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帝制时代的一桩政治案件
 




  法兰西帝国一个上议员被绑架这件事,距今已经有三十四年,中间又经历了三次大革命,而今只有老人才能回忆得起这件事在欧洲引起了怎样的轰动。几个年轻人被控绑架马兰,这件案子所引起的兴趣和好奇心,没有任何案子可以比得上,只有帝政时期圣米迦勒广场杂货店老板特律莫的案子,莫兰寡妇的案子,王政复辟时期菲亚尔代斯和卡斯坦的案子,现政府治下拉法热夫人和费希的案子,才差可比拟。这样一件谋害皇上的上议院成员的案件,必然引起皇上的震怒。差不多在案件发生的同时,人们便把逮捕被告和搜索无结果的事禀告了皇上。森林经过深入的搜索,奥布和附近各省也都跑遍,丝毫没有找到从哪条路绑架贡德维尔伯爵,或者把他禁闭在哪里的痕迹。拿破仑召见了大法官。大法官从警务大臣那里获取情报以后,来向拿破仑解释马兰同西默兹家族的关系。当时皇上正在忙着料理国家大事,他认为这件案子可以根据以前的事实来加以解决。

  “这些年轻人真是疯了,”拿破仑说。“象马兰这样的法学家当然会否认用暴力强迫签订的字据。监视这几个贵族,看他们怎样释放贡德维尔伯爵。”

  他命令尽可能快地处理这件案子,因为他认为这件案子是攻击他建立的制度,是否定大革命所带来的变革的恶劣例子,是对把贵族财产收归国有这个大问题的反攻倒算,是把各党各派合并起来的一个障碍,而合并党派是他对内政策中一直要做的一件事。最后,他认为他受了这些年轻人的骗,他们本来向他许下诺言要安分守己的。

  “富歇的预言应验了,”他喊道,他想起了两年前富歇漏出来的一句话,富歇现在是他的警务大臣了,他当时说那句话是由于受到科朗坦关于洛朗丝的报告的影响。

  在宪政政府统治下,没有人会理会这种又盲又哑、既冷若冰霜又不知感恩的“政府公事”;这种制度下的人民很难想象在帝制统治下皇上说一句话,他的政治机构或管理机构就要大卖力气。他的强大的意志力仿佛不仅感染人们,也感染事物。拿破仑说了那番话以后,一八○六年的反法联盟①出其不意地发生了,使皇帝完全忘记了这件案子。他想的是重新发动战役,他忙着集结部队,准备猛击普鲁士君主政体的心脏。可是他关于赶快处理这件案子的意愿得到了有力的贯彻,因为所有法官的职位都处在朝不保夕的状态中。那时候,康巴塞雷斯以国务大臣身分,正在同大法官雷尼埃一起筹建第一审法院、帝国高等法院和最高法院;他们在争论法官的制服问题,拿破仑对这个问题很重视,而且很有理由;他们在审核司法人员的名单,搜寻已被大革命取缔的前最高法院的遗老。奥布省的司法官员自然会想到,如果在绑架贡德维尔伯爵的案件中表现得卖力一些,对自己将来的地位大有好处。因此拿破仑的随便猜测在廷臣和一般群众眼中就成了确定不移的结论。

  ①一八○六年普鲁士联合英国和俄国组成第四次反法联盟,于一八○六年十月初给拿破仑下了哀的美敦书。

  欧洲大陆依然生活在和平中,法国人人都崇拜皇帝;他迎合各种利害关系和虚荣心,迎合人,迎合事,迎合一切,甚至迎合人们对往事的回忆。因此暴力行动在群众的心目中就是损害公共的福利。无辜的西默兹兄弟和奥特塞尔兄弟,可怜就在群众中得了臭名声。只有少数几个贵族,躲在他们的领地上,私下为这个案子感到痛心,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事实上,怎么能抗拒公众舆论呢?一七九二年被五天鹅贵族们透过五天鹅公馆的百叶窗枪杀的十一个人,被人从坟墓里挖出尸首来,全省都谴责几个被告杀害了他们。人们害怕有些大胆的逃亡贵族会一个个都起来,用暴力对付那些取得他们财产的人,以抗议对他们财产的不公平的剥夺,要求归还他们的财产。因而这几个被捕贵族就被人看作是强盗、窃贼、杀人犯;米许与他们共谋,对他们更是极大的不幸。在恐怖时期中,这个省所有掉下来的头颅,都是米许这个人或者是他的岳父斩的;关于米许,还流传着无数稀奇古怪的传说。此外,由于奥布省几乎所有的官吏都是马兰安插的,他们更能给公众的怒气火上添油。没有一个慷慨的声音敢出来反对公众的呼声。事实上,几个可怜的被告没有任何法律手段可以抵制偏见,因为共和四年雾月法典虽然区别开起诉陪审团和审判陪审团,区别开公诉和审判,但却没有给被告有力的保障,如果对审讯的公正与否产生怀疑,被告不能够上诉到最高法院。

  四个贵族和米许等人被捕的第三天,五天鹅古堡的主人和奴仆都被起诉陪审团传讯。五天鹅就交给佃农看守,古热神甫和他的妹妹搬过来住,负责监督。五天鹅小姐和奥特塞尔夫妇搬到迪里厄的小房子里居住,这所小房子坐落在环绕特鲁瓦城延伸的又长又阔的郊区。洛朗丝看到了老百姓的怒火,资产阶级的恶意,行政官吏的敌对情绪,她的心都揪紧了;这一切都是从一些小事情上表现出来的,谁如果牵进了刑事犯罪案,这些案子在哪个外省城市审判,他的亲属在那里就总会碰到这些事情。她听到的不是充满鼓励和同情的言语,而是故意说给她听的饱含恶意报复的谈话;对她这样的处境人们原应保持最低限度的礼貌和克制态度,但是人们表现出来的却是仇恨;尤其重要的是普通人都难以忍受的孤立,处在逆境的人由于不信任任何人,对这种孤立更加敏感。洛朗丝的全部勇气已经恢复,她认为她的表哥们的无辜太明显了,因而她对人们的态度毫不在乎,并不害怕群众对她所作的无声的谴责。她鼓起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的勇气,同时不停地想着即将到来的司法战役,按照程序的迅速来说,这场战役不久就要在刑事法庭打响。可惜这时候她受到意想不到的一次打击,使她的勇气大减。

  正当她的全家处在灾难当中,人人都鄙弃他们,他们全家仿佛陷入沙漠中间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洛朗丝的眼中突然变得形象高大起来,而且显示出他的高贵性格。这个人就是德·夏尔热伯夫侯爵。陪审团的主席在起诉书的结尾签上“同意起诉”几个字,而且将起诉书交给公诉人的第二天,几个被告已经由拘留而变为正式逮捕,夏尔热伯夫侯爵坐着他的老式马车,勇敢地来搭救他年轻的亲戚来了。这位伟大家族的家长,预见到司法程序的迅速,已经匆匆忙忙赶到巴黎,带回来了一个旧时代最足智多谋和最诚实的诉讼代理人博尔丹,这位博尔丹在过去十年中是巴黎所有贵族的诉讼代理人,他的后继者就是有名的但维尔。这位可敬的诉讼代理人立刻挑选了一个律师,他是过去诺曼底最高法院院长的孙子,现在正在跟博尔丹学习,将来想当法官,名叫德·格朗维尔。事实上,在办理这个案件以后,德·格朗维尔先生也的确当上了巴黎的代理检察长——这个取消了的官职是拿破仑重新把它恢复的——,后来成为我们时代最有名的司法人员之一。德·格朗维尔先生同意办理这个案件,他认为这是他第一次出头露面的机会。在那时代,公设辩护人取代了律师,因此辩护权并不受限制,每个公民都可以为自己的无罪辩护,可是一般被告都雇旧律师为自己辩护。

  老侯爵对洛朗丝受尽悲痛折磨感到震惊,他立刻在行动上表现出十分有教养和合乎礼节。他提也不提过去他白提了的忠告。他介绍博尔丹时说这位诉讼代理人是最有权威的人,对他的意见必须一字一句毫无折扣地遵行;他介绍年轻的德·格朗维尔说他是辩护律师,对他完全可以信任。

  洛朗丝把手伸给老侯爵,而且自己还热烈地紧握侯爵的手,这使侯爵感到十分高兴。

  “您以前的话说对了,”她对侯爵说。

  “那么你们现在愿意听我的忠告吗?”他问。

  年轻的女伯爵同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同时点了点头。

  “好!那就到我的房子来住吧,我的房子在城中心,离法院不远;你们在这儿太挤了,你们同你们的两位律师一起搬过去,那就好多了,你们就不至于离开战场太远。在这里你们每天都要穿越特鲁瓦。”

  洛朗丝接受了,老侯爵就把她同奥特塞尔太太带到他的房子里。在整个诉讼进行期间,两个辩护人和五天鹅一家都要住在这里。晚饭以后,关起门来,博尔丹请洛朗丝把案子经过情况向他确切地述说一番,虽然案发前的有些事实已由侯爵在从巴黎到特鲁瓦来的路上对博尔丹和年轻的律师讲过了,但是博尔丹仍然请洛朗丝源源本本地讲述,任何细节都不要忽略。博尔丹两只脚烘着火,听着,丝毫没摆出权威的架势。至于年轻的律师,则情不自禁地一半为五天鹅小姐的美貌着迷,一半注意倾听案情的细节。

  “真的讲完了吗?”博尔丹等洛朗丝讲完以后问道。洛朗丝所讲的内容就跟本书到目前为止所叙述的一样。

  “讲完了,”她回答。

  最深沉的静寂在夏尔热伯夫公馆的客厅里延续了几分钟;在这里,演出了人生最严肃的一幕,也是最少见到的一幕。一切案件在法官审判以前,都是先经过律师判断的,正如同病人的死亡总是由医生预感到一样;律师和医生判断以后,人们才开始同自然或者法律斗争。洛朗丝,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老侯爵,人人的眼睛都盯着诉讼代理人的又老又黑的、布满深深的麻点的脸。到底有活路还是死路一条?老诉讼代理人要把话说出来。奥特塞尔先生揩去额头上的汗珠;洛朗丝望了望那个年轻的律师,发觉他满脸愁容。

  “怎样?我亲爱的博尔丹?”侯爵一边问一边把鼻烟盒递给他,诉讼代理人心不在焉地拿了一撮鼻烟。

  博尔丹摩擦着他的腿肚,他穿着黑呢短裤,黑粗绢丝袜,上身穿的长上衣式样有点象十八世纪被称为法兰西服的那种。他把他的狡黠的眼光投向他的当事人,眼光里带着惊慌的表情,这使他的当事人仿佛一下子跌落到冰窖里。

  “要我剖析案情吗?”他问,“要我对你们坦率地说话吗?”

  “说吧,先生!”洛朗丝回答。

  “你们好心好意所做的一切,都反过来成为不利于你们的证据,”老讼师开口对她说,“没办法救你的亲戚,只能设法减轻他们的刑罚。你命令米许卖掉他的地产,这就是你对上议员有犯罪意图的最明显的证据。你故意把底下人都派到特鲁瓦去,以便你们单独留下来,由于这是事实,证据就更加有力。奥特塞尔哥哥对博维萨热说了一句要命的话,这句话把你们都断送了。你自己在院子里也说过一句话,证明你很久以来已经对贡德维尔怀有恶意。而且你在事情发生时亲自站在铁栅栏门那里望风,如果对你没有起诉,只不过是他们想避免在案子里加上一个引人注目的因素而已。”

  “这个案子是无法辩护的,”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尤其是因为我们不能说出事实真相,所以更难辩护,”博尔丹接着说。“米许、西默兹兄弟和奥特塞尔兄弟应该简单地坚持说,他们同你只到森林里去了半天,说他们是回到五天鹅吃的午饭。可是纵使我们确定三点钟绑架发生的时候你们是在五天鹅,谁又能当你们的证人呢?玛尔特是其中一个被告的妻子,迪里厄夫妇同卡特琳是你的底下人,奥特塞尔先生和夫人是两个被告的父亲和母亲。这些证人是没有用处的,法律不同意他们为你们作证,常识认为他们只会帮你们的忙。如果不幸你说出来是到森林里挖掘一百一十万法郎的金子,你就把所有的被告都断送了,他们要作为盗贼给送上苦工船。公诉人,陪审员,法官,旁听的群众,整个法兰西都会认为你们偷了贡德维尔的金子,认为你们囚禁上议员的目的就是为了做这桩事。假定目前的起诉书能够站得住脚,案情是不清不楚的;假如说出了事情真相,相反,案情倒变得一清二楚了;陪审员一定用盗窃金子来解释案情中所有不明不白的地方,因为时至今日人人都把保王党看作是强盗!目前的案情可以看作是一种报复行动,在当前政治形势下还是可以说得过去的。被告有蒙受死刑的危险,可是不会人人都认为这是丢人的事情;如果把挖掘金钱的事扯进去,那根本是不合法的,你就会失掉公众的同情,因为罪行如果是情有可原的,公众会同情被判处死刑的犯人。案子一开始的时候,如果你把藏金的处所,森林的地图,藏金子的铁筒和金子一起拿出来证明你们这一天是怎样度过的话,在公正的司法人员面前你们是可能开脱的;可是到了目前这种情况,所能做的只能是沉默了。愿天主保佑,六个被告中没有一个乱说话就好了,我们还可以看看是否能利用他们的审讯记录。”

  洛朗丝绝望地绞扭着两只手,把悲痛的眼睛仰望天空,因为这时候她才发现她的表哥们已经落到怎样的深渊。老侯爵和年轻的律师都表示完全同意博尔丹这一番可怕的话。奥特塞尔老头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听从古热神甫的话逃走呢?”奥特塞尔太太十分懊恼地说。

  “啊!”博尔丹喊起来,“如果你们本来可以叫他们逃走,而你们却没有这样做,那你们就是亲手杀害了他们了。缺席裁判可以争取时间。有了时间,被告就能弄清案情。这桩案子是我生平所见最神秘的案件,我在一生中是弄清楚过不少案件的。”

  “没有人能够解释清楚这件案件,甚至我们也不能,”德·格朗维尔先生说,“如果被告是无罪的,这件事就是别人干的。五个人总不能够象变戏法似的到一个地方来,弄到几匹马,马蹄铁同被告的一模一样,装扮得与被告相同,把马兰放在壕沟里,唯一的目的是陷害米许、奥特塞尔和西默兹几位先生。这些尚未找到的真正的罪犯一定是为了某种利益才打扮成这五个无罪的人的样子;要找到犯罪分子,或者找到他们的踪迹,我们得象政府一样,有相当数量的侦探和耳目,分派到方圆八十公里的所有村镇里去。”

  “这是不可能办到的,”博尔丹说,“连想也不要这样想。

  自从社会创造出司法机关以后,它从来没有给过无罪的被告一种同法官诉追罪犯相等的权利。司法机关是掌握在诉追人手中的工具,不是被告手中的工具。辩护人手中既没有侦探,又没有警察,又不能操纵社会舆论来证明被告无罪,无罪的一方唯一的武器就是讲道理;讲道理虽然能够影响法官,而对怀有成见的陪审员却往往毫无效力。现在全国都反对你们。

  那八个在起诉书上签署的陪审员都是贵族地产的获得者。我们将来的审判陪审团成员,不是象他们一样的贵族地产获得者,就是贵族地产的卖主或者主持其事的行政官员。总之,我们将要遇到一个‘马兰’①的陪审团来审判马兰案件。因此我们需要有一个完整的防卫体系,不要从这里面走出来,宁可无罪而死。你们会被判决有罪。我们要上诉到最高法院,我们尽可能在那里拖延时间。如果在这段时期中我能够搜集到有利于你们的证据,你们就可以要求特赦。这就是我对案情的剖析和我的意见。如果我们胜诉了(因为打官司一切情况都可能出现),这就是奇迹;你们的律师是我所认识的律师中最可能实现这个奇迹的人,我要帮助他实现这个奇迹。”

  ①双关语,“马兰”(malin)的原意是:恶毒的,怀有恶意的。

  “上议员应该是掌握这件案子的关键人物,”德·格朗维尔先生这时候说,“因为一个人总是知道谁恨自己和为什么要恨自己的。我亲眼看见他在冬末离开巴黎,他单独一个人到贡德维尔来,没有带领随从,同他的公证人躺在古堡里,简直可以说他是自己送入虎口,让那五个人绑架他的。”

  “的确,”博尔丹说,“他的行动最低限度也象我们的行动那么古怪;可是现在是全国都反对我们的时候,我们怎能从被告的地位一变而为控告人呢?我们需要的是善意和政府的帮助,以及比平常案件多一千倍的证据。我看出来我们不知姓名的敌人是有预谋的,而且作了极为精细的安排,他们十分清楚米许和两位西默兹先生同马兰之间的关系。他们作案的时候不说一句话,不偷一件东西,证明他们十分小心谨慎。我看他们面具下面掩盖着的不是普通罪犯。可是把这些话对人家派给我们的陪审员去说,又有什么用呢!”

  这番具有敏锐观察力的谈话使洛朗丝既震惊又懊丧,在私人案件中这种洞若观火的能力使某些律师和某些法官变成大名鼎鼎的人,而现在这种无情的逻辑推理使洛朗丝的心抽紧了。

  “在一百件刑事案件中,”博尔丹说,“没有十件是经过司法机关全面调查清楚的,也许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案件根本没有搞清内情。你们的案件就是其中之一,它的内情不仅被告弄不清,公诉人也弄不清,司法机关不明白,公众也不明白。至于皇帝陛下,他有别的重要事情,纵使西默兹先生们不想推翻他,他也想不到去救他们。可是真见鬼!谁跟马兰有仇呢?他们要怎样对待马兰呢?”

  博尔丹同德·格朗维尔先生互相望了一眼,他们似乎怀疑洛朗丝说的是不是实话。这对年轻姑娘说来是案子发生以后千万种痛苦中最刺心的一种;因此她向两个辩护律师扫了一眼,这道眼光立刻把他们的恶意怀疑消除净尽。

  第二天,诉讼案卷交到辩护律师手中,他们而且能够同被告们谈话。博尔丹回来对全家说,六个被告都是正直的人,用一句职业术语来说,“他们都顶住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要为米许辩护,”博尔丹说。

  “米许?……”夏尔热伯夫侯爵惊叫起来,这个改变使他惊异。

  “他是全案的中心,也是危险的所在,”老讼师说。

  “如果他所处的地位最危险,我觉得这样改变是应该的,”

  洛朗丝大声说。

  “我们看到了一线希望,”德·格朗维尔先生说,“我们要好好加以研究。如果我们能够挽救他们的性命,那是亏得奥特塞尔先生吩咐过米许修理一下低洼道路上栅栏的一根木桩,因为森林里出现过一只狼。在刑事法庭上一切都要看辩论的结果,而辩论会环绕着一些小事情进行,你们将看到这些小事情会变成大事情。”

  洛朗丝感到内心十分沮丧,凡是善于思想和行动的人,遇到思想和行动都证明毫无用处的时候,心灵上就会受到这种挫折。现在的问题不是依靠忠心的党徒去推翻一个人或者政府,不是依靠狂热信徒的秘密结社,她看见的是整个社会武装起来反对她同她的表哥们。谁也不能够单枪匹马去攻打一所监狱,谁也不能在充满敌意的群众包围中,在推断被告凶狠而特别提高警惕的警察监视下,去解救囚犯。年轻的德·格朗维尔看到这位高贵而勇敢的姑娘变得呆若木鸡,而且她的表情使她显得更为沮丧时,感到十分吃惊,因而试图鼓起她的勇气,她回答他:

  “我沉默,我忍受,我等待。”

  她的声音、姿势和眼神,使得这句答话显得十分崇高伟大,如果在更广阔的舞台上说出来,毫无疑问就会闻名于世。

  过了几分钟,奥特塞尔老头对夏尔热伯夫侯爵说:

  “我为两个可怜的孩子花了多少心血!我已经为他们积蓄了将近八千法郎的入息,投资在公债里。如果他们愿意从军,他们早已得到高级官阶而且今天已经体体面面地结婚了。现在我的一切计划都成了泡影。”

  “现在是他们的生死关头,他们的荣誉能否保住还很难说,”奥特塞尔太太对丈夫说,“你怎么还想到他们能得多少好处呢!”

  “奥特塞尔先生什么都想到了,”侯爵说。

  五天鹅的人们等待着刑事法庭开庭辩论,他们要求与被关押的人见面,没有得到批准,这时候,古堡在绝密的情况下发生了一件极端严重的事情。玛尔特在起诉陪审团面前作过证,她的证言毫无价值,以致公诉人没有传她到刑事法庭上作证。于是她回到了五天鹅。象一切多愁善感的人一样,这个可怜的女人坐在客厅里陪伴着古热老小姐,意气沮丧,呆若木鸡,叫人看了可怜。她同神甫一样,也同一切不知道被告们那天干了些什么事的人一样,对被告们的清白无辜,颇有点怀疑。有时,玛尔特相信米许、她的主人们和洛朗丝对上议员有过报复行为,可怜的女人相当了解米许的忠心,她懂得米许在所有被告中地位最危险,或者是由于他过去的历史,或者是由于他在这件案子中担任重要的角色。古热神甫,他的妹妹和玛尔特,都从这种想法出发,对各种可能性作出猜测;他们越想,就越觉得有点道理。笛卡儿所要求的“绝对怀疑”,在人的脑海里是不可能存在的,正如大自然里不可能有真空一样;如果通过某种大脑活动发生了这种状况,那么正如抽气机的效果一样,便成为一种极为特殊的和畸形的状况。无论在什么问题上,人总是会相信某一方面的。因此,玛尔特由于十分害怕被告们有罪,她的惧怕心理就变成了相信他们有罪。这种心理状态必然要给她带来不幸。

  几个贵族被捕后的第五天,晚上约十点钟,她正要上床睡觉的时候,她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叫她,她母亲是从农舍步行到这儿来的。

  “特鲁瓦的一个工人想同你说话,他是米许派来的,他在低洼道路那儿等你,”母亲对玛尔特说。

  她们两人从豁口那里走捷径过去。夜色很暗,一路上没有亮光,玛尔特只见黑暗中有一条人影,再也分辨不出别的东西。

  “太太,请告诉我,你是不是米许太太?”来人用相当惊惶的声音说。

  “我是,”玛尔特说,“你有什么事?”

  “好,”陌生人说,“把你的手伸过来,不要害怕。”他凑到玛尔特的耳边说,“我是米许派来的,给你送一封信。我是监狱里的一个职员,如果上司发现我不在,我们就都没有命了。请相信我。我是你的好父亲从前安插在监狱里面的,因此米许相信我。”

  他把一封信塞到玛尔特手里,不等她回话就消失在森林里了。玛尔特全身一震,她想到她终于能够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她同母亲奔回农舍,关起门来读了以下这封信:

  亲爱的玛尔特,带给你这封信的人能严守秘密,他不识字,他是巴贝夫谋叛案中最坚定的共和党人之一;你父亲经常利用他,而且他把上议员视作叛徒。我亲爱的妻子,上议员被我们囚禁在以前我们隐藏主人们的地窖里。那个混蛋只有五天的食物,而我们的利益是让他活着,因此你收到这封信以后,马上送至少五天的食物给他。森林一定被人监视,必须十分小心,就象以前对我们的小主人那样小心。不要同马兰谈话,一个字也不要跟他说,我们在地窖的石级上留下一个面具,你把面具戴上。如果你不想叫我们人头落地,你就严格保守全部秘密,我是不得已才告诉你的。

  你对五天鹅小姐也别提一个字,她会害怕的。不要为我担心,我们确信这件案子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在必要时,马兰可以做我们的救星。最后,我用不着叮嘱你,看完这封信后,把信烧掉,因为哪怕让人看见一行字,就会使我人头落地。我热烈地拥抱你。

  米许

  除了玛尔特,她的儿子,米许,四个贵族和洛朗丝以外,没有人知道森林中部的小丘底下有一个地窖;起码玛尔特是这样想的,因为米许没有告诉她遇见过佩拉德和科朗坦这回事。因此这封信只能是从米许那里来的,而且她也觉得这好象是米许写的和签名的。毫无疑问,如果玛尔特马上去征求她的女主人和两个律师的意见,那个狡猾的老讼师也许能发现一些线索,识破陷害他那些当事人的毒计,因为他们都知道几个被告是无罪的。可是玛尔特象大多数妇女一样,只按照自己最初的冲动行事,她对于自认为显而易见的事情深信不疑,便把信扔进壁炉里。突然,一种难以明言的谨慎想法掠过她的心头,她连忙从火里把未烧完的信拾出来,信上剩下空白部分和五行字,这五行字的内容不会牵累任何人,她把残信缝到她的衣服的下摆里面。

  她相当惊骇地想到上议员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有东西吃了,她想当晚就给他送去酒、面包和肉。她的好奇心和人道主义精神都不允许她拖延到第二天。她烧旺了炉子,亲自烘了两只圆面包,又在她的母亲帮助下,制作了兔肉和鸭肉酱,一块米糕,烧了两只子鸡,拿了三瓶酒。大约半夜两点半钟,她把所有这些东西都装在一只背篓里,就动身到森林里去;她带着猎狗库罗一同去,凡是这一类行动,都由库罗充当十分聪明的侦察兵。它很远就能嗅出有陌生人,一经发觉有陌生人来到的时候,它就回到女主人身边低声地咆哮着,望着女主人,鼻子向着危险的方向。

  大约清晨三点钟玛尔特来到了池塘边上,她把库罗留在那里守卫。她花了半个钟头挖开入口,然后提着一盏暗灯走到地窖门口,在石级上她的确找到一个面具,她把面具戴上。关押上议员这件事仿佛事先经过长时间的筹划。玛尔特发现关闭地窖的铁门上方有一个洞,是她以前所未见过的,这个洞有一英尺见方,开得很粗糙,门闩用挂锁锁上,否则马兰就会象所有囚犯一样,既有耐心又有时间,能够破门逃走。

  上议员从他的苔藓床上站起来,他看见来人脸上戴着面具,就叹了一口气,因为他猜到了还不是释放他的时候。他借着暗灯的不稳定的灯光仔细观察玛尔特,终于从她的衣服,她的肥胖的身躯和她的举止上认出了她;等到她把肉酱从洞里递给他的时候,他让肉酱跌到地下,一下抓住她的双手,以飞快的速度想从她的手里脱下两只戒指来,一只是她的结婚戒指,另一只小戒指是五天鹅小姐送给她的。

  “你不能否认你是亲爱的米许太太了吧,”他说。

  上议员的手指一碰到她的手,玛尔特马上握紧拳头,当胸给上议员猛击一拳。然后她一句话也不说,跑去砍了一根相当粗大的木棒,把其余的食物都放在木棒末端递给他。

  “你们要拿我怎么样?”他问。

  玛尔特没有回答,转身就走了。回家的时候,大约五点钟光景,她走到森林边沿上。库罗警告她有陌生人。她又折回原路,向着她住过好久的五天鹅阁走去;可是她刚走出林荫道,就发觉自己被一个贡德维尔的村警远远瞧见了,于是她决定迎着他走去。

  “你真早呀,米许太太?”村警边向她走过来边说。

  “我们的命苦,”她回答,“我不得不象女佣人那么干活;我到贝拉什去要些种子。”

  “你们在五天鹅没有种子吗?”村警问。

  玛尔特没有回答。她继续赶路,到了贝拉什田庄,她请求博维萨热给她几种种子,她说奥特塞尔先生叫她到他这里来讨点种子以便更新品种。玛尔特离去以后,贡德维尔的村警立刻到田庄来查问玛尔特在那里要了什么。过了六天,玛尔特变得更谨慎小心了,她在午夜就把食品送去,免得遇上村警;很明显,村警在监视着整个森林。这样送了三次以后,法庭已经开庭辩论,她听见神甫高声读出被告们的口供以后,不由得惊骇极了。

  她把古热神甫拉过一边,叫神甫发誓对她所告诉他的一切都严守秘密,如同对忏悔的内容保密一样,然后把米许给她,那封信的残余部分给神甫看,把全部内容告诉神甫,告诉他地窖里面藏着上议员。神甫马上问玛尔特有没有她丈夫的别的信件可以比较笔迹。玛尔特回到自己的农舍,发现一张传票在等着她,传她出庭作证。等她回到古堡以后,古热神甫和他的妹妹也都收到要出庭作证的传票。他们不得不马上到特鲁瓦去。因此,这幕悲喜剧的所有人物,包括配角在内,都集中到舞台上来了!在这个舞台上,两个家族的命运正在经受考验。

  在法国只有极少数地方,司法借助排场来表现它应有的气派。除了宗教和王权,司法岂不是最庞大的社会机器吗?可是无论走到哪里,甚至在巴黎,司法衙门气派之小,布置的恶劣,陈设的单调,都大大地减少了这个庞大机器的威力,而我们的民族在今天各民族中是以公共建筑物最华丽、最壮观而自负的。

  几乎所有的城市中,司法衙门的布置都一模一样。走进去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厅,厅的尽头有一张铺着绿粗呢的桌子,安置在讲合上,桌子后面排列着法官坐的普通扶手椅。公诉人的位子在左边,顺着这边过去,沿墙壁有一个长长的讲台,上面排列着椅子,那是陪审员的席位。陪审员席位的对面,是另一个讲台,上面放着一张长凳,是给被告和看守他们的宪兵坐的。讲台下面有一张桌子用来安放卷宗和证物,旁边就是书记官的座位。在拿破仑没有进行司法改革以前,政府专员和陪审团主席各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一个在法官席的右边,一个在左边。两个执达吏在席前的空隙地方来往奔走,传讯证人。被告律师席位在被告所在讲台的下面。一道木栏杆在大厅的另一端把陪审员席和被告席两个讲台连接起来,围成一圈,圈子里摆着几张长凳,是给讯问过的证人和有特权的听众坐的。最后,法庭的对面,大门的上端,总有一个蹩脚的讲台,那是保留给官员和经院长特许的本省妇女坐的,因为院长负责维持法庭的治安,有权挑选听众。没有特权的旁听者只好站在大门和栏杆之间的空处。这就是法国法院和今日重罪法院的一般面貌,当时特鲁瓦的重罪法庭也是这个样子。

  在一八○六年四月,组成法庭的庭长和四个法官也好,公诉人也好,陪审团主席也好,政府专员也好,执达吏也好,辩护律师也好,除了宪兵以外,都是既没有制服,也没有特殊标志的。如果有了,倒可以使单调的陈设和相当枯燥的外貌得到调剂。这儿连耶稣钉十字架的像也没有,因此,司法人员也好,被告也好,都不能拿耶稣作为榜样。这里一切都很暗淡而且平庸。壮丽的陈设对社会利益十分必要,对犯人说来也许倒是一种安慰。遇有开庭审判这一类机会,观众总是踊跃前来旁听的,过去如此,将来也会如此,要改变这种情况,必须先改变习俗,必须使法国认识到准许旁听并不能带来宣传效果,公开审判只能构成过度严重的刑罚,如果立法者能想象到这种刑罚的严重性,也许就不作这样的规定了。习俗往往比法律更残酷。一个时代的习俗反映了一个时代的人,法律却是整个国家理智的结晶。习俗往往是违反理智的,可是比法律更强有力。

  法院门前聚集了不少人。就象所有轰动一时的案件一样,院长不得不派一小队士兵守卫在法院门口。旁听的人都站在栏杆后面,人数那么多,简直使人气也透不过来。德·格朗维尔先生为米许辩护,博尔丹是西默兹兄弟的律师,案子中关系最小的奥特塞尔兄弟和戈塔尔则由特鲁瓦城的一个律师辩护。还未开庭,三个律师已经坐到他们的座位上,个个脸上都显得信心十足。医生从来不让病人发现他的忧虑,同样地,律师也总是对他的当事人显出充满希望的样子。这是欺骗转化为美德的极其罕见的一个例子。

  被告走进来时,人群中对四个年轻贵族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赞美声;经过二十天的关押和担惊受怕,他们的脸色都变得有点苍白。一对孪生子长相那么酷似,引起了人们极强烈的兴趣。也许每个人都在想:大自然应该特别保护这种稀世奇珍;如果命运忽视了他们,让我们来补救命运的疏忽吧。他们举止高贵,平易近人,既无羞愧之色,也不盛气凌人,这使妇女们非常受感动。四个贵族同戈塔尔就穿着他们被捕时所穿的衣服出庭;米许的衣服因为被拿去作为证物,他就穿上了他最好的衣服:一件蓝礼服,罗伯斯比尔式棕色天鹅绒背心,一条白领带。这个可怜的人,由于面孔生得凶恶,受到了惩罚。人群中稍一骚动,他就用他的黄色、清澈而深沉的眼球向他们望去,人群立刻报以嫌恶的低语声。听众都认为米许站在被告席上是上帝的旨意,米许的岳父曾经使多少人坐上这被告席啊!可是米许其实是个伟大的人,他抑制住一个嘲讽的微笑,只用眼睛望着他的主人们。他的神气似乎对他们说:“我害了你们了!”五个被告都同他们的辩护律师亲亲热热地打了招呼,只有戈塔尔仍旧在装傻。

  首先由辩护律师对某些审判人员和陪审人员提出拒绝,他们显得很精明老练,夏尔热伯夫侯爵勇敢地坐在博尔丹和德·格朗维尔先生旁边,对他们加以指点。陪审团组成以后,公诉书一宣读,被告就被分开隔离审问。每个被告的口供都惊人地相似。他们早上到森林里骑马蹓跶,一点钟时他们回到五天鹅吃中饭;饭后从三点到五点半,他们又回到森林里去。这是各个被告口供的基本相同部分,其余细节则因各人地位特殊而有不同。庭长询问西默兹兄弟为什么这么大清早就出去,孪生兄弟两人的回答都是:他们回国以后,都想赎买贡德维尔,马兰前一天晚上到来了,他们想同马兰谈判,就同表妹以及米许一起出外丈量一下森林,以便确定赎买的价格。与此同时,奥特塞尔兄弟也同五天鹅小姐以及戈塔尔追捕过一只狼,这只狼是农民们看见在森林里出现的。如果陪审团主席也象搜集贯德维尔花园的马蹄印那样小心地搜集他们在森林里的马蹄印的话,那么就能得到他们在远离古堡的地方奔驰的证明。

  奥特塞尔兄弟的口供证实了西默兹兄弟的口供,而且同他们在预审时的口供一致。这是因为每个被告都想到要证明他们出外蹓跶的目的,只有推说是打猎;几天以前有些农民发现过森林里有一只狼,每个人都把这件事拿来作为借口。

  可是公诉人指出他们的口供前后有矛盾:预审时奥特塞尔兄弟供称打猎是大伙儿全都去的,而现在审判中的口供却说是奥特塞尔兄弟同洛朗丝去打猎,而西默兹兄弟去丈量森林。

  德·格朗维尔先生指出:犯罪事实是在下午两点到五点半之间发生的,被告们说明他们上午是怎样度过的,法庭应该相信他们。

  公诉人回驳说,被告们在上午进行监禁上议员的准备工作,他们就有利害关系要加以隐瞒。到这时候所有的人都看清楚辩护律师的灵巧。法官、陪审员和听众不久就明白,这场官司的胜负,还要经过激烈的搏斗。博尔丹和德·格朗维尔先生似乎各种情况都预见到了。

  要证明无罪就得把当天的行动合情合理地交待清楚。因此辩护人的责任是要用颇象真实的故事,来对抗公诉人的不象是真实的故事。在辩护人的眼中看来,当事人既然无罪,公诉人所说的就是虚构的故事。对四个贵族的公开审讯充分澄清了事实,对他们是有利的。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对米许的审讯情况比较严重,这时候格斗开始了。每个人这才明白为什么德·格朗维尔先生宁愿为一个下人辩护,而不为主人辩护。

  米许承认他恐吓过马里翁,可是他否认曾对马里翁使用暴力。至于伏击马兰一事,他说他只不过在猎场里蹓跶;上议员和格勒万先生可能看见他的枪口就感到害怕,以为他把枪口对准他们,事实上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指出:在黄昏时分一个没有狩猎习惯的人可能以为枪口在对准自己,其实那支枪正躺在主人的肩膀上休息。至于他被捕时衣服的状况,他辩解说那是因为他回家的时候在壕沟豁口处跌了一跤。

  “天黑了,我看不清楚,”他说,“在从低洼道路往上爬的时候,我扶着石头用劲,石头在我脚下滚,我也跟石头滚到一块了。”

  至于戈塔尔拿给他的灰泥,他在每次审问时都这样回答,这次也这样回答:那是用来固定低洼道路栅栏上头的一根柱子的。公诉人和庭长叫他解释:他怎么能同时在古堡的豁口上,又在低洼道路的上头固定栅栏的一根柱子,尤其是治安法官、宪兵们和村警都宣称听见他是从下面上来的?米许回答说:奥特塞尔先生骂过他,这件小事也没有办好,要他赶快修理,否则村里人从这里进出要惹起麻烦,因此他就去告诉奥特塞尔先生说已经修好了。奥特塞尔先生的确叫人在低洼道路上头树起了一道栅栏,以阻止村里人占用这条道路。米许看见法庭十分重视他的衣服的状况,而且他用过灰泥又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因此就把这件事拿过来作为口实。在法庭上,如果说事实真相往往象是虚构的故事,那么虚构的故事也很象事实。辩护人和公诉人都很重视上面这一情况,由于公诉人的怀疑,由于辩护人的努力,这一情况成了至关紧要的问题。

  直到目前为止,一审问到戈塔尔,这孩子就哭;到了法庭上,戈塔尔大概受到了德·格朗维尔先生的启发,承认了米许曾经叫他搬运灰泥。

  “为什么你同戈塔尔都没有马上带治安法官和村警到栅栏那里去看一看呢?”公诉人问道。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么件事竟然关系到我们要判处死刑,”米许回答。

  法庭命令把所有被告都带出去,只留下戈塔尔。剩下戈塔尔一个人以后,庭长就忠告他为着自己的利益要说真话,而且指出他装傻已经装不下去了。没有一个陪审员认为他是傻瓜。在法庭上不说话,他可能受到严重的处罚;如果他说了真话,很可能他就没事了。戈塔尔哭了,摇晃了一会儿,然后他说出来米许叫他搬了好几袋灰泥,可是每一次,他总在米许的农舍前面遇见他。法官问他一共搬了几袋。

  “三袋,”他回答。

  于是戈塔尔就同米许对质,要弄清楚所谓三袋是否包括戈塔尔被捕时搬运的那一袋,如果包括,那就是两袋,如果不包括,那就是三袋。对质的结果对米许有利。对陪审员来说,只用过两袋灰泥,他们似乎对这一点已经深信不疑;博尔丹和德·格朗维尔先生认为必须使陪审员们尝够灰泥的味道,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弄得陪审员们头昏脑胀,稀里糊涂。德·格朗维尔先生最后提出来说希望指派专家来鉴定一下栅栏的情况。

  “陪审团主席只到那个地点走走,”辩护律师说,“目的并不是严格地鉴定栅栏的情况,而只是想看出来这是米许的遁词;按照我们的意见,他失职了,他的过失只应对我们有利。”

  法庭事实上指派了专家去鉴定栅栏的一根柱子是否最近浇牢过。在公诉人方面,也想在专家鉴定以前就在这一论点上先操胜券。

  他对米许说:“你偏偏挑选天色昏暗从五点半到六点半这段时间单独一个人去修理栅栏吗?”

  “奥特塞尔先生骂过我哩!”

  “可是,”公诉人说,“如果你把灰泥用在栅栏上,你应该使用过石灰槽和镘刀,你用过吗?如果你很快就走去告诉奥特塞尔先生说你已经修好了,你就不能够解释为什么戈塔尔还要运送灰泥给你。去以前你一定要经过你家门口,那么那时候你就应该放下你的工具和通知戈塔尔了。”

  这儿下推理象闪电似的袭来,法庭一下子沉浸在可怕的静寂中。

  “算了,承认吧,”公诉人说,“你埋下去的不是一根木桩吧。”

  “你以为我埋的是上议员吗?”米许带着深切嘲弄的神气说。

  德·格朗维尔先生正式提请公诉人说明他的控诉罪名。

  米许被控的是绑架和非法监禁,并不是谋杀。这个质询的重要性非回小可。共和四年雾月的法典上明文禁止公诉人在辩论中提出新的罪名,他必须限于起诉书上所列罪名,否则整个诉讼可能被撤消。

  公诉人回答说,米许是这件谋害案的主犯,他把全部罪责都归到自己身上以开脱他的主人,他很可能有必要把上议员禁闭在我们还未找到的地方,而把这地方的入口封闭。

  一个个问题迫着米许回答,同戈塔尔的对质使他意乱心烦,自己口供中的矛盾又无法解答,米许在围着被告席的栏杆上猛击一拳,说:

  “绑架上议员的事与我无关,我倒相信他的仇人只是把他监禁起来了;如果他再度出现,你们就会明白灰泥同他的失踪毫无关系。”

  “很好,”律师对公诉人说,“你为我的当事人作了很好的辩护,比我所能做到的更好。”

  第一次开庭就此结束,辩护律师最后的大胆断言使陪审员们大吃一惊,这对辩护一方极为有利。因此,全城的律师和博尔丹都向年轻的辩护人热烈祝贺。公诉人对律师的这句话也感到不安,他害怕上了律师的圈套;事实上他的确上了当,这个圈套是两个律师巧妙地布置的,戈塔尔在其中表演得很出色。城里喜欢开玩笑的人说,这个案件已经暂时用灰泥遮掩起来了;说公诉人用灰泥把自己的阵地东抹西补,结果弄巧成拙;又说西默兹兄弟已经洁白得象石灰一样了。在法兰西,一切都属于开玩笑的范围,开玩笑简直统治着法兰西;人们上断头台时开玩笑,在强渡别列津纳河①时开玩笑,在筑街垒、打内战时开玩笑,肯定也有若干法国人到最后审判日天主开庭审判时也会开玩笑。

  ①别列津纳河,俄国欧洲部分的河流,宽八十公尺,拿破仑率大军征俄时,法军于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败退,欲渡河,被俄军十四万人包围,法军仅有六万五千人,其中手握武器的仅有二万八千人,河忽解冻,渡河极难。后来靠四百勇士舍命筑桥,一连四日,法军始冲破俄军包围撤走。

  第二天传讯原告的证人:马里翁太太,格勒万太太,格勒万,上议员的贴身男仆,维奥莱特等,根据发生的事情,他们的证词很容易理解。他们论证五个被告时,对四个贵族或多或少都有点犹豫,可是对米许却确信无疑。博维萨热把他听到罗贝尔·奥特塞尔漏口说出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那个来买牛犊的农民把五天鹅小姐所说的话复述出来。鉴定马蹄印的专家们证明花园里的马蹄印同四个贵族的坐骑的马蹄印完全相同。这一点当然成为德·格朗维尔先生同公诉人之间一场激烈辩论的内容。律师把五天鹅的铁匠特别讯问了一通,结果在辩论中证明同样的马蹄铁在几天以前曾卖给几个当地没见过的人。铁匠还宣称,他不仅为五天鹅古堡装这样的马蹄铁,还为整个地区别的人家装同样的马蹄铁。最后,米许通常骑的马这一次倒很特别,是在特鲁瓦装的马蹄铁;他的那种马蹄印在花园搜集的马蹄印中没有找到。

  “与米许相像的那个人不知道这个情况,”德·格朗维尔先生望着陪审员们说,“公诉人方面也没有证明我们骑的是古堡里的一匹马。”

  维奥莱特在证词中说,那几匹马从远处看,从后面看,很象是四个贵族和米许的马。德·格朗维尔也把这个证词驳得体无完肤。但是尽管律师作了惊人的努力,一大堆无法怀疑的证据还是压到米许身上。公诉人、听众、法官和陪审员都感觉到:只要证实米许有罪,就能牵连到他的主人们,辩护律师也早就预感到这一点。博尔丹正是掌握了案子的关键,所以才指定德·格朗维尔先生做米许的辩护人;不过这样一来,辩护人方面也把自己的秘密暴露了。因此,凡是有关这位贡德维尔前管家的一切,都成了使人极度关切的事。米许的表现也好到不能再好。他在辩论中展开了天赋的全部聪明伶俐,听众越看就越觉得他不是寻常人,而最奇怪的是,越是这样,听众就越相信这桩坏事是他干的。法庭和陪审员们对于有利于被告的证人,不象对不利于被告的证人那么重视;有利于被告的证人出庭作证无非是尽了证人的责任,法庭听取他们的证词也是例行公事。首先,玛尔特和奥特塞尔夫妇都没有宣誓,接着卡特琳和迪里厄夫妇因为是被告的下人,也不能宣誓。奥特塞尔先生说他确实曾经命令米许把那根倒坍的柱子再树起来。专家们在法庭上宣读了他们的鉴定报告,证实了老贵族的话是真的;不过他们的报告也有对陪审团主席有利的方面,那就是他们宣称无法确定这项工程完成的时间:可能是几个星期以前完成的,也可能是二十天以前完成的。

  五天鹅小姐的出庭引起大家强烈的好奇心,可是在分别了二十三天以后与坐在被告席上的两个表哥相见,使她的情绪非常激动,以致看上去她带着有罪的神气。她真想同她的表哥坐在一起,她后来说,她用尽了全身气力才把自己的怒火压抑下去,否则她就会去杀掉检察官,使得人人都认为她同表哥们一样有罪。她天真地叙述了在回五天鹅的路上,她看见花园里浓烟滚滚,还以为是一场火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人家在烧野草。

  “可是,”她说,“后来我想起了一件事很特别,我想提醒法庭注意,就是我在我的骑马服的胸饰里,在我的颈圈的褶缝里,都发现有些碎片,象是被风吹起来的烧剩的纸屑。”

  “那烟很大吗?”博尔丹问。

  “是的,”五天鹅小姐说,“我还以为是火灾哩。”

  “这一点可以使案情全部改观,”博尔丹说,“我请求法院马上到火灾发生的地点进行调查。”

  庭长批准了这个请求。

  根据辩护律师的要求,再次传讯格勒万,问到关于这件事时,他说他对此一无所知。可是博尔丹和格勒万两人互相看了几眼,双方心里都明白了。

  “这个案子的关键就在这里,”老讼师心里想。

  “他们找到线索了!”公证人心里想。

  可是这两个老狐狸都明白调查是不会有结果的。博尔丹明知格勒万会象一面墙那样沉默,格勒万则暗自庆幸他把火灾的一切痕迹都已消灭干净。在辩论中,这一点居于无关紧要的地位,似乎是无足轻重的问题,其实对于日后历史将证明这几位青年无罪,却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为了搞清这一点派了专家和皮古去视察猎场,他们宣称没有发现任何地方有火灾的痕迹。博尔丹请法庭传唤了两个工人,他们供称,有一块草地上的草被烧掉了,他们奉猎场看守人的命令将这块草地耕翻过。可是他们说没有注意到灰烬里到底有些什么。辩护人又要求传唤猎场看守人,他说,他经过古堡去阿尔西看化装游行的时候,上议员命令他把这部分草地耕翻,因为上议员早上在散步时发现了这部分草地。

  “有没有在那里烧过草或者纸片?”

  “我没有看见什么可以使我认为是烧过纸片的,”猎场看守人回答。

  “不管怎样,”辩护律师说,“如果有人在那里烧草,那一定有人把草搬过去而且点起火来。”

  五天鹅本堂神甫和他的妹妹古热小姐的证词给了大家一个好印象。他们做完晚祷出来散步往森林方向走的时候,看见四个年轻贵族和米许骑着马,正从古堡里出来向森林走去。

  古热神甫的地位和高尚的德行使他的话很有分量。

  公诉人的起诉理由就同通常这类案子所提出的理由没有什么两样,因为他一心以为被告必被判罪无疑。他说,被告与法国、法国的制度和法令为敌,屡教不改。他们盼望天下大乱。纵使他们同谋害皇上生命的阴谋有牵连,纵使他们在孔代的军队里做过事,这位伟大的君王还是把他们的名字从流亡贵族的名单上划去了。而眼前这些行为就是他们对皇上宽大为怀的回报!总之检察官所说的一番大道理,过去可以被波旁王室用来谴责拥护拿破仑的人,今天可以用来谴责共和党人,还可以被波旁王室旁系的拥护者,拿来谴贵波旁王室的正统派。这些陈词滥调在一个稳定的政府下可能还有点意义,可是不论何朝何代的检察官,嘴上说的都是这一套,最低限度也显得很滑稽。早先动乱年代产生过一句谚语,用在这里很合适:“商标换了,可瓶里装的还是原来的酒!”这位公诉人还是帝国时代最有名的检察官之一,他把被告的犯罪意图说成是回国的流亡贵族对占有他们财产的反攻倒算。他使旁听的人想到上议员所处的地位就不寒而栗。他相信自己特别卖力一定会得到报酬,就运用自己的全部天才,把证据、半证据、臆测推断都一古脑儿抛出来,然后安闲地坐下,等待着辩护律师向他开火。

  德·格朗维尔先生至此只为这件刑事案件辩护过,可是这件案子便使他一举成名。首先,他在辩论中的滔滔雄辩,今天只能在贝里耶①身上找到。其次,他坚决相信被告是无罪的,这就给了他的语言以莫大的威力,这是别的因素所不能代替的。当时报纸全文刊载了他的辩论发言,下面就是他发言的要点:首先,他把米许一生的真相揭露出来,他叙述得非常动人,里面充满了高尚的情操,唤起了许多人的同情。米许听见这么雄辩的声音为他恢复了名誉,霎时间眼泪就从他的黄色眼珠中流下来,流到他凶猛的脸上。他这时候才露出他的本相,他是一个象孩子似的心地单纯而狡猾的人,然而也是一生只有一个心眼的人。突然间人们能理解他了,尤其是他的眼泪在陪审团身上起了很大的作用。聪明的辩护人抓住这个紧要时机开始反驳起诉理由。

  ①贝里耶(1790—1868),法国名律师。

  “犯罪的构成要点在哪里?上议员现在在哪里?”他问道,“你们控告我们囚禁了上议员,甚至用石头和灰泥把他封起来!那么,就只有我们知道他在那里了;而你们把我们关在牢里已经二十三天,上议员得不到食物,一定是饿死了。我们就是杀人犯,而你们没有用谋杀的罪名控告我们。话又说回来,假定上议员还活着,那我们一定有同伙;如果我们有同伙而上议员又活着,我们为什么不叫他出来呢?你们主观臆断说我们有这样的意图,现在既然这个意图已经破产,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无谓地使我们的处境更严重?报复未成,明明可以用悔过来获得宽恕;从这个人身上已得不到任何好处,却非要监禁他不可,这岂不是十分荒廖的事吗?”他对公诉人说:“拿走你的灰泥吧,它已经不起作用了,因为我们要么是愚蠢的犯罪分子(这一点连你也不会相信),要么是无罪的人,是某些你们和我们都还无法解释的情况的受累者!你最好还是去找那些在上议员家里被烧掉的纸吧,这些纸可能揭示出比我们的利害关系更重要的问题,可能那些利害问题会告诉你他为什么被绑架。”

  他极其巧妙地开始谈论这些假定。他一再强调有利于被告的几个证人的高尚道德品质,他们的宗教信仰十分强烈,他们相信来世,相信地狱的苦刑。说到这里他的表演好到无法再好,他懂得怎样使人深深感动。——“怎么!”他说,“这些罪犯从表妹口里得知上议员被绑架以后,居然还安安静静地吃晚饭。派去抓他们的军官劝他们交出上议员便万事俱休,他们居然予以拒绝;他们居然连人家要告他们犯什么罪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就暗示这是一桩神秘案件,案子的关键掌握在时间手里,只有假以时日,才能揭露出这个控告是不公正的。谈到这一点以后,他又大胆而巧妙地假定自己是陪审团中的一员,他叙述他怎样同其他陪审员商量;他描述一旦发现他们是错误地把无辜的人判处重罪以后,他会感到多么痛苦;他十分生动地形容自己的悔恨,又再把值得怀疑的各点重复一遍,使得他的答辩显得非常有说服力,使全体陪审员都陷入可怕的忐忑不安中。

  那时候的陪审员还没有听腻这一类滔滔雄辩,它对他们还有一股新鲜的吸引力,因此整个陪审团都动摇了。经过德·格朗维尔先生热烈的答辩以后,陪审团又要倾听那个貌似老实而诡计多端的博尔丹的答辩。博尔丹又提出许多看法,把这个案件所有神秘的地方都突出出来,使得这个案子变得根本无法加以解释。他的方法是唤醒人们的思维和理智,就象德·格朗维尔先生主要是打动人们的心灵和想象力一样。最后,他还懂得怎样用诚挚的信念去打动陪审员们,使得公诉人觉得自己拼凑起来的罪证已经四散纷飞。辩论的形势十分明显,以致为奥特塞尔兄弟以及戈塔尔辩护的律师,认为公诉的矛头并不指向他的当事人,就表示完全信赖法院处理。公诉人要求展期到第二天,让他有时间提出答辩。博尔丹发觉,如果陪审员立即对这些辩词进行讨论,从他们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们是会同意无罪释放被告的。因此他从法律上和事实上提出理由,反对延期,反对让他的无辜的当事人多度过一个焦虑不安的夜晚,可惜他的努力白费了,法庭对此作了一番磋商。

  “我觉得社会的利益同被告的利益同等重要,”庭长宣布,“辩护人方面如果提出同样要求而本庭予以拒绝,也显然有失公允,因此本庭批准公诉人的请求。”

  “福可能是祸,祸也可能是福,”博尔丹望着他的当事人说。“今晚无罪释放,明天也可能判你们有罪。”

  “不管怎样,”西默兹孪生子哥哥说,“我们对你只能衷心佩服了。”

  五天鹅小姐的眼睛里饱含泪水。经过辩护律师对胜诉表示怀疑以后,她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成功。人人都来祝贺她,每个人都说她的表哥会被释放。可是一个最引人注目的、最意想不到的、最阴森可怖的突变,使案情发生了全面的转折,这是刑事案件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德·格朗维尔先生辩护后的第二天,清晨五点钟,在通往特鲁瓦的大路上找到了上议员。几个不知姓名的人在他睡觉的时候释放了他,他此刻正向特鲁瓦走去,既不知道诉讼正在进行,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已经响彻了欧洲,他只为又能呼吸新鲜空气而感到高兴。如果别人看见他感到惊奇万分,这幕剧的主角听到别人告诉他的一切也同样感到惊奇。一个农民把车子借给他,使他很快就到了特鲁瓦省长的家中。省长马上通知陪审团主席、政府专员和检察官,贡德维尔伯爵对他们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他们马上派人去迪里厄夫妇家把玛尔特从睡眠中抓来,陪审团主席同时署明理由签发了拘票。五天鹅小姐是保释在外候审的,也被拘来关在省公署等候传讯;她在案发以后一直忧虑不安,很难得安稳地睡一晚,昨夜刚好能够安睡,早上就被拘捕了。法庭还下令给典狱长,严禁被告们与外人见面,即使接见律师也不允许。到了十点钟,在法庭外面等候的听众获悉开庭改在下午一点钟。

  上议员被释放的消息,玛尔特被捕,五天鹅小姐被捕,禁止与被告见面等等变化,使夏尔热伯夫公馆陷入一片恐怖中。

  可以想见,全城的人,从别的地方到特鲁瓦来旁听审判的人,新闻记者,甚至老百姓,全都非常激动。古热神甫在十点钟的时候来看望奥特塞尔夫妇同辩护律师。大家一起吃午饭——如果在当时情景下也可以说是吃午饭的话。古热神甫把博尔丹和德·格朗维尔先生拉过一旁,告诉他们玛尔特的秘密,把烧剩的信也交给他们。两个律师互相望了一眼,然后博尔丹对神甫说:

  “别说出去!我们看来全盘失败了,可是起码得保持泰然自若的样子。”

  陪审团主席和公诉人联合起来,玛尔特无力抵挡。何况不利于她的证据极多。莱谢诺按照上议员的指示,派人到地窖里找到玛尔特最后一次送来的那块面包底皮,那是上议员留在那里的,还找到一些空酒瓶和别的东西。马兰在监禁期问,有非常充裕的时间去思前想后,对他的被囚作了种种猜测,尽力寻找能使他抓住仇人踪迹的各种迹象,现在他当然把他的种种观察结果告诉了莱谢诺。米许的农舍刚盖好,必然有一个新炉灶,面包放在砖上烘就必然留下砖头接缝的痕迹,只要拿这块面包皮上留下的痕迹和炉灶接缝核对,就能证明面包是在上面烘的。其次,那些酒瓶都用绿蜡封口,一定同米许酒窖里的酒瓶封口相同。将这些敏锐的观察告诉了治安法官,由治安法官带着玛尔特就地搜查验证,得出结果同上议员所猜想的一样。这些证据非常明显,玛尔特吓得目瞪口呆,就在这时候,莱谢诺、公诉人和政府专员又装出一副慈悲心肠的样子,告诉玛尔特说,现在只有彻底坦白才能挽救她丈夫的性命,于是玛尔特上了当,就承认禁闭上议员的地窖只有米许、西默兹兄弟和奥特塞尔兄弟知道,又说,她在夜间一共送过三次食物给上议员。洛朗丝被问到关于地窖的事,也不得不承认是米许发现的,在这桩案子发生以前就带她去看过,为的是将四个年轻贵族隐藏在那里,以躲避警察追捕。

  这些审讯结束以后,法庭立刻通知陪审团和律师开庭。三点钟,庭长宣布开庭,说由于发现新的事实,辩论重新开始。

  庭长命人把三瓶酒给米许观看,问他承认不承认是他的东西;同时指出两个空酒瓶上的封蜡,同一瓶盛满酒的酒瓶上的封蜡完全相同,而这瓶新酒是今天早上治安法官当着他妻子的面在他的农舍里拿的。米许不肯承认酒瓶是他的。可是庭长告诉陪审员们说,这些空酒瓶是在囚禁上议员的地方找到的,这新的证物对陪审员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每个被告都被隔离讯问关于这个隐藏在修道院废墟下面的地窖的问题。所有不利于被告和有利于被告的证人都重新讯问一遍以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地窖是由米许发现的,只有他、洛朗丝和四个贵族知道。公诉人宣布,这个只有被告和两个证人知道的地窖,正是关押上议员的牢狱,这一下,在旁听者和陪审员中产生怎样的效果,是可以想见的了。这时候传唤玛尔特出庭。她的出现使听众和被告都感到紧张和不安。德·格朗维尔先生站起来提出异议,说不应该由妻子作证攻击她的丈夫。

  公诉人提出说,根据玛尔特的口供,她是本案的共犯之一,因此她无须宣誓也无须作证,只是为了获得事实真相,有必要讯问她一下。

  “而且我们只要宣读一下她在陪审团主席面前所作的问答笔录就行了,”庭长说,接着就命令书记官朗读早上所作的审讯笔录。

  “你愿意确认这些口供吗?”庭长问。

  米许朝他的妻子望了一眼,玛尔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马上昏倒过去。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简直是一声迅雷击到被告席上和辩护律师头上。

  “我从来没有在监狱里写信给我的老婆,我在监狱里也不认识任何职员,”米许说。

  博尔丹把那封烧剩的信递给他,米许向上面望了一眼,立刻喊起来:“有人模仿了我的笔迹。”

  “否认一切,这就是你的最后法宝了吧,”公诉人说。

  这时候,法庭用相当的礼仪请上议员出庭。他的出现是最精采的一个镜头。法官们称他为贡德维尔伯爵,庭长请他认一下被告;马兰对他的美丽宅邸的前屋主是残酷无情的,他集中了最大的注意力对被告们观察了许久。他认出了绑架他的人所穿衣服同几个贵族一样,可是他宣称当时他很昏乱,神智不清,很难肯定被告就是犯罪的人。

  “还有,”他说,“我相信这四位先生跟这件事没有什么牵连。在森林里给我眼睛扎上绑带的手是粗糙的。因此,”说到这里马兰望了望米许,“我宁愿相信负责这件事的是我的旧管家米许,可是我请求陪审员先生们仔细考虑一下我的证词。我的怀疑是没有分量的,我丝毫没有确实的把握。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那两个抓住我的人,把我放在马的后屁股上,前面坐着绑我眼睛的那个人,这个人的头发也象被告米许一样是红棕色的。而我所观察到的无论怎样奇特,我也要说出来,因为这是对被告有利的信念的基础,我希望不至于使被告生气。我被绑在一个陌生人的背后,尽管马跑得飞快,我仍然不可能不闻到他身上的气味。而我当时闻到的,一点不是米许身上的那种特别气味。至于三次给我送食物来的那个人,我敢肯定她就是玛尔特,米许的老婆。因为第一次,我从她手上戴着五天鹅小姐送给她的戒指就认出了她,她没有想到把戒指脱下来。这些互相矛盾的事实,请法庭和陪审团予以斟酌考虑,我到现在还是无法解释。”

  马兰的证词获得低声的赞许和一致的同意。博尔丹向法庭要求准许他向这位宝贵的人证提几个问题。

  “上议员先生认为绑架他是别有动机,而不是公诉书上所假定的动机么?”

  “当然!”上议员说,“可是我不清楚这些动机是什么,因为我说过,在我被囚禁的二十天里,我没有见过一个人。”

  这时候公诉人插进来问道:“你认为在你的贡德维尔古堡里,可能藏有文件、证券、票据之类,可以使得西默兹先生们去搜查一番的么?”

  “我认为没有,”马兰说,“我想即使有,这些先生们也不会用暴力将它们拿走,他们只要向我讨回就行了。”

  “上议员先生不是叫人在猎场里烧了一些文件么?”德·格朗维尔先生突然问。

  上议员朝格勒万望了一眼。他同公证人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以后,回答说没有烧过,可是他的眼色已经被博尔丹抓住了。公诉人问他关于米许在花园里用枪瞄准他的详细情况,并且问他有没有弄错枪的位置。上议员回答说米许是把枪架在树上瞄准他的。这个回答同格勒万的证词相一致,在听众中引起了强烈的震动。四个贵族在他们的仇人作证过程中,始终声色不动,也没有理会上议员企图用宽宏大量的气势来压倒他们。洛朗丝处在极度的痛苦中,几乎每一分钟夏尔热伯夫侯爵都要用臂膀扶着她。贡德维尔伯爵退庭的时候向四个贵族行了一个礼,四个贵族没有向他还礼。这件小事使陪审员们愤愤不平。

  “他们没有希望了,”博尔丹凑到侯爵的耳边说。

  “唉!他们总是被他们傲慢的情绪害了,”德·夏尔热伯夫先生回答。

  “先生们,现在我们的工作变得太容易了,”公诉人站起来瞧着陪审员们说。

  他解释两袋灰泥的用处,他说是用来浇牢挂锁的铁轴梗,使挂锁能够锁住门闩,关闭地窖的门,详细情况已经记载在皮古今天早上所制作的笔录中。公诉人很容易就证明了只有被告才知道地窖的存在。他揭穿了辩护人方面的谎言,奇迹般出现的新证据帮助他粉碎了所有的辩护理由。在一八○六年,离一七九三年的上帝还太近,不能提出这是天主的惩罚,他就不对陪审员们提起天网恢恢之类的话了。最后他说法院当然要密切留意被告的同党,这些还未找到的同党释放了上议员。然后他坐下来,满怀信心地等待判决。

  陪审员都认为这是一桩神秘的案件,可是他们每个人都认为这种神秘是由被告制造出来的,被告有十分重大的个人利害不肯说出来。

  在德·格朗维尔先生看来,这里面显然有某种阴谋。他站起来发言时,精神显得有点沮丧,这倒不仅仅是因为突然出现了新的人证物证,更主要是因为陪审员们显然确信被告有罪。他今天的辩护,也许比昨天的更好。在逻辑性和结构严密方面,也许比第一次辩论更强。可是他总觉得他的热烈发言,碰到的是陪审员们冷冰冰的不理不睬。他是白讲,而且他自己也看出来了!这是令人心寒的可怕情况。他指出,上议员象变魔术似的被释放出来,这里面当然没有玛尔特或者任何被告的帮助,这证明了他第一次辩论的推理是多么正确。

  在昨天,被告的确有希望得到无罪释放;如果被告象公诉人所假定的那样,掌握着囚禁或者释放上议员的大权,那么他们必然等到判决以后才释放上议员。辩护律师的意图是叫人明白,只有藏在暗处的敌人,才能使出这一着。奇怪的是,德·格朗维尔先生没有打动陪审员的心,却使公诉人和法官们的良心上感到不安;陪审员听他发言只不过当作例行公事而已。至于听众,通常总是同情被告的,这一次却确信他们有罪。这里有一个气氛问题。在法庭上,群众的想法对法官和陪审员总是有压力的,反之亦然。这种精神状态是可以辨认或者感觉到的。德·格朗维尔先生正是见到了这种精神状态,而他又确信他的当事人是无辜的,因而他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不禁激昂起来。他大声嚷道:

  “我以被告的名义,在未判决之先就宽恕你们,因为你们会犯一个无可挽回而又无法解释的错误!我们大家都在受着尚未揭晓的一股恶势力的玩弄。玛尔特·米许是罪恶阴谋的牺牲品,等到不幸已经造成,无法加以弥补的时候,社会就会发现真相了。”

  博尔丹利用上议员的证词,要求释放四个贵族。

  庭长发现陪审员已经明显地有了偏向,就尽可能公正地概括辩论的情况。他甚至有点帮被告的忙,因为他强调了上议员的证词。可惜这个恩典对公诉的成立毫无影响。晚上十一点钟,根据陪审团主席提出的各种意见,法庭判处米许死刑,西默兹兄弟二十四年苦役,奥特塞尔兄弟十年苦役。戈塔尔无罪释放。整个法庭都想看一看五个被告的态度,他们在最后宣判的时刻,象自由人似的被带进来听候判决。四个贵族朝洛朗丝望去,洛朗丝用殉道者的充满热情的眼光回报他们,眼睛里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

  “如果我们被无罪释放,那时她就会哭了,”西默兹弟弟对哥哥说。

  这五个被告是一桩罪恶阴谋的牺牲品,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象他们那样,面对不公平的判决,能够如此举止从容、态度高贵的了。

  西默兹哥哥对法庭说:“我们的辩护律师事先已经宽恕你们了!”

  奥特塞尔太太立刻病倒,在夏尔热伯夫公馆卧床三个月。

  奥特塞尔老头平静地回到五天鹅去;可是由于他年纪大了,不象年轻人有许多娱乐可以散心,他总是被痛苦咬啮着,经常心不在焉,使得古热神甫感觉到这位可怜的父亲还是经常处在他的儿子不幸被捕的第二天。标致的玛尔特没有受到审判,她的丈夫被判死刑后第二十天,她死于狱中。临终前她把儿子托付给洛朗丝,她是在洛朗丝的怀抱里断气的。案子判决以后,接二连三的重大政治事件把这件案子从人们的记忆中挤出去,人们再也不谈论这件案子了。社会就跟海洋一样,经过一场大灾大难之后会恢复原来的水平,而且会用难以满足的利欲的一消一长来消灭灾难的痕迹。

  洛朗丝如果不是赋有坚强的性格而且确信她的表哥们是无辜的,她就会垮下来了;但她又一次表现出她性格的伟大,她外表上的安详沉着使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博尔丹吃惊,高贵的心灵遇到大灾大难时总是安详沉着的。她彻夜不眠地看护奥特塞尔太太,每天到监狱里探望两个钟头。她说等到她的表哥们到了服劳役的地方以后,她就要同其中一个结婚。

  “服劳役!”博尔丹喊起来,“可是,小姐,让我们只想着请求皇上给他们特赦吧。”

  “特赦?向波拿巴请求?”洛朗丝非常反感地嚷出来。

  可敬的老讼师的眼镜从鼻子上跳下来,亏得他及时抓住才没有跌碎;老讼师向年轻姑娘望了一眼,完全理解了她的性格,这时候年轻姑娘已经变得有点象个妇人了。他抓住夏尔热伯夫侯爵的胳膊对他说:

  “侯爵先生,我们赶快奔到巴黎去救他们,不要理她吧!”

  西默兹兄弟、奥特塞尔兄弟和米许的上诉案子是最高法院成立以后要审判的第一桩案件。由于法院要举行成立典礼等等,判决幸而推迟了。

  九月底,经过三次开庭辩论,每次检察长梅兰都亲自出庭,上诉被驳回了。巴黎皇家高等法院已经成立,德·格朗维尔先生被任命为该院的代理检察长,奥布省属该院管辖,因此德·格朗维尔先生觉得有可能在他的司法部范围内为几个被告奔走,他已经使他的靠山康巴塞雷斯听腻他的请求了。驳回上诉的第二天,博尔丹同夏尔热伯夫先生到巴黎沼泽区他的公馆里找德·格朗维尔先生,他正在欢度蜜月,因为在这期间他已经结了婚。尽管这位前律师的生活有了不少变化,德·夏尔热伯夫先生从他悲痛的眼光看来,年轻的代理检察长还是忠于他的当事人的。有些律师是律师中的艺术家,他们把受理的案件当作情妇对待。不过这种情形还是比较稀罕的,读者千万不要信以为真。德·格朗维尔先生单独在办公室里会见侯爵和博尔丹以后,德·格朗维尔先生对侯爵说:

  “你们来以前,我早已运用了我的全部信誉去救他们。不过,别想法去救米许吧,否则你们就无法得到西默兹兄弟的特赦,因为必须有一个牺牲品。”

  “我的天主!”博尔丹指着三张特赦申请书对年轻的检察长说,“我能自作主张取消你的当事人的申请吗?把这份申请书扔到火里,那就是砍掉他的脑袋。”

  他把米许已经签名的空白申请书递过来,德·格朗维尔先生接过来瞧了瞧。

  “我们不能取消它,可是你们得知道:如果你们要求全部特赦,你们就一个也得不到。”

  “我们还有时间征求一下米许的意见吗?”博尔丹问。

  “有。行刑命令是由检察署发出的,我们可以给你们宽限几天。”他又略带讽刺地加上一句,“人们杀人,可是还要经过许多手续,尤其是在巴黎。”

  德·夏尔热伯夫侯爵已经从司法大臣那里获悉许多情况,这些情况更加重了德·格朗维尔先生下面一番悲哀的话的分量。

  “米许没有罪,我知道,我也这样说,”代理检察长接下去说;“可是一个人怎能对抗所有的人呢?而且要知道我今天的地位使我必须保持沉默。我不得不叫人树起断头台来砍掉我的当事人的脑袋。”

  德·夏尔热伯夫先生相当熟悉洛朗丝的为人,知道她一定不会同意牺牲米许去救她的两个表哥。因此老侯爵就进行了最后一次尝试。他请求外交大臣接见,以便知道在外交界的上层中有没有拯救的办法。他带着博尔丹一同去,因为博尔丹认识外交大臣,而且为大臣办过事。两个老头子见到塔莱朗的时候,大臣正对着壁炉沉思,两只脚烘着火,手支着头,手肘靠在桌子上,报纸落到地上。大臣刚读过最高法院的判决。

  “请坐,侯爵先生,”大臣说,“而你,博尔丹,”他指着前面桌子旁边的一个位子加上一句,“你写:”

  陛下,

  四个无辜的贵族,被陪审团宣判有罪,现在又被陛下的最高法院驳回上诉。

  只有皇帝陛下能给他们以特赦。这几个贵族别无他求,只求陛下皇恩浩荡,俯允他们在疆场为陛下效命而死,他们恭敬地认为自己是皇帝兼国王陛下的……等等。

  “只有亲王们能够这样帮忙,”德·夏尔热伯夫侯爵说,同时从博尔丹手里接过那份宝贵的申请书正本,以便叫四个贵族在上面签字,他十分盼望一些有权势的人在这份申请书上批署有利意见。

  “侯爵先生,”大臣说,“贵亲戚的生命就看战争的胜负如何;尽量想法在打胜仗的第二天去觐见皇上,那么他们就得救了!”

  他拿起笔,亲自写了一封密信给皇上,又写了一封给迪罗克元帅,然后拉铃叫人;他叫秘书准备一份外交护照,最后才转过身来安静地问老讼师:

  “你对这件案子的真正想法是什么?”

  “大人难道真的不知道是谁这样作弄我们么?”

  “我猜到了,可是我有必要再证实一下,”亲王回答,“你们回到特鲁瓦去,明天把五天鹅女伯爵带到我这儿来,还是这个时间,不过要做得秘密,先到塔莱朗夫人的房间里去,我会通知她你们要来。五天鹅小姐将要藏在一个能够看见我所召见的那个人的地方,如果她认出这个人就是从前波利尼亚克和里维埃阴谋案发的时候到过她家里的,无论我说什么,他怎样回答,都不要做声,不要有什么举动!最后,你们只应想着去救西默兹先生们,不要让你们的猎场看守人那个古怪的坏家伙妨碍了你们的手脚。”

  “大人,他可是一个品质高尚的人哪!”博尔丹喊起来。

  “博尔丹,你也这样热情地称赞他吗?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一条好汉了。侯爵先生,”他转换了话题,“我们君王的自尊心强得出奇,他会因为我毫无反对意见就执行他的荒唐想法而革我的职。他是一个伟大的军人,懂得怎样改变空间和时间的规律;可是他不懂得使一个人转变,他只想把人铸造得适合他使用。现在,不要忘记只有一个人能够求得贵亲戚的特赦……这个人就是五天鹅小姐。”

  侯爵独自一个人回到特鲁瓦去,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洛朗丝。洛朗丝从检察长那里获得准许去看米许,侯爵一直陪伴她到监狱门口,他在那里等候。她出来时,眼睛里充满热泪。

  “那个可怜的人,”她说,“想跪下来求我再也不要把他放在心上,而他却忘记了自己脚上还戴着镣铐!啊!侯爵,我一定要为他求情。是的,我要去吻他们那位皇帝的靴子。如果我失败了,那么我就要设法使这个人永远活在我们家里。把我为他写的特赦申请书也递上去,以争取时间让我叫人给他画一幅肖像。我们动身吧。”

  第二天,外交大臣从约定的暗号得知洛朗丝已经藏好以后,就拉铃叫人,门房走了进来,部长命令他把科朗坦先生领进来。

  “亲爱的朋友,你是一个能干的人,”塔莱朗对他说,“我想使用你。”

  “大人……”

  “你听我说。你为富歇做事所得到的只是金钱,永远得不到荣誉和象样的地位;可是如果你象刚在柏林干过那样继续为我服务下去,你就能受到器重。”

  “大人对我真好……”

  “你最近在贡德维尔案件里表现得很有天才……”

  “大人,这话怎么讲?”科朗坦回答,态度既不太无所谓,也不太惊异。

  “先生,”大臣冷冷地说,“你不会有所成就的,你害怕……”

  “怕什么,大人?”

  “怕死!”大臣用他那深沉、洪亮的漂亮嗓音说,“再见吧,亲爱的朋友。”

  科朗坦一走,德·夏尔热伯夫侯爵就走进来说:

  “就是这个人,可是我们差点儿害死女伯爵,她气得窒息了!”

  “只有他这个人能玩弄这样的诡计,”大臣回答,“侯爵,你有可能到达不了目的地,”亲王继续说,“你应该公开取道斯特拉斯堡,我发给你们一式两份护照,在第二张护照上我把经过什么地方留下空白。你们再找两个替身,巧妙地改变你们要取的道路,尤其重要的是要换乘车子,让你们的替身在斯特拉斯堡停下,然后你们取道瑞士和巴伐利亚到普鲁士去。这计划对谁都不要泄漏,要谨慎小心。警察当局正在同你们作对,而你们还不知道警察当局的厉害!……”

  五天鹅小姐答应给名画家罗贝尔·勒费弗尔①一笔相当丰厚的报酬,使他同意到特鲁瓦来给米许画一幅肖像;这位画家当时相当有名,德·格朗维尔先生也答应给他一切可能的便利。德·夏尔热伯夫先生同洛朗丝坐着他那辆破旧的老式马车出发,还带着一个会说德国话的当差。可是到了南锡,他们就同戈塔尔和古热小姐会合,这两位替身乘着一辆漂亮的敞篷四轮马车比他们先到那里。侯爵取了他们的马车,把自己的老式马车交给他们使用。外交大臣猜得真准。在斯特拉斯堡,警察局长拒绝在旅客的护照上签证,说是收到了绝对禁止签证的命令。这时候,侯爵同洛朗丝已经利用他们的外交人员护照从贝桑松出了法国国境。洛朗丝在十月初旬越过瑞士,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里风景之优美。她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处在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中,就象犯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一样。周围的自然环境都蒙上了一层翻滚的浓雾,使最平凡的事物也都显得狰狞古怪。“如果我失败了,他们就自杀,”——这个想法又落到她的心头上,宛如从前在车轮刑②中,刽子手的棍子又落到犯人的四肢上一样。她越来越觉得筋疲力竭,她的全部精力都在等待中消耗净尽,她等待的是残酷的、具有决定意义的、转瞬即逝的时刻,在这时刻中她要同掌握四个贵族命运的那个人面对面地相遇。她已经下决心不在消沉中挣扎,以免无谓地消耗精力。在这最后等待的时刻,心灵高尚的人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有人会变得异乎寻常地高兴,因此侯爵弄不懂洛朗丝的态度,只怕不能把她活着带到目的地,去作庄严的觐见;所谓庄严只是对他们而言,可是这次觐见也的确越出了私生活的正常范围。对洛朗丝而言,这个人是她仇恨和蔑视的对象,在这个人面前低头受辱,这就等于她高贵的感情全部被夺走了。

  ①罗贝尔·勒费弗尔(1755—1830),法国历史题材画家。

  ②车轮刑,古代刑罚,将犯人打断四肢后绑在轮子上任其死去。

  “经历了这一次,”她说,“还能活下去的洛朗丝就和现在准备去死的洛朗丝完全不同了。”

  两个旅客越过普鲁士边境以后,就很难看不见军队和辎重的大规模移动了,因为他们已进入战地。耶拿战役①已经开始。洛朗丝和侯爵看见法国的雄师一队队排成长列,宛如在杜伊勒里宫前受检阅一般。展现在眼前的威武雄壮的景象,只有用《圣经》上的语言和形象才能描绘,因此那个将这大批人马鼓动起来的人,在洛朗丝的想象中就成了一个身材奇伟的人。不一会,她的耳边响起胜利的呼声。皇帝的部队刚取得了两个显着的胜利。两个旅客到达萨尔费尔德那天的前夕,普鲁士亲王被打死了。拿破仑象闪电似的迅速前进,两个旅客在萨尔费尔德没有找到他。最后,十月十三日,这个不祥的日子②,五天鹅小姐沿着一条河前进,她的车子在主力部队中间走着,只见周围一片混乱,人家让他们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师部送他们到另一个师部;她想到自己单独同一个老头子一起在男人的海洋中颠簸就害怕起来,这个十五万人的海洋同敌方十五万人对峙着。她的车子在小丘上沿着一条泥泞的道路前进,从路旁的树篱上望过去总是见到这条河,她感到厌烦了,就问一个兵士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①耶拿是德国的一个城市,一八○六年拿破仑在此大败普鲁士军。

  ②欧洲人认为“十三”是个不祥的数字。

  “那是萨勒河,”兵士回答,同时指给她看对岸集结的大群大群普鲁士军队。

  夜降临了,洛朗丝看见周围点起了营火,武器的亮光在闪耀。老侯爵以骑士的无畏精神,亲自爬上驾驶台,坐在他的新听差旁边,赶着两匹昨天刚买到的好马。老头子知道,到了战场上就没法找到车夫和马匹了。所有兵士见到这辆大胆的马车都惊讶不已。突然间部队宪兵队里的一个宪兵策马飞奔前来,拦住马车,向侯爵喝道:

  “你是什么人?到哪里去?你要干什么?”

  “我要觐见皇上,”德·夏尔热伯夫侯爵说,“我有一封大臣们给迪罗克大元帅的紧急要件。”

  “好吧,可是你们不能在这儿停留,”宪兵说。

  五天鹅小姐和侯爵不得不停留在这儿,尤其是因为当时天已黑了。

  “这是什么地方?”五天鹅小姐看见有两个军官走过来就拦住他们问道;这两个军官的制服被他们披着的呢大衣遮盖住。

  “你们已经到了法兰西先头部队的前沿,女士,”其中一个军官回答,“可是你们在这儿不能停留,因为如果敌人移动,我们的大炮一开火,你们就会落在两面炮火夹攻之中。”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在她说“是吗!”的当儿,另一个军官说:

  “这个女人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我们在等回音,”她回答,“一个宪兵已经去通知迪罗克先生,求他运用他的力量设法帮助我们觐见皇上。”

  “觐见皇上?……”第一个军官又说,“你想得倒好!在决定性战役的前夕要觐见皇上!”

  “啊!您说得对,”她说,“我应该后天再去觐见他,打了胜仗会使他更温和些。”

  两个军官走过去,在离开他们的马车二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的马静静地等在那里。于是马车立刻被一大群衣着十分讲究的将军、元帅、军官包围起来,他们对马车都很尊敬,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马车停在这里。

  “我的天啊!”侯爵对五天鹅小姐说,“刚才和我们说话的人恐怕就是皇上。”

  “皇上?”旁边一个准将说,“皇上就在这儿!”

  洛朗丝于是看见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刚才嚷着“这个女人怎么会到这儿来?”的那个军官单独一人站在最前沿。原来这两个军官中的一个就是皇帝陛下,他穿着绿色的军服,外面披着他著名的大衣,骑着一匹披戴华丽的白马,手里拿着望远镜,在观察萨勒河对岸的普鲁士军队。洛朗丝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她的马车停在这儿,而皇帝的随从们又为什么这样尊敬这辆马车。她突然感到一阵紧张,因为时候到了。于是她听见了大群大群的人和大炮的沉重的移动声,人们用十分迅速的步伐把大炮安置到这块高地上来。大炮仿佛有它们自己的语言,弹药车轧轧作响,青铜炮寒光闪耀。

  “拉纳元帅带领他的全部人马到前沿阵地!勒费弗尔元帅和近卫军占领这个山头!”两个军官中的另一个说,他就是总参谋长贝蒂埃。

  皇帝下马。他一提足,他的有名的马穆鲁克骑兵侍从鲁斯唐①立刻赶过来拉住马。洛朗丝吃惊得目瞪口呆,她简直不相信皇帝居然如此不拘礼节。

  ①马穆鲁克原系埃及骑兵队,后为拿破仑所收编;鲁斯唐(1780—1845)是拿破仑忠实的侍从。

  “我今晚在这高地上过夜,”皇帝说。

  这时候,那个宪兵已经找到了大元帅迪罗克,他来到德·夏尔热伯夫侯爵跟前,问侯爵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侯爵回答说,他带来了外交大臣的一封信,信上说明他同五天鹅小姐有非常紧急的理由要觐见皇上。

  “陛下大概马上就要在他的宿营地吃晚饭,”迪罗克一边接过信一边说,“我看看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告诉你们是行还是不行。”他回过头来对宪兵说:“班长,送走这辆马车,把它带到后面的窝棚附近。”

  德·夏尔热伯夫先生驾车跟着宪兵走去,到了一个简陋的窝棚前面才停下来;这个窝棚是用木头和泥土搭成的,周围有些果树,由一队队步兵和骑兵守卫着。

  可以说,战争的威严壮观在此地全部展现出来了。从这山顶上望下去,两军的阵线在月光的照耀下摆得明明白白。他们等待了一个钟头,在这时间里副官们来来去去进进出出,最后迪罗克来找五天鹅小姐和德·夏尔热伯夫侯爵,把他们带进窝棚,里面的地是踩实了的泥地,就象我们谷仓打谷场的地面一样。拿破仑坐在一张粗陋的椅子上,面前是一张桌子,桌上的餐具刚撤走,旁边用带绿皮的木柴生的火正在冒烟。他的靴子沾满污泥,证明他在田野里奔走过。他已经脱下他那件有名的大衣,露出他的同样有名的绿军装,上面斜挂着大红绶带,同底下开司米白短裤和白背心构成鲜明的对照,更加美妙地衬托出他苍白的容貌象恺撒般威风凛凛。他一只手按在一张地图上,地图在他的膝盖上摊开。贝蒂埃穿着光彩夺目的帝国副帅制服,站在一旁。拿破仑的亲随贡斯当,用一只托盘把咖啡递给皇帝。

  “你想要什么?”他装出粗暴的样子问,同时把视线射向洛朗丝的头部,似乎要把她看透,“你不再害怕在打仗以前同我谈话了吗?到底为的什么事?”

  “陛下,”她也用同样坚定的眼光回报皇帝,“我是五天鹅小姐。”

  “嗳!怎么样?”他用发怒的声音回答,认为她的眼光顶撞了他。

  “您不明白吗?我是五天鹅女伯爵,我来向您求情,”她一边说着一边跪了下来,把塔莱朗起草的那份申请书呈递上去,申请书上已经有皇后、康巴塞雷斯和马兰的批语。

  皇帝亲切地把下跪的女郎扶起来,狡黠地瞅她一眼,对她说:“你到底变乖了,是吗?现在你该懂得法兰西帝国是怎么回事了吧?”

  “啊!此时此刻我所弄明白的只是皇上,”她回答,这个掌握别人命运的人这么和善地同她说话,而且说出的话又预兆着恩准,这就使她完全心悦诚服了。

  “他们没有罪吗?”皇帝问。

  “他们全都是无辜的,”她热切地说。

  “全部?不,那个猎场看守是一个危险人物,他会不征求你的同意就杀掉我的上议员的。”

  “啊!皇上,”她说,“如果您有一个对您忠心耿耿的朋友,您会抛弃他吗?您难道不……”

  “你真是一个妇人,”他带点嘲讽地说。

  “而您却是一个铁汉子!”她喊起来,态度热情而生硬,使他很欢喜。

  “这个人是被当地司法机关判决有罪的,”他说。

  “然而他是无辜的。”

  “幼稚!……”他说。

  他拉着五天鹅小姐的手,走出窝棚,将她带到高地上,然后运用他的那种能使懦夫变成勇士的绝妙口才对她说:

  “这儿有三十万人,他们也是清白无辜的!可是明天,这三十万人就要死亡,为他们的祖国而死亡!在普鲁士人方面,也许有一个伟大的工程师,一个思想家,一个天才在乱军中阵亡。我们这方面,肯定也会丧失不少尚不知名的伟大人物。我呢,也许我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最好的朋友阵亡!我会埋怨上帝吗?不。我一声不响。请记住,小姐,一个人应该为祖国法律的尊严而死,正如他在这儿为了祖国的光荣而死一样,”他把她带回窝棚。“去吧,回到法国去吧,”他望着侯爵说,“我的命令随后就来。”

  洛朗丝以为米许有减刑的可能,不由得感激万分,她跪下一膝,吻了皇帝的手。

  “你就是德·夏尔热伯夫先生吗?”拿破仑注视着侯爵问。

  “是的,皇上。”

  “你有子女吗?”

  “有很多子女。”

  “为什么你不把你的一个孙子给我?他可以当我的一个内廷侍从……”

  “啊!这位少尉①露出原形来了,”洛朗丝心想,“他要让人报答他的恩典。”

  ①指拿破仑,他从少尉一直升到皇帝。

  侯爵鞠躬而没有回答。幸而这时候拉普将军匆匆忙忙地走进来。

  “皇上,近卫军的骑兵队和贝格大公的骑兵队不能够在明天中午以前赶到这里。”

  “关系不大,”拿破仑转身对贝蒂埃说,“我们也有走运的时刻的,很好地利用它吧。”

  皇帝摆了摆手,侯爵和洛朗丝就退了出来,登上马车。宪兵班长把他们带到应走的道路上,而且一直把他们送到一个村子里,他们就在村子里过夜。第二天,他们在大炮声中离开战场,战场上八百尊大炮连续轰鸣了十个小时。在半路上,他们就听到了耶拿大胜的惊人消息。八天以后,他们到达了特鲁瓦的城关区。大法官的一道命令下达给特鲁瓦第一审法院的检察官,叫把四个贵族交保释放,等候皇帝兼国王的最后决定;可是同时,处决米许的命令也由检察署发出了。这些命令都是在当天早上到达的。洛朗丝下午两点钟赶到监狱去,她还来不及脱下她的旅行装。她得到准许留在米许身边,米许这时候正在接受所谓“整容”的悲惨仪式。善良的古热神甫刚为他行了赦罪礼,神甫要求一直陪伴他到断头台上,米许最不甘心的是死前还不知道他的主人们的命运如何。因此,看见洛朗丝到来,他就发出了一声快乐的呼喊。

  “我死也瞑目了,”他说。

  “他们已经得到了特赦,可是我还不知道特赦的条件是什么,”她说;“不过他们总算是得到了,对你,我的朋友,尽管他们劝我不要做,我还是为你想尽了办法。我以为已经救了你的命,原来皇上的亲切和蔼态度叫我上当了。”

  米许说:“上天注定看家狗应该同它的旧主人死在同一个地方!”

  最后的时刻过得很快。米许在动身以前,不敢请求别的恩典,只希望吻一下五天鹅小姐的手,可是洛朗丝把脸颊伸给他,让这位高贵的牺牲者圣洁地亲吻。米许拒绝上囚车。

  “无罪的人应该步行上断头台!”他说。

  他也不愿意古热神甫搀他的胳膊,他庄严地、坚定地一直走上断头台。在断头刀下躺下来的时候,他叫刽子手把他的大衣往下拉拉,因为大衣领遮住了他的脖子,他对刽子手说:

  “我的衣服是你的了,千万不要弄脏了它。”

  四个贵族只匆匆与五天鹅小姐见了一面,因为军区司令的一个传令兵给他们送来了授予少尉军衔的敕书,他们被编在同一骑兵团里,同时命令他们立刻到巴约讷他们团队的新兵站去报到。他们对自己的前途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此他们同洛朗丝的告别是令人心碎的,然后五天鹅小姐就回到孤寂荒凉的古堡里去。

  孪生兄弟在索莫-谢拉①战役中,由于一个掩护另一个,双双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战死,那时两个都已升为骑兵上尉。他们的最后一句话是:“洛朗丝,死于斯!”

  奥特塞尔哥哥在攻打俄国莫斯科瓦河方形堡②的时候阵亡,他的军衔是上校,他的弟弟接替了他的职位。

  ①索莫-谢拉,西班牙地名,一八○八年十一月三十日法军在此大败西班牙军。

  ②此役发生在一八一二年九月,俄军战败。

  弟弟阿德里安在德累斯顿战役中提升为准将,在战争中受了重伤,回到五天鹅来休养。洛朗丝当时已经三十二岁,为着把过去环绕着她的四个贵族中仅存的一个保全下来,她嫁给了他;不过她献给他的是一颗破碎的心,他仍然接受了。恋爱的人总是要么一切都不怀疑,要么怀疑一切的。

  王政复辟没有使洛朗丝感到欢欣鼓舞,波旁王室对她来说,是回来得太迟了;可是她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她的丈夫以五天鹅侯爵的头衔被任命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一八一六年提升为少将,更由于军功显赫而获得蓝绶带勋章。

  洛朗丝照顾米许的儿子如同己出,一八一七年,米许的儿子挂牌当了律师,过了两年,被任命为阿朗松法院的代理推事,一八二七年调到阿尔西法院当检察官。洛朗丝监督米许的投资,到米许的儿子成年那天,她得以把一万二千法郎的年金交付给他;后来又叫他娶了特鲁瓦有钱的吉雷小姐做妻子。五天鹅侯爵于一八二九年在洛朗丝、他的父母和敬爱他的子女们的怀抱中去世。直到他死的时候,还没有人弄清楚绑架上议员事件的秘密。路易十八不拒绝补偿这件案子所造成的损失,但是他对造成这件祸事的原因缄口不言,因而五天鹅侯爵夫人相信他在这桩祸事中也插了一手。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