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八三九年四月底的一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奥布省一位前税务局长的遗孀马里翁太太家的客厅里呈现出一派古怪景象。所有的家具中,只剩下了窗上的窗帘、壁炉的装饰物、吊灯和茶桌。奥比松的地毯已提前半个月除掉,现在正堵塞着台阶的梯级,地板刚刚彻底地擦洗过,但也没有比以前更光亮一点。对于此刻正在整个法国大地上酝酿的选举,这是与其前途有关的某种家庭征兆。事情常常比人更聪明。这种说法对秘术①倒很有利。

  ①秘术:占星术,炼金术等。

  吉盖上校——他与马里翁太太是兄妹——的老仆,已将冬季积在地板上的灰尘清除干净。随身女仆和厨娘一趟一趟把宅中各房间的椅子搬来,堆放在花园里,动作之敏捷,表明她们既忠心耿耿又干劲十足。

  笔者要忙不迭地插上一句:此时,花园中的树木已经展开宽大的绿叶,透过树叶可以看见万里无云的天空。这间长方形的客厅,有一扇落地窗,两扇普通窗,春天的空气和五月的阳光叫人可以将门窗大大敞开。

  老太太指着客厅尽里头,命令两个女仆将椅子横摆成四排,每排中间留一尺宽左右的过道。很快,每一排就组成了十张杂牌椅子的横队。沿着窗户和大玻璃门也摆了一溜椅子。

  客厅的另一端,茶桌后面有四张椅子,马里翁太太又在茶桌前面安放了三张沙发。茶桌上铺着绿台毯,她在桌上放了一个铃。

  马里翁太太挖空心思,叫人从她的前厅搬来两张长椅以填满壁炉两头的空间。蒙在那长椅上的丝绒已经效力八十年,绒已经磨光,成了秃头。就在这时,她的哥哥、老迈年高的吉盖上校来到这个战场。

  “我们这里能坐得下七十个人,”她得意洋洋地对哥哥说道。

  “但愿上帝让我们有七十位朋友!”上校答道。

  “会的,我们每天晚上接待这奥布河上阿尔西的名流已经二十四年,今天这个场合,我们的常客还能缺一个?……”老太太以威胁的神情说道。

  “算了吧!”上校耸耸肩膀打断妹妹的话答道,“我马上给你说出这里面十个人的名姓,他们不会来,也不应该来。首先,”他掰着手指头数着说,“专区专员安托南·古拉尔,一个!检察官弗雷德里克·马雷斯特,两个!副检察官奥利维埃·维奈先生,三个!初审法官马特内先生,四个!治安警察……”

  “我也没那么傻,”这回是老太太打断哥哥的话了,“会指望在职的人来参加这个会,会议的目的就是给反对派增加一个议员嘛……可是安托南·古拉尔是西蒙童年时代的伙伴,中学同学,他见西蒙当议员会很高兴的,因为……”

  “好啦,妹妹,这是我们男人的事,让我们自己干吧!……西蒙在哪儿呢?”

  “他正在更衣,”她回答道,“他没吃午饭,算做对了。他特别容易神经紧张,虽然咱们这位年轻律师已经习惯于在法庭上讲话,可今天这个会议叫他胆战心惊,好象必定会碰上敌手似的。”

  “嘿!我从前经常要遭遇敌人的炮火。你说怎么着?不用说我的身体,我的心就从来没打过颤!不过,若是我非得站在这儿,”老军人站在茶桌边说道,“瞪眼瞧着你对面的四十位布尔乔亚,那些人一个个张着嘴,两眼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一想到那些虚张声势、一本正经的场面……我一个词儿还没找出来,衬衣就要湿透了!”

  “亲爱的父亲,可是您必须为我出这番力,”西蒙·吉盖从小客厅走进来,说道,“在这奥布省,有什么人说起话来有力量,那肯定是您!一八一五年……”

  “一八一五年,”这个保养得很好的小老头说道,“我不需要讲话,我起草了一个小小的公告,二十四小时,就有两千人响应……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一页纸下方,一省的人去看这张纸,与在一次集会上讲话,可大不一样。在这一行上,连拿破仑也一败涂地。雾月十八时,他对五百人院尽说些蠢话。”

  “亲爱的父亲,”西蒙又开口道,“不管怎么样,这事关系到我的终生,我的前途,我的幸福……您只要望着一个人,假设您就是对这一个人说话,就能成……”

  “天啊!我不过是个老太太,”马里翁太太说道,“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知道事关重大,我……我也会能言善辩呢!”

  “只怕能言善辩得过分呢!”上校道,“瞄过了头,并不等于击中了目标。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注视着儿子问道,“这两天,你对这次提名想得……如果我的儿子没有得到任命,阿尔西就活该倒霉,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这些话与为父的身分十分相称,与说这话的人的一生也十分相谐。吉盖上校是帝国军队中最受器重的一位军官,其突出之处就是性格与众不同。这种性格说到底就是极为正直,十分高尚。他从来不炫耀自己,总是幸运来找他。所以他在自卫军中当了十一年普普通通的炮兵上尉,到了一八一三年才被任命为营长,一八一四年当上了少校。他对拿破仑怀着几乎狂热般的忠诚,因此拿破仑一世退位后,他无法效忠于波旁王朝。一八一五年①他对拿破仑又是那样忠心耿耿,如果没有德·贡德维尔伯爵为他周旋,他就要被放逐了。是贡德维尔伯爵从中说项,才将他的名字从敕令上抹去,最后又给他弄到一份退休金和上校的军衔。

  ①一八一五年,指拿破仑的“百日”王朝。

  马里翁太太的娘家姓吉盖。马里翁太太还有一个哥哥,当了特鲁瓦的上校警官。她那时跟这个哥哥住一起,就在特鲁瓦嫁给了马里翁先生。马里翁先生生前是奥布省税务局局长。

  税务局局长马里翁先生已经去世。他有一个哥哥,是某地王家高等法院首席庭长。恐怖时期,他不过是阿尔西的一个普通律师,竟然允许人民代表、奥布省鼎鼎大名的马兰假借自己的名字购得了贡德维尔的土地。所以,马兰后来成了参议院议员和伯爵,便运用自己的全部权势为马里翁家族效力。律师的弟弟于是得到了奥布省税务局局长的地位。那时政府还不需要在三十名求职者当中挑选,能找到一个愿意接受这种困难而微妙的职位的人,就很高兴了。

  税务官马里翁继承了当法庭庭长的哥哥的遗产,马里翁太太继承了当上校警官的哥哥的遗产。一八一四年,税务局局长交了噩运,他与帝国同时死亡。他的遗孀把剩下的各项财产加在一起,得到了一万五千法郎的年收入。警官吉盖上校的弟弟一八○六年左右娶了汉堡一位富有的银行家的一个女儿为妻。他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便把自己的财产留给了妹妹。对拿破仑皇帝所向披靡的大军,欧洲是怎样地迷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一八一四年,马里翁太太几乎破产。丈夫死后,她又回到自己的故乡阿尔西居住,并在阿尔西中心广场上买下了城中最漂亮的一所住宅,其位置说明这所住宅以前曾附属于城堡。税务局长原来在特鲁瓦一统天下,马里翁太太在那里已经惯于接待大批宾客。现在到了阿尔西,她的沙龙也向阿尔西自由党的名流开放。一个对沙龙王国的益处司空见惯的女人,是不会轻易放弃这个的。在各种习气里,要数虚荣这个习气最顽固。

  经过一种最稀奇古怪的变化,拿破仑的大兵几乎全部变成了立宪制度的拥护者。吉盖上校先是波拿巴分子,继而成了自由党人,在复辟时期,他是阿尔西自由党指导委员会的当然主席。这指导委员会由公证人格勒万,格勒万的女婿博维萨热,格勒万的小舅子、阿尔西的第一流医生小瓦尔莱组成。这些人在本故事中都要出场。就我们的政治风气而言,可惜这个故事太真实了。

  “咱们这心爱的孩子如果得不到提名,”马里翁太太到前厅和花园里到处瞧瞧,看看是不是确实没有一个人能够偷听,然后才开口说道,“他就娶不上博维萨热小姐了。对他来说,能够被提名与否,事关与塞西尔的婚事这件大事。”

  “塞西尔?……”老头子睁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盯着妹妹问道。

  “哥哥,这全省里头,能把博维萨热小姐的嫁妆和财产忘到脑后的,大概也只有你一个了。”

  “她是全奥布省最富有的继承人。”西蒙·吉盖说。

  “看来我儿子也不是对此不屑一顾的人哪!”老军人说道,“他是你的继承人,他已经继承了自己母亲的一份财产,除了我的干巴巴的姓氏以外,我还打算给他留下别的东西……”

  “所有这些加在一块也构不成三万法郎的年收入。已经有人拿这个数目上门去过,还不算这些人家的地位……”

  “结果呢?……”上校问道。

  “人家拒绝啦!”

  “那博维萨热家到底要什么条件呢?”上校望望妹妹,又望望儿子,问道。

  阿尔西的名流在马里翁太太家每日聚会已有二十四年,奥布省的各种谣传,各种诽谤,各种闲话都在马里翁太太的沙龙里回响,可能在这沙龙里也炮制了一些。身为马里翁太太兄长的吉盖上校对这类大事都一无所知,真叫人觉得莫名其妙。这位拿破仑旧部的遗老,和所有想长生不死的老头一样,母鸡上架他就上床就寝,母鸡醒来他就起床。一经指出这一点,他的无知也就显得很自然了。他从不参加机密的谈话。在外省,交谈有两种:一种是所有的人在场,打牌,聊天时正式进行的那种交谈;一种是在壁炉前只剩下三、四个彼此放心的好友时,象精心烹调的浓汤一样,小火“煨”的谈话。这里所说的话,他们不会到别处去说,只有他们在自己家里,和三、四个非常放心的好友聚在一起时才会说出来。

  自从上校的政治见解获得胜利的九年以来,他几乎生活在社会之外。他总是黎明即起,专心致志于园艺。他酷爱花草,在所有的花之中,只种玫瑰。他的双手和真正的园艺工人一样乌黑,他照料着自己的方阵。自己的方阵!这个词使他忆起战场上排列成行的色彩斑烂的人的方阵。他总是和自己那个园丁小伙子谈这谈那,特别是近两年以来,他很少参与名流活动,他只是偶尔远远地看见这些人。他只有晚餐与家人一起用,因为他起得太早,无法与儿子和妹妹一起用午餐。所有的玫瑰爱好者都熟知的著名吉盖玫瑰,就是这位上校孜孜不倦努力的产物。这个老头已经成了家中的吉祥物,正如人们料想的那样,每逢重大场合,必把他拿出来展示一下。

  某些人家拥有这种半人半神式的人物,正象人们用贵族头衔装扮自己一样,这些人家也用这种半人半神式的人物来装饰自己的家庭。

  “我猜想,自七月革命以来,博维萨热太太向往着去巴黎生活。”马里翁太太回答她哥哥道,“可是,只要她父亲在世,她就不得不待在此地。她把自己的雄心寄托在未来的女婿身上。那位美丽的太太梦寐以求的,是政治生活上的荣华。”

  “你会喜欢塞西尔么?”上校问儿子。

  “会的,父亲。”

  “你讨她喜欢么?”

  “我想是的,父亲。但是问题是还要讨得她母亲和她外祖父的欢心才行。虽然格勒万老爹想阻挠我当选,可是我一旦当选,就能使博维萨热太太接受我,因为她一定希望任意驾驭我,借我的名义当个大臣……”

  “啊!这真是开玩笑!”马里翁太太高声叫道,“为什么她指望上我们了呢?……”

  “她都拒绝谁了呢?”上校向妹妹发问道。

  “人家说,三个月来,安托南·古拉尔和检察官弗雷德里克·马雷斯特先生,得到的全是模棱两可的答复,什么样的全有,就是没有一个‘行’字!”

  “啊呀!天哪!”老头子举起双臂说道,“这是什么世道啊?塞西尔的父亲是针织品商人,她的祖父是佃农。博维萨热太太难道要一个五天鹅伯爵这样的人作女婿不成?”

  “哥哥,你别取笑博维萨热家。塞西尔相当富有,足可以到处挑选丈夫,甚至可以到五天鹅家所属的党派中去择夫婿。我听见门铃响了,向你们报告选民来到。我走了,不能听听要说些什么话,我真感到遗憾……”

  虽然从政治上说一八三九年距离一八四七年还很遥远,但是,直到如今人们对一八三九年的选举还记忆犹新。选举产生了联盟,这是众议院为了要形成议会制政府的威胁所作的尝试。这是一次转瞬即逝的尝试,这种克伦威尔式的威胁,因为没有一个克伦威尔式的人物,在与舞弊为敌的亲王治下①只能以现制度的胜利告结束。②在现制度下,议会和内阁酷似吉尼奥尔木偶剧团老板手下的那些木偶演员,叫过路行人大饱眼福,搅得他们目瞪口呆。所以奥布河上的阿尔西这个区当时处在不同寻常的状态中,自以为可以自由选择一个议员。从一八一六年一直到一八三六年,这里一直是任命鼎鼎大名的弗朗索瓦·凯勒当议员的。他是左派最沉闷的一个演说家,被自由党称为“伟大公民”的十七人之一。他是凯勒兄弟银号的老板,也是德·贡德维尔伯爵的女婿。贡德维尔是法国最美丽富饶的一片土地,距阿尔西四分之一法里。这位银行家最近被授予伯爵和法国贵族院议员的头衔,自然打算把当选资格当作遗产传给他那三十岁的儿子,以便使他有一天也能进贵族院。

  ①语出莫里哀《答尔丢夫》,此处含讽刺意味。

  ②其实并不是选举产生了联盟,而是相反。路易-菲力浦宣布解散众议院,试图加强莫莱首相摇摇欲坠的政权,并粉碎早已存在的基佐-梯也尔-巴罗联盟。从短期来说,国王的愿望并没有实现。直到一八四○年十月二十九日苏尔-基佐内阁组成,这种“克伦威尔式”的议会威胁才结束。危机从一八三七年便开始了。

  夏尔·凯勒已经在总参谋部当上了骑兵上尉,是王太子手下的一个红人。他已经是子爵,属于公民朝廷党①。一个年轻人,有权有势又有钱,英勇果敢,忠于新王朝,外祖父是贡德维尔伯爵,姨母是卡里利阿诺元帅夫人,似乎注定了要有美妙的前程。这次选举对他的前途至关重要,眼前却出现了巨大的困难需要克服。

  ①路易-菲力浦有“公民国王”之称,故其朝廷称为“公民朝廷”。所谓“公民朝廷党”,实即拥护路易-菲力浦的一派。

  自从资产阶级掌权以来,阿尔西感到有一种隐隐的欲望,要表现得独立自主。所以,上次选举弗朗索瓦·凯勒时,就有几个共和派捣乱,但是他们的红帽子和抖动的胡子却没有吓住阿尔西的人。激进党候选人充分利用了当地的精神状态,得以汇集了三、四十票。有些居民看到自己的城市被列入反对党衰落选区的市镇之中,感到屈辱,便加入了民主党一边,虽然他们是敌视民主的。在法国的选票问题上,经常会形成违反化合规律的政治化学产品。所以,已经任命了父亲二十年,一八三九年,又要任命其子、年轻的军官凯勒,表现了名副其实的选举束缚与奴役,这一点挫伤了好几个已经发财致富的市民的自尊心,他们反对这样干。他们觉得自己并不比德·贡德维尔伯爵马兰先生逊色,不比银行家凯勒兄弟逊色,不比五天鹅家族逊色,甚至不比法兰西国王逊色!老贡德维尔、奥布省之王的众多拥护者们期待着他再次表现出他久经考验的精明能干。为了不破坏自己家族在阿尔西行政区的声誉,这位上了年纪的国家要人肯定会提当地的一个人作候选人,这个人以接受某个公职的形式再把位置让给夏尔·凯勒。议会中这种情况是有的,将民众选出的人变成下次选举的对象。

  西蒙·吉盖预感到选举问题上扮演上述角色的人将是伯爵的忠实朋友、前公证人格勒万。可是这个老头回答说,他不知道伯爵的意图如何,但是他已经将夏尔·凯勒当成自己的候选人,而且他要施加自己的全部影响使这个提名成功。格勒万老头的这个答复在阿尔西一传开,人们对他立刻产生了反感。在三十年公证人生涯中,这个香槟地区的阿里斯泰提①赢得了全城的信任,一八○四年至一八一四年以及“百日”期间担任阿尔西市长。反对派一直将他视为首领,直到一八三○年获得胜利。一八三○年,他以自己年迈为理由拒绝了市长的荣誉,城中居民为了表示对他的爱戴,便让他的女婿博维萨热先生当了市长。可是现在,人们一反往常,起来对他进行反抗,有几个年轻人竟然说他是老朽。西蒙·吉盖这一派转过来拥护市长菲莱阿斯·博维萨热。菲莱阿斯·博维萨热与自己的岳父虽然关系不坏,但他表露出独立自主的意向,使他与岳父关系恶化,变得冷淡。西蒙·吉盖一派因此更把菲莱阿斯·博维萨热当成了自己人。他那老奸巨猾的岳父从中看出这是对付阿尔西城人的上好办法,也就对这种情形听之任之。

  ①阿里斯泰提(约公元前550—前467),雅典政治家,将军,绰号“正义者”。

  前一天,有人在公共广场上询问市长的意图。市长宣称,虽然他很敬重夏尔·凯勒,但是他不会投夏尔·凯勒的票,他将把在阿尔西被选举资格名单上登记的第一个人提名为候选人。①“阿尔西再也不能当有名无实的选区市镇了!”他说,“否则我要移居到巴黎去!”

  只要你迎合当时的狂热,你在什么地方都能当英雄!即使在奥布河上的阿尔西也是如此。

  “市长先生刚才再次证实了他性格坚定,”人们都这样说。

  没有什么比合法的反抗进展得更快。当晚,马里翁太太及其友人们就为第二天组织好了一次“独立选民”会议,这是为上校的儿子西蒙·吉盖受益而组织的会议。现在这个“第二天”刚刚天亮,为接待各位朋友,把家里折腾得地覆天翻。人们正是将希望寄托在这些朋友的独立精神上。

  对于一心要让自己土生土长的子女当选的一座小城来说,西蒙·吉盖真是天造地设的候选人。正如诸位所见,西蒙立即利用了这种思想动向以便成为贫瘠的香槟地区的需要和利益的代言人。话说回来,吉盖家的整个威望和财产全是德·贡德维尔伯爵一手造成。然而在选举上,还有何情感可言?

  有些地区相当可怜,尝不到全国性代表人物的好处,因此,它们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样的内部争斗,付出了什么样的布鲁图斯②式的牺牲为代价,一个小城市才产生一个议员!本“场景”便是为这些地区能够吸取教益而作。那种宏伟壮观而又自然的景象,只能与临盆相比:同样的大费力气,同样的肮脏,同样的肝胆欲裂的痛苦,同样的欢呼大功告成!

  ①一八三一年四月的选举法规定,必须缴纳两百法郎捐税(包括营业税才能成为选举人,缴纳五百法郎捐税方有权成为被选举人。

  ②布鲁图斯,见本卷第33页注①。

  象西蒙·吉盖这样财产可观的独生子,为什么会在一个律师没有用武之地的小城阿尔西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律师?诸位可能会感到不解。对这个候选人,这里必须说上几句。

  上校的妻子从一八○六年到一八一三年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于一八一四年去世。老大西蒙活了下来,他的两个弟弟先后于一八一八年和一八二五年夭折。弟弟们在世时,西蒙所受的教育一直是从事高等职业所需要的教育。待他成了独子之后,不幸走了背运。马里翁太太指望她侄子能得到外祖父,汉堡银行家的遗产。可是这个德国人一八二六年去世时,只留给自己的外孙吉盖两千法郎的固定收入。这个银行家生育能力很强,用天伦之乐来排遣经商的烦闷。他在另外十一个子女的家庭包围下生活,他们说得活灵活现,叫他相信西蒙·吉盖很有钱,所以,老头子的财产都照顾了那些人家。

  上校非要儿子从事一项自由职业。为什么呢?

  复辟时期,吉盖家不必指望得到当权者的任何恩惠。虽然西蒙的父亲并不是狂热的波拿巴分子,但是他的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受到五天鹅家族的憎恨。这也是有道理的。因为上校警官吉盖·马里翁家,包括马里翁太太,都以原告证人身分参与了著名的西默兹兄弟案件。西默兹兄弟于一八○五年被判刑,罪名是绑架已当了上议员的德·贡德维尔伯爵,而实际上他们完全无罪。德·贡德维尔伯爵这位人民代表掠夺了西默兹家族的财产。在那个出售国有财产①为政治圣约柜的时代,这个家族的继承人反对这种意图就显得有罪了。格勒万不仅是这个案件最重要的一个证人,而且也是这个案件最热心的一个策划者。这一刑事案件至今还把阿尔西行政区分成两个阵营:一边认为被判刑的人是无罪的,站在五天鹅家族一边;另一边则站在德·贡德维尔伯爵及其党徒一边。

  ①指被没收的贵族财产。

  复辟时期,五天鹅伯爵夫人利用波旁王朝卷土重来所赋予她的权势在奥布省任意指点一切,德·贡德维尔伯爵则通过他对当地自由党的秘密权势和只要路易十八还在世他便在御前会议保有的一定威信来与五天鹅王国对抗。对当地自由党的权势是通过公证人格勒万、吉盖上校、贡德维尔自己的女婿凯勒来实现的。这凯勒虽有五天鹅家族反对,却一直被任命为奥布河上阿尔西的众议员。直到路易十八死后,五天鹅伯爵夫人才得以叫人任命米许担任阿尔西初级法庭庭长。

  这米许的父亲是个管家,老管家对西默兹家族忠心耿耿,成为受害者,在特鲁瓦死在断头台上。他的全身像装饰着五天鹅伯爵夫人在巴黎和在五天鹅的客厅。五天鹅伯爵夫人一定要把管家的儿子安置在这个职位上。德·贡德维尔伯爵一直有本领阻挠任命米许,直到一八二三年。吉盖上校叫自己的儿子当律师,是德·贡德维尔伯爵亲自出的主意。在这种小地方,总是诉讼代理人自己为案子辩护,西蒙因为是唯一的律师,就更能在阿尔西行政区出人头地。西蒙在奥布省的重罪法庭上已经有几次获得全胜,但他依然是检察官弗雷德里克·马雷斯特、副检察官奥利维埃·维奈和庭长米许这法庭三巨头的取笑对象。在第一场正在酝酿中的这出选举戏里,这三巨头都将是重要人物。再说,西蒙·吉盖和几乎所有的人一样,自己给可笑这个强权交了很大一笔税金。他自言自语,他不论什么都插嘴,他庄重严肃地说上一大堆冗长而乏味的话,阿尔西的上层资产阶级还把这当作是雄辩。有那么一种令人厌烦的人,妄图把什么都解释明白,甚至对最最简单明了的事也是如此。西蒙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就属于这种人。他解释下雨是怎么一回事;他解释七月革命的原因是什么;他也解释无法参透的事情:他对路易-菲力浦作出解释,他对奥狄龙·巴罗先生①作出解释,他对梯也尔先生②作出解释,他对东方事物作出解释,他对香槟地区作出解释,他对一七八九年作出解释,他对海关税额,人道主义者,磁学和国家元首年俸节约问题作出解释,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①奥狄龙·巴罗(1791—1873),律师兼政客。七月王朝时期属立宪派左翼。

  ②梯也尔(1797—1877),历史学家,国务活动家,七月王朝时期的立宪派议员。一八三六及一八四○年曾任外交大臣。

  这个年轻人瘦削,胆汁面色,个子相当大,足以说明为什么他说话嗓门很小,因为个头大而音量足的人是很罕见的。他比极左派那些人的清教主义还有过之无不及,其实这些人已经个个都象有阴谋诡计要遮掩的那些假正经的人一样矫揉造作了。他总是全身着黑,系着一条白领带,领结垂到脖子底下。所以他的面孔就象插在圆锥形白纸口袋里一样,因为他还保留着高而又上浆的衬衣领,幸而现在这式样已不时兴了。他的裤子、上装总是显得太肥。他有外省人所谓的尊严,就是说,他身体僵直,又令人厌倦。他的朋友安托南·古拉尔责备他这是模仿迪潘①,弄巧成拙。确实,这位律师总是穿大皮鞋和缫丝下脚织的黑色粗袜子。西蒙·吉盖的老父亲享有威望,他的姑母对这座小小的城市也颇有影响,因为城里的主要居民到她的沙龙里来已经有二十四年之久。西蒙·吉盖在老父和姑母的保护下,加之自己已经有一万法郎左右的年收入,他在律师事务所得的报酬尚未计算在内,有一天他姑母的财产也要归他。他对自己能够被提名深信不疑。

  ①这里说的是政界人士安德烈·玛丽·冉·雅克·迪潘(1783—1865)。此人对农业问题很感兴趣,拜访其农村选民时,故意摆出农民姿态,穿着农民的服装和大钉子鞋。

  尽管如此,这宣布最有影响的选民来到的第一阵门铃响声在这个雄心勃勃的人心上久久回荡,同时也在他的心头罩上隐隐约约的担心。老格勒万的精明强干和无限财源,内阁将要施展影响支持另一候选人,而那个候选人是年轻而果敢的军官,届时还在非洲任王太子的随从,其父是法国一位前伟大公民,其姨母是元帅夫人,这一切,西蒙都不隐讳。

  “我大概拉肚子了。我感到胃下部有点隐隐发热,叫我心神不宁……”他对父亲说。

  “战役之初,大炮开始轰鸣时,最老资格的士兵也有类似的紧张情绪。”上校回答道。

  “众议院开会时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律师说道。

  “德·贡德维尔伯爵常对我们说,”老军人回答道,“不止一个要发表演说的人感到某种小小的不适,对于我们这些穿惯了皮裤子的人,这就意味着战役的开始。说这些都是废话。归根结底,你想当议员,”老头耸耸肩膀说道,“你就要当上!”

  “父亲,得胜,那就得到了塞西尔!塞西尔,就是一大笔财富!如今,大笔财富,就是权力!”

  “啊!时代真是大不相同了!帝政时代,非勇敢不可!”

  “每个时代都可用一句话概括!”西蒙对父亲重复了老贡德维尔伯爵的一句话,这句话倒充分描绘出老伯爵的性格,“帝政时代,要杀死一个人时,说:‘这是个懦夫!’如今则说:‘这是一个骗子!’了。”

  “可怜的法兰西,人们把你带到了何种田地啊!……”上校大叫道,“我要回去照顾我的玫瑰花了。”

  “咦!父亲,别走!你在这里是擎天柱呢!”

  市长菲莱阿斯·博维萨热先生第一个来到,陪同他前来的是他岳父的接班人、阿尔西城中最忙碌的公证人阿希勒·皮古。这阿希勒·皮古的祖父,在大革命时期、帝政时代以及复辟时期的最初时日,一直是阿尔西的治安法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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