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韦萝妮克
 




  三十年前,在利摩日下城老邮局街和旧城街的拐角上,有爿似乎原封不动从中世纪传下来的店铺。多处渗出水迹的地面上,铺着裂痕累累的大方砖,奇形怪状,凸凹不平,谁要不加小心,准会绊上一跤。灰粉墙露出横七竖八的木板、砖头、石块和铁条,因为年代久远,或许全凭偶然,互相挤压得结结实实。一百多年来,天花板巨大的横梁被上面几层楼压得弯而不断。这几层楼墙上打了木筋,外面覆盖着钉成几何图形的青石板,保留了旧式布尔乔亚建筑物的稚拙风貌。镶木框的窗上,往日的雕饰经过风吹雨淋,如今已残缺不全,没有一扇窗是垂直的:有的外倾,有的凹进,还有的快要散架;每扇窗户被雨水冲出的缝里不知怎么吹进来一些松软的泥土,春天一到,便从泥里钻出几朵小花、几株细嫩的攀援植物和纤弱的小草。房顶和窗台上长满毛茸茸的青苔;房角的支柱,虽由混合材料砌成,就是说在石头里添了砖头和石子,但是它弯曲得叫人看着害怕;似乎总有一天会被山墙高出半法尺的房子压断。市政府和路政局因此买下这幢房子,然后命人推倒,以扩大十字路口的街面。这根支柱位于两条街的拐角处,上面雕着一个精美的壁龛,深受利摩日文物爱好者们的推崇,壁龛里有座圣母像,在大革命期间遭到损坏。自命精通考古学的布尔乔亚们发现龛内留有放烛台的石栏的残痕,善男信女们就在那儿燃点香烛,摆放还愿物和鲜花。店铺尽头,一道蛀蚀的木梯直通上面的两层楼和一间阁楼。这幢房子,背倚相邻的两栋楼,进深不大,只靠窗户采光。每层楼仅有两间小屋,各有一扇窗,分别开向旧城街和老邮局街。在中世纪,工匠们的住房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它当年的主人显然是些锁子甲制造商,枪炮匠,刀剪匠,几位手艺活可在露天干的师傅;和许多位于街角的店铺一样,支柱两侧各有一扇门,不取下临街两面的铁护窗板,屋里什么也看不清。每个门口,有道经过世代磨损的、好看的石门槛,门后一堵半人高的小墙,墙和上方支撑墙壁的横梁上各开了一条槽沟。自古以来,人们便把厚实的门板塞进槽沟,钉上宽大的有螺栓的铁皮;然后,两扇大门如此一关,商人们在家就象守在堡垒里一般安全了。

  在本世纪的头二十年,利摩日人看见这房子里堆满废铜烂铁、弹簧、车轮钢圈、钟铃以及拆房时得到的一切废旧金属,如今,对旧城的这堆残骸感兴趣的人细察室内,可以发现一长条烟炱,表明这里原有一根炼铁炉的烟管,这个细节证实了考古学家们对店铺最初用途的猜测。二楼上有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三楼有两间卧室。阁楼用来存放比那些乱七八糟扔在铺子里的东西更细巧的物件。这幢房子先租了出去,后被一个名叫索维亚的市集流动商贩买下,在一七九二至一七九六年间,此人跑遍了奥弗涅周围方圆五十法里之内的乡村,用陶器、盘碟、玻璃杯,总之最穷的人家过日子也少不了的器皿,换取废旧的铁器、铜器、铅制品,不拘以什么形式伪装起来的一切金属。这位奥弗涅人用一只值两个苏的褐色沙锅换一斤铅或两斤铁,诸如卷刃的锹,断口的锄,裂了缝的旧铁锅;自己的事他总要自己作主,废铁也要亲自过秤。从第三年起,除这个买卖外,索维亚又做起了制锅的生意。一七九三年,他购置了国家标卖的一座古堡,将它拆散出售,所得的收益,他大概拿去在他活动的地域内作了几笔类似的买卖;后来,初步的尝试使他心生一念,那就是向巴黎的一位同乡建议作笔大交易。于是,因其破坏性而远近驰名的“黑帮”①便在老索维亚的头脑里诞生了。二十七年间,流动商贩呆在这间破旧的铺子里,置身于那堆破钟、连枷、链条、直角形支架、扭曲的铅檐槽和五花八门的废铁器之间,这是利摩日人有目共睹的;应当说句公道话,索维亚根本不知道这个帮会有多大名气,发展到何等规模;他从中得到的好处,只是向有名的布雷札克商行②投资生息。

  ①黑帮,指王政复辟时期以购买并拆毁古堡或历史古迹为业,靠出售旧建筑材料和地皮谋利的投机商。

  ②布雷札克商行,一七九○年起设在巴黎王家花园街一家专营废旧钢铁和其他金属的著名商号。

  奥弗涅人对走乡串集感到厌倦后,于一七九七年娶了鳏居的锅匠尚帕尼亚克的女儿,在利摩日定居。岳丈死后,他买下那幢房子,和妻子结伴在乡村又做了三年废铁买卖,然后开起了铺子。索维亚娶老尚帕尼亚克的女儿时年届半百,她大概也不下三十。尚帕尼亚克的丫头毫无姿色,在奥弗涅出生,家乡话使他俩互相吸引;而且,她脖颈粗壮,干得了最苦的活儿;所以她陪索维亚跑买卖。她背回铁或铅,赶那辆满载陶器的蹩脚货车,她丈夫就拿这些陶器进行改头换面的重利盘剥。尚帕尼亚克的丫头褐色头发,脸色红润,身体健壮,笑时露出一口杏仁般大小的白牙;最后,她长着天生当母亲的那种女人的胸脯和胯骨。这个胖姑娘之所以没有早嫁人,是因为她父亲虽然从未读过莫里哀的作品,实行的却是阿尔巴贡①不给陪嫁的方针。索维亚不怕不给陪嫁;再说一个五十岁的男人也不该挑三拣四,妻子还能给他省去雇女佣的开销。他没给卧房添置任何家具,自新婚之日直到搬家那天,房间里只有一张挂着细齿状帐檐和绿哔叽罗帷的带栏杆的床,一个矮碗橱,一只五斗柜,四张扶手椅,一张桌子和一面镜子,全是从各地带回来的。碗橱上层摆着一堆锡制餐具,其中没有一件是配套的。看了卧室,厨房的样子便可想而知。夫妻俩谁也不识字,教育上的缺陷并不妨碍他们精于计算,买卖兴隆。假若没有转手卖出赚利一倍的把握,索维亚决不买一件东西。他收付均用现金,免去记帐和管银箱的麻烦。而且他记性极好,即使一件东西在他铺子里放了五年,他和妻子也能相差无几地回想起它的售价,以及每年加上利息后的价钱。索维亚的老婆除去忙家务外,其余时间总坐在背靠店铺支柱的一把摇摇晃晃的木椅上;她一边织绒线,一边注视过往行人,照看那堆废铁,出售,过秤,索维亚外出收购时,她亲自送货上门。

  ①阿尔巴贡,莫里哀的喜剧《吝啬鬼》中的主人公,著名的吝啬鬼典型。

  天刚蒙蒙亮,人们便听见废铁商下门板,看家狗窜到街上,不一会索维亚的老婆也来帮男人,把门铃、旧弹簧、铃铛、坏枪管、用来当招牌的小玩意摆到老邮局街和旧城街那两道小墙构成的天然搁物架上,这些小玩意使铺子显得挺寒伧,其实里面常有价值两万法郎的铅、钢铁和钟铃。过去的市集旧货商也好,他妻子也好,从不谈论他们的财产,象歹徒隐瞒罪行一样把财产藏起来,有很长时间人们怀疑他们给金路易和埃居①削边取金。尚帕尼亚克过世时,索维亚夫妇没有清点财产,象耗子一样精细地搜遍房子的每个角落,把东西拿个精光,然后在自家铺子里卖锅。每年十二月份,索维亚搭公共马车去一趟巴黎。于是,街巷里的观察家们推断,旧铁商怕暴露自己的财产状况,亲自去巴黎投放资金。后来听说他年轻时结交了巴黎最有名的金属商之一,和他一样是奥弗涅人,他把资金存在布雷札克商号的银箱里下钱蛋蛋,这个商号是著名团体“黑帮”的顶梁柱,上文讲过,黑帮是按照它的成员索维亚的主意在该商号组织起来的。

  ①‘埃居,法国古代货币单位,其价值大小不一,一埃居一般值三法郎。

  索维亚身材矮胖,面容憔悴,一脸诚实相很能吸引主顾,为他的买卖帮了忙。他讲话武断生硬,态度非常冷漠,这对实现他的意图不无裨益。天生的鬈发和落下麻子的脸上沾了一层黑色的金属屑,叫人难以看出他的红润脸色。前额有股高贵的气派,很象一切画家笔下那位最严酷、最有平民味,也最机智的使徒圣彼得的古典式前额。他有一双不知疲倦的劳动者的手,又宽又厚,四四方方,被干硬的裂口弄得皱巴巴的。上身肌肉发达坚实。他总不离市集流动商的那身行头:带钉子的笨重鞋子,妻子织的蓝袜,上面套着皮护腿,暗绿色的绒布长裤,花格背心上挂着银怀表的铜钥匙,铁表链磨得象钢一样光滑发亮,与长裤料子相同的带小垂尾的上衣,脖子上一条被胡子赠旧了的鲁昂花布领带。逢到礼拜天和节庆日子,索维亚穿一件栗色呢礼服,由于十分爱惜,二十年里只更新了两次。索维亚夫妇在重大节日才吃肉,相比之下,苦役犯的生活也算得上奢侈了。索维亚的老婆拿出一天过日子需用的钱时,先要在两只藏在长裙和衬裙之间的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来的从来都是磨损发旧的六利勿尔或五十五苏一枚的钱币①,她绝望地左看右看,然后才换成零钱。通常夫妇俩只吃鲱鱼、鹰嘴豆、干酪、煮鸡蛋拌生菜、加了最廉价调料的蔬菜。除了买几把久放不坏、价钱便宜的蒜头和洋葱外,他们从不储存食品;冬天取暖用的少量木柴,索维亚的老婆每天向过路的捆柴人购买。冬天晚七点,夏天晚九点,夫妇俩已关上店铺,让那条在邻里的厨房里寻食的大狗看守,自己上床睡觉。索维亚大婶一年用不了三个法郎的蜡烛。

  ①利勿尔和苏都是法国古代货币单位。一利勿尔约相当于一法郎,一个苏约相当于二十分之一法郎。

  这家人勤俭淡泊的生活中也有乐趣,一种天然的乐趣,他们为此花的钱是大家知道的唯一开销。一八○二年五月,索维亚大婶生下一个女儿。她没有请人接生,产后五天便开始操持家务。她坐在那张八面来风的椅子上,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卖废铁。吃母奶不花钱,她让女儿吃了两年奶,孩子倒也长得不错。韦萝妮克成了下城最漂亮的孩子,过路的人常停下来看她。女邻居们这时发现老索维亚流露出些许感情,原先还以为他有副铁石心肠哩。妻子给他做晚餐时,生意人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哼着奥弗涅小调为她催眠。工人们有时看见他一动不动,望着在母亲膝上熟睡的韦萝妮克。为了女儿,他那难听的嗓音也变得柔和了,抱她前要在裤子上擦擦手。韦萝妮克蹒跚学步时,当父亲的弯下身子,在几步开外朝她伸出胳臂,做着怪相,那张粗糙严厉的面孔上金属般的深皱纹快乐地收缩在一起。这个和铅、铁、铜打交道的人,又变成一个有血、有骨、有肉的人。当他背倚支柱,纹丝不动如一尊石像,只要韦萝妮克一声叫喊,石像便活动起来;他跳过一堆堆废铁把她找到,她童年时老拿着堆在宽大店堂深处、城堡拆剩下来的东西玩,但从来没受过伤;她也到街上或邻居家玩耍,但始终不离母亲的视线。必须说明,索维亚夫妇是虚诚的教徒。大革命高潮时,索维亚逢礼拜天和节日照旧上教堂,有两次,他去望一位非宣誓派教士①的弥撒,险些掉了脑袋。最后,他被指控帮助一名主教逃跑,——这倒没有冤枉他——救了主教的命,因而被投入监狱。幸而市集流动商对锉刀和铁条并不生疏,终于越狱成功;他被缺席判处死刑,顺便说一句,他从未自行投案,是享尽天年而死的。妻子和他同样虔诚。这家人的吝啬只在宗教的召唤面前让步。废铁商老两口斤两不差地献出祝圣面包,并为教会募捐。如果圣艾蒂安教堂的副司铎来他们家求援,索维亚或他妻子立即痛痛快快地去拿他们自认为应向堂区施舍的那份财物。

  ①指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没有宣誓遵守《教士的公民组织法》的教士。

  自一七九九年以来,每逢复活节,他们总给立柱上被毁的圣母像点缀上黄杨枝。百花盛开的季节,尤其在韦萝妮克出世以后,过往行人看见圣母像前圆锥形的蓝玻璃杯里总插着一束束鲜花。举行迎神赛会时,索维亚夫妇精心地给房子张挂缀满花朵的墙幔,帮助搭盖和装饰临时祭坛,这是他们十字路口的骄傲。韦萝妮克·索维亚按照基督徒的方式抚养长大。从七岁起,索维亚夫妇为她请了一位原籍奥弗涅的仁爱会修女当教师,他们曾给这位修女帮过一点小忙。这两口子,在只关系到他们本人或他们时间的问题上,还是挺客气的,他们乐于助人,就象穷人们真心相助。仁爱会修女教韦萝妮克阅读和写字,讲授上帝子民的历史,教理,《旧约》和《新约》,还教一点算术。修女认为教这些就够了,其实已经太多了。九岁时,韦萝妮克的美貌使四邻惊讶不已。人人赞美那张脸蛋,有一天它说不定会出现在热心寻找理想美的画家们的笔端,她绰号小圣母,有希望出落得身材苗条,皮肤白净。她那张圣母式的脸庞——老百姓是这样称呼她的——配着一头浓密的金发,更显出五官的清秀。谁见过提善①的巨幅油画《圣殿献堂瞻礼》中出神入化的小圣母,谁就想象得出韦萝妮克孩提时的模样:同样的天真烂漫,同样天使般惊讶的眼神,同样庄重纯朴的态度,同样公主般的仪态。

  ①提善(约1490—1576),又译提香,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刻家。

  她十一岁那年出了天花,多亏玛尔特修女照料才幸免一死。在女儿生命岌岌可危的两个月里,索维亚夫妇让全区居民看到了他们的一片柔情。索维亚不再出门做买卖,一直呆在铺子里,不时上楼去看女儿,整夜和妻子守在她身边。他那无声的悲痛看上去如此深沉,以至谁也不敢和他讲话,邻居们同情地望着他,只向玛尔特修女探问韦萝妮克的病情。病势危笃的那几天,行人和邻居们看见索维亚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眼眶里久久滚动着泪珠,沿着凹陷的双颊淌下;他不去擦眼泪,几小时地在那儿发呆,不敢上楼去女儿房间,两眼视而不见,来了小偷他也不会发觉的。韦萝妮克的命保住了,如花的容貌却毁了。面色褐里透红、均匀润泽的脸上落下了无数小坑,弄糙了皮肤,深深嵌进白嫩的皮肉里。额头没有逃过这场灾难的蹂躏,皮色变深,仿佛挨了捶打。砖红的肤色和一头金发极不协调,破坏了先定的和谐。皮肤被任意撕扯,留下了坑坑洼洼,损害了完美的侧影,损害了细腻的面部和鼻子的轮廓(希腊式的直鼻梁几乎看不到了)以及细巧如白瓷碗边的下巴的轮廓。病魔只对它触及不到的眼睛和牙齿留了情,还让韦萝妮克留下了典雅优美的身段,丰满的曲线和风姿绰约的腰身。十五岁时她出落得一表人材,而且规矩善良,忙碌勤快,足不出户,这给索维亚夫妇带来莫大的安慰。在她养病期间和初领圣体以后,父母把三楼的两间屋子给她作居室。索维亚对自己和妻子那么苛刻,这时也有点讲究舒适了;他产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要给女儿补偿她尚未意识到的损失。韦萝妮克失去了这两个人引为骄傲的美貌,他们更把她视为掌上明珠。有一日,索维亚背回来一块碰巧买到的壁毯,亲自钉在韦萝妮克的卧室里。出售一座古堡时,他为她留下了一张贵妇人睡过的红锦缎床,同样料子的窗帘,红锦缎面子的扶手椅和坐椅。他给女儿住的两间房布置了古式的家具,却始终不知道这些家具的价值。他在窗台上摆了几盆木犀草,外出做买卖时带回玫瑰、石竹,各色鲜花,大概是园丁或客店老板送的。倘若韦萝妮克能作一番比较,并且了解双亲的性格、生活习惯和无知的程度,她就会知道在这些小事上凝聚着多少情意;但是她对父母的爱是自然天成,不假思索的。母亲从商人手里买最漂亮的内衣给韦萝妮克,任她选购自己喜爱的衣料。女儿生活简朴,不好挥霍,使父母很高兴。过节时有件蓝绸长袍,韦萝妮克便心满意足,平常的日子,她冬天穿粗羊毛袍,夏天穿条纹印花布连衣裙。礼拜天,她和父母一起去望弥撒,晚祷后沿维埃纳河或在附近散步。平常她呆在家里,忙着做收入归穷人所有的绒绣,所以她的生活最俭朴,最纯洁,最值得称道。她有时还为济贫院在衬衣上装饰花纹。做活之余,她也读读书,只读圣艾蒂安教堂副司铎借给她的书,这位教士是经玛尔特修女介绍与索维亚一家认识的。

  对于韦萝妮克,家庭经济沫已完全中止执行。母亲亲自给她开小灶,很高兴女儿享用精选的饮食。父母仍然吃他们的核桃、干面包、鲱鱼、咸牛油烩豆子,却惟恐韦萝妮克吃的不好,不新鲜。“你们得为韦萝妮克花不少钱吧,”在街对面开店的帽商对索维亚老爹说,他为儿子打着韦萝妮克的主意,因为他估计废铁商有十万法郎的家私。“对,邻居,对,”老索维亚答道,“即使她向我要十埃居,我也会给的。她要什么有什么,可她从来不提任何要求。她温顺得象只羊羔!”韦萝妮克的确不知东西的价钱;她从来不需要什么;结婚那天才见到金币,从来没有体己钱;母亲替她买东西,满足她的一切心愿,为了向穷人施舍几个钱,她只得去掏母亲的口袋。

  “她花不了你们多少钱啰,”帽商于是说。“这是您的想法!”索维亚回答。“一年四十埃居都不够。单说她的卧房,家具就值一百多埃居,不过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可以听之任之。反正我们那一点儿财产最后全是她的。”“一点儿?您该很有钱哪,索维亚老爹。您做了四十年生意,从来没亏过本。”“啊!谁会为一千二百法郎割我的耳朵!”老废铁商答道。

  自从韦萝妮克那张人人夸赞的小姑娘的脸失去它的娇美后,索维亚老爹更卖力气,生意越做越兴隆,从此一年要去好几趟巴黎。众人猜想他希望用金钱来补偿他所谓的——三句话不离本行——女儿的损耗。韦萝妮克十五岁时,家里的生活习惯发生了变化。父母每晚去女儿的房间,她借着放在盛满水的玻璃球后的一盏灯的微光,为他们朗读《使徒行传》,《传教士书简集》,总之副司铎借给她的一切书籍。索维亚老太太边听边织绒线,算计着这样能把灯油钱赚回来。街坊们可以从家里望见这两位老人,象中国瓷人似的纹丝不动坐在扶手椅里,尽力用除生意和宗教信仰之外对一切都反应迟钝的智力倾听着,赞叹着女儿。世上也许会有些姑娘和韦萝妮克一样纯洁;但没有一个比她更纯洁,更谦逊。听到她的忏悔,天使会惊讶,圣母会高兴。

  十六岁时,她完全发育成熟,一切都定了型。父母个子不高,她也是中等身材;但是她的体态柔软轻盈,被画家们苦心寻找、经造化细细勾勒的曲线如此完美,尽管隔着内衣和厚厚的外衣,行家一眼便能看出那柔美的轮廓。韦萝妮克老实,纯朴,自然,一举一动毫不做作,更显出身段的优美。如果允许借用一个有力的司法术语,那么她正在“全部生效”。她长着奥弗涅女人的丰满的胳臂,客店俊俏女佣发红的、胖乎乎的手,与体形相称的大而端正的脚。在她身上正发生一种迷人的、神奇的现象,预示爱她的人将得到一位躲开众人目光的女子。这个现象或许是双亲对她的美貌赞不绝口的原因之一,他们说她的美丽超凡脱俗,这话使街坊们大惑不解。最先发现这一现象的是大教堂的教士和走近圣餐台的善男信女。当强烈的感情在韦萝妮克心中爆发时,——她领圣体时的宗教热狂应当算作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女的强烈激情之一,似乎有一道内在的光把麻点抹掉了。儿时那张纯洁无瑕、光彩照人的脸重现出原有的美貌。尽管疾病给这张脸罩上一层粗糙的轻纱,它仍然神采奕奕,好象透进阳光的海水下一朵神秘地闪闪发光的花。韦萝妮克的变化转瞬即逝:小圣母的出现与消失和天主显灵一般。收缩性很强的瞳孔这时放大了,挤压蓝色的虹膜,使它只剩下浅浅的一圈,两眼变得象鹰隼一般炯炯有神,这样,眼睛的变形补足了面孔的奇特变化。是受到抑制的激情的狂澜,还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力量,让通常在黑暗中才放大的瞳孔竟于大白天扩张,叫这双绝美的眼睛由碧蓝转为深褐呢?无论怎样,当韦萝妮克与上帝结合后从祭坛回到自己的位子,以原有的娇艳出现在堂区信友面前时,谁也无法对她漠然视之。她的美丽可以使最漂亮的女子相形见绌。这层肉做的面纱对一个痴情而又嫉妒的男子多么有魅力,它为妻子挡住众人的目光,爱神将揭开它,又让它垂下,蒙住得到允许的欢情。韦萝妮克弯成弧形的嘴唇红得象用朱砂描过,里面饱含着纯洁的热血。下巴额和脸的下部有点肥厚——照画家赋子该词的含义,根据相面术的严酷法则,这是情欲强烈得近乎病态的征候。又浓又密、变成栗色的头发,在端正而略显威严的前额上方,挽成一个冠冕状的漂亮发髻。

  从十六岁到出嫁,韦萝妮克神情悒郁,喜欢沉思。在形影相吊的孤寂中,她和那些离群索居的人一样,只得审视内心排演的大戏:思想的进展,多变的画面,因生活纯洁而愈发炽烈的感情的飞跃。晴朗的日子,路过旧城街的人只要抬起头,便能看见索维亚夫妇的女儿坐在窗前,一边想心事,一边缝纫,刺绣,或在十字布上做绒绣。开裂的褐色窗台上鲜花朵朵,诗情浓烈,铅框里镶着彩画窗玻璃,她的头鲜明地显现在花丛之中。红润的脸有时被红锦缎窗帘的反光映照得格外鲜艳;好似一朵嫣红的花,俏立于她在窗台精心侍弄的空中花坛之上。这幢古朴的老房子因而呈现出更为古朴的情调:一帧少女的肖像,出自米埃里、凡·奥斯塔德、泰尔比尔和热拉尔·道①的大手笔,镶在他们爱画的那类残破不堪、古老粗糙的褐色窗框里。每当有个异乡人对这座建筑物感到诧异,驻足呆望三楼时,老索维亚把头探出窗外,直到超过凸出的外墙,这时他准发现女儿正在窗前。废铁商搓着手缩回身,用奥弗涅方言对妻子说:“喂!老太婆,人家鲃赏你闺女哩!”

  ①米埃里(1635—1681)、凡·奥斯塔德(1610—1685)、泰尔比尔(1617—1681)、热拉尔·道(1613—1675),均为十七世纪荷兰画家。

  一八二○年,在韦萝妮克单纯平静的生活中出了一件意外的事,这事对别的少女可能无关紧要,但对她的前途说不定产生了可怕的影响。有一个节日被取消,全城人照常工作,索维亚一家却关了店门上教堂,然后到郊外散步,路过一个书摊时,韦萝妮克看见了《保尔和维吉妮》①这本书。由于插图好看,她一时心血来潮买下它,父亲为这本要命的书付了一百个苏,把它揣进礼服宽大的口袋里。

  ①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的小说,发表于一七八七年,以法兰西岛(今毛里求斯)为背景,描写一对少年男女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

  “你是不是该把书拿给副司铎看看?”认为一切印刷的书籍都有点象天书一样难懂的母亲对她说。——“我正是这样想的!”韦萝妮克爽快地回答。孩子彻夜未眠,阅读这部小说,这是法国语言中最感人肺腑的作品之一。书中描写了男女间半带《圣经》古风、无愧于洪荒时代的爱情,令韦萝妮克神魂颠倒。一只手——神明的手抑或是魔鬼的手?——为她揭开了一直遮住天性的纱幕。次日,隐藏在俏姑娘身内的小圣母发现她的花比前一天更美丽,她听见花朵象征性的语言,她心潮激荡地凝望蔚蓝的苍穹;泪水无缘无故地在眼眶里打转。在任何女子的一生中都有这样的时刻,她们对自己的命运心领神会,一直默默无言的肉身专横地开口讲话;唤醒她们沉睡的第六感官的,并不一定是她们不由自主偷偷瞧上一眼而看中的男子;而往往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场景,一个地方的风光,一本读物,瞥见的一次宗教盛典,一阵自然界的幽香,一个薄雾笼罩的清爽的早晨,一阕轻柔美妙的乐曲,总之在灵魂或肉体中某种意想不到的骚动。这位孤独的少女,幽居在这幢昏暗的房子里,由单纯的、土里土气的双亲抚养长大,从未听到过不得体的话,天真的头脑从未接受过任何邪念;在玛尔特修女和圣艾蒂安善良的副司铎天使般的学生心灵里,作为女子生命的爱情,是通过一本精彩的书,通过天才之手向她揭示出来的。对别的女子,读这本书不会有危险;对于她,这书比淫书更坏。腐蚀是相对的。有些贞洁高尚的天性因一念之差而堕落,由于未曾料到需要抵制,这个念头造成的危害就更大。

  翌日,韦萝妮克把这本书拿给好教士看,教士赞成买它,因为《保尔和维吉妮》以天真无邪、拳拳童心享有盛名。但是,回归带的炎热和景色的秀美,一种近乎神圣的爱情所特有的近乎幼稚的纯真,对韦萝妮克产生了影响。作者温柔高尚的形象引导她崇拜理想,这个致命的人类宗教!她幻想有个象保尔的青年作她的情人,头脑中浮现出香气扑鼻的岛上令人销魂的情景。她孩子气地把维埃纳河上位于利摩日下方、几乎与圣马夏城关相对的一座岛称为法兰西岛。她在想象中为这岛创立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一切少女都为自己建造这样的世界,并用自己的美德充实它。从此,韦萝妮克在窗前度过的时光更长了,她注视过往的工匠,由于父母地位微贱,她所能想到的男人只能是这些工匠。她大概已经习惯于嫁给平民百姓的想法,但她身上的本能,却拒粗野鄙俗于千里之外。在这种处境下,她不得不和所有少女一样为自己编写小说聊以自娱。说不定她怀着具有高尚纯洁的想象的人所固有的热情,抱有美好的想法,要把这些男人中间的一个变为高尚的、她梦寐以求的人,说不定她把看中的某个年轻人当作保尔,仅仅为了把自己疯狂的念头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正如潮湿空气中的水气,一遇霜冻便在道旁树木的枝头凝成冰晶。她恐怕跳进了深渊,因为虽说她常常好象从空中遨游归来,额头上留着明灿灿的反光,但更为经常的是,她似乎沿着一道激流走到悬崖的崖底,捧回一束在激流边采撷的鲜花。暖和的夜晚,她请老父陪她蹓弯,一次不漏地去维埃纳河畔散步,出神地鲃赏天空和田野的美丽,鲃赏落日红霞的灿烂,鲃赏沾满露珠的清晨的娇媚。她的思想从此散发出自然诗意的芬芳。原先头发扎成辫子,简单地盘在头顶,如今她把头发梳光,卷成卷。衣着也讲究起来。一株被大自然抛到一棵老榆树枝杈之间的野生葡萄,经过移植、修剪,在一个漂亮的绿架上缠藤爬蔓。

  一八二二年十二月,年届七十的老索维亚从巴黎办事归来,有天晚上副司铎来拜访,扯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后,他说:“索维亚,想想你女儿的终身大事吧!在您这个岁数,不该把履行这个重要职责的时间再往后拖啦!”“可是韦萝妮克想出嫁吗?”老人惊愕地问。“爹,照您的意思办吧,”她垂下眼睛回答。“我们会给她找个婆家的,”肥胖的索维亚妈妈微笑着嚷道。“老伴,你干吗不在我动身前对我说呢?”索维亚接口道,“这下,我还得再去一趟巴黎。”在热罗姆-巴蒂斯特·索维亚看来,金钱似乎就是全部幸福,爱情从来不过是一种需要,而婚姻只是把自己的财产转给另一个自我的方式,他发誓要把韦萝妮克嫁给一个有钱的布尔乔亚,这个想法早在他脑瓜里成为一种偏见。他的邻居,那位有两千利勿尔年金的帽商,曾为接替他开业的儿子,向以模范的品行和基督徒的美德闻名全区的韦萝妮克求婚。索维亚没有和韦萝妮克谈就礼貌地予以拒绝。副司铎在索维亚夫妇眼中是个重要人物,在他提出该给他指导灵修的韦萝妮克找个婆家的次日,老索维亚刮了胡子,穿上节日的盛装,一句话也没对妻女说就出了门。她俩明白老爹找女婿去了。老索维亚直奔格拉斯兰先生家。

  格拉斯兰先生是利摩日富有的银行家,他和索维亚一样,早年一文不名地从奥弗涅来到此地当跑街,后来在一家银号做了出纳,象许多银行家一样,靠节俭和机遇发了迹。二十五岁上当出纳,十年后成了佩雷-格罗斯泰特银号的股东,后来他付给两位老银行家一笔补偿金,终于成为银号的主人,两位老人退隐乡间,把资金交给他管理,只收取低微的利息。皮埃尔·格拉斯兰时年四十七岁,估计至少拥有六十万法郎的财产。他腰缠万贯的名声最近传扬到全省,人人为他的豪举鼓掌叫好:在为美化利摩日市容新建的树木广场区,他沿道路边线盖了一栋门面与公共建筑物相称的漂亮房子。房子竣工已半年,皮埃尔·格拉斯兰尚未打定主意置办家具;房子造价太贵,所以他拖延着不搬进去住。或许是自尊心驱使他背离了一向指导他生活的明智法则。按照生意人的常识,他认为房内的布置应与门面的规划协调一致。购置家具、银餐具、在公馆生活所需物品的费用,照他估计将与房屋造价不相上下。他不顾全城的议论,商界的讪笑,邻人好心的猜测,仍然蛰居于蒙唐马尼涅街他发家的那个又旧、又潮、又脏的底层。这引起不少风言风语;但是格拉斯兰的两位老合伙人赞成他这样做,夸他具有非同一般的坚定性。象格拉斯兰这样的家当,这样的生活,想必在外省城市引起不少人垂诞三尺,十年来向他提亲的不止一家。但是格拉斯兰从早忙到晚,疲于奔命,工作繁重,做起生意来象猎人对猎物那样穷追不舍,所以打光棍对他再合适不过,尽管那些野心勃勃的母亲们为女儿能得到这个引人注目的地位而设下了种种圈套,他一次也没有中计。

  格拉斯兰,这个高层次的索维亚,每天的开销不到四十苏,穿戴如他的二等职员。他雇了两名职员和一名小伙计经管琐细繁杂的业务。一名职员处理信函,另一名掌管现金出入。皮埃尔·格拉斯兰既是灵魂,又是躯体。职员是他的亲属,聪明可靠,和他一样受过工作的磨炼。至于那名小伙计,他过的日子有如拉大车的马。一年四季,格拉斯兰每天五点起床,十一点后睡觉,雇了个按日计酬的奥弗涅老妪做饭。褐色的陶制餐具,结实的餐巾台布,与这份人家的开支十分相称。他吩咐奥弗涅女人,全家每天开销总额不得超过三法郎。干粗活的小伙计兼作仆人。职员自己收拾他们的房间。黑黝黝的木桌,垫子漏草的坐椅,案卷柜,木质低劣的床架,摆在银号和楼上三间卧室里的家具加起来不值一千法郎,其中还包括格拉斯兰的前任们留下来的一个其大无比、砌在墙里的铁制银箱,小伙计每晚睡在银箱前,脚边躺着两条狗。格拉斯兰与社交界来往不多,但他常常是议论的中心。他因生意关系经常与税务局长来往,每年两三次到他家吃晚饭。有时还到省政府吃饭;他被任命为省议会议员,这使他大为遗憾。“我在那儿是浪费光阴,”他说。他和同行们达成一笔交易时,他们往往留他吃午饭或晚饭。最后,他还得去看望在利摩日过冬的两位前老板。格拉斯兰太不喜欢交际,二十五年间没请任何人喝过一杯水。他走在大街上,人人瞅着他心里说:“这就是格拉斯兰先生!”意思是:这就是身无分文来到利摩日,而今发了大财的人!不止一位父亲要儿子学习奥弗涅银行家的榜样,不止一位妻子当面挖苦丈夫比不上他。这个人已变成利穆赞整部金融机器的轴心,他拒绝人家不厌其烦向他提出的各门亲事,其中的道理可想而知。佩雷先生和格罗斯泰特先生的女儿们在格拉斯兰能够娶她们以前就嫁了人,但这几位太太各有几个年幼的女儿,大家设想老佩雷或狡猾的格罗斯泰特事先已安排好格拉斯兰和他们的一个外孙女的婚事,所以终于不再麻烦他了。索维亚比别人更专心、更认真地注视他这位同乡在事业上的进展,他在利摩日自立门户时与格拉斯兰结识;以后各自的地位至少在表面上发生了巨大变化,两人的泛泛之交极少有加深的机会。不过,作为同乡,格拉斯兰与索维亚偶然相遇时,总肯赏脸与他谈几句。两人仍和原先一样用“你”相称,不过讲的是奥弗涅方言。

  一八二三年,格罗斯泰特最小的兄弟、布尔日的税务局长把女儿嫁给了德·封丹纳伯爵的幼子,索维亚猜想格罗斯泰特家并不想招格拉斯兰做女婿。索维亚老爹和这位银行家会谈后,快活地回到家,在女儿房间吃晚饭,他对母女俩说:“韦萝妮克要当格拉斯兰太太啦。”“格拉斯兰太太?”索维亚妈妈惊叫道。“这怎么可能?”韦萝妮克说,她不认识格拉斯兰,但他在她心目中正如巴黎轻佻女工心目中的罗特希尔德。①“已经谈妥了,”老索维亚郑重其事地说,“格拉斯兰将把房子布置得富丽堂皇;为我们的女儿买巴黎最漂亮的车,利穆赞最漂亮的马,为她购置一块五十万法郎的田产,负责她在公馆的开销;总之,韦萝妮克将成为利摩日首屈一指的女人,全省的首富,格拉斯兰将对她言听计从!”韦萝妮克所受的教育,她的宗教思想,她对父母无限的爱,她的无知,使她想不出一句反对的话;她甚至没有想到自己被人任意摆布。第二天索维亚去了巴黎,大约一周未归。

  ①罗特希尔德(1792—1868),德国籍犹太银行家,世界闻名的巨富。

  你们想象得出,皮埃尔·格拉斯兰不是个健谈的人,他单刀直入,一语破的,决定一作,立即执行。一八二二年①二月,一个特大新闻如晴天霹雳在利摩日炸响了:格拉斯兰公馆购置了昂贵的家具,天天从巴黎来的运输马车一辆接一辆地停在门口,在院子里卸货拆包。城里盛传,一套现代款式或古式——看哪样时髦——的家具如何精美,如何雅致。奥狄欧商店②托邮车送来一套精致的银餐具。最后,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和一辆带篷双轮轻便马车,象珠宝一般包扎着麦草运到了。“格拉斯兰先生要结婚啦!”一个晚上,在上流社会的沙龙里,在住家、店铺和城关,不久在整个利穆赞,这句话挂在所有人的嘴边。可是和谁结婚呢?没人回答得了。这是利摩日的一个谜。

  ①此处疑为“一八二三年”之误。

  ②奥狄欧商店,当时巴黎著名的金银制品店。

  索维亚返家后,格拉斯兰在九点半钟第一次夜访。韦萝妮克得到信儿,穿上那件胸衣上打着细布宽边绉领的无袖蓝绸长袍等着。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从中间分开紧贴两鬓,在脑后盘成一个希腊式的圆髻。母亲坐在壁炉边一张扶手雕花、红丝绒面的大安乐椅上——某座古堡的遗物——,韦萝妮克坐在母亲身边的一把绒绣面椅子上。炉膛内燃着旺火。壁炉架上,有一座古式大自鸣钟,其价值,索维亚夫妇肯定不知道,钟的两侧,各点了六支蜡烛,插在两个蔓枝形的旧铜烛台上,烛光照亮了这间褐色的屋子和如花似玉的韦萝妮克。老母亲穿上了最好的袍子。街上静悄悄的,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在旧楼梯的昏暗中,格拉斯兰出现在谦逊天真的韦萝妮克面前,而她仍然沉浸在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的书使她对爱情产生的美妙思绪中。格拉斯兰又矮又瘦,浓密的黑发有如掸子的长毛,鲜明地衬托出他那张老酒鬼似的红脸,脸上布满带腥味的、血红的或快要溃穿的脓疤。他不停地工作,内心焦虑不安,热中于做买卖,时常熬夜,饮食有节制,生活规矩,结果血液发热长出了这些脓疱,虽说不是麻风病,也不是脱皮性皮疹,看上去却象得了这两种病。银行家不听他的合伙人、职员和医生的意见,从不强制自己实行本来可以预防、减轻这种病的医疗措施,致使病情日益严重。他也想治好它,洗几天澡,喝医生开的饮料;但是生意一忙,他便忘了照顾自己的身体。他想停业几天,去旅行,去洗温泉浴;可是哪个追逐几百万财富的人会停下来?在这张火红色的脸上,闪烁着一双布满褐色斑点、从瞳仁起拉出一条条暗绿色细丝的灰色眼睛;一双贪婪的眼睛,一双看透人心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双无情的、充满决断、公正和算计的眼睛。格拉斯兰长着翘鼻子,厚嘴唇,凸额头,含笑的颧颊,被咸涩的血腐蚀了阔边的厚耳朵;总而言之,他是古代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身着礼服和黑缎背心、脖颈上系着白领带的农牧神。过去打过重物的厚实有力的肩膀已弯成拱形;过分发达的上身下面晃着两条细瘦的小腿,与短短的大腿接榫没接好。瘦削多毛的手上长着习惯于数埃居的人那种成钩形的指头。和一切忙于物质利益的人一样,从额颊到嘴部刻着一道道整齐的皱纹。眉毛向额头两边挑起的样子反映了迅速采取决定的习惯。闭得紧紧的严峻的嘴巴透露出暗藏的善意,极好的心肠,这副好心肠被生意埋没了,兴许已经窒息,但与一个女人接触可能会死而复生。这人一出现,韦萝妮克的心猛然缩紧,眼前发黑,她以为自己喊出了声;其实她两眼发直,一声也没吭。

  “韦萝妮克,这就是格拉斯兰先生,”老索维亚对她说。

  韦萝妮克起身施礼,又跌坐在椅子上,望着正朝百万富翁微笑的母亲,父母显得那么幸福,可怜的女儿只得尽力掩饰自己的惊讶和强烈的反感。交谈中,大家提到格拉斯兰的健康。银行家天真地对着爪纹乌木框镜子照了照。“小姐,我长得不漂亮,”他说。他把脸上长的红斑归因于紧张的生活,他讲他如何不遵医嘱,自信一旦有个女人掌管家务,更好地照顾他,他的脸定会变样。

  “老乡,难道嫁男人还管他脸蛋长得如何!”老废铁商朝同乡的大腿上重重捶了一下说。

  格拉斯兰的解释触动了一切女子心里或多或少都有的天生的感情。韦萝妮克想到她本人也因一场可怕的疾病毁了容貌,基督徒的谦逊使她改变了初步的印象。听见街上有人吹口哨,格拉斯兰下了楼,后面跟着不安的索维亚。两人很快回到楼上。原来是干粗活的小伙计把等了好久的第一束花送来了。格拉斯兰举着这一大捧香气弥漫整个房间的异国鲜花献给未婚妻,韦萝妮克感到一阵激动,这与头一眼见到格拉斯兰时的激动大不相同,她仿佛投身于热带大自然神奇的理想世界里。她从未见过白茶花,从未嗅过阿尔卑斯山的金雀花,柠檬香植物,亚速尔群岛的茉莉,苦郎树花,麝香玫瑰,所有这些神妙的香气激起阵阵柔情蜜意,对心儿唱着芬芳的礼赞。格拉斯兰让韦萝妮克受着这种激动情绪的支配。自废铁商从巴黎返回后,每当利摩日全城进入梦乡,银行家便贴着墙根溜到索维亚老爹的房前,轻轻敲击护窗板,狗不吠叫,老人下楼来给他的同乡开门,格拉斯兰在那个褐色房间里,在韦萝妮克身边消磨一两个钟点。索维亚妈妈每次都伺候他吃一顿奥弗涅人的夜宵。这位怪情郎每次来总要送给韦萝妮克一束最稀罕的鲜花,那是从格罗斯泰特先生的暖房里采来的,全利摩日只有他知道这门婚事的底细。老格罗斯泰特亲自扎好花束,等小伙计夜里去取。两个月间,格拉斯兰大约来过五十次;每次都带来一件值钱的礼物:戒指、手表、金项链、针线盒,等等。这样难以置信的挥霍,用一句话便可解释清楚。韦萝妮克的嫁奁几乎是父亲的全部财产,共有七十五万法郎。老人留下八千法郎利息的公债,这是他的老搭档布雷札克用六万利勿尔指券①买进的,他被捕入狱时把这笔钱交给布雷札克,后者一直替他保管,并劝他不要卖掉。在索维亚冒着杀头的危险时,这六万利勿尔指券占了他财产的一半。在当时的情势下,另一半财产七百金路易由布雷札克忠实地保管起来,奥弗涅人一获得自由便又开始用这笔巨款进行交易。三十年中,每个金路易都变成了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不过这靠的是公债的利息,尚帕尼亚克的遗产,做买卖积累的利润,以及在布雷札克商号越滚越大的复利。

  ①指券,一七八九至一七九七年流通于法国的一种以国家财产为担保的证券,后来作通货使用。

  布雷札克对索维亚的友情诚实可靠,正如奥弗涅人之间的情义。因此,当索维亚去看格拉斯兰公馆的门面时,他心里对自己说:“韦萝妮克将住在这座宫殿里!”他知道利穆赞没有一个姑娘有七十五万法郎的陪嫁和有希望得到的二十五万法郎遗产。格拉斯兰是他选中的佳婿,必然会娶他的女儿。韦萝妮克每晚得到一束鲜花,第二天她拿这些花装饰她的小客厅,叫邻居们看不见。她鲃赏所有夏娃的女儿都喜爱的那些漂亮首饰、珍珠、钻石、手镯、红宝石;她觉得自己戴上这些珠宝后不那么丑了。她看到母亲为这门亲事高兴,她也无从作任何比较;况且她不知道婚姻的义务和目的;临了,她听到圣艾蒂安教堂的副司铎声音庄严地向她夸奖格拉斯兰是个正人君子,和他在一起她将过上体面的日子。韦萝妮克于是同意接受格拉斯兰向她献的殷勤。在韦萝妮克过的那种孤独静思的生活中,如果只有一个人天天出现,那么这个人是不会被漠然置之的:要么他遭人恨,对他性格深入了解后产生的厌恶使他变得无法忍受;要么由于常常和他见面,使眼睛对身体上的缺陷可以说视而不见了。精神要寻求补偿。这张面容吸引住好奇心,而且五官活动起来,也能显出些许稍纵即逝的美。然后人们终于发现外表掩盖下的内心。末了,最初的印象一经克服,眷恋之情便油然而生,而且因心灵把它当作自己的创造物牢牢抓住不放而更加强烈。爱情诞生了。有些美貌的人爱上外表丑陋的人,道理就在于此。情爱使人忘却外表,一个人惟独心灵受到赏识时,他的外表就看不见了。况且,对女子不可或缺的美貌,在男人身上却显得那么古怪,以至女子对男性美的意见分歧说不定和男子对女性美的分歧一样大。韦萝妮克思忖再三,内心展开多次斗争,终于答应公布结婚预告。这件奇闻在全利摩日引起纷纷议论。谁也不了解这事的底细,不知道嫁奁的丰厚。倘若被人知道,韦萝妮克或许可以挑一个丈夫;但也说不定她会上当受骗!大家都以为格拉斯兰堕入了情网。从巴黎来了一批安装挂毯、帷幔的工人,把漂亮的房子整饰停当。银行家挥金如土,成为利摩日人的唯一话题:大家计算枝形吊灯的价值,讲述客厅的包金和挂钟的装饰人像;描绘花盆架、炉边取暖坐的矮椅,奢侈品,时新的玩意儿。在格拉斯兰公馆的花园里,冰窖上方有个漂亮的大鸟笼,人人惊奇地看到里面关着稀有的鸟,鹦鹉、中国雉、从未见过的鸭子,引得大家都来看。格罗斯泰特夫妇这两位在利摩日受到敬重的老人,由格拉斯兰陪着几次到索维亚府上拜访。可敬的格罗斯泰特太太祝贺韦萝妮克喜结良缘。这样,教会,家庭,上流社会,一切,直至最细微的东西,都成了这门亲事的同谋。

  四月份,格拉斯兰向所有熟人发出了正式邀请。一个晴朗的日子,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和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照英国方式套着老格罗斯泰特挑选的利穆赞马,于上午十一时到达废铁商寒酸的店铺前,送来新郎的两位前老板和他的两名职员。全区轰动了,街上挤满跑来看索维亚女儿的人,利摩日最有名气的理发师把新娘花冠戴在她的秀发上,又给她披了一条最昂贵的英国花边头纱。韦萝妮克穿着朴素的白细布婚服。全城最高贵的女士们气势威严地齐集大教堂,等待举行婚礼,主教深知索维亚一家的虔诚,俯允为韦萝妮克主持婚礼。大家普遍认为新娘长得很丑。她走进自己的公馆,越往里走越觉得惊奇。格拉斯兰几乎邀请了全城人来参加舞会,舞会前举行了盛大晚宴,主教、省长、法院院长、检察长、市长、将军、格拉斯兰的两位前老板及其夫人应邀出席。新娘和所有纯朴自然的人一样,在宴席上显露了出人意料的妩媚,博得大家的颂扬。两位新人都不会跳舞,韦萝妮克于是继续殷勤地招待宾客,赢得了她结识的大多数人的尊敬与好感。她向对她爱护备至的格罗斯泰特询问每个人的情况,因此未出任何差错。就在晚会上,两位前银行家宣布了老索维亚给他女儿的、在利穆赞算得上数目极大的财产。九点钟一到,废铁商便回家睡觉,留下妻子照顾新娘就寝。全城人都说格拉斯兰太太相貌丑陋,但是身段不错。

  老索维亚盘了店,把房子卖给市政府,在维埃纳河左岸利摩日和克吕佐之间、离圣马夏城关十分钟路的地方买下一幢乡间住宅,准备和妻子安安静静地颐养天年。两位老人在格拉斯兰公馆有一套住房,每周和女儿共进一、两次晚餐,女儿则常常把父母的住宅当作散步的终点。这份悠闲几乎要了老废铁商的命。幸而格拉斯兰为岳丈找了件差事。一八二三年,银行家不得不接下一个瓷器工场,原场主向他借了巨款无力偿还,只得将工场卖给他。格拉斯兰利用他的关系,又投入了资金,把它办成利摩日首屈一指的制造场;三年后将它出手,赚取了大笔利润。他把这家恰好位于圣马夏城关的大工场交给岳丈督管,七十二岁高龄的索维亚为买卖的兴隆出了大力,自己也变得年轻了。这样,格拉斯兰可以腾出手来经营城里的生意,而丝毫不必为瓷器工场操心,如果没有老索维亚的积极热心,他或许不得不和他的一多职员合伙办场,虽能收回资本,但必须失去一部分赢利。索维亚于一八二七年出事身亡。他指挥工场盘点时跌进一个包装瓷器的条板箱里;一条腿受了轻伤,他没有治疗;得了坏疽后,他坚决不让割掉这条腿,结果丧了命。寡妇放弃了索维亚大约二十五万法郎的遗产,只要二百法郎的月费,这笔钱足够她花用,女婿下了保证每月向她支付。她留下那幢乡间小屋,不雇女佣,独自生活,并且不听女儿的劝说,以老年人特有的固执坚持这个决定。不过索维亚妈妈几乎天天来看女儿,女儿也继续把乡间住宅作为散步的终点。从那儿可以鲃赏维埃纳河的美景,望得见韦萝妮克喜爱的那座岛,当年她曾把这岛当作她的法兰西岛。为了不让这些变故搅扰格拉斯兰夫妇的故事,我们不得不把索维亚夫妇的故事提前作个交待,不过这些事件有助于解释格拉斯兰太太隐秘的生活。老母觉察到格拉斯兰的吝啬会使女儿的生活多么拮据,因此久久不肯放弃她剩余的财产;但是韦萝妮克根本预见不到女子会有渴望享有自己的一份财产的情况,她摆出种种高尚的理由劝母亲放弃,想借此感谢格拉斯兰还给她少女的自由。

  格拉斯兰的婚事排场大得异乎寻常,这不合他的习惯,也不对他的脾气。这位大银行家是个十分庸俗的小人。韦萝妮克没有能对这个将与之共同生活一辈子的男人作出正确的判断。在格拉斯兰多达五十五次的拜访中,她只看出他是个生意人,一个构思、揣摩、支持各项事业,分析公共事务并将它与银行挂起钩来的执着的劳动者。这个暴发户对岳丈的百万家私着了迷,出于算计才表现得慷慨大方;不过他之所以大操大办,是由于新婚燕尔的欢愉,由于他所说的一时的荒唐,由于如今仍然叫做格拉斯兰公馆的那座房子。他买了马匹车辆,婚后自然要乘马车进行回访,出席行政长官和有钱人家为新婚夫妇举办的称作回亲的晚宴和舞会。在把他带离自己生活范围的变动中,格拉斯兰定了一个会客日,还从巴黎请来一名厨师。大约有一年光景,他维持着一个拥有一百六十万法郎、能够支配三百万——包括别人存放的资金在内——的人应有的生活排场,成为利摩日最令人瞩目的人物。在这一年间,他每月大方地给太太二十五枚二十法郎的金币。城里的上流社会在韦萝妮克新婚期间对她十分关注,在外省几乎总缺少养料的好奇心大大得到了满足。由于韦萝妮克似乎是社会的一怪,所以对她的研究更仔细;但她始终保持朴实谦逊的态度,那是观察风尚习俗和不了解的事物以便随乡入俗的人的态度。大家已经公认她长相丑,但身材匀称,这时又认为她心地好,但脑子笨。她要学那么多东西,有那么多事要看要听,以致她的神情和言谈叫人觉得这个评语一点不错。而且她有些迟钝,很象缺乏头脑。教会、法典和母亲全叮嘱她对婚姻要逆来顺受,百依百顺,否则就会违背人类社会的一切法则,造成无法挽回的不幸,而被她称作艰苦行当的婚姻使她晕头转向,有时竟到大发谵妄的地步。她凝神静思,既听别人讲话,又听自己的心声。用封特奈尔①的话说,她感到最强烈的生存困难,而且困难越来越大,使她对自己产生了恐惧。在灵魂的召唤下,天性起来反抗了,肉体不接受意志的指挥。可怜的女子上了圈套,躲到穷人和受苦人的伟大母亲的怀里痛哭,她向教会求助,心变得更诚,她祈祷,把魔鬼设下的圈套告诉德行高洁的忏悔师。

  ①封特奈尔(1657—1757),法国哲学家、诗人。启蒙思想的前驱。

  有生以来,她履行宗教义务时从未这样冲动。她因不爱丈夫而绝望地猛扑到祭坛下,神明令人慰藉的声音劝告她要有耐性。她很耐心,很温存,继续活下去,等待着做母亲的幸福。“今早您看见格拉斯兰太太了吗?”女人们互相问道,“她脸色发青,结婚没给她带来幸福。”——“是的,可您会把女儿许配给格拉斯兰这种人吗?嫁给这样的怪物要遭报应的。”格拉斯兰结婚后,过去十年当中曾追着他不放的母亲们个个对他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韦萝妮克人瘦了,变得着实难看。两眼露出倦意,面部线条变粗,显得羞愧和局促不安。她脸色发灰,眼神忧郁冷漠,笃信宗教的女人是绝不该有这种眼神的。婚后第一年,对一般少妇是那样绚丽斑斓,她却无精打采地游来荡去。没过多久,她利用已婚女子可以读任何书的特权读书解闷。她阅读了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拜伦爵士的诗歌,席勒和歌德的作品,总之新的和旧的文学都读。她学会了骑马、跳舞和绘画。她画水彩画和乌贼墨画,热切地寻求女子摆脱孤独烦闷的一切办法。最后,她完全靠自己受到了女子几乎都从男人那里得到的第二次教育。率直自由的天性如同在荒漠中成长,靠宗教变得坚强,天性的优越赋予韦萝妮克一种犷野的气派和外省上流社会根本无法满足的要求。所有的书都向她描绘爱情,她想把书中的描绘运用到实践中去,可是哪里也没有发现激情。爱情在她心中只是一棵等待阳光照射的嫩芽。经常不断的内省引起深沉的伤感,通过幽暗的小径把她带回少女行将出嫁时的闪光的梦。她一定不止一次凝望以前读过的浪漫诗,同时变成这些诗的舞台和主角;她又见到了那座阳光普照、遍地鲜花、芳香四溢的岛屿,那儿的一切都使她的心灵受到抚爱。

  她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常常带着洞察幽微的好奇环顾各家客厅:那里的男人个个象格拉斯兰,她研究他们,观察他们的妻子;但发现她们脸上丝毫没有反映出她内心的那些痛苦,于是她阴沉忧郁地回到家,对自己感到不安。早上读过的那些作家与她最高尚的感情遥相呼应,她喜欢他们的才智;晚上她听到的却是甚至未用机巧的话加以粉饰的平庸思想,愚蠢空洞或充满地方利益、个人利益、对她无关紧要的谈话。她奇怪人们对一些不涉及感情的问题争论得如此热烈,而感情对于她是生命的灵魂。人们常见她两眼发直,神情呆滞,大概正思念着在那间充满和谐的屋子里度过的懵然无知的青春时光,这种和谐同她一样已经毁了。她极端厌恶跌进狭窄卑劣的深渊,而那些她不得不与之为伍的女人们就在这个深渊中打转。写在她的额头、嘴角的掩饰不住的轻蔑,被视为暴发户的傲慢。格拉斯兰太太在所有人的脸上看到了冷淡,在每个人的言谈中听出了刻薄,但她不知其中缘故,因为她还没有交上一个知心女友来指点她、开导她;不公正激起小人愤慨,却引导高尚的心灵反躬自省,产生一种谦恭;韦萝妮克引咎自责;她想待人亲切些,别人却说她装假;她态度更加和气,别人又说她虚伪,连她的虔诚也遭到诽谤;她不惜花钱,举行宴会和舞会,别人说她高傲。样样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她得不到公正的评价,受到气度狭小、爱作弄人的傲气的排斥,这傲气是外省社会的特点,那里人人自命不凡,终日惶惶不安,格拉斯兰太太只好回到最深沉的孤独中去。她怀着爱又投入教会的怀抱。她那被软弱的肉体所包围的伟大精神,叫她看清一再增加的天主教戒律是沿着人生的悬崖竖起的一块块界石,是慈悲的手为了在旅途中支撑人性的软弱送来的一根根支柱;因此她一丝不苟地奉行一切宗教仪式。自由党于是把格拉斯兰太太归入城里虔婆一类,并且列在极端派名下。在韦萝妮克平白无故招致的不满中,又增加了周期性激化的门户之见:但是这种排斥没有给她带来任行损失,她不再与人交往,埋头阅读,从中汲取无穷无尽的精神力量。她对书进行思考,比较各种方法,极大地提高了自己的智力,扩展了知识的范围,向好奇心敞开了心扉。

  在执着的学习、以宗教维持精神的这段时间里,她得到了格罗斯泰特先生的友谊,这位老者过人的才智在外省生活中生了锈,但一接触到敏锐的智力,又闪现出点点光泽。老人非常关心韦萝妮克,为了报答这颗老年人特有的热忱温暖的心,她向他,也只向他一个人,展示了自己心灵的宝藏和经过秘密培育、如今鲜花盛开的思想的灿烂光辉。下面是这段时期她写给格罗斯泰特先生的一封信的片断,它描绘了这位日后将证明自己的性格是多么坚定、多么高贵的女子当时的处境。

  您为舞会给我送来的鲜花十分好看,但这些花引起我痛苦的思索。这些美丽的造物,被您采下来点缀舞会,最后枯死在我的胸前和发际,它们使我想起在您的树林里开了又谢,们谁也没看见,谁也没嗅过香味的那些花。我自问为什么要跳舞,为什么要打扮,正如我问上帝为什么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您看得出来,朋友,对不幸的人一切都是陷阱,一丁点微不足道的事就使病人旧病复发;但某些病痛最大的祸害是长久不愈,使病痛变成一个念头。持久的痛楚不就是一个神圣的思想吗?您爱花的本身;我爱花则如同爱听悦耳的音乐。因此,正如我以前对您所说,我不明隙许多事情的底细。您呢,我的老朋友,您酷爱园艺。等您回城后,请把这爱好传给我,让我也同您一样步履轻快地去我的暖房,观看植物的发育,和它们一起成长开花,鲃赏自己的创作,看到始料未及的新品种在自己的精心侍弄下展现生长。我感到烦恼之至。我的暖房里只有受苦的生灵。我尽力减轻的困苦令我心伤,当我分担这些困苦,当我看到某个年轻女子没有襁褓包裹新生儿,某位老人没有面包充饥,我满足他们的需求,为他们排忧解难,由此产生的激动并不能使我的心灵满足。啊!朋友,我感到身上有股高傲的、说不定是有害的力量,它不会被任何东西挫败,也不会被最严酷的宗教戒律压服。我去看望母亲,一个人走在乡间时会突然想喊叫几声,于是我放声大叫。我的肉体似乎是一座监狱,里面有个恶鬼拉住一个正在呻吟的女人,她等待着神秘的咒语砸碎讨厌的躯壳。但这个比喻并不恰当。就我而言,如果我可以这样说,感到厌倦的不正相反是我的肉体吗?宗教不是占据了我的灵魂,阅读和书中的财富不是不断哺育着我的思想吗?为什么我希望痛苦破坏我生活中恼人的宁静呢?如果某种感情,某种需要培养的癖好不来帮我的忙,我感到正在滑向一个深渊,在那里,一切思想都给磨去棱角,毅力减退,意志消沉,才能衰竭,心灵的全部力量四处分散,我也不再是造化所希望的那个人了。这便是我叫喊的涵义。但愿这些叫喊不会阻止您送花给我。几个月来,您那么温柔那么亲切的友情叫我和自己和解了。是的,我很高兴您用友善的目光注视我那颗既荒芜冷清又鲜花盛开的心灵,用一句温柔的话迎接那个曾经骑上幻想的烈马驰聘、而今累得半死的逃亡女子归来。

  结婚满了三年,格拉斯兰见妻子不再使用马匹,又碰上有人愿出高价,便把马卖了;他还卖掉了车子,辞退了车夫,把厨师让给主教,自己雇了个厨娘。他不再给妻子钱,告诉她一切帐单由他来付。他是世上最幸福的丈夫,给他带来百万家私的女人从不抗拒他的意愿。格拉斯兰太太从小长到大不知钱为何物,也无需把它当作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因此她作出的牺牲不值得称道。格拉斯兰在写字台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他以前交给妻子的钱,只用去了施舍费和衣着费,由于结婚礼物丰厚,买衣物也没花多少钱。格拉斯兰在利摩日逢人便夸韦萝妮克是妻子的典范。他为家里陈设的豪华感到可惜,叫人全部用布包上。妻子的卧房、小客厅、梳洗间没有采取他的保护措施,其实这些措施什么也没保护,因为家具不管有没有套子都越用越旧。他住在房子底层,他的办公室就设在那里,他恢复了先前的生活,象过去一样积极卖力地做生意。奥弗涅人与妻子共进她准备的午餐和晚餐,以为自己是个好丈夫;但他极不守时,迟到的次数一个月不下二十次;他体贴妻子,要她别等他。但韦萝妮克还是等他回来,亲自侍候他进餐,希望至少在显眼的事情上尽到妻子的职责。

  银行家对婚姻方面的事不大关心,妻子在他眼中不过是七十五万法郎,因此他从未觉察到韦萝妮克对他的嫌恶。不知不觉地,他抛开格拉斯兰太太,一心一意做买卖。当他想在与书房相连的房间摆张床时,她赶忙满足他的要求。就这样,结婚三年后,这两个不般配的人又回到原先各自的领域,两个人都十分高兴。拥有一百八十万财产的银行家一度放弃了守财奴的习惯,因此恢复这些习惯的劲头就更大;他的两名职员和那个干粗活的小伙计比以往吃、住得稍好一些;这便是今昔的唯一差别。他妻子有两个少不了的仆人:厨娘和贴身女仆;但是,除了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外,他在家务方面一个铜板也不出。韦萝妮克对发生的变化感到高兴,她把银行家的幸福看作夫妇分居的报偿,她本人是决不会提出分居的:她不知道格拉斯兰讨厌她,正如她嫌恶他一样。暗中的离异使她既伤心又快活,她指望当母亲,给生活添些趣味;但尽管夫妻俩相互容忍,到一八二八年上仍然没有孩子。

  格拉斯兰太太虽然身居豪华的公馆,受到全城人的艳羡,但她和在父亲的破房陋室里一样孤独,而且失去了希望,失去了不谙世事的童稚的快乐。她生活在自己建造的空中楼阁的废墟里,受到一次惨痛经验的启发和宗教信仰的支持,忙着为城里的穷人做善事。她给新生婴儿做衣服,把褥子和被单送给睡在草垫上的人;她走到哪儿,贴身女仆便跟到哪儿,这是母亲为她找来的一位奥弗涅姑娘,对女主人忠心耿耿;韦萝妮克派她去探听,去发现哪里有痛苦需要缓解,哪里有贫困需要减轻。她积极行善,与严格履行宗教义务的德行,都被包藏得严严实实,并由城里的本堂神甫们加以指导,韦萝妮克做任何善事都与他们合作,以免用来解救不该遭到不幸的人们的钱落到坏人手中。在这段时间里,她赢得了老格罗斯泰特之外另一个人的同样热烈、同样珍贵的友情,变成一位高级教士心爱的教徒,这位教士因贤德不受赏识而遭到迫害,是教区代理主教之一,人称杜泰依长老。这位教士属于法国神职人员中的极少数,他们倾向于让步,想把教会与民众的利益联系起来,通过实行真正的福音教义,恢复教会昔日对群众的影响,使它成为沟通群众与君主政体的桥梁。或许杜泰依长老意识到不可能开导罗马教廷和高级教士,抑或他放弃了自己的观点以迎合上司的观点,总之他的言论不超出最严格的正统教义的范围,他深知自己的原则稍有流露便会堵死通向主教职位之路。这位杰出的教士集基督徒的伟大谦虚和崇高品格于一身,既不高傲,又无野心,坚守岗位,在重重危难中履行自己的职责。城里的自由派不知他所作所为的动机,以他的见解为依据,把他视为爱国者,而这个词在天主教语言中即意味着革命者。下级喜欢他,但不敢宣扬他的功德,同级的人惧怕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主教则嫌他碍眼。他的美德和学识说不定遭人嫉妒,但也使人不敢加害于他;谁也无法埋怨他,尽管他批评王权和神职人员政治上的愚蠢行为造成互相拆台;他徒然于事前指出后果,正如在祖国沦陷前后都遭到诅咒的可怜的卡珊德拉①。除非爆发一场革命,否则杜泰依长老将永远是一块藏在地基中支撑大厦的基石。人们承认他有用,却让他和大多数思想稳重的人一样留在原位,因为他们掌权会引起平庸之辈的恐惧。倘若他象德·拉末耐长老②一样执笔写作,恐怕也会象他一样受到罗马教廷的猛烈抨击。杜泰依长老令人敬畏,从外表可以看出他表面平静、实则深沉的内心。身材的颀长和消瘦没有破坏线条的整体效果,他的线条令人想起天才的西班牙画家们最爱画的沉思冥想的修道士和托瓦森③新近雕塑的十二使徒。面部近乎僵硬的长皱纹与衣服的皱褶十分协调,具有中世纪粘在教堂正门上的那些神秘塑像所突出表现的风采。思想的严肃,言辞的认真,语气的郑重,在杜泰依长老身上配合协调,很合他的身分。看到他那双因苦心修炼而深陷下去、围着褐色眼圈的黑眼睛,看到他那象古老的石头一般黄澄澄的前额,瘦骨嶙峋的面孔和双手,谁都只愿意听到从他口里发出的声音和箴言。相貌的威严与精神的伟大极相称,使这位教士显得有种傲慢和居高临下的神气,虽说这印象立即被他的谦虚和言谈打消,但毕竟引不起别人的好感。倘若他身居高位,这些优点会使他在群众中享有必要的威望,群众也听任天赋如此高的人对他们施加巨大影响;但是上司决不原谅下属相貌堂堂,也决不原谅他们显示这种极受古人赏识、而现代权力机构往往缺少的威严。

  ①卡珊德拉,希腊神话中特洛亚最后一位国王的女儿,为阿波罗神所爱,被赐预卜吉凶的本领。但因不肯委身于阿波罗,受到他的诅咒,致使她的预言无人相信。

  ②德·拉末耐(1782—1854),法国教士、哲学家和作家,《未来报》的创办人,主张教皇绝对权力主义和针对法国教会的宗教自由。一八三二年遭到教皇谴责。

  ③托瓦森(1768—1844),丹麦雕塑家。他雕塑的《十二使徒》现存哥本哈根的圣母教堂。

  德·格朗库尔长老是另一位代理主教,长得又矮又胖,面色红润,眼睛碧蓝,见解与杜泰依长老截然相反,奇怪的是——只有最乖巧的奉承者才见怪不怪——,他挺乐意与杜泰依长老交往,但不做任何会使他失去主教欢心的表示,为了得到主教的青睐他是不惜牺牲一切的。德·格朗库尔长老相信这位同事的贤德,承认他的才干,私下里接受他的理论,公开则加以谴责;因为他这路人既受超群才干的吸引,又感到惶恐不安,既恨它,又要培育它。“他会一边拥抱我,一边给我定罪,”杜泰依长老提到他时说。德·格朗库尔长老既无朋友,又无敌人,到死还是个代理主教。他自称去韦萝妮克家是想指导这位如此虔诚、如此乐善好施的女子,主教对此表示赞同;但骨子里他十分高兴能和杜泰依长老一起消磨几个晚上。

  从此,这两位教士频繁地来看望韦萝妮克,向她报告穷人的处境,讨论救援和感化他们的办法。但是,格拉斯兰先生一年比一年紧缩开支,尽管妻子和阿莉娜巧施诡计骗他,他仍然打听到向他要的钱既没用于家务,又没用来添置衣物。他算了算妻子的施舍花去他多少钱,不禁大怒。他要和厨娘算伙食帐,又把开支细细算了一遍,用实际证明一千埃居足够全家阔阔绰绰地过日子,表现出他是个多么了不起的理财家。然后,他象老手对新手那样与妻子协商支出问题,讲定每月给她一百法郎,还夸耀自己出手大方。格拉斯兰辞退了园丁,星期天让爱花的小伙计侍弄自生自长的花园,又把温室改为仓库,存放作为信贷担保寄存在他家的货物。他让冰窖上方大鸟笼里的鸟全部饿死,省去了喂鸟的开销。最后,有年冬天,他借口天暖不结冰,不再运冰储藏。到一八二八年,一切奢侈品全被禁止使用。格拉斯兰公馆处处精打细算,而且无人加以反对。主人在妻子身边度过的三年中,在她督促下严格遵从医嘱,脸上的病有了好转,这时面色比过去更红,疙瘩更多。生意做大了,小伙计和主人当年一样,荣升为出纳员,格拉斯兰家的重活只好再找个奥弗涅人来做。这样,结婚四年后,这个那么有钱的女人连一个埃居也不能支配。继父母的吝啬之后是丈夫的吝啬。格拉斯兰太太直到行善受到妨碍时才懂得金钱必不可少。

  一八二八年初,韦萝妮克恢复了当年曾使昔日坐在旧城街老房子窗前的天真少女显得多么动人的健康体魄;但这时她获得了丰富的文学知识,既善于思索,又善于谈吐。真知灼见给她的容貌添上几分深奥。她熟悉世上的琐事,穿戴入时,风姿绰约。这一时期,当她偶尔在某家的客厅里重新露面时,她不无惊讶地发现周围的人对她十分敬重。这番敬意和这种接待得之于两位代理主教和老格罗斯泰特。主教和几位要人得悉这女子生活如此高洁不彰,行善如此频繁不辍,称她为虔心诚意之花,美德芬芳四滥的香堇①。于是,在格拉斯兰太太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出现了对她有利的反应,这种反应由于酝酿缓慢,反倒更持久,更牢固。

  ①依照西方习俗,香堇是谦逊的象征。

  舆论的大转变给韦萝妮克的客厅带来了威望,从这年起城里的上层人物便趋之若鹜,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这年年末,年轻的德·格朗维尔子爵被派到利摩日检察院出任代理检察官,人还未到,外省对所有巴黎人事先制造的名声早已传开。子爵抵达几天之后,在一次省政府的晚会上,他回答一个相当愚蠢的问题时说,全城最可爱、最有才情、最卓越的女子是格拉斯兰太太。“说不定她也最漂亮吧?”税务局长的妻子问道。——“在您面前我不敢承认,”他反唇相讥,“我对此有怀疑。格拉斯兰太太的美丽不应引起您丝毫的妒意,它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中显露。格拉斯兰太太只对她爱的人露出美貌,而您对所有的人都是美丽的。格拉斯兰太太的心灵一旦受到真正热情的推动,脸上便流露出一种表情,使她面目改观。她的容貌有如风景,冬天凄凉,夏天优美,世人看到的将始终是她冬天的容貌。当她和朋友们谈论文学、哲学或她感兴趣的宗教问题时,她兴奋起来,骤然间变成一位美貌绝伦的陌生女子。”这番表白,有过去韦萝妮克从圣餐桌回来时变得极为美丽的现象作根据,在利摩日引起了轰动,这位据说日后将稳坐代理检察长交椅的新任代理检察官,一时在利摩日扮上了主要角色。在外省所有的城市里,一个地位比别人高几级的人总要在或长或短的时间内变成众人着迷的对象,这种迷恋有如三分钟的热情,使一时受到崇拜的人上当。正因为社会好恶无常,所以才有这些县城的天才,怀才不遇的人士,以及他们不断受到怀疑的虚假优越。被妇女捧为时髦人物的男子常常不是本地人,而是外乡客;但对于德·格朗维尔子爵的钦佩却难能可贵地没有弄错。格拉斯兰太太是这个巴黎人唯一可以与之交流思想、谈天说地的人。代理检察官抵达几个月后,韦萝妮克的举止谈吐中与日俱增的魅力吸引了他,于是他向杜泰依长老和城里几位杰出人物建议到格拉斯兰太太家玩惠斯特。韦萝妮克每周有五天接待宾客;她说想为家里空出两天时间来。当城里仅有的几位卓越的人士聚集在格拉斯兰太太周围时,另有几个人也乐意与她交往,以证明自己有才气。

  韦萝妮克接纳了三、四位卫戍部队和参谋部的出色军人。客人在她家思想不受约束,大家虽无约定,但都遵守高雅社会的规矩,对圈外人绝对守口如瓶,因此韦萝妮克在接纳渴望有幸与她结交的人时条件极为苛刻。城里的妇女不无嫉妒地看到格拉斯兰太太身边聚集着利摩日最有才智、最可爱的男子;由于她老成持重,权力就越发深广;她接受了四、五位外乡女子,她们和丈夫从巴黎来到此地,对外省的飞短流长十分厌恶。倘若有个不属于这个杰出人物圈子的人来访,常客们立即心照不宣地改换话题,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格拉斯兰公馆因而成为思想高超的人在外省生活的沙漠中消烦解闷的绿洲,热爱政府的人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论政治,而无须担心有人把他们的话传出去。大家巧妙地嘲讽一切值得嘲讽的事,人人脱下职业的外衣,袒露出自己的真实性格。就这样,一八二八年初还是利摩日最默默无闻的女子,被视为无能、丑陋、愚蠢的格拉斯兰太太,这时变为全城首屈一指的人物,妇女界最有名望的人。上午谁也不来看她,因为人人了解她行善的习惯和参加宗教仪式的守时;她几乎总去望第一场弥撒,以便按时伺候毫不守时的丈夫用午餐。格拉斯兰终于在这件小事上遵从了妻子的习惯。他从不放过夸奖妻子的机会,认为她十全十美,不向他提任何要求,他可以积聚金钱,在生意上施展才干;他打通了与布雷札克商号的关系,在商业的汪洋大海上徐徐向前行驶;由于利欲熏心,他始终以平静而令人陶醉的狂热关心着投机交易,犹如赌徒们专注地看着赌台上发生的件件大事一样。

  直至一八二九年初这段幸福的时光里,格拉斯兰太太的美貌在朋友们眼中达到了不同寻常的程度,其原因始终无人解释清楚。蓝色的虹膜象花朵一般张开,缩小了褐色的瞳仁,仿佛沐浴在水汪汪的、忧郁而含情脉脉的微光中。她的前额被回忆和幸福的思绪照亮而变白,如同黎明时分的屋脊,面部轮廓经过内火的锤炼变得纯洁无瑕。作为肝病——性情刚烈或心灵受苦、感情受挫的人的疾病——初起征兆的红褐色调从脸上消失。鬓角焕发出惹人喜爱的光采。最后,人们时不时能看到一张天使般的脸,它仿佛出自拉斐尔笔下,过去疾病曾在这张脸上结了一层硬皮,如同时光给这位大师的画蒙上一层污垢。她的手似乎更为白净,肩膀变得丰满圆润,优美活泼的动作更显出柔软腰肢的婀娜妩媚。城里的女人们指控她爱上了德·格朗维尔先生,这位先生的确正向她大献殷勤,但韦萝妮克以自己对宗教的虔诚筑起了一道防线。代理检察官公开表示对她的仰慕,沙龙的常客们对此确信不疑。教士和机智的人猜得不错,年轻法官爱慕格拉斯兰太太,她对他的情意却未超出应有的界限。她借助最虔诚的感情进行自卫,使德·格朗维尔子爵感到厌倦,小圈子里的挚友们知道,他与一些轻佻女子过从甚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美丽的格拉斯兰太太——这是一八二八年利摩日人给她的称号——始终如一的景仰和崇拜。眼光最敏锐的人认为,隐秘的快乐改变了韦萝妮克的面容,使她在朋友们眼中显得更迷人。任何一个女子,哪怕最笃信宗教的女子,当她被人追求,当她终于心满意足地生活在与她思想合拍的环境中,尝到与人交流思想、驱除生活中烦恼的乐趣,享受到身边聚集着可亲可爱、受过教育的男子、越来越依恋她的真正朋友的幸福,这时她就会体验到这种隐秘的快乐。要参透韦萝妮克压抑在心灵深处的野性的豪气和平民的力量,或许需要出格拉斯兰公馆的常客们眼光更深邃、更敏锐或更多疑的观察家。朋友们有时撞见她凝神沉思,但他们个个知道她心里盛着许多苦难,上午想必了解到许多痛楚,进入过罪恶的渊薮,在那里恶行因作恶者的天真而令人惊骇;不久后升任代理检察长的代理检察官常常责备她有时行善不当,他掌握轻罪预审的秘密,法院认为她的某些善举鼓励了一些正在酝酿的罪行。“你需要钱送给穷人吗?”这时老格罗斯泰特便握住她的手说,“我做你行善的同谋。”“不可能让大家都有钱啊!”她叹了一口气答道。

  这年年初发生了一件事,后来整个改变了韦萝妮克的内心生活,也完全改变了她楚楚动人的面部表情,而变化后的韦萝妮克更使画家们的兴趣增加了千百倍。格拉斯兰为自己的健康担心,不愿再住底层,使妻子大失所望,他上楼来与妻子同居,并进行治疗。不久在利摩日便传出格拉斯兰太太怀孕的消息;她亦喜亦忧,使朋友们大为关切,他们猜到尽管她是个贤淑女子,但与丈夫分居时感到很幸福。自代理检察长拒绝娶利穆赞最富有的女继承人而向她大献殷勤之日起,或许她曾希望有更好的命运。从此,那些在两盘惠斯特牌戏之间刺探感情与财产的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们怀疑法官与少妇曾寄希望于银行家的病体,而她怀孕一事几乎使这个希望化为泡影。韦萝妮克在这段时期心绪不宁,为第一次生育惴惴不安,而据说人近中年生头胎还有危险,因此朋友们对她更为关心;他们个个殷勤备至,向她表明他们的友情多么炽烈牢靠。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