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巴拉
 




  献给德·贝卢瓦侯爵先生①

  这里写的是一个值得霍夫曼大书特书的人物,是一位腰缠万贯不为人知的人,是坐在天堂门槛上的朝拜者。他有耳倾听天使的歌声,而没有舌头可以将这歌声再现;他在象牙键盘上舞动着来自上天的灵感使之痉挛而僵硬的手指,自以为向目瞪口呆的听众传送的是仙乐。这个人物,是思想丰富的您有一天早上通过您那如焰火般光芒四射的谈话中时生时灭的千百个念头,掷到我笔下的。那天,我们在一处神秘而奢华的幽静住所中围火品茗。从那里,我们的双眼可以将整个巴黎——从美景高地一直到美城高地,从蒙马特尔直到星形广场的凯旋门——一览无余。这住所如今已不存在,但它将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创作《冈巴拉》的是您,我只不过为他穿上了一身衣裳。在贵族应该既会用剑也会用笔以拯救自己国家的时代,您没有握住笔杆,我很遗憾,但我还是应该物归原主。您可能没有想到您自己,但是由于我们,您的才能也得到了发挥。

  ①奥古斯特-邦雅曼-纪尧姆-阿穆尔·德·贝卢瓦(1812—1871),原为伯爵,一八四○年其祖父去世后,继承了侯爵的头衔。他曾经充当巴尔扎克的秘书,并参与《冈巴拉》的写作。

  一八三一年的第一天正在掏光自己装糖衣果仁的圆锥形小口袋,时钟敲响了四点,王宫市场上人头攒动,各家餐馆开始顾客盈门。这时,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停在台阶前,从中走出一个神情高傲的青年,显然是异乡人。否则他既不会穿这身缀着贵族羽毛的猎装,也不会戴着七月王朝的英雄好汉们仍在追击的贵族的纹章。异乡人进了王宫市场,跟随人群向廊下走去。好奇的人涌过来,他不得不放慢步伐,却丝毫未感到惊异。对这种人们怀着嘲讽称之为“大使步”他贵族步伐,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但是他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未免有些做戏的味道。尽管他面庞俊美而严肃,从帽下露出一簇深色的鬈发,但是帽子可能朝右耳一侧歪得有点过分,稍显品行不端的神气与他那严肃的表情并不相称。他那半张半闭,而又东张西望的双眼向人群投过不屑一顾的目光。

  “看这小伙子多俊!”一个暗娼一面退避着给他让路,一面低声说道。

  “他自己对这一点也是再清楚不过的,”暗娼的伙伴是个丑姑娘,高声答道。

  年轻人绕着回廊转了一圈之后,相继看了看天色和自己的表,作了一个焦躁的手势,走进一家烟铺,点燃一支雪茄,站到一面大镜子前面,朝自己的礼服望了一眼。与当时法国审美规格所允许的程度相比,这身礼服未免太华丽了一些。他整理了一下领子和黑丝绒背心。热那亚①制造的那种粗大金链条在背心上数度交叉。然后,他唰地一下将绒里子斗篷甩在左肩膀上,披挂得十分潇洒,重又踱起方步来。对于人们向他投送过去的小市民秋波,他丝毫不为所动。待店铺开始掌灯,他觉得夜色已相当浓重时,便朝王宫市场外走去,那样子似乎是担心被人认出来,因为他贴着市场的边沿一直走到喷泉那里,然后借助出租马车的遮掩走到寒衣街入口处。

  ①热那亚,意大利城市。

  这是一条肮脏、阴暗、行人稀少的街道,简直是一条阴沟。在清理干净的王宫市场旁,警察对此居然予以容忍,就象一位意大利管家会对干活马虎的仆人将宅中垃圾堆在楼梯一角听之任之一样。年轻人踌躇着。看他那样子,人们简直会说,那是一个穿着节假日盛装的小布尔乔亚在暴雨之后涨了水的小河沟面前引颈了望呢!不过,要满足某种难以告人的心血来潮的愿望,这个时间可是挑选得不错。再早点,可能叫人撞上;再晚点,又会被别人抢在头里。接受了鼓动而非挑动性的目光的邀请;花了一小时,也许是一整天的时间跟踪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心中已将她神化,从千百个好的方面去解释她的轻浮;重又开始相信确有无法抵御的一见钟情;在正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再发生浪漫史才写小说的时代里,在一时冲动的热情中,想象出一幕儿女之情;幻想了阳台、吉他、巧计、门插,裹上了阿勒玛维华的斗篷;在心血来潮中写了一首诗,站在一个声名狼藉的处所门口;然后,作为结局,从自己的罗丝娜①的克制中看出来,那不过是为警察局的规章制度所迫而采取的小心谨慎态度。这难道不叫人灰心丧气?许多男子都经历过这种事情,只不过他们不会承认罢了。最自然的感情正是人们最不甘心坦白出来的感情,自命不凡便是这种感情之一。教训不太惨痛时,一个巴黎男子能够从中受益或者将它遗忘,坏处不会太大。但是对这个异乡人来说,情形并非如此。对自己所受的巴黎教育,他已经开始担心是否付出的代价有些太昂贵了。

  这个踱来踱去的人是一个被逐出祖国的米兰贵族。在那里,他有过几次自由党式的卤莽行为,使他在奥地利王室政府眼中成了可疑人物。他名叫安德烈·马尔科西尼,伯爵身分,他在巴黎受到那种完全法国式的殷勤接待。在法国,一个人只要和蔼可亲,姓氏响亮,再加上每年二十万利勿尔的收入和动人的外表,总会遇上优礼相加的。对于这样一个人,流放大概就是一次游山玩水的旅行。他的财产只是被查封而已。他的友人告诉他,最多在外两年,然后他就可以毫无危险地重新在自己的祖国露面。他写了十几首十四行诗,叫crudeliaffa-nni②与imieitiranni③押上韵;掏自己的腰包接济几个可怜的意大利难民。此后,这个不幸身为诗人的安德烈伯爵便自以为可以从爱国主义思想中解脱出来了。于是,自抵达巴黎那一天开始,他就毫无顾忌地投身各种享乐之中。这些享乐,对于任何一个买得起这些享乐的人,巴黎都是免费供应的。他的才具和美貌使他在女人面前备受青睐。在这个年龄上,他爱女人是从整体上爱,还没有从中区分出哪一个特别为他所爱的来。再说,在他身上,这种趣味仍逊于他对音乐和诗歌的爱好。他的这两种爱好,自童年起便培养起来了。既然天赋为他免去了一般男子喜欢克服的困难,他觉得在上述两方面有所成就,要比在风流韵事上更困难,也更光彩。他与许多别的男子一样,也是一个性格复杂的人。他很容易为奢华的享受所吸引,没有奢华,他简直无法生活。同样,他对社会地位也看得很重,而他的政见又排斥了这种可能。所以,他那些艺术家、思想家、诗人的高论,常常与他那米兰贵族的趣味、情感、习惯发生矛盾。但是他看到许多巴黎人身上也有这种莫名其妙之处,从利害关系来说,他们是自由党,从天性来说,他们又是贵族,这时,他也就得到了某种宽慰。

  ①上面提到的阿勒玛维华及此处的罗丝娜,均为博马舍的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当时已由罗西尼谱成歌剧。从下文可以看出,巴尔扎克写这个句子时更多地是想到罗西尼的歌剧。

  ②意大利文:可怕的忧愁。

  ③意大利文:我的暴君。

  一八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他不无焦虑地发现自己又恢复了勃勃生机,紧随一位女子的脚步而去。这女子的衣着表明,她生活在深深的、彻头彻尾、由来已久、根深蒂固的贫困之中。比起他每晚在滑稽剧院①、歌剧院、交际场上见到的那许许多多的女子,她并不更加标致,显然也不如德·玛奈维尔夫人②年轻。他得到玛奈维尔夫人的约会,日期就是这一天,说不定此时此刻她还在等待着他哩!但是,在这个女子的黑眼睛偷偷向他投来的那温柔、怯生、深沉而又飞快的一瞥中,有那么多深藏在内心的痛苦和受压抑的欲望!她在一家商店里停留了一刻钟。待她走出商店,与在几步开外等待着她的米兰人恰好四目相对时,她又含着火一样的热情羞红了脸!……总之,“但是”,“如果”太多了,一种疯狂的欲念占据了伯爵的心田。在任何语言中,甚至在花天酒地享乐的语言中,都说不出这种疯狂欲念的名称。伯爵开始追踪这个女子,终于象一个老巴黎一样干上了猎取暗娼的勾当。

  ①指意大利剧院。

  ②保尔·德·玛奈维尔伯爵夫人,即娜塔莉·埃旺热利斯塔,《人间喜剧》中一个卖弄风骚的女人,见《婚约》。

  走在路上,不论置身在这个女子的后面还是前面,他都时时仔细打量她的长相和神情,以便驱走已在自己头脑中扎根的荒唐而又疯狂的欲望。他如此反复观看,那快感反倒比前一日欣赏自己心爱的一个女人那熏香沐浴后无一瑕疵的线条时所产生的快感更加强烈。有时,不相识的女子低下头去,斜眼向他投过拴在地头的山羊那样的一瞥,①看到自己一直受到追踪,她便加快脚步,好象要逃走的样子。然而,车辆堵塞或其他偶然事件使安德烈又到了她身边时,贵族青年见她在自己的目光下低下头去,而面部表情中毫无厌恶表示。这些极力控制激情的确定无疑的信号给他脱缰的幻想又抽上了一鞭,于是他一直狂奔到寒衣街,因为那陌生女子,七弯八拐,绕来绕去之后,以为已经向异乡人掩盖了自己的踪迹,突然进了这条街。异乡人对这一诡计甚感惊异。夜幕降临。两个脸上涂得血红的女人正在一家杂货店的柜台上喝茴香酒,她们看见了这个少妇,叫住了她。陌生女子在门口停下脚步,用充满柔情的几句话回答别人对她的热情问候,然后又奔跑起来。安德烈走在她身后,见她消失在这条街最阴暗的一条小巷之中。那小巷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他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刚刚进去的这所房屋,外观令人却步,引起他近乎恶心的感觉。他后退一步,想仔细端详一下这个地点。这时,正好碰上一个面色难看的人从他身边走过,于是向他打听消息。这人右手拄着一根疤疤结结的手杖,左手叉着腰,对他的话只回答一个字:“小丑!”但是,街灯的光照在意大利人的面庞上,这人一打量意大利人,立刻换上了胁肩谄笑的表情。

  ①典出维吉尔的《牧歌》第三首第八句。

  “啊,对不起,先生,”他完全改变了语调重又开言道,“还有一个饭馆,一种客饭式的,那里烹调很糟糕,往汤里放乳酪。说不定先生是在寻找这家低级小饭店,因为从装束上很容易看出,先生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非常喜欢浓汤和乳酪。如果先生希望我给他指点一家更好的饭馆,我有一位姑母,就住在这附近,她很喜欢接待外国人。”

  安德烈将斗篷领子拉到连鬓胡子那么高,一纵身跳出了这条街。这个卑鄙下流的人令他作呕,其衣着与举止与陌生女子刚刚进去的那所寒伧房屋倒很协调。他回到自己的住宅,那里千百般的讲究叫他心情舒畅。然后他到埃斯巴侯爵夫人①家里度过晚上的时光去了,为的是尽量洗去白天一段时间内那暴君般左右了他的一念之差的污点。可是,待他上床就寝时,夜阑人静,白天的景象重又出现在眼前,比在现实中更清晰,更生动。陌生女郎仍在他面前走着:有时,跨过阳沟时,她还露出那滚圆的腿;她那神经紧张的双臂,每走一步,都在打颤。安德烈很想再跟她搭话,可是,这位米兰贵族马尔科西尼,竟然没有这种胆量!后来,他眼见她进了这条阴暗的小胡同,小胡同遮住了他的视线,再也看不见她了。这时,他才责备自己为何不一直跟随她进入小胡同。

  ①埃斯巴侯爵夫人也是《人间喜剧》中的一位时髦女子。一八三○年时她三十五岁,她的沙龙刚刚重新开放,见《妇女再研究》。

  “一言以蔽之,”他心中暗想,“她之所以回避我,想让我失去她的足迹,是因为她爱我。在这类女人身上,抗拒就是爱情的证明。若是我已经将这场男女之情推向前进,说不定最后已经与厌恶相遇,那我现在就会睡上安稳觉了。”象思想与情感皆很丰富的人不知不觉之所为那样,伯爵有分析自己最强烈感受的习惯。然而使他惊异的是,他并非在视觉的理想境界中重见寒衣街的陌生女子,而是在赤裸棵的令人伤心的现实状态中。不过,如果他心血来潮剥掉了这个女子贫穷的号衣,反倒会损害她的形象了。因为他想她,想得到她,爱她,要的正是穿着脏袜子、坏了跟的鞋,戴着草帽的她!他希望在眼看她进去的那所房屋中得到她!

  “难道我叫怪癖给迷上了?”他心惊肉跳地自言自语,“我还没到这个地步,我二十三岁,与玩腻了的老头子毫无共同之处。”他看出自己成了任性的掌中物,而这个心血来潮的强烈程度本身又使他有些放下心来。这样不同寻常的内心斗争,这样的思考和这一奔跑追逐的爱情,肯定会使一些对巴黎生活司空见惯的人惊异不止。但是,他们大概也会发现,安德烈·马尔科西尼并不是法国人。

  安德烈在两位教士中间长大。这两位教士按照安德烈虔诚的父亲的指示,难得放开这孩子一步。安德烈并没有在十一岁上爱上一个表妹,也不曾在十二岁上引诱母亲的贴身侍女。他不曾进过中学,在那里,最完善的教育并非国家兜售的教育①。最后,他住在巴黎还只有几年时光。所以他对这些骤然而至而又深刻的印象还能感受,而法国教育、法国风习已经构成了抵挡这些的强大神盾。在南国,伟大的激情常常产生于一瞥之中。有一位加斯科涅②贵族,善用各种思考使许多敏锐的感觉缓解下来,他拥有千百种小小的秘方以对付自己头脑和感情的突然“中风”。他曾经给伯爵出主意,叫他至少每月来一次狂饮作乐以预防这种心灵上的暴风雨。如果不采取这样的提防措施,这种心灵上的暴风雨常常会不合时宜地降临。安德烈此时想起了这个建议。“好吧,”他想道,“明天是一月一号,我明天就开始。”

  ①巴尔扎克在《婚姻生理学》和《三十岁的女人》中强制中学对少女爱情观所起的极坏作用。他还有过就年轻人的中学生活写一篇《私人生活场景》的计划。

  ②加斯科涅,法国的西南部旧省名。

  安德烈·马尔科西尼伯爵进寒衣街为何如此羞羞答答,迂回曲折,这就得到了解释。衣冠楚楚的男子叫堕入情网的男子为难,使他犹豫良久。最后,堕入情网的男子鼓起勇气,步履坚定地一直走到那所房屋前面,他毫无困难地认出了那所房子。到了那里,他又停住了脚步。那个女子果真是他想象的那样吗?他会不会做错事?这时他想起所谓意大利客饭,急忙抓住这个既能为他的欲望又能为他的厌恶帮忙的折衷办法。他走进去用晚餐,溜进小巷。他摸索了半天,在小巷尽头,找到了潮湿而肮脏的楼梯台阶。这楼梯,一位意大利大老爷大概要视之为一架梯子的。地上放着的一盏小灯和很重的烹调味道将他吸引到二层上,他推开半掩的门,看见一间因油污和烟熏火燎而变成褐色的大厅。一位莱奥纳德①在大厅中小步跑来跑去,忙着摆桌子。那餐桌大约可供二十来人用餐。用餐人还一个都没到来。贵族朝这间光线不充足、壁纸块块剥落的房间望了一眼,走过去坐在一只火炉旁。火炉冒着烟,在墙角呼呼作响。伯爵进来、挂斗篷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厨司长。厨司长于是应声而至。请诸位想象一下,那是一个干瘪黄瘦的厨子,大个子,肉呼呼的鼻子硕大无比,不时无精打采地向四周望上一眼,目光很希望显得小心翼翼。看见安德烈那身阔绰的衣着,吉亚迪尼先生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伯爵表示了寻常总是在几位同乡人陪伴下用餐的愿望,表示愿意提前付一定数量用餐卡的钱,并且趁势赋予谈话以亲切熟悉的腔调,以便迅速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刚刚提起那个陌生女郎,吉亚迪尼先生就作了一个可笑的手势,狡黠地望着这个就餐的人,唇上漾起一丝笑意。

  ①莱奥纳德,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中一伙强盗的厨娘,此处泛指厨娘。

  “Basta!①”他大叫起来,“Capisco!②是两种胃口把您这位大老爷引到这里来的。如果冈巴拉太太能使您这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热心肠的老爷感兴趣,那她真算是没瞎耽误工夫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确实值得怜悯。关于她的身世,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我几句话就给您说个明白。据我所知,她丈夫生在克雷莫纳③,是从德国到这里来的。他想让德国人采用一种新的音乐和新的乐器!您说,这不叫人可怜么?”吉亚迪尼耸耸肩膀说道,“冈巴拉先生自认为是一位伟大的作曲家,我看除了这个,他在别的事情上全都不在行。此外,他是一个对女人很殷勤的男子,很有理智,又很机敏,有时也非常和蔼可亲,尤其是喝了几杯之后。因为他很穷,这种情况是难得的。他白天晚上忙着为想象的歌剧和交响乐作曲,而不是想办法老老实实地挣钱生活。他那可怜的妻子被迫去为各种各样的人干活,包括那种没脸面的阶层!有什么办法呢?她象爱父亲那样爱她的丈夫,象照顾孩子那样照顾他。许多年轻人在我这里用餐,为的就是追求这位太太,可是没有一个人成功,”说到这最后一句,他加重了语气。“玛丽亚娜太太很规矩,我亲爱的先生,从她的不幸来说,她是过于规矩了!如今的男人,一点便宜占不着,是什么也不会给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将来得活活累死。您以为她的丈夫对这种忠心耿耿会报答她吧?……唉!那位先生连一个笑容也不给她。他们的饭就在面包铺子里做,因为这个鬼男人不但一个铜子不挣,而且还把他妻子的全部劳动果实拿去花了弄乐器,他修啊,加长啊,缩短啊,拆啊,装啊,直到乐器只会发出连耗子也要吓跑的声音才算拉倒。这时,他就高兴了。不过,您会发现,他是所有男人当中最温厚、最善良的人,一点也不懒,总是干活。我还要告诉您什么呢?啊,他是个疯子,对自己的情形不了解。我曾经看见他一面锉啊造啊,弄他的乐器,一面吃黑面包,那胃口啊,先生,叫我这个开着巴黎最好的饭铺的人见了都羡慕。是的,阁下,不出一刻钟您就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将一些精而又精的东西引进了意大利烹调,这些东西会叫您大吃一惊。阁下,我是那不勒斯人,也就是说,是天生的厨师。可是,如果不讲科学,本能有什么用呢?科学!我花了三十年的工夫去学得科学,您看,这把我引到了何种田地。我的生平就是所有天才人物的生平!我作的各种尝试,实验,使得我在那不勒斯、帕尔马、罗马开的三家饭馆相继破了产。如今,我仍然不得不干我这一行,我常常任凭自己压倒一切的狂热驱使。我给这些可怜的难民上我最喜欢的烧肉。我就这样搅得自己倾家荡产!您会说:愚蠢,是吗?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才华控制着我,我无法抗拒,要做出的菜向我微笑。那些朝气蓬勃的男子汉们,他们总是能够发现。我向您起誓,是我老婆还是我装的炮,他们知道得清清楚楚。怎么回事?刚刚开这个破饭馆时,每天我的饭桌上能看见六十多位顾客,如今,只接待二十个左右,大部分时间,我还给他们记账。皮埃蒙特人,萨瓦人都走了。可是,行家,口味高的人,真正的意大利人一直留在我这里。所以,为他们,我什么牺牲不能做呢!我常常给他们开一顿晚餐,每人要二十五个苏,而这一餐的成本,要花这个数的两倍。”

  ①意大利语:够了!

  ②意大利语:我明白了!

  ③克雷莫纳,意大利地名。

  吉亚迪尼先生的话散发着那样强烈的那不勒斯人的幼稚可笑的狡猾味道,以致着了迷的伯爵自以为仍置身于热罗拉莫木偶剧院①呢!

  “既然如此,亲爱的店主,”他自来熟地对厨师说,“既然巧合和你的信任使我得知了你每日作出牺牲的秘密,那就请你允许我加倍付钱吧!”

  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就从火炉上转过一个四十法郎的硬币去。吉亚迪尼先生庄重严肃地找给他两个半法郎,做得毫不张扬,叫他心花怒放。②“几分钟之后,”吉亚迪尼说,“您就会看见您那位donni-na③。我把您安置在她丈夫身边。如果您想得到他的好感,您一定要谈音乐!我邀请了他们两人,可怜的人!因为今天是元旦,我做了一个比平时做得更好的菜招待我的客人们……”

  ①热罗拉莫是一八○七年起在米兰开的一家木偶剧院,因木偶戏的主要人物热罗拉莫得名。这个人物外表愚蠢,内心狡猾。但这个人物的来源是皮埃蒙特,并非那不勒斯。

  ②吉亚迪尼先生等于收了十五个人的饭钱。

  ③意大利文:小娘们。

  这时,用餐的人成双成对地或一个一个地来到,按照用客饭的规矩,相当随便。他们高声祝贺,将吉亚迪尼先生的声音压住了。吉亚迪尼极力呆在伯爵身旁,为他当向导,将哪些人是他的常客一一指给他看。凭着那不勒斯人的本能,吉亚迪尼看出这人可以成为他大大加以利用的富有的保护人,便极力用插科打诨使这个人唇上浮起微笑。

  “这一位呢,”他说,“是一个穷愁潦倒的作曲家,他想从浪漫曲转到歌剧上去,可是没有办法。他抱怨剧院经理,音乐商,所有的人,惟独自己除外。自然,除了这些人,他没有更凶狠的敌人。您看见了,他满面红光,自鸣得意,举止多么自然,多么具有浪漫曲的气质。陪着他的那个人,样子很象卖火柴的,其实是音乐界最有名气的一个人,叫吉热米!他是尽人皆知的最伟大的意大利乐队指挥。可是他聋了,被剥夺了美化他生活的事物,在不幸中度过他的晚年。啊!这是我们伟大的奥托博尼,是地球上驮载的最天真的老汉,但是人家怀疑他是要求意大利新生的人当中最激烈的。我真不明白,怎么能把这么和蔼可亲的一位老汉给放逐了?”

  说到这里,吉亚迪尼望了伯爵一眼。伯爵感到别人在从政治上对他进行试探,便躲藏在完全意大利式的不动声色之中。

  “一个不得不给任何人烧饭的人应该禁止自己有政治见解,阁下,”厨师继续说下去,“但是,所有的人看见这个正直的、更象一头绵羊而不是一头雄狮的人的模样,在奥地利大使本人面前,也会说出我心里想的这些话来。何况,我们正处于自由不再被流放而即将重新开始巡回的时刻①!这些正直的人至少也这么认为,”他凑近伯爵的耳朵这样说道,“为什么我要妨碍他们的希望呢!因为我,我并不憎恨极权主义,阁下!任何伟大的天才都是极权主义者!嘿,奥托博尼,尽管浑身是才气,还是为意大利的教育呕心沥血,他编小书给孩子和民众启蒙,把这些书很巧妙地运到意大利去,他用一切办法重新树立起我们可怜祖国的道德观。比起自由来,这个国家更愿要享乐。说不定这么做也有道理!”

  ①此时为一八三一年一月。从一八三一年二月开始,意大利爆发了起义。

  伯爵始终保持不动声色的态度,结果厨师对伯爵真正的政见竟未能探明一丝一毫。

  “奥托博尼,”厨师重又开口道,“他简直是圣徒,他非常乐于助人,所有的难民都喜欢他,因为,阁下,一个自由党人也可以有美德!啊,啊!”吉亚迪尼说道,“那个人是一个记者,”他指着一个人说道。那人的衣着十分滑稽可笑。从前,人们认为穿这种衣服的一定是住在阁楼里的诗人。因为他上衣磨损,靴子张着嘴,帽子油污,礼服破烂不堪。“阁下,这个可怜人浑身是才气,而且……收买不了!他弄错了时代,向所有的人说大实话,结果没有一个人受得了他。虽然他知识相当丰富,足以为大报写文章,却只好给两家无名报纸写剧评。可怜的人!其余的人不值得一一向您介绍了,阁下自己会猜得出来的。”他说,他发现伯爵一看见作曲家的妻子,就已经再也听不见他说什么了。

  一见安德烈,玛丽亚娜浑身一颤,顿时满面绯红。

  “这就是他,”吉亚迪尼捏紧伯爵的胳膊,将一个高个子的人指给他看,低声说道,“您看他面色多么苍白,神情多么严肃,可怜的人!今天,这匹马儿肯定没跟着自己的想法跑。”

  安德烈一心想着爱情,他的注意力却被冈巴拉那动人心弦的魅力分散了。任何真正的艺术家都不会不注意到这种魅力。作曲家已经四十多岁。尽管几条深深的平行的皱纹给他那宽阔而光秃的前额划上了道道沟垅,尽管凹陷的太阳穴上几道血管在光滑的皮肤上透出蓝色,尽管眼眶深陷,眶中镶嵌着乌黑的眼睛,眼皮很宽,睫毛很淡,他面孔的下半部,却线条明净,轮廓柔和,赋予他酷似年轻的各种征象。善于观察的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知道在这个人身上,为了使聪明才智得到发展,激情受到了压抑,而智慧则只是在某种艰巨的搏斗中趋于衰老了。安德烈飞快地向玛丽亚娜扫了一眼,玛丽亚娜也正在偷眼望着安德烈。她那美丽的意大利型头部,比例准确,面色红润,显露出那是人的各种力量都搭配得极为协调的机体。看到这美丽的模样,他衡量出了面前这偶然结合在一起的两个人之间鸿沟该有多么深。从夫妻二人之间这种差异中,他看到了好兆头,为此而感到兴高采烈,对于另一种可能会在美丽的玛丽亚娜与他之间树起壁垒的感情,却丝毫没想到加以防备。她是冈巴拉唯一的财富。冈巴拉那温柔而又忧郁的目光表露出高贵而又平静的背运,他感到对这个男子已经产生一种含有敬意的怜悯。他本来预料碰到的这个人会是德国小说家和诗人常常搬上舞台的那种滑稽可笑的人物,眼前看到的却是一个心地单纯而又内向、举止和衣着没有任何怪诞之处,而又不乏高贵气质的男子。他的上衣虽然没有一点点奢华的迹象,却比他深深的贫困所含有的寒酸更体面,他的衬衣表明,有一股柔情在照应着他生活中每一最小的细节。

  安德烈抬起湿润的眼睛望了望玛丽亚娜。玛丽亚娜一点没有脸红,露出微微一笑,可能这是安德烈无言的致敬使她产生的骄傲之情。伯爵是那样认真地钟情,不会不窥视最细小的好意迹象。他看到自己这样为人所理解,便自以为被人爱上了。从此,他要管的事,是征服丈夫,而不是征服妻子,是将他的全部炮火都集中在可怜的冈巴拉身上。冈巴拉什么也没有料到,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吉亚迪尼先生做的bocAconi①,食而不品其味。伯爵就一个普普通通的话题开始了谈话。但是,刚说了开头几句,他就认为作曲家的聪明才智——可能在某一点上被人认为中了邪——在所有其他各点上是很有见地的。他明白,重要的问题并不是顺着这个狡黠的老好人着魔的念头往下说,而是要尽量理解他的想法。食客们个个是看见美食或糟糕的饭菜头脑才清醒过来的饿汉,流露出他们对可怜的冈巴拉都怀着最敌对的情绪,只待第一道菜上完好起劲地拿他开心。有一个难民,频频向玛丽亚娜递眼风,泄露出他一心想把玛丽亚娜弄到手。他自以为极力散布她丈夫的滑稽可笑就能在玛丽亚娜的心中占据首位,于是首先开火,以便让今天这位新来乍到的客人了解这客饭桌上的风气。

  ①意大利文:酥馅饼。

  “有好些时候没听人谈起《穆罕默德》这出歌剧了,”他向玛丽亚娜微微一笑,高声叫道,“是不是波洛·冈巴拉完全陷入了家务事,被蔬菜牛肉汤的好味道吸引住,而忽视了自己超人的才具,放松了自己的天才,冷落了自己的想象力了?”

  冈巴拉对所有的食客都了如指掌,他感到自己处于高得多的境界之中,再也不屑于费什么力气去击退他们的进攻。他根本就不予回答。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足够的智慧去理解先生呕心沥血完成的音乐作品的,”记者接口说道,“这无疑是妨碍我们天才的大师为善良的巴黎人进行创作的原因。”

  “不过,”谱写浪漫曲的作曲家说道,他开口发言只不过是为了将已经显露出来的一切全部淹没而已,“我认识一些有才能的人,他们对巴黎人的评论相当重视。我在音乐界有点小名气,”他神情谦虚地又加了一句,“之所以如此,完全是靠我的通俗小曲和我的四组舞曲在沙龙中获得的成功。不过我打算不久之后叫人演奏为贝多芬忌辰①创作的一首弥撒曲,我相信巴黎会比任何地方更能理解我。先生,您会赏光出席演出么?”他朝着安德烈说。

  ①贝多芬逝世于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

  “谢谢,”伯爵回答,“我感到自己不具有欣赏法国歌曲所必须的器宫。不过,如果去世的是您,而创作弥撒曲的是贝多芬,我一定去听。”

  这句玩笑立刻使那些想把冈巴拉引到自己异想天开的怪念头上,好让新来的客人开开心的小动作停止下来。叫这样高尚而动人的强烈爱好在这些庸才面前出丑,安德烈已经感到某种厌恶。他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思想,继续漫无边际地谈下去。在这过程中,吉亚迪尼先生的鼻子常常在两段话之间插进来。每当冈巴拉脱口道出什么高雅的玩笑或违背常理的看法时,厨师就探出头来,向音乐家投去怜悯的眼光,向伯爵投来会意的一瞥并对他附耳低语道:“Ematto!①”有一会儿,厨师停止发表他那些明智的感想,去忙他最重视的第二道菜。他缺席的时间不长,这时冈巴拉俯身对着安德烈的耳朵低声说道:“这位好心的吉亚迪尼今天已经威胁我们要上一个拿手好菜,虽然他预备菜时,他的老婆一直在旁监视,我请你一定要对这个菜表示敬意。这个正直的人有个怪癖,就是要在烹调上搞革新。他搞试验弄得倾家荡产,最后一次试验迫使他没有护照就离开了罗马,那情形他是闭口不谈的。那时,他买进了一家很有名气的餐馆,受托为一位刚刚被任命而主教府尚未建成的红衣主教设的华宴准备饭菜。吉亚迪尼以为找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也果然达到了目的:当天晚上,他被指控妄图毒死所有参加教皇选举会的人,不得不离开罗马和意大利,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那次倒霉给了他致命一击,如今……”

  ①意大利文:他是疯子!

  冈巴拉用一根手指指着前额正中,摇了摇头。

  “这个不说,”他加上一句,“他是好心人。我的妻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欠他很多情。”

  吉亚迪尼出现了。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盘菜,放在桌子中间。然后,他谦虚地又回到安德烈身旁。首先给安德烈布菜。伯爵刚尝了一口,就觉得第一口与第二口之间距离太大,无法跨越。他很尴尬,他决心不让厨师扫兴,因为厨师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虽然法国饭馆主人对于顾客不喜欢某一个菜不太在乎,反正顾客得付钱,但是切勿相信一个意大利饭馆主人也会如此。对他来说,常常赞扬还不够。为了争取时间,安德烈热情地赞美了吉亚迪尼。不过他附耳对厨师说了几句话,从桌子底下塞给他一枚金币,请他去买几瓶香槟省的葡萄酒,这样就叫他将这道别出心裁的菜获得的荣誉任意归于自己了。

  待厨师再次出现时,所有的盘子都已光光,餐厅中回荡着对主厨的一片赞扬声。香槟省的葡萄酒顿时使意大利头脑发起热来,因为有陌生人在场而至此还有所顾忌的谈话,一下子跳过了怀疑性保留的界限,在政治和艺术理论的茫茫原野上到处开花。安德烈除了醉倒在爱情与诗歌之中以外,从不知道别的醉意是什么滋味。他很快就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

  他巧妙地将辩论引导到音乐问题这个地段上来。

  “您能不能指教一下,先生,”他对创作四组舞曲的那位作曲家说道,“小曲之王怎么会屈尊去将帕莱斯特里那,佩尔戈莱兹,莫扎特①赶下王位呢,这些可怜的人见您这首有雷霆万钧之势的死亡弥撒来到,岂不要卷起铺盖逃走?”

  ①巴尔扎克这里提到的是三位因其宗教音乐作品而著名的音乐家:帕莱斯特里那(1525—1594)的弥撒曲,特别是被人称之为《马尔塞勒主教》的弥撒曲;佩尔戈莱兹(1710—1736)的《坚强的母亲》及莫扎特的《安魂曲》。

  “先生,”作曲家说道,“当一位音乐家的答复要求一百位技巧娴熟的演奏家予以协助时,他答复起来总是有些为难的。莫扎特,海顿和贝多芬,如果没有乐队,就一钱不值。”

  “一钱不值?”伯爵接口说道,“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唐璜》和《安魂曲》的不朽作者是莫扎特,而我不幸对于在沙龙中那么走红的四组舞曲的多产创作者却一无所知。”

  “音乐是独立于演奏而存在的,”乐队指挥说道,他虽然耳聋,但还抓住了辩论中的几句话。“一个懂音乐的人,当他打开贝多芬的《C小调交响乐》时,很快就会乘着没有升降符号的‘5’,又经法国号用‘3’加以反复的主题那金色的翅膀飞升到幻想的王国里去。他会看到整个大自然,一会儿被耀眼的余光照亮,一会儿被忧郁的乌云遮盖,一会因仙乐而变得欢快。”

  “新潮派已经超越了贝多芬,”浪漫曲作者轻蔑地说道。

  “他还没有为人所理解,”伯爵说道,“怎么会被人超过呢?”

  他说到这里时,冈巴拉喝了一大杯香槟葡萄酒,并用表示赞同的微微一笑来伴随他的痛饮。

  “贝多芬使器乐的极限后退了,”伯爵说道,“而没有一个人在这条道路上跟得上他。”

  冈巴拉点点头,要求他继续说下去。

  “他的作品尤以结构简单和处理这结构的方式最为精彩,”伯爵接着说下去,“在大部分作曲家笔下,乐队部分疯狂而又杂乱无章,相互连接仅仅是为了产生瞬息效果,而不是处处通过行进的规律性来推进整部作品。在贝多芬笔下,效果可以说事先就已分配停当。就象通过有规则的调动对整个战役的胜利作出了贡献的各个团队一样,贝多芬交响乐的乐队部分遵循着整体利益规定的次序,服从于设想得非常精彩的结构。在这方面,他与另一类天才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瓦尔特·司各特精彩的历史小说中,与故事进展最无关的人物,到了某一时刻,通过情节脉络的线索,都来与结局紧密联系在一起。”

  “Evero!①”冈巴拉说道,他好象酒喝得越多,头脑越清醒。

  ①意大利文:确实如此!

  安德烈想把测试更向前推进一步,一时间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好感,开始攻击罗西尼在欧洲的声誉,批评意大利乐派。其实,这个乐派三十年来每天晚上都在欧洲一百家以上的戏院里获得成功。他的任务当然很艰巨,头几句话就在周围激起一片低沉的反对声。但是,不论经常打断他的话也好,高声叫嚷也好,皱眉头也好,怜悯的目光也好,什么也不能叫这个疯狂崇拜贝多芬的人住口。

  “请你们将我刚才提到的作曲家那些完美的作品与人们一般称之为意大利音乐的东西比较一下,”他说,“后者思想多么没有生气!风格多么疲塌!那些千篇一律的乐句结构,平庸的节奏,那些不论场合随便加上去的永远不变的装饰音,那些单调的Crescendo①,罗西尼把这些东西弄得时髦起来,如今成了任何乐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总而言之,这些黄鹂鸟的叫声构成了一种喋喋不休的、洒了香水的音乐,只是从歌手最容易或不容易演唱以及练声轻松上来说才有点长处。意大利乐派无视艺术的高尚使命。它不是将民众提高到自己的水平,而是将自己降低到民众的水平。只是因为接受了每一只手的选票,迎合了占大多数的庸才,它才赢得了流行。这种流行无非是十字街头耍魔术。总而言之,这种音乐在罗西尼的作品中得到了人格化,罗西尼的作品以及或多或少源出于他的大师们的作品,在我看来,最多可以在街头将民众聚集在柏柏尔人的管风琴周围,为意大利假面喜剧中驼背丑角的蹦蹦跳跳伴奏。我更喜爱法兰西音乐,这就不用多说了。当德意志音乐能唱时,德意志音乐万岁!……”他又低声加了一句。

  ①意大利文:用渐强奏出的经过句。

  这一番口头攻击是一个长篇论文的缩写。在这里,安德烈用一刻多钟的时间在最高级的玄学领域里,象梦游者在房顶上走动那样自由自在地扞卫自己的观点。这些微妙的见解使冈巴拉兴致大发。整个辩论,他没有漏掉一个字。安德烈刚刚露出放弃辩论的样子,他立刻发言。本来有好几位食客已准备离席,这时在所有的食客中则发生了一阵洗耳恭听的骚动。

  “您很激烈地攻击了意大利乐派,”冈巴拉接过话头,香槟葡萄酒使他显得生机勃勃,“我对此倒是无所谓。感谢上帝,我与这些曲调优美程度不同的贫乏东西无缘!但是,对于德意志和法兰西汲取了最早的经验教训的经典大地,一位上层社会人士表现得不大领情。当卡里西米①,卡瓦利②,斯卡拉蒂③,罗西④的作品在整个意大利演奏时,巴黎歌剧院的小提琴手还享受着戴手套拉小提琴的莫名其妙的特权呢!吕利⑤扩大了和声的王国,而且是第一个将不协和和声排列出来的人。他抵达法国时,只找到一个厨师和一个泥瓦匠,这两个人的嗓音和智慧足够演奏他的音乐。他把厨师培养成男高音,把泥瓦匠变成了歌唱性男低音。那时,在德国,除了巴赫以外,所有的人对音乐都一窍不通,但是,先生,”冈巴拉用谦逊的口气说道,好似一个人很怕自己的话语受到蔑视或恶意的对待,“您虽然年轻,却长时间地研究过这些艺术上的高级问题,否则,您是不会表达得如此清晰透彻的。”

  ①卡里西米(1605—1674),意大利作曲家,十七世纪意大利作曲家中为宣叙调的完美做出了最大贡献的人。

  ②卡瓦利(1602—1676),意大利作曲家。

  ③斯卡拉蒂(1660—1725),斯丹达尔在《罗西尼传》中称他为“现代音乐艺术的始祖”。

  ④姓罗西的音乐家有两个,一个叫米盖朗琪罗·罗西,一个叫弗朗西斯科·罗西,是一位教士,均生活在十七世纪,并为歌剧谱过曲。巴尔扎克指的可能是后者。

  ⑤吕利(1632—1687),原籍意大利的法国作曲家。

  这句话使听众的一部分微微一笑,他们对安德烈阐述的区别一点都没听懂。吉亚迪尼深信伯爵道出的只是一些互不连贯的句子,一面为那件他喜欢自认为同谋的神秘事情暗笑,一面轻轻推推他。

  “您刚才对我们说的全部话语中,在我看来,有许多是极有见地的,”冈巴拉继续说下去,“不过,请您注意!您的辩护词在鞭挞了意大利的感觉主义时,在我看来又倾向于德国的理想主义了,那并不是为害更小的异端。如果富有想象力和理智的人,象您这样,逃离这一阵营只是为了投入另一阵营,如果他们不善于在两个极端之间保持中立,我们就要永远受到那些诡辩家的嘲弄。他们否认进步,将人的天才比喻成这块桌布,桌布太短,盖不住吉亚迪尼先生的整个桌子,盖住这头,就露出了那头。”

  吉亚迪尼象挨了牛虻螫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是猛然一思考,他又恢复了晚宴东道主的尊严。他抬眼望天,再次推了伯爵一下。伯爵开始认为这位东道主比冈巴拉还要神经不正常了。这样严肃而崇敬地谈论艺术,使这位米兰人的兴致达到了最高点。他位于这两个狂人之间,一个是那样高尚,一个是那样庸俗,而且这两个人相互讥笑,逗大家开心,有一阵伯爵看见自己在高尚与滑稽模仿之间摇摆,这正是任何人类造物的两面。于是他打碎了将他带到这个烟熏火燎的低级饭馆的那条令人难以置信的过渡链条,自以为成了某种莫名其妙幻觉的玩物,将冈巴拉与吉亚迪尼只当作两件抽象的事物来看待了。

  这工夫,乐队指挥用最后一个插科打诨答复冈巴拉,食客们一面哄堂大笑,一面退席了。吉亚迪尼去准备咖啡,打算给客人中的精英喝。他的老婆撤走杯盘碗盏。伯爵坐在火炉旁边,在玛丽亚娜和冈巴拉之间,正好处于那狂人认为最合乎所愿的地位上:他的左边是感觉主义,右边是理想主义。

  冈巴拉第一次遇到一个没有对他嗤之以鼻的人,所以很快就脱离了泛泛而谈而谈到他自己,他的生平,他的研究和对音乐的革新,他自认为是音乐革新的弥赛亚。①“您直到现在丝毫没有侮辱我,请您听着!我想与您谈谈我的生平,并非为了显示坚韧不拔的毅力,这种毅力丝毫不来自我的内心,而是为了热情赞颂将这毅力注入我心田的那个人。您看上去心地善良而又虔诚。即使您一点不相信我的话,至少您会可怜我:怜悯属于人,而信仰来自上帝。”

  ①典出《新约》,指救世主耶稣。

  安德烈红了脸。他的一只脚正在椅子下面触着玛丽亚娜的脚。他把这只脚缩回来,一面倾听冈巴拉讲话,一面却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玛丽亚娜身上。

  “我出生在克雷莫纳一个乐器制造商的家庭,父亲也是相当好的演奏家,但更善于作曲,”音乐家接着说下去,“所以我得以很早就从物质与精神表现两方面熟悉了乐器制造的规律,作为一个好奇的孩子就能提出一些见解。成人以后这些见解便在头脑中再度出现。法国人将父亲和我赶出了家门①。战争害得我们倾家荡产。于是我从十岁起就开始了流浪生活,几乎所有头脑中转着艺术、科学或政治革新念头的人都注定要过这种生活。命运或他们的精神状态用布尔乔亚生活于其中的小框框一点也框不住他们,而是上天注定一般将他们带到他们应该受到教育的地点去。对音乐的狂热主宰着我,我从一个剧院到另一个剧院,足迹踏遍意大利,象人们在意大利生活那样,仅赖很少的东西为生。有时我在乐队里奏低音号,有时我在舞台上合唱队里唱歌,或者在舞台下跟置景工在一起。这样,我研究了音乐的各种效果,对乐器和人声进行探讨,琢磨这二者区别在何处,相谐在何处,听乐谱,应用我父亲教我的各种规则。我常常以修理、调试乐器为谋生手段到处旅行。那是在太阳永远放光,艺术无处不在,无论在哪里艺术家都没有钱的国度里度过的没有面包的生活,自罗马作为基督世界的女王已名存实亡以来就是如此。有时我受到热情接待,有时又因贫困而被驱逐。虽然如此,我丝毫没有失去勇气。我倾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那声音向我预告着光荣的未来!

  ①指一七九六年波拿巴大军入侵伦巴第。

  “我觉得音乐仍处在童年时期。这个见解,我一直保留至今。十七世纪以前音乐界留给我们的一切都向我证明,古代音乐家只知道旋律;他们对和声以及和声的无限源泉一无所知。音乐既是科学也是艺术。它扎根于物理与数学之中,这就使它成为一门科学;通过灵感,它又成为艺术,而灵感不知不觉地运用科学定理。通过它应用的物体本源,它与物理相关联:声音是空气的改变,空气由各种成分组成,这些成分在我们身上肯定会找到与其相对应、通过思想的力量有了共性并加以放大的相似成分。这样,在发声体中有多少音阶,空气大概就包含着多少持续长短不同的震动,而我们的耳朵听到的这些质点,一经音乐家调动,便按照我们的排列与一些意念相呼应。在我看来,声的本质与光的本质是相同的。声是另一种形式的光。声与光,二者均通过震动及于人身,人又在神经中枢中将这震动变成思想。与绘画一样,音乐运用一些具有从母体中分离出某种特性能力的物体以组成画面。在音乐中,乐器起着在绘画中运用色彩的作用。一个发声体产生的任何声音总是伴随着它的大三度音及其五度音,它影响置于悬挂的羊皮上的灰尘颗粒,于是按照不同的音量,在上面画出总是相同的对称结构图形。奏一个和声,这图形就是规则的;弹出不协和音,那图形便没有明确的形状。既然如此,所以我说音乐是在大自然的肺腑之中织成的一种艺术。音乐服从一些物理和数学的规律。对物理规律,人们认识得不多,对数学规律,人们认识得稍多一些。自从人们开始研究音乐与这些科学之间的关系以来,便创造了和声。在这方面,我们应该感谢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和罗西尼,这些美妙的天才自然比他们的先驱者创作出了更完美的音乐,他们的先驱者自然也是无可争议的天才。古老的大师是在歌唱,而没有拥有艺术与科学,艺术与科学高尚的结合才能使人将优美的旋律和强大的和声融为一体。既然数学规律的发现使之产生了上述四位伟大的音乐家,如果我们能找到物理规律,依照这些规律(请您牢记这一点),我们按照待寻求的比例,将散布在空气中的某种含醚的物质数量或大或小地集中起来,我们什么境界达不到呢?我们能够象得到光一样得到音乐,植物现象如此,动物现象亦复如此。您明白吗?这些新的规律会以新的力量武装作曲家,给他们提供比现有的乐器更高级的乐器,说不定还会向他们提供比如今制约音乐的和声更了不起的和声。如果每一个改变了的音都与一种强大的力相对应,就应该认识这个强大的力,以便按照其真正的规律将所有这些力组合在一起。

  “作曲家现在是在他们尚不了解的物体上创作。为什么金属乐器和木制乐器,巴松管和法国号,都运用同一物质,即组成空气的各种气体,而差异却那么大呢?其差异乃源于这些气体的某种分解,或者这些气体特有成分的某种感知,按照我们尚不了解的属性,这些成分折回时改变了。如果我们认识了这些属性,科学和艺术会大受裨益。开拓了科学的事物也会开拓艺术。对啦,这些发现,我预感到了,也做出来了。对,”冈巴拉兴奋起来,说道,“迄今为止,确切地说,人只是将因与果记录下来!如果参透了因,音乐就会变成最伟大的艺术。难道这不是最深入人心的艺术吗?您只看到了绘画向你展示的东西,您只听到了诗人向你道出的话语,而音乐会远远超过这些:难道它不赋予您的思想以形式,不唤起遥远的回忆?在一间大厅里有一千人,一个旋律从芭斯塔①的歌喉中飞出,其演唱与罗西尼写这个曲子时头脑中闪烁的思想相当符合,罗西尼的乐句传到这些人的心中,发挥成千百种不同的诗篇:在这个人面前,出现了梦寐以求的一个女子;在那个人面前,出现的是他曾经漫步过的那一处河岸,那拂地垂柳,荡漾的碧波以及在繁枝密叶的摇篮中舞之蹈之的希望,都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位女子忆起了某一妒火中烧的时刻使她饱受折磨的千百种情感;那位女子想到了心中尚未满足的愿望,用梦幻的绚丽色彩为自己描绘出理想的异性,她会委身于他,并品尝到罗马镶嵌画上抚摸着狮头、羊身、龙尾的吐火怪物的女人的新鲜快感;另一个女人想到,当天晚上她的某种欲望将会变成现实,提前投入了肉欲的激流,已接收到跃上她火热胸脯的冲击波。只有音乐具有使我们重新回到自己心中的巨大力量,而其他艺术赋子我们的是有限的快乐。

  ①芭斯塔(1797—1865),意大利女歌唱家。

  “您看,我走了题了。总之,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那时还非常模糊,因为一个发明家开始时只是依稀望见一种晨曦般的东西。那时,我背着这些放在褡裢深处的自命不凡的想法,这使我常常将干面包浸在泉水里吃下去也快快活活的。我用功,我作曲,在任何一种乐器上演奏了这些曲调以后,我再度出发,足迹踏遍意大利。

  “最后,到了二十二岁上,我来到威尼斯居住。在那里,我第一次尝到平静是什么滋味,而且处于还可以忍受的境况之中。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位年老的威尼斯贵族,我的想法得到他的欢心。他鼓励我进行研究,并使我受雇于费尼斯剧院。物价便宜,房租不贵。我在卡佩洛公馆中占一套住宅。一天晚上,那大名鼎鼎的比昂卡就是从这座公馆中出走并成了托斯卡讷大公夫人的。①我设想着我那不为人知的荣光也将从这里开始,到了某一天也达到顶峰。我白天工作,晚上在剧院度过。发生了一件倒霉事。一部歌剧,我在其总谱中试用了我的音乐,结果演出遭到惨败。这部歌剧叫《殉道者》,我的音乐,人家一点也不懂。您给意大利人演奏贝多芬试试,他们也是不懂!每种乐器发出不周的旋律,这不同的旋律应该在一个庞大的整体之中相互联系起来,对于这种效果,没有一个人有那分耐心去等待。我对歌剧《殉道者》本来抱着一些希望,因为我们这些蓝色希望女神的情侣,总是指望成功!人们自认为注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时,很难不许他们预感到这些东西。一个斗也总有缝,光线会从那里透进来。

  ①比昂卡·卡佩洛(1548—1587),威尼斯贵族女子,以美貌和聪慧著称。十五岁时与一银行小职员私奔,后成为托斯卡讷大公弗朗西斯科·德·梅迪契的妻子。在史学家眼中她是个野心勃勃的女冒险家,巴尔扎克却将她视为理想女性的典型。

  “我妻子的家也在这幢房屋里,玛丽亚娜常常从她的窗户那里向我微笑。希望玛丽亚娜会同意嫁给我,对我努力工作也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衡量一下我掉进的深渊有多深,我便陷入无边的哀愁之中,因为我清楚地预见到要过贫穷的生活,要不断地搏斗,爱情大概要断送在这里面。玛丽亚娜简直象神灵:她越过了一切困难。给我厄运的开端抹上了一丝金光的那少许幸福,我就用不着说给您听了。一败涂地把我吓坏了,我认为意大利人理解力太差,而且在老一套的小调中昏昏欲睡,对接受我潜心思考的革新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于是我想到德国。我从匈牙利到了德国,在这个国家旅行时,我倾听千百种自然的嗓音,我极力借助于我制作或改造的乐器重现这些优美的和声,我制造或改造乐器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作这些试验,要花费大量金钱,很快就把我们的积蓄吸干了。但是,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我在德国受到赏识。我一生中从未体验过比那个时代更壮丽的事情。我在玛丽亚娜身边心潮激荡,那时她的美貌光艳照人,灿若天仙。我无法将任何事物与这种感觉相比。还用说吗?我那时很幸福。在那些感情脆弱的时刻,我不只一次让我的激情道出大地上和谐的语言。有时我将这些旋律中的一部分写成乐曲,与一些几何图形十分相似,在您生活的社会里,人们是很喜欢的。我刚刚有了一些成就,就撞上了同行们制造的许许多多无法克服的障碍,这些人全都心术不正或者满脑子愚蠢念头。我早就听人谈起过法兰西,说在这个国家里,革新创造受到欢迎,我就想到法国来。我的妻子弄到了一些钱,我们来到巴黎。直到那时为止,人们还从未对我嗤之以鼻。但是,在这个可怜的城市里,我必须忍受这种新型的酷刑,而且很快,贫困又将其令人心神不安的焦虑加于其上。我们不得不住在臭气冲天的这个区里,只靠玛丽亚娜一个人干活勉强度日已有数月之久。玛丽亚娜为那些不幸的妓女作针线,这些不幸的妓女把这条街变成了她们的画廊。玛丽亚娜斩钉截铁地说她在这些可怜的女人中遇到的是尊敬和慷慨相助。本来我认为这些品质应该是具有纯洁高尚品德的人发生的影响,想不到恶行本身却不得不遵守这些高尚的品德了。”

  “不要失望,”安德烈对他说,“说不定您受的磨难已经到头了。我要努力与您一起将您的研究公诸于世,在此之前,请允许一位同乡、一个象您一样的艺术家为您的曲谱必然获得的成功提前付上一点钱。”

  “凡属物质生活的事都归我的妻子管,”冈巴拉回答道,“我们是否能够从您这位看上去对女性十分殷勤的人手上接受什么而不脸红,将由她来决定。我已经很久没有任凭自己推心置腹长篇大论了,现在请您允许我告辞。我感到一个旋律在催促我,它在我面前走过,手舞足蹈,裸着身子,浑身战栗,有如一个美丽的姑娘要求她的情人将他藏起的衣服还给她。再见吧,我必须去给一位情妇穿上衣服,我叫我妻子陪您。”

  他象一个责备自己浪费了宝贵光阴的人一样溜走了。尴尬的玛丽亚娜想随他而去,安德烈不敢挽留她。倒是吉亚迪尼来救了他们二人的驾。

  “太太,”他说,“您已经听到了。您丈夫给您留下不只一件事要与伯爵大人处理。”

  玛丽亚娜重新坐下,但没有向安德烈抬起眼睛。安德烈犹犹豫豫,不敢对她讲话。

  “冈巴拉先生的信任难道不能给我带来他妻子的信任吗?”安德烈激动地说道,“美丽的玛丽亚娜会拒绝让我了解一下她的生活历程吗?”

  “我的生活,”玛丽亚娜回答道,“我的生活就是常春藤的生活。如果您希望了解的是我内心情感的历程,那务必请相信,我既不骄傲也不谦虚,在您听了刚才的叙述之后,我是不会再要自己来叙述这内心情感的历程的。”

  “那我该问谁呢?”伯爵大叫道,心中的激情已经将一切机智灵活扼杀净尽。

  “问您自己呀!”玛丽亚娜针锋相对地说道,“或者您已经理解了我,或者您永远也不会理解我。自问一下,试试看。”

  “我同意,但是您一定要听我说。我已经握住您的这只手,只要我的叙述是如实的,您就要一直将这只手留在我的手中。”

  “我洗耳恭听,”玛丽亚娜道。

  “一个女人的生活从她第一次爱情开始,”安德烈说,“我亲爱的玛丽亚娜只是从她第一次看见波洛·冈巴拉的那一天才开始生活。她那时需要尝尝深深动情的滋味,尤其需要一个有意义的弱者要去保护,要去支持。她拥有的女性优美机体可能比呼唤爱情更强烈地呼唤着母爱。玛丽亚娜,您叹气了吗?我触到了您心上最痛的一个伤口。为一个迷失方向的聪明人充当保护人,扮演这个角色,对于那么年轻的您,是要扮演的一个美妙角色。您心里想:‘波洛将是我的天才,我将是他的理智,我们两人会结成一个人们称之为天使的几乎神圣超凡的人,这个美妙的造物既能享受,又能理解,而理智又不扼杀爱情。’后来,在第一次青春冲动中,您听到了诗人希望重现的大自然的千百种声音。当波洛在您面前展示这些诗情画意的珍宝并在优美而又以音乐为边框的语言中寻求表现这些诗情画意的珍宝时,热情攫住了您的心。您非常崇拜他,梦呓般的激情将他带到距您很遥远的地方,因为您愿意相信这迷失了方向的全部精力最终都会回到爱情上来。对于因某一个念头而堕入爱情的头脑,这念头会起什么样暴虐制约的作用,您一无所知。在认识您以前,冈巴拉早已将身心交给了一个傲慢而又报复心很重的情妇,您与她争夺冈巴拉,徒劳无益,直至今日。只有一刹那,您依稀望见了幸福。那就是波洛从他的念头不断翱翔的高空中跌下来之后,忽然为现实生活如此甜蜜而大吃一惊。那时您得以相信他的荒唐念头会在爱情的双臂中安睡。但是,不久,音乐再次逮住了它的捕获物。突然将您送到双方分享激情的甜美之中的,无非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海市蜃楼。现在,海市蜃楼消逝了,您踏上的孤寂道路更加单调,忧郁,更加崎岖。

  “从您丈夫刚才对我们的叙述中,从您的面貌与他的面貌二者的鲜明对比中,我隐约看到您生活的隐忧,这不般配的结合中痛苦的谜,您从这结合中得到的是痛苦的遭遇。虽然您的行为一直富有英雄气概,虽然您的毅力在履行您那艰苦的义务中从未有一次松懈,但是,在您孤寂长夜的静穆中,可能此刻鼓起您胸脯的这颗跳动着的心,不止一次叹息过!对您最残忍的折磨,便是您丈夫的伟大本身。如果他不那么高尚,不那么纯洁,您说不定就可以抛弃他了。但是,他的高尚品德支撑着您的高尚品德。在您的英雄气概与他的英雄气概之中,您心里琢磨着哪一个先垮下去。您追求的是您的使命的真正伟大,正象波洛追求他的幻想一样。如果是对义务的爱支持了您,引导了您,说不定您会觉得更容易取得胜利;那样的话,您只消扼杀您的情感,将您的生命移到抽象的世界里就行了,宗教会解决其余的一切,您就可以在某种意念中生活,就象那些圣洁的女子在祭坛脚下扼杀了一切天生的本能一样。但是散布在您的波洛整个人身上的魅力,他的高尚精神,他难得却又感人的柔情表示,却不断将您推出这个理想的世界之外,妇德希望把您留在这个理想世界之内,与爱情这个幽灵的不断搏斗使您精疲力竭,这一切又在您身上鼓起力量。您还一点都不怀疑!一线希望之光就会将您卷走,去追求您那甜蜜的幻想。这么多年的失望终于使您失去了耐心,即使是一个天使,也早已失去了这分耐心。事到如今,如此长期维系的外表已经是一个影子,而不是一个实体。在这个世界上,使天才中毒如此之深的荒唐念头,大概是无可救药的。您为这个想法所震动,想到了自己的整个青春,不说是失去了,至少也是牺牲了。于是您辛酸地承认上天犯了错误,当您呼唤一个配偶时,它却给了您一位父亲。您曾扪心自问,这个人一心献身科学,您把整个身心留给他,这样是不是已经超出了妻子的义务。玛丽亚娜,把您的手留给我,我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您曾经向您的四周观望。但那时您是在巴黎,而不是在意大利,在意大利人们是那样懂得爱……”

  “啊!让我来结束这段叙述吧!”玛丽亚娜大叫起来,“我更愿意亲自道出这些事情。我会坦率直言。我现在感到这是与我最好的朋友谈话。是的,当您刚才向我解释得那么清楚明白的那一切发生时,我是在巴黎。但是当我看见了您,我就得了救,因为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遇到自童年以来便梦寐以求的爱情。我的衣着和住所使我避开了象您这样的男子的目光。有几个年轻人,他们的处境不容许他们侮辱我,但是他们轻佻地对待我,使我觉得他们更卑鄙:有的嘲笑我的丈夫,说他是个滑稽可笑的老头;有的极力讨得他的欢心,以便有朝一日背叛他。所有的人都说要把我与他分开,没有一颗心理解我对那个心灵,那个朋友,那个兄弟的崇拜,正因为他心比天高,才与我们距离遥远。我愿意永远为他效劳。只有您一个人理解了是什么将我与他联结在一起,是不是?告诉我,您对我的波洛产生了诚挚的关切,而且没有不可告人的思想……”

  “我接受这些赞美,”安德烈打断了玛丽亚娜的话,“但是,请不要继续说下去,不要迫使我说与您相反的话。玛丽亚娜,我爱您,就象在您我所诞生的那个美丽的国度里人们相爱一样。我全心全意地热烈地爱着您。但是,在将这爱情奉献给您之前,我愿意使我自己配得上您的爱。我要做最后的努力,以便将您自童年以来就爱着的人、您会永远爱的人归还给你。在您等待成功或失败的时间里,请不要脸红地接受我愿送给你们两人的富裕生活。明天我们一起去为他挑选一处住宅。您是否相当尊敬我,足以允许我与您一起履行您的监护职能呢?”

  玛丽亚娜对这样的慷慨大度大吃一惊,向伯爵伸出了手。伯爵极力摆脱吉亚迪尼先生及其老婆的客套走了出去。

  第二天,吉亚迪尼将伯爵带进夫妇二人的套房。虽然玛丽亚娜对自己情侣的高尚情操已经完全理解,因为有的心灵一点就通,但是她非常善于料理家务,在这样寒酸的房间里接待这样一位大老爷,不能不流露出她内心的窘迫。房间里一切都干干净净。她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掸去那些稀奇古怪的家具上的灰尘。她的家具都是吉亚迪尼的作品。他利用自己的空闲时间,拿冈巴拉丢弃不用的乐器废料打成了这些家具。安德烈从未见过这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为了保持自己严肃得体,他不再望那张滑稽可笑的床。那是心灵手巧的厨师从一个破旧的羽管键琴琴箱里开出来的。他将目光转向玛丽亚娜的床。那是很窄的一张小床,唯一的床垫上盖着一块白色平纹细布,这景象使他产生了既悲哀又甜蜜的想法。他想谈谈自己的打算和上午的安排,但是冈巴拉觉得终于遇上了一个自告奋勇的听众,热情大发,抓住伯爵,硬逼着他听自己为巴黎所写的歌剧。

  “先生,”冈巴拉说,“首先请允许我用两句话告诉您这部歌剧的主题。这里,得到音乐感受的人不会在自己内心将这些感受展开,就象宗教教导我们通过祈祷将圣经展开一样。所以很难叫他们明白在大自然中有永恒的音乐,甜蜜的旋律,完美的和声,只是被独立于上天意旨之外的演变所扰乱,正象人的意志扰乱激情一样。因此,我必须找到一个能装得下因与果的巨大框架,因为我创作的乐曲,其目的是描绘从最高点望上去的各民族的生活。我的歌剧的libretto①是我自己写的,因为一个诗人永远也展开不了这剧本的主题。这部歌剧囊括了穆罕默德的一生。古代萨比教派的魔法和犹太宗教的东方诗意都概括在这样一个人物身上,产生了最伟大的一部人类诗篇,那就是阿拉伯人的统治。自然,穆罕默德从犹太人那里借来了绝对君权统治的思想,从游牧部落或萨比宗教那里借来了渐进论,这渐进论后来创建了哈里发②的光辉王国。穆罕默德的出身已经注定了他的命运,他的父亲是个异教徒,他的母亲是个犹太人。啊,亲爱的伯爵,要当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必须是一个伟大的学者。没有渊博的学识,在音乐中就丝毫不会有地方色彩,也丝毫不会有思想。为歌唱而歌唱的作曲家是一个工匠而不是艺术家。这部了不起的歌剧,继承发展了我早已开始的伟大作品。我的第一部歌剧叫《殉道者》。我还应当将《解放了的耶路撒冷》创作成第三部歌剧。您一定会抓住这三重结构的美及其各不相同的源泉:《殉道者》,《穆罕默德》,《耶路撒冷》!西方的上帝,东方的上帝以及他们之间围绕着一座坟墓进行的宗教之争。不过,咱们不谈我那永远逝去的光荣了!看,这是我创作的这种歌剧的简介。”

  ①意大利文:剧本,脚本。

  ②哈里发,指穆罕默德的继承者,伊斯兰国家的领袖。

  “第一幕,”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说的是穆罕默德被他叔父安置在富有的寡妇卡迪日家当经纪人。他堕入了情网,又野心勃勃。他被赶出麦加,逃到麦地那,以他逃跑的日子作为他的教历纪元(希吉来历纪元)①。第二幕表现穆罕默德是个先知以及他怎样建立了尚武的宗教。第三幕表现的是穆罕默德厌倦了一切,过完了一辈子,盗得他死亡的秘密以便成为一个上帝,这是人类豪情的最后努力。我怎样通过音响来表现这个伟大的事实,您马上就可以作出评判。这个伟大的事实,诗歌通过字句只能很不完美地表现出来。”

  ①公元六二二年为其元年。

  “凡是歌剧,”他说,“都以一个低音为基础,就象以肥沃的土地为基础一样。穆罕默德应该有雄浑的低音,他的第一个妻子必须有次女低音嗓子。卡迪日已老了,二十岁。注意,这是序曲!它以一个andante①(三拍)开始(C小调)。这个雄心勃勃的人爱情得不到满足的那种忧郁,您听见了吗?透过他的叹息,通过过渡到关系调(降E,快板,四拍),响彻狂乱情侣的呼喊、他的狂怒和几个战争旋律,哈里发强有力的战刀已经开始在他眼中闪闪发光。唯一的女人的美貌使他感到爱的多元性,在《唐璜》中,这一点给我们留下极深的印象。听到这些旋律时,难道您没有隐约见到穆罕默德的天堂吗?这里(降A大调,八分之六拍),如歌的曲调,足以使对音乐最冥顽不化的心灵焕发起来:卡迪日明白了穆罕默德的心!卡迪日向民众宣布先知与天使加百列的会见(雄伟地,持续地,F小调)。法官,教士,政权与宗教感到受了革新者的攻击,就象苏格拉底和耶稣基督攻击垂死的或陈旧的政权和宗教一样,政权和宗教追捕穆罕默德,并将他赶出麦加(C小调密接和应)。我那美丽的属音来到(5,四拍):阿拉伯倾听自己的先知,骑兵来到(G大调,降E,降B,G小调!总是四拍)。人群如雪崩一般,人数越来越多!假先知开始对群众说出他即将对世界说的话(5,5)。他许诺要对阿拉伯人进行统一的统治,人们以为他得到神示,相信了他的话。用渐强奏出的经过句开始(通过同一个属音)。这是几种军号(C大调),铜管紧贴在和声上,突出起来,显示出来,以表示最初的胜利。麦地那被先知征服,人们向麦加进军。(C大调轰鸣)。乐队的强大力量熊熊烈火般扩展开来,所有的乐器都加入,这是和声的激流。突然,乐队的全奏被一个优美的旋律(一个小三度)所打断。要听忠贞不渝的爱情那最后的歌唱性旋律吗?支持了伟人的女子自他隐瞒了自己的失望而死去,她在他获得胜利之中死去。在这个伟人心中,爱已经变得极为博大,不会停留在一个女人身上。她崇拜他,甘愿为那最终将她杀死的伟大光荣而献身!多么火热的爱情!这是荒漠侵入世界(C大调重新开始)。乐队的力量卷土重来,并概括在消逝下去的作为根音的低声部可怕的第五部分之中。穆罕默德心情烦闷,他耗尽了一切!现在他希望作为上帝死亡!阿拉伯崇拜他并祈祷,于是我们在幕落时重又堕入我的第一个忧郁主题(用C小调)。

  ①意大利文:行板。

  “在这段生动、对比强烈、奇异、忧郁而又一直气魄很大的音乐中,”冈巴拉停止了演奏,向伯爵转过身来说道,“难道您没有找到对一个人一生的表现么?这个人是个疯狂享乐的癫痫患者,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将自己的每一个缺点都变成了自己爬上荣誉阶梯的一个台阶,将自己的错误和不幸变成胜利。这个序曲是歌剧的样本。他对贪婪而又爱上了他的民众的诱惑,从这个序曲中难道你没有产生一个概念吗?”

  大师的面部表情开始时是平静而又严肃的,安德烈极力在这张面孔上猜测出他用受到神灵启示的声音表达出来的思想,杂乱无章的音符使人无法看清这些想法。大师的面部逐步活起来,最后有了狂热的表情,对玛丽亚娜及厨师均产生了影响。玛丽亚娜为一些音乐片断所深深触动,她从中辨认出自己的处境,未能在安德烈面前掩饰住自己的眼神。冈巴拉抹抹前额,用力将目光投向天花板,以致他似乎刺破了天花板,升到了七重天上。

  “您已经到了列柱,”他说,“现在我们走进宫殿。歌剧开始。第一幕。穆罕默德单独在台前,开始一个曲调(无升降记号的4,四拍),被牵骆驼的人的合唱打断。这些人位于舞台深处,一口井旁(在节奏上,他们形成对比。十二分之八拍)。多么庄严雄伟的痛苦!最没有头脑的女人也会为之所动。即使她们铁石心肠,这痛苦也会叫她们肝肠寸断。这难道不是受压抑的天才写出的旋律?”

  冈巴拉把自己的嗓门收缩得那么厉害,以致从嗓眼里只发出压低的声音,与嗓音嘶哑的看家狗发出的声音相当近似。

  这真叫安德烈大吃一惊,玛丽亚娜倒是司空见惯。作曲家的唇边冒着白沫,叫安德烈浑身打颤。

  “他的妻子来了(A小调)。多么精彩的二重唱!在这个片断里,我表现穆罕默德怎样意志坚强,他的妻子怎样聪明伶俐。卡迪日宣布穆罕默德的妻子将献身于一项事业,这事业将会夺走她那年轻丈夫对她的爱情。穆罕默德想征服世界,她的妻子猜透了这一点,她协助了他,说服麦加民众相信她丈夫癫痫发作是他与天使交往的结果。穆罕默德首批弟子的合唱,他们来向他许诺给他支持(升C小调,sottovoce①)。穆罕默德出去找天使加百列(F大调宣叙调)。他的妻子为合唱鼓劲。(合唱队的伴唱切断曲调。阵阵歌声加强卡迪日那宽广而雄壮的歌唱。A大调)阿卜杜拉,阿伊莎的父亲,与阿伊莎向前,从合唱队中突出出来(通过压住其余声音的乐句,这些乐句又以对位形式与其余声音相结合来加强卡迪日的曲调。)这阿伊莎是穆罕默德找到的唯一的处女,因此,先知将阿卜杜拉的名字改为阿卜·伯克尔(处女之父)。哈芙莎(穆罕默德应该占有的另一个姑娘)之父奥马尔效法阿卜·伯克尔的榜样,与他的女儿一起出来与上述三人组成五重唱。处女阿伊莎是第一女高音,哈芙莎是第二女高音,阿卜·伯克尔是歌唱性男低音,奥马尔是男中音。穆罕默德得到神示重新出现。他唱出第一支显示歌唱家才能的辉煌的曲调,开始了终曲(E小调),他向他的首批信徒许诺,要建立一个世界王国。先知瞥见了两位少女,用一段柔和的过渡(从B大调到G大调),向两位少女道出爱慕的话语。穆罕默德的表兄阿里和穆罕默德最大的将领哈里德(两个男高音)来到并宣布对他进行迫害:法官,士兵,显贵们将先知驱逐(宣叙调)。穆罕默德祈求(C调),大喊大叫,说天使加百列与他同在,并且指着一只鸽子。那鸽子飞走了。信徒合唱队转调(B大调)以虔诚的语气相答。士兵、法官和显贵们来到(tempodimarcia②,B大调四拍)。两个合唱队之间展开争斗(E大调密接和应)。穆罕默德(通过连续下降的减七度音程)向这狂风暴雨让步,逃走。终曲阴暗而激烈的色彩通过三个女子向穆罕默德预示他会得到胜利的旋律而得到缓和。这预言的语句在第三幕,穆罕默德尝到自己荣誉甘甜那一场,将进一步得到发挥。”

  ①意大利文,低声。

  ②意大利文:进行曲速度。

  这时,泪水涌上冈巴拉的眼睛。他心情激动了好一会,然后高叫道:“第二幕!这时已经创立了宗教。阿拉伯人守护着他们先知的帐篷,先知在向上帝求教(A小调合唱)。穆罕默德出现(祈祷,F调)。在这首歌里,我可能将旋律性的极限后移了。镶嵌在这首歌下面的,是多么光辉灿烂而又雄壮宏伟的和声!这一伟大的人类运动创造了一种音乐,一种建筑艺术,一种诗歌,一种服装以及某些风俗习惯,难道不应该将其美妙之处表现出来么?您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您漫步在格拉纳达摩尔君王夏宫的回廊下,在阿尔汉布拉阿拉伯亲王王府雕花的圆顶下!曲调的装饰音描绘出摩尔优美的建筑艺术和这种既风流又尚武的宗教的诗情画意。这种风流与尚武和基督教徒那种既风流又尚武的骑士精神当是截然相反的。几种铜管乐器在乐队中苏醒过来并宣告最初的胜利(通过断断续续的节奏)。阿拉伯人对先知顶礼膜拜(降E大调)。哈里德、阿姆鲁和阿里以进行曲速度来到。伊斯兰教教徒大军占领了城市,制服了三个阿拉伯半岛!多么华丽的宣叙调!穆罕默德将自己的姑娘送给他的大将们作为赏赐。(“这里”,他可怜巴巴地说道,“有一段其丑无比的芭蕾打断了最美的一部音乐作品的连贯性!”)但是穆罕默德(B小调)以其伟大的预言突出了歌剧。在那位可怜的德·伏尔泰先生笔下,这伟大的预言是以下面这句诗开始的:

  阿拉伯半岛的时代终于来临①

  ①引自伏尔泰所写的五幕悲剧《宗教狂热或先知穆罕默德》,一七四一年四月在里尔上演。

  “预言被节节胜利的阿拉伯人的合唱所打断(快速的十二分之八拍)。号角和铜管与成群结队而来的部落一起重新出现。普天同庆:各声部先后加入。穆罕默德宣布他实行一夫多妻制。在这一片华彩之中,多次服侍过穆罕默德的那个女子通过一个精彩的曲调(B大调)离队而出。‘那么,我呢?’她说,‘难道不再爱我了么?’

  “‘我们应该分开。你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先知。我可以有奴隶,但是再也没有任何可以与我平起平坐的人!’

  “请听听这段二重唱(升G小调)。多么令人心碎!这个女人明白,她用自己的双手筑起了这一荣誉,她很爱穆罕默德,甘愿为他的荣誉牺牲自己,她象崇拜上帝一样崇拜他,不对他评头品足,而且从不叫苦。可怜的女人,第一个上当受骗的人,也是第一个受害者!在合唱队欢呼歌唱的背景上,用那样深的棕色调绣出的这一痛苦,与穆罕默德象抛弃一件无用的工具一样抛弃自己的妻子,同时流露出他永远不会将她遗忘的口气结合在一起,对终曲(B大调)是怎样的题材!欢呼胜利的灯彩,快乐而清脆的歌声如焰火一般,将阿伊莎和哈芙莎两个年轻的声音(第一和第二女高音)抛撒出来,阿里及其妻子,奥马尔和阿卜·伯克尔在帮衬!哭吧,快乐吧!胜利和泪水!这就是生活!”

  玛丽亚娜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安德烈激动得眼眶微微湿润。那不勒斯厨师也受到冈巴拉激动嗓音所表达的思想的震动,与他们一起激动起来。音乐家回过头来,见到这一群人,微微一笑。

  “你们终于理解我了!”他大叫起来。

  哪一位凯旋而归的勇士,在光荣的紫光中,在全体人民的欢呼声中隆重地被送到卡皮托利奥山丘上的朱庇特神殿前,感到桂冠戴在自己头上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表情!音乐家的面庞象殉道的圣徒一般熠熠生辉。没有一个人来驱散这一错觉。一丝可怕的微笑掠过玛丽亚娜的双唇。伯爵被这幼稚的狂热吓坏了。

  “第三幕!”得意忘形的作曲家又坐在钢琴旁,说道,“(小行板独唱)穆罕默德在后宫女子的簇拥下闷闷不乐。天堂仙女的四重唱(A大调)。多么华丽!多么美妙的幸福黄莺之歌!转调(升F小调)。主题重新出现(从属音3开始,然后以A大调继续)。感官享乐聚集起来,突出起来,以便与第一幕那黯淡的终曲形成对照。舞蹈过后,穆罕默德站起,唱了一个显示歌唱家才能的曲调(F小调),对第一个妻子那忠贞不贰的爱情表示怀念,承认自己败在一夫多妻制之下。音乐家从未处理过这样的题材。乐队及女子合唱表现出美女的快乐,而穆罕默德回到歌剧开始时的忧郁悲伤中去。贝多芬在哪里?”冈巴拉大嚷大叫起来,“好叫我这整部歌剧天才的反复能为人理解!一切均以低音为基础!贝多芬的C调交响乐也并非异样结构。但是他的富有英雄气概的乐章仅仅是在器乐上,而我的富有英雄气概的乐章有人类最美妙歌喉的六重唱以及守护着圣殿大门的信徒合唱队作为支撑。我拥有旋律性及和声的全部财富,一个乐队和各个声部!您听到富有或贫困的各种人、各种命运的表现了吗?斗争,胜利和烦闷!阿里来了,可兰经在各方面获得胜利(D小调二重唱)。穆罕默德向他的两个岳父谈出心里话,他对一切都厌倦了,他想放弃权利,无声无息地死去以巩固他的事业。精彩的六重唱(降B大调)。他向人们告别(不加升降记号的F调独唱)。他的两位岳父已被立为他的代理人(哈里发),向民众发出呼唤。胜利大进军。阿拉伯人跪在圣殿(kasba)前总祈祷,一只鸽子从圣殿中飞出(同一调式)。六十个人声的祈祷,由女子指挥(降B调),结束了这部表现了各民族生活和人的生命的伟大作品。你们领略了人与神的各种激情。”

  安德烈呆若木鸡般地凝望着冈巴拉。这个人表现了穆罕默德妻子的情感,却辨不明玛丽亚娜的情感,真是极具讽刺意味。虽然开始时安德烈为此而震动,但是丈夫的走火入魔却被作曲家的走火入魔遮掩住了。在刺耳的震耳欲聋的不和谐音的堆砌中,连具有诗意或音乐思想的外表也没有:和声的原则,作曲的最起码规则与这部不成形的创作格格不入。取代冈巴拉所指出的连贯乐音的,是在他手指之下产生的一连串五度音程,七度音程,八度音程,大三度,以及从四度不经过六度就跨入低音,任意抛出的不和谐音的大杂烩,似乎将它们组合起来为的就是刺激最不敏感的耳朵。很难将这种莫名其妙的演奏表达出来,要描写这种简直不可能有的音乐,必须创造新的词汇才行。这个正直人的走火入魔触动了安德烈,使他心里很难过。他满面绯红,偷偷地望着玛丽亚娜。玛丽亚娜面色苍白,双眼低垂,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在音符的嘈杂声中,冈巴拉不时发出感叹,流露出他内心的沉醉:他得意得如醉如痴,他向钢琴微笑,愤怒地望着它,向它伸舌头,都是得到神示的人的表情。总而言之,他显出完全为充满头脑的诗意所陶醉的样子,他想表现这种诗意却是白费力气。显然,他手指之下吼叫出来的莫名其妙的不和谐音符,在他的耳鼓中却象仙乐一般回响。如果是一个聋子,看见他那向着另一个世界大张着的蓝眼睛流露出的充满灵感的眼神,给他的双颊染上颜色的玫瑰色光辉,尤其是心醉神迷在他那如此高贵而又骄傲的五官上撒播的神圣的平静,这个聋子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观看哪一位伟大艺术家的即兴演奏!演奏这疯狂的音乐,必须有极为娴熟的技巧才能习惯于这样的指法,这种幻觉也就更其自然了。冈巴拉在这上面大概已经花了数年工夫。他不光是两手忙活,琴键的复杂性还迫使他的整个身体不断晃动。在他使用这忘恩负义的乐器向他提供的各种微弱手段极力演奏渐强经过句时,脸上淌下了汗水:他跺脚,喘气,叫喊。他的手指从灵活上说可与蛇的双重舌头媲美。最后,钢琴大叫一声,他身体向后一仰,头垂在靠背椅的椅背上。

  “凭巴克科斯①起誓,我完全给震昏了,”伯爵走出去时,大叫道,“一个孩子在键盘上跳舞,也会奏出比这悦耳的音乐来!”

  ①巴克科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即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

  “肯定地,”吉亚迪尼道,“有这个魔鬼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表现出的这么些技巧,瞎猫碰死耗子也能碰上两个音符搞出个和谐音来!”

  “持续不断地听这样可怕的不和谐音,玛丽亚娜那令人赞叹的端正的五官怎么能够一点不变样呢?”伯爵自问道,“玛丽亚娜有变丑的危险。”

  “老爷,必须救她脱离这个险境,”吉亚迪尼高叫道。

  “是,”安德烈道,“我想到了这一层。不过,要弄清楚是否我的计划没有建筑在错误的基础上,我需要用实地体验来支持我的怀疑。我要再来一次,看看他发明的乐器。明天,晚饭以后,我们搞个斋日后的半夜餐,我会亲自送来所需的酒和甜食。”

  厨师鞠了一躬。伯爵用第二天的时间叫人收拾他给可怜的艺术家夫妇准备的住宅。晚上,安德烈来了,而且看到玛丽亚娜和厨师已经按照他的指示装模作样地摆上了他送来的酒和点心。冈巴拉得意洋洋地将他的小鼓给安德烈看。小鼓上有一些颗粒,借助这些颗粒他对乐器发出的不同音色进行鉴定。

  “您看见了吗,”他对伯爵说道,“我用什么简单办法就能证明一个伟大的命题。声学就这样向我揭示声音对于它接触的每一个物体产生的相似作用。一切和声均从一个共同的中心发出,并在它们之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或者更正确地说,和声就象光线一样是一个整体,我们的艺术象透镜分解光一样将它分解了。”

  然后他介绍按照他的规则造的一些乐器,一面对他在乐器结构上引进的变化加以解释。最后他不无夸张地宣布,这段开场白至多不过能满足眼睛的好奇,他要叫人听一件乐器的演奏来结束这段开场白。这件乐器可以代替整整一个乐队,他为之命名为“泛谐音琴”。

  “如果这就是那个罩子里的、每次您搞那玩意儿都给我们招来邻居叫苦不迭的那件乐器,”吉亚迪尼说道,“您不用弹奏多大一会,警察局长就会前来。您想到这一点了吗?”

  “如果这个可怜的疯子呆在这里,”冈巴拉俯耳对伯爵说道,“我肯定没办法弹。”

  伯爵对厨师说,如果他愿意到外面去望风,防止巡逻队或邻居干涉,一定会得到酬劳,这样就可将厨师支走。厨师刚才卖力气地给冈巴拉斟酒,这时也同意了。作曲家虽然没有喝醉,但是处于全部智力都过度兴奋、一间卧室的四壁变得熠熠生辉、阁楼再也没有房顶、心灵在精神世界中翱翔的状态中。玛丽亚娜颇费力气地揭开一件乐器的盖子。这乐器与一架三角钢琴一般大,但是高处还多一个琴壳。除了这琴壳及其共鸣板以外,这件稀奇古怪的乐器还具有某些管乐器的喇叭口和基些管道的尖嘴。

  “请您给我奏一下作为您那部歌剧结尾的那段祈祷,您说那是很美的,”伯爵说道。

  令玛丽亚娜和安德烈大吃一惊的是,冈巴拉一开始就奏出了显示一位大师技巧的数个谐音。继大吃一惊而来的,首先是夹杂着出乎意料的赞美,然后是彻底的心醉神迷。他们是那样沉醉,完全忘记了身在何方,忘记了这个人。各种管乐器的声音使人忆起管风琴并与弦乐器和谐的丰富表现力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冈巴拉这件乐器产生的乐队效果不如上述管乐器的声音那样辉煌壮丽,但是,这架奇异的机器还处于不完善状态,限制了作曲家的发挥,于是作曲家的思想显得更伟大了。艺术作品的完美常常妨碍心灵将艺术作品放大。在通过思想将作品完成而不是现成接受的人的法庭上,在草图与完成的画幅进行的诉讼中,这难道不是草图打赢的官司么?伯爵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纯正、最甘美的音乐,有如祭坛上方缭绕的香烟,在冈巴拉的手指下升起。作曲家的嗓音再度变得充满青春的活力。他的嗓音不但不损害这丰富的旋律,反而对这旋律作出了解释,加强了这旋律,引导着这旋律,就象安德里欧①那样精明强干的读者发出的无重音而又颤抖的嗓音一样,展开高乃依或拉辛美妙的一幕的意义,又加上了亲切的诗意。这与天使相称的音乐表现出这部巨大歌剧中潜藏的财富。只要这个人在清醒的状态中极力要把自己的思想解释清楚,这部歌剧就永远不会为人所理解。这部具有千百个声部的乐器,其声音有时与人声是那样相似,一个陌生人一定会以为制造者把肉眼看不见的一些少女藏在乐器里面了呢!这乐器叫伯爵和玛丽亚娜惊异不止。音乐和惊异同等地占据了他们的思想,他们既不敢通过眼神,也不敢通过谈话交流思想。玛丽亚娜的面庞被美妙的希望之光照亮了,使她恢复了青春的光彩。美貌复活与她丈夫的光辉显现相结合,又给这神秘的时光赋予伯爵的甜蜜感受涂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

  ①安德里欧(1759—1833),法兰西高等学校教授,一八二○年曾为巴尔扎克的《克伦威尔》作出评语。

  “您是我们的神只,”玛丽亚娜对伯爵说道,“我相信是您给了他灵感。我与他是寸步不离的,可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美妙的音乐。”

  “卡迪日的告别!”冈巴拉大叫一声,唱起了前一天他称之为“美妙”的咏叹调,这支咏叹调把最崇高的忠贞爱情表现得那么尽善尽美,不禁令这一对情人落下泪来。

  “谁能叫您写出这么好的歌呢?”伯爵问道。

  “思想,”冈巴拉回答道,“思想出现时,我觉得一切都在燃烧。我看到旋律面对面站着,美丽而清新,象花朵一样色彩斑斓。这些旋律闪闪发光,发出回响。我倾听着,但是要把这重现出来,需要无限的时间。”

  “再来一个!”玛丽亚娜说道。

  冈巴拉丝毫不感到疲倦,他不费气力、眉头也不皱一下地演奏着。他才华横溢地演奏了自己创作的序曲,展现出那么新颖的音乐的瑰丽色彩,头晕目眩的伯爵最后竟然相信这与帕格尼尼和李斯特展现的魔法相似了。这种演奏毫无疑问改变了音乐的整个地位,将音乐变成了超乎音乐创作之上的诗歌。

  “怎么样,您阁下会将他医好么?”安德烈下楼时,厨师这样问道。

  “我很快就会知道,”伯爵回答道,“这个人的智力有两扇窗,一扇向人世关闭,另一扇向上天开放:第一扇窗是音乐,第二扇窗是诗歌。直至今日,他一直固执地呆在堵上了的那扇窗前,应该将他带到另一扇窗前。吉亚迪尼,是您第一个引我走上这条道路,因为是您对我说,您这位客人一喝上几杯酒就思考得更准确。”

  “对,”厨师大叫道,“而且我看出您阁下的计划来了。”

  “如果在美妙音乐的谐音中,还来得及叫诗歌在他的耳畔轰鸣,那就必须使他处于听得见和能判断的状态之中。然而,只有酩酊大醉能来援救我。亲爱的,您能帮我将冈巴拉灌醉吗?这对您本人没有坏处吧?”

  “您阁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安德烈不予回答,走开了,对这疯子还保留着的机灵置之一笑。

  第二天,他来接玛丽亚娜。玛丽亚娜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打扮起来,朴素而得体,这已经花掉了她的全部积蓄。这一变化可能会驱散一个玩腻了的男人的幻想,但在伯爵心中,一时的冲动已经变成了激情。玛丽亚娜剥去那富有诗意的贫困外壳,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布尔乔亚妇女,令他想到结婚,他搀扶着她登上出租马车,并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她一切都赞成,觉得她的情人比她希望的更伟大,更慷慨,更无私,为此而兴高采烈。她到了那套住房,在那里,通过几样能引诱最讲妇道的女人的讲究之处,安德烈很高兴能叫女友永远记住他。

  “只有到了您对您那个波洛不抱任何希望时,我才会对您谈起我的爱,”回寒衣街时伯爵对玛丽亚娜说道,“您会亲眼看到我的努力是诚恳的。如果这一切努力卓有成效,可能我不会甘心扮演朋友的角色,但那时我会从您身边逃走,玛丽亚娜。我感到自己有足够的勇气为您的幸福而努力筹划,却不会有足够的力量去欣赏您的幸福。”

  “别这么说,慷慨大方也有危险,”她强忍泪水回答道,“怎么,您已经要离开我了!”

  “对,”安德烈说,“专心致志地享受幸福吧!”

  如果厨师的话当真,卫生条件的改变对夫妇二人是有利的。每天晚上喝过酒之后,冈巴拉显得不那么钻牛角尖了,话多了一些,也更从容一些了。他最后说到要看报。安德烈看到他成功得超出意料地快,不禁浑身战栗。虽然他的焦虑向他揭示了他的爱情多么强烈,却丝毫不能动摇他那品德高尚的决心。有一天,他来看看这不同寻常的治疗进展情形如何。首先,他的病人的状况使他感到某些快乐。玛丽亚娜的美貌却把这快乐破坏了,富裕的生活使玛丽亚娜恢复了她的全部光彩。从这一天起,他每天晚上都来,进行亲切而严肃的谈话。谈话中,他把与冈巴拉那莫名其妙的理论相反的东西有分寸地阐述清楚。他趁冈巴拉的头脑在各个问题上都十分清醒,距离自己的疯狂念头稍稍远些的时机,叫他接受关于艺术各个门类的一些原则,以后这些原则也可适用于音乐。只要酒气熏得病人头脑发热,一切都很顺利。但是他一完全恢复正常,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一旦再度失去理智,就又陷入怪癖之中。不过,外界事物的印象已经比较容易叫波洛分心,他的智力已经能够同时分散在更多的方面了。对这件半医疗性质的大业,安德烈产生了艺术家的兴味。他认为可以重重击上一击的时刻终于到来。

  他曾经出席歌剧《魔鬼罗伯特》的排练,他认为这部歌剧足以擦亮他那个病人的眼睛。他决定在这部歌剧首演那天①,在自己的公馆里请客吃饭。他心血来潮,不想将正剧与笑剧分开,吉亚迪尼也应邀前来。第二道菜刚上来,已经酩酊大醉的冈巴拉很风雅地自嘲起来,吉亚迪尼也承认自己的烹调改革抵不上魔鬼。安德烈为了实现这双重的奇迹,事事想得周到。有奥尔维耶托葡萄酒,蒙特菲亚斯科纳葡萄酒,将这些酒运来要求无比的小心谨慎,居然送来了。还有拉克里玛-克里斯蒂麝香葡萄酒,吉罗酒。②所有这些来自carapatria③的火热的葡萄酒使双重的醉意来到客人的头上,叫他们沉醉在葡萄和回忆之中。

  ①迈耶贝尔的歌剧《魔鬼罗伯特》于一八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巴黎首演。

  ②以上均为意大利名酒。

  ③拉丁文:亲爱的祖国。

  上餐后甜点的时候,音乐家和厨师快乐地发誓弃绝自己的错误:一个哼着罗西尼的一首卡伐蒂那咏叹调,另一个在盘子里堆起几块点心,学着法国吃法,就着扎拉樱桃酒吃。伯爵充分利用冈巴拉的愉快心境,冈巴拉也象羊羔一般温顺,任人带到了歌剧院。引子的头几个音符刚刚响过,冈巴拉显出醉意完全消散,而让位于躁动不安的样子。有时这种情绪使他的判断能力与想象能力和谐一致,而平时二者常常相互冲突引他走火入魔。忽然间,这部伟大音乐戏剧作品的主导思想,如同光芒闪射,扫过他生活的深夜,简单明了地显现在他的面前。在他张开的双眼前,这音乐描绘出另一个世界那广阔无垠的地平线。他第一次被人抛进这个世界,但也认出曾在梦幻之中见过的起伏。他自认为被送到了自己祖国的田野中,美丽的意大利从那里开始,这正是拿破仑恰如其分地称之为“阿尔卑斯山的平坡”的地方。回忆将他带到往昔,那时,他的理智充满青春活力,尚未被过于丰富的想象造成的恍惚状态所搅乱。他虔诚地倾听着,不想发一言。伯爵也充分尊重他内心正在进行的活动。冈巴拉纹丝不动地呆在那里,直到深夜十二点半时分。歌剧院的常客大概把他当成了一个酩酊大醉的人,其实他本来就醉了。回来时,安德烈开始攻击迈耶贝尔,打算唤醒堕入半醒半睡状态的冈巴拉。贪恋杯中物的人都体验过这种滋味。

  “这前后不连贯的乐章中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把您弄得象个梦游者似的?”安德烈到家时说道,“无疑,《魔鬼罗伯特》的题材并非没有意义,霍尔泰在一部写得很精彩、充满紧张而吸引人的情节的悲剧中,将这个题材发挥得淋漓尽致①。但是法国剧作者倒想出办法从中汲取了世界上最可笑的故事情节②。韦拉齐③和席卡内德尔④的剧本再荒唐也赶不上《魔鬼罗伯特》诗句的荒唐,简直是地地道道的剧场噩梦,叫观众心情压抑,而不能叫他们产生强烈的感动。迈耶贝尔分给魔鬼过分美妙的一份。贝尔特朗和爱丽思⑤代表善与恶的斗争,美好的信条和丑恶的信条。这一对立为作曲家提供了最巧妙的对比。最优美的旋律安排在生硬和枯涩的歌曲旁是脚本形式的自然结果,但是在德国作曲家的乐章中,魔鬼唱得比圣徒还好。来自上天的灵感常常与其本源背道而驰,即使作曲家离开叫人受不了的形式一小会,很快他就对自己努力放弃那些形式而感到疲惫不堪,急忙又回到那上面去了。旋律性,这是在如此庞大的作品中永远不应当扯断的一根金线,可是在迈耶贝尔的作品中,常常消逝得无影无踪。感情与音乐一点关系也没有,内心活动在其中不起任何作用。所以,人们永远碰不上美妙的旋律,永远碰不上质朴的歌曲,而只有这些才会使人动情,在心灵深处留下甜美的印象。和声占主导地位,而不是作为各组音乐画面从中突出起来的背景。这些不和谐的搭配,根本不能感动听众,只会在听众心中激起与人们看见街头卖艺的艺人悬在一根绳子上,在生与死之间摇摆时产生的感觉相似的感觉。这种令人厌倦的抽搐,从未有优美的歌曲来使它平静下来。人们简直会说,作曲家除了要显示自己的稀奇古怪和令人瞠目之外,便没有别的目的。他急忙抓住产生古怪效果的机会,不顾事实,不顾音乐的和谐统一,也不顾在乐器的大轰大叫之下将演员的歌喉压得无法施展。”

  ①指德国诗人霍尔泰(1798—1880)的悲剧《罗伯特·杜·特菲尔》,于一八三一年三月十三日在柏林上演。

  ②此剧作者为斯克里布和德拉维涅,当时受到严厉批评。

  ③韦拉齐,十八世纪意大利剧作家。

  ④席卡内德尔(1751—1812),德国剧作家。

  ⑤均为剧中人物。

  “闭上您的嘴吧,朋友,”冈巴拉道,“那支精彩的地狱之歌,加上使用传声筒这种新的乐器法将歌曲变得更加可怕,我至今仍处在其魅力之下呢!断断续续的节奏使罗伯特的歌唱那么精力充沛,产生了超自然的力量,我此刻仍在那魔力之下呢!不,格鲁克①本人的吟诵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神奇的效果。这么多的技巧,真叫我吃惊。”

  ①格鲁克(1714—1787),德国作曲家。

  “Signormaestro①,”安德烈微笑着接过话头,“请允许我与您唱反调。格鲁克写作之前,要考虑很长时间。他把各种可能性算计一下,制订了一个大纲。这个大纲以后可能为他细目的灵感所改变,但是永远不会使他半路误入歧途。正因为如此,那抑扬顿挫十分有力,吟诵因真实而激动人心。我同意您说的,迈耶贝尔的歌剧技巧很高,但是当这种技巧脱离灵感时,就变成了一个缺点。从这部作品中,我似乎发现了一个头脑精明的人那艰苦的劳动,他从过时或被人遗忘的歌剧的千百个旋律中剔出他自己的音乐,为的是将这些旋律加以扩展、变化或集中,然后便据为己有。但是,所有制拼盘的人会出的问题,这里也出现了,那就是好玩意的过度堆砌。这个机灵的音符采摘者有许多不和谐音,出现得太频繁,最后就会刺耳,而且使耳朵习惯于那些重大效果。实际上为了能在情景要求产生重大效果时确实产生出最好的效果来,作曲家应该尽量注意少用。那些不合谐的过渡一再重复,会令人生厌。滥用变格终止又使他失去一大部分宗教庄严性。每一位作曲家有其独特的形式,他忍不住要反复使用,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是根本问题在于控制自己并且避免出现这个缺点。一幅画的色调只有蓝或红,这张画就与真实距离太远,而且使人视力疲劳。因此,《罗伯特》乐谱中几乎总是一样的节奏,便在作品的整体上洒上单调的色彩。至于您提到的传声筒的效果,这在德国为人所知由来已久。迈耶贝尔当作新鲜玩意送给我们的这个东西,莫扎特从前一直是使用的。《唐璜》里面魔鬼的合唱,莫扎特也是这样叫人唱的。”

  ①意大利文:大师先生。

  安德烈一面拖着冈巴拉再次痛饮,一面竭力通过自己唱的反调使冈巴拉回到真正的音乐感上面去,向他指出他的所谓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并不在于在艺术的能力之外革新这种艺术,而是寻求在另一种形式下表现其思想。这另一种形式不是别的,正是诗歌。

  “亲爱的伯爵,这部宏大的音乐剧,您根本没听懂,”冈巴拉心不在焉地说,他坐在安德烈的钢琴前,让琴键发出声响,听听音,坐下,有一阵显得在思考,似乎要概括一下自己的想法。

  “首先,请您一定要明白,”他重又开口说道,“象我这样敏锐的耳朵当然能辨别出您所说的那种镶嵌工的活计。是的,这音乐是怀着深情挑选的,但却是从丰富想象的珍宝中挑选出来的。在丰富的想象中,技巧对思想进行压榨,从中提炼出音乐精华。这一过程,我现在来给您解释解释。”

  他站起来,将蜡烛放到邻室去。重新坐下之前,他喝了满满一杯吉罗葡萄酒。这种撒丁葡萄酒包含着的火与托凯伊陈酒点起的火一样多。

  “您看,”冈巴拉说道,“这音乐既不是给怀疑者也不是给根本不喜欢它的人写的。如果您在生活中没有体验过坏人的有力破坏,例如,您已经瞄准了靶子,可是他把靶子给挪动了,赋予最美好的希望一个悲惨的结局,总而言之,如果您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见过魔鬼摇尾巴,《罗伯特》这部歌剧之于您,也就相当于《启示录》①之于那些以为自己一死一切均完结的人。如果您不幸而且遭受迫害,您理解恶之神这个随时随地摧毁上帝杰作的大猴子;如果你把这恶之神想象成并不是爱而是强奸了一个天仙般的女子,从这情爱中得到了父爱的快乐,以致达到他宁愿自己的儿子与他呆在一起永远不幸,也不愿意知道这儿子与上帝在一起永远幸福;如果您想象那母亲的亡灵一直在她儿子的头上盘旋,打算把儿子从父亲那可怕的诱惑中夺回来,您对这首宏伟的诗篇也只有一个很微薄的概念。这部作品差不多可与莫扎特的《唐璜》媲美。《唐璜》以其完美来说居其上,这我同意。《魔鬼罗伯特》表现思想,《唐璜》使人感觉兴奋。《唐璜》迄今为止仍是唯一的和声与旋律比例适当的音乐作品。它之高于《罗伯特》,其诀窍也就在这里。《罗伯特》更富于表达力。但是,如果说这两部作品都有自己独特的美,又何必作这种比较呢?对于在魔鬼的一再打击之下痛苦呻吟的我来说,《罗伯特》与我比与您更相通,而且我觉得这部歌剧广阔而又集中。确实,多亏您,我刚才在梦幻的美好国度中驻足片刻。在那个国度中,我们的感官得到了扩大,与人相比,宇宙在巨大的比例下伸展开去。(沉默了一会。)定音鼓敲了四下,震动了我的心肝肺腑,开始了那短小而骤然的引子,长号独奏,长短笛,双簧管和单簧管在人的心中投入魔幻的色彩。一想到这里,我现在还在发抖。那章C小调行板使人预感到众亡灵在修道院中祈祷的题材,通过宣布完全是精神上的争斗,使您的舞台加大。我浑身都颤抖了!”

  ①《启示录》,《新约》中的一卷。

  冈巴拉用稳稳当当的手击着琴键,象李斯特那样通过一科内心倾泻有力地发挥了迈耶贝尔的主题。这已不再是钢琴,而是整个乐队,是召回的音乐之神。

  “这是莫扎特的风格,”他大叫大嚷道,“您看这个德国人是怎样摆弄和声,通过怎样技巧娴熟的变调叫可怕的东西一扫而过然后就到了C层音的。就是说地狱!幕启。我看见了什么?唯一我们给予‘地狱般’这个名称的景象,一伙骑士在西西里狂饮作乐。现在,在这段F调合唱中,通过酒神巴克科斯的快板,人类全部激情充分爆发出来。魔鬼牵着我们的每一根绳都动起来了!人在深渊之上跳舞的时候,攫住他们的正是这种快乐,他们自己叫自己头晕目眩。这段合唱包含着怎样的骚动!在这合唱的背景上,生活现实,朴实的市民生活,通过兰博饱含朴实之情的一首G小调歌曲突出出来。那个代表一片碧绿而又丰饶的诺曼底,在酩酊大醉中走来要罗伯特永远记住诺曼底的老好人,有一会他真叫我的心里凉丝丝的。这样,亲爱的故乡的甜蜜以闪烁的一束光亮使黯淡的开端得到了一点缓和。然后那美妙的C大调叙事曲来到,伴以C小调合唱,那样精彩地道出了主题①。

  ①事实上这一C大调叙事曲是兰博充满朴实之情的一支歌(第一幕,第二场)。紧接着便是罗伯特的喊叫:太过分了!……叫这个傲慢无礼的臣子住嘴!我是罗伯特!

  “这时,立即响起了我是罗伯特!的声音。王子受到自己臣子的冒犯而狂怒,已经是不自然的怒气。但这怒气马上平息下去,因为伴随着爱丽思充满激情与优美的A大调快板,童年的回忆来到了。您听见那天真无邪的呼喊了吗?天真无邪,一走进这丑陋的悲剧,就受到迫害!不,不!①”冈巴拉唱道,他会叫他的肺钢琴唱歌。“祖国及对祖国的激情来了!童年及童年的回忆在罗伯特的心中重新开放。现在,母亲的影子挺起身来,伴之以甜蜜的宗教观念!宗教使这美妙的E大调浪漫曲充满生机。这首浪漫曲中,有极优美的旋律与和声朝着歌词推进:

  无论在上天还是在大地上,

  他母亲都将为他祈祷。②

  斗争开始了,一方是不为人知的强大力量,另一方是血管里流淌着地狱之火,能与这种力量抗争的单枪匹马的一个人。为了让您明白这一点,请您听贝尔特朗的上场。这里,伟大的音乐家以间奏形式为乐队镶嵌上兰博叙事曲的重复。多么了不起的艺术!各个部分联系多么紧密!结构多么有力!魔鬼在底下,他隐藏着,跳跃着。爱丽思认出了自己村中圣米迦勒大天使降服的魔鬼③,大惊失色。两种信条的战斗已经摆好阵势。音乐主题即将得到发挥,而且通过多么丰富多采的一个个阶段!每一部靠一曲美妙的宣叙调而突出起来的歌剧都必须有对抗,格鲁克就创作了一些美妙的宣叙调。这里便是贝尔特朗与罗伯特的对抗。

  我怎样苦苦地爱着你,你永远不会知道。④

  ①此处指爱丽思的上场(第一幕,第三场)。爱丽思要求赦免罗伯特。骑士合唱答道:“不,不!他必须受到惩处!”

  ②第一幕,第四场。这是爱丽思浪漫曲第一节的最后两句。

  ③第一幕,第五场。爱丽思见贝尔特朗上场,吓得发抖:我们村中,有一幅图画,画的是圣米迦勒大天使将撒旦打垮。她觉得只尔特朗与那个撒旦十分相象。

  ④第一幕,第六场。这是贝尔特朗的唱词。

  “这一曲魔鬼般的C小调,贝尔特朗可怕的低音,开始了他的破坏伎俩,将把那个性情暴躁的人所作的全部努力毁掉。这里,我觉得一切都叫人心惊胆战。罪行会找到罪犯吗?刽子手会找到猎获物吗?不幸会将艺术家的天才吞噬吗?疾病会夺去病人的性命吗?守护天使会保护住基督徒吗?现在是终曲,赌博的场面,贝尔特朗挑起罗伯特最可怕的激情去折磨他。罗伯特输个精光,大发雷霆,将一切器物打碎,想把所有的人杀死,将一切投入血与火之中。在贝尔特朗看来,这才确实象他的儿子,他本人也与此相象。贝尔特朗唱的你摔打吧,我一笑置之!①,是多么冷酷的欢畅!威尼斯船歌又将这首终曲的深浅浓淡表现得多么细腻!通过多么大胆的过渡,这个混帐父亲又回到台上,将罗伯特带回赌场!对于那些在内心深处能将各种题材展开,赋子这些题材以音乐家使之传播出去的广度的人来说,这个开端叫人心情十分沉重。在这首伟大的歌唱交响乐中,您既碰不上单调,也碰不上使用同一手段:它既是一个整体,又变化多端,这正是一切伟大而自然的事物的特征。对这首交响乐,只有爱情可以与之对抗。

  ①第一幕第七场。贝尔特朗受到地狱的保护,可以唱出这样的诗句:发财,或相反,或神佑,你的怒火没什么了不起!我抵住你的任性,你摔打吧,我一笑置之!

  “我喘一口气,来到了情场的上层。我听到了伊莎贝尔那清丽而又稍带忧郁的乐句,也听到了分成两部进行模仿的女声合唱,有点西班牙摩尔情调①。到这里,通过这柔和的色调,可怕的音乐趋于温和,有如一场暴风雨平静下来,发展到那首充满柔情蜜意、音调富于变化的二重唱。这首二重唱与前面的音乐毫无相似之处。在描绘了寻求冒险的英雄好汉阵营的喧嚣之后,这里出现了对爱情的描绘。谢谢您,诗人,时间再长,我的心也受不了啦!假如我在这里没有采摘到法国喜歌剧的雏菊,假如我没有听到善于爱恋和抚慰人心的女子那甜美的玩笑,我是顶不住贝尔特朗重又出现时那可怕的浊重音符的。罗伯特向自己钟爱的公主许诺,要让她在她交给他的刀剑之下得到胜利时,贝尔特朗用如果我允许!②来答复他的儿子。最美丽的女子的爱情,使赌徒改邪归正。那个叫人心花怒放的西西里姑娘,您不也看见她以及她那对自己的猎物胸有成竹的鹰眼了么?(音乐家找到了多么杰出的演员!)③对于这个改邪归正的赌徒的希望,对于人的希望,地狱通过

  给你,诺曼底的罗伯特!

  那一声极可怕的叫喊④,用它自己的希望来加以对抗。就《在下一个森林里》⑤所写的漫长而美妙的音符,染上了阴森森的恐怖色彩,您不赞赏吗?这里有《解放了的耶路撒冷》的全部迷人之处,正象在那具有西班牙节奏的合唱⑥以及进行曲速度中人们重又见到骑士风格一样。那首快板,四个定音鼓搭配的变调(C,D,C,G)中,有多少独特新颖的东西!召唤骑士比武的音乐,多么优美!那个时代充满英雄气概的生活动态让人一览无余,心灵也深入其中,我仿佛在阅读骑士小说和一首诗。呈示部结束,似乎音乐的潜力已经挖掘净尽了,您从未听过任何与此相似的作品,然而一切又是那么协调。您从哲学家唯一的表述:‘我会幸福还是不幸?’中,从基督徒唯一的表述:‘我将入地狱还是得救?’中瞥见了人类生活。”

  ①第二幕开始时,场上是宫殿的一个大厅。伊莎贝尔独自一人,唱一首卡伐蒂那咏叹调。然后爱丽思与几个少女来到,因而有合唱。

  ②这是第四场的一段旁白。罗伯特向伊莎贝尔保证要打败格拉纳达王子时,由贝尔特朗唱出。

  ③巴尔扎克并未道出演员的名字。在《魔鬼罗伯特》首次演出中,由森蒂-达摩罗夫人扮演伊莎贝尔,勒瓦瑟扮演贝尔特朗,努里扮演罗伯特,拉丰扮演兰博,多律丝小姐扮演爱丽思。

  ④这是第二幕第四场,使者给罗伯特送来格拉纳达王子的决斗挑战书时发出的一声叫喊。

  ⑤这是第二幕第四场末尾,罗伯特要求使者为他带路时,使者对他的回答:来吧,你会在下一个森林里找到他。

  ⑥这个合唱成为第二幕的第六场及第二幕的终曲。

  冈巴拉说到这里,在合唱的最后一个音符上停顿了一下。

  他忧郁地将这个音符又延长了一下,站起来,又去喝了一大杯吉罗葡萄酒。刚才饱含激情优美地演奏迈耶贝尔的歌剧使他面色微微苍白,这半非洲式的酒又将他的面部烧得火热。

  “为了叫这部乐曲应有尽有,”他又开口说道,“艺术家慷慨大方地送给我们魔鬼能够允许自己唱的唯一的一曲滑稽二重唱,那就是对可怜的行吟诗人的引诱①。他将玩笑与可憎放在一起。在这个玩笑中,艺术作品精彩的怪诞中显露出的唯一现实——爱丽思和兰博纯洁而平静的爱——受到损害,他们的生活将被提前来到的变化所打乱。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感受到使这些滑稽曲调充满勃勃生机的高尚情感,您从中既找不到我们意大利音乐过于眼花缭乱的繁琐,也找不到法国巴黎新桥民遥那种千篇一律的单调。这是具有奥林匹斯山的雄伟壮丽气势的东西。这里有心爱女子的苦笑,与一个正在唐璜化的行吟诗人的惊讶相对。没有这一段伟大高尚的东西,我们可能就要过于骤然地回到歌剧总的色调上去,充满了弱七度音的可怕的疯狂,最后变成不堪入耳的华尔兹并使我们与魔鬼面面相觑②。

  “贝尔特朗的那段降B调主歌从地狱的合唱中突出出来,通过可怕的失望,为我们描绘了掺杂在魔鬼歌曲之中的父爱,是多么强有力③!爱丽思在降B调间奏中来到,是多么令人心花怒放的过渡!至今这些天使般清新的歌仍在我耳畔回响。难道这不是暴风雨之后出现的黄鹂么?整体的伟大思想就这样在细节中一一重新出现,对于魔窟中攒动的魔鬼的骚动,除了爱丽思的‘当我离开诺曼底的时候’④那美妙的曲调,人们还能用什么与之对抗呢?

  ①第三幕第一场,贝尔特朗以黄金赠兰博,试图引诱他。

  ②第三幕第二场,有魔鬼的合唱从洞穴深处回答贝尔特朗:乌黑的魔鬼,鬼怪,让我们忘记神只。

  ③第三幕第二场,贝尔特朗唱:啊,我的儿子!啊,罗伯特!为了你,我至高无上的财富,我对抗了上天,可能也会对抗地狱!

  ④这是爱丽思第三幕第三场上场时唱的。

  “美妙旋律的金线如美妙的希望一般一直贯串于强大的和声之中,为和声绣上花边,而且手法多么巧妙!天才音乐家从未放松牵着他技巧的鼻子走。这里,爱丽思的唱为降B调,然后与升F调相连接,这是地狱合唱的属音。您听到乐队的tremolo①了吗?在魔鬼的餐厅里,人们在呼唤罗伯特②,贝尔特朗回到台上。从音乐角度说,这里正是顶峰,是可以与大师们呕心沥血构思出来的最伟大作品媲美的一段宣叙调,降E调的火热争斗,两个大力士,上天和地狱,在这场争斗中充分显示出来。一个用减七度音程道出:对,你认识我!③另一个用高亢的F调道出:上天与我同在!④地狱与十字架都出现了。然后是贝尔特朗对爱丽思进行威胁,世界上最富感染力的恶之神得意地自我夸耀,一如既往地以个人利害为出发点。罗伯特来了,向我们提供了精彩的降A调无伴奏三重唱,在两种敌对的力量与人之间开辟了首次介入。您看,这表现得多么清楚,”冈巴拉说道,一面通过满怀激情的演奏将这一场紧凑地表现出来,打动了安德烈的心。“自定音鼓的四拍开始,音乐如雪崩一般,整个朝这三个音部的战斗滚过来。恶的魔法胜利了!爱丽思逃走⑤。然后您听到贝尔特朗与罗伯特的D调二重唱,魔鬼将利爪刺进罗伯特的心脏,撕碎他的心,以便更好地将他据为己有。他把一切手段都用上了:荣誉,希望,永恒无际的享乐,他让一切在罗伯特眼前闪烁。他象耶稣一样,将罗伯特放到寺庙的尖顶上,然后将地上的一切珍宝、恶的珠宝匣指给他看。他玩弄再气刺激罗伯特,人的美好情感在下列呼喊中爆发出来:

  荣誉一直是我故乡骑士

  的精神支柱!⑥

  “最后,为了给作品收尾,歌剧开场的主题再现,这是主歌,很精彩的召魂:

  在这冰冷的石碑下长眠的修女们,

  你们可听见我的声音?⑦

  ①意大利文:震音。

  ②爱丽思歌唱过程中,人们可以听到地下的合唱在呼叫:“罗伯特!罗伯特!”这一场结尾处,爱丽思到了魔窟附近。舞台表演说明中这样写道:“她颤抖着向右方台口走去,向那里望了一眼。乐队应描绘出她看到的景象。她大叫一声,紧贴在魔窟附近的木头十字架上,亲吻十字架,然后昏厥过去。”

  ③这是贝尔特朗的唱词。

  ④这是爱丽思的唱词。

  ⑤这是第三幕第五场的结尾,爱丽思-罗伯特-贝尔特朗三重唱。

  ⑥第三幕第六场,贝尔特朗-罗伯特。

  ⑦这是第三幕第七场及其终曲,贝尔特朗在圣徒伊莱娜墓地里。

  “音乐走完了自己光辉的历程,以D小调纵酒狂欢的活泼快板作为光辉的结束。这确是地狱的胜利!滚动吧,音乐,用你双层的皱褶将我们裹住,滚动吧,诱惑吧!地狱的强魔们逮住了它们的猎物,将它握在手中,手舞足蹈。这个注定要战胜别人,要统治一切的善魔,现在他可完蛋了!恶魔们兴高采烈,贫困将会扼杀天才,爱情将失去自己的骑士①!”

  说到这里,冈巴拉进一步按自己的想法发挥了纵酒狂欢的音乐,即席演奏出巧妙的变奏,并伴以忧郁的歌喉,似乎为的是表达他自己曾经感受过的内心痛苦。

  “不被理睬的爱情那美妙的倾诉,你们听见了吗?”他接着说下去,“在奔赴比武场地的骑士们的大合唱之中,伊莎贝尔呼唤罗伯特。第二幕的旋律在这合唱中再度出现,为的是叫人明白第三幕是在鬼神的圈子里结束的。现在又是真正的生活了②。随着罗伯特用符咒带来的地狱美景接近,这合唱平静下来,第三幕的奇观即将继续下去。这时来了强奸二重唱,二重唱的节奏明确表现出一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男人性欲的粗暴,同时,通过如泣如诉的呻吟,公主极力使自己的情人恢复理智。这里,音乐家将自己摆在一个难以驾驭的境地之中,但是,他以歌剧中最微妙细致的一个片断而获胜!在卡伐蒂娜咏叹调《开恩吧,为了你自己!》③中,有多么动听的旋律!

  ①第三场以罗伯特屈服于各种诱惑而倒下结束。因此,地狱合唱唱道:他落入我们手中!魔鬼,幽灵,快快来,我们胜利了!

  ②第四幕与第二幕一样,开场时有伊莎贝尔,爱丽思,命妇与少女们。

  ③第四幕第二场,罗伯特试图强奸伊莎贝尔,他唱道:我任凭激情带我走,伊莎贝尔,你是属于我的!伊莎贝尔唱道:开恩吧,为了你自己,开恩吧,也为了我!

  “女人们个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觉得是自己在台上被人抱住,被人紧紧抓在手里。只这一个片断大概就可以使歌剧大获成功,因为每个女人都觉得自己在与一个粗暴的骑士搏斗。从未有过如此狂热而又富于戏剧性的音乐。于是全世界义愤填膺痛斥这个被天主弃绝的人。人们可以责备这支终曲,说它与《唐璜》的终曲相象,但是,在情景上大不相同:对伊莎贝尔的高度信任,会拯救罗伯特的真正爱情,在这里郁昭示于天下。人家将地狱里的一个强魔送给罗伯特,他轻蔑地拒绝了,而唐璜一直是持怀疑态度的。何况,对于在莫扎特之后创作终曲的作曲家,这一责备适用于他们中每一个人。《唐璜》的终曲是人们找到的永远适用的一种经典形式。最后,宗教强有力地响起,其声音压倒一切,呼唤一切不幸的人前来以便进行安慰,呼唤一切悔过的人前来,让他们和好。听到合唱唱出:

  不幸的人或有罪的人,

  快快奔过来①!

  全场为之动容。

  ①这是第一幕第四场开始时道士的合唱。

  “在激情汹涌澎湃的可怕喧嚣中,神圣的声音没有被人听到。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它可以以雷霆万钧之力让神圣的天主教轰鸣了,它光焰四射地站了起来。在这里,使我大为惊异的是,见识了那么多和声的珍宝之后,我找到了一条新的纹理,在这里,作曲家遇上了以亨德尔方式写出的重要篇章:《光荣归于上帝!》①。这时丢魂失魄的罗伯特来到,唱出他那曲令人心碎的《如果我能够祈祷》②。贝尔特朗在地狱判决的推动下,继续追击他的儿子,使出最后一把力③。爱丽思来到,使母亲出现④,于是你们听到大规模的三重唱。歌剧已经一步步走向这个三重唱:灵魂对物质的胜利,善对恶的胜利。宗教歌曲压过了地狱歌曲⑤,幸福光芒四射地出现。可是,这里,音乐减弱了:我并没有听到幸福天使的齐鸣,也没有听到被解救出来的灵魂为罗伯特与伊莎贝尔的结合而欢呼时发出的神圣的祈祷,而是看到了一座大教堂。我们不应该停留在地狱魔幻的重压之下,我们应该满怀希望走出来。对我这个天主教徒音乐家来说,我需要的是《摩西》的另一篇祈祷。我倒想知道德意志怎样与意大利抗争,迈耶贝尔会怎样做以与罗西尼争个高低。不过,虽然有这个微不足道的缺点,作者仍可以说,听了五个小时这样紧凑的音乐之后,比起音乐佳作来,一个巴黎人还是更喜欢布景!你们听到了对这部作品的欢呼,它会演上五百场!如果法国人听懂了这部音乐……”

  ①第五幕第二场:光荣归于上天!光荣归于强大无比的上帝!他将无邪的人从恶人的圈套中解救出来!

  ②第五幕第二场。

  ③这是结束第五幕第二场的重头曲调。

  ④第五幕第三场,爱丽思从怀中取出罗伯特的母亲贝尔特的遗嘱。

  ⑤第五幕第三场说明:人们仍听到可怕的音乐在远处轰鸣,但是继之而来的是天堂歌曲和宗教音乐。

  “那是因为这部音乐提出了一些概念,”伯爵说道。

  “不是,那是因为这部音乐很有权威地呈现出多少人送了命的那些争斗的景象,因为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回忆与此联系起来。我这个倒霉蛋,若是听到了我多少次梦寐以求的仙界声音的呼喊,我也会心满意足的。”

  顿时冈巴拉堕入了音乐的出神入化之中,即席唱出安德烈大概从未所过的最富有旋律而又最和谐的卡伐蒂娜咏叹调来。那真是仙乐般的歌曲,又唱得优美动听,其主题之优雅动人可与《Ofifiietfiliac》①相提并论,而又充满了只有最高的音乐天才才能找到的装饰音。伯爵佩服得五体投地:乌云消散,露出了蓝天,天使面孔出现并掀开了遮盖圣殿的帷幕,万道金光洒下来。不久,室内一片静寂。伯爵再听不到一点声音,大吃一惊,定睛望望冈巴拉。冈巴拉双眼直瞪,摆出鸦片烟鬼的姿态,嘴里正结结巴巴地道出“上帝”这个词来。伯爵等待着作曲家从他借着灵感那绚丽多采的翅膀飞升而至的魔幻国度里飞下来,决心用作曲家从那里带回的光再启发启发他。

  ①拉丁文:《噢,儿女们!》——欢庆耶稣复活的一首复活节宗教歌曲。

  “对了,”他又将一满杯递给作曲家并与他碰杯,说道,“您看到了这个德国人根本不管什么理论,而创作出一部精彩的歌剧,而写原理的音乐家却可能象文学批评家一样,是些拙劣的作曲家。”

  “这么说来,您是不喜欢我的音乐作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如果您不着眼于表达概念,如果您不把音乐原理推至极端——这使您超越了目标,而是只打算在我们心上唤起感觉,说不定您的作品能更好地为人所理解,不管怎么说,您并没有选错志愿。您是一位伟大的诗人。”

  “怎么!”冈巴拉道,“二十五年的研究都毫无用处!我已经掌握上天的语言,却必须学习凡人那不完美的语言!啊!如果您说得有道理,那我是活不成了……”

  “不,您决不要如此……您伟大而又本领高强,您会重新开始生活,我嘛,我会支持您。我们会提供一个富翁和一个艺术家相互理解、高尚而罕见的结合的范例。”

  “您可是说真心话?”冈巴拉突然惊呆了,说道。

  “我已经对您说过,比起当音乐家来,您更具有诗人的气质。”

  “诗人!诗人!这总比一钱不值强。请您告诉我真话,莫扎特与荷马,您对他们哪一个评价最高?”

  “我同样地佩服他们两个人。”

  “以名誉担保?”

  “以名誉担保。”

  “哼!又是一句空话。迈耶贝尔和拜伦,在您看来类乎什么?”

  “您这样将他们两人并列,已经对他们作出了评价。”

  伯爵的马车已经备好,作曲家与他那高贵的医生迅速地走下楼梯的台阶,不一会就到了玛丽亚娜的住处。走进房门,冈巴拉投入自己妻子的怀抱。妻子后退了一步,扭过头去。丈夫也后退了一步,歪在伯爵身上。

  “啊,先生,”冈巴拉用低沉的嗓音说道,“至少得由着我去干我为之着魔的事。”之后他垂下头,跌倒在地。

  “您干的什么好事?他烂醉如泥了!”玛丽亚娜朝那躯体看了一眼,大叫一声。目光中,怜悯与厌恶在搏斗。

  伯爵在随身男仆帮助下将冈巴拉扶起,安顿在床上。安德烈走出房门,快乐得心花怒放。

  第二天,伯爵任凭自己平时拜访的时间白白过去,他开始担心是否自己在自欺欺人,是不是将阔绰和智慧有些过高地卖给了那对贫寒夫妻,他们的平静从未被打破过。

  吉亚迪尼终于出现,送来了玛丽亚娜的一封短笺:

  “来吧,”她写道,“祸事没有您希望的那么严重,狠心的!”

  “阁下,”安德烈更衣时,厨师说道,“昨天晚上,您待我们真是好极了。可是,您也得承认,除了您那些酒很棒以外,您那位膳食总管给我们上的菜里面,没有一个够格摆上真正美食家的桌子。我想,您也不会否认,您赏光坐在我的饭桌上那天,在我家给您上的菜,包含着昨天玷污您那华贵餐具的所有菜肴的精华。所以,今天早上我醒过来时,就想到您曾经向我许下诺言,要给我找一个主厨的位置。我现在已经将自己视为您家的随员了。”

  “几天以前,我脑子里也这么想过,”安德烈回答,“我已经与奥地利使馆的秘书谈过您。从现在起,您觉得什么时候合适,您就可以翻越阿尔卑斯山了。我在克罗地亚有一座城堡,我自己难得去一次。您在那里身兼门房、膳食总管和主厨,薪俸是二百埃居。您妻子也享受这样的待遇,城堡中其余的活便是她的。您可以inanimavili①,也就是说,拿我那些仆从的胃进行实验。这是一张凭单,到我的钱庄老板那里去取您的路费。”

  ①拉丁文:无价值的灵魂。一般指供实验用的动物。

  “阁下,”他对伯爵说道,“我接受这张凭单,却不接受那个位置。放弃我的艺术,谢绝口味最精的美食家的评断,那简直是叫我丢人现眼!最高明的美食家肯定是在巴黎。”

  安德烈在冈巴拉家中出现时,冈巴拉站起身,走上前来迎接他。

  “慷慨大方的朋友,”他以最坦率的表情说道,“昨天,要么是您滥用了我器官的弱点来耍笑我,要么是您的头脑也不比我的头脑更经受得住咱们拉丁国家美酒气味的熏蒸。我希望停留在第二种假设上,宁愿怀疑您的肠胃而不是怀疑您的心地。不管怎么样吧,我从今永远放弃用酒了,饮酒过量昨天晚上叫我干了不少不可原谅的荒唐事。当我想到我差一点……(他向玛丽亚娜投过惊惧的一瞥)。至于您叫我听的那部糟糕透顶的歌剧,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那无非是用普普通通的办法制作的音乐,无非是音符堆成的山,verbaetvoAces①。是我畅饮的琼浆玉液里的渣滓将我听到的音乐变成了仙乐!那无非是些不连贯的句子,其出处我都认得出来。《光荣归于上帝》那个片断与亨德尔的一个片断有些相象,骑士去打仗那段合唱与《白衣夫人》②里的苏格兰曲调相近。总而言之,这部歌剧之所以那么叫人喜欢,正是因为其音乐是一切人的音乐拼凑而成,所以很大众化。亲爱的朋友,我要离开您了,自今天早晨起,我头脑里就有几个念头在转,只要求借助于音乐的翅膀飞回上帝身边。可是我又想见您,和您谈谈。好,再见吧,我要去向缪斯女神请求宽恕了。今天晚上咱们一起吃晚饭,但是一滴酒不喝,至少我是如此。啊!我算下了决心了……”

  ①拉丁文:陈词滥调。语出贺拉斯。

  ②《白衣夫人》,博依勒吉越的喜歌剧,剧本作者为斯克里布,于一八二五年创作。

  “那我就不抱希望了,”安德烈红着脸说道。

  “啊!您倒叫我清醒了,”玛丽亚娜大叫道,“我再也没敢盘问他。朋友!朋友,这不是我们的过错,他不愿意把病治好。”

  六年以后,一八三七年一月,大部分不幸将自己的管乐器或弦乐器弄坏了的艺术家,都把这些乐器送到寒衣街一所破旧丑陋不堪的房屋里去修理。在那所房屋的六层楼上,住着一个名叫冈巴拉的意大利老人。五年来,这位艺术家被妻子抛弃,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碰上了许多倒霉事。他指望能发财致富的一件乐器,被命名为“泛谐音琴”的,被法院在沙特莱广场强行拍卖。同时拍卖的还有相当数量的乐谱纸,上面涂满了音符。拍卖的第二天,这些乐谱就在中央菜市场用来包黄油、生鱼和水果了。这个可怜人所说的三部伟大歌剧就这样分散在巴黎各处,被二道贩子的货摊所吞噬。一个从前当厨师、现在成了出售饭店的残羹剩饭的普通小商贩的那不勒斯人却说这三部歌剧是一堆废纸。这都无关紧要,房主的房租倒是都付清了,执达吏的费用也付清了。年迈的那不勒斯人向寒衣街的暗娼们出售城里最丰盛的宴席的剩余物,据他说,冈巴拉太太跟一个米兰大老爷私奔,到意大利去了,而且谁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十五年的穷日子她过够了,现在反倒以极度的奢侈把这个伯爵弄得倾家荡产也说不定。他们二人是那样倾心相爱,这那不勒斯人一辈子还没见过这般激情的范例。

  正是这个一月底前后的一天晚上,小商贩吉亚迪尼正与来买夜宵的一个暗娼谈论那位美若天仙的玛丽亚娜。她是那么纯洁,美丽,高贵,忠诚,“可是最后干的事也和其他所有的女人一样。”就在这时,暗娼,小商贩和他的老婆影影绰绰看见街上有一个女人,消瘦,面孔黧黑又风尘仆仆,象神经紧张而又到处游动的一具骷髅。她在查看门牌号码,极力辨认一所房屋。

  “EccolaMarianna,”①小商贩说道。

  ①意大利文:看,是玛丽亚娜!

  玛丽亚娜认出了这个可怜的小贩就是原来的饭馆老板、那不勒斯人吉亚迪尼,却不知道他遭到什么不幸竟然沦落到开贩卖残羹剩饭的小铺子的地步。她进门坐下,因为她刚从寒衣街来。她白天已经步行了十四法里①,从都灵②到巴黎沿途乞讨。她把这可怕的三重唱吓坏了!她往日的姿色,如今只剩下两只美丽的眼睛,但已有了毛病,失去了光彩。她遇到的唯一一件忠实的事情,便是不幸。年迈而心灵手巧的乐器修理匠看到她走进来,快乐得无法形容,对她热情接待。

  ①指法国古里,一里约等于四公里。

  ②意大利城市。

  “你回来了,可怜的玛丽亚娜!”他满怀善意地对她说道,“你不在的时候,他们把我的乐器和歌剧都给卖了!”

  为回头的浪子宰肥牛当然很难做到,但是吉亚迪尼给了一份剩下的鲱鱼,那个妓女出钱买了葡萄酒,冈巴拉献出自己的面包,吉亚迪尼太太铺上桌布,然后这些类型各不相同的倒霉蛋在作曲家的阁楼里吃了夜宵。有人向玛丽亚娜询问她的艳史,玛丽亚娜拒不回答,只是抬起她那美丽的眼睛望着天,低声向吉亚迪尼说:“他与一个跳舞的结婚了!”

  “以后你怎么生活呢?”妓女问道,“这一段经历已经要了你半条命,而且……”

  “使我衰老了,”玛丽亚娜道,“不,其实,既不是因为劳累,也不是因为贫困,而是伤心。”

  “原来如此!为什么你一个字也不给你的爷们写呢?”妓女问道。

  玛丽亚娜只用一瞥作为回答,这一眼触动了妓女的心。

  “她很高傲,对不起,还太少呢!”她大叫起来。“这于她又有何益?”她附耳对吉亚迪尼说。

  那一年,艺术家对自己的乐器都十分当心,修理乐器的活计根本不够这对可怜夫妻的花费。妻子靠做针线也赚不了几个钱,夫妻俩到社会的最底层去运用自己的天才,也只好认了。他们两人在薄雾中出门,到爱丽舍田园大道去卖唱。他们唱二重唱,可怜的冈巴拉用一把蹩脚的吉他伴奏。为这样的远征,她的妻子头戴蹩脚的薄纱面纱。路上,她把丈夫领进圣奥诺雷城关的一家杂货铺里,叫他喝上几小杯烈性酒,把他灌醉,不然他就会弹唱得一塌糊涂。面对着稳坐在椅子上的有闲阶层,他们站下,然后,当代最伟大的天才之一,现代音乐不为人知的俄耳甫斯①,便弹起他自己创作的乐章中一些片断来。这些片断是那样精采,他们竟然能从漠然的巴黎人那里逼出几个铜子来。偶尔有个滑稽戏的爱好者坐在那里,辨别不出这些片断选自什么歌剧,正好那妻子扮成希腊女司祭模样,向他伸过装瓶子的金属波纹旧盘子讨施舍,便向她发问。

  “亲爱的,这段音乐,你们从哪儿取来的?”

  “从歌剧《穆罕默德》,”玛丽亚娜回答。

  因为罗西尼曾为一部叫《穆罕默德二世》的歌剧②作曲,这位业余爱好者便对陪同他前来的妻子说:“我们还未曾见识过的罗西尼的歌剧,人们不想到意大利剧院去给我们演,多么遗憾!你看,这自然是美妙的音乐。”

  ①俄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他的琴声可使猛兽俯首,顽石点头。他曾随伊阿宋航海去觅取金羊毛,一路上借助音乐战胜重重困难。他的妻子死后,他追到阴间。冥后珀耳塞福被他的琴声感动,答应他把妻子带回人间,条件是他在路上不得回顾。当他快要走回地面时,想回头看看妻子是否跟在后面,结果前功尽弃。

  ②罗西尼作曲的《穆罕默德二世》,于一八二○年在那不勒斯首演,一八二六年在法国演出,剧名改为《科林思之围》。这部作品讲的是十五世纪奥托曼帝国第七个皇帝穆罕默德二世的事,与冈巴拉创作的歌剧毫无关系。

  冈巴拉微微一笑。

  几天以前,这一对安于命运的贫寒夫妻所住的阁楼,要交三十六法郎这微不足道的数目的房租了。妻子灌醉丈夫以便使他演奏成功的烈性酒,那杂货店老板也不愿意赊账了。于是冈巴拉演奏得一塌糊涂,有钱人的耳朵不领情,带波纹的金属盘子回来时空空如也。这天晚上九点钟,意大利美女玛西米拉·迪·瓦雷泽亲王夫人①可怜起这两个可怜的人来,给了他们四十个法郎。从妻子致谢的模样,她认出这女子是威尼斯人,便询问起他们的情形。埃米里奥亲王问起他们不幸的始末,玛丽亚娜毫不怨天尤人地讲了出来。

  ①此人就是《玛西米拉·多尼》中的卡塔内奥侯爵夫人。一八二○年侯爵死后,玛西来拉·多尼与埃米里奥结了婚。一八三七年,她差不多是四十岁。

  “夫人,”冈巴拉那天没有醉,他最后说道,“我们受了自视清高的害。我的音乐很美,但是,当音乐从感觉过渡到意念的时候,只能以天才人物为听众,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能力扩展这些意念。我的不幸来源于我听过天使的音乐会以后,便相信人是可以听懂这种音乐的。女子也会碰上这样的事,爱情在她们身上采取崇高的形式表现出来时,男人就再也理解不了她们了。”

  这一句话就值玛西米拉刚才给的四十法郎,所以她又从钱包里取出一枚金币,同时告诉玛丽亚娜说要给安德烈·马尔科西尼写信。

  “请不要给他写信,夫人,”玛丽亚娜道,“愿上帝使您永远美丽。”

  “咱们把他们承担起来吧?”亲王夫人问丈夫,“因为这个男子一直忠于被我们扼杀了的理想。”

  看见那枚金币,年迈的冈巴拉落下泪来。接着,他从前从事的科学研究有一件记忆模糊的事来到脑海中。可怜的作曲家一面拭泪,一面说了一句话:“水是烧焦了的物体。”

  此情此景,使这句话格外动人。

  一八三七年六月①于巴黎

  袁树仁/译

  ①此日期系后加。是否巴尔扎克记忆有误?因为这既不是写初稿的时间(五月以前结束),也不是完成的时间(七、八月间)。人们可以从这里看到作者的一种意图,巴氏想标出,从六月份起,这部作品才算真正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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