卜身体不行了。”
另外一个接口道:“他工作太多,这家伙!他火气上了头。”
“他不肯听我的话,”第三个又说,“我劝他星期日出去溜溜,另外也该停一天工,一礼拜玩两天也不能算多。”
街谈巷议往往是警察分局长破案的线索,司法当局也利用这个平民阶级的皇帝做耳目;如今关于西卜的舆论把他暴卒的原因完全给解释清楚,毫无可疑之处了。可是普兰若有所思的神气,烦躁不安的眼睛,使雷蒙诺克慌得厉害;所以他一看见医生来到,就向施模克自告奋勇,请弗赖齐埃认识的那个特罗尼翁去了。
“赶到立遗嘱的时候,我再来,”弗赖齐埃附在西卜女人的耳边说,“虽然你心里很难过,还得看着你的谷子。”
小讼师象影子一般轻飘飘的溜走了,半路上碰到他的医生朋友。
“喂,普兰,一切顺利,”他说。“咱们得救啦!……今晚上我把情形告诉你!你喜欢什么位置,早点儿打定主意吧,包在我身上!至于我哪,初级法庭庭长是稳的了!这一回我再向塔巴罗的女儿提亲,可不会被拒绝啦……我还要替你做媒,把那初级法庭庭长的孙女儿,维泰尔小姐介绍给你。”
普兰听着愣住了,弗赖齐埃把他丢在那里,象箭头似的直奔大街,对街车招了招手,十分钟之后就到了舒瓦瑟尔街的上段。那时大约四点钟,弗赖齐埃知道只有庭长夫人一个人在家,因为法官决不会在五点以前离开衙门。
玛尔维勒太太这次对他的另眼相看,证明勒勃夫先生对瓦蒂奈尔太太的诺言已经兑现,替弗赖齐埃说过好话。阿美莉招呼他的态度可以说近乎亲热了,当年蒙庞西埃公爵夫人对雅克·克莱芒想必也是如此;①因为这个小律师是她的一把刀。玛古斯和雷蒙诺克共同署名写了封信,声明愿意出九十万现款承买邦斯的收藏,弗赖齐埃拿出这封信以后,庭长太太瞧着他的眼光可完全反映出那个数字,好比一道贪欲的巨流直冲到小律师面前。
①蒙庞西埃公爵夫人(1552—1596),波旁王族出身,与当时在位的瓦卢瓦—昂古莱姆王族的亨利三世不睦。雅克·克莱芒教士(1567—1589),为刺杀亨利三世的凶手。据说他行刺的凶器是公爵夫人提供的。
“庭长先生要我约你明天来吃饭,”她说;“没有什么外客,不过是我的诉讼代理人德罗什的后任,高德夏先生;我的公证人贝蒂埃先生;还有小女和小婿……吃过饭,你,我,公证人,诉讼代理人,我们可以照你上次要求的办法谈一谈,同时我们要全权委托你。那两位一定能听从你的主意,帮你把那件事儿办妥。至于庭长先生的委托书,你需要的时候我随时可以交给你……”
“病人死的那一天我就用得着……”
“我们先给你准备好就是了。”
“庭长太太,我所以要求有份委托书,要求府上的诉讼代理人别出面,倒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们……我要替人出力的话,我是把自己整个儿贡献出来的。所以,太太,我希望我的保护人(我不敢把你们看作当事人),对我一样的忠实,一样的信任。您可能以为我这样做是要抓住生意;不是的,太太,不是的;如果出了点小小的乱子……因为在遗产案子里,尤其目标有九十万法郎的数目,一个人往往要给拖到……那时您总不能让高德夏先生那样的人为难,他的清白是无可批评的;可是对一个无名小卒的经纪人,您尽可把全部责任推在他头上……”
庭长太太望着弗赖齐埃,不觉深表佩服。她说:
“你将来不是爬得极高,便是跌得极重。我要是你,我才不眼红什么初级法庭庭长,我要上芒特去当一任检察官,大大的干一番。”
“您等着瞧吧,太太!初级法庭的位置对维泰尔先生是匹驽马,对我却是匹战马。”
这样谈着,庭长太太对弗赖齐埃说出了更进一步的心腹话。她说:
“你既然这样关切我们的利益,我不妨让你知道我们的难处和希望。以前小女跟一个现在开着银行的油滑小子提亲的时候,庭长就有心扩充玛尔维勒产业,把当时有人出卖的几块牧场买下来。后来我们为了嫁女儿,把那美面的庄子放手了,那是你知道的;可是我只有这个女儿,我还希望把剩下的牧场买进,因为一部分已经给别人买去。业主是个英国人,在那儿住了二十年,预备回国了。他盖着一所精致的别墅,风景极好,一边是玛尔维勒花园,一边是草地,这草地从前也是英国人的。他为了要起造大花园,曾经花了很多钱,把小树林和园亭等等大加修葺。这乡下别墅跟它附属的建筑物,正好衬托出四周的形胜,和我女儿的花园又只有一墙之隔。屋子连同牧场的价钱大概是七十万法郎,因为每年的净收入是两万……但要是瓦德曼先生知道我们想买,马上会多要二三十万,因为照乡下出卖田产的惯例,建筑物不算钱的话,他是有损失的……”
“可是,太太,您那份遗产可以说十拿九稳了;我有个主意在这儿,我能代您出面,用最低价买进那块地。我跟卖主的手续不用经过官方,象地产商一样办法……我不妨就用那个身分去跟英国人接洽。这种事我很内行,在芒特专门干这一套;瓦蒂奈尔事务所的资本,就是这样的增加了一倍,因为是我替他经手……”
“你跟小瓦蒂奈尔太太的关系敢情就是这么来的……那位公证人现在该很有钱啦?……”
“可是瓦蒂奈尔太太也真会花……所以,太太,您放心,我一定替您把英国人收拾得服服贴贴……”
“你要办到这一点,那我真感激不尽了……再会,亲爱的弗赖齐埃先生,明儿见。”
弗赖齐埃临走对庭长太太行的礼不象上次那样卑恭了。
“明儿我要在玛尔维勒庭长家吃饭了!”弗赖齐埃心里想。
“得了,这些人都给我抓住了。不过要完全控制大局,还得利用初级法庭的执达吏塔巴罗,去间接支配那德国人。塔巴罗从前不愿意把独养女儿给我,我当了庭长就不怕他不肯了。红头发,高身量,害着肺病的塔巴罗小姐,从母亲手里承继了一所王家广场上的屋子,那我不是有被选资格了吗?将来她父亲死后,总还能有六千法郎一年的收入。她长得并不漂亮;可是天哪!从一文不名一跳跳到一万八千的进款,可不能再管脚下的跳板好看不好看啦!”
从大街上回到诺曼底街,他一路做着这些黄金梦:想到从此不愁衣食的快乐,也想到替初级法庭庭长的女儿维泰尔小姐做媒,攀给他的朋友普兰。跟医生合作之下,他可以在一区里称霸,控制所有的选举,不论是市里的,军队里的,中央的。①他一边走一边让自己的野心象奔马般飞腾,大街的路程也就显得特别短了。
①军队里的选举,系指国家禁卫军的选举军官。因路易-菲力浦治下的禁卫军为民团性质,由中产阶级与工商人士组成。
施模克上楼回到朋友身边,告诉他西卜快死了,雷蒙诺克请特罗尼翁公证人去了。邦斯听着不由得一怔,以前西卜女人滔滔不绝的跟他胡扯的时候,常常提到这名字,说那公证人如何如何诚实,要介绍给他。病人从早上起已经满腹狐疑,这时更恍然大悟,使他那个捉弄西卜女人,叫轻信的施模克把她完全揭穿的计划,给修正得更完满了。
“施模克,”他拿着他的手说,可怜的德国人被这么多的新闻这么多的事搅糊涂了;“屋子里要乱起来了;倘若门房西卜快死,咱们就可以有一忽儿的自由,就是说可以暂时摆脱一下奸细,因为人家一定在那里刺探我们。你出去,雇一辆车上戏院,找爱洛伊丝小姐,告诉她我临死之前想见她一面,希望她十点半完场以后到这儿来。你再去找你的朋友施瓦布和勃吕内,约他们明儿早上九点来看我,要做得象走过这儿顺便来的……”
老艺术家自知不久人世之后所定的计划是这样的:他要使施模克有钱,指定他为全部遗产的继承人;而为预防人家跟德国人捣乱起见,他预备当着见证把遗嘱口述给公证人,令人不能说他精神错乱,而卡缪索他们也找不到藉口来攻击他对遗产的处理。听到特罗尼翁的名字,他认为其中必有阴谋:先是公证人可能把遗嘱订得不合法定方式,使它失效;其次,西卜女人一定有心出卖他,早就定下什么诡计。他就想将计就计,叫特罗尼翁口授一份遗嘱,由他亲笔书写,封固,藏在柜子的抽斗内。然后他打算要施模克躲入床后的小房间,把西卜女人来偷遗嘱,拆开来念过了再封好等等的勾当,一一看在眼里。然后,明天早上九点,他另外请个公证人,立一份合格的无可批驳的遗嘱,把昨天那份撤销。一知道西卜女人在外边说他发疯,说他白日见鬼,他就觉得背后必有庭长太太的深仇宿恨在作怪,她既要报复,又要谋他的财产;因为两个月以来,可怜虫躺在床上失眠的时候,长时间孤独的时候,把一生的事都细细温过一遍了。
古往今来的雕塑家,往往在坟墓两旁设计两个手执火把的神像。这些火把,除了使黄泉路上有点儿亮光之外,同时照出亡人的过失与错误。在这一点上,雕塑的确刻画出极深刻的思想,说明了一个合乎人性的事实。临终的痛苦自有它的智慧。我们常常看到一般普通的年纪轻轻的姑娘,头脑会象上百岁的老人一样,她们能预言未来,批判家人,决不给虚情假意蒙蔽。这是死亡带来的伟大。而值得注意的是,人的死有两种不同的方式。洞烛过去或预言未来那样的能力,只限于因躯壳受伤,因肉体生活遭到破坏而致命的人。凡是害坏疽病的,例如路易十四;或是害肺病的,或是发高热的,例如邦斯,或是患胃病的,例如莫尔索太太,或是生龙活虎般的人受了重伤,例如兵士:这种人就能洞察幽微,死得奇特,死得神妙;至于另外一些病人,可以说病在理智,病在头脑,病在替肉身与思想作媒介的神经组织的,他们的死是整个儿死的,精神与肉体同时毁灭的。前者是没有肉体的灵魂,象圣经中所说的精灵;后者只是死尸。邦斯这个童贞的男子,这个贪嘴的道学家,这个端方正直的完人,很晚才参透庭长夫人胸中那股怨毒之气。他直到快离开尘世的时候才了解尘世。
所以从几小时以来,他高高兴兴的打定了主意,仿佛一个生性快活的艺术家,觉得一切都可以拿来做插科打诨,嬉笑怒骂的材料。他与人生最后的联系,爱美的热情,鉴赏家对艺术品的留恋,从那天早上起也斩断了。一发觉给西卜女人偷盗之后,邦斯对艺术的浮华与虚幻,对自己的收藏,对创造那些神奇的作品的作者,决意告别了;他一心只想到死,并且象我们的祖先一样,把死看作基督徒的一个快乐的归宿。惟有他对施模克的友爱,使他还想在身后保护他;所以他要找爱洛伊丝来帮助他对付那些坏蛋,他知道他们不但眼前在包围他,将来还不肯放过他的受赠人。
爱洛伊丝·布里斯图,颇象珍妮·卡迪讷与约瑟法一流,①身分虽然不上不下,人倒是实在的:她一方面不择手段,玩弄一切出钱买笑的崇拜者;另方面却很够朋友,什么权势都不怕,因为她看穿了人的弱点,而在马比耶舞厅与狂欢节中间,跟巴黎警察对垒的阵式,她也见得多了。邦斯对她的想法是这样的:
“她既然把我的位置给了在她卵翼下的迦朗若,她一定觉得更应该帮我的忙。”
①珍妮·卡迪讷与约瑟法同样是《人间喜剧》中有名的女歌唱家兼演员。
门房里情形混乱,施模克出去竟没有人发觉;他极快的赶回来,惟恐邦斯一个人在家里耽得太久。
特罗尼翁和施模克同时来到。虽然西卜快死了,他的女人还是陪着公证人上楼,带进卧房;然后她自动退了出去,让施模克、特罗尼翁和邦斯三个人在屋里。但她把房门开着一点,手中拿了一面很巧妙的小镜子站在门口。这样,她不但能听见,还能看到屋内的情形,因为这一刻功夫是她的重要关头。
邦斯对特罗尼翁说:“先生,我不幸神志很清楚,因为我觉得自己要死了;大概由于上帝的意志,死亡的痛苦我一桩都不能幸免!……这一位是施模克先生……”
公证人向施模克行了礼。邦斯又道:
“他是我世界上唯一的朋友,我要指定他为全部遗产的继承人;他是德国人,对我们的法律完全不懂的。请你告诉我,遗嘱应该用什么方式,我的朋友才能执管遗产而不致受人家反对。”
“先生,”公证人回答,“天下没有一件事不可以反对的,所谓法律就有这点儿麻烦。可是在遗嘱的范围内,也有批驳不倒的……”
“请问是哪样的遗嘱呢?”
“那是当着公证人和见证立的遗嘱。有了见证就能证明立遗嘱人的神志完全清楚,而如果遗嘱人没有妻子儿女,没有父亲,没有弟兄……”
“这些我都没有,我全部感情都在我亲爱的朋友施模克身上……”
施模克听着哭了。
“根据法律,倘若你只有旁系远亲,你就可以自由处理你的动产与不动产。但遗嘱的行为不能与道德抵触。想必你也看到过,有些遗瞩受到攻击是因为遗嘱人措置乖张。但当着公证人立的遗嘱是推翻不了的。因为这样,人家不能说遗嘱是伪造的,遗瞩人的精神状态有公证人鉴定,而遗嘱人的签字也绝无争辩的余地……除此以外,凡是意义清楚,合乎法定方式的自书遗嘱,也同样不容易推翻。”
“那么我根据我的理由,决定请你口授遗嘱,由我亲笔写下来,交给我的朋友……你说这么办行不行?……”
“行!……你写吧,我来念……”
“施模克,把我那个布勒小墨水缸拿过来。”——“先生,请你念的时候声音放低一些,可能有人偷听。”
“把你的意思先告诉我吧,”公证人说。
十分钟之后,施模克点起一支蜡烛,公证人把遗嘱仔细看过,封固,由邦斯交给施模克,要他放在书桌的一只暗抽屉内;然后邦斯把书桌的钥匙系在手帕上,放在枕头底下。这些情形,西卜女人都看在眼里,而邦斯在大镜子内也把她看在眼里。遗嘱人为表示礼貌起见,指定公证人为遗嘱执行人,又遗赠他一幅名贵的画,那是公证人在法律范围内可以接受的。特罗尼翁出来在客厅内碰到了西卜女人。
“喂,先生,邦斯先生有没有想到我呀?”
“好太太,你总不至于要公证人泄露当事人的秘密吧?”特罗尼翁回答,“我只能告诉你,多少人的贪心和希望这一下都完事大吉。邦斯先生的遗嘱通情达理,极有爱国心,我非常赞成。”
这几句话把西卜女人的好奇心刺激到什么程度,简直难以想象。她下楼去替西卜守夜,打算等会叫雷蒙诺克小姐来替代她,以便在清早两三点钟去偷看遗嘱。
爱洛伊丝·布里斯图小姐晚上十点半来拜访,西卜女人并不觉得奇怪;但她很怕头牌舞女提到戈迪萨尔给的一千法郎,所以她对客人的礼貌与巴结,好似招待什么王后一般。爱洛伊丝一边上楼一边说:
“啊!亲爱的,你在这儿比进戏院好多啦,我劝你还是把这个差使干下去吧!”
爱洛伊丝是由她的知心朋友毕西沃坐着车送来的,她浓装艳服,因为要赴歌剧院的红角儿玛丽埃特的晚会。二楼的房客,从前在圣德尼街开绣作铺的夏普洛先生,带着太太和女儿,刚从昂必居喜剧院回来,在楼梯上遇到这样漂亮的装束这样漂亮的人物,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位是谁呀,西卜太太?”夏普洛太太问。
“是个贱货!……你只要花四十铜子,就可以看到她每天晚上差不多光着身子跳舞……”看门女人咬着房客的耳朵回答。
“维克托莉,你让太太先走!”夏普洛太太吩咐女儿。
爱洛伊丝完全明白做母亲的这样大惊小怪的叫嚷是什么意思,便回过头来说:
“太太,你家小姐难道比艾绒还容易着火,你怕她一碰到我就会烧起来吗?……”
爱洛伊丝笑盈盈的对夏普洛先生飞了一眼。
“嗯,不错,她下了台倒真漂亮!”夏普洛先生说着,站在了楼梯台上。
夏普洛太太把丈夫使劲拧了一把,使他痛得直叫,顺手把他拉进了屋子。
“哼!”爱洛伊丝说,“这里的三楼简直象五楼一样。”
“小姐可是爬高爬惯的呢,”西卜女人一边说一边替她开门。
爱洛伊丝走进卧房,看见可怜的音乐家躺着,瘦削的脸上血色全无。
“喂,老兄,还是不行吗?戏院里大家都在牵挂你;可是你知道,光有好心也没用,各人忙着各人的事,简直抽不出一个钟点去看朋友。戈迪萨尔天天都说要上这儿来,可天天为了经理室的琐碎事儿分身不开。不过我们心里都对你很好……”
“西卜太太,”病人说,“你走开一下好不好,我们要跟小姐谈谈戏院的事,商量我的位置问题……回头施模克会送小姐出去的。”
施模克看见邦斯对他递了个眼色,便推着西卜女人出去,把门梢插上了。
西卜女人一听见锁门声,就对自己说:“嘿!这混账的德国人,他也学坏了,他!……这些缺德事儿一定是邦斯教他的……好吧,你们瞧我的吧……”西卜女人自言自语的下楼。
“管他!要是跳舞女人提到一千法郎什么的,我就说是戏子们开的玩笑。”
她去坐在西卜床头。西卜嘟囔着说胃里热得象一团火;因为他女人不在的时候,雷蒙诺克又给他喝过了药茶。
邦斯在施模克送出西卜女人的时间,对舞女说:“亲爱的孩子,我有件事只信托你一个人,就是请你介绍一位诚实可靠的公证人,要他明天上午九点半准时到这儿来,给我立遗嘱。我要把全部财产送给我的朋友施模克。万一这可怜的德国人受到欺侮的话,我希望那公证人能做他的顾问,做他的保护人。因此我要找一个极有地位极有钱的公证人,不至于象一般吃法律饭的,为了某些顾虑而轻易屈服;我可怜的承继人将来是要依靠他的。我就不相信卡陶的后任贝蒂埃;你交游极广……”
“喔!有了有了!佛洛丽纳和杜·勃吕埃伯爵夫人的公证人莱奥波德·阿讷坎,不是行了吗?他是个道学家,从来不跟什么交际花来往!你找到他仿佛找到了一个父亲,你自己挣的钱,他也不许你乱花;我把他叫做吝啬鬼的祖宗,因为我所有的女朋友都给他教得省俭了。告诉你,第一,他除了事务所以外,一年有六万法郎进款。第二,他这个公证人完全是老派的公证人!他走路,睡觉,随时随地都忘不了公证人身分,大概他生的儿女也是些小公证人吧……他顽固,迂执;可是办起事来决不对权势低头……他从来没养过女人,好做家长的标本!太太对他挺好,也不欺骗他,虽然是公证人太太……要讲到公证人,巴黎没有更好的了;就象古时的长老一样。他不象卡陶对玛拉迦那么够意思,可也不会溜之大吉,象跟安东尼亚同居的那小子!我叫他明儿早上八点钟来……你放心睡觉吧。希望你的病快点儿好,再替我们写些美丽的音乐;可是,人生的确没意思,经理们讨价还价,国王们横征暴敛,部长们操纵投机,有钱的一钱如命……干戏剧的连这个都没有啦!”她说着拍了拍心窝。“这年月真是活不下去……再见吧,老朋友!”
“爱洛伊丝,我第一要求你严守秘密。”
“这不是舞台上的玩意儿,”她说,“我们做戏的,嘿,把这种事看得很重呢。”
“孩子,你现在的后台是谁呀?”
“你这一区的区长博杜瓦耶,象故世的克勒韦尔一样的蠢家伙;你知道,戈迪萨尔的股东克勒韦尔,几天之前死了,什么都没留给我,连一瓶头发油都没有。①所以我说咱们这时代真没出息。”
①爱洛伊丝从前是克勒韦尔的情妇,而克勒韦尔是做花粉生意出身,见《贝姨》。
“他怎么死的?”
“死在他女人手里!……要是他不离开我,还不照常活着吗?再见,好朋友!我毫不忌讳的跟你提到死,因为我料你不消半个月,一定会在大街上溜跶,捡些小古董小玩意儿;你没有什么病,我从来没见过你眼睛这么精神……”
舞女走了,知道她嫡堂兄弟迦朗若的乐队指挥是稳的了……每层楼上都有人开出门来瞧这位头牌舞女。她的出现轰动了整个屋子。
舞女走到大门口招呼开门的时候,弗赖齐埃象条斗牛狗咬到了东西死不放松,正待在门房里守着西卜女人。他知道遗嘱已经立了,特意来探探看门女人的意思;因为特罗尼翁对他象对西卜女人一样,一点消息不肯透露。恶讼师不免把舞女瞧了一眼,决意要使他这inextremis①的访问有点儿结果。
①拉丁文:最后时刻。
“亲爱的西卜太太,你事情紧急啦。”
“唉,是啊,可怜的西卜!……将来我发了财,他可享受不到了,想到这个,我……”
“可是先得知道邦斯先生有没有留给你什么,就是说遗嘱上有没有你的名字。我是代表血亲继承人,当然反对邦斯的处理;总而言之,你只能指望我的当事人给你一些好处……听说那遗嘱是自己写的,所以很容易推翻……你知道放在哪儿?”
“放在书桌的抽斗里,他把钥匙缚在手帕上,藏在枕头底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遗嘱有没有封起来?”
“哎啊!封起来的呀。”
“偷盗遗瞩把它灭迹,固然是很重的刑事,但私下看一看不过是很轻的罪名;老实说,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没人看见你!老头儿睡觉是不是睡得很熟的?……”
“睡是睡得很熟的;可是早上你要把每样东西都看到,估个价钱的时候,他明明睡得象死人一样,谁想到他会醒的……可是我得去瞧瞧!天亮四点钟,我去跟施模克换班,你要愿意来,可以有十分钟的时间看到遗嘱……”
“行!就这么办。我四点钟来轻轻的敲门……”
“等会雷蒙诺克小姐代我陪西卜,我先通知她叫她开门;你只要敲敲窗子,免得惊动旁人。”
“好吧;你先把火预备好,是不是?一支蜡烛就够了……”
半夜左右,可怜的德国人坐在软椅里,不胜悲痛的端详着邦斯。邦斯象垂危的人一样满脸皱痕,他经过了那天多少的刺激,疲倦不堪,仿佛快断气了。
“我想我这点精力只能撑到明天下午,”邦斯很洒脱的说,“明天晚上,我大概要进入弥留状态了。施模克,等公证人和你两个朋友来过以后,你去把圣弗朗索瓦教堂的杜泼朗蒂神甫请来。这位好人不知道我病了,我希望明天中午受临终圣体……”
他停了半晌又说:“上帝不愿意给我理想的生活。我要有个女人,有些孩子,有个家庭的话,我会多么爱他们!……我的野心不过是躲在一边,有几个亲人爱我!……每个人都觉得人生是场空梦,我看到有些人,凡是我希望不到的都齐备了,可也并不快乐……慈悲的上帝使我晚年有了意想不到的安慰,给我一个象你这样的朋友!……亲爱的施模克,我自问没有误解你,完全体会到你的优点,我把我的心,把我的友爱都给了你……你别哭,要不然我就不说了!可是和你谈谈我们的事,我心里多快乐……要是听了你的话,我就不会死了。我应当脱离社会,戒掉我的习惯,那就不至于受到奇耻大辱,把我的命送掉了。现在我只想料理你的事……”
“你不用费这个心!……”
“别跟我争,你听着我,好朋友……你天真,坦白,象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五六岁的孩子,这是了不起的;我看上帝会亲自照顾你这一类的人。可是世界上的人心术多坏,我应当教你提防他们。你的轻信是胸怀高洁的表现,惟有天才和象你那样的心灵才会有,可是你这些纯洁的信心马上要丧失了。你要看到西卜太太来偷我这份假遗嘱,你不知道她刚才在半开的门里始终在偷看我们……我料定那坏女人要在天亮的时候下手,以为那时你是睡着的。你得仔细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你都得照办,一点不能含糊……听见没有?”病人又问了一句。
被痛苦压倒的施模克,心跳得可怕,脑袋仰在椅背上,好似昏迷了。
“是的,我听见的!可是你的声音远得很……我好象跟你一块儿陷到坟墓里去了!……”德国人说着,难过到极点。
他过去捧着邦斯的手,很诚心的做了个祈祷。
“你念念有词的用德文说些什么呀?……”
祷告完了,他很简单的回答:“我求上帝把我们俩一块儿召回去!”
邦斯忍着肝脏的疼痛,勉强探出身子,挨近施模克去亲他的额角,把自己的灵魂灌注给这个上帝脚下的羔羊,表示祝福。
“喂,听我呀,亲爱的施模克,快死的人的话,是非听从不可的……”
“我听着!”
“你知道,你的屋子跟我的屋子中间有个小房间,两边都有扇小门。”
“不错,可是里头全堆满了画。”
“你马上去轻轻的把门的地位腾出来!……”
“好吧……”
“你先把两边的过道出清,再把你那儿的门虚掩着。等西卜女人来跟你换班的时候(今天她可能提早一个钟点),你照常去睡觉,要做出很疲倦的神气。你得装做睡熟……只要她在椅子上坐下了,你就从门里走进我的小房间,把玻璃门上的窗纱撩开一点,留神看着这儿的动静……明白没有?”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个坏女人要来烧掉遗嘱……”
“我不知道她要怎么办,反正以后你不会再拿她当做天使了。现在我要听听音乐,你来临时作些曲子让我享受一下……这样你心有所归,不至于太愁闷;而你的诗意也可以替我排遣这凄凉的一夜……”
施模克就开始弹琴了。悲痛的激动和反应所唤起的音乐灵感,不消几分钟,就象往常一样把德国人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找到些意境高远的主题,任意发挥,时而凄怆沉痛,委婉动人如肖邦,时而慷慨激昂,气势雄壮如李斯特:这是最接近帕格尼尼的两个音乐家。演技的完美到这一步,演奏家差不多与诗人并肩了;他与作曲家的关系,好比演员之于编剧:神妙的内容有了神妙的表现。那晚上,邦斯仿佛预先听到了天国的音乐,连音乐家的祖师圣女赛西尔也为之废然若失的神奇的音乐。施模克这一下是等于贝多芬而兼帕格尼尼,是创造者同时是表演者。涓涓不尽的乐思,象夜莺的歌喉,崇高伟大象夜莺头上的青天,精深闳博象夜莺在那里千啼百啭的丛林:他从来没有这样精彩的表现。邦斯听得悠然神往,有如博洛尼亚美术馆中那幅拉斐尔画上的情景。不料这团诗意给一阵粗暴的铃声打断了。二楼房客的老妈子,奉主人之命来请施模克停止吵闹。夏普洛先生,夏普洛太太,夏普洛小姐,都给吵醒了,没法再睡;他们认为戏院里的音乐白天尽有时间练习;而在沼泽区的屋子里也不该在夜里弹琴……那时已经三点了。到三点半,不出邦斯所料,——他仿佛亲耳听见弗赖齐埃和西卜女人的约会的,——看门女人出现了。病人对施模克会心的望了一眼,意思是说:“你瞧,我不是猜着了吗?”然后他装做睡得很熟的模样。
一个人的老实最容易使人上当,儿童的卖弄狡狯就利用他的天真烂漫做手段,而且往往是成功的。西卜女人绝对相信施模克是老实人,所以看他悲喜交集的走过来对她说话,一点也不疑心他扯谎。
“哎啊!他这一夜情形坏透了!烦躁不堪,象着了魔似的。我只得给他弹弹琴使他安静;想不到二楼的房客跑来叫我停止!……真是岂有此理!那是为救我朋友性命呀。我弹了一夜琴,累死了,到今儿早上简直撑不住啦。”
“我可怜的西卜情形也不好,今儿要再象昨天一样,就没希望了!……有什么法儿!只能听上帝的意思!”
“你人多老实,心多好,要是西卜老头死了,咱们住在一块儿!”狡狯的施模克说。
朴实正直的人作假的时候,会象儿童一样可怕,做的陷阱跟野蛮人做的一样精密。
“得啦,小乖乖,去睡吧!”西卜女人说;“瞧你眼睛多累,象核桃一样了。能跟你这样的好人一块儿养老,那我丢了西卜,还算有点安慰。放心,我会把夏普洛太太去训一顿的!……嘿,卖针线出身的女人也配拿架子吗!……”
这样以后,施模克就躲进了他的小房间。西卜女人把大门虚掩着,弗赖齐埃溜了进来,轻轻的把门关上了,那时施模克已经走进自己屋子。律师拿着一支点着的蜡烛,和一根极细的铜丝,预备拆遗嘱用的。病人有心让缚着钥匙的手帕露在长枕头外面,身子朝着墙,睡的姿势使西卜女人拿起手帕来格外方便。她拿了钥题走向书桌,尽量轻手轻脚的开了锁,摸到抽斗的暗机关,抓着遗嘱到客厅去了。邦斯看见这情形骇坏了。施模克却从头到脚在那里哆嗦,仿佛他自己犯了什么罪。
“你回进屋子去,”弗赖齐埃从西卜女人手里接过遗嘱,吩咐她,“他要醒来,应当看见你坐在屋里才对。”
弗赖齐埃拆开封套的熟练,证明他已经不是初犯。他念着这古怪的文件,不由得大为惊异。
立自书遗嘱人邦斯,兹因自本年二月初患病以来,病势有增无减,自知不久人世,决将所有遗产亲自处分。余神志清楚,可以本遗嘱内容为证。又本遗嘱系会同公证人特罗尼翁先生拟定。
余素以历代名画聚散无常,卒至澌灭为恨。此等精品往往转辗贩卖,周游列国,从不能集中一地,以饱爱美人士眼福,尤为可叹。窃以为名家杰作均应归国家所有,俾能经常展览,公诸同好,一如上帝创造之光明永远为万民所共享。
余毕生搜集若干画幅,均系大家手迹,面目完整,绝未经过后人窜改或重修。此项图画为余一生幸福所在,极不愿其在余身后再经拍卖,流散四方,或为俄人所得,或入英人之手,使余过去搜集之功化为乌有。所有画框,均出名工巧匠之手,余亦不忍见其流离失所。
职是之故,余决将藏画全部遗赠国王,捐入卢浮宫。遗赠条件即受赠人必须对余友人威廉·施模克负担每年二千四百法郎之终身年金。
倘或国王以卢浮宫之代表人资格,不愿接受上述条件之遗赠,则该项图画当即遗赠余友人施模克。至图画以外之其他物件,本不在捐入公家之列,亦一并赠与施模克。但受赠人必须负责将戈雅①所作《猴头》一画,致送与余外甥卡缪索庭长;将米尼翁所作花卉《郁金香》一幅,致送与公证人特罗尼翁先生。余并指定特罗尼翁先生为遗嘱执行人。又施模克当以二百法郎之年金,赠与为余服役十年之西卜太太。
①戈雅(1746—1828),西班牙著名画家、雕塑家。
余并委托友人施模克将卢本斯所作名画《放下十字架》,赠与本区教堂,以表余对杜泼朗蒂神甫之谢意。余临终深感杜神甫指导,俾余得以基督徒身分魂归天国。(下略)
“这可完蛋了!”弗赖齐埃对自己说,“我所有的希望都完蛋了!啊!庭长夫人说老头儿如何如何奸刁,我这才相信了!……”
“怎么呢?”西卜女人走来问。
“你的先生真不是人!把全部东西送给了国家美术馆。咱们可不能跟政府打官司!……这遗嘱是推翻不了的。咱们真是遇到了贼,给偷盗了,抢光了,要了命了!……”
“他给我什么?”
“两百法郎终身年金……”
“哎啊!他手面这样阔!……这十恶不赦的坏蛋!……”
“你去看着他,”弗赖齐埃说;“我得把你那个坏蛋的遗嘱给封起来。”
西卜太太一转背,弗赖齐埃赶紧拿张白纸装入封套,把遗嘱藏在自己袋里;然后他很巧妙的重新封固,等西卜太太再来的时候给她瞧,问她可看得出痕迹。西卜女人接过封套,摸了摸,觉得遗嘱还在里头,不禁深深的叹了口气。她本来希望弗赖齐埃把该死的文件烧掉的。
“唉,亲爱的弗赖齐埃先生,怎么办呢?”她问。
“哦!那是你的事!我不是承继人;我要对这些东西有权利的话,”他指着屋里的收藏,“我当然知道怎么办的……”
“我就是问你这个啊……”西卜女人愣头傻脑的说。
“壁炉里有的是火……”他说着站起身来预备走了。
“不错,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是不是?……”
“谁能证明有过什么遗嘱的!”律师说。
“那么你预备怎办?”
“我吗?……倘若邦斯先生死后没有遗嘱,我担保你到手十万法郎。”
“哼,对啦!”她说,“你们总是金山银山的答应人家;赶到东西一到手,要付钱了,你们就赖个精光,象……”
她差点儿说溜了嘴,把埃利·玛古斯的事对弗赖齐埃说出来……“我得走了!”弗赖齐埃说,“为你着想,不应该让人家看见我在这儿;咱们在门房里见吧。”
西卜女人关上大门,拿着遗嘱回进来,打定主意要把它扔在火里了;可是她进了卧房走向壁炉的时候,忽然给两条胳膊抓住了!……她发觉邦斯与施模克一边一个站在她两旁。
他们原来靠着房门,把身子贴在墙上等着她。
“啊!”西卜女人叫了一声。
她合着身子扑倒在地上,丑态百出的浑身抽搐,也没人知道她是真是假。这模样给邦斯的刺激,使他差不多要死过去了,吓得施模克丢下西卜女人,赶紧扶着邦斯上床。两位朋友浑身发抖,就象一些人好不容易的做了件大事而把气力用过了头。赶到邦斯睡下,施模克的精力恢复了一点的时候,他听见了哭声。原来西卜女人跪在地上,流着眼泪,伸着手,做出种种表情向两位朋友哀求。她看见两人注意她了,便说:
“哎唷!我的好邦斯先生!那完全是好奇心呀。女人就是这个毛病,你知道!可是我没法拆开来念,就给你拿回来了!……”
“你滚罢!”施模克猛的站起身子,义愤填胸,一下子变得威严起来,“你是畜生!想害我邦斯的命。他没有冤枉你!你不但是畜生,还该入地狱!”
西卜女人看见天真的德国人满脸厌恶的表情,马上象答尔丢夫一般扬着脸站起身子走了,临走又瞪了施模克一眼,把他吓得心惊肉跳。出门之前,她顺手捡了一幅梅兹作的小画藏在衣兜里。她听见玛古斯赞不绝口的说过那张画是“一宝”。她在门房里碰到了弗赖齐埃;他在那儿等着,只希望西卜女人把那个封套跟里面那张白纸都给烧了;一看见当事人神色慌张,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出了什么事啦?”
“亲爱的弗赖齐埃先生,你给我出的好主意!你说是指导我,结果叫我把两位先生的年金和信任统统丢了……”
于是她又拿出她的看家本领,滔滔滚滚的话象开了水闸。
“废话少说,”弗赖齐埃冷冷的把她拦住了,“快点讲事实!事实!”
“好吧,你听我的事实……”
她就把经过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我并没使你损失什么,”弗赖齐埃回答,“那两位先生早已在疑心你了,要不怎么会做这个圈套呢?他们早等着你,私下在注意你!……哼,敢情你还有些事瞒着我!”律师补上这句的时候,虎视耽耽的把门房女人瞪了一眼。
“咱们一同干过了那样的事……你还说我瞒着你什么!……”她说着,打了个寒噤。
“哎,好太太,我又没做什么不正当的事!”弗赖齐埃这句话,明明表示他不承认去过邦斯的屋子。
西卜女人觉得头发根里有团火,浑身上下却是冻了冰。
“怎么?……”她完全呆住了。
“你这不是担了天大的罪名吗?……人家可以告你毁灭遗嘱,”弗赖齐埃冷冷的回答她。
西卜女人马上大惊失色。
“放心吧,我是你的顾问。我不过给你证明,要做到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是多么容易,不论用什么方法。告诉我,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事,会叫那天真的德国人瞒着你躲在屋子里的?……”
“我又没有做什么,除非是昨天我说了邦斯先生见神见鬼。从此他们俩对我的态度完全变了。所以还是你害了我,因为倘若邦斯先生不相信我,德国人我还是拿得住的,他已经说起要娶我,或是带我一起走,那不是一样吗?”
这理由相当充分,弗赖齐埃没法再逼她了。
“不用怕,我答应你的年金决不赖。至此为止,这件事里头一切还只是个假定;从现在起,就跟现钞一样啦……你一千二的终身年金是少不了的……可是亲爱的西卜太太,你得完全听我的命令,而且要应付得好。”
“是的,弗赖齐埃先生,”看门女人低声下气的答应,表示她又给收服了。
“那么再会吧,”弗赖齐埃身上带着那份危险的遗嘱,离开了门房。
他很高兴的回家,因为那张遗嘱是个极厉害的武器。他心里想:
“现在我可有了保障,不怕庭长夫人翻悔了。她要不履行条件,就得丢掉她的遗产。”
天刚亮,雷蒙诺克开了铺门,由姊妹在那里看着,他照最近几天的习惯,过去看他的好朋友西卜了。西卜女人正打量着梅兹①的画,心里奇怪怎么一块涂了颜色的小小的木板能值那么多钱。雷蒙诺克掩在西卜女人背后,从她肩膀上望过去,说道:
“哦呵!玛古斯因为没有能弄到这一张还在嘀咕;他说有了这件小玩意儿,就一辈子心满意足啦。”
①梅兹(1629—1667),荷兰风俗画家。
“他愿意出多少呢?”
“你要答应做了寡妇以后嫁给我,我担保替你向玛古斯弄到两万法郎;要不然你这张画卖起来永远不会超过一千。”
“为什么?”
“因为你得以物主的身分开一张发票,那赖得给承继人告上啦。倘若你是我的老婆,由我出面卖给玛古斯,我们做买卖的只要在进货簿上有笔账就行了,我可以写做是施模克卖给我的。得了吧,还是把画儿放在我家里……你丈夫一死,你就麻烦啦;不比我铺子里有张画,谁也不会奇怪……你是知道我的。再说,你要不相信,我可以给你一张收据。”
贪心的看门女人觉得自己犯的案给人拿住了,只得接受他的提议,而从此就摆脱不了这旧货商的束缚。她把画往柜子里藏起,说道:“你的话不错,你就写个字条来吧。”
“邻居啊,”旧货商把西卜女人拉到门口,低声说,“咱们的朋友西卜明明是没救的了;普兰医生昨天晚上就说没有希望,挨不过今天的……这当然是大大的不幸!不过,话得说回来,这儿也不是你住的地方,你应当坐在修女大街上一家漂亮的古董铺里。告诉你,我十年功夫,挣了靠十万法郎,倘使有朝一日,你也有那么多钱,我担保着你好好的挣笔家私……只要你做我的老婆……将来你是老板娘啦……还有我的姊妹服侍你,替你打杂,而且……”
这一篇勾引的话给小裁缝一阵哼唧打断了,他已经到了临终的阶段。
“你走吧,”西卜女人说,“你真不是东西,我丈夫快死了,还跟我讲这种话……”
“啊!因为我爱你,把什么都忘了,一心只想得到你……”
“你要是爱我,这时候一句话都不应该说,”她回答。
于是雷蒙诺克踱回自己的铺子,知道跟西卜女人结婚是没有问题的了。
十点左右,大门四周乱成一片,因为西卜在受临终圣体了。西卜夫妇所有的朋友,诺曼底街和近段几条街上的看门的,挤满了门房,大门口的过道和街面。所以施瓦布和勃吕内,阿讷坎和他的一个同事先后来到的时候,谁也没注意,西卜女人更是看不见。隔壁屋子的看门女人,听见公证人问她邦斯住在哪一层,便指给他看了。勃吕内从前来看过邦斯的收藏,这一回便不声不响,带着他的朋友往里直奔……邦斯把昨天的遗嘱正式撤销,另外立了一份,指定施模克为全部遗产的继承人。手续办完,邦斯谢过了施瓦布与勃吕内,又把施模克的利益郑重托付了阿讷坎,他就精神不济,衰弱到极点,因为半夜里对付西卜女人的那一场,刚才的吩咐后事等等,把他精力用尽了。施模克看到这种情形,不愿意再分身,就托施瓦布去通知杜泼朗蒂神甫,因为邦斯已经要求受临终圣体了。
西卜女人坐在丈夫床边,不再过问施模克的饭食,而且她也给两位朋友撵走了。至于施模克,为了清早的事,又眼看朋友泰然自若的忍着临终苦难,心中悲痛欲绝,根本不觉得饥饿。可是到下午两点光景,看门女人因为看不见德国人,又好奇又放心不下自己的利益,使托雷蒙诺克的姊妹,去问施模克可要点儿什么。那时杜泼朗蒂神甫听完了邦斯的忏悔,正在举行临终的抹油礼。雷蒙诺克小姐再三再四的拉着门铃,把这个仪式给扰乱了。可是邦斯怕人来偷东西,早已叫施模克发过誓,对谁都不开门。雷蒙诺克小姐拉了半天铃没有结果,便慌慌张张的奔下去,告诉西卜女人说施模克不肯开门。这一节给弗赖齐埃在旁听了去,他料到施模克不久就得为难:这德国人从来没看见死过人,而在巴黎有个死人在手里,没有人帮忙,没有人代办丧事,其窘是可想而知的。弗赖齐埃也知道,真正悲伤的亲属,临时会一点主意都没有的。他从吃过饭以后就待在门房里跟普兰医生商量个不停,这时他决定亲自来指挥施模克的行动了。
这一步很重要,普兰医生和弗赖齐埃能做到这一步,原因是这样的:
圣弗朗索瓦教堂的执事,从前是做玻璃生意的,叫做康蒂内,住在奥尔良街,跟普兰医生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康蒂内太太在教堂里专管出租椅子,平日由普兰医生义务治病,为了感激的缘故对他很亲热,常常把自己的苦处讲给他听。两个榛子钳,逢着星期日与节日,总到圣弗朗索瓦教堂去望弥撒,跟执事,门丁,分发圣水的人,都相当熟;这些人在巴黎被称为教会的小职员,往往从善男信女手里得到一些酒钱。所以康蒂内太太和施模克也彼此很熟悉。弗赖齐埃能利用这太太做盲目的工具,是因为她有两块心病。康蒂内的儿子,本有希望当教堂的门丁,可是他对戏剧着了迷,不愿意吃教会饭,进了奥林匹克马戏团当跑龙套,过着胡天胡地的生活,伤透了母亲的心,又把她的钱袋常常刮得精光。至于康蒂内本人,又懒又爱喝酒,他为了这两个缺点把本行的买卖丢了。当了教堂的执事,糊涂虫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觉得这职司更可以满足他的嗜好:他游手好闲,跟喜事车上的马夫,殡仪馆的员役,和教士平日教济的穷光蛋混在一块儿喝酒,从中午起就满脸通红。
康蒂内太太,据她自己说,当初还有一万二千法郎陪嫁,想不到老来没有好日子过。普兰医生听过上百遍的这些苦经,使他想起利用她把索瓦热太太引进邦斯和施模克家里去当厨娘兼打杂。因为凭空把索瓦热太太安插进去是绝对办不到的,两个榛子钳已经疑心到极点,刚才雷蒙诺克小姐没法进门,就足以使弗赖齐埃明白这一点。可是医生和律师都相信,只要是杜泼朗蒂神甫介绍去的人,两个老音乐家准会闭着眼睛接受的。根据他们的计划,康蒂内太太应当带着索瓦热太太一块儿去;而弗赖齐埃的老妈子一进了门,就等于弗赖齐埃亲自到场了。
杜泼朗蒂神甫走到大门口,被西卜的一大群朋友挡着去路,他们都来向本区资格最老最受尊敬的门房表示关切。
普兰医生招呼了神甫,把他拉过一边,说道:
“我要去看看可怜的邦斯先生;他还能有一线希望,只要他愿意让人开刀拿出肝里的结石;现在用手摸也摸得出了,使肝脏发炎而致命的就是这个;也许现在动手还来得及。他是相信你的,你应当劝他做手术;倘若开刀的时候没有意外,我可以担保他的性命。”
“我把圣体匣送回了教堂马上就来;施模克先生的情形,也需要有点宗教的帮助。”神甫回答。
“我刚才知道他没人帮忙了,”普兰又道,“今儿早上,德国人跟西卜太太抢白了几句,他们是十年的老宾主,吵架想必是暂时的。可是在这个情形之下,他身边没有人怎么行呢?我们关切他也算做了件好事。”——医生说着,招呼教堂的执事:“喂,康蒂内你去问问你女人,可愿意来看护邦斯先生,代西卜太太把施模克先生招呼几天?……就是他们不吵架,现在西卜太太也得找个替工了。”——他又回头对神甫说:“康蒂内太太人倒是挺老实的。”
“你挑的人不能再好了,”忠厚的教士回答,“我们董事会也相信她,叫她在教堂里收椅子的租钱。”
过了一会,普兰医生在邦斯床前看他的临终苦难一步步的加紧。施模克劝他开刀,毫无结果。老音乐家对德国人的苦苦哀求只是摇头,有时还表示不耐烦。临了,他迸足气力对施模克好不凄惨的瞪了一眼,说道:
“让我安安静静的死罢!”
施模克难过得要死过去了,但他还拿着邦斯的手轻轻亲吻,用两手把它捧着,还想把自己的生命灌注给他。这时普兰听见打铃,便去开门把杜泼朗蒂神甫接了进来。普兰医生说:
“病人已经在作最后的挣扎,不过是几个钟点的事了。你今晚得派个教士来守着。我们要赶紧教康蒂内太太带一个打杂的老妈子来帮施模克的忙。他一点主意都没有,我还担心他会神经错乱呢;再说,屋子里还有值钱的东西,也得可靠的人看守。”
杜泼朗蒂神甫是个正人君子,不知道什么叫做怀疑,什么叫做恶意,听了普兰这番入情入理的话觉得很对;而且他素来相信本区医生的为人,便站在病人房门口叫施模克过来。
施模克不敢马上离开邦斯,因为邦斯的手一边抽搐一边抓着他的手,好象已经掉入深渊而惟恐再往下滚。可是临死的人照例有种幻觉,使他们碰到一样抓住一样,象火烧的时候抢救贵重的东西;因此邦斯放掉了施模克,揪着被单拼命把身子裹紧,那股情急与割舍不得的模样非常可怕。
德国人终于走过来了,教士对他说:“你朋友一死,你一个人怎么办?西卜太太又走了……”
“她是个畜生,害了邦斯的命!”
“可是你身边总得有个人,”普兰医生接口道,“今晚上就得要人守尸。”
“我来陪他,我替他祈祷!”天真的德国人回答。
“还得吃饭呢!……现在谁管你的伙食?”医生又道。
“我伤心得不想吃了!……”
“还得带着证人上区政府报告死亡,还得替死人脱掉衣服,把他缝在尸衣里,还得上丧礼代办所去定车马,还得弄饭给守尸的人,给守灵的教士吃:这些事你一个人办得了吗?……在文明世界的京城里,死个人总不能象死条狗似的!”
施模克骇得睁大了眼睛,好似变了呆子。
“邦斯不会死的!……我会把他救过来!……”
“那你也不能老不睡觉的守着他,谁跟你换班呢?邦斯要人招呼,要喝水,要吃药……”
“啊!不错!……”德国人说。
“所以,”杜泼朗蒂神甫接口道,“我想叫康蒂内太太来帮你,她这个人是挺好挺老实的……”
朋友死后的种种俗事把施模克吓坏了,恨不得跟邦斯一同死。
“唉,真是个孩子!”普兰对神甫叹道。
“孩子!……”施模克莫名其妙的接了一句。
“得啦!”神甫说,“我去跟康蒂内太太说一说,要她就来。”
“你别劳驾了,”医生回答,“她是我的邻居,我现在就回去。”
死神好比一个看不见的凶手,快死的人跟他在搏斗;在临终苦难的时间,一个人受到最后几下打击,还想还手,还想挣扎。邦斯便是到了这一步,他在呻吟中叫了几声,三个人立刻从房门口奔到床前。死神又最后打了一下,把人的生机,把灵和肉的联系都斩断了:邦斯忽然静下来,那是经过临终苦难以后应有的现象;他停止了挣扎,完全清醒了,脸上显出死后的那种恬静,差不多挂着点笑容,望着周围的人。
“唉!医生,我多痛苦;可是你说得不错,现在好一些了……——神甫,谢谢你;我刚才在想施模克到哪儿去了……”
“施模克从昨天晚上起没吃过东西,现在已经下午四点了!你身边一个帮忙的人都没有,我们又不敢把西卜太太叫回来……”
“她什么事都做得出的,”邦斯一听西卜女人的名字,就表示深恶痛绝,“不错,为施模克是要一个诚实可靠的人才行。”
“神甫跟我,”普兰说,“想到了你们两位……”
“哦!谢谢,我自己就没想到。”
“他想找康蒂内太太来这儿帮忙……”
“哦!是那个管出租椅子的!”邦斯叫道。“不错,她是个好人。”
“她不喜欢西卜太太,”医生又补充着说,“她会把施模克先生招呼得挺好的……”
“神甫,叫她夫妇俩一齐来吧,那我放心了,不会有人偷东西了……”
施模克抓着邦斯的手很高兴的捧着,以为朋友的病好起来了。
“咱们走罢,神甫,”医生说;“得马上去找康蒂内太太;我看得出的,她来的时候邦斯先生大概已经完了。”
杜泼朗蒂神甫在这儿劝邦斯雇康蒂内太太做看护,弗赖齐埃却把她叫到自己家里,拿出他那套败坏人心的话和恶讼师的手段打动她,那是谁也不容易抵抗的。康蒂内太太,大牙齿,白嘴唇,脸黄肌瘦,象多数老百姓的妇女,给苦难磨得愣头磕脑的,看到一点儿小小的好处就认为天大的运气,听了弗赖齐埃的话就同意把索瓦热太太带到邦斯家里打杂。弗赖齐埃对自己的老妈子早已吩咐定当。她答应用铜墙铁壁把两个音乐家包围起来,象蜘蛛看着粘在网上的苍蝇一样看着他们。索瓦热太太的酬报是到手一个烟草零售店的牌照;这样,弗赖齐埃一方面把这个所谓的老奶妈打发走了,一方面有她在康蒂内太太身边就等于有了个密探,有了个警察。两位朋友家里有一间下人的卧室和一间小小的厨房,索瓦热女人在那儿可以搭张帆布床,替施模克做饭。普兰医生把两个妇女送上门的时候,邦斯刚好断气,而施模克还没有发觉。他拿着朋友正在逐渐冷去的手,向康蒂内太太示意叫她别开口。可是一见索瓦热太太那副大兵式的模样,他不由得吓了一跳,那种反应在她这个十足男性的女人是看惯了的。
“这位太太是杜泼朗蒂神甫负责介绍的,”康蒂内太太说:
“她在一个主教那儿当过厨娘,人非常靠得住,到这儿来替你做饭。”
“哦!你说话不用低声啦!”那雄赳赳的患着气喘病的索瓦热女人说,“可怜的先生已经死啦!……他才断气。”
施模克尖利的叫了一声,觉得邦斯冰冷的手在那里发硬了,他定着眼睛瞪着邦斯,死人眼睛的模样使他差不多要发疯。索瓦热太太大概对这种情形见得多了,她拿着面镜子走到床前,望死人嘴边一放,看到镜子上没有一点呼吸的水汽,便赶紧把施模克的手跟死人的手拉开。
“快放手呀,先生,你要拿不出了;你不知道骨头会硬起来吗?死人一下子就冷的。要不趁他还有点暖气的时候安顿好,等会就得扭断他的骨头了……”
想不到可怜的音乐家死后倒是由这个可怕的女人替他阖上眼睛。她拿出十年看护的老经验,把邦斯的衣服脱了,身子放平了,把他两手贴在身旁,拉起被单盖住他鼻子:她的动作完全跟铺子里的伙计打包一样。
“现在要条被单把他裹起来,被单在哪儿呢?……”她问施模克,施模克觉得她的行动可怕极了。
他先看到宗教对一个有资格永生天国的人那么尊敬,此刻看到朋友给人当做货物一般包扎,心中的哀痛简直要使他失掉理性。
“随你怎么办吧!……”施模克迷迷忽忽的回答。
这老实人还是生平第一遭看见一个人死,而这个人是邦斯,是他唯一的朋友,唯一了解他而爱他的人!……“让我去问西卜太太,”索瓦热女人说。
“还得一张帆布床给这位太太睡觉,”康蒂内太太对施模克说。
施模克摇摇头,眼泪簌落落的哭了。康蒂内太太只得丢下这个可怜虫。可是过了一小时她又来了:
“先生,可有钱给我们去买东西?”
施模克对康蒂内太太望了一眼,那眼风叫你即使对他有一肚子的怨恨也发作不起来;他指着死人那张惨白,干瘪,尖瘦的脸,仿佛这就答复了所有的问题。
“把所有东西都拿去吧,我要哭,我要祈祷!”他说着跪了下来。
索瓦热太太向弗赖齐埃去报告邦斯的死讯,弗赖齐埃立刻雇辆车上庭长太太家,要他们明天给他委托书,指定他做承继人的代表。
一小时以后,康蒂内太太又来对施模克说:“我去找过西卜太太了,她替你们管家,应当知道东西放在哪儿;可是西卜刚死,她对我很不客气……先生,你听我说呀!……”
施模克望着这女人,她可一点不觉得自己的残酷,因为平民对于精神上最剧烈的痛苦一向是逆来顺受的。
“先生,我们要被单做尸衣,要钱买帆布床给这位太太睡,买厨房用的东西,买盘子,碟子,杯子;等会有个教士来守夜,厨房里可一样东西都没有。”
“先生,”索瓦热女人接口说,“我要柴,要煤,预备夜饭,家里又什么都看不见!这也难怪,原来都是西卜女人包办的……”
施模克蜷伏在床脚下,完全没有了知觉。康蒂内太太指着他说:
“哎,好太太,你还不信呢,他就是这样的不理不答。”
“好吧,我来告诉你碰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办。”
索瓦热女人把屋子四下里扫了一眼,好比做贼的想找出人家放钱的地方。她奔向邦斯的柜子,打开抽屉,看到一只钱袋,里边有施模克卖了画用剩下来的钱;她拿到施模克面前,他糊里糊涂的点了点头。索瓦热女人就对康蒂内太太说:
“喂,嫂子,钱有了!让我数一数,拿点儿去买应用的东西,买酒,买菜,买蜡烛,样样都要,他们什么都没有呢……你在柜子里找条被单,把尸体缝起来。人家告诉我这好好先生非常老实,想不到他老实得不象话。简直是个初生的娃娃,连吃东西还要人喂呢……”
两个女人忙着做事,施模克瞧着她们的眼风完全象个疯子。他悲痛之极,入于麻痹状态,跟木头人一样眼睛老盯着邦斯的脸,仿佛给它迷住了;而长眠之后的邦斯,遗容变得非常恬静。施模克只希望死,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便是屋子着了火,他也不会动的了。
“总共是一千二百五十六法郎……”索瓦热女人对他说。
施模克耸了耸肩膀。等到索瓦热女人想把邦斯缝入尸衣,来量他的身长预备裁剪被单的时候,她和可怜的德国人扭做了一团。施模克好比一条狗守着主人的尸体,谁都不让走近。
索瓦热女人不耐烦了,抓着德国人,象大力士般把他按在软椅上。
“快点儿,嫂子,把死人裹进尸衣缝起来,”她吩咐康蒂内太太。
事情一完,索瓦热女人把施模克拖到床前他的老位置上,说道:
“明白没有?可怜的死人总得打发掉啊!”
施模克哭了。两个女人丢下他,支配厨房去了。不消一刻,她们把生活的必需品一齐给捎了回来。
开了三百六十法郎的第一笔账之后,索瓦热女人开始预备一顿四个人吃的夜饭。多么丰盛的夜饭!正菜有雉鸡、肥鹅,还有果酱炒蛋、生菜,最后还有那个什锦砂锅,作料之多,把肉汤变成了肉冻。晚上九点,本堂神甫派来与施模克一起①守灵的教士到了,同来的还有康蒂内,带着四支大蜡烛和教堂里的烛台。教士发觉施模克睡在死人床上,紧紧的抱着邦斯。直要人家拿出教会的威严,他才放开尸身,跪在地上祷告。他求上帝来一个奇迹,使他能够跟邦斯相会,与朋友同葬在一个墓穴内。教士舒舒服服的坐在软椅上念他的祷文。这时康蒂内太太又上神庙街替索瓦热女人买了一张帆布床和全套被褥。她们想法把一千二百五十六法郎的钱袋尽量搜刮。十一点,康蒂内太太来问施模克可要吃点东西。他做了个记号叫人别打搅他。于是她转身招呼教士:
“帕斯特洛先生,夜饭预备好啦!”
①此处原稿为VeillerSchmucke,恐系VeilleravecSchmucke(和施模克一起守灵)之误。——原编者注。
施模克看见人都走了,便露出点笑容,好比一个疯子觉得可以为所欲为,实现象孕妇那样急切的愿望了。他又上床紧紧抱着邦斯。半夜,教士回进屋子;施模克受了埋怨,只得放开邦斯,重新做他的祷告。天一亮,教士走了。七点钟,普兰医生很亲热的来看施模克,想逼他吃东西;可是他拒绝了。医生说:
“现在要不吃,你回来就得肚子饿;因为你得带着证人上区政府报告死亡,领一张死亡证书……”
“要我去吗?”德国人骇然的问。
“不是你是谁?……这责任你逃不了的,因为看着邦斯死的只有你一个人……”
“我没有时间……”施模克向普兰带着哀求的口吻。
“你可以雇辆车,”假仁假义的医生挺和气的回答,“我已经代表公家验过死亡。你找个邻居陪你去吧。你不在的时候,这两位太太会替你看屋子的。”
法律要跟一个真正伤心的人找多少麻烦,真是想象不到的。那简直要叫人恨文明而觉得野蛮人的风俗可爱了。到九点,索瓦热太太扶着施模克下楼,他上了马车,不得不临时请雷蒙诺克陪他上区政府,去证明邦斯的死。法国醉心平等,可是在巴黎,每样事情都显出不平等。哪怕死个人,也有这个永远消灭不了的分别。在有钱的人家,一个亲戚,一个朋友,或是经纪人,就能替悲伤的家属把这些不愉快的小事给担任了;但报告死亡等等的手续正如分派捐税一样,所有的重担都压在没人帮忙的平民与穷人身上。
雷蒙诺克听见可怜的受难者长叹了一声,便说:“啊!你可惜他真是应该的,他人多好,多正派,留下多美的收藏;可是先生,你是外国人,你可知道马上要惹是招非了吗?因为人家到处说着,你是邦斯先生的承继人。”
施模克根本没有听;他的悲伤差不多使他变成了呆子,精神象肉体一样也会害“强直病”的。
“你最好还是请个顾问,找个经纪人做代表。”
“经纪人!”施模克莫名其妙的答应了一句。
“慢慢你会觉得,你不能不有个代表。我要是你,我就找个有经验的,在街坊上有名气的,可以信托的人……我平常办些小事都托执达吏塔巴罗……只要写份委托书交给他的书记,就什么都不用操心啦。”
这番暗示,原是弗赖齐埃出了主意,由西卜女人和雷蒙诺克讲妥的,从此就深深的印在施模克的脑子里。凡是因痛苦而精神停止活动的时候,一个人的记忆会接受一切无意中得来的印象。雷蒙诺克看见施模克听着他的话,眼神象白痴一般,也就不说下去了。他心里想:
“他要老是这样呆头呆脑,我可以花十万法郎把楼上那些东西统统买下来,只要是他承继……——先生,区政府到了。”
雷蒙诺克不得不搀施模克下车,扶着他走到民政科,施模克一闯闯到登记结婚的一堆里。象巴黎常有的那种巧事,登记员手头有五六份死亡证书要办,施模克只能等着,那时他的受罪仿佛上了十字架的基督。
“这位是施模克先生吗?”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过来招呼德国人,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愣了一愣,呆子似的望着来人象他刚才望着雷蒙诺克一样。
“你找他干吗?”旧货商问陌生人,“别打搅他,你不看见他伤心得很吗?”
“我知道先生才死了个好朋友,”陌生人说,“他是承继人,一定想给朋友留点儿纪念吧。我看先生决不爱惜小钱,会买一块永久的墓地的。邦斯先生多爱艺术!他墓上要没有三座美丽的全身神像,代表音乐、绘画、雕塑追悼他,不是太可惜了吗?……”
雷蒙诺克拿出奥弗涅人的功架,做了个手势想叫那人走开;可是那人也回敬他一个生意人的手势,意思是说:“生意也得大家做!”旧货商马上明白了。
“鄙人是索南公司的伙计,”那跑街接着说;照瓦尔特·司各特的笔法,他可以被称为墓园掮客。①“敝公司的业务是专办墓地纪念像,倘若先生向敝公司定货,我们可以向市政府代买墓地,安葬这位朋友,他的故世的确是艺术界的损失……”
①英国作家瓦尔特·司各特有部小说叫做《修墓老人》,是个专雕墓地纪念像者的绰号,因而巴尔扎克将墓地业务推销员称“墓园掮客”。
雷蒙诺克摇头摆脑表示赞成,又用肘子碰了一下施模克。跑街看见奥弗涅人好似在鼓励他,便往下说:
“每天都有人委托敝公司代办一切手续。办丧事的时候,承继人往往哀伤过度,照顾不到这些小事,我们可是代客服务惯的。先生,我们的纪念像按高度计算,材料有石灰石的,有大理石的……我们也承包全家合葬的坟墓工程,大小事务都可代办,取费公道。爱丝苔·高布赛克小姐和吕西安·德·吕邦泼雷的纪念雕刻,就是敝公司承办的,那是拉雪兹神甫公墓上最美的装饰。敝公司的工匠都是好手,你先生千万别上小公司的当……他们的货色都偷工减料,”他这么补上一句,因为又有个穿黑衣服的人走近来,预备替另一家大理石铺子招揽生意。
人家常常说死是一个人的旅行到了终点,这譬喻在巴黎是再贴切也没有了。一个死人,尤其是一个有身分的死人,到了冥土仿佛游客到了码头,给所有的旅馆招待员闹得头昏脑胀。除了几个哲学家之外,除了家道富裕,又有住宅又有生圹的某些家庭之外,没有人会想到死和死的社会影响。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死总是来得太早;并且由于感情关系,承继人从来不想到亲属是可能死的。所以,多半死了父亲,母亲,妻子,儿女的人,会立刻给那些兜生意的跑街包围,利用他们的悲痛与慌乱作成一些交易。早年间,承办墓地纪念工程的商人,都把铺子开在有名的拉雪兹神甫公墓四周,——他们集中的那条街可以叫做墓园街,——以便在公墓左近或出口的地方包围丧家;可是同业竞争与投机心理,使他们不知不觉的扩充地盘,现在甚至进了城,散布到各区的区政府附近了。那般跑街往往还拿着坟墓的图样,闯进丧家的屋子。
“我正在跟先生谈生意呢,”索南公司的跑街对另一个走近来的跑街说。
“喂,邦斯的丧家!……证人在那儿?……”办公室的当差嚷道。
“来吧,先生,”跑街招呼雷蒙诺克。
施模克在凳上好似一块石头种在那里,雷蒙诺克只能请跑街帮着拉他起来,挟着他站在栏杆前面;办死亡证的职员跟大众的痛苦就隔着这道栏杆。施模克的救命星君雷蒙诺克,靠了普兰医生帮忙,代他把邦斯的年岁籍贯报了出来。德国人除了邦斯是他的朋友之外一无所知。大家签过了字,雷蒙诺克,医生,跑街,把可怜的德国人挟上马车;那死不放松的伙计非要作成他的交易,也跟着挤上去。早等在大门口的索瓦热女人,由雷蒙诺克和索南公司伙计帮着,把差不多晕倒了的施模克抱上楼。
“他要闹病了!……”跑街说。他还想把自以为开了场的买卖谈出个结果来。
“可不是!”索瓦热女人回答;“他哭了一天一晚,一口东西都不肯吃。悲伤对身体是最坏的。”
跑街也跟着说:
“亲爱的主顾,喝一碗汤吧。你还得办多少事呢:你得上市政府去买块地,安放你那位爱艺术的朋友的纪念像,你不是想表示你的感激吗?”
“不吃东西真是太胡闹了!”康蒂内太太说着,手里拿了一盘肉汤一块面包。
雷蒙诺克插嘴道:
“亲爱的先生,你这样累,就得找个代表,事情很多呢:你得去定送葬的仪仗,你朋友的丧事总不能给办得象穷人一样吧!”
“得了,得了,好先生!”索瓦热女人看见施模克把脑袋倒在椅背上,乘机凑上来。
她拿一羹匙的汤送进施模克的嘴,象对付孩子一样硬逼他吃了些东西。
“现在,先生,你要是懂事的话,既然你想安安静静的躲在一边伤心,就得找个人来做你的代表……”
“既然先生有意替他朋友立一座美丽的纪念像,”跑街说,“不妨就托我代办一切,我可以……”
“什么?什么?”索瓦热女人说。“先生向你定什么东西!你是谁?”
“我是索南公司的伙计,好太太,敝公司是承包墓地纪念像最大的号子……”他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魁伟的索瓦热女人。
“好,好!……我们需要的时候会去找你们的;可是不能看他这副模样就欺侮他。你明明知道他现在头脑不清……”
索南公司的跑街把索瓦热女人拉到楼梯台上,凑着她耳朵说:
“要是你能设法让我们做成一笔交易,我可以代表公司送你四十法郎……”
“行,那么把你地址留下来,”索瓦热女人变得客气了。
施模克看见人全走开了,肚子里有了汤和面包,觉得精神恢复了些,马上回到邦斯屋里去祈祷。他正陷在痛苦的深渊中昏昏沉沉的时候,忽然一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把他惊醒了。他已经“先生!先生!”的叫到第十一次,又抓着他的衣袖拼命的摇,才使可怜的受难者听到了声音。
“又是什么事啦?”
“先生,迦那医生有个了不得的发明,把埃及人保护尸身不烂的奇迹给恢复了;敝公司决不否认迦那医生的伟大,可是我们的方法更进步,成绩更好。要是你想看到你的朋友,象他活着一样……”
“看到他?……他能跟我说话吗?”施模克嚷着。
“那不一定!……他就是不能说话;可是肉身是永远不坏的了。手术只要一忽儿功夫。把颈动脉切开,来一个注射就行啦;可是得赶紧了……再过十五分钟,就赶不及替你朋友办这种称心如意的事啦……”
“去你的罢!……邦斯是有灵魂的!……这颗灵魂是在天上。”
这位青年跑街所代表的公司是跟有名的迦那医生竞争的,他走到大门口,说了句:
“那家伙一点良心都没有;竟不肯替他的朋友做防腐手术!”
“人就是这样的,先生!他是承继人,得遗产的!目的达到了,哪还想到死人!”西卜女人这样说,因为她才替心爱的丈夫做过了防腐手术。
一小时以后,施模克看见索瓦热女人走进屋子,后边跟了一个穿着黑衣服,象工人模样的年轻人,她说:“先生,康蒂内介绍教区里的棺材店老板来啦。”
棺材店老板行了礼,装着同情和安慰的神气,也有点人家少不了他和生意一定成功的派头;他挺内行的瞧着死人。
“先生要怎样的寿器呢?松板的?普通橡木的?还是铅皮里子橡木面的?最上等的当然是铅皮里子的橡木寿器。他是中等尺寸……”
老板说着,摸了摸脚,量了一下死人的身长,又补上一句:
“一米七○!——大概先生还要向教堂里定一场法事吧?”
施模克望着那个人,眼睛象疯子要动武的神气。
“先生,你该找个人替你办这些琐琐碎碎的事,”索瓦热女人说。
“是的……”可怜虫终于答应了一声。
“要不要我去把塔巴罗先生找来?你事情还多呢。你知道,塔巴罗先生是街坊上最可靠的人。”
“哦,塔巴罗先生!有人跟我提过的……”施模克给制服了。
“那么,先生,你可以清静啦,跟你的代表商量过后,你尽管在这儿伤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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