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纪人
 




  献给奥地利驻巴黎总领事、银行家詹姆斯·罗特希尔德男爵先生

  “洛雷特”①是个体面字眼,创造这个词是为了形容某一类姑娘:那些处境难以名状、或者说难以形容其处境的姑娘。法兰西学士院的四十名院士年事都很高,且一贯重视礼教,所以不肯费心为这个词儿立下定义。假如一个新词委婉地反映了一种不能明言的社会现象,那它定是应运而生的并必能广为传播。于是“洛雷特”一词便在社会各阶级间不胫而走,在任何“洛雷特”都不会涉足的地方亦复如此。该词直至一八四○年才编造出来,大约是由于在一座敬献圣母洛雷特的教堂四周筑起了一堆堆燕巢雀窝之故。笔者这番赘言不过是聊供字源学家参考。这衮衮诸公本可以不必如此劳神:只可惜中世纪的文人未逢当今以分析与描叙见长的时代,不似我等对世俗人情尽态极妍地详加陈述。

  ①据法语《小罗伯尔字典》(一九八二年出版),关于“洛雷特”一词解释如下:此字产生于洛雷特圣母院;原因是在该教堂所在的区域内住有许多轻薄女郎。可见此字是指旧时穿戴华丽而行为不检的年轻妇女。

  蒂凯小姐,或玛拉迦小姐(此艺名更为众人所熟悉——请参阅《假情妇》),是这座可爱的教堂辖区内最为惹眼的女信徒之一。

  这位快活伶俐的姑娘以其娇艳的容貌为资产,在本故事展开的时候,正在为一位公证人增添乐趣;该公证人感到明媒正娶的妻室稍过虔诚、稍过古板、稍过冷淡,不能令丈夫满足于家中的鸾凤之乐。

  却说在某次狂欢节之夜,公证人卡陶在蒂凯小姐府上设宴款待律师德罗什、漫画家毕西沃、连载小说家卢斯托,以及老友拿当等人;这几位都是《人间喜剧》里的名角,毋须作者赘言。应邀光临公证人非正式私宅的,还有年轻的拉帕菲林:他享有渊源久远的伯爵封号,只可惜欠点丰盛的财源。到一位“洛雷特”姑娘家里就晚餐,固然不是为了大嚼大咽那盆古朴的清炖牛肉、那道适于小户人家的干烧鸡和那碟家常冷盘;但也不必象在贞洁贤淑的市民阶层妇女的客厅里那样,不得不言不由衷地虚言应对。哦,世情风俗什么时候才能愉悦宾客呢?而上流社会的女性,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靠袒胸露臀来争奇斗艳,而改为竞相展示善良和智慧呢?

  却说那玛格丽特·蒂凯,原是奥林匹克马戏团里的阿斯帕西①,她生性活泼开朗,人家对她一向原宥包涵,因为她行为失检往往是由于幼稚无知,且颇能知过自省。如卡陶之辈就一向对她明言:“你要骗我就尽管骗罢!”——他虽然充当了公证人,说起话来倒也不乏风趣。可你千万别相信他这种大话。德罗什和卡陶既随和又老于世故,所以能与毕西沃、卢斯托、拿当和小伯爵这等人平起平坐、旗鼓相当。而后几位也因常常有求于这二位领官俸的,所以相知渐深,也决不会——借用“洛雷特”姑娘的说法——让他们“下不了台”。

  ①阿斯帕西,公元前五世纪后期希腊名媛,著名政治家伯里克利斯(公元前499—429)的情妇;其寓所为当时哲人、作家、名流荟萃之地。

  在七支雪茄喷出的香云紫雾当中,这一席闲话起初是海阔天空、任意舒展,象离群的羔羊一般逍遥自在;随后涉及债权人和债务人在巴黎展开的永无止境的搏斗,话题便落到双方在较量中的谋略上来。

  的确,假如读者诸君肯费神回顾一下几位宾客的生平与经历,当会有此感:若要在巴黎寻找精于此道的行家,怕真是“非彼等莫属”了。其中既有老成练达的专家,又有技艺高超的画师,聚首一堂、谈笑风生,犹若法官与被告结交,笑语欢声,其乐融融。当初毕西沃曾以克利希监狱为题画了一组漫画;这便成了今晚一席闲话的引子。

  已是午夜时分:宾主不拘一格,三三两两围坐在客厅的炉边桌旁,不无渲染地恣意讥评;这类玩笑,不仅为巴黎所特有,且囿于蒙马特尔城关至昂丹大道、纳瓦兰街上段至林荫大道一带;舍此而远去,也就难以喻解了。

  大约花了十分钟的光景,围绕此项主题的真知灼见、微言大义,连同种种谐言趣语,无不一一发挥得淋漓尽致;其实三百多年前,拉伯雷即已酣畅透彻地就这一题材发表议论,然而,舍弃这种光华四射的焰火,却不是一宗微不足道的成就:那压轴的一柱礼花便是由玛拉迦一手燃放的。

  “总之是让鞋帽店捞到了好处,”玛拉迦说道。“有个专做女式服饰的店主,连着做砸了两顶我定做的帽子;我只好不再找她。她急坏了,登门拜访了我二十七次,死活要讨二十法郎。她哪里知道,咱们从来没有二十法郎。咱们名下有一千法郎,也满可以差人到公证人事务所筹措五百法郎;至于二十法郎,我手头可从来没有过这笔小钱。我的厨娘跟使女合在一块儿,兴许能有二十法郎。我呀,我名下可只有信用贷款;若是借上二十法郎,那就会丢掉信用。我若是开口要二十法郎,那就跟那些在大马路上游荡的姐妹们一般无二啦!”

  “那店东可曾把钱讨到了手?”拉帕菲林问。

  “咳!你怎么这么傻?”她对拉帕菲林挤了挤眼。“她今天上午是第二十七次登门了,要不我怎么会跟你们提起呢。”

  “那你是怎样打发她的呢?”德罗什问道。

  “我看她实在可怜……,便向她又定做了一顶小帽儿——那是我为了不落俗套而终于设计出来的。假如这位阿芒达小姐能够马到成功,那她就不会再向我讨账啦:她必定能借此发一笔大财哩!”

  德罗什律师接话道:

  “依我看,这一类搏斗中最精彩的画面,应留给那些闯荡社会的勇士,这比那些把巴黎描绘得光怪陆离的图画要高明多了。各位都自认为是行家里手,(说着他瞟了一眼拿当、卢斯托、毕西沃和拉帕菲林);但堪称大师的恐怕当推某位伯爵:眼下他正忙着为自己安排归宿。想当年,在那批手戴黄手套,乘坐轻便车,举止风流潇洒的江洋大盗中,他就被公认为最老成练达、工于心计、修习有素、胆大心细、坚毅果敢而又目光远大的一个。这帮大盗过去、现在,以至将来,都在巴黎这片惊涛骇浪之上载沉载浮。伯爵天不怕地不伯,奉行一套私人的方略,同英国内阁的大政方针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在有家室以前,一直投身于无休止的搏击酣战之中,同……卢斯托的经历颇为相似。我从前和现在都担任着他的诉讼代理人。”

  “他那大名的前半截是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拉帕菲林插话道。

  “何况他付清了一切债款,又不曾给他人造成任何损失,”

  德罗什接着说。“不过,毕西沃老兄方才说得好:本意在十月份交款,却落得在三月清讫,这便是对人身自由的侵犯!马克西姆的一位债主施展花招,要他急速偿现;而依据其私法的某条某款,伯爵便认定此举已构成欺诈行为。期、汇票的一切远因近果,早已统统被他看破识透。某日他在舍下作客,一位后生当面将期、汇票贬称为‘牵驴桥’①;他当即正色驳道:‘不,是“断魂桥”②——那可真是魂断桥头、有去无还呀!’可见,他在商业法方面极有素养,连专职的商事诉讼代理人也未必能高出他一头。要知道,那时他可真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哩:出门的车马全靠现租现用;下榻之地便是他那亲随的小舍——据说在那仆人的眼里他始终是高山仰止的伟人,纵使攀上那么一门亲事①也丝毫不曾减色哩!他身为三家俱乐部的成员;城里若无人请他吃晚饭,他便任选三者之一作为就餐之地。在他的寓所倒很难见到他的踪影……”

  拉帕菲林打断了德罗什的话头,插言道:

  “他倒曾向我表白:‘我唯一值得自负的就是住在皮加尔街。’②”

  ①意即“笨人心目中的难题”。典出《伊索寓言》。指某笨伯骑驴至桥前,怕桥不胜负担。特跨下座骑,牵之而过。

  ②指将罪犯从王府押往威尼斯死囚牢房的必经之桥。

  ①特拉伊后来娶了一个出身资产阶级的女子。

  ②在巴黎第九区,附近有皮加尔广场(十八区),上达蒙马特尔高地,是一个灯红酒绿的闹市。

  德罗什继续讲道:

  “刚刚介绍的是这两位对手中的一位。现在就说说那第二位。在座诸君对于克拉帕龙的大名恐怕都有所风闻罢……”

  “他当年常常是蓬头垢面,”毕西沃嚷道,还故意动手把自己的头发揉成一团乱麻。

  毕西沃跟钢琴家肖邦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擅长把别人模仿得惟妙惟肖;当下他就穷形毕相地将那个人物表演了一番。

  “他说起话来总是这样摇头晃脑。他当过四出奔波的商品推销员;他可是三百六十行、样样都摸过……”

  “可不!”德罗什接着说,“他生来就是奔波劳碌的命,眼下正在去美洲的途中。他也就只能到那里去闯大运;因为这里的法院下一回开庭,就很可能缺席宣判他犯有‘欺诈破产’的罪名。”

  “这可真是落进了苦海啦!”玛拉迦惊叹道。

  “这位克拉帕龙呀,”德罗什接着说,“大约总有六、七年的光景罢,一直捏在咱们的两位老友杜·蒂耶和纽沁根的手里,让人家当枪使,做人家的挡箭牌和替罪羊;不过到了一八二九年,他充当这种角色,已经臭名远扬……”

  “所以咱们的老朋友不得不把他抛在一边啦,”毕西沃插道。

  “也就是叫他任命运摆布了,”德罗什继续往下说,“而他却掉进了泥淖,在里面拼命挣扎。到一八三三年,他为了做生意,同一个人称赛里泽的家伙搭了股……”

  “啊呀!”那“洛雷特”姑娘啧啧称奇地问道:“就是那个家伙吗?——想当初他搞股份公司,也真够离奇的,结果第六裁判厅毫不留情地判了他两年徒刑!”

  “正是此人!”德罗什应声答道。“在复辟时期,约摸从一八二三到一八二七年,这位赛里泽专干一项营生:就是放胆在一些文章的末尾署上大名,而这些文章恰被司法当局严加查禁;接着他便锒铛入狱。这也是一个不费吹灰之力便名扬四海的人物。自由党把这位外省先锋称作勇将赛里泽。到一八二八年,他的这份热忱引起了普遍注意,于是得到了酬谢:由当年报界赏赐给他一顶热心公益的桂冠,这是专门赏给模范公民的称号。赛里泽想从这份公益当中贴现提成;他跑到巴黎,靠着左翼银行家的庇护,先是干代办所,又插手金融交易,靠的是一位自愿身居幕后者的资金;而那位精明过头的赌徒,终于以全部本金,与复辟王朝的巨舟一起,覆没于一八三○年七月间的惊涛骇浪之中……”

  “嗨,不就是那个家伙么,咱们还给他起了个诨名儿叫做‘好牌手’呢!”毕西沃嚷道。

  “别说这可怜虫的坏话啦,”玛拉迦大声疾呼道,“这埃斯图尼可是个好好先生哩!”

  德罗什接着说:

  “各位不难想见,身为破产户,政治上又冠有勇将赛里泽的雅号,在一八三○那年头该当串演何种角色。他被分配到一个顶呱呱的州里。然而这赛里泽却时运不济:党派之间相互较量,种种手段都可使得;可一旦从政当权,就不能这般百无禁忌了。

  “于是他当官才三个月,便只好引咎辞职。他当初不是曾不遗余力地收买民心么?由于他还没有昭着的劣迹足以玷污头上那顶桂冠(‘勇将赛里泽’!),当局便令他充当一家报纸的发行人,作为失去职务的补偿。那报纸号称反对派喉舌,但inpetto①归附内阁。所以使这好人儿腐败堕落的,正是政府当局。赛里泽坐在报纸发行人的宝座上,觉得那滋味犹若小鸟栖息在枯木朽干之上。于是他转而献身那桩股份公司的伟业。若是比他精明强干些的,本可借此机会广罗顾主,而这倒霉鬼却正如各位所说:一举捞了个两年之久的铁窗风味!”

  ①意大利文:暗地里,秘密地。

  “顶精明强干的那一伙,咱们个个认识的,”毕西沃说。

  “别再损这可怜虫了,人家是上了个大当嘛!连库蒂尔也被别人掏过腰包,谁能想到!”

  德罗什接着讲:

  “赛里泽还是个下流胚;由于眠花宿柳而恶疾缠身,毁了自己的相貌!咱们言归正传,再来说那场搏斗吧:总之,一对做买卖的行家,串通起来干肮脏勾当,其性质之恶俗、作风之败坏、手段之低劣,都可以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们手头的‘流动资金’不外乎:熟知巴黎内幕者才通晓的帮派切口,贫困潦倒之下的铤而走险,生意场上练就的老谋深算,博大精深的专业知识——例如巴黎财界巨子的产业规模、其发迹的前因后果、有哪些亲朋故旧及旧雨新知、每位巨子的潜在功力又如何,等等,一律都须详其始末、牢记心头。这一对江湖骗子(恕我不暇择词:在交易所的习惯用语里,还只有这个词儿可用来状其形肖)通同一气的岁月并不久长。好比两只饿急的野狗,一瞧见尸骨便会相互咬住、彼此扭打成一团。

  “不过,赛里泽-克拉帕龙公司初期的投机买卖却做得很到家。这一对活宝同巴贝、夏布瓦梭、萨玛农等一帮放印子钱的沆瀣一气,把一些已经失掉清债希望的死债权接过手来。

  “那时的克拉帕龙经纪行座落在夏巴奈街的一套小中二层里,共有五间小屋,租金不出七百法郎。每位股东在一间小屋里下榻,而且为了防患于未然,将门窗统统紧闭,以致我的首席帮办从来没能进门。用作办公的部分有一间前厅、一间会客室和一间办公室;里面的家具陈设,统统拿到拍卖行去估价怕也估不到三百法郎。各位都是老巴黎,不难想见那两间办公用房是如何布局:几把深色的马鬃垫椅、一张铺着绿毯的方桌、一只不值钱的座钟(夹在两只罩上了玻璃的蜡烛台之间);那一对烛台呈现着冷清寂寞的光景,与面前镶有金边的小镜及壁炉遥相呼应;那壁炉里的残薪剩炭,如今已‘经历了整整两冬的人世沧桑’(恕我借用我那帮办的一句妙语)!至于那办公室,各位必能想见:待办的业务不算多,空白的卷宗却一垛垛!……每位股东有一只通用的文件架;其后便是在办公室的正中,置放着一张活动台面的写字台:内中空空如也,恰如公司的钱柜一般无二!在烧煤炭的壁炉旁,每一侧放着两张工作软椅。地板上铺着地毯:同债权一样是二手货。总之,各位已经领教了这套充作摆设的桃花心木家具:那是这半个世纪以来,在咱们书房里代代相传层层转售下来的古董。至此,各位已经结识了这场搏战的甲、乙两方。

  “且说在赛里泽和克拉帕龙合股的头三个月里(合股刚满七个月,两人便拳打脚踢地散了伙),他们便扒进了两千法郎的票据,负债人一栏俱有马克西姆的大名(因为实有马克西姆其人),有关的文件塞满了两叠卷宗(包括法院判决书、上诉呈文、传票、执行文书,以及急审裁决等等)。总之,债券数额达到三千二百法郎又挂零;扒进的价是五百法郎,用了私人结具过户的方式,由特别代理人经手,连手续费也省了……。就在这时,青春已逝的马克西姆,经历了一次情场风波,是五十岁的男人才特有的艳遇……。”

  “说的是安东尼亚吧!”拉帕菲林兴冲冲地说。“想她能够发迹,靠的还是我提笔写信向她讨回一把牙刷呢!”

  “她本来叫肖嘉黛儿,”玛拉迦当即订正说——她对那心高气傲的外号①不无反感。

  ①马克·安东尼(公元前83—前30)是古罗马三执政之一,当时声势显赫。“安东尼亚”即从“安东尼”一字变化而来;此处暗指肖嘉黛儿以皇后(之美貌)自比。

  “正是,”德罗什应道。

  “马克西姆毕生就这一回是荒唐失算了的;可也是,既非完人,孰能无过!”毕西沃议论道。

  “那当儿马克西姆还不明白同十八岁的姑娘相好的处世之道。一般这样年纪的少女,只要能落进华丽的马车,让她从那圣洁的阁楼上倒栽而下,她也甘心的,”德罗什接着说。

  “而政治家理应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时,德·玛赛刚起用这位老友(也是咱们的老友),叫他参加政界高等喜剧的串演。从前马克西姆是情场上能征惯战的勇将,结识的都是名媛贵妇;现在年已半百,遇着这只娇小玲珑的所谓野果,自有张口一尝的权利。这好比一位猎手,走到一户农家的田头,便在一棵苹果树下稍作憩息。伯爵为肖嘉黛儿小姐赁下一间相当别致的文艺书屋,不过照例也还是二手货……”

  “嗨,她在那里干了还不到半年工夫,”拿当插话道,“她模样儿长得太漂亮,叫她掌管文艺书屋未免可惜。”

  这时那“洛雷特”姑娘问拿当:

  “莫非你就是她那孩子的生父?……”

  德罗什又滔滔地叙道:

  “且说那赛里泽,自从买下马克西姆署名的债券以来,渐渐穿戴得满象一位法院的执达文书了。他七顾伯爵的宅邸而无着,终于在某天早晨悄悄溜进了大门。爵府的老仆苏宗虽说是饱经世故,还是不免把赛里泽当做一位挨户兜售的推销员:假如马克西姆正想为哪位年轻太太买下一片经售印花的铺面,那么他便可当即提出一千埃居的顶租价目。苏宗对这位矮小的怪物并无丝毫戒备之意:只见他一身十足的老巴黎打扮,又经过轻罪法庭的儆戒而自知检点,老仆便力劝主子惠予接待。请看他周身一副生意人的扮相:目光浑浊、毛发稀疏、前额光秃,身穿一套瘦小利索的黑礼服,皮靴上粘着土疙瘩块儿……”

  “可真是‘债权’的活化身呀!”卢斯托惊叹道。

  德罗什继续讲道:

  “而伯爵呢——他可是寸步不让的‘债务’的活化身哩!他肩披蓝色法兰绒晨衣,脚踏一双由某侯爵夫人亲手绣花的拖鞋,腿蹬一条洁白的毛线裤,染发之上戴着一顶好看的无边圆帽,上身着的是一件鲜艳灿烂的衬衫,双手把玩抚弄着衣带上的流苏……!”

  “这可真是一幅风俗画呢!”拿当评论道。“凡见过马克西姆用午餐的那间精美小客厅的人,全都会有这种感觉。那里挂满了罕见的名贵画作,悬有丝质绸料的壁衣;让来客脚踏士麦那①产的地毯,饱览架台上陈列的各色古董与稀世珍品;连萨克森亲王见了怕也会妒羡不已……”

  ①士麦那,土耳其港口城市,以出产纺织品、地毯等闻名于世。

  “下面便是要讲的本事了,”德罗什宣布。

  话声一落,全场肃静。

  “‘伯爵先生,’赛里泽开口道,‘本人奉前银行家夏尔·克拉帕龙先生之命,特登门拜访。’

  “‘哦!这可怜虫,他想把我怎么着?……’

  “‘他可变成您的债权人啦!债权总额(本息在内、外加手续费)是三千二百法郎七十五生丁……’

  “‘那是库特利耶债券,’马克西姆应道。他对自己的来往业务了如指掌,就象领航员熟知本管区的海岸线一样。

  “‘正是,伯爵先生,’赛里泽说着欠了欠身。‘本人今天的来意,正是要探明先生的意向。’

  “‘我清不清偿这笔债务,全要看我高兴不高兴,’马克西姆答道,同时按铃招呼苏宗过来。‘克拉帕龙不声不响,竟买起我认签的债券,这未免放肆!我真替他可惜:他本来是我那些老友的掌中物,一向安分守己的嘛。我还说他来着:

  “佣金那么少、却俯首帖耳地为他们效劳,帮助他们成百万、成百万地扒进,这不是甘当傻瓜吗!”好呀,他这回自己跳出来,证明他是多么愚不可及……!不错:人各有命么。有人封冠为王,有人却喋血饮弹;有人进财百万,有人却替东家看门守舍。凡此种种,莫不都是天公地道。你又能教它如何呢,亲爱的?我又不是帝王,我得坚守我的信条。谁要是想从我身上捞一票,或者徒有债权人之名而对此道并未入门,那到了我手下可就绝不留情啦!苏宗,给我上茶!你没看见这位老爷么?’他转身冲着那老仆继续往下说:

  “‘哎呀呀!可怜的老伙计呀,你这回可叫人蒙骗住了哩!人家是债权在握的要人啦,你一看人家的皮靴,就应当识得来客的真面目嘛!’

  “接着又说:

  “‘朋友也罢,冤家也罢,用得着我的陌生人也罢,凡跨进我这家门的,还没有一个徒步当车的!亲爱的赛里泽老爷,您可弄明白了吗?您休想再用我的地毯给您擦皮靴啦!’说着,他瞅了一瞅对方由于沾上了泥块而发灰发白的鞋底……,再道:

  “‘您见到那位可悲可悯的鲍尼法斯·德·克拉帕龙,烦请代我致意:我准备拿这段公案压文件柜的柜底儿哩。’

  “他这一番陈词,用的是柔声细气的老好人腔调;一般潜修德行的平民听了,定会觉得实属可恶!

  “‘那您可是错啦。伯爵先生,’赛里泽答道,语调颇有几分决断的气概。‘我们可是有债必清、如数索还的!至于所用的办法,或许会使您不快。为了这个缘故,我好意登门求教,君子相交,理当如此嘛!’

  “‘哦?你这果真是由衷之言么?……’马克西姆反问道,他对赛里泽最后那句大言不惭的话,颇有些忿然。假如各位看出了这两个人物(以及他们的穿扮)之间对比有多鲜明,必定会悟到:在那玩世不恭的言谈中,却有着塔莱朗①式的机智。

  ①塔莱朗(1754—1838),法国历史上著名的外交家,在法国督政府、拿破仑帝国、王政复辟及七月王朝时期都曾任要职,在一八一五年的维也纳会议上曾扮演重要角色。其人机敏,语多警拔。

  “马克西姆眉头紧蹙,眼光盯牢赛里泽;面对方呢,不仅直面这股冰凉的怒意,而且报以猫眼式的凝视,那里头藏蓄着冷峻的奸诈。

  “‘那么,老爷,请便吧……’

  “‘也好,伯爵先生,别了!好在不出半年,咱们就会彼此两讫的。’

  “‘老爷,’马克西姆反唇相讥,‘我无意讳言您那份债权的合法性;不过,假如您真能按票面从我手头挖现,那我反而要感谢不尽哩!那就等于教我还要加意提防、免遭不测之虞呀……。愚仆或有不周,尚乞见谅……。’

  “‘伯爵先生,’赛里泽当即回敬道,‘鄙人才甘当您的愚仆呢!’

  “这一席话,双方都毫不含糊,并且铿锵有力、妥善周到。

  双方的禀性都可谓老谋深算:或寓之于傲慢高雅的风度;或掩藏于衣衫简慢的外表。两只猛虎同争一食,于拼搏之前计长议短,怕也未必比他俩更壮美、更精明。”德罗什环顾左右,只见听众都兴味盎然,颇为喜出望外;便问道:

  “各位想把赌注押在哪一方?”

  “这故事真有趣!……”玛拉迦叹道。“哎,亲爱的,往下讲呀,真舍不得丢开呢!”

  “可谓是龙虎相逢,情景不凡!”拉帕菲林道。

  玛拉迦叫嚷起来:

  “嗨,我押在那矮子精一边:马克西姆哪里吃他得住!不信就叫我的木匠劈了我,工钱我给!”

  卡陶却另有主张:

  “我押马克西姆:若非攻其不备,极难胜他一筹!”

  德罗什稍停片刻,接过“洛雷特”姑娘递过的小杯,一饮而尽道:

  “肖嘉黛儿小姐的书屋就开在科克纳尔街①,离马克西姆住的皮加尔街不过咫尺之距。小姐占了一组面临花园的小套房:套房与店面之间横着昏昏黑黑的一大间,那便是藏书室。安东尼亚拜托她的姑妈代为看守店面……”

  ①即今天巴黎的拉马丁街。当时并无书屋,系作者杜撰。

  “她那时已经有了姑妈?……”玛拉迦大声问。“真见鬼,不都是马克西姆的巧安排么!”

  “唉!可惜倒是人家的亲姑妈呢,”德罗什应道,“她名叫……,等我想想看……!”

  “叫伊达·博纳米……”毕西沃忙着提词儿。

  “于是,安东尼亚靠这位姑妈省掉了许许多多麻烦,”德罗什接道,“她晚起偃睡,每天只在两到四点之间才站一会儿柜台。不过从开张之日起,她只要一露面,便足以招徕八方,使店里门庭若市。常客之中有几位本区的老先生,尤其有一位退休的马车车架工,名叫克鲁瓦佐。那天他隔着橱窗雾里看花,瞥见这位绝代佳人,自此便借端托词,无日不光临书屋,浏览陈列的报刊;无独有偶的还有一位海关主任,叫做德尼萨尔,从前还荣膺过勋章。克鲁瓦佐一厢情愿地认他作情场对手,后来甚至有过这样的话:

  “‘您先生那时可真叫我作难了呢!’

  “就凭这一句话,各位即可略知其人的端倪。自从亨利·莫尼埃①的作品风靡于世,就出现了一种应称之为‘科克雷尔型’的小老头儿;克鲁瓦佐先生即在其列。他跟《临时家庭》②里的科克雷尔如出一辙:讲话细声细气,做事小手小脚,礼服上的燕尾做得小巧玲珑,眯着眼皮上扑满香粉的小眼,举措劝止都带着小家习气,不时微微地颔首示意,说话时语调短促简洁……。

  “克鲁瓦佐常常以夸张的姿势,把两个铜子的阅览费递给安东尼亚,一边搭讪着:‘喏,有请美人笑纳!’

  “肖嘉黛儿小姐的姑妈伊达·博纳米不久便从厨娘口里探知:这位当年的车架工啬刻之至;他住在布福街,附近的四邻传说,他存着一份高达四万法郎的终身年金。那位娇艳的租书女郎开张不过一周光景,他就潜心编排出一句一语双关的俏皮话:

  “‘您租书好比是出让“黄金屋”③,我怕也会投报您一个金币库……’

  ①亨利·莫尼埃(1799—1877),法国幽默作家、漫画家,着有喜剧剧本《普律多姆先生盛衰记》,创造了一个平庸自负的人物典型。

  ②《临时家庭》是当时法国剧作家布拉齐埃(1783—1838)、迪韦尔(1795—1876)、迪帕蒂(1798—1865)共同创作的滑稽笑剧。一八三一年七月五日在杂剧院上演。

  ③法语“书籍”一词兼有“金镑”之意,此处权译作“黄金屋”,是为了达原文的双关意于万一。全句的意思是克鲁瓦佐在摆阔。

  “过了几天,他又摆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戏言道:

  “‘我也知道您眼下是无暇他顾;但总会有轮到咱头上的日子:我可是卸掉了家累的大闲人呀!’

  “克鲁瓦佐出场总是穿着漂亮的内衣,一身浅蓝色礼服,一件棱纹塔夫绸面背心,一条黑长裤,一双厚底皮鞋——上面系着黑丝带,走起路来象一般神甫那样格登作响。他手里老是捧着那顶价值十四法郎的丝质礼帽。

  “就在赛里泽拜访马克西姆之后的数天,他对那位少妇嘀咕道:‘我老啦,又没儿没女的。那些近亲远戚都很讨人厌,统统都是庄稼汉,种田耕地的命!要知道,我从老家出走时身上只有六法郎,我可是在这儿发家的呀。但我并没有目中无人……,一位漂亮女人跟我正好门当户对、相得益彰么。当一阵子克鲁瓦佐夫人,不是胜过替某伯爵帮一年佣么?……您迟早会给人家甩掉的,那时您就会想到我,想到您这个忠仆。……,我的好美人儿呀!’

  “这一切都是悄悄儿进行的。温情脉脉的奉承话儿都在暗地里诉说。世上还无人知晓:这位整齐清洁的小老头儿爱上了安东尼亚;他在书屋里十分注意行为检点,即使有情敌也觅不出什么破绽儿来。整整两个月里,克鲁瓦佐对已退休的海关主任怀着一腔戒意。但到第三个月的中旬,他服服帖帖地承认:这一团疑云实在是无端而起的。克鲁瓦佐同他一起走出书屋,两人肩并肩地走到街头;然后他一把抓住前海关主任的旧臂章,搭讪道:‘先生,今天天气真好哇!’

  “那退休职员却应道:‘先生,奥斯特利茨战役①那天也是这种好天气咧!那回可有咱一份儿……,我还挂了花哩。由于在那难忘的一日有超群拔俗的表现,我才荣获这枚十字勋章的……’

  ①奥斯特利茨战役,法国历史上著名的战役,发生于一八○五年十二月二日,是日天气晴朗。拿破仑大破俄奥联军,战果辉煌。

  “于是两人天南海北地话起家常来:从车轱辘儿扯到战役的展开,又从女人论及马车的车身……,在两尊帝政时代的遗老之间竟建立起了友谊。矮子克鲁瓦佐因为是拿破仑姐妹的故旧,便对帝政时代一往情深。他当年做她们的车架工,开出的高价账单常叫她们头痛。惟其如此,他更以皇家亲随自居。

  “马克西姆听安东尼亚说,那可爱的老头儿(这是姑妈对他的称呼)自有其盘算,便越发想端详一下这人物。

  “那天赛里泽上门寻衅也有它的作用,便是唤起这位‘黄手套帮’的巨头仔细琢磨自己棋盘上的一子一卒,以便更能把握全局。而只要提及这可爱的老头,他耳际便响起嗡嗡的一阵不祥之鸣。

  “书屋的第二进客厅灯火晦暗,四壁置放着一排排书架。某夜,马克西姆来到这里。透过两幅绿窗帘之间的一线缝隙,他将书屋里的七、八位常客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他目光一扫,一眼便看穿那矮子车架工的心思。他估摸了一下他那欲火的热度,满心欢喜地认定:等他自己吟风弄月的兴头儿一过,只消安东尼亚启动朱唇,她便会赢得如花似锦的前程。

  “‘还有那一位,’他指指戴着荣誉团勋章绶带、仪表堂堂的那位胖老头儿问。‘他是谁啊?’

  “‘是一位退休的海关主任。’

  “‘他那副架势,倒叫人不大放心呢!’马克西姆一边观赏着德尼萨尔的穿戴,一边议论道。

  “倒也是:这位退伍军人的腰身笔挺,俨然如一座耸立的钟楼。他的头部尤为引人注目:头发上扑满了香粉,发蜡抹得油光闪闪,有些象假面舞会上的四轮马车领骑的骑手。这发式好比一顶软毡帽,帽下露出一张长方脸,形容已近老迈,官僚和武将的习气兼而有之,神态极其倨傲,很象《宪政报》刊载的漫画人物。这位退休官员,以年龄、以滥施的香粉、以渐呈弯曲的脊梁等等看来,都不能不戴眼镜读书看报。然而他却挺着那令人敬畏的将军肚,满怀蓄养情妇的老翁所特有的自豪;他的耳朵上还佩着金环,使人想起通俗笑剧剧院的常客蒙柯奈老将军。德尼萨尔独爱宝蓝色,那肥大的长裤和旧礼服,都一律用蓝呢料子裁就。

  “‘这老头儿从什么时候开始光顾的?’马克西姆看着那副眼镜便心生疑窦,于是脱口问道。

  “‘哦!那可是打开张头一天就来啦,眼看就有两个月啦……,’安东尼亚回答说。

  “马克西姆暗自寻思:

  “‘也罢,赛里泽找上门来不过是一个月以前的事。’

  “然后又悄悄对安东尼亚耳语道:

  “‘……想办法叫他开开口,我要辨一辨他的话音呢。’

  “‘嗨,那可就不容易啦,人家对咱们一向是金口难开的呀!’安东尼亚回话说。

  “‘那他又何必光临呢?……’马克西姆反问。

  “‘那原因是很离奇的,’光艳动人的安东尼亚答道。‘首先,他虽已到了六十九岁的高龄,却还养着一个相好;但也正因为他年已六十有九,所以刻板得象钟表。这好人儿每天下午五点到胜利街情妇家里用晚餐……。那女人才叫不幸哩!他六点钟从她家里走出,到这里来遍读各家日报,消磨四个钟头;然后晚上十点又回到那女人的住处。克鲁瓦佐老爹说:他对德尼萨尔先生行迹的原委颇能体谅,而且有心同此理之感;设身处地,他也会如法泡制哩。由此,我也就略知天命罗:万一我变成了克鲁瓦佐夫人,便可推断出在晚上六点到十点之间,我才能自得其乐!’

  “这当儿,马克西姆翻看了《二万五千名人录》,从中找到一行令人打消疑虑的文字:

  德尼萨尔,前海关主任,住胜利街。

  “他感到百虑皆除了。

  “渐渐地,德尼萨尔先生和克鲁瓦佐先生之间也能倾心交谈了。能使两个男人交谊日笃的,大约莫过于关于女人的见解略同。克鲁瓦佐老爹把那女人称做德尼萨尔先生的娇娘,并在她家里吃过一次晚饭。

  “说到这里,我要作一点相当重要的注释。那间书屋是由伯爵出面购得,一半付了现款,一半却由这位肖嘉黛儿小姐署名的期票支付。清偿的日子已到,却正赶上伯爵囊空如洗。共有三张期票,票面都是一千法郎;头一张由可爱的车架工利利索索地付讫了。这时,德尼萨尔那老家伙却计上心来,建议他把书屋的优惠抵押权弄到手,作为对垫付的确认。他是这么说的:

  “‘我呀,我可见识过最美最美的美人儿!……正因为如此,无论何时何地,即使我已经神魂颠倒,我也要对女人提防三分。我虽然疯魔这个女人,可她的日用家具却不属于她,而属于我;那住宅的租约也签在我的名下……’

  “各位都熟识马克西姆;他嫌那车架工太年轻!克鲁瓦佐很可以包付这三千法郎,但需等很久还尝不到什么甜头;因为马克西姆对安东尼亚的迷恋还在与日俱增……。”

  “我也是这么想的,”拉帕菲林插言道,“她就好比中世纪的安帕丽亚①!”

  “可是作为女人她的皮肤太粗糙,”那“洛雷特”姑娘尖叫道,“所以她不惜挥霍重金去洗麦麸浴②!”

  ①安帕丽亚(1485—1511),意大利中世纪名妓。因姿色与才华出众,当时罗马贵族显要均趋之若鹜。

  ②当年在一定阶层的妇女中流行洗麦麸浴,以滑润皮肤。今西方仍有掺麦麸粉的润肤肥皂生产。

  德罗什往下说道:

  “克鲁瓦佐用车架工的行话,大赞特赞了一番痴情汉德尼萨尔送给相好的那套精美家具;他在那野心勃勃的安东尼亚面前极力讨好,眉飞色舞地将它们一一详加描绘。其中有嵌着螺钿金丝的乌木大柜、各种尺寸的比利时地毯、价值一千埃居的中古式眠床、一架出自布勒之手的挂钟;餐厅的四角悬有火炬式的烛台、张挂着中国丝绸做成的帷帘(中国人耐心细致地在上面绣着珍禽异鸟),以及装在横挡上的整幅门帘(这比对开的门帘远为珍贵)。‘漂亮姐儿哟,这些家具正合你的需要呢……,也正是我想献给你的礼物……’克鲁瓦佐最后说,‘我明白:那就会使你多多少少地爱上我。不过上了我这样的年纪,人就懂得有所节制啦。你看我把你爱得多么深切,既然我为你掏了整整一千法郎!不瞒你说:我这一辈子、打出娘胎的那天起,还从来没有借给别人这么一大笔!’

  “说着,克鲁瓦佐递上了这次的两个铜子租金,神态极为郑重,宛如一位学者在论证。

  “就在这天晚上,安东尼亚在通俗笑剧剧院对伯爵开口道:

  “‘看管一间阅览室真够枯燥无味的。我对这营生实在是毫无兴趣,而且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发财的机会。认命干这份活儿的,只有一心想糊口度日的寡妇,或者是自以为稍加打扮就能叫男人上钩的丑八怪!’

  “‘当初是你自己要求的呀,’伯爵答道。

  “却说前一天这位‘猛狮帮’(‘黄手套’帮这时已发展成‘猛狮帮’)的头目马克西姆赢了纽沁根一千埃居;这天晚上纽沁根匆匆上门来还债。一见马克西姆不无惊疑之色,便解释道:

  “‘根据那恶魔克拉帕龙的要求,人家给我发来了一份债务扣押通知……’

  “‘哼!他们就会来这一套!’马克西姆大声说。‘也不怎么高明嘛……’

  “‘反正都一样,’那大银行家应答道,‘你还是同他们清了账罢。他们也可能通过别人对你实行债务扣押,叫你吃亏……。我就请这位美人儿作证:我可是今天早晨就还了欠你的债,比扣押通知生效的时间早得多哩……’”

  “你这位马戏团里的大明星,”拉帕菲林含笑瞧着玛拉迦说,“你这一宝可是押错啦!”

  德罗什接着说:

  “很久之前,出现过与此相类似的情况:那负债人过于老实,害怕出庭确认,又不愿向马克西姆清偿;我们可对那实行债务扣押的债权人毫不客气,立即让一大群债权人也实行债务扣押,用扣除诉讼费的办法冲掉了那笔欠款……”

  “你们在高谈阔论些什么呀……?”玛拉迦嚷道。“我耳朵里好象听见叽哩咕噜地说黑话!……承蒙各位赏识这道干烧鲟鱼,我可要照收浇头的开销:就请你们给我上几堂诉讼课来作抵偿罢!”

  德罗什解释道:

  “是这样的:假如有人欠你一笔钱,而只要你的债权人之一向他发出债务扣押通知,那么你的一切债权人也都可以起而效尤。所有的债权人都申请清偿,那么法庭怎么办呢?……它将扣押的款项在所有的债权人之间按比例分摊。这种由法官监督的分摊叫做‘派份儿’。假如你欠了人家一万法郎的债,而你的债权人通过债务扣押搞到了一千法郎,那么他们每一家便可获得相当于其债权额的百分之几;这种分配用法律上的行话来说便是按债权比例清偿,即根据各自的债权数目分配。但他们必须凭法庭文书发出的一项法律文件才能提款,这种文件的名称是‘债权人序列明细表提要’。这项工作由诉讼代理人先作准备,再由法官列表,各位可以想见那是一叠叠贴满印花的公文,上面疏疏落落地写着几行字;稀稀拉拉的几个数字,在成栏成栏的空白之中显得很冷落。表列的第一项便是扣除诉讼费。而扣押一千法郎或一百万法郎,诉讼费都一样。所以在诉讼费名下吃掉(比如说)一千埃居是轻而易举的,尤其是出现争端时更是如此。”

  “诉讼代理人总是能使它成立的,”卡陶插话道,“你们的同伙常常跑来问我:‘这里面有什么可吃进的呀?’”

  德罗什又说:

  “总是有办法的,尤其是当债务人主动促成以诉讼费吃进时。所以伯爵的债权人一无所获他们只能到诉讼代理人那里奔走呼号,其开支都只好自理。想叫伯爵这样老练的债务人清偿,债权人就必须为自己造成一种法律上极不易成立的地位:即身兼二任,集债务人与债权人之地位于一身;只有这样,才能依法制造混同……”

  “是债务人的权益混同?”“洛雷特”姑娘在洗耳恭听之余发问道。

  “不是的;是债权人与债务人双重资格的混同,而且是自己付款、自己收款,”德罗什答道,“克拉帕龙只会搞债务扣押,未免幼稚可笑,结果反使伯爵高枕无忧。他同安东尼亚从通俗笑剧院散场归来时更一心一意赞成将那间文艺书屋脱手,以结清那两千法郎的顶金余额;因为他觉得落下这桩事业出资人的名声一定会贻笑大方。于是他采纳了安东尼亚的如意算盘:她立志要在本行业里一展鸿图,搬进一组华丽的套房,使唤上贴身女佣,出门乘坐高车驷马,好同(比如说吧)咱们今天这位漂亮的女东道主比个高下……”

  那位杂技场上的名角儿一听这话便急急嚷道:

  “她长得不够漂亮,还不够这份格儿哩!不过她毕竟狠狠地涮了涮那个小埃斯格里尼翁!”

  德罗什又往下说道:

  “过了十天光景,那位逞能的侏儒克鲁瓦佐对美人儿安东尼亚好言相劝,大意是说:

  “‘姑娘呀,你那间文艺书屋可是个无底洞哪。你守着它会变成个黄脸婆,那煤气灯会伤了你的眼睛。你好歹得从中脱身;得,……咱们可不能坐失良机呀。我替你找到一位年轻太太,她正好求之不得,很想盘过你这间书屋来。那是一位破了产的小户女子,眼下被逼得走投无路,除了跳井投河就别无他途。不过她手上有响当当的四千法郎现款,不如来它个顺水推舟,借这笔钱收容、哺育两个小孩成人哩……’

  “‘真是的,克鲁瓦佐老爹,您真是慈悲心肠啊!’安东尼亚赞叹道。

  “‘嗨,过一会儿我就更大慈大悲哩!’那老车架工又道。试想可怜的德尼萨尔先生难过得染上了黄疸病……。也真是,这件事伤了他的肝脏,多愁善感的老年人本来就好犯这种病。他不该这么感伤的。我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他:‘当上多情种子,那倒也无妨;可感伤备至,那可要不得!这是性命攸关的呀……!’这汉子有志气、有教养;万万没料到这件事会使他痛彻肺腑,以致那天用餐用到上消化酒时,他竟不得不中途退席……’

  “‘出了什么事吗?’……肖嘉黛儿小姐问。

  “‘那个小娘们——我也在她家里进过晚餐——硬把他给甩啦……。可不是吗,没吭个声儿就把人家甩了:只写了一封别字连篇的便函!’

  “‘克鲁瓦佐老爹呀:谁要是惹女人讨嫌,谁就会落得这等下场!……’

  “‘美人儿呀,这倒真是前车之鉴呢!’性情温和的克鲁瓦佐又说。‘至此为止,我还没见到过男子汉这么伤心欲绝的。咱们的老友德尼萨尔激动得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那被他叫做‘甜蜜窝儿’的地方,他现在连看也不要看……。他已经方寸全无,居然只要我出价四千法郎,就收进奥棠丝的全套陈设……;那娘儿的名字就叫奥棠丝。’

  “‘这名儿倒挺好听呢,’安东尼亚品评道。

  “‘就是嘛,跟拿破仑的继女①同名;在座的都知道,当年就是在下给她备车的呀!’

  ①指奥棠丝·德·博阿奈(1783—1837),是拿破仑之妻约瑟芬与前夫德·博阿奈子爵所生之女儿。

  “‘好罢,让我想想要不要,’精明过人的安东尼亚说。‘先把你这位小娘子叫来看看……’

  “结果是安东尼亚跑去看了那套家具,回来时象是着了魔;然后又怀着一腔古玩鉴赏家的热诚,转而叫马克西姆也着了魔。伯爵没等隔夜就同意售出那间书屋。要知道,那产业是登在肖嘉黛儿名下的;马克西姆一想到竟是矮子克鲁瓦佐替他揽了个买主,不禁暗自窃笑。‘马克西姆—肖嘉黛儿合股公司’亏了两千法郎,那是不假;但洋洋大观的四张一千法郎现钞到手,这点儿亏空又何足道哉?正如伯爵所说:

  “‘货真价实的四千法郎现洋呀!……别忘了也有这样的日子:为了收进这么多现货,认下八千法郎的期票都舍得呢!’

  “第三天,伯爵怀里揣着这四张大钞,亲自端详了一遍那套家具。矮子克鲁瓦佐热心奔走、斡旋其间,于是这桩交易不日就拍板成交。克鲁瓦佐扬言是他蒙过了那小寡妇的耳目。

  马克西姆可不在乎那可爱的小老头儿把成千法郎扔进了水里,只想尽快将这套家具搬进新居:那是用伊达·博纳米夫人的名分在特隆谢街顶下的一组套房。因此他未雨绸缪,早就定下了几部搬家专用的大马车。

  “马克西姆对这套精美绝伦的家具赞赏不置(若请一位陈设布置行家估价,怕要估到六千法郎之多),疯魔之余便去登门造访那位倒了霉的老头儿:只见他确如得了黄疸病一般面色蜡黄,伏蜷在炉边,头上紧裹两层丝经纱纬的印度头巾,外加一顶布质睡帽,包封得严严实实,活象尚未启用的水晶灯具;他没精打采,寂寂无言地缩在一角,看上去早已命浅息微,以致伯爵只好同他的贴身男仆计议一番。

  “马克西姆将那四千法郎如数交给男仆,再由他面呈主人,以便换得一纸收据。随后,伯爵想叫搬运工将大马车驱前数步;不料就在此时听得有人尖声怪气嚷道:

  “‘不必,不必,伯爵老爷!咱们收支两讫啦!我还应当找给您六百三十法郎十五生丁①呢!’

  “伯爵回首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赛里泽的正身从层层紧裹的襁褓里脱颖而出,好比一只飞蛾从茧壳里蜕化而出,翩翩起舞。他将那叠珍贵的文书面交马克西姆,同时不免表白一番:

  “‘我在背时倒兆、命运不济的日子里学得一番串演喜剧的功夫,装扮起寿翁老叟来不亚于布斐②的演技!’

  “‘啊呀呀,就果真路遇剪径大盗、落进匪夷猖獗的邦迪森林③了吗?’马克西姆叫苦不迭道。

  ①赛里泽手里的债权总额是三千二百法郎七十五生丁;此处该找的数字似应为七百法郎二十五生丁。

  ②布斐(1800—1888),法国喜剧演员,当时极为有名。

  ③邦迪森林,在巴黎郊区以东的地带,历史上是绿林好汉出没之地。

  “‘伯爵老爷,此言差矣!您此刻正置身于奥棠丝小姐的府第:小姐当初是杜德莱老勋爵的挚友,勋爵有心藏娇于金屋,以避世人耳目。不过小姐自己不识抬举,竟属意于愚仆!’

  “伯爵忆及这段往事时,曾向我吐露心曲:

  “‘我平生若曾起过杀机,必是在此时此地了!但又怎能奈何他得呢?奥棠丝小姐恰在此刻一展娇容,我惟有以笑容可掬相报呀!还是顾全脸面要紧,我当即把那六百法郎扔给小姐,说道:“拿去赏使女罢!”’

  “难道马克西姆就无计可施了吗?”拉帕菲林急急问。

  “可是归根结底钱是矮子克鲁瓦佐掏的。”精明的卡陶说道。

  “马克西姆也不无所获,”德罗什补充道,“因为奥棠丝情不自禁地惊呼:‘嗳呀呀!早知道是你,那……’”

  “这才是地地道道的‘权益混同’啊!”“洛雷特”姑娘拍案叫绝道。

  “卡陶老爷呀,你这回可押输了呢!”她回首对那公证人说。

  这样一来玛拉迦欠木匠的一百埃居就此还清了。

  一八四五年,于巴黎

  丁世中/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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