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近中午的时候,波利娜轻轻叩我的房门,给我带来一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原来是馥多拉写的一封信。伯爵夫人请我到卢森堡公园接她,并从那儿一道去参观博物馆和植物园。

  “‘送信人在等候回音,’她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后对我说。

  “我草草写了一封回信,表示谢意,把它交给波利娜,然后,我穿上衣服。正当装束完毕,对自己相当满意的时候,忽然想到如下的问题,身上不禁冷了半截:

  “‘馥多拉到底是坐车子来,还是走路来?天将会下雨,还是仍然晴朗?……’但是,我心想,不管她是坐车来还是步行来,难道有谁能猜透一个女人的怪诞思想吗?她也许身上不带一文钱,却愿意赏给一个萨瓦省小孩五个法郎,因为他的衣衫实在破烂。

  “我身上一个铜子也没有,要到晚上才能收到一笔款子。噢!在我们青年时代,象这类困境不知道有多少,一个诗人要使自己的才智获得充分发展,就得付出高昂的代价,就得节衣缩食,辛勤工作!霎时间,无数剧烈的痛苦思想涌上心头,就象万箭穿心那样。我从天窗仰望长空,看到天气很不可靠。万一天气真要变坏,我当然可以雇一辆整天包用的马车;但与此同时,我在快乐的时候岂不要时刻担心晚上找不到斐诺?我自认没有能耐在快乐的时刻来负担这么多恐惧。尽管我明知不会找到任何东西,我却决心在我房间里大加搜索,寻找我幻想中的银币,我连褥子底下都翻到了,我搜遍一切,甚至破旧的长靴筒子都去摇一摇。我神经紧张,象发了疯,我用凶暴的眼光瞪着所有被翻倒了的家具。我怀着由于绝望而颓丧的心情,走到书桌跟前,第七次打开抽屉,瞥见紧贴在侧面板上,阴险地躲藏着一枚五法郎的银币,它洁净而辉煌,美丽而高贵,象初现的明星般闪亮。当时我那种疯狂的激动情形,你能够了解吗?我既不想追究它默不作声地躲藏起来的原因,也不愿斥责它如此狠心地躲藏起来的罪过,反而象对一位患难之交的朋友般吻它,向它大声欢呼,以致发出回响。我猛然回过身来,瞥见波利娜面色发青地站在那里。

  “‘我以为,’她声音激动地说,‘以为您出了什么事了!那送信人……(她停住不说,象是喘不过气来似的。)我母亲已把小费给他了,’她又添上一句。

  “随后,她就跑开了,那幼稚和有点疯狂的样子,简直莫名其妙。可怜的小姑娘!我祝愿她和我一样幸福。在这时候,我似乎感到心中充满了人世间的一切欢乐,我真愿意给不幸的人们退回他们应得的那部分欢乐,因为我相信他们失去的欢乐正是被我偷走了的。我们对灾祸的预感常常是有道理的,伯爵夫人把她的马车打发走了。那是一种心血来潮,是漂亮女人们的奇想,连她们自己也常常无法解释,她要从林荫大道上步行去植物园。

  “‘可是,天快要下雨了,’我对她说。

  “她却喜欢跟我闹别扭。在我们步行穿过卢森堡公园时,出乎意外,天气很晴朗。当我们走出公园门外,使我担心的一团乌云却正卷得飞快,而且滴下了几滴雨水,于是我们登上了一辆街车。当我们走过几条马路后,雨已停止,天空又晴朗了。到达博物馆时,我打算把马车打发走,馥多拉却要我把车子留下。我只得暗暗叫苦!可是,一面跟她聊天,一面却要抑制心中不可告人的热狂,这一来,无疑会在我的脸上露出某种呆板的微笑;就这样,我们边谈边走,毫无目的地在植物园的林荫小道上漫步,感到她的胳膊紧靠着我的胳膊,这一切都使我莫名其妙,只觉事情十分荒诞,简直是在白昼做梦。然而,无论是在走路时,还是在停步时,她的动作,都既没有温柔,也没有热恋,尽管表面上有肉感。当我设法在某种意义上参与她的生活时,我在她身上碰到了一种内在的,隐秘的活力,我也不清楚这是种什么离奇古怪的力量。一切没有灵魂的女人,在她们的举止上,都没有一点柔和之处。因此,我们和她们的结合,既不是由于同样的意志,也不是出于同样的步伐。世上还不存在这样的字眼,足以说明两个人之间的这种有形的矛盾。因为,我们还不习惯于从一个动作来了解对方的思想。这种人性中不可捉摸的现象,只能凭本能去感觉,而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拉法埃尔接着说,好象是在回答自己提出的反对意见似的。“正当我的热情激发到极点的时候,我并没有象吝啬鬼细心检点和衡量他们的金币那样来检查我的感觉,分析我的快乐,更没有计算我的脉搏。噢,决不!今天,可悲的经验已照亮了我的心,使我认识了过去,回忆也给我带来各种辛酸的印象,就象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海浪把失事的船舶的残骸,一片一段地推到沙滩上来那样。

  “‘您可以给我帮一个相当大的忙,’伯爵夫人带点狼狈的神情瞧着我说,‘在我向您吐露了我对爱情的反感后,我觉得我可以用友谊的名义,更自由地来请求您替我办一桩事。难道您不觉得,’她笑着又说,‘今天来做,功劳不是更大吗?’

  “我痛苦地瞧着她。却感觉不到有任何人在我身边,她是手段圆滑,而并非多情;我觉得她象一个老练的女演员,在演自己的角色;接着,她的声调,她的一个眼波,一句话,又重新引起我的希望;可是,如果我复活了的爱情,是流露在眼睛里的话,她在接触到我的眼光时,却不让她自己的眼神因此发生变化。因为,她的眼睛和老虎的眼睛一样,似乎被裹上了一层金属的薄片。在这样的时候,我把她恨透了。

  “‘纳瓦兰公爵的保护,’她继续用充满柔情的婉转音调接着说。‘将使我能够接近一位俄罗斯的最高权威人物,这实在是太有用处了,因为,要在一桩有关我的财产和地位的案件上得到公平的处理,这位人物的干预是必不可少的,我的目的是让沙皇认可我的婚姻。纳瓦兰公爵不是您的表哥吗?他的一封信便可以决定一切。’

  “‘我是属于您的,’我回答说,‘请您下命令吧。’

  “‘您太可爱了,’她紧握着我的手接着说,‘现在请您到我家里吃晚餐吧,我要象对一位忏悔师那样,把一切都告诉您。’

  “这个如此多疑、如此谨慎的女人,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一句有关她本人利益的话,现在她居然来向我求教了。

  “‘噢!现在我是多么喜欢您从前强加给我的沉默呵!’我大声嚷道。‘但是,我宁愿再经受一些更严重的考验。’

  “这时候,她以欢迎的神态来接受我为她而陶醉的眼波,准许我饱餐她的秀色,她到底是爱我了!我们一同回到她的家。很侥幸,我钱包里的钱,居然足够我支付车费。在她家里,我能独自陪她度过一个美妙的白天;能让我这样来看她,这还是第一次。在这天以前,她的宾客,她的繁文缛节,她冷冰冰的态度,都使我们始终保持距离,甚至在参加她的豪华宴会时也不例外!可是,这一天,我在她家里,却觉得和她亲如家人,因此,可以这么说,我已经占有她了。我的胡思乱想突破了一切障碍,我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安排生活的细节,我沉溺在一种幸福爱情的欢乐里。我把自己当成她的丈夫,我在欣赏她忙于处理家中的琐事;我甚至在看到她卸下披肩和帽子时都感到幸福。她让我独自呆一会儿,然后,她再回来,头发重新梳理过了,分外迷人。她这种漂亮打份,完全是为了我。在吃晚饭的时候,她对我的关切可说是无微不至,并且在无数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显出她的无穷韵致。饭后,我们坐在丝质的软垫上,面对旺旺的炉火,围绕着我们的尽是些最令人羡慕的东方的豪华陈设,当我看到这位以美艳著名,打动了无数男人的心,而又如此难以征服的美人,紧挨着坐在我的身边,和我娓娓而谈,把我作为她卖弄风情的对象,这时候,我意外的艳福几乎变成了痛苦。尤其不幸的是,我忽然想起了我应该去商定那件重要的事,我要去赴前一天晚上定下的约会。

  “‘怎么!您要走了?’她看见我拿起帽子时说。

  “‘她爱我啦,’当我听到她用媚人的声调说出这两句话时,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为了延长我的销魂时刻,我情愿用我两年的寿命,来换取她乐意送我的每一个钟头。随着我的幸福的增加,我的金钱损失也就更大!当她把我送走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的英勇行为却给我带来许多懊恼,我害怕错过了写那部回忆录的好机会,因为,这对我已经成为头等重要的大事;为此,我赶快去拉斯蒂涅家里,然后,我们一同去看我的未来作品的署名人,恰好他刚起床。斐诺给我念一张小合同,上面并没有涉及我的姑母,我在合同上签字后,他数给了我五十个银币。我们三人在一块吃午餐。当我买了一顶新帽子,买了六十张三十铜子一张的饭票,又还了一些债,我便只剩下三十个法郎了。但是,一切生活上的困难,都可以排除几天了。要是我愿意听从拉斯蒂涅的劝告,坦率地采取英国的方式,我就可以得到许多财富。他坚决要我立一个信贷户头,然后让我借款,他声称贷款可以用来维持信用。按他的说法,前程是世界上所有资本中,最重要、最可靠的资本。这样,我的债务便可以抵押在未来的收益上,他并且把我的实际情况介绍给他的裁缝师,据说,这是一位懂得青年人的爱好的艺术家,可以让我放心地在他那里做衣服,直到我结婚为止。从这一天起,我便和我三年来一直过着的修道士的和勤奋的生活一刀两断了。我跑馥多拉的家倒跑得很起劲,我尽量要在外表上胜过所有在她家走动的卤莽家伙和帮派英雄。我相信已经永远摆脱了贫穷,我又获得了精神自由,我压倒了所有的情敌,我被看作一个充满诱惑力、具有魔力和无法抵御的男子。然而,某些聪明人在谈论我时却说:‘一个这么有才华的青年,有热情也只会藏在脑子里!’他们夸奖我的智慧,是为了贬低我的感情,‘他不恋爱是多么快乐!’他们嚷道,‘要是他恋爱,还能这么愉快,这么兴致勃勃么?’

  “可是,我在馥多拉面前却是多么痴情呵!单独和她一起,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或者,要是我说话,我就诽谤爱情;我的快乐也只是凄惨的快乐,象一个侍臣想要隐藏心中的怨恨。总之,我力图使自己成为她的生活,她的幸福,她的虚荣所必不可少的人;我每天在她的身边,简直是个奴隶,是个玩具,不断地听从她的命令。我白天这样浪费了时间后,便回到家里,在晚上工作,直到清晨才睡上两三个钟头。可是,我没象拉斯蒂涅那样,习惯于运用英国方式,不久我便囊空如洗了。从那时候起,亲爱的朋友,我是自负但无运气,漂亮而无钱财,恋爱而不敢公开,我再次堕入朝不保夕的生活,堕入巧妙地隐藏在骗人的表面奢华下的冷酷而深重的不幸里了。我重新尝到了当初的痛苦,但是,这回没有那么尖锐;无疑是因为已经习惯于这种痛苦的可怕滋味。经常是别人客厅里那么吝啬地供应的糕点和茶水,成了我唯一的食粮。有时候,伯爵夫人的一次豪华宴会,也能够维持我两天的生命。我利用了我的全部时间,一切努力和我的观察能力,去更进一步探究馥多拉的不可捉摸的性格。

  “在这之前,希望和失望曾经影响过我对她的看法,在我看来,时而觉得她是最可爱的女人,时而觉得她是女性中最无情的尤物;但是,这种欢快和悲哀的交替,竟到了不可忍受的程度;我为了给这种残酷斗争找到一个结局,宁愿牺牲我的爱情。有时不祥的亮光在我的灵魂里闪耀,使我隐约看见了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深渊。伯爵夫人证实了我的种种忧虑;我还没有无意中发现过她流眼泪;在戏院里,对一场感人的戏,她的反应只是冷漠和嬉笑。她为自己保留一切精细的打算,既不关心别人的灾难,也不关心别人的幸福。总而言之,在她那方面是耍弄了我。我却以能够为她作出牺牲而高兴。因此,我差不多是怀着为她而糟蹋自己的心情去看我的亲戚纳瓦兰公爵的,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对我的穷困感到耻辱,而且他对我实在太坏,已到了不能不恨我的程度;他接待我时那种冷冰冰的礼貌,使他的话语和手势都含有侮辱之意;他的不安的眼神引起了我的怜悯。看到他置身于如此尊贵、豪华的环境,竟然表现得如此小器、寒酸,我实在为他害羞。他竟和我谈起他最近在三分利息的公债券上受到相当大的损失;我只得把我为什么要来拜访他的目的说清楚。他的态度这才由冷酷变成了亲热,他这种嘴脸使我感到恶心。哎,我的朋友,他到伯爵夫人家里来啦,在她家里,他竟把我踩在脚底下了。馥多拉对他施展出了浑身解数,以前所未有的魅力来诱惑他,他给迷住了。他背着我和她商量那桩神秘的事件,对这件事,她没有给我透露半个字。我原不过是被她利用的一个工具!……当我的表兄在她家里时,她好象再也没有眼睛看我了,这时候,她对我的接待,也许还不及她第一次见我时那么有兴致。

  “有一天晚上,当着公爵的面,她用手势和眼色所加给我的侮辱,恐怕是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的。我哭着出来,心里盘算着千百种复仇的计划,考虑了许多强奸的办法……我常常陪她到滑稽剧院看戏;在那儿,我坐在她旁边,完全沉醉在爱情里,我一面欣赏她的美貌,一面倾听着美妙的音乐,竭尽我的心力来享受爱情和乐曲在我心中所掀起的双重乐趣。我的热情挥发在空气里,在舞台上,无往而不胜利,就是进入不了我情妇的心。于是,我握住馥多拉的手,细察她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神,寻求一种为音乐所引起的突然到来的和谐,心灵的共鸣和我们之间感情的融洽;可是,她的手并无反应,她的眼睛毫无情意。当我心中的热情烧得我满脸通红,给她的印象太过强烈时,她便给我一个做作出来的微笑,就象客厅中所有画像嘴唇上露出的那种端庄的微笑。她并不听音乐。即使是罗西尼、西马罗沙①和辛格勒利②的神圣乐章,都不能唤起她的任何感情,表达出她生活中的任何诗意,她的心灵是干枯的。馥多拉在戏院里的自我表现,就象一出戏中的戏。她的小望远镜不住地从这个包厢转向另一个包厢,她内心不安,尽管表面平静。她是时尚的牺牲品:对她说来,她的包厢,她的帽子,她的马车,她本身,就是她的一切。你可以常常遇到一些外表魁梧的人,在青铜般的身躯里,有着一颗娇嫩纤细的心;可是,馥多拉,在她那脆弱娇柔的躯壳里,却隐藏着一颗青铜的心;我的不祥的学识,给我撕破了不少面纱。如果说,良好的行为,在于为别人而忘记自己,在于言谈举止之间,始终保持温柔,在于取悦别人,使他们自己也感到满意。而馥多拉,尽管她聪明机智,却没有消除她平民出身的一切痕迹:她的忘掉自己是伪装的;她的仪表与其说是出自天然,不如说是苦练得来的;一句话,就连她的礼貌,也使人觉得有奴才气。可是,对她那些受宠者来说,她的甜言蜜语却是亲切的表示,她那傲慢的装腔作势却是高贵的热忱。

  ①西马罗沙(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

  ②辛格勒利(1752—1837),意大利音乐家。

  “惟有我,曾经研究过她的面部表情,曾剥除了她内心世界的那层足以遮蔽世人耳目的薄壳,我已不是她的虚伪外表的受骗者;我已经洞察了她那猫儿的心灵。当一个傻瓜恭维她,赞美她时,我不禁为她感到羞耻。可是,我却始终爱她!我希望用诗人的热情来融化她心头的冰块。如果一旦我能打开她那女人的温柔心扉,如果我能启发她崇高的忠诚。那时候,我就会觉得她十全十美。她就会变成一位天使。我是以大丈夫光明磊落的襟怀,情人的深情,艺术家的敏感来爱她的。如果不是真爱她,而只是为了把她弄到手;一个善于在女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假正经的人,一个冷酷的工于心计的男子,也许会取得胜利。她本人既骄傲又奸诈,自然爱听浮夸之词,自然也就容易受诱坠入阴谋巧布的陷阱;她过去很可能曾被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控制过。当她天真地向我暴露她的自私行为时,阵阵激烈的痛苦,狠狠地刺痛了我的心灵。我仿佛看到她有一天孤零零地、痛苦地生活着,不知道该向谁伸出求援的手,也找不到对她同情的眼光。终于有天晚上,我鼓起勇气,用鲜明的色彩,给她描绘了一幅她老年时寂寞、空虚、晚景凄凉的画像。面对这个因违反自然而遭到可怕的报复的景象,她说出了一句残酷的话。

  “‘我将始终是有钱的,’她回答我说,‘只要有了金子,我们总可以在周围创造出为我们的幸福所必需的感情。’

  “我象是受到雷殛那样,被这个穷奢极侈的逻辑,这个人,这个社会轰了出来,我一面责备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一切如此愚蠢地崇拜。我不爱贫穷的波利娜,富贵的馥多拉难道就没有权利拒绝拉法埃尔的爱吗?当我们还没有抹杀我们的良心的时候,我们的良心始终是一位正直的法官。一个诡辩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说:‘馥多拉不爱任何人,也不拒绝任何人;目前她是自由的,可是,以前,她曾为了金钱出卖过自己。不管是她的情人,还是她的丈夫,那位俄国伯爵,总算是占有过她。在她的一生中,总还会有什么东西能打动她的心的!你等着吧。’这个女人既不贞洁,也不太坏,她生活在远离人类的地方,在她自己的天地里,不管你把这叫地狱还是天堂。这个穿着开司米细毛料子和绣花绸子衣服的神秘的雌儿,竟使得人类的一切感情:骄傲、野心、爱情、好奇……在我的心中沸腾起来。

  “因为我们大家都想赶时髦,或标新立异,所以我们都争先恐后夸赞一家演通俗喜剧的小剧场。伯爵夫人表示很想去看某个很受一些才智之士欣赏的丑角的演出,于是,我得到了陪她去看某次首场演出的光荣,却不知会遇到什么拙劣的闹剧。小剧场的包厢只要五个法郎,我却连一个臭铜子也没有,因为这部回忆录还没写完,我不敢去向斐诺求援,而我的救星拉斯蒂涅又出门了。这种经常性的拮据,折磨得我好苦。有一回,我从滑稽剧院出来,遇到一场倾盆大雨,馥多拉给我叫来一辆马车,我一下子来不及阻止她这种摆阔气的殷勤,便借口说我特别喜欢雨中步行,又说我要到赌场去,不管我怎样婉言拒绝,她却一概不理。她既没有从我的尴尬态度上,也没有从我可怜的玩笑话上猜出我的穷困,我急得眼睛发红,可是,她懂得别人的眼色吗?青年人的生活常常是被各种古怪念头所支配的!

  “归途中马车车轮每转一周,都引起我的焦虑,使我心急如焚;我曾试着弄掉车底的一块板,以便溜到街上去,可是遇到许多无法克服的困难,我只好痉挛地发笑和保持忧郁的沉默,呆呆地坐着,象个带枷的犯人。到达我寓所的时候,波利娜一听到我开口吞吞吐吐,就打断我的话头,说道:

  “‘如果您身上没零钱……’

  “啊!罗西尼的音乐,拿来和这句话作比较,简直毫无意义了。但是,还是让我们回到杂耍戏院来吧。为了能带伯爵夫人去杂耍戏院看戏,我打算把镶在我母亲肖像周围的一只金环拿去抵押,尽管在我的想象中,当铺始终和监狱一样,我却宁愿亲自把我的床打去抵押,而不愿去向人求乞。你伸手向他要钱的那个人的眼色多么令人难堪呵!某种借贷会使我们丢尽面子,正象出自友人嘴里的拒绝,会打破我们最后的幻想。波利娜还在工作,她母亲已经睡了。我向帐子略微掀起的床上偷看了一眼,我想戈丹夫人一定睡得很熟,因为,我从阴影中瞥见她安静而灰黄的侧面深陷在枕头上。

  “‘您一定很烦恼!’波利娜把画笔搁在调色板上对我说。

  “‘我可怜的孩子,您倒可以帮我一个大忙,’我回答她说。

  “当时她望着我的那副快乐的神情,使我心里震动了一下。

  “‘她会爱我的!’我心里想,‘波利娜……,我接着说。

  “为了好好地观察她,我便靠近她坐下来。她猜透了我的意思,因为,我叫她名字时,用的是问话的语调;她把眼皮垂下,我正好端详她,相信能够看透她的心思,象能看透我自己的那样。尤其是她的外貌既天真又纯洁。

  “‘您爱我吗?’我问她。

  “‘有点儿……狂热地……完全不!’她大声地说。

  “她并不爱我。她那诙谐的语调和自然流露的可爱姿态,只不过描绘出一个少女的调皮的感激心情罢了。我于是向她诉说我的穷困和我所碰到的麻烦,并请求她的帮助。

  “‘怎么,拉法埃尔先生,’她说,‘您自己不愿意跑当铺,倒要打发我去!’

  “我顿时面红耳赤,这个女孩子的逻辑竟使我狼狈不堪。她便握住我的手,象是想用一种爱抚作为她脱口而出的一句坦率话的补偿。

  “‘啊!我倒很愿意去跑一趟,’她说,‘可是,这用不着了。今天早上,在钢琴后面,墙壁和护栏之间,我找到了您无意中丢失的两枚五个法郎的银币,我已把这钱放在您的书桌上了。’

  “‘拉法埃尔先生,您不久就要收到钱啦,在您没有收到之前,我很愿意先借给您几个银币。’那位善良的母亲掀开帐子露出头来对我说。

  “‘啊,波利娜,我真愿意自己是个富翁哩!’我握住她的手大声地说。

  “‘算了吧!那为什么呢?’她带点调皮的神气说。

  “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发抖,和我的心脏的跳动完全合拍;她急忙抽回她的手,反而拉住我的手,查看我的手纹说道:

  “‘您会娶到一个有钱的女人,’她说,‘但她将给您带来很多苦恼……啊,我的天!她还会害死您!……我看一定是这样。’

  “在她的惊叫声中,流露出她对母亲那套迷信玩意儿的深信不疑。

  “‘波利娜,您太轻信了!’

  “‘噢!那是不会错的,’她吃惊地瞧着我说,‘您将要爱的女人,准会害死您!’

  “她再拿起画笔,在调颜色时还显得很激动,但她再也不看我了。这时候,我真愿意也能相信鬼神。一个迷信的人,不见得就是完全不幸的。迷信也常常是一种希望。回到我的房间,我真的看见了两个可贵的银币,它们的出现使我很难理解。我刚躺上床睡觉,脑子里思想还很混乱,但我努力核算我的支出项目,企图证实这笔意外发现的钱是我的。可是,我却在无结果的计算中睡熟了。第二天,我正要出去租一个包厢座的时候,波利娜进来看我。

  “‘也许那十个法郎您还不够用,’这位善良、可爱的少女红着脸对我说,‘我母亲叫我送这钱来给您用……您拿去吧,拿去吧!’

  “她把三个银币放在我桌子上就想走,可是,我把她拦住了。钦佩的心情把我噙在眼里的泪水控制住了。

  “‘波利娜,您真是一位天使!’我对她说,‘这笔借款虽然使我很感激,却远没有您给我送钱来时那种羞怯的神情那么动人。我曾经希望娶一个富有、高雅、有头衔的女人;可是,现在我却愿意拥有千百万家财,而遇上一个象您一样穷,一样好心肠的少女,我要放弃那种会要我的命的爱情。您所说的也许很有道理。’

  “‘您别说啦!’她说道。

  “她说完就跑了。但她那清脆的黄莺儿的娇音还在楼梯上荡漾。

  “‘她还没有恋爱,真是幸运!’我心里想,同时勾起了我几个月来忍受着的残酷的痛苦。

  “波利娜的十五个法郎,对我说来是十分宝贵的。馥多拉想到我们来的是一个下层人物汇集、臭气熏人的地方,还要逗留好几个钟头,深悔没有带一束鲜花来;我便去给她购买鲜花,这等于把我的生命和财产一起献给了她。在我送给她花束的时候,心里感到懊悔,同时也很愉快,但也使我明白了社会上习惯于向女子献表面殷勤的办法是多么花费。不久,她就抱怨花束里一枝墨西哥茉莉花的香味有点过于浓郁,当她看到大厅内的情形,发现自己坐的是一条硬板凳,更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厌恶;她责备我把她带到这种地方来。尽管我在她身边陪着她,她还是要走;她终于走了。在这些日子里,我整晚睡不着觉,徒然浪费了我两个月的时间和精力,还是不能讨得她的喜欢!这个怪物从来没有比这时候更温柔,也更无情了。在归途中,在一辆小马车上,我坐在她的身旁,呼吸着她的气息,触摸到她芳香的手套,还清楚地看到她最美妙的姿容,我还闻到一股蝴蝶花般的幽香:她是十足的女性,但又完全不象女人。这时候,我心里闪亮了一下,使我看到了这种神秘生活的底蕴。我忽然想起最近有一位诗人①发表的一本书,这是一种受到波利克莱特②的雕像启发的真正的艺术构思。我认为我看到了这样一个怪物:有时现形为军官,在驯服一匹烈马;有对又现形为正在梳妆的少女,让她的情人失望;当她现形为情郎时,又会使一位温柔、朴素的少女伤心。我对馥多拉再没其他办法可想,只好向她讲述这个荒唐的故事;可是,她不但没有泄露她和这种诗人的无稽之谈有任何相似之处,反而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就象一个孩子听到《一千零一夜》③里的故事似的。

  “‘要抵抗象我这样年龄的男人的爱情,抵抗一种作为美妙的心灵交感媒介的青春热力,馥多拉一定有某种神秘力量在保护她!’我在返回寓所的途中,心里还在琢磨,‘也许她象贵妇人德拉库尔④那样,正在被一种毒癌所折磨?她的生活无疑是一种不正常的生活。’

  ①这里指的是法国小说家、诗人亨利·拉图什(1785—1851)和他所着的长篇小说《弗拉戈列塔》。书中主要人物弗拉戈列塔是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兄一妹,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别人简直无法辨认,所以他们在不同地方出现时,在别人看来,一时是美少年,一时又是漂亮的姑娘。

  ②波利克莱特,公元前五世纪希腊雕刻家,巴黎卢浮宫博物馆陈列的一尊阴阳人雕像,相传是他的作品的复制品。

  ③《一千零一夜》是十至十六世纪收集起来的阿拉伯民间故事集。

  ④德拉库尔夫人是玛丽·艾琪渥斯的小说《贝兰达》中的人物,她向所有人隐瞒她所患的绝症,包括对她的丈夫。

  “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然后,我想出了一种任何情人都想不出的、既是最荒诞、同时又是最合理的计划,为了全面地认识这个女人,我曾经从精神方面观察过她,现在又要从肉体方面去考察她,我便决定瞒着她,在她家里,在她的卧室过一夜。这便是我要实行的计划,这计划吞噬着我的灵魂,就象一种复仇的欲望在啃着一个科西嘉修道士的心脏。

  “每逢请客的日子,馥多拉总是把客人请得太多,以致门房无法点清客人进出的数目是否相等。在盘算好我确能留在她家里,而不至于闹出丑闻之后,我便焦躁地等待着伯爵夫人下一次招待晚会的来临。因为没有匕首,我在穿衣服的时候,就顺手藏了一把英国小刀在背心的口袋里,万一在我身上发现有这个文房用具,也不致引起怀疑。因为还不知道我这个荒唐的决心,结果会把我引到什么地步,所以我愿意身上有件武器。

  “看到各个客厅开始挤满了人,我便到寝室里去了解情况,我发现百叶窗和护窗板都关着,这是第一件幸事;预料女仆们会来把挂在窗上的窗幔放下来,我便先把系窗幔的带子放开,我这样预先替别人收拾房间,要冒很大的危险,但是,我的处境使我甘愿冒这种危险,并对这一切作了冷静的估计。近午夜的时候,我进来躲在一个窗口前面。为了不让人看见我的两脚,我试着登上了护壁板的墙脚板,背部靠着墙壁,用手抓着窗户开关的铁把手。在研究了我身体的平衡,我的支撑点,估量了我和窗幔之间的距离之后,我终于熟悉了我藏身地方的种种困难条件,并确信留在那里不致被人发现,如果我不致抽筋、咳嗽和打喷嚏的话。

  “为了不让自己白白消耗体力,我便下来站着,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那时候,我就要象蜘蛛那样,悬挂在蛛网上。洋纱衬里白色闪光缎做面的窗幔,在我面前形成一条条粗大的褶痕,活象大风琴的音管。我在窗幔上用小刀挖了几个小孔,以便从这种“枪眼”看见外面的一切。我隐约听到各客厅里传来的低语声,谈话者的笑声,有时夹着他们的大叫大嚷。这种模糊不清的喧嚣,这种微弱的骚动,终于逐渐低沉下去了。有几个男人来到我藏身的附近,在伯爵夫人的五斗柜上拿走他们的帽子。当他们擦着窗幔走过,我不禁毛骨悚然,生怕这些急于要走的人,到处乱翻,万一由于疏忽或出于偶然而发现了我。幸而我的预测还很准确,在我这番冒险中,这类不幸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最后的一顶帽子给馥多拉的旧恋人拿走了,他还以为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哩,他望着那张床,大大叹了一口气,接着又相当大声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意思的感慨之词。这时候,伯爵夫人在她卧室旁边的一间梳妆室里,周围只剩五、六个亲密的朋友了。她建议大家一起在那儿喝茶。流言蜚语在现在的社会,已没多大的市场,那些仅有的残余,便和讽刺的警句,机智的意见,杯子和茶匙的相碰声混在一起了。拉斯蒂涅对待我的情敌们毫不留情,他的刺人的俏皮话,引起人们的狂笑。

  “‘德·拉斯蒂涅先生是不好惹的,最好别跟他闹翻,’伯爵夫人笑着说。

  “‘您说得对,’他坦率地回答,‘我对待仇恨,和对待友谊一样,始终是正确的,’他补充说,‘我的敌人为我效劳,也许并不比我的朋友差。我对人们用来进攻别人或防卫自己的特殊用语和圆滑手段,曾做过一番颇为特别的研究。官场辞令是社会文明的标志。您的朋友中要是有个笨蛋,您就说他为人诚实坦率。如果某人的著作死板,您就说那是部精雕细刻的杰作。如果某部书写得不好,您就吹嘘它的思想高超。如果某人毫无信义,反复无常,狡猾无比:也好!您就说他很迷人,不可思议,有魅力。如果他们是您的敌人,您就不管死活地攻击,您还可以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聪敏地发现他们的缺点,就象您巧妙地突出您朋友们的品德那样。这种戴着有色眼镜去衡量道德标准的办法,便是我们日常谈话的秘诀,也是阿谀奉承者的全部艺术。不使用这套办法,就等于徒手去同中世纪的骑士那种全身披挂的人搏斗。我可是要用这套办法的!有时甚至于有点过分。因此,别人对我和我的朋友,都很尊重,何况,我的剑也和我的舌头一样犀利。’

  “馥多拉的一个最狂热的崇拜者,也是个有名的傲慢青年,他甚至利用这种傲慢态度作为获得成功的手段。他当即拾起了拉斯蒂涅如此轻蔑地投下的手套①,开始谈论起我来,故意对我的才能和人品大肆吹嘘。拉斯蒂涅竟然忘掉了这类诽谤的手法。这种讥诮性的颂扬,也使伯爵夫人上了当,她把我当牺牲品;为了取悦她的朋友们,竟无情地揭穿了我的秘密、我的抱负、我的希望。

  ①西方风俗,男子之间发生冲突,解决纠纷的办法之一是进行决斗,挑战者向对方投出一只手套,对方敢于拾起来,就是接受挑战,双方便找好证人,约好时间、地点进行决斗!使用的武器,一般是剑或刀,也有用手枪的。此处所说,并非真的决斗,只是一种比喻。

  “‘他是有前途的人,’拉斯蒂涅说,‘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成为采取残酷的报复行动的人物;他的才能至少也和他的勇敢相等;因此,在我看来,攻击他的人,未免胆子太大了,何况他的记性也并不坏……’

  “‘他还会写回忆录哩,’伯爵夫人补充说,她对周围的过分沉默似乎感到不快。

  “‘夫人,那是一位虚构的伯爵夫人的回忆录,’拉斯蒂涅解释道,‘要写这些回忆录,还需要有另外一种勇气。’

  “‘我相信他很有勇气,’她回答说,‘他对我是忠诚的。’

  “这时,我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很想突然出现在这些嗤笑者面前,就象《麦克白》里,班柯的鬼魂突然出现那样①。这样,我会失掉一个情妇,但我赢得了一位朋友!然而,爱情却悄悄地在我耳边吹风,向我提出一种又卑鄙又巧妙的谬论,它正是运用这种奇谈怪论,使我们的一切痛苦平静下来。

  ①《麦克白》是莎士比亚的同名悲剧。剧中叙述一次宴会上,麦克白面前,突然出现了被他杀害了的班柯的鬼魂。

  “‘如果馥多拉爱我,’我心里暗想,‘难道她不该用狡猾的玩笑来掩盖她的真情吗?心灵难道不是常常拆穿了嘴上的谎言!’

  “最后,唯一还留下来和伯爵夫人一起的,是我那态度傲慢的情敌,不久,他也要走了。

  “‘怎么!就要走了?’她用一种充满献媚的声调对他说,我听了心里在发抖。‘难道您不愿意再陪我一会儿?难道您再没什么对我说了?难道您就不愿意为我牺牲一点您的快乐?’

  “他走了。

  “‘啊!他们全都是很讨人厌的!’她嚷道,一面在打呵欠。

  “于是,她用力拉了一下系着铃子的绳子,铃声便响彻了整个套房。伯爵夫人走进她的卧室,嘴里哼着priachespun-ti.①那段唱词。从来没有人听她唱过歌,这种缄默引起了种种奇怪的解释。有人说她答应过她的第一个情人,决不把他想要独享的幸福,分给任何人,因为他曾对她的歌喉着了迷,并且,在坟墓里对她还有妒意。我全神贯注地倾听她美妙的歌声。音调越唱越高;馥多拉似乎整个身心都活跃了,充分发挥了她那天赋的歌喉。这时候,美妙的旋律使人产生一种神圣的感觉。伯爵夫人的音色清澈明亮,音调准确和谐,歌声扣人心弦,使人心里发痒,快乐无比。音乐家几乎都是多情的。这样美妙的歌喉,又使这个已经很神秘的女人,增添了另一种神秘。当时我看见她,就象现在我看见你一样,她似乎在倾听着自己的歌声和感受着一种特殊的情欲;她好象是把这当作爱情的快乐来享受。她在唱完这个歌的主旋律后,来到壁炉前面;但是,她的歌声停止后,她的容颜也变了,她的面部表情收敛了,脸上出现倦容。她刚脱掉了一副假面具;她所扮演的角色已经完毕。然而,她那艺术家的辛劳或晚会主人的疲倦,给她的美貌带来的娇慵神态,还是很迷人的。

  ①拉丁文:黎明还未来临。——西马罗沙的歌剧《秘密结婚》中的唱词。

  “‘这才是她的真面目!’我心里在想。

  “她似乎是要取暖,把一只脚搁在壁炉前的防灰栅上的铜横档上,然后,脱下她的手套,卸掉她的手镯,从头上取下她挂在胸前的金链,一只镶宝石的小香盒就系在这条金链上。我看到她这种象猫儿在阳光下舐舐毛、擦擦脸时那种娴雅动作,感到难以形容的乐趣。

  “她对着镜子生气地大声说:

  “‘今天晚上我并不美……我的容颜衰褪得这么快,多可怕……也许我该早点睡觉,放弃这种浪费精力的生活……可是,朱斯蒂娜,她会笑话我吗?’

  “她又拉了一下铃,女仆便跑进来了。我好奇地观察她。凭我那诗人的想象力,我总以为这个不露面的女仆在从中作祟。她是一个高个子,棕黑色头发,身段很美的姑娘。

  “‘夫人拉铃了吗?’

  “‘拉了两回啦!难道你现在变成聋子了?’馥多拉答道。

  “‘我在给夫人做杏仁奶呀。’

  “‘朱斯蒂娜跪下来给女主人解开鞋子,把它脱下来,主人懒洋洋地躺倒在壁炉旁一张弹簧靠椅上,一面打呵欠,一面在搔头。所有她的这些动作,看来都十分自然,绝无任何征候足以证明我所猜疑的隐秘的痛苦和异常的情欲。

  “‘乔治一定是对我着了迷,’她说,‘我得把他打发掉。今晚他不是又把窗幔放下了吗?他在打什么主意呢?’

  “她一说到窗幔,我的心都快要停止跳动了;幸而她已不再提窗子的事。

  “‘人生多么空虚啊,’伯爵夫人接着说,‘啊,别这样,当心点!别象昨天那样,把我抓伤了。哎,你瞧,我这里还有你的爪子给我抓成的伤痕,’她边说,边给她看一只皮肤光滑的膝盖。

  “她把赤裸的双脚穿进天鹅绒夹里的丝绒拖鞋里,然后,在朱斯蒂娜去拿梳子给她梳头的时候,她解开了她的长袍。

  “‘夫人,您该结婚,养孩子啦。’

  “‘养孩子!我就只差这个不曾把我累死!’她嚷着说,‘找个丈夫!有哪个男人,我能和他……?今晚上,我的头发梳得好看吗?’

  “‘不怎么好看。’

  “‘傻丫头。’

  “‘您把头发梳成小发鬈是最糟不过的,’朱斯蒂娜说,‘您梳光滑的大发鬈要好看得多。’

  “‘真的吗?’

  “‘夫人,真是这样,只有金褐色头发的女人梳成明亮的小发鬈才好看。’

  “‘要我结婚,不,不!结婚是一笔交易,我生来就不是做这种事的。’

  “对一个情人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景象!这个孤独的女人,既无亲戚,又无朋友,既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别的感情;尽管她对于人类所共有的倾吐衷情的需要不那么大,然而,为满足这种需要,她也只好跟她的女仆说些枯燥、无聊的话……目睹这种情形,我实在觉得她可怜。朱斯蒂娜给她脱衣服。她的最后一件衣服脱掉的时候,我好奇地欣赏她。她的胸脯跟处女的一样,使我看了心荡神迷;她那洁白粉红的肉体,在烛光照耀之下,透过衬衣,活象一座轻沙包裹的银质雕像在闪着光辉。不,她白璧无瑕的美,使她不害怕充满爱情的眼睛的偷看。不幸的是:一个美丽的肉体,往往战胜最坚强的决心!女主人坐在壁炉前面默然沉思,这时候,女仆点燃了悬在床前的白玉吊灯里的蜡烛。朱斯蒂娜去找一只汤婆子,准备温暖被褥,伺候女主人上床睡觉;后来,又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对女主人无微不至地服侍,这说明馥多拉是多么养尊处优,直到一切都妥妥帖帖,这女仆才离开她。伯爵夫人翻了几次身,睡得很不安稳,她在叹息;唇间发出可以听到的声音,这种声音说明她的心情烦躁之至;她伸手到桌子上,拿了只小玻璃瓶,在她的牛奶里倒了几滴棕色的液体,然后,喝掉这杯牛奶;最后,在几次痛苦的叹息之后,她喊道:

  “‘我的天呀!’

  “这一声悲叹,尤其是那凄惨的声调,简直把我的心都捣碎了。渐渐地,她躺着不动了。我不禁害怕起来;但是,不久我就听到了熟睡的人那种均匀而有力的呼吸;我拨开颜色鲜艳的窗幔,离开我藏身的地方,来到她的床前,我怀着难以形容的心情注视她。她这样躺着确是迷人。她象孩子那样,脑袋枕着一只胳膊;她那安详漂亮的面孔,在花边睡帽的衬托下,显出一种甘美的神态,使我欲火如焚。我太自负了,还没有理解我此刻的痛苦,我和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这是自作自受,我只好忍受着为自己准备的一切酷刑了。我在想:象我的天呀这类意义不明的片言只语,也只好捡拾起来,当作我的一切希望,它使我突然改变了对馥多拉的看法。这句话,如果不是无意义的,那就是深刻的,如果不是无内容的,那就是有事实的,它可以解释为幸福,也存以解释为灾难,可以解释为肉体的痛苦,也可以解释为精神的烦恼。它是诅咒还是祈祷,是回顾还是前瞻,是懊悔还是恐惧?这句话包含着整个生活,赤贫的生活,或是富裕的生活;它甚至包含着罪行!隐藏在这个貌似女人的美丽外形下的哑谜再度出现了。馥多拉的行径可以被人用各种说法来解释,结果使她变成一个令人无从解释的人物。时强时弱,时轻时重,变化莫测的呼吸,透过齿间,构成一种语言,我的思想和感情,都给这种语言吸引住了。我和她一起做梦,我希望能深入到她的梦境,去参与她的秘密,我在千百种矛盾的主意和无数感想之间犹豫不决。看到这副既安详又纯洁的漂亮面孔,我实在无法不把我的心献给这个女人。我决意再来一次尝试,对她倾诉我的生活,我的爱情和我的牺牲,也许我能引起她的怜悯,使这个从来不哭的女人,为我一洒同情之泪。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这次最后的试验上,尽管街道上的喧嚣告诉我白天已经来临。曾有一瞬间我设想馥多拉在我的怀抱中醒觉过来。是的,我可以轻轻溜到她身边和她躺在一起,伸出双手把她紧紧拥抱。这个念头残酷地折磨着我,为了抗拒这个念头,我赶快离开她跑到客厅去,根本没想到要避免发出声响;幸而我找到一个开在小楼梯口上的暗门,不出我所料,钥匙还插在锁孔上;我使劲把门打开,大着胆子走下院子,也来不及回头看我是否被人发现,就三步并作两步,跳到街上来。

  “两天之后,一位作家该在伯爵夫人家里朗诵一个剧本,趁这个机会我也到她家里去,打算最后一个人留在她家里,以便向她提出一个相当奇特的请求;我想请求她把下一天晚上的时间全用来接待我,对别的客人飨以闭门羹。

  “可是,到我一有机会单独和她在一起时,我的勇气却全消失了。钟摆的每个的答声都使我恐怖,这时候,离午夜只差一刻钟了。

  “‘如果我现在不对她说,’我心想,‘我就该在壁炉角上把脑袋撞碎。’

  “我给自己限定三分钟;三分钟过去了,我可没有把脑袋撞在壁炉的大理石上,我的心象浸透了水的海绵一样沉重。

  “‘您很可爱,’她对我说。

  “‘啊!夫人,’我答道,‘要是您能了解我的心意!’

  “‘您怎么啦?’她接着说,‘您的脸色都发白了。’

  “‘我迟疑不敢向您请求一个恩典……’

  “她做了一个手势鼓励我,我便向她请求我所设想的约会。

  “‘我乐意接受您的请求,’她答道,‘可是,您有话为什么不现在就对我说。’

  “‘我不想欺骗您,所以应当把我向您请求的约会的目的说清楚:我希望我们象兄妹般在一起度过一个晚上。请您别害怕,我知道您憎恶的是什么;您对我有足够的了解,可以确信我决不会做出您所不喜欢的事情;再说,有胆量的人是不会干那种事的。您对我有很好的友谊,您很善良,又十分仁慈。好吧,您要知道,我明天就该向您告别……您答应了我的事,请不要反悔!’我看见她想说话,就这么嚷道。

  “话说完,我头也不回就走了。

  “那是去年五月,大约是晚上八点钟,在馥多拉的哥特式梳妆室里,只有我和她两人在一起。我已不再害怕,我确信我是会幸福的。我的情妇该属于我了。否则我就得去投奔死神。我已清算了我那懦怯的爱情。一个人懂得承认自己的弱点,他就会变得很坚强了。伯爵夫人穿一件蓝色开司来细绒长袍,躺在一张长躺椅上,脚上垫着一只软垫子。头上戴一顶东方式软帽,画家们管这叫做古代希伯来人的帽子。这种刺眼的奇怪打扮,给她那已经很迷人的姿态,增添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风韵。她的脸上有种捉摸不定的媚态,这似乎证明我们在每个时刻都是崭新的人物,独一无二,既不同于过去的我们,也不同于未来的我们。我从未见过她象现在这样容光焕发。

  “‘您知道吗,’她笑着说,‘您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不想对您隐瞒什么,’我冷冷地答道,一面靠近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向我伸过来的手。——‘您的嗓音很美!’

  “‘您可是从未听过我唱歌,’她大声说,无意中做出一个吃惊的动作。

  “‘到必要时我会给您来个反证。您那美妙的歌声难道还是秘密吗?您放心吧,我不想在这上面予以深究。’

  “我们就这样亲热地交谈了约莫一个钟头。如果我采用的是使馥多拉无法拒绝的男人所有的声调、举止和姿态,我可是仍然保持着一个情人应有的一切尊严。在扮演这样的角色时,我取得了吻她的手的恩惠:她以娇媚的动作脱掉手套,于是,我便很肉感地沉溺在一种幻想里,相信我自己的灵魂已融化和倾注在这一吻之中了。馥多拉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放任态度来接受我对她的讨好和给她的爱抚。可是,请不要责备我的糊涂:如果我想再进一步,超过这种兄妹般的温存,我准会碰到雌猫儿的利爪。我们大约有十分钟的时间陷在深沉的缄默里。我赞美她,把她的美艳说得天花乱坠,她也就飘飘然起来。这时候,她是属于我了,只属于我个人……既然直觉到允许占有她,我便占有着这个迷人的美女;我在我的欲念中牢牢地、紧紧地把她拥抱起来,我在想象中娶她做妻子。当时我是以一种磁性吸力的强大力量来征服伯爵夫人的。因此,我始终懊悔没有整个的征服这个女人;但在那时候,我并不需要占有她的肉体,我只希望占有她的灵魂,她的生命,这是种理想的、完美的幸福,我们不能长久相信的美梦。

  “‘夫人,请听我说,’由于感到我陶醉在幸福中的最后时刻已经到来,便对她说,‘我爱您,这您是知道的,我已对您说过千百遍,我想您早该明白我的心事了,只因我既不愿意用花花公子的献殷勤,也不愿意用傻瓜的奉承或纠缠来博取您的爱宠,所以我没有被您所了解。我不知为您受过多少痛苦,然而,这并非您的过失!但是,过一会儿,您便可以对我的行为作出判断。夫人,世上有两种贫穷。一种是身穿破衣,随便在街上行走而不觉得难堪,不自觉地摹仿第欧根尼,吃得少,生活很简单,这种贫穷也许比富裕还要快乐,至少无忧无虑,它的处世之道是人弃我取,有钱有势的人所不要的地方,便是它的天堂。另一种贫穷是阔气的贫穷,西班牙式的贫穷,它用贵族的头衔来掩盖乞丐的生活;它骄傲自满,戴饰有羽毛的帽子,穿白背心,戴黄手套,坐大马车,因为缺少一个铜子,而失去一笔财产。前一种贫穷是平民的贫穷;后一种贫穷是骗子,国王和有才能的人的贫穷。我不是平民,不是国王,也不是骗子;也许我也没有才能:我是一个例外。我的姓氏迫使我宁可饿死也不愿乞讨……夫人,您尽可以放心,今天我是富裕的,我占有世上我所需要的一切,’当我看到她脸上显出我们平常突然遇到结伴募捐的女人时脸上所表现的那种冷漠表情,便对她说,‘您记不记得有一天您想撇开我到竞技剧场去,您还以为我绝不会也在那里?’

  “她点点头表示有这么回事。

  “‘为了到那里去看您,我花掉了我最后一个银币……您还记得那回我们在植物园里的散步吗?您叫的马车花掉了我的全部财产。’

  “我给她叙述我为她所作的牺牲,给她描绘我的生活,并不是象今天我在醉后对你述说的那样,而是在高贵的心灵的陶醉中说的。当时我的热情通过火热的词藻,通过强烈的感情抒发出来,而事后却忘记了,如今,既不是艺术,也不是回忆所能复制的。这不是对一种可憎的爱情缺乏热情的叙述。我的爱情无论在它的力量和在它美好的愿望方面,都鼓励我向她倾吐这些出自肺腑的话语,其实这是一个破碎的心灵的呼声的重复,而我说话的声调,简直象一个倒在沙场的战士做临终祈祷时的声调。她终于哭了,我也就不再说下去。我的天呀!这些眼泪是在戏院门前花五个法郎买来的虚假感动的产物,而我也算是获得了一个好演员的成绩。

  “‘如果我早知道……’她说。

  “‘请您别说下去,’我大声说,‘现在我还爱您,爱到足以把您杀死……’

  “她想抓住系着铃子的那条丝绳。我不禁大笑起来。

  “‘您用不着叫人,’我接着说,‘我会让您平平安安地寿终正寝。把您杀掉那将是对仇恨的误解!您用不着害怕任何暴行:我曾在您床前度过一整宵,而没有……’

  “‘先生……’她红着脸说。

  “但是,在经过这种在所有女人,哪怕是最无情的女人身上都应该有的,由羞耻之心引起的最初的反应之后,她便对我轻蔑地瞪了一眼说:

  “‘您当时一定觉得很冷啦!’

  “‘夫人,您难道认为您的美貌对于我就那么可贵吗?’我猜透了使她激动的意思后,回答说,‘我原以为您会有一个比您的容貌更美丽的灵魂。喂!夫人,那些在女人身上只看到女人的肉体的男人,每天晚上都可以买到足以和土耳其后宫的宫女媲美的女子,只须花很少的代价就可以得到快乐……可是,我是个另有野心的人,我愿意和您心心相印地生活,和您,一个没有心肝的人。现在,我全明白了。如果您必须属于一个男人的话,我就要把他杀掉。可是,不,如果我杀死他,您反会爱他,他的死也许会使您难受……而我是多么痛苦呵!’我嚷着说。

  “‘如果一个许诺能使您得到安慰,’她高兴地说,‘那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永远不属于任何人……’

  “‘好吧!’我打断她的话接着说,‘您这是对上帝本身的侮辱,您将因此受到惩罚!总有一天,您睡在一张躺椅上,既受不了周围的声音,也受不了眼前的光明,注定要过象坟墓里的生活,您将受到各种前所未有的痛苦。当您要寻找这种缓慢的、报应性的痛苦的原因时,请您回想一下,在您所走过的道路上造下的巨大的罪孽吧!在您到处给别人散播灾祸之后,您所得到的回报只能是仇恨。我们都是些出色的法官,是执行这个世界上的正义裁判的刽子手,而这种正义裁判是在人世的裁判之上,上帝的裁判之下进行的。’

  “‘啊!’她微笑着说,‘我因为不爱您,无疑是罪大恶极的了?难道这是我的过失吗?不,我不爱您;因为您是男人,光这个理由就够了。我觉得一个人生活是挺幸福的,说我自私,随您的便,为什么要改变我的生活,来换取一个主人的任性?婚姻是种神圣的事情,然而婚姻给我们带来的却只有烦恼,再说,我根本就讨厌孩子。难道我不是把我的性格光明正大地预先告诉了您吗?为什么您不肯满足于我的友谊呢?我倒是愿意使您为我所受的痛苦得到安慰的,却没想到您竟把为我花去的几个小钱也放在心上;我能估计到您为我所做的牺牲的程度;可是,只有爱情才能够偿付您的忠诚和您的体贴,而我对您的爱却很少,以致目前这个场面引起了我的厌恶。’

  “‘我知道我是多么可笑,请您原谅,’我委婉地对她说,忍不住热泪直流。‘我爱您的程度使我还能够以愉快的心情倾听您对我说这种恶毒的话。’我接着说,‘啊!我很愿意用我全身的血液来给您签署我的爱情的保证书。’

  “‘所有男人好歹都能说几句这种典范的情话,’她始终微笑着加以辩驳,‘可是,要真的死在我们的脚下却很困难,因为,我还到处遇到这类死人……已经午夜了,请您让我睡觉吧。’

  “‘两个钟头后,您自己又要大声叫喊:‘我的天呀!……’我对她说。

  “‘是的,那是前天!……’她说,‘我想起了我的证券经纪人,我那天忘记告诉他把我五厘息的公债换成三厘息的公债,因为那天三厘息的公债正好跌价。’

  “我气得发疯,用发出凶光的眼睛瞪着她。啊!罪恶有时候多么象一首诗。现在,我可认识她了。毫无疑问,她已习惯于倾听哪怕是最热情的爱情的宣誓,所以她竟毫不在乎我的眼泪和我的倾诉。

  “‘您是否打算嫁一个法国贵族院议员?’我冷然地问她。

  “‘也许,如果他是公爵。’

  “我拿起帽子,向她告别。

  “‘请允许我送您到我的房门口,’她说这句话时,无论在她的手势、头部的姿态和语调上,都故意加上某种尖锐的讽刺意味。

  “‘夫人……’

  “‘先生?’

  “‘我不会再和您见面了。’

  “‘这也是我的愿望,’她微点一下头,用傲慢的表情回答说。

  “‘您想当公爵夫人吗?’因为她的无礼态度在我心中引起一阵狂怒,我接着问道,‘您不是想头衔,想荣誉,想得发疯吗?好吧!请您只让我一个人爱您,请您叫我的笔只为您而工作,叫我的声音只为您发言,但愿您成为我生活的秘密准则,成为我的指路明星!并希望您只有在我当了大臣,成了法国贵族院议员,公爵之后,才愿意嫁给我,一句话,您要我成为什么样的人物,我就一定能使您如愿以偿!’

  “‘您在律师事务所里,并没有浪费您的时间,’她笑着说,‘您的辩护词是满有劲头的。’

  “‘现在是属于您的!未来却属于我!’我大声地说,‘我丢掉的只是一个女人,而您失去的却是一个显赫的姓氏,一个贵族的家庭。时间会对我的报仇发生巨大影响:它将给您带来老丑和孤寂的死亡;给我带来人世的光荣!’

  “‘谢谢您的结论!’她忍住一个呵欠,一面说,从她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她再也不愿意看见我了。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我把仇恨集中在眼光里,狠狠地瞪她一眼,便走开了。

  “我应该忘掉馥多拉,医好我的疯狂病,恢复我孤独的研究生活,不然就索性死去。因为想要早日完成我的著作,我便拚命工作。有半个月的时间我没有离开过我的阁楼,我每天晚上的时间都消磨在无效果的工作上。尽管我鼓起勇气,还是受到失望情绪的影响,我的工作进展很慢,很不入轨。我的才华已经丧失。我无法祛除馥多拉那引人注目的嘲弄人的幽灵。我的每个思想都覆盖着另一个病态思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欲望,它象懊悔那样可怕。我有意摹仿泰巴伊德沙漠中的隐修士。除了不祈祷,我跟他们一样,生活在沙漠里,他们在那里挖掘岩石,我却在挖掘我的灵魂。到必要时,我会勒上一条带有尖钉的腰带,用肉体的痛苦来制服精神的痛苦。

  “一天晚上,波利娜闯进我的房间。

  “‘您简直是在自杀,’她带恳求的声调对我说;‘您该出去走走,去看看您的朋友……’

  “‘啊!波利娜,您的预言应验了!馥多拉害死我啦,我想死,活着太没意思了。’

  “‘难道世上就只有她一个女人?’她笑着说,‘您为什么要在短促的人生中去寻找无穷的苦恼呢?’

  “我呆呆地瞧着波利娜。她走了,让我一个人留下。我没有看见她出去,只听到她的声音,却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不久,我就不得不把我的回忆录手稿送去给我的文学经纪人。我正深陷在情网之中,还不知道没钱以后怎么过活,我只知道我该得的四百五十法郎足够还清我的债务;我便去领取我的稿费,遇到了拉斯蒂涅,他发现我变了样,瘦了。

  “‘你从哪一家医院出来的?’他问道。

  “‘那女人把我害死啦,’我回答说,‘我既不能蔑视她,也不能忘掉她。’

  “‘你不如把她杀掉,也许你就不会再去想她了!’他笑着大声说。

  “‘我也曾细想过这一点,’我答道,‘可是,有时候,当我一想到犯罪,强奸或暗杀,甚至两者一起干,我的头脑就清醒过来了,觉得实际上我没能力去干这种事。伯爵夫人是个可爱的怪物,她会恳求人手下留情,何况,不是谁想当奥赛罗①就当得了的!’

  ①奥赛罗是莎士比亚同名悲剧中的男主角,他因为嫉妒杀死了清白无辜的妻子,懊悔而自杀。

  “‘她也象我们所不能够占有的一切女人一样,’拉斯蒂涅笑着打断我的话头。

  “‘我发疯了!’我大声嚷着说,‘我感觉到这股疯劲儿不时在我的脑子里咆哮。我的思想就象一群幽灵在我眼前乱舞,我却抓不住它们。要我过这种生活,我宁愿死去。因此,我有意识地寻找一种最好的方法来结束这一场斗争。现在的问题已不是活着的馥多拉,不是住在圣奥诺雷区的馥多拉,而是我的馥多拉,是在这里面的馥多拉!’我用手拍着脑门说。‘吞服鸦片你看怎么样?’

  “‘啊!那痛苦得很!’拉斯蒂涅说。

  “‘上吊怎么样?’

  “‘太难看!’

  “‘投塞纳河?’

  “‘栏网和陈尸所都太脏。’

  “‘用手枪自杀?’

  “‘万一击不中要害,你反破了相。——你听我说,我象所有青年人一样,曾经考虑过自杀问题。’他接着说,‘象我们这种上三十岁的人,谁没有自杀过两三回?我看再没有比把生命消耗在享乐上更好的办法了。你去沉湎在醇酒与美人中吧,你的爱情或你本人都将在里面毁灭。亲爱的朋友,纵欲是各种死亡中最美好的一种。急性中风难道不是它引起的吗?中风对我们来说是对准脑门的一枪。狂饮给我们提供一切肉体上的快乐;难道它不就等于小量的鸦片用剂吗?我们拚命喝酒,这种放纵行为就等于用性命去向酒神挑战。克拉伦斯公爵的马尔伏瓦斯酒桶①的味道,难道不远胜于塞纳河里的烂泥吗?当我们高贵地醉倒在桌子底下时,难道这不是一次周期性的小中风吗?如果巡警把我们抬走,让我们直挺挺躺在派出所冰冷的床上,难道我们不也享受到了陈尸所的乐趣吗?所不同的只是肚子没有膨胀,周身没有浮肿或发蓝发绿,这样解决危机不是更聪明吗?啊!这种慢性自杀并不象破产的杂货店老板的自杀。’他接着说,‘这些商人简直玷污了河流,他们投水的目的,不过是想软化债主的心肠。处在你的地位,我一定要死得文雅一点。如果为了和生活对抗,你想发明一种新奇的死法,我倒愿意当你的助手。我很苦恼,不知怎么办好。有人建议我娶那位阿尔萨斯女子,她左脚上有六个脚趾,我不能和一个有六个脚趾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这种事迟早会有人知道,那我便会成为笑柄。她只有一万八千法郎的年息,她的财产减少,而脚趾却增多。真是见鬼!……倒不如过着疯狂的生活,也许我们凑巧还能找到幸福。’

  ①克拉伦斯公爵(1449—1478),英皇爱德华四世的弟弟,他在“玫瑰战争”中被国会判处死刑,获准自由选择一种死的办法,传说,他要求死在一桶希腊名酒马尔伏瓦斯酒里。

  “拉斯蒂涅把我吸引住了。这个计划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它掀起了太多的希望。总之,它太富诗意了,不能不让一个诗人感到高兴。

  “‘钱从哪里来?’我问他。

  “‘你不是有四百五十法郎吗?’

  “‘对,可是我欠下裁缝和女房东的债……’

  “‘你打算付裁缝的钱吗?你将永远一事无成,连个大臣都当不上。’

  “‘可是,只有二十个金币,我们能干什么呢?’

  “‘上赌场去。’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啊!’他看到我一本正经的样子接着说,‘你想投身到我说的花天酒地的生活中去,而你连赌桌上的绿毯都害怕!’

  “‘你听我说,’我答道,‘我曾答应我父亲永远不到赌馆去。不仅这个许诺神圣不可侵犯,就连从赌馆前走过,我都感到有不可克服的恐怖;你拿这一百埃居自己去赌吧,你拿我们的钱财去冒险时,我打算清理一下我的私事,我办完事就到你家里等你。’

  “亲爱的朋友,我是怎样断送了自己的,现在你该明白了。一个青年人,只要他遇上一个不爱或者太爱他的女人,就足以使他的整个生活陷于混乱。幸福耗尽了我们的力量,就象不幸使道德遭到败坏一样。回到圣康坦旅馆的时候,我默默地饱看了一回我住的那间阁楼,我在这里曾过着规矩的学者生活,这种生活也许会是体面的、持久的,我原不该为了那种使我陷入深渊的热情生活而离开它。我愁眉不展的神情,无意中被波利娜看见了。

  “‘唉!您怎么啦?’她问我。

  “我冷冷地站起来,还清我欠她妈妈的钱,另外多付了六个月的房租。她神色张皇地观察我。

  “‘亲爱的波利娜,我要离开您了。’

  “‘我早就料到了!’她大声说。

  “‘好孩子,您听我说,我并不是就此一去不返,请您替我保留我的小房间半年。如果到十一月十五日我不回来,就请您继承我的东西。这儿是封存的原稿,’我指着一包稿纸对她说,‘这是我的著作《意志论》的抄本,请您把它存在王家图书馆里。至于我留在这儿的一切什物,您都可以自由处置。’

  “波利娜望着我,她的眼色使我感到心情沉重。波利娜站在我面前,就象良心的化身。

  “‘再没有人教我钢琴了?’她指着钢琴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她。

  “‘您给我写信吗?’

  “‘再见,波利娜。’

  “我轻轻把她拉到身边,然后,在她可爱的前额,象未落地的雪花般洁净的前额上,给了她一个兄长的亲吻,一个老人的亲吻,她便走开了。我不愿意和戈丹太太见面。我把钥匙放在老地方后便走了。在离开克吕尼街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有女人轻快地走路的声音。

  “‘我给您绣了个钱包,您也不愿意要吗?’波利娜对我说。

  “在路灯底下,我仿佛瞥见波利娜眼里噙着泪水,不禁叹了口气。也许两人都受着同样思想的驱使,象人们逃避瘟疫那样,我们彼此迅速地分手了。

  “在我以悠然自得的心情等待拉斯蒂涅回来的时候,我决心要投身进去的那种放荡生活,却在拉斯蒂涅的房间里以奇怪的形式呈现在我眼前。壁炉台的中央摆着一只座钟,座钟上饰有一个蹲在龟背上的维纳斯女神像,在她的胳膊上搁着一支抽了一半的雪茄。作为爱情的礼物的时髦家具,凌乱地摆在房间里。豪华的长沙发上乱扔着旧袜子。我坐的一张舒适的弹簧靠背椅,象一个满身伤痕的老兵,两边扶手都撕破了,还可以看到靠背上有厚厚一层发蜡和头油的污垢,这都是朋友们头上留下的痕迹。床上、墙上到处都是富裕与贫穷的天然结合。就象那不勒斯的皇宫外面围绕着一些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这是一个赌徒或坏蛋的房间,其中的奢侈品完全体现了个人的趣味,主人为感官的快乐而生活,对生活上的缺乏条理却很少去关心。然而这样一幅生活图景却不无诗意。这里的生活既金光闪闪,也褴褛不堪,既显得突兀,又显得不完备,但却是主人生活的真实反映,它鲜明多彩,希奇古怪,就象在一个旅客歇脚的地方,小偷把自己所喜欢的东西都一起偷来了那样。一本拜伦的诗集,有些篇页被撕下来作引火之用,因为这房间的年轻主人能用一千法郎去赌博,却没有一块木柴,因为他虽然常坐漂亮的马车,身上却连一件干净象样的衬衫都没有。可是,第二天,一位伯爵夫人,一位女演员,或者是纸牌,又会给他送来一整套国王的华丽行头。这儿,有支蜡烛插在一只磷石打火机的绿鞘子上;那边,一幅卸掉雕花金框子的女人肖像横躺在地上。一个生来喜爱刺激性生活的青年,怎么会放弃一种如此矛盾、如此丰富多彩的生活的诱惑呢?为何,这种生活能给他在和平时期带来战争年代的快活。当拉斯蒂涅一脚踢开他的房门时,我差不多已睡熟了,只听他大声叫嚷:

  “‘胜利了!我们可以舒舒服服的去死了……’

  “他把他的装满金币的帽子亮给我看,然后把帽子放在桌子上,我们便象两个吃人肉的野蛮人在大吃大嚼之前围着捕获物跳舞那样,围着桌子大声嗥叫,狂跳乱舞,挥拳猛击,其力量足以打死一只犀牛。我们并且为这顶帽子里的东西将给我们提供世上一切快乐的前景而纵情歌唱。

  “‘两万七千法郎,’拉斯蒂涅把几张钞票加到金子堆上去接着说:‘要是别的人,这笔钱也就够生活了,可是,我们要用它去死,够吗?噢,对!我们就泡在金子里死去吧……乌拉!’

  “于是我们又接连蹦跳起来。然后,象分遗产那样,我们一个个金币平分,开始从双拿破仑金币分起,由大金币到小金币,我们长时间不断地说:‘这是你的!……这是我的!……’用以发泄我们的快乐心情。

  “‘我们别睡觉啦,’拉斯蒂涅大声嚷道,‘约瑟夫,给我们来潘趣酒!’

  “他掷了一把金币给他的忠诚仆人:

  “‘这是你的一份,如果你能够,就把你埋掉吧!’他说。

  “第二天,我到勒萨日①购买家具,租了坐落在泰布街上的房子,就是从前你在那儿认识我的公寓。我找了最著名的地毯商给我裱糊、装饰房间。我买了马匹。我投身到了既空虚又实际的欢乐的漩涡里。我赌钱了,大笔的赢进来,又大笔的输出去,可是,只在舞会,在朋友家里赌;从来不到赌场去,对这种地方,我始终保持着神圣的、原始的恐怖。不知不觉之间,我结交了一些朋友。我所以受到他们的喜爱,无非因为争吵和轻信,正是由于这种轻信,我们才相互泄露秘密,一起堕落;可是,我们之所以相互勾结,也许仅仅是由于我们彼此臭味相投。

  ①指设在航运货仓街的一家商店,专卖家具和艺术品。

  “我尝试写了些文学作品,结果颇受赞扬。文学市场上的大人物并不把我看作可怕的竞争者,他们还替我吹嘘,这种捧场并不是为了我的才能,多半还是为了使他们当中的某个人难受。我已成为一个浪荡子,这是我从你们的行话中借用的一个别致的名词。我以能迅速自杀为荣,并以能用我的兴致和我的力量压倒最快乐的同伴自豪。我始终精神饱满,风度翩翩。我被认为是有才智的人。从我的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我过的是可怕的生活;一种使人变成倒酒的漏斗,变成制造乳糜的机器,变成一匹中看不中用的马儿的生活。不久,放荡生活就对我显示出它可怕的威风,我终于认识它了!当然,那些循规蹈矩,把家酿的陈酒贴上标签留给子孙的明智的人,他们是既难理解这种阔绰生活的理论,也不懂得它的正常状态的;难道你能把这种生活的诗意,硬塞进至今还把能提神醒脑、给人以无穷乐趣的浓茶和鸦片只当一般药品看待的外省人的脑袋里吗?

  “甚至在巴黎这样一个思维的首都,难道不是还能碰到一些不完全懂得享乐的纵欲者吗?他们不惯于接受极端的快乐,在一场狂饮大嚼之后,他们不就精疲力竭地走开了,活象那些庸俗的小市民,在听了几出罗西尼的新歌剧后,就咒骂起音乐来吗?又好比一个生活有节制的人,在第一次吃了著名的吕费克①冷肉酱后,消化不良,就再不敢问津,从此放弃放荡生活了吗?

  ①吕费克,法国夏朗德省的一个小镇,以出产冷肉酱著名。

  “放荡生活,象诗一样,当然是一种艺术,而这种生活需要的是强壮的人。一个人为了体会纵欲的神秘和欣赏它的美妙,就该以某种方式对它做一番细致的研究。象所有科学研究那样,开始时都是棘手的、讨厌的。人类的各种大快乐,都是有许多障碍的,这倒不是在他的零星享受方面,而是在他的整个生活方式上,这种生活方式要把人类最稀有的感觉变成习惯性的东西,并加以概括、总结,用来丰富人类的经验,给人类创造一种戏剧性的生活,以促使人类过度地、迅速地消耗自己的精力。战争、权力和艺术,对人类来说,都有很大的诱惑,也是一种贿赂。它们同样被设置在人类能力可达的最远处。它们也象纵欲生活那样深奥,而且同样是难于接近的目标。但是,当人类一旦敢于向这些伟大的神秘冲击,他难道不是已踏进一个新的世界了吗?将军、部长和艺术家,他们都是多少有点倾向于腐化生活的,因为他们都需要以强烈的娱乐来调剂他们不平凡的紧张生活。可以说,战争是以流血为乐的纵欲,象政治是以利益为重的纵欲一样。一切放纵生活都有它的共同点。社会上的各种怪诞现象,都象深渊那样,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它象圣赫勒拿召唤拿破仑那样吸引我们;它使人晕眩,使人迷惑,我们都想看看它的底蕴,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无限的观念,也许就在深渊里面,也许在它里面还蕴藏着某种对人类的极大满足;这么说来,世上的一切事物,难道不全都是能使人类本身发生兴趣的吗?艺术家在用功时感到愉快,在构思时有乐趣,但在疲倦的时候,他要求有强烈对比的东西,要么,象上帝那样有礼拜天的休息,或是,象魔鬼那样有地狱里的肉欲快乐,目的在于用官能的作用来对抗他的理智活动。拜伦的消遣,不能是使一个小财主着迷的边谈边玩的波士顿纸牌戏;作为诗人,他要以希腊为赌注,来同马赫穆德苏丹赌输赢①。在战争中,人类不是变成了一个毁灭的天使,一个巨大的剑子手吗?战争的残酷的痛苦,是我们脆弱的躯壳的大敌,它象一道带刺的篱笆把我们的七情六欲围困起来,要使我们心甘情愿忍受这种痛苦,难道不需要有超乎寻常的特殊快乐来作为补偿吗?如果一个吸烟的人抽烟过度,他抽搐地打滚,忍受着类似临终前的痛苦,谁知道他身体的什么部位不是在参加什么美妙的宴会呢?欧洲难道不是还没来得及把浸到脚踝的鲜血揩干,又在不断地开战吗?人类作为整体来说,不也有它的热狂,就象大自然有爱情的冲动吗?对个人来说,如同那位米拉波觉得平静的生活太呆板,便梦想着暴风骤雨,纵欲可以说包括一切,它是整个生命的永恒的拥抱,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和一种莫测高深的势力决斗,也就是和魔鬼决斗:初接触时,魔鬼使它害怕,可是,和魔鬼斗便应从难处着手;这种战斗会使你感到空前未有的疲乏。我不知道大自然赋予你的是个什么样的小胃或消化不好的胃;你该把它扩大,把它制服,你要学会饮酒,并习惯于酒醉,你经常整夜不睡觉,终于把你自己训练成铁甲骑兵上校那样的体质,好象是要和上帝作对,在它创造你之后,你又再创造了你自己!

  ①这里指的是拜伦于一八二三年至一八二四年参加希腊反抗土耳其马赫穆德苏丹统治的解放战争。

  “人类经过这样的一番变形之后,当一个普通的老兵,纵欲生活上的新信徒,让自己的灵魂在炮火中受考验,让自己双腿在行军中受训练后,在他还没有隶属于魔鬼,还无法知道他们之中谁胜谁负的时候,当他们正在进行肉搏,彼此互有胜负的时候,在这样一个境界里一切都是奇妙的,这时灵魂的痛苦在酣睡,只有思想的鬼怪在活跃。这场残酷的战争,到此已欲罢不能。据传说,有这么一类人成了传奇性的人物,他们为要获得做坏事的能量,不惜把灵魂出卖给魔鬼,而放荡者为了在生活上得到一切享受,无穷无尽的享受!他们便用自己的寿命去作交易,他们不愿让生活的河流通过单调的两岸,在账房或事务所细水长流,而宁愿要它象激流那样奔腾,一泻无遗!

  “总之,纵欲对于肉体来说,无疑也象神秘的快乐之于灵魂那样。酒醉把你投进各种各样的幻梦里,其中的幻景和在精神恍惚中所见的幻景同样离奇古怪。你可以享受到象少女的撒娇那样美妙的时刻,享受到和亲友促膝谈心的乐趣,倾听到一些终身难忘的警句,你还可以享受到不怀私心的真诚的欢乐,享受到没有疲劳的旅行,欣赏到言简意赅的诗篇。科学曾在兽性的满足里找寻过其中的奥妙,随着这种满足而来的是迷人的麻木状态,对自己的智慧感到厌倦的人类,非常向往这种迷人的麻木状态。难道他们不全都感到有完全休息的最大需要吗,而纵欲难道不正是天才向罪恶缴纳的一种捐税吗?请看一切大人物:如果他们不是淫荡的人,大自然就把他们造就成羸弱的人。一种嘲弄的或忌妒的力量,在败坏着他们的灵魂或肉体,为的是使他们的才能不能充分发挥作用。

  “在这种酣醉的时刻,各种人和物都象穿着你仆人的号衣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成了创造一切的主宰,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你所要的东西。在这种无休止的热狂中,赌博就会照你的意愿把它的铅汁灌进你的血管里。有一天,你将落入魔鬼的手中;那时候,你一觉醒来,会象我一样烦躁:因为‘虚弱’就坐在你的床边和你作伴。如果你是老军人,你会受到肺痨的折磨;你是外交官,动脉瘤会使你时刻不得安生;我吗,也许肺炎会来对我说:‘我们走吧!’就象它从前对那位因性爱过度而死去的于尔班的拉斐尔①说过的那样。

  “这样你该明白我是怎么生活过来的了!我来到人世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毫无疑问,如果我不是用这样的办法来消耗我的精力,对社会来说,那是会构成危险的;世界难道不是曾经因为亚历山大大帝在一次大飨宴终席时再狂饮一大杯烈酒而得救了吗?②总之,对于某些生不逢时的人来说,他们所需要的不是天堂就是地狱,不是以纵欲丧生,就是在圣贝尔纳救济院③终老。

  ①关于拉斐尔的死因,意大利画家瓦沙里(1512—1574)所著《最杰出的画家、雕刻家、建筑家传记》中有此说法,但并非所有人都同意。

  ②据传说,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323),在巴比伦王宫的一次大飨宴上,因最后狂饮一大杯烈酒而死去。其时他已征服了波斯、埃及等许多国家,正准备穷兵黩武,再征服世界其他地方,因为他的暴死,结果使世界上千百万生灵得免于涂炭。

  ③圣贝尔纳救济院在瑞士阿尔卑斯山麓,公元九六二年由圣贝尔纳创建。

  “刚才我没有勇气来教训这两个迷人精,”他指着欧弗拉齐和阿姬莉娜说,“她们难道不正是我的经历的化身,我的生活的缩影吗!我根本没有资格来指责她们,她们在我面前倒象是两位法官。

  “在这首真人真事的诗篇里,在这场使人头昏眼花的疾病中,我遇到了两次危机,给我带来了非常剧烈的痛苦。首先,在我采取沙达那帕鲁斯①自焚的方式,投身于我将用以自焚的柴堆上的几天之后,我在滑稽剧院的圆柱回廊下遇见了馥多拉,当时我们都在等候各自的马车。

  “‘啊!您居然还活着!’

  “这句话表达了她的微笑和她暗地里的恶意中伤,她一定曾对她的某个侍从骑士②讲过我的故事,认定我的爱情是普通的爱情,她还因自以为有先见之明而感到高兴。噢!为她而死,始终崇拜她,即便在我的放纵无度,在我的酣醉中,在妓女们的床上,我还不能忘掉她,并且深切感到自己成了被她愚弄的牺牲品,这多么令人难堪呵!我恨不得撕破我的胸膛,把我的爱情掏出掷向她的脚下!

  ①沙达那帕鲁斯,古希腊的传奇人物,相传他是个荒淫无道的国王,受到国人的反对,他数次镇压起义均告失败,最后据城自守两年,城破之日,他不愿落入人民的手中,便在宫中积薪自焚,他和他的财宝,宫女,太监同归于尽。

  ②侍从骑士是十八世纪盛行于意大利贵族社会的一种风尚的产物,有些贵族青年,甘愿为贵妇人服役,取得该贵妇的家庭和丈夫的同意后,即经常陪伴该贵妇出入于交际娱乐场所,充当仆役和保护人的角色,使用这个词时一般带有嘲讽之意。

  “后来,转眼我就把那笔赢来的钱花光了;但是,三年来有节制的生活,给我造成了一副最结实的体格,我发现自己钱花光了的那一天,身体仍然非常健康。为了继续寻死,我便开了一些短期支付的期票,支付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负债的感觉是令人难堪的!然而也激励了不少青年人的心!何况,我还不打算老呢;我永远年轻,富有生命力,精力充沛。我的第一次负债,唤醒了我的一切品德,它们缓步前来,并以懊丧的样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善于和它们和解,就象和我们的老姑母和解那样,她们总是开始时责备我们,最后便流着眼泪,再给我们钱花。我的想象力对我要严厉得多,它向我指出我的名字正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在欧洲的市场上旅行。欧塞伯·萨尔韦特①先生曾说过:我们的名字,就是我们本人。在到处乱跑一通之后,我要象那个德国人②那样,回到我从前的寓所,好让我自己惊醒过来。这些银行的伙计,这些为商业出卖良心的人,他们穿着老板发给的灰色制服,佩着商号的银牌子。以前,他们在巴黎街上行走,我并不注意他们,今天,我却预先就憎恨他们。谁知道在哪一天早上,他们中的一个不会来向我要求兑现我以前胡乱签署的某一张期票?我的签名值三千法郎,我本人却不值这个数目!对别人的绝望,甚至别人的死亡都无动于衷的执达吏,会站在我的面前,象刽子手对死囚那样,说道:‘现在,三点半钟到了。’他们的办事员于是有权逮住我,胡乱涂写我的名字,糟蹋我的名字,嘲笑我的名字,因为我欠了债!

  ①欧塞伯·萨尔韦特(1771—1839)。法国政治家,这里的引文见他所着的《关于人名、民族名和诸神名称的哲学和历史论稿》(1824)。

  ②这里指的是德国作家霍夫曼(1776—1822)的小说《魔鬼的药酒》里的主人公,他原是修士,因受魔鬼药酒的影响,丧失了理智,犯了通奸和杀人罪,后来获救再回到原来的修道院。

  “欠了债,难道自己还能作主吗?别人不能来查问我的生活情况吗?我为什么要吃什锦点心?为什么要喝冰镇香槟酒?为什么我要睡觉、走路、思考、娱乐而不付钱呢?正当我欣赏一首诗,想一个主意,或者是在午餐时,高朋满座,心情欢畅,谈笑风生之际,我会看到一位先生,身穿栗色外衣,手拿一顶磨损了的帽子走进来。这位先生是我的债主,我的债票的持有者,是来破坏我的快乐的魔鬼,他将迫使我离开餐桌去和他谈话;他将夺去我的乐趣,我的情妇,我的一切,甚至我的床。比起他来,我觉得悔恨更易忍受,它既不会把我们赶上街头,也不会把我们送进圣佩拉日监狱。它不会把我们抛进可憎的罪恶的渊薮;它只把我们送上断头台,这倒抬高了我们的身价;到了行刑的时刻,所有的人都会相信我们的无辜;而社会上对于身无分文的放荡者却没有一句好话。而且‘债务’这个两脚兽,穿一身绿呢衣服,戴一副蓝色眼镜,或者携一把杂色雨伞;这样打扮的债务的化身,我们常常会在街道的拐角面对面碰到,正当我们面露笑容的时候,他们却有可怕的特权这样说:‘德·瓦朗坦先生欠我的钱不还。我可抓住他了。啊!他倒没有对我板起面孔!’见到我们的债主可不能不打招呼,而且要彬彬有礼。‘您什么时候还我的钱?’他们问道。

  “这一来,我们就不得不说谎,不得不向另一个求借,向一个端坐在他的钱柜上的傻瓜低头,受他的冷眼,这种吸血鬼的眼色,比一记耳光更可恶,你还得忍受他的巴雷姆①的德性和他的极端愚昧无知。一笔债是一桩幻想的事业,这是这些人所不能理解的。奋发精神,往往能吸引和影响一个债务人,至于生活在财富中,眼中只有财产的人,既没有什么伟大情操可以影响他,也没有什么慷慨品德能对他发生作用,我本人对钱财是非常厌恶的。总之,一张期票可能会幻变成一个要养活全家和被一切道义抛弃了的老人。我所欠的债,那债主可能是格勒兹②的生动的画中人,一个儿女绕膝的瘫痪者,一个士兵的寡妇,他们全都向我伸出恳求的手。最可怕的债主是我们不能不和他们同声一哭的人,我们还清了债,还不得不救济他们。

  ①巴雷姆(1640—1703),法国算术家,着有《会计指南》,后来他的名字成为精于计算的同义语。

  ②格勒兹(1725—1805),法国画家,擅长表现伦理、道德的风俗画。

  “在我的债务到期的前夕,我象那些在行刑前夕或在决斗前夕假装镇静的人那样睡了一晚;他们常常让一个骗人的希望来安慰自己。可是,当我一觉醒来,头脑冷静的时候,当我感到自己的灵魂被囚在银行家的皮夹子里,躺在用红墨水写成的清单上的时候,我的债务就象蚱蜢到处乱飞;它们跳进我的座钟里,跳到我的靠背椅上,或者嵌进我所最喜欢使用的家具上面。这些温顺的物质奴隶一旦成了裁判所鹰犬的猎获物,就会被执达吏的助手们搬走,粗鲁地扔到市场上去拍卖。啊!只有我这具行尸还属于我自己。我的公寓门上的铃声在我的心上振荡,它打击我的地方恰是应该打击国王们的地方,也就是头部。欠债人是个殉道者,可是,没有天国来酬报他。是的,对一个心地高尚的人来说,债务就是地狱,不过那是有执达员和经纪人的地狱罢了。欠债不还,是卑鄙,是欺诈的开始,而更糟的就是说谎!它是犯罪的开端,它为造断头台积累厚木板。

  “我签发的期票被拒绝承兑了。三天之后,我便把这些期票付清;经过的情形是这样:有一个做投机生意的人来找我,建议我把在卢瓦尔河里属于我的一个小岛卖给他,我母亲的骸骨就埋葬在这个小岛上。我同意他的建议。在我买主的公证人事务所签订契约时,我感觉到在那阴暗的事务所深处,有一股象地窖里发出的阴森森的冷气。我感觉出这股潮湿的冷气和我在父亲的墓穴旁感到的那股冷气完全一样,不禁打了个寒颤。我把这个偶然的现象,看做一个不祥的预兆。我似乎听到我母亲的声音和看见她的阴影;我不明白是一种什么力量使我的耳朵在一阵钟声里模糊地听到了我自己的名字!

  “出卖小岛所得的价钱,除偿清债务外,还剩下两千法郎。当然,在尝过了人世的滋味,脑子里充满了丰富的人生经验,并且已经享有了某种声誉之后,我本来可以再回到我的阁楼里,过平静的学者生活。但是,馥多拉却不肯放过她的猎物。我们常常有机会相遇。我让她的情人们,那些震惊于我的才华,我的骏马,我的成功,我漂亮的车辆的人们,在她耳边不断鼓吹我的名字。她却对这一切无动于衷,甚至对拉斯蒂涅说的那句可怕的话:‘他为你自杀!’也不当一回事。我想尽办法,一心要报仇,但我并不幸福!这样把生活直掘到烂泥深处,使我愈来愈感到彼此相爱的爱情才是甜蜜的,为此,我在狂饮欢宴中,在我的放荡生活的一切偶然机会里追逐这种爱情的幻影。不幸的是,我的美好信念落空了,我的善行遭到忘恩负义的报应,而我的过失却有千百种快乐作为报偿。这是种不祥的哲学,可是,对一个纵欲者来说,却是一条真理!

  “总而言之,馥多拉已经把她的虚荣,象麻风病似的传染给我了。在探测我的灵魂的时候,我发现它已经中毒、腐败了。恶魔已用它的利爪在我的额上打下印记。从今以后,对我来说,在经常的冒险生活中找寻不断的刺激,追求可憎的穷奢极侈的享受,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了。要是我有百万家财,我就不断赌博,大吃大喝,到处寻欢作乐。我再不愿意孤零零一个人。我需要妓女,需要不三不四的朋友,需要佳肴美酒来麻醉自己。

  “维系个人和家庭的纽带在我身上已被永远割断了。我已成为欢乐生活的奴隶,我应该完成的是我的自杀的命运。当我还有钱的那最后几天里,我每晚都过着难以置信的放纵生活;可是,每天早上死神又把我推回到生活中来。我本来也可以象一个靠终身养老金过活的人,在人世的纷乱中安然度过一生。后来,我发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身上只剩下一枚二十法郎的银币,我便想起了拉斯蒂涅的幸福……

  “哎!哎!”拉法埃尔突然想起了他的灵符,便叫嚷起来,并从他的衣袋里抽出那张驴皮。也许是因为经过整整一天的生活搏斗,他已精疲力竭,在这葡萄酒和潘趣酒的浪涛中,他再也无力控制自己的理智;也许是因为受到他自身生活形象的刺激,他不自觉地沉醉在自己滔滔不绝的话语中了,拉法埃尔激动起来,狂热得象一个完全失掉理性的人。

  “让死神滚开吧!”他手中挥舞着驴皮大声叫嚷,“现在,我可要活下去了!我有钱了。我拥有一切美德。什么东西都不能抵抗我。当一个人能够为所欲为的时候,谁不会做好人?

  “嗨!嗨!喂!我希望有二十万法郎的年息,我将如愿以偿。你们向我致敬吧,你们这些在地毯上打滚,就象在猪圈里打滚的蠢猪!你是属于我的,著名的府邸!我是大富翁,我可以把你们一起收买过来,甚至那边打鼾的议员。喂,上流社会的坏蛋,你们感谢我吧!我是教皇。”

  在这以前,一直被低沉而连续的鼾声掩盖着的拉法埃尔的叫嚷,这时突然被人们听到了。大部分睡着的人都叫嚷着醒过来,他们看到这个两腿站不稳,却在跟人捣乱的醉鬼,便一起恶毒地咒骂他。

  “你们住嘴!”拉法埃尔大声喊道,“你们这些狗,回到你们的狗窝去吧!”

  “爱弥尔,我有无数财宝,我要送你哈瓦那的雪茄。”

  “我听见了,”那诗人答道,“‘得不到馥多拉就死去!’你就这样干下去吧!馥多拉那妙人儿欺骗了你。一切女人都是夏娃的女儿①。你的故事一点也不激动人心!”

  ①根据《圣经》,夏娃是世上第一个女人,所谓“夏娃的女儿”一词,后来便成为轻佻、好奇和爱漂亮的女人的同义语,这类女人最会骗人,也极易受骗。

  “啊!你在睡觉,阴险的家伙?”

  “不……得不到馥多拉就死去!我在这儿。”

  “你醒醒吧!”拉法埃尔叫嚷着,用驴皮抽打爱弥尔,他好象是想从抽打中引出电流来。

  “好家伙!”爱弥尔说,一面站起来把拉法埃尔拦腰抱住,“我的朋友,请想想你是和一群下流女人在一起。”

  “我是百万富翁!”

  “如果你不是呢,你喝醉了酒,这倒是千真万确的。”

  “我为拥有权力而陶醉。我能杀掉你!……住嘴!我是尼禄①!我是尼布甲尼撒②!”

  ①尼禄,古罗马暴君,初登位时尚守规矩,后来荒淫无道,弑母、杀妻,无恶不作。他为要欣赏火景,竟纵火焚烧罗马城。

  ②尼布甲尼撒,巴比伦国王,公元前六○五年至五六二年在位。生前穷兵黩武,曾数次进攻埃及,摧毁犹太国及其首都耶路撒冷,占领叙利亚和黎巴嫩等地,杀人如麻。

  “不管怎么说,拉法埃尔,和我们一起的都是些下流家伙,为了尊严,你也该安静下来。”

  “我过去的生活太安静了。现在,我要向全世界报复。我不以挥霍肮脏的金钱为快乐,我要模仿我们的时代,我要从消耗人类的生命、智慧和灵魂中总结经验,这是种不平凡的奢侈,难道不是吗?这是种要命的阔气。我要和黄热病,蓝热病,绿热病作斗争,我要和军队和断头台作战。我可以占有馥多拉……噢,不,我可不要馥多拉,她是我的心病,我会因她而死的!我要忘掉馥多拉。”

  “如果你再吵闹,我就把你弄到餐厅里去!”

  “你看见这张皮吗?这是所罗门的遗嘱。所罗门嘛,这个小学究式的国王,他是我的!我拥有阿拉伯半岛,还有佩特雷①。世界是我的。如果我想要,你也是我的。啊!当心点!如果我要,我可以把你整个报馆买过来;你就是我的仆人了。你将为我写诗歌,为我编辑报纸。仆人嘛!仆人就意味着:‘他活得很好,因为他不用脑。’”

  ①人称这块地方为阿拉伯佩特雷,是砾石最多的沙漠地带。拉法埃尔醉后以可笑的学究气卖弄他的知识。

  听到这句话,爱弥尔便把拉法埃尔背到餐厅里去。

  “对!好吧,我的朋友,我是你的仆人,”他对他说,“可是,你就要当上报馆的总编辑了,你别嚷!为了我的面子,你也该庄重点!你喜欢我吗?”

  “那还用问?我用这张皮就会使你得到哈瓦那的雪茄,就是这张皮,我的朋友,这张皮有无上的威力,是绝妙的灵丹!我可以治愈鸡眼,你脚上有鸡眼吗?我可以给你除掉!”

  “我从未见过你这么糊涂……”

  “糊涂吗,我的朋友?不。当我有一个欲望得到实现,这张皮就缩小……这是种反作用。那是婆罗门——这下面就有个婆罗门!——婆罗门原来是会嘲弄人的家伙,因为各种欲望,你知道吗,它们是会扩大的……”

  “好吧!是这样。”

  “我告诉你……”

  “对,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想的也和你一样。欲望会扩大……”

  “我告诉你,这张皮!”

  “对。”

  “你不相信我。我了解你,我的朋友,你象个新王①那样,是个说谎者。”

  ①这指的显然是路易-菲力浦,他被认为是个不太正直的人。

  “你怎么能硬要我同意你醉后的胡话呢?”

  “我和你打赌,我能给你证明我不是胡说,我们来量量看……”

  “算了吧,看来他是不会睡觉的了!”爱弥尔看到拉法埃尔在餐厅里到处东张西望的时候大声说。

  瓦朗坦变得猴子般灵巧了,有时在醉汉身上,虽然视觉蒙眬,却显得神志特别清醒,正是这种矛盾现象,使他能够找到一只文具盒和一条餐巾,他一面不断嚷道:

  “我们来量量看,来量量看!”

  “好吧!对,”爱弥尔说,“我们来量量看!”

  两位朋友摊开餐巾,把驴皮铺在上面。爱弥尔的手看来比拉法埃尔的稳当一些,他就用蘸上墨水的羽毛笔在餐巾上用线条勾出那灵符的轮廓。这时候,他的朋友对他说:

  “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希望得到一笔年收二十万法郎利息的财产吗?好吧!当我如愿以偿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我的驴皮整个缩小了!”

  “对……现在睡吧。你要我把你扶到这张躺椅上吗?好啦,你躺得舒服吗?”

  “对,我的报界门徒,你会使我满意,你会给我赶苍蝇。患难之交,应该成为有福同享的朋友。因此,我会给你哈瓦那……的雪……”

  “好啦,去做你的黄金梦吧。百万富翁。”

  “你呢,去准备写你的文章吧。晚安。来给尼布甲尼撒道个晚安吧!……爱情!给我喝的!法兰西……光荣和财富……财富……”

  不久,这两位朋友的鼾声就和各客厅里飘荡着的音乐融成一片。音乐已无人听了!蜡烛一支一支地熄灭了,残烛落在水晶的托盘上发出响声。黑夜用一幅黑纱把这场通宵的狂宴包裹起来。在这种场合下,拉法埃尔的长篇叙述仿佛是一场放纵的饶舌,是没有意义的词句的堆砌,也常常是缺乏表达力的概念的罗列。

  第二天,约莫中午的时候,漂亮的阿姬莉娜醒了,她站起来,打着呵欠,疲倦不堪,颊上留下了大理石般的花纹,因为她把头枕在一只提花丝绒镶面的凳子上。这时候,欧弗拉齐也被她的同伴的动作弄醒了,突然站起来,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她那美丽的脸蛋,昨天那么洁白,那么鲜艳,现在却变得又青又黄,活象一个到医院就医的妓女的脸孔。众宾客在缓慢地翻动身体,发出可怕的呻吟,他们的胳膊和大腿都发僵了,一觉醒来时,感到各种不同的疲倦一齐压在身上。

  一个仆人进来打开客厅的百叶窗和玻璃窗。温暖的阳光在睡者的头上闪耀,把他们唤醒,大家便都站起来了,睡眠中的动作毁坏了她们漂亮的发型,弄皱了她们的衣衫,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女人们的形象变得很难看:她们的头发下垂,毫不雅致,她们的面部表情也改变了,她们如此闪亮的眼睛,也因疲倦而黯然无光。她们胆汁质的面色在灯光下多么神采奕奕,此刻却变得令人害怕;而淋巴质的面孔,当她们闲适的时候,如此洁白,如此柔软,这时候却变成了菜青色;她们的嘴唇从前是那么美妙,红润,现在却变得干枯、灰白了,留下了酒醉后不光彩的痕迹。男人们不承认他们夜里的情妇,因为看见她们花容凋谢,如死人一般,活象宗教仪式行列走过以后街上被踩碎的花朵。然而,这些目空一切的男人,他们的样子却更加吓人。

  看到这些人的面孔,你也许会发抖,他们眼睛深陷,眼眶发黑,似乎甚么都看不见,他们被酒精弄得麻木不仁,被不舒服的睡眠弄得呆头笨脑,不但体力没有恢复,简直比不睡觉还要疲劳。他们憔悴的面孔,没有灵魂给予它们诗意的装饰,便赤裸裸地暴露了肉体的贪欲,显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凶残和冷酷的兽性。不管他们是多么习惯于和放荡生活搏斗,这些勇士们在通宵狂饮,烂醉如泥之后苏醒过来,面对着这种冷酷、空虚,失去了诡辩精神或豪华气派的魅力的,不加掩饰的堕落生活,这个穿着破衣的骷髅,罪恶的化身时,也不能不感到恐怖。艺术家和妓女们默不做声,以惶恐不安的眼光观察房间里的凌乱情形,这儿的一切都被情欲的烈火摧毁和破坏了。当泰伊番听到他的宾客们的低沉的喘息,正想龇牙咧嘴来向他们致意时,突然响起了一声魔鬼般的怪笑;这时泰伊番带汗充血的脸孔,便成为一个毫无悔意的罪恶的形象(见《红房子旅馆》),翱翔在这个地狱般的场景上,于是一幅放荡生活的绘画就全部完成了。这便是奢侈生活中的肮脏的一面,是人类的豪华和悲惨的可怕的混合,也就是放荡生活用自己有力的双手把生命的果实都榨干了,只在它的周围留下极难看的残渣或者是连自己也不再相信的谎言,这便是荒唐纵欲过后,放荡者一觉醒来时的情景。

  你也许要说这是死神含着微笑降临在一个患鼠疫的家庭里:这里再没有花香,也没有耀眼的亮光,再没有快乐,也没有欲望了,有的只是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的厌倦,和它的使人伤心的人生哲学,有的只是象真理般灿烂的阳光、象贞操般纯洁的空气与从放荡的夜宴中散发出的充满疫气的狂热气氛的对比!尽管已习惯于这种荒唐生活,这些年轻姑娘中仍然有好几个怀念起从前早晨睡醒时的情景,那时她们还天真、纯洁,她们透过乡间那围绕着金银花和蔷薇花的窗子,看见窗外清新的野景,在曙色朦胧,露珠闪彩的时刻,有百灵鸟在快乐地歌唱,更显得景色分外迷人。还有一些人在回忆中描绘家庭中进早餐的情景;大家围着餐桌坐,孩子们和父亲在天真地欢笑,共同感受着无法描绘的天伦之乐,桌上的食物象良心一样单纯。一位艺术家想到自己画室里的宁静,想着他的端庄的雕像和等待着他的温柔的模特儿。一个青年人想到一桩决定一家人命运的讼案,想到正在进行重要的和解的案件,需要他出场。一位学者则留恋他的书房,那儿有严肃的著作需要他去完成。这些人几乎全都在埋怨自己。这时候,爱弥尔却脸色新鲜红润,活象一个时髦商店里最漂亮的推销员微笑着露面了。

  “你们比法院执达吏的助理还要难看!”他嚷着说,“今天你们什么都干不成了,一个白天都完了;我看还是吃午饭吧。”

  听见这番话,泰伊番便出去吩咐仆人准备午饭。妇人们懒洋洋地去对着镜子重新打扮,整理她们凌乱的服饰。每人都振作起来。最淫荡的家伙向最规矩的人说教。妓女们嘲笑那些似乎已无力再续续这场盛宴的男人。只一会儿功夫,这群幽灵便都活动起来了,大家三五成群,互相询问、取笑。几个能干麻利的仆人,很快便把弄乱了的家具和器皿搬回原来的位置。一顿丰盛华美的午餐开席了。客人们便一齐涌向餐厅。这里的一切,即使都还遗留下昨夜狂欢豪饮的不可磨灭的痕迹,至少还象濒死的人在最后的痉挛时刻,仍然保留着生存的迹象和思想。这些人就象狂欢节最后一天的游行队伍,已被连日的假面舞会弄得精疲力竭,要再纵情狂欢已属不可能,他们沉湎在醉乡中,还想要使人相信“娱乐”已不能使他们快活,其实是他们不愿承认自己对“娱乐”已无能为力。

  正当这群不屈不挠的酒友围坐在资本家的食桌边的时候,卡陶那副闪着笑意的殷勤脸孔出现在人们的面前,昨天晚餐之后,他便悄悄溜回家在夫妻床上结束自己的狂欢去了。此刻他象是猜测到有一宗遗产继承案要办理,要分配,要盘点,编造清册,总之,是一宗有许多证明文件要订立,有大笔酬金可拿的事务,其油水之多就象此刻宴会主人刀下那块肥美的烤里脊。

  “噢!噢!我们要当着公证人的面吃饭了!”德·居尔西大声嚷道。

  “你来得真是时候,你正好在这些片片块块①上编号、画押啦,”银行家指着筵席对他说。

  ①法语片、块和文件、证件是一个字。

  “这里没有遗嘱要立,可是,也许有婚约要订!”一位学者说,他头一次攀了一门好亲事,结婚已经一年了。

  “噢!噢!”

  “啊!啊!”

  “别急,我到这里是为正经事的,”卡陶被这阵恶作剧的笑闹震得耳朵都聋了,回答说,“我给你们中的一位带来六百万法郎。(全场鸦雀无声。)——先生,”他向拉法埃尔说,这时他正不拘礼节地用餐巾角擦眼睛,“令堂不就是奥弗拉亚蒂家的小姐吗?”

  “对,巴伯-玛丽是她的小名。”拉法埃尔颇为呆板地回答。

  “您这儿有您的和瓦朗坦夫人的出生证吗?”卡陶接着问道。

  “我想是有的。”

  “很好!先生,那您便是一八二八在加尔各答逝世的少校奥弗拉亚蒂单独和唯一的继承人了。”

  “这真是一笔难以估计①的财产,”一个爱发议论的家伙说。

  ①难以估计的,法文的写法是:incalculable,作者故意用变体字写成:incalAcuttable,与加尔各答的法文calcutta音形颔相似,以此来开玩笑。

  “少校在遗嘱中指定把几笔财产分赠给几家公共事业机关,法国政府曾经向东印度公司提出遗产的继承权问题,”公证人接着说。“这笔遗产目前已经算清,并且可以接收了。半个月以来,我到处找不着巴伯—玛丽·奥弗拉亚蒂小姐的法定继承人,昨天,在吃饭时……”

  这时候,拉法埃尔忽然站起来,无意中做了一个好象受伤似的突然动作。大家似乎在无声地喝彩;同席者的第一个感受是暗暗羡慕,所有的眼睛都火辣辣地转向他。接着是一片嗡嗡声,活象戏院池座里的观众在发泄不满。一种骚动的嘈杂声开始了,逐渐扩大,每人都对公证人带来的这笔巨大财产说一句表示敬意的话。突然的走运使他恢复了全部理智,拉法埃尔迅速地在桌子上铺开了不久前他曾在上面量过那块驴皮的餐巾。别人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他在餐巾上摊开了那张灵符,当他看到在餐巾上按驴皮的轮廓画出的线条和驴皮本身已经有了小小的距离,不禁发抖了。

  “喂!他怎么啦?”泰伊番大声嚷道,“他这笔财产来得太便宜了。”

  “扶着他点,沙蒂翁①!”毕西沃对爱弥尔说,“太兴奋了会要他的命。”

  ①典出伏尔泰的名剧《查伊尔》,是剧中主人公认出自己的亲生儿女,高兴得几乎晕倒时说的一句台词。原词是“扶着我点,沙蒂翁!”吧!他才是好样的哩!”

  这个继承人憔悴的面孔的全部肌肉忽然交得苍白可怕,面部线条在抽搐,脸上凸的地方显得灰白,凹的地方显得晦暗,整个脸庞变成青灰色,眼睛在发呆。他见到了死神。这位阔绰的银行家,被花容凋谢的妓女和酒醉饭饱、脸带倦容的宾客围绕着,这种华筵告终,乐极生悲的情景,正是他的生命的生动写照。拉法埃尔反复看了那张灵符三次,它舒适地展开在那条餐巾上画出的残酷的界线里:他想怀疑这个事实,可是,一种清楚的预感,清除了他的怀疑。世界已属于他,他可以为所欲为了,但他却什么也不想要。他象在沙漠中的旅行者,还有一点水可以止渴,但他必须计算尚有多少口水可以解渴,借以衡量他的生命的长短。他已看到每个愿望的实现,都将缩短他的寿命。他终于相信这张驴皮的神妙了,他听到自己的呼吸,觉得自己已经病了,心里在想:

  “我是不是得了肺病?我母亲不正是害肺病死的吗?”

  “啊!啊!拉法埃尔,你可以痛痛快快地乐一乐了!你打算给我点什么呢?”阿姬莉娜问道。

  “我们来为他的舅舅,马丁·奥弗拉亚蒂少校的去世干杯“他会当贵族院议员的。”

  “去你的!‘七月革命’之后,贵族院议员算得了什么呢!”那位爱发议论的人说。

  “你会在滑稽剧院有自己的包厢吗?”

  “我希望你能请我们全体大吃一顿,”毕西沃说。

  “象他这样的人,做事准会很大方的,”爱弥尔说。

  这一群人的起哄和带笑的欢呼声,震荡着瓦朗坦的耳朵,可是他半句也没听进去;他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个无欲望的布列塔尼农民的单调机械的生活,他养儿育女,耕田种地,吃自己的荞麦面,甚至就着酒壶喝自己的苹果酒,相信圣母和国王,在复活节领圣体,礼拜天在青草地上跳舞,并且听不懂他的本堂神甫的说教。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这种豪华场面,这些妓女,这顿盛筵,这种穷奢极侈,都卡着他的咽喉,使他咳嗽。

  “您想要一点芦笋吗?”银行家大声问他。

  “我什么都不要!”拉法埃尔用雷鸣般的声音回答。

  “好哇!”泰伊番说,“您懂得财富的意义了,它是没有礼貌的专利证。您属于我们一伙!——先生们,大家来为黄金的威力干杯。瓦朗坦先生已成为六百万法郎的富翁,登上了权力的宝座。他是国王,他可以为所欲为,他凌驾一切,象所有的富翁那样。对他来说,从今以后,‘法国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过是载在大宪章前面的一句谎言。他不会服从法律,法律倒要服从他。没有为百万富翁而设的断头台,也没有对他们行刑的刽子手!”

  “是的,”拉法埃尔答道,“他们都是给自己行刑的刽子手!”

  “这又是一种偏见!”银行家嚷着说。

  “大家来喝酒吧!”拉法埃尔一面说,一面把那灵符塞进衣袋里。

  “你这是干什么?”爱弥尔拉住他的手问道。

  “先生们,”他接着便对在座的客人说,这些人对拉法埃尔的态度正感到惊奇,“你们可知道我们的朋友德·瓦朗坦,我说什么呀!我该说德·瓦朗坦侯爵先生,他拥有一种发财的秘诀。他要是有什么愿望,他的愿望就能够马上实现。除非他象个奴才,象个没心肝的人,否则他会使我们大家都发财。”

  “啊!我的小拉法埃尔呀,我想要一副珍珠首饰,”欧弗拉齐嚷道。

  “要是他还有情义,他就会给我两辆由骏马驾驶的快速马车!”阿姬莉娜说。

  “替我弄一笔年收十万法郎利息的财产吧!”

  “给我开司米披肩吧!”

  “请替我还债!”

  “请你让我的大瘦个子舅舅来一次中风!”

  “拉法埃尔,给我弄一笔年收一万法郎利息的财产,我们就算两讫了。”

  “这已是不少的赠予啦!”公证人嚷道。

  “他还该好好治愈我的风湿痛!”

  “把定期利息弄低点吧!”银行家嚷道。

  所有这些话语都象放烟火时迸射出的花束,随即消逝。这些疯狂的欲望,也许比开玩笑要认真。

  “我亲爱的朋友,”爱弥尔一本正经地说,“我只要得到每年收入二十万法郎的利息就满意了;喂,你好好给我弄吧!”

  “爱弥尔,”拉法埃尔说,“难道你不知道这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好漂亮的借口!”诗人大声地说,“难道我们不应该为朋友而牺牲吗?”

  “我几乎想要让你们全都死掉,”瓦朗坦用阴暗、深沉的目光向同席的人横扫了一眼。

  “濒死的人特别凶狠,”爱弥尔笑着说,“你现在已经富有了,”他接着正正经经地说,“好吧,我看你不消两个月就会变成肮脏的自私自利者。你已经变蠢了,你连开个玩笑都不懂。你就差只相信那块驴皮……”

  拉法埃尔因为害怕大伙要嘲笑他,便不再做声,于是拚命喝酒,把自己灌醉,好暂时忘掉他的不祥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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