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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博维萨热太太正带着自己的女儿走进门来向她的好朋友表示祝贺。这番答话与其说是给维奈听的,不如说是给博维萨热太太听的。为避免各种间接的求婚,也免得去琢磨一些空话的意思,塞西尔的母亲到一张惠斯特牌桌前坐定,聚精会神要赢上一百个筹码。一百个筹码就是五十个法郎呢!……哪一个牌客要是输了这个数目,阿尔西城的人至少要谈论上两天。塞西尔走过去与莫洛小姐聊天,似乎对她倍加亲热。这莫洛小姐是塞西尔的挚友之一。正象塞西尔是阿尔西鼎鼎大名的女继承人一样,莫洛小姐是阿尔西的美女。
莫洛先生是阿尔西法院的录事,住的一幢房屋朝着中心广场,与博维萨热家的房屋朝着大桥广场的情形完全相同。莫洛太太不断坐在楼下客厅窗旁。由于总是坐这个位置,便得了好奇这种病,先是急性的,后来成了慢性的,再后来则成了连续发作的痼疾。象一个神经质的女人总是谈论自己的偏头疼一样,莫洛太太卖弄地、狂热地投入侦探之中。每逢一个农民从布列纳大路上走来,到了广场上,她立刻盯住他瞧,琢磨他到阿尔西大概是来干什么的。只要没把这个农民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她的心里就不踏实。她一辈子就是这么过的,猜度阿尔西的大事,猜度阿尔西的人,猜度阿尔西的物,猜度阿尔西的家庭琐事。这个女人干瘪高大,是特鲁瓦一位法官的女儿。莫洛先生原本是格勒万先生的首席帮办,莫洛太太嫁过来的时候给他带来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嫁妆,使他得以买下录事这个官职。诸位都知道,一个法庭录事的地位相当于审判官,正如王家法院中首席录事地位相当于推事一般。莫洛先生地位之得来,全靠了德·贡德维尔伯爵。伯爵在首相府说了一句话,便把格勒万首席帮办的事给办成了。莫洛家,父、母、女儿的全部雄心,便是将莫洛的独生女爱乃斯蒂娜嫁给安托南·古拉尔。所以,博维萨热家以拒绝来接待专员的试探,反倒使莫洛家对博维萨热家的友好关系更加紧密。
“那个人可真不耐烦了!”爱乃斯蒂娜指着西蒙·吉盖对塞西尔说道,“他很想过来跟我们说话。可是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认为有义务要向他祝贺,要和他讲话。我听到他说:‘我认为,诸位乡亲的好意主要是对家父而来,而不是对我。但是,请你们相信,在任何情况下,我不仅会致力于我们的共同利益,而且也要致力于你们自己的利益。’这话已经说了五十遍以上。你看,我从他嘴唇的动作就能猜出说的是哪一句。每说一遍他都用殉道者的目光望着你……”
“爱乃斯蒂娜,”塞西尔答道,“今天你整个晚上都不要离开我,因为我不想听他那些带‘可叹’的句子中间再加上长吁短叹,拿这个来掩盖追求。”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作一位掌玺大臣的妻子喽?”
“啊,他们的官才这么大呀?”塞西尔哈哈大笑说。
“我向你保证,”爱乃斯蒂娜接着说下去,“刚才你还没到的时候,税务员米莱先生①热情迸发,宣称西蒙不出三年准当上掌玺大臣!”
①前面提到这位税务员名叫高迪韦。
“是不是指望靠德·贡德维尔伯爵的保护得到这个呢?”
专员问道。他走来坐在两个姑娘身边,猜到她们正在嘲笑他的朋友吉盖。
“啊,安托南先生,”美貌的爱乃斯蒂娜·莫洛说,“您向我母亲许下诺言,说一定要发现那个漂亮的陌生人是谁。您现在对这个人了解到什么新情况了么?”
“小姐,今天的事情比那重要多了!”安托南道,一面坐在塞西尔身边,象一个外交官躲进少女的闲谈之中为自己避开了大家的注意而兴高采烈一般。“我整个的专员或省长生涯都成了问题……”
“怎么!您不让人一致提名您的朋友西蒙么?”
“西蒙是我的朋友,但是政府是我的主子。我打算竭尽全力阻止西蒙当选。莫洛太太应该象一个职务在身、效忠政府的人的妻子那样,给我帮忙。”
“我们跟您站在一边,那真是求之不得呢!”录事老婆赶紧对答,“莫洛把今天上午这里发生的事都跟我说了……”她压低嗓门说,“真是胡来!只有一个人表现出天才,那就是阿希勒·皮古。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他一定会成为在议会大放异彩的一位演说家。虽然他什么也没提过,我的女儿又是独生女,可是我向您声明,阿西勒·皮古先生若是愿意给我们面子,想到小女,并且向她求婚,我就把女儿嫁给他,假如他讨我女儿喜欢的话。我的女儿首先会有自己的嫁妆,是六万法郎;然后会得到我们的遗产,多少我就不说了;最后她还会得到莫洛的叔父磨坊主的遗产和我的姨母朗贝尔的遗产。她住在特鲁瓦,我们要去把她接来。可是我们这个小傻瓜非要照她心血来潮的想法成婚不可……都是博维萨热小姐把这些想法灌输到她头脑中去的……”
专员自知有三万利勿尔年收入,而且等待着晋升为省长。他以这样的身份听了这一大套一箭双雕的话。
“小姐说的极是,”他望着塞西尔答道,“她相当有钱,足以结一门爱情婚姻……”
“咱们别说结婚的事了吧!”爱乃斯蒂娜说道,“你们谈这个题目叫我可怜的亲爱的小塞西尔伤心。她刚才向我供认,为了叫人不是为了她的财产而是为了她人好而娶她,她希望和一个陌生人谈恋爱。这个陌生人对阿尔西一无所知,对于能将她变成一位克雷絮斯王后的遗产也一无所知。她希望编织一部传奇故事,到故事结尾时,她因为自己人好为人所爱,被人娶了去……”
“真美妙!我已经知道小姐既有才气,又有钱!”奥利维埃·维奈大叫大嚷道。他对那些为当日的偶像西蒙·吉盖捧臭脚的人深恶痛绝,便来与小姐们这一群凑在一起。
“古拉尔先生,”塞西尔微笑着说,“我们就是这样渐渐地谈到了陌生人身上……”
“而且她把这个陌生人当作我刚才给你们勾出了轮廓的那部传奇故事的男主人公……”爱乃斯蒂娜道。
“啊,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别恶心人了!”莫洛太太说道。
“您怎么知道他五十岁呢?”奥利维埃·维奈微笑着问道。
“说老实话吧!”莫洛太太说,“今天早上,我这心里好生纳闷,就举起了观剧镜!……”
“好!”道路桥梁工程师喊道。他表面上追求母亲实则为了得到女儿。
“于是,”莫洛太太接着说下去,“我看见那个陌生人在自己刮胡子,用的剃须刀那个漂亮啊!……是金的或是镀金的。”
“金的!金的!”维奈道,“物件还没见过时,必须把它们想象成质量最高的!所以,虽然我没见过这位先生,我向你们宣布,我可以肯定,这至少是个伯爵……”
此言一出,人人将它视为文字游戏①,哄堂大笑。这一小堆人放肆谈笑,激起了老太婆那一堆人的妒忌,也吸引了穿黑色礼服围着西蒙·吉盖那帮男士们的注意。那位律师则为自己不能将财产和前程奉献在富有的塞西尔脚下而伤心绝望。
①法文中,“伯爵”与“童话”发音相同,所以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这至少是个童话”。
“噢!我的父亲,”副检察官见自己为这句无意的玩笑而受到称赞,不禁想道,“你叫我进了什么样的法庭开始我的生涯啊?”
“是名字以M字母开头的一位伯爵!……诸位太太,诸位小姐!”维奈继续说下去,“是无论出身、举止、财产和车马都与众不同的一位男子,一头雄狮,一个纨绔子弟!一个‘黄手套’!……”
“奥利维埃先生,”爱乃斯蒂娜说道,“他的轻便双轮马车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什么!安托南,今天早晨我们谈到这个阴谋家的时候,你可没告诉我他有轻便双轮马车呀!不过这辆双轮马车嘛,倒使情况不那么严重了。他只能是个共和党……”
“诸位小姐,我做的没有哪一样事不是为了讨你们喜欢……”安托南·古拉尔道,“此人是否为M字母打头的一位伯爵,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以便你们能继续这个以N字母开头的故事。”
“说不定这会成为一个故事,”本区的工程师说道。
“为专员们所用的故事,”奥利维埃·维奈道……。
“您用什么办法呢?”莫洛太太说道。
“噢!”专员迅即答道,“请您问问博维萨热小姐,如果她必须从在场的人当中挑选,她会选谁为夫婿,她大概永远不会答复您!……让她的妩媚发生威力吧!诸位小姐,请你们放心,这个陌生人到底是一位伯爵还是一个旅行推销员,十分钟之后,你们就会知晓。”
安托南·古拉尔离开诸位名媛这一小堆人。这里除了塞西尔和爱乃斯蒂娜以外,还有贝尔东小姐和埃伯洛小姐。贝尔东小姐是收税员的女儿,是个无关紧要的姑娘,在塞西尔和爱乃斯蒂娜身边,起个群星捧月的作用。埃伯洛小姐是阿尔西第二个公证人的妹妹,是个三十岁的老姑娘,尖酸刻薄,傲慢冷淡,衣着和所有的老姑娘一样。她身穿绿色阿利平毛葛长裙,头戴绣花头巾,头巾的角拉到身前,按照恐怖时期时兴的式样打个结。
“于利安,”专员大人到前厅对他的仆人说,“你在贡德维尔干过六个月,伯爵环状家徽是怎样的,你知道吗?”
“盾形徽章,下部九个点上有珍珠。”
“那好!你往骡子旅店跑一趟,设法往住在那里的那位先生的双轮马车上瞧一眼。然后回来告诉我,那上面画的是什么。最后,干好你那一行,人们说些什么闲话,全都搜集来……。你看到有带珍珠的九个点的话,若是遇见那位先生的仆人,问问他明天几点钟伯爵先生可以接待专员登门拜访。不许喝酒,不要闲聊,快去快回!回来以后,在客厅的门口露一下面,好叫我知道你回来了……”
“是,专员先生。”
如前所述,骡子旅店占据着广场的一角,正好与马里翁家花园围墙遥遥相对,在通往布列纳大路的对过。这样,问题大概立刻能够得到解决。安托南·古拉尔又回到博维萨热小姐身旁自己刚才的位置上。
“我们昨天在这儿大谈特谈这个异乡人,”莫洛太太正在说这句话,“闹得我一整夜都梦见他……”
“啊!啊!”维奈道,“漂亮的太太,您也在日思夜想着陌生人么?”
“放肆!我愿意的话,也能叫你梦见我!”她驳斥道,“今天早晨,我起床后……”
莫洛太太在阿尔西是大家公认的机灵人,也就是说,她伶牙俐齿,以致她常把自己的长处用得过分。指出这一点,不是没有好处的。象陌生人这样初来乍到还有点晕头转向的一个巴黎人,大概就要觉得她太多嘴多舌了。
“……梳洗时,我无意识地往前一看!……”
“从窗子向外看……”安托南·古拉尔道。
“当然了,我的梳洗间正朝着广场。你们知道的,普帕尔把那个陌生人安排在一个房间里,这一排房间的窗子与我的窗子面对面……”
“妈妈,你说一个房间?……”爱乃斯蒂娜道,“伯爵占三间客房!……全身着黑的小男仆住在第一间。第二间当客厅,陌生人住在第三间。”
“那骡子旅店的客房,他一个人就住了一半了,”埃伯洛小姐道。
“唉!诸位小姐,这与他本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莫洛太太对于各位小姐总是打断她的话十分恼怒,她尖酸刻薄地说道,“咱们说的是他本人。”
“请不要打断发言人讲话!”奥利维埃·维奈道。
“我低着头……”
“坐着,”安托南·古拉尔道。
“太太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维奈又说道,“她一面梳洗一面瞧着‘骡子’!……”
在外省,这种玩笑很受赏识。因为早就把话全说尽了,现在不能不求助于蠢话。英国式的假正经没有输入以前,我们的父辈便以这些蠢话取乐。而对英国式的假正经这类商品,海关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请不要打断发言人讲话!”博维萨热小姐说,她向维奈微微一笑。
“我的眼睛无意识地落在前一天晚上陌生人就寝的那间客房的窗户上。我不知道他是几点钟上床的,我反正半夜过后很久才睡着……我真倒霉,嫁的汉子打起鼾来地板和墙壁都会发颤……如果我先睡着,啊!我睡得可死了,什么也听不见。可若是莫洛先睡着,我这一夜就算完了……”
“也有你们俩同时睡着的时候!”阿希勒·皮古说,他也来与这快乐的一群聚在一起,“我明白,正在说您睡觉的事……”
“闭上您的嘴,坏蛋!”莫洛太太打情骂俏地顶他一句。
“你明白吗?”塞西尔附耳对爱乃斯蒂娜说。
“反正,到下半夜一点,他还没回来!”莫洛太太说。
“他骗了您!他回来了,叫您不知道!”阿希勒·皮古道,“啊!这个人很狡猾,他能把我们全装在麻袋里,到集市广场上把我们卖了!”
“卖给谁?”维奈道。
“卖给一桩生意!卖给一个观念!卖给一个体系!”公证人答道。副检察官对他狡诈地一笑。
“你们想想看,”莫洛太太继续说下去,“我望见那衣料是那样富丽堂皇,那样漂亮,那样熠熠生辉,我是多么吃惊……。我心想:他那件室内便袍,肯定是我们在工业产品展览会上看见的那种透明衣料做的。于是我把自己的观剧镜取来,细心观看……。天哪!我看见的是什么?……室内便袍上头,应该是头的地方,我看见偌大的一块,好象膝盖……我当时那惊异的劲头,对你们怎么也说不上来!……”
“我可以想象得出来,”安托南道。
“不,您绝对想象不到,”莫洛太太道,“因为这个膝盖……”
“啊,我明白了!”奥利维埃·维奈哈哈大笑道,“陌生人也在梳洗,您看见了他两个膝盖……”
“不是!”莫洛太太大喊大叫起来,“您这样讲话,是要叫我说出失礼的话来!陌生人站着,手里拿一条毛巾,下面是一个偌大的脸盆。奥利维埃先生,您那恶俗的玩笑算是白开。如果果真是您以为的那样,那我还认不出来?……”
“噢!太太,您若说认出来,岂不玷污了您的名声!……”安托南·古拉尔道。
“让我说完吧!”莫洛太太道,“那是他的头!他正在洗头,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
“多么粗心大意的人!”安托南·古拉尔道,“他肯定不是来此地结亲的!咱们这地方,要结婚,必须有头发……这一条可必不可少。”
“我说咱们这个陌生人大概有五十岁,是言之有理了吧!只有到了这个年纪才戴假发。果然,这陌生人梳洗完毕之后,打开了窗户,我远远地望见他一头漂亮的黑发。我站在阳台上时,他也用观剧镜对我端详了一番。所以,亲爱的塞西尔,你千万别把这位先生当作你那部小说中的男主人公。”
“为什么不可以?五十岁的男人,如果是伯爵,也用不着看不起他们呀!”爱乃斯蒂娜开口道。
“说不定他还有些头发,”奥利维埃·维奈诡计多端地说道,“那他就很值得一嫁了。问题是要知道他露给莫洛太太的,是他的光头呢,还是……”
“闭上您的嘴!”莫洛太太道。
安托南·古拉尔又急忙将马里翁太太的男仆派到骡子旅店去,叫他将一道命令转告于利安。
“天哪!丈夫的年龄有什么重要呢?”埃伯洛小姐道。
“是啊,只要有一个就行!”副检察官加上一句,此人一向因心怀恶意和冷嘲热讽而令人生畏。
“与一个二十几岁却无情无义、说起俏皮话来刺伤所有的人、甚至刺伤他的妻子这样一个小伙子相比,”老姑娘感觉到了那话中带刺,反驳道,“我宁愿要一个五十岁却心地善良,待人宽厚,对他的妻子关心备至的男人。”
“这话说说容易,”奥利维埃·维奈道,“爱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人胜过爱一个壮年人,那非得两人站在你面前,待你挑选不可。”
“啊!”莫洛太太为制止老姑娘和说话总是伤人的维奈之间的争论说道,“一个女人有生活经验时,她会明白,一个五十岁的丈夫和一个二十五岁的丈夫,只要受到尊敬,那绝对是一样的……婚姻中最重要的问题,是人们要在婚姻中追求门当户对。如果博维萨热小姐想去巴黎,出头露面,我要是处在她的地位,就绝不会在阿尔西城中找丈夫……如果我有她将来会有的财产,我一定会嫁给一个伯爵,嫁给一个让我得到很高社会地位的人,而不要求看他的出生证。”
“您只要看见他梳洗就够了!”维奈低声对莫洛太太道。
“可是,伯爵是国王可以封的呀,太太!”这时马里翁太太走过来说。她监视着少女这个小圈子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啊,太太!”维奈顶她说,“有的姑娘喜欢现成的伯爵……”
“嗨!安托南先生,”塞西尔听了奥利维埃·维奈的挖苦话哈哈大笑,她说,“十分钟已经过去了,我们还不知道那个陌生人是不是伯爵呢!”
“政府应该是不会错的!”奥利维埃·维奈望着安托南说。
“我马上实践自己的诺言,”专员对答道,他看见自己仆人在客厅门口露了一下头。
他再次离开塞西尔身旁自己的位置。
“你们在谈那个异乡人,”马里翁太太道,“知道他什么情况吗?”
“不知道,太太,”阿希勒·皮古答道,“他就象马戏团里的大力士一样,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两千居民目光的中心。我呀,我知道一点。”小个子公证人又加了一句。
“啊,快说呀,阿希勒先生!”爱乃斯蒂娜急切地问道。
“他的仆人名叫天堂!……”
“天堂!”埃伯洛小姐大叫起来。
“对,天堂!”组成这个小圈子的所有的人异口同声立即对答。
“还能把天堂当名字叫?”埃伯洛小姐一面走过来坐在她嫂子身边一边问道。
“这就是要证明他的主人是个天使,”小个子公证人接着说下去,“当他的仆人跟随着他的时候……你们明白吧……”
“那就是走的天堂之路!这可真是个好名字!”马里翁太太说,她极力使阿希勒·皮古的话对她自己的侄子有利。
“先生,”此时安托南的仆人正在餐厅中对自己的主人说,“那双轮马车是有贵族家徽的……”
“有家徽!……”
“对,先生,而且那徽章很怪!盾形下半部有九点环,有珍珠饰……”
“那么真是伯爵了!”
“那上头还有一个长着翅膀的魔鬼在不顾一切地奔跑,与驿站马车夫丢了什么东西完全一样!写在横带上的字是这样,”他从裤腰上的小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说道,“卡迪央王妃的贴身使女阿妮塞特小姐前来给这位先生送信,当然是坐马车来的,五天鹅的马车就停在‘骡子’门口。是她给我把这个抄了下来……”
“给我!”
专员只见上面写着:
Quometrahitfortuna.①
①拉丁文。此铭文有三重意义:1.“命运指引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2.“金钱将我吸引到哪里,我就到哪里”;3.trahit和Traiues(特拉伊)发音相同,构成一个文字游戏。
虽然安托南对法国贵族的徽章不够熟悉,不知道使用这个铭文的是哪个家族,但是他想,劳五天鹅家派出车辆,卡迪央王妃派来特使的,只能是属于贵族最上层的一个人物。
“啊,你认识卡迪央王妃的贴身使女!……你真幸运……”安托南对他的仆人说。
于利安是当地青年,他先在贡德维尔当过六个月下人,后来进了专员先生家,因为专员先生想雇一个“很有派头”的仆役。
“先生,阿妮塞特是我父亲的教女啊!她的父亲去世了,我的父亲想帮帮她的忙,可是我母亲容忍不了她,我父亲就把这个小姑娘送到巴黎去,想要她在那儿当个裁缝。”
“她漂亮吗?”
“还算可以,专员先生。证据是她在巴黎遭到过不幸。不过,由于她天分好,会做长裙,会做头发,她在马罕先生保护下进了王妃家做事。马罕先生是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先生的头号贴身男仆……”
“关于五天鹅家,她说什么了?有很多客人吗?”
“很多,先生。有王妃和德·阿泰兹先生,……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妇及他们的儿子小侯爵……总而言之,城堡宾客满堂……特鲁瓦的主教大人,人们也在等待着他今天晚上光临呢……”
“脱鲁倍主教吗?……啊,我倒想知道他会不会在那儿待上一些时候……”
“阿妮塞特认为会这样,而且她认为主教大人是为住在‘骡子’的那位伯爵而来。还等待着别的客人。车夫说那边净谈选举的事……兴许庭长也要去待几天……”
“设法叫这个贴身女用人进城来一趟,找个借口,说叫她到城里来买什么东西……。你对她有没有意思?……”
“如果她心上已经有了,我就不能这么说了!……她很机灵。”
“叫她到专区政府来看你吧?”
“好,先生,我就去。”
“不要跟她提到我!那样她决不会来。对她说给她找一份更好的差事……”
“啊!先生……我在贡德维尔干过。”
“已经九点半了,为什么五天鹅这时候遣人送这封信来,你不知道吧?……”
“好象是有什么急事,因为伯爵刚从贡德维尔回来……”
“这个外地人到贡德维尔去了吗?……”
“他在那里用的晚餐,专员先生!您去看看,真是逗死人!咱们可一点不糟蹋人,那个小仆人醉得烂泥一般!他在下房里喝了那么多香槟酒,腿都站不直了。是开玩笑故意引他多喝的。”
“那伯爵呢?”
“伯爵已经上床,待他看完信,就又起床了。现在他在穿衣裳。正在给双轮轻便马车套牲口。伯爵要到五天鹅去度过这个晚上。”
“照此说来,这是个很大的人物喽?”
“啊,这是肯定的,先生,因为五天鹅的管家戈塔尔今天早晨来看他的妹夫普帕尔,嘱咐他在任何有关这位先生的事情上都要守口如瓶,对他要小心侍奉,就象侍奉国王一样……”
“这么说来,维奈是说对了?”专员心想,“是不是在秘密策划什么呢?……”
“是乔治·德·摩弗里纽斯公爵派戈塔尔先生到‘骡子’来的。普帕尔今天早晨之所以到这里来,来开那个会,那是因为这位伯爵希望他来。这位先生若是叫普帕尔先生今天晚上到巴黎去,他也会动身前往的……戈塔尔叫他的妹夫为这位先生遮掩一切,不要理会好奇的人。”
“如果你能和阿妮塞特拉上关系,别忘了告诉我!……”
安托南道。
“先生若是愿意派我到瓦尔普乐您府上去,那我完全可以到五天鹅去看她。”
“这个主意不错。你可以利用那辆车去……你对那个小仆人有什么看法?”
“这个小孩真是条好汉,专员先生!您想想看,先生,醉得象他那个样子,他刚才又骑了主人一匹漂亮的英国马出发了。那是一匹纯种马,一小时能走七法里。他是送一封信到特鲁瓦去,好叫这封信明天能到巴黎……这小孩才九岁半!到了二十岁,会是什么样子?……”
专员不由自主地听着这最后一段表示钦佩的闲话。于利安又絮絮聒聒说了几分钟。安托南·古拉尔耳朵听着于利安,心里想着陌生人。
“你去等我吧!”专员对仆人道。
“乱了套了!……”他缓步走回客厅时心中暗想,“一个人与德·贡德维尔伯爵共进晚餐,又到五天鹅去过夜!……都是谜!……”
“怎么样!此人是位伯爵,且为旧贵族,我向你们保证!”
“噢,我多么想见见他!”塞西尔高声叫道。
“小姐,”安托南微笑着并且狡黠地注视着莫洛太太说道,“他身材高大,人很漂亮,而且不戴假发!……他的小仆人醉得烂泥一般,人们在贡德维尔的下房里用香槟地区的葡萄酒把他灌醉了。于利安跟他谈起他主人的假发时,这个九岁的孩子怀着老跟班的那种傲气回答道:‘我的主人戴假发!那我才不会跟随他!……他不过是染头发而已,这就够劲的了!’”
“您的观剧镜可把物件放大得太多了!”阿希勒·皮古对莫洛太太说,这位太太哈哈大笑起来。
“最后一个消息,漂亮伯爵的小马夫醉成那个样子,还是深夜骑马到特鲁瓦送信去了,来回得一小时零一刻钟。”
“我倒想见见这个小马夫!”维奈道。
“他若是在贡德维尔用过晚餐,”塞西尔说,“我们会知道这位伯爵是谁,因为我外祖父明天上午要到贡德维尔去。”
“您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的是,”安托南·古拉尔道,“刚刚从五天鹅派卡迪央王妃的贴身使女阿妮塞特小姐来见这个陌生人,他要到五天鹅去度过晚上……”
“啊!这,”奥利维埃·维奈道,“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一只凤凰了!他可能是两个城堡的朋友,他饮……”
“啊,呸!先生,”莫洛太太说,“您用的词可太……”
“‘饮’可是最高雅的拉丁语,太太,”检察官一本正经地说,“可能他上午在路易-菲力浦国王处饮酒,晚上在Holy-Rood①查理十世府上参加宴会②。只有一个理由能允许一个基督徒到两个阵营去,既到蒙泰奇家去,也到卡普莱蒂家③去!……啊!这个陌生人是谁,我知道了!他是……”
“他是……?”大家异口同声问道。
“他是巴黎到里昂这一段的铁路总裁,要么就是巴黎到第戎这一段,要么就是蒙特罗到特鲁瓦这一段。④”
①英文:圣十字架。此处用作地名。
②一从三○年七月巴黎人民起义,查理十世放弃王位,逃往英国。此后,路易-菲力浦上台,人称“街垒国王”。
③蒙泰奇和卡普莱蒂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恋人双方家族的姓,本为有世仇的两大贵族。
④法国到一八三○年才建成三十公里铁路。到了一八四二年根据基佐法令才开始大规模建造铁路。
“真的!”安托南道,“你算猜对了!只有银行家、工业家或投资的资本家才能到处受到欢迎。”
“对,如今,名人,望族,老贵族院或者新贵族院议员都快步跑到股份公司里去呢!”阿希勒·皮古道。
“法郎吸引法兰克人①,”奥利维埃·维奈又放一炮,并无笑意。
“您可不大是和平的橄榄枝,②”莫洛太太微笑着说。
“看到韦纳伊、摩弗里纽斯、埃鲁维尔这样的姓氏③在交易所标价投机中与杜·蒂耶、纽沁根这些姓氏④并列在一起,难道不叫人泄气吗?”
①这是一个文字游戏:法郎与法兰克人是同一个字。
②这也是一个文字游戏:奥利维埃与橄榄树同音。
③这几个都是《人间喜剧》中贵族姓氏。
④这几个是《人间喜剧》中银行家姓氏。
“我们这位陌生人肯定是一条幼龄铁路了,”奥利维埃·维奈道。
“好哇!明天整个阿尔西城就会翻了天!”阿希勒·皮古道,“我要去见这位先生,以便给这个生意当公证人!会有两千份文件、契约要办的。”
“我们的小说变成了一台火车头,”爱乃斯蒂娜伤心地对塞西尔说。
“一位伯爵再加上一条铁路,”阿希勒·皮古接口说道,“只会更值得嫁。可他是不是单身汉呢?”
“嘿!明天我就会从外公那儿得知这事,”塞西尔怀着炫耀的狂热说。
“噢!真是开玩笑!”马里翁太太大叫道,笑得很不自在,“怎么,塞西尔,我的小猫咪,您想着那个陌生人么!……”
“可是丈夫总是陌生人哪!”奥利维埃·维奈急切地说道,一面向博维萨热小姐作个手势。博维萨热小姐对此心领神会。
“为什么我不可以想他呢?”塞西尔问道,“这没什么丢人的。再说,这里的诸位先生说,那个人要么是一个大投资家,要么是一位大老爷……说实话,这两样对我都合适。我爱巴黎!我希望有马车,有公馆,在意大利剧院有包厢,等等等等。”
“正是!”奥利维埃·维奈道,“幻想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吝惜。此外,如果我有幸作你的兄长,我就要将你嫁给五天鹅小侯爵。我看,他倒是个朝气蓬勃的男子汉,既能叫埃居翩翩起舞,又不在乎他母亲对那出大悲剧演员的厌恶。我们法庭庭长的父亲就在那出戏中不幸送掉了性命……”
“你要当首相也没有这么难!……”马里翁太太道,“格勒万的外孙女与五天鹅家,永远也不会结亲!……”
“罗密欧差一点点就娶了朱丽叶嘛!”阿希勒·皮古说,“而小姐的美貌胜过……”
“嗨!您拿歌剧作例子怎么能算数呢!”公证人埃伯洛天真地说,他刚玩完惠斯特。
“我的同行,”阿希勒·皮古说,“您不大懂中世纪历史……”
“来呀,玛尔维娜!”大块头公证人说道,对他的年轻同行根本不予理睬。
“安托南先生,请您告诉我,”塞西尔向专员问道,“您刚才谈到卡迪央王妃的贴身使女阿妮塞特……您认识她吗?”
“我不认识,可是于利安认识。她是于利安父亲的教女,他们是很好的一对。”
“噢!请您尽量通过于利安把她给我们请来,给多少工钱,我妈大概是不在乎的……”
“小姐!遵命,在亚洲,人们对专制君主就是这么说的,”专员对答道,“为了给您效劳,您会看到我是怎么干的!”
他走出客厅,命令于利安去追回五天鹅的马车并不惜一切代价引诱阿妮塞特。
此刻,西蒙·吉盖向阿尔西所有的头面人物刚刚说完那套卑躬屈节的话,自以为这次当选已差不多稳操胜券,他走过来与包围着塞西尔和莫洛小姐的小圈子会合。时间已经不早,时钟正敲响十点。纯粹由于政治原因而在这一天来到马里翁太太家中、对于他们眼中这个贵族舞台还不习惯的人,吃了大量的糕点,喝了大量的巴旦杏仁糖水、潘趣酒、柠檬水和各种各样的糖浆之后,已经匆匆离去,何况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晚才上床。晚会就要变成知己的性质。西蒙·吉盖希望能跟塞西尔两人说上几句话,于是以征服者的姿态望着她。这种目光伤害了塞西尔的自尊心。
“亲爱的老兄,”安托南见朋友脸上闪耀着成功的光环,便对西蒙道,“你在阿尔西人看错问题的时刻来到……”
“大错特错,”爱乃斯蒂娜说道,塞西尔捅了捅她的臂肘。
“塞西尔和我,我们都疯狂地爱上了那个陌生人。我们俩正在争这个人呢!”
“首先,他已经不再是一个陌生人,”塞西尔道,“他是一位伯爵!”
“一个小丑!”西蒙·吉盖怀着轻蔑的神情抢上一句。
“一个人,卡迪央王妃刚派自己的下人来看他,今天他在贡德维尔进了晚餐,又要到五天鹅侯爵夫人家中去度过晚上。西蒙先生,您敢当他的面说这句话吗?”塞西尔被刺伤了,这样答道。
这话说得那么激烈,口气那么生硬,西蒙简直被顶得手足无措。
“啊,小姐!”奥利维埃·维奈说,“如果我们大家将背后彼此说的话都当面讲出来,那就不可能有社交了。社交的快乐,尤其在外省,就在于背后彼此讲坏话……”
“你对不知名姓的伯爵那么热心,西蒙先生吃醋了,”爱乃斯蒂娜说。
“我似乎觉得,”塞西尔道,“对我的任何热爱之情,西蒙先生都没有吃醋的权利……”
说这句话时,抑扬顿挫,叫西蒙目瞪口呆。说完,塞西尔立即站起身来。每个人都给她让道,她走过去与母亲聚在一起。她母亲刚算完玩惠斯特的输赢。
“我的小宝贝!”马里翁太太追着富有的女继承人高声叫道,“我看您对我那可怜的西蒙太粗暴了!”
“哟,这个亲爱的小猫咪,她做了什么事啦?”博维萨热太太问道。
“妈妈,西蒙先生用‘小丑’这样的词来侮辱我那个陌生人!”
西蒙尾随姑母而来,走到了牌桌地段。这四个利害相关的人物于是便聚集在客厅中央,塞西尔和她的母亲站在牌桌的一边,马里翁太太和她的侄子站在牌桌的另一边。
“说真的,太太,”西蒙·吉盖道,“您必须承认,除非要找一个人的茬,才会因我刚才就一位先生说的那句话生起气来。整个阿尔西城都在谈论这位先生,他就住在‘骡子’旅店……”
“您是否觉得他在与您竞争呢?”博维萨热太太开玩笑说。
“如果是他引起塞西尔小姐和我之间有一点点意见不合,当然,我会十分怪罪他,”候选人以哀求的目光望着少女说道。
“先生,宣布您的判决时,您的口气斩钉截铁,这证明您将是个暴君。这样也对,如果您想当大臣,必须很有决断……”
这时,马里翁太太拉着博维萨热太太的胳膊,把她带到一张长沙发上。塞西尔见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便又回到刚才就坐的小圈子里去,以免听到西蒙会作出什么答复。候选人站在牌桌前,傻瓜一样,便机械地摆弄筹码消磨时间。
“他有安慰筹码,”奥利维埃·维奈一直望着这场小戏,说道。
这句话虽然低声道出,也叫塞西尔听到了。她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亲爱的好友,”马里翁太太悄悄对博维萨热太太道,“您看,现在什么也挡不住我侄子当选了。”
“我很为您高兴,也为众议院高兴,”赛弗丽娜道。
“亲爱的,我侄子一定前程远大……为什么呢?他自己的一份财产,他父亲要留给他的财产和我的财产,加在一起大概有三万法郎的年收入。一个人当了议员,又有这么一份财产,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太太,我们会佩服他,我们的良好愿望会在他的仕途中伴随着他。不过……”
“我不要求您作出答复!”马里翁太太打断她女友的话急忙说,“我仅仅请您考虑考虑这桩亲事。咱们两家的孩子是不是合适?咱们能不能叫他们结婚?将来我们在议会整个开会期间都要住在巴黎,阿尔西的议员会不会在官场里找个好位置就在巴黎定居下去,谁又知道呢!……您看看普罗凡那位维奈先生走的路。当时人们都责备德·夏尔热伯夫小姐嫁给了他,可如今她马上就是掌玺大臣的太太了!而且维奈先生想当的话,将来就能当法兰西贵族院议员!”
“太太,按照我的口味把女儿嫁出去,这事我可作不了主。首先,她父亲和我,我们让她完全自由选择。即使她想嫁那个‘陌生人’,只要这是个合适的男人,我们也会同意。其次,塞西尔的婚事完全取决于她的外祖父。她外祖父十年前已在巴黎为我们买下了一所公馆,就是鲍赛昂公馆。这公馆如今值八十万法郎,是圣日耳曼区最富丽堂皇的一所公馆。塞西尔结婚时,外祖父就要在婚约上写明,将这公馆送给她。此外,她外祖父还保留了二十万法郎作为安家费。一位外祖父这样行事,而且还要叫我的婆婆下定决心为她的孙女也作出一些牺牲,以便结一头门当户对的亲事,他有权利出主意……”
“那当然!”马里翁太太说。博维萨热太太适才披露的消息使她的儿子①与塞西尔的婚事更是难上加难,她听了这个消息,简直目瞪口呆。
①原文如此,应为“侄子”。
“即使塞西尔不指望从外祖父那里得到任何财产,”博维萨热太太接下去说道,“她也不会不征求老头子的意见就结婚。我父亲原来挑选的外孙女婿刚刚死了。他有什么新的打算,我完全不知。如果您要提亲,去见我父亲吧!”
“好的,我一定去,”马里翁太太说。
博维萨热太太对塞西尔打了个招呼,两人便一起离开了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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