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药水
 




  致读者

  在笔者从事文学生涯的开端,有个已去世多年的朋友给他提供了属于这一研究的题材,后来,笔者在本世纪初问世的一本集子中找到了同样的一篇研究;根据笔者的推测,这是霍夫曼①的一篇幻想小说,发表在柏林的某部德国年鉴上,而出版商遗漏了,没有收入他的作品。《人间喜剧》在创造方面十分丰富,它的作者可以承认作了一次无可指摘的借入;如同善良的拉封丹,他会按自己的方式,不知不觉地去处理一个已有人写过的材料。这不致于成为一八三○年流行的笑柄之一,在这个时代,凡是作家都要写点残忍的事去取悦年轻姑娘。当您读到唐璜漂亮的弑父行为时,请您猜测一下,那些在十九世纪领取终身年金、相信只得感冒的正派人,或者那些租房子给一个老太婆度过晚年的人,他们在类似的场合会作出什么样的行为。他们会让靠年金收入的人复活吗?我希望公正无私的良心判断者观察一下,在唐璜和那些让孩子攀一门大有希望的婚姻的家长之间,在多大程度上相类似?依照某些哲学家的说法,人类社会正在走向进步,那么,它是否将这种等待长辈死去的艺术看作朝善迈出的一步呢?这门学问创造了一些堂而皇之的职业,有了这些职业,有的人便可以靠死亡而生。有些人的职业是希望别人死亡,他们孕育死亡,每天早上蹲在一具尸首上,而晚上用尸首作枕头:他们是助理教士、主教、临时看护、养老储金会会员,等等。还要加上许多精明的人,他们急于买下一份产业,这产业的价钱超过他们的财力所能及,但他们合乎逻辑地和冷静地筹划生活中的好机会,这机会是他们七、八十岁的父亲或姑母留下的。他们说:“再过三年,我就一定会得到继承,那时……”一个谋杀犯不如一个密探招我们厌恶。谋杀犯或许是屈服于疯狂的行动,他会后悔和洗刷干净自己。然而密探总是密探:他在床上、饭桌上、走路时、白天黑夜都是密探;他任何时候都是卑劣的。谋杀犯要是象密探那样卑劣就不堪设想了!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在社会中,有许许多多人在法律、风俗和习惯的影响下时刻想着亲人的死,盼望亲人的死吗?他们一面掂量一口棺材的价值,一面给妻子买开司米衣料,爬上一个剧院的楼梯,想去滑稽剧院看杂耍,渴望有一辆马车。正当纯洁得光彩照人的亲人晚上将天真无邪的额角送给他们亲吻时,他们一边说“晚安,父亲”,一边在蓄意谋杀。他们随时盯着那双眼睛,他们盼望这双眼睛闭上,而这双眼睛每天早上天一亮却又睁开,好象这篇研究里的贝尔维代罗的眼睛那样。天知道在人们的头脑中犯下了多少弑父之罪!请设想有一个人,为了一千埃居的年金,要侍侯一个老太婆,他们生活在乡下,相隔一条小溪,但彼此相当隔膜,互相恨之入骨,却不缺少人们之间的礼节,这些礼节就象一个假面具,戴在两兄弟的脸上,一个有长子世袭财产资格,另一个有合法出身的身分。整个欧洲文明建立在继承权上,犹如建立在一个支轴上,要取消继承权是疯狂的举动;在构成我们时代骄傲的这部机器中,又有谁能改善这个主要的齿轮呢?

  笔者力图在一部作品里反映出各种各样的文学形式;如果他还保留致读者这一俗套,那是要对某些研究,尤其对这一研究提出有关的见解。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建立在多少有点新颖的思想上,他认为表达这些思想是富有裨益的;他会重视某些形式和某些思想,它们早已进入文学领域,经常受到广泛运用。每一研究最初发表的日期,那些有心给予正确评价的读者大概不会漠然置之。

  阅读会给我们带来许多不认识的朋友,而读者是多么好的朋友呀!我们有不少熟识的朋友,根本没读过我们的作品!笔者则希望把这篇作品赠给Diisignotis②,以清偿欠下的情分。

  ①霍夫曼(1776—1822),德国浪漫派作家。

  ②拉丁文:不相识的朋友。

  一个冬夜,在费拉拉①一座华丽的宫殿里,唐璜·贝尔维代罗在宴请一位埃斯特家族的亲王。那时候,宴会的场面豪华得惊人,必须有王公的豪富,或者爵爷的声威才能举行。七个兴高采烈的女人,软声款语,围坐一桌,香烟缭绕的蜡烛把桌面照得通明。四周全是杰作珍品。洁白的大理石雕像在红色的仿大理石壁板衬托下,分外显眼,同富丽堂皇的土耳其壁毯交相辉映。她们个个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一双双眼睛更是熠熠放光,每个人都表露着奔放的热情,这热情各有不同特色,正如她们的美貌风格相异。这区别既不在用词上,也不在思想上;而是以神采,目光,手势,抑或音调作为语言的注解,表现出放浪、淫邪、忧郁或者揶揄等不同的情态。

  ①费拉拉,意大利北部城市,曾为强大的公国和文化中心,十五至十六世纪建有埃斯特城堡等宏伟建筑。

  有一个似乎在说:“我的美貌会使老人冰冷的心重新炽热。”

  另外一个似乎在说:“我爱躺在靠垫上,心醉神迷地想念那些为我倾倒的人。”

  第三个是初次参加宴会,面有羞赧之色,她说:“我内心感到负疚!我是天主教徒,我怕入地狱。但是,我太爱您了,啊,爱得神魂颠倒,我甚至可以为您牺牲来世的得救。”

  第四个将手中的希俄斯①酒一饮而尽,嚷道:“寻欢作乐万岁!每个黎明都是我的新生!往日如过眼云烟,昨夜的颠狂使人长醉不醒。每个夜晚,我都沉浸在幸福的、情意绵绵的生活之中!”

  ①希俄斯,希腊的一个岛屿,传说是荷马的诞生地,以产酒闻名。

  挨着贝尔维代罗的女人火辣辣地盯着他。她先是不吭一声,这时她开口道:“要是我的情人抛弃了我,我才不会把他交给那些雇来的刺客处置呢。”说完笑了起来,而她痉挛着的手却把一个精工刻制的金色瓷瓶打碎了。

  “你什么时候当大公呀?”第六个女的问话时嘴角露出恶毒的快乐神色,眼里荡漾着酒醉般的迷乱。

  “你呢,你的父亲什么时候死呀?”第七个笑着说,疯疯癫癫地把手一扬,将花束掷给唐璜。这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惯于拿神圣的东西说笑。

  “嗨,别提了,”年轻英俊的唐璜·贝尔维代罗嚷道,“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长生不老的父亲,不幸那就是我的父亲!”

  费拉拉的七个交际花、唐璜的男友和亲王本人一齐发出惊叫声。如果这是在两百年后的路易十五时代,风雅人士们也许会耻笑这种冲动。不过,欢宴刚开始时,头脑或许还保持着清醒吧?尽管烛火辉煌,热情迸发,金壶银盏令人眼花缭乱,酒气氤氲,花枝招展的女人令人赏心悦目,但在内心深处,人们或许对人世间神圣的事物还能保存一点廉耻心?因为廉耻心直到宴席结尾被淹没在毕剥作响的酒沫之前,还会在那里挣扎。终于,花儿败谢了,目光呆滞了,用拉伯雷的话来说,就是从头醉到脚了。在这静悄悄的当口,一扇门打开了;就象在伯沙撒的宴会①上一样,上帝显灵了,他的替身是一个白发苍苍,举止颤抖,双眉紧蹙的老仆;他愁容满面地走进来,朝花冠、镀金的银酒杯、堆成了尖儿的水果、节庆的光辉、绯红的惊讶的脸孔、被女人的白臂膀弄乱了的五颜六色的靠垫扫了一眼,这一切便全都黯然失色;末了,他用喑哑的声音说了这几个阴惨惨的字,给这疯狂的场面戴上了黑纱:“少爷,老爷快断气了。”

  ①传说巴比伦摄政王伯沙撒(又译伯尔沙扎尔)在一次夜宴中,忽见一只神秘的手在墙上写了三个大字:算、量、分。一位先知说,这是上帝显灵的手,告诉你:你的日子算过了,你的罪恶称量过了,你的王国将被分割。总之你的末日已来临。当夜居鲁士人通过干涸的河道潜入巴比伦,伯沙撒被杀。

  唐璜站了起来,对客人们做了个手势,仿佛说:“请原谅,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父亲的死,不总是在年轻人花天酒地、狂啖暴饮之时,猝然而至的吗?死神爱滥施淫威,倏然来临,犹如交际花喜新厌旧,说分手就分手一样;不过死神更加可靠忠实,从不欺骗任何人。唐璜关上大厅的门,步入冷清幽暗的长廊,他竭力拿出舞台上的功架;因为想到要扮演儿子的角色,他在扔下餐巾时,把快乐也全扔下了。夜晚黑沉沉的。仆人一言不发,也不好好给他的主人照明,把年轻人一直带往垂危病人的房间。大概死神靠了寒冷、寂静、黑暗、醉意的帮助,让这个浪荡子脑子也思索了吧,他回首往事,宛如一个步向法庭的被告一样,变得沉思默想了。

  唐璜的父亲巴托洛梅奥·贝尔维代罗是个九旬老翁,大半生从事经商。他到过东方不少神奇的地方,挣得了巨大的财富,见多识广。据他说,见识比金银财宝还要宝贵,而那时他已经不愁钱财了。他有时笑着嚷道:“我爱一颗牙齿胜过爱一颗宝石,我爱力量胜过爱学问。”这个好父亲喜欢听唐璜给他讲青年人的鲁莽行为,一面塞给他钱,一面半开玩笑地说:“好孩子,只管胡闹取乐吧。”这个老人看见年轻人就感到快慰,他注视着生命的光华灿烂,因充满父爱而觉察不到自己的衰老。贝尔维代罗六十岁时爱上了一位娴静美丽的天使。唐璜便是这姗姗来迟又转瞬即逝的爱情唯一的果实。十五年来,老人一直哀痛失去了他亲爱的珠安娜。眼前众多的仆役和这个儿子更增添了老人的痛苦,使他养成奇怪的习惯。

  巴托洛梅奥蛰伏在宫邸最不舒适的角落,深居简出,连唐璜没有得到许可也不能进入他父亲的房间。这个自甘寂寞的隐士,偶尔也在宫邸或费拉拉的街上行走,好象在找寻一件丢失了的东西;他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游移不定,心事重重,活象一个被思念或回忆折磨着的人。他的儿子举行盛宴,宫邸里响彻欢乐的喧嚣声,庭院里传来马蹄的踢趵声,家臣们在台阶上掷骰子,争吵不休,而巴托洛梅奥却天天只吃七盎司面包,喝着清水。倘若他要吃一点家禽的话,那是为了将骨头去喂他忠实的伴侣,一条黑鬈毛狗。他从不抱怨吵闹声。他生病期间,如果号角声和狗吠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也只是说一句:“啊!是唐璜回来了!”这地方还从未碰见过一个这样随和、这样宽容的父亲;因而小贝尔维代罗对父亲随便惯了,他有一切被宠坏了的孩子的所有坏毛病;父子生活在一起,恰如一个任性的交际花同一个老头子姘居一样,他对她的放肆一笑置之,全凭好脾气去博得她的爱。

  唐璜脑海里重新浮起他少年时的情景,感到实在很难从父亲的和善中挑出毛病。这时,一丝内疚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走出长廊时,他几乎要原谅父亲活得这么长久。他恢复了几辈的情感,好比一个小偷,由于可以享受一份巧妙偷来的百万家财,重又变成正派人一样。紧接着年轻人穿过好几个又高又冷的厅堂,那都是他父亲的居室。他忍受着潮气的侵袭,呼吸着盖满灰尘的古老壁毯和橱柜发出的重浊空气和哈喇味,然后来到老人古色古香的卧室,站在令人作呕的床前,挨近几乎就要熄灭的炉火。哥特式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灯,忽明忽暗,一闪一闪地照射到床上,使老人的脸变幻不定。寒风透过没有关严的窗户呼呼地吹了进来;雪花刮落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这个场景同唐璜刚刚离开的场景是那样截然不同,使他不禁毛骨悚然。他走近床边时,一阵狂风把强烈的光柱吹送过去,照亮了父亲的头,他感到周身发冷:父亲的面容已经不成样子了,紧紧包着骨头的皮呈现出暗绿色,让老人脑后白色的枕头一衬,显得格外可怖;嘴巴因痛苦而抽搐着,半闭半合,牙齿全无,不时发出叹息,这点依稀的活力全仗着暴风雪的呼啸支持。虽然有这些奄奄待毙的迹象,他的头依旧赫然显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里面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精神在和死亡搏斗着。病得凹了下去的双眼,直勾勾得出奇。仿佛巴托洛梅奥想以临终前的目光,杀死一个坐在床脚的敌人。这死死的冰冷的目光显得特别可怕,因为他的头就象放在医生桌上的骷髅一样木然不动。被单清晰地勾画出了他身体的形状,显出老人的躯体也同样是僵直的。除了眼睛,一切都死了。嘴里发出的声响最后也变得机械了。唐璜胸前戴着交际花插上的花束,身上带着宴会的芳香和酒气,他对自己这样来到垂危的父亲床边感到稍许有些羞惭。

  “你在寻欢作乐!”老人瞥见儿子,这样叫道。

  就在这时,响起一个歌女清澈而又轻佻的歌声;这歌女迷住了宾客,为她伴奏的提琴和声使她更加情绪饱满;歌声盖过了暴风雪的怒吼,一直传到这个阴森森的房间。唐璜不想在父亲面前作出残忍的肯定的回答。

  巴托洛梅奥说:“孩子,我不怪罪你。”

  这句好心好意的话刺痛了唐璜,唐璜不能原谅父亲这种令人难堪的好意。

  “父亲,我深感内疚!”他虚伪地说。

  “可怜的璜儿,”垂危的病人用微弱的声音又说,“我一直对你温厚和蔼,你总不至于希望我死吧?”

  “噢!”唐璜喊道,“要能把我的生命给您一部分,让您起死回生,那该多好呀!”(这个纨袴子心想:“这类大话怎么说都可以,就好象我说要把整个世界奉献给情妇一样!”)他刚这样想完,那条老鬈毛狗就吠叫起来。这深通人性的吠声使唐璜不寒而栗,他以为这狗知道了他的想法。

  奄奄一息的病人嚷着说:

  “我知道,孩子,我深信我可以信赖你。我会活下去。对,你会高兴的。我会活下去,不过,属于你的生命,连一天也不必夺走。”

  “他在痴人说梦,”唐璜思忖着。他高声接口道:“是呀,亲爱的爸爸,您会活下去,象我一样,因为您的形象会一直留在我的心中。”

  “我不是指这么个活法,”老领主边说边使尽气力想坐起来。垂危的人在床头总有这样一种错觉,现在他就被这种错觉激动着。他说下去,由于这最后的努力,他的声音愈加微弱了:“孩子,你听着,我不想死,就象你不能没有情妇、美酒、骏马、鹰隼、猎狗和金钱一样。”

  “我完全相信,”儿子边想边跪在床头边,吻着巴托洛梅奥那只象死人一样的手。他大声说:“但是,爸爸,我亲爱的爸爸,必须要服从上帝的意志呀。”

  “上帝就是我!”老人喃喃地说。

  “不要亵渎上帝,”年轻人看到他父亲的表情咄咄逼人,嚷了起来,“您要自重,您已经行过临终圣礼,看着您死了,还是个罪人,我会得不到安慰的。”

  “听我说好不好!”垂死的老人咂着嘴,叫道。

  唐璜不说话了。四周笼罩着可怖的寂静。透过雪花沉滞的沙沙声,还能传来提琴的和声以及美妙的歌声,但微弱得象晨曦一般。垂危的老人微笑了。

  “谢谢你邀请了歌女,带来了音乐,欢宴,年轻美丽、黑发白肤的女人,还有生活的一切乐趣,这些你都要让它们驻足长在,我就要再生了。”

  “他神智昏迷到了极点,”唐璜这样想。

  “我发现了一种起死回生的方法。瞧!到桌子上去找一找,金属小狗下面藏着一个暗钮,一按就可以把抽屉打开。”

  “我明白了,父亲。”

  “里面有只小水晶瓶,把它拿出来。”

  “在这儿。”

  “我用了二十年……”这时,老人感到末日临近,集中全身精力,说道:“一旦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你就用这种药水涂抹我全身,那时我就会再生。”

  “药水只有一点儿。”年轻人回答说。

  巴托洛梅奥已不能再说话了,但他还能听和看;听到这句话,他的头突然可怕地一扭,转向唐璜,他的脖颈还保持着转动的状态,就象雕刻家有意让他脖子侧转着的一座大理石雕像。他睁大了的眼睛一动不动,十分可怖。他已经死了,就在失去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幻想的同时死去了。他本想在儿子的心中找到安乐的处所,但找到的却是一座坟墓,比一般安葬死者的更幽深的坟墓。他的头发因恐惧而变得乱糟糟,他痉挛的目光似乎还在表达心声。这是一个从坟墓中愤然而起,向上帝要求复仇的父亲!

  “啊!老家伙死了。”唐璜嚷道。

  他急忙把神秘的水晶瓶凑到灯光下,好象一个醉鬼酒足饭饱,端详着他的酒瓶一样。他没有看到父亲的眼珠已经泛白。那只狗张着嘴来回瞧着它死去的主人和药水,唐璜也轮番端详他的父亲和瓶子。灯光摇曳不定。周围万籁俱寂,提琴已经悄然无声。唐璜·贝尔维代罗以为看到父亲在动弹,吓得心惊胆颤。他害怕父亲控告似的眼睛直勾勾的表情,于是把他的眼皮阖上,好似关上一夜秋风吹打过的百叶窗。他站着,一动不动,陷入联翩浮想之中。突然,一声尖厉的响声,象生锈的发条发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唐璜吃了一惊,药瓶差点儿掉了下来。比匕首的钢刃还要冰冷的冷汗从他毛孔里渗了出来。从一只挂钟中,跑出一只涂彩的木制公鸡,喔喔喔地叫了三声。这是一架精巧的机器,是当时的学者用来按时叫醒自己起床工作的那一种。

  晨曦已经染红了窗户。唐璜思索了十个钟头。这只古老的挂钟忠于职守,胜过唐璜对父亲应尽的责任。这架机器只是由木头、滑轮、绳索、齿轮组成,而他则有“人心”这部人类特有的机器。多疑的唐璜怕一不小心把这神秘的液体报销了,便把瓶子放回哥特式的小桌抽屉。在这庄严的时刻,他听到回廊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嘈杂声: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压抑着的笑声,放轻的脚步声、衣裙的窸窣声,最后是一伙欢乐的人群尽量屏息静气的响声。门打开了,公爵、唐璜的朋友们,七个交际花和歌女们乱哄哄地出现了,那情景十分出奇,就象朝阳同蜡烛苍白的光焰相互辉映,舞女们被晨曦惊呆了的那种场面。他们都到这儿来,是按惯例来安慰年轻的继承人。

  “嘿嘿!可怜的唐璜倒真是看重父亲的死呢。”公爵凑在拉布朗比拉的耳旁说。

  “不过他父亲也真是个好人,”她答道。

  唐璜经过一夜的思索,面部表情给人以强烈印象,这群人不由得缄默了。男人们肃立不动。那些女人,嘴唇被酒炙干了,面颊布满了吻印,她们跪下来开始祈祷。唐璜看见这光辉、欢乐、笑声、歌声、青春、美丽、活力,总之,这些代表人的生命力的东西,竟然跪倒在死亡面前,便不禁颤栗起来。但在这迷人的意大利,寻欢作乐和宗教是成双配对的,宗教在那里是作乐寻欢,寻欢作乐在那里则是一种宗教!亲王诚挚地握着唐璜的手;之后,每张脸都同时显出半是悲愁、半是淡漠的怪相,然后这伙人象鬼怪般消失了,留下了空荡荡的大厅。这就是生活的一幅缩影!

  亲王下楼时对拉里瓦巴雷拉说:

  “嗨!谁料到唐璜平时竟是装成不孝之子?他爱他父亲!”

  “你注意到那条黑狗吗?”拉布朗比拉问道。

  “他现在可成了巨富啦!”比昂卡·卡瓦托利诺感叹地说。

  “我才不稀罕呢!”那个打碎了瓷瓶的、骄傲的瓦罗奈斯喊道。

  “什么,你不稀罕?”亲王嚷了起来,“他有了钱,就同我这个亲王一样了。”

  唐璜思绪万千,左右考虑,犹豫不决,待他摸清了父亲攒下的财富之后,又在傍晚回到死者的房间,可怕的利己心充塞着他的心灵。他家所有的人都在屋里忙着装饰灵床,老爷的遗体明天就要安放在上面,灵床将置于一间庄严的厅堂中间,全费拉拉的人都要来瞻仰这吸引人的场面。唐璜做了个手势,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缄口不语,索索发抖。”

  “你们都出去,”他说时声音都变了,“等我离开后你们再进来。”

  等到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老仆的脚步声渐渐在石板地上远去,唐璜赶快关上门,他感到确是单独一个人了,才嚷道:

  “试它一试!”

  巴托洛梅奥的遗体躺在一张长桌上。极度的老朽和瘦弱使尸体变得如同一副骸骨,为了不让人看到这丑恶的形象,整理尸体的人在上面覆盖了一张床单,除了头以外,把全身都包了起来。这具木乃伊一般的尸体躺在房间中央;床单自然是柔软的,模糊地勾勒出尸体的轮廓,显得有棱有角、僵硬挺直和细长狭窄。脸上已经出现大块紫斑,表明需要立即做完保存尸体的工作。唐璜自恃有怀疑论的武装,但他打开这神奇的水晶瓶的瓶塞时,还是颤抖起来。他靠近尸体头部时,因抖得太厉害,甚至不得不停了一会儿。然而,这年轻人早已为宫廷的穷奢极侈所败坏,他象乌尔比诺公爵①那样思索了一下,加上好奇心的刺激,马上有了勇气。似乎是魔鬼提醒了他,在他心头响起了这样一句话:“把药水涂在一只眼上!”他拿了一块布,吝惜地蘸湿了宝贵的药水,轻轻涂在尸体的右眼皮上。那只眼睁开了。

  ①乌尔比诺公爵(1492—1519),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父亲。但菲讷版以前的版本中,此处均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即罗德里克·波基亚,此人以荒淫残暴闻名,在此引用似更合逻辑。

  “哎呀!”唐璜叫了一声,同时攥紧药瓶,就象梦中吊在悬崖上,抓紧了旁边的一根树枝一样。

  他看到一只充满生机的眼睛,一只孩子的眼睛竟在一个死尸的头上,这只水汪汪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它被美丽的黑眼睫毛保护着,犹如在冬夜荒漠的原野上,行路人所看见的孤独的亮光那样,一闪一闪。这只炯炯放光的眼睛,似乎要扑向唐璜,它在思索、在控告、在谴责、在威吓、在判决、在说话、在叫喊、在咬啮。人类的种种情愫都在那里激荡着。最动人的哀告也都呈现出来:先是象国王的发怒,然后象少女的爱情,她在要求原宥她的负心人,末了象临刑前的人那样,踏上绞刑架的最后一级台阶,向人群投射出深沉的一瞥。在这一小块活体中,爆发出这么多的生机,使唐璜吓得后退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敢正视这只眼睛,却又在天花板和壁毯上又遇上了它。房里仿佛四散着充满火、生命、智能的芒刺。到处都闪烁着眼睛,在他背后紧追不舍!

  唐璜象被什么拉着似的,回到父亲面前,当他随着这只亮闪闪的眼睛时,禁不住嚷道:“它会再活一百年。”

  突然,似乎有理解力的眼皮闭拢了,忽的又张开了,仿佛一个女人表示同意的动作。好象有个声音在喊着:“会的!”

  唐璜越发感到恐惧了。

  “怎么办?”他思忖着。他居然还有胆量试着去合拢这苍白的眼皮。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

  “把眼睛挖出来呢?说不定这是犯弑父之罪?”他自言自语地说。

  “会的,”那只眼睛带着令人吃惊的讽刺意味,眨了一眨,似乎又在说。

  “嘿!嘿!”唐璜嘴里叫着,“里面真有魔法不成。”他挨近眼睛,要砸碎它。一颗豆大的眼泪滚到尸体深陷的脸颊上,然后落在唐璜的手上。

  “眼泪是滚烫的呢。”他坐了下来。

  这场斗争使他筋疲力尽,仿佛他象雅各①那样,同天使格斗了一场。

  ①雅各,《圣经》传说中以色列人的祖先,曾与天使搏斗并胜之。见《旧约·创世记》。

  临了,他站起来喃喃自语:“但愿里面没有血!”说完以后,他鼓足勇气,不再懦怯了,他砸碎了那只眼睛,用布带在上面扎紧,而扎时却不敢瞧着它。这时,人们听到一声意料不到的、凄厉的呻吟。可怜的鬈毛狗叫唤着死去了。

  “大概狗知道这个秘密,”唐璜瞅着这只义犬,心里想。

  唐璜·贝尔维代罗被人称为孝子。他在父亲的坟上立了一块白色大理石的纪念碑,聘请当时最有名的艺术家制作雕像。他父亲的石像跪在代表宗教的神灵面前;当这座沉重的雕像安放在墓穴上的时候,他把精神疲惫时折磨过他内心的、生平仅有的那点内疚也一同埋了进去,这时,他感到完全心安理得了。等到他把老东方学家积聚的巨大财富理出清单,唐璜就变成了吝啬鬼,他不是需要钱来度过两个人生吗?他深谋远虑的目光,看透了社会生活的准则,他通过坟墓去观察大千世界,也就更加一览无遗。他剖析人与事,为的是一下子就摆脱代表历史的往昔,摆脱法律所孕育的现在,摆脱各种宗教所揭示的未来。他攫住灵魂与物质熔为一炉,一切便化为乌有,自此以后,他成为真正的唐璜!

  他年轻、漂亮,驾驭着生活中的幻想,投身于生活之中,蔑视世界,又掌握着世界。他的幸福不在于那种平民心目中的无上幸福:隔些时候吃顿炖肉,冬天有汤婆子暖床,晚上有灯照明,每季能穿上新拖鞋。不,他攫取生活就象猴子摘到一颗核桃,不愿多玩一会儿,就熟练地剥掉果壳,品尝美味的果仁。人类情感的诗意和崇高冲动全被他踩到脚底下。某些有权势的人,有时以为小人物是信赖大人物的,于是就想,用关于未来的崇高理想去换取终身年金的卑微想法总是可以的吧;唐璜决不犯这些人的错误。但他也象他们一样,脚迈方步,昂首朝天;他更喜欢的是坐在那里,抱吻不止一个温柔的、鲜艳的、香气扑鼻的女人;因为他如同死神一样,所过之处,肆无忌惮地吞噬一空,企望着一种占有的爱情,一种东方的爱情,那是欢情长久而又容易到手的。他只爱作为女性的女人,对于心灵的自然流露却嗤之以鼻。当他的情妇们在床第上销魂沉沦时,他也顺着她们,显得庄重、热诚、钟情,犹如一个德国的大学生。在他的情妇疯癫狂乱,口里说着咱们、咱们的时候,他只说我。他会巧妙地装作被女人牵着走。他手腕高明,总能叫对方相信,他象舞会上的一个年轻学生对第一个舞伴说“您爱跳舞吗?”时那样颤抖。但必要时他也会大喝一声,拔剑显威,制服骑士武夫。他在爽直中带有讥讽,眼泪里含着笑容;他会象一个女人,对她的丈夫说:“给我一套车马吧,否则我要得肺病死的,”一边说一边哭泣起来。对商人来说,世界就是一小包货物,抑或一堆流通券;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个女人;对某些女人来说,这是一个男人,对于某些才子来说,这是一个沙龙,一个小团体,一个区社,一座城市;对唐璜来说,宇宙就是他自己!他风度翩翩,举止高贵,才华诱人,凡是奇方异域,他无不系舟上岸;虽然要让人带路,但他只去自己愿去的地方。

  他见的越多,怀疑的东西也就越多。在对各种人进行考察时,他常常发现,勇敢无非是有点冒失,谨慎其实是一种胆怯,豪爽则是狡黠,公正实际上是罪行,高尚是愚蠢,诚实只是天生的素质。似乎由于奇怪的宿命,他发现真正诚实、高尚、公正、豪爽、谨慎和勇敢的人,是得不到人们的任何尊敬的。

  “多么冷酷的玩笑呀!”他思忖道,“可这并不是上帝开的玩笑。”

  从此以后,他抛弃了来世的信念,听到神的名字从不脱帽,他把教堂里的圣徒石像看作是艺术品。他了解了人类社会的机制,从此不再过分触犯偏见,因为他还不象刽子手那样强有力。他以对待迪芒许先生那场戏里那种潇洒和睿智来回避社会法规。说实在的,他就是莫里哀的唐璜、歌德的浮士德、拜伦的曼弗雷德和麦图林的梅莫特之类的典型。这些伟大形象都是欧洲最伟大的天才塑造的,莫扎特的和声绝不亚于罗西尼的琴弦①!存在于人身上的恶的本原,使这些可怕的形象永垂不朽,今后世世代代还会产生这一类人:这个典型或者会显现为米拉波那样善辞令的政治家;或者象拿破仑那样,满足于不声不响的行动;或者象神圣的拉伯雷,敢于针砭时弊;或者象黎塞留元帅那样,只嘲笑人,而不亵渎事;或者更进一步,象我国最著名的大使那样,评人论事,皆机锋犀利。而所有这些,唐璜·贝尔维代罗深邃的才华早就包揽无遗了。

  他嘲弄一切。他的存在就是对人、对事物,对建制、对观念的一种讽刺。他曾同教皇朱利厄斯二世②就来世的问题自由交谈了半小时,谈话末了,他对教皇笑着说:

  “如果非要选择不可,那我宁愿信仰上帝,而不是魔鬼;他无所不能而又心地善良,比起恶之神,总是更有法力。”

  ①莫扎特写过歌剧《唐璜》,而罗西尼从未写过。

  ②朱利厄斯二世(1503—1513在位),即朱利亚诺·德·拉罗韦尔(1445—1513),一五○三年被选为教皇,称朱利厄斯二世。他曾建立冈布雷同盟对抗威尼斯人(1508),建立神圣同盟对抗法国(1511),曾保护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等艺术家,并兴建罗马圣彼得教堂。

  “是的,但上帝要求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忏悔……”

  “因此,您就老想着您的赦罪吗?”唐璜·贝尔维代罗答道,“噢,为了忏悔今世的过错,我还有整整一个来世呢。”

  “噢!如果你这样来理解晚年,”教皇嚷道,“你可要小心被奉为圣徒呢。”

  “自您荣升教皇之后,一切都在可以企望之列了。”

  两人边走边看到,工人们正忙于建造献给圣彼得的宏大教堂。

  “圣彼得是天才,他为我们创建了双重的权力,”教皇对唐璜说,“因此值得为他建造这个纪念教堂。但有时我在夜里想,洪水也不会饶过它吧,于是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唐璜和教皇都笑了起来,他们彼此会意。第二天,只有笨伯才会同朱利厄斯二世一起到拉斐尔家或者到优雅的玛达玛别墅去玩乐;而唐璜·贝尔维代罗却要去看教皇全副披挂地作祈祷,以证实自己的怀疑。在冠冕堂皇的场合下,拉罗韦尔会另讲一套,大谈神的启示。

  然而,在此提及这个传说,并非给那些想写唐璜生平回忆录的人提供材料,以便向正直的人们证明,唐璜·贝尔维代罗并没有在同石像决斗中死去,象某些石印画家想教人相信的那样。等唐璜·贝尔维代罗到了花甲之年,他便在西班牙定居。就在那里,在他的垂暮之年,他娶了一个年轻的、迷人的安达卢西亚姑娘。但他过分工于心计,既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他早已发现,那些男人不怎么留意的女人,反倒爱得尤为热烈。唐娜·埃尔维在安达卢西亚的内地,离圣吕卡尔几里远的一座宫堡里,由她的老姑母抚养长大,纯洁无瑕,婚后一往情深,妩媚可爱。唐璜看出,这个妙龄女郎在作了妻子之后,未经长久地争斗,是不会向情欲让步的,他便希望直到自己死时,都能让妻子保持贞洁。这是他晚年开的一个严肃的玩笑,布下的一局棋。唐璜已有他的父亲巴托浴梅奥的前车之鉴,决意要使自己晚年的每一细小行动都为最后一幕戏的成功服务,这幕戏要在他的灵床上最后告终。就这样,他的大部分财产都埋在他难得去的费拉拉宫里的地窖中。其余财产都存放为终身年金,以便在他的余生中可以吸引他的妻子儿女,这是他的父亲早先耍过的一种诡计;其实这种诡计在他纯属多余。他的儿子,年轻的菲利普·贝尔维代罗,变成一个笃信宗教的西班牙人,正如他的父亲变得轻侮宗教一样,应验了这么一句谚语:父亲吝啬,儿子浪荡。

  唐璜选择了圣吕卡尔修道院院长来引导贝尔维代罗公爵夫人和菲利普的良心。这位教士是个圣洁的人,身材优美,绝顶匀称,漂亮的黑眼睛,提比略①式的头颅,他因节食而精神不振,因苦修而变得肤色苍白,一副天天受欲望诱惑的神态,大凡隐修士莫不如此。老领主也许还想在他有生之年,再戕害一个教士。然而,要么是神甫同唐璜一样厉害,要么是唐娜·埃尔维有着比西班牙妇女更多的谨慎或德行,唐璜只得象一个老乡村本堂神甫那样度过他的余年,家里没有发生什么丑事。有时,他的儿子或妻子没有尽到宗教责任,被他抓住了,他便感到快意,于是严令他们履行罗马教廷给信徒规定的职守。当他听到风雅的圣吕卡尔修道院院长、唐娜·埃尔维和菲利普专心致志地讨论某个良心问题,就格外高兴。然而,唐璜·贝尔维代罗老爷尽管百般保养自己,他的衰老之期还是来临了;伴随着这痛苦的年龄,紧接着而来的是无能为力的呻吟;对自己沸腾的青年时代和在欲海浮沉的成熟时期越是记忆犹新,这呻吟就越加揪心。这个人,他最高的嘲讽就是让别人相信他嘲笑的法律和准则,而他天天晚上却枕着也许②入睡!这位公爵,曾是风雅言谈的楷模,欢宴中总是这样精神旺盛,宫廷里总是这样仪表堂堂,风流倜傥,他折磨女人们的心就象农民扭绞柳条绳一般。这位才智超群的人物,如今得了顽固的呕吐症,讨厌的坐骨神经痛,厉害的风痛症。他的牙齿一颗颗脱落,恰如晚会结束时,最为洁白、装束最美的贵妇相继离去,留下空落落的、没有家具的大厅。最后,他孔武有力的双手变得颤抖了,他灵活自如的双腿变得踉踉跄跄,一天晚上,中风症用它冰凉而钩曲的爪子扼住了他的咽喉。

  ①提比略(公元前42—公元37),罗马帝国的第二个皇帝。

  ②“也许”,典出拉伯雷的《巨人传》,指怀疑主义精神。

  从这致命之日起,他变得阴郁而严酷。他指责儿子和妻子的忠心耿耿,认为他们这样细心地、无微不至地照料他,是因为他把全部家产都存作终身年金了。埃尔维和菲利普流下有苦难言的眼泪,对狡狯的老头倍加温存,于是老头对他们说话时裂帛似的声音变得和蔼了:

  “朋友们,我的爱妻,你们原谅我了,是不是?我有点儿折磨你们。啊!上帝!你干吗用我来考验这两个天使呢?我本该叫他们快乐,却反倒成了他们的灾难。”

  就这样,他把妻子和儿子叫到枕边,用了一个来小时,又是抚慰,又是假惺惺的温存,施展用之不竭的新花样,让他们忘却成年累月的乖戾和虐待。这套父道,他成功地运用着,无可比拟地超过了从前他父亲对他所使的那一套。终于,他病入膏盲,被人抬到床上,搬动起来好似把一艘小帆船放入一条危险的航道。临终的那一天来到了。这个显赫一时、主张怀疑论的人,一切机能都极其可怕地毁灭了,唯有理解力还存在,他看到身边站着两个他所反感的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忏悔神甫。但他却同他们快活相与。对他来说,在未来的帷幕后面,不是有一道耀人眼目的亮光吗?对别的人来说,这帷幕如同铅板似的,对他来说,却透着光亮;青春的迷人的欢乐,象影子一样,在帷幕上跳跃不定。

  唐璜感到死亡临近了,那是在一个美丽的夏夜。西班牙的天空一片纯净,桔子树在空气中散发着幽香,星星闪烁着明亮的清光,大自然仿佛对他的复活作出许诺,虔诚的、惟命是从的儿子怀着爱戴与尊敬对他注目凝视。将近十一点时,他表示要同这个天真的孩子单独在一起。

  “菲利普,”他对儿子说,声音既柔和,又温存,年轻人不禁幸福得颤栗和哭泣起来。这个铁面无情的父亲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称呼过他的名字。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接着说:

  “我的孩子,你听我说,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因此,我一生都在考虑着自己的死。从前,我是伟大的教皇朱利厄斯二世的朋友。这个大名鼎鼎的教皇怕我在临终和领受圣油时,由于五官过度冲动而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他就赠送给我一瓶圣水,那是从沙漠的岩缝里迸射出来的。对这私下赠送的教会宝库的宝物,我一直保守着秘密,但我获准可以在inarHticulomortis①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儿子,在这个从未离开我床头的哥特式桌子的抽屉里,你可以找到那个瓶子。菲利普,我的心肝宝贝,这瓶珍贵的药水,你以后也可以用上的。用你灵魂得救的名义向我起誓,要准确无误地执行我的命令,行吗?”

  ①拉丁文:临终时。

  菲利普瞧着他的父亲。唐璜老于世故,深谙人类感情的表现,看到这样的注视,他可以在信赖中平静地死去,正如他的父亲看到他的一瞥时在绝望中死去一样。

  “我不配做你的父亲,”唐璜接着说,“孩子,我敢对你承认,就在可敬的圣吕卡尔修道院神甫要我做临终圣礼时,我想到魔鬼和上帝同样法力广大,二强不可共容。”

  “噢!父亲!”

  “我心里说:‘如果撒旦讲和休战,就必须提出要宽恕他的追随者,否则他便是一个大坏蛋。’这个想法纠缠着我。孩子,如果你不贯彻我的意愿,那我就要入地狱。”

  “噢!爸爸,马上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我一闭眼,”唐璜接下去说,“也许在几分钟之内,我的身体还温热时,你把我抱起来平放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然后,你把这盏灯熄灭了:因为星星的亮光就足够让你看清了。你把我的衣服脱光;你念《天主经》和《圣母经》的祈祷文,把你的灵魂寄托给上帝,同时,你用这瓶圣水仔细地湿润我的眼睛、嘴唇,先是整个头部,然后依次是四肢和身躯;不过,我的孩子,上帝的法力是广大无边的,所以你用不着动辄惊慌失措!”

  这时,唐璜感到就要死了,于是疾言厉色地补上一句:

  “拿好瓶子!”然后在儿子的怀抱里缓缓地咽了气,他儿子泪如泉涌,流在他带着讽刺意味的苍白的面孔上。

  菲利普·贝尔维代罗把父亲的尸体放在桌上,这时已将近午夜了。他吻了父亲咄咄逼人的额角和灰白的头发,然后吹灭了灯。月亮奇异的光辉照亮了原野,投到房里的柔和的光亮使虔诚的菲利普清晰地看到他父亲的躯体,好象在暗影中某种白色的东西一样。年轻人用布蘸湿了液体,他一面沉浸在祈祷之中,一面忠实地在万籁俱寂之中涂抹这颗尊贵的头颅。他清楚地听到一阵难以描绘的颤动声,但他以为这是北风吹刮树梢发出的声音。当他涂湿了右臂时,马上感到一只年轻有力的手臂,他父亲的手臂,卡紧了他的脖子!他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喊,瓶子滑落到地上,打碎了。液体化烟消散了。宫堡里的人闻声跑来,手持火炬。这叫声惊动了他们,惶惶然仿佛最后审判的号声震动了宇宙。一霎时,房间里挤满了人。颤抖着的人群看见唐·菲利普已经昏迷过去,他父亲有力的手臂卡住他的脖子,拽住不放。接着还有异乎寻常的事:在场的人看见唐璜的头象安提弩斯的头一样年轻俊美;黑油油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鲜红的嘴唇,头在可怕地扭动着,却不能带动相连的骨架。有个老仆嚷起来:“奇迹!”

  所有这些西班牙人也重复着:“奇迹!”唐娜·埃尔维虔诚过人,她不相信魔术显现的奇迹,便派人去找圣吕卡尔修道院院长。等到修道院院长亲眼看到奇迹,他便决计从中捞取便宜,他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又属于千方百计想增加收入的那种神甫。他马上宣称,唐璜老爷肯定要成为圣徒,他指定在他的修道院举行拜敬仪式,他说,今后他的修道院命名为圣璜-德-吕卡尔。听到这些话,唐璜的头扮了一个嘲讽的鬼脸。

  西班牙人对这类庄严的仪式兴致浓烈,素负盛名。圣吕卡尔修道院庆祝大全大福的唐璜·贝尔维代罗移往教堂,宗教仪式绚烂辉煌,那是不难想象的。这个有名的领主死后不几天,他半复活的奇迹就从这村传到那村,在圣吕卡尔修道院周围方圆五十几法里之内不胫而走,以致路上挤满闻风而至的人,蔚为奇观;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唱着TeDeum①,举着火炬,煞是壮观。圣吕卡尔修道院的古代寺院,是摩尔人建造的美仑美奂的建筑,三百年来,寺院穹顶之下回响着的不是安拉②的名字,而是代替它的耶稣基督的名字;这个寺院容纳不下前来观看仪式的人群。穿着呢大氅、佩带宝剑的贵族,象蚁群那样推推搡搡,站立在柱子周围,连屈膝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紧靠着。迷人的乡下姑娘,她们华丽的衣裙衬托出惹人怜爱的身段,让白发苍苍的老头挽着手臂。眼里燃着欲火的年轻人伫立在穿红戴绿的老女人身旁。然后是一对对乐陶陶的情侣,好奇的未婚妻由她们的意中人带领着;还有新婚夫妇;小孩胆怯害怕,让人牵着手。人群色彩缤纷,相互辉耀,簇拥着鲜花,斑斓夺目,在黑夜的宁静中发出轻微的骚动声。

  ①拉丁文:主啊。——天主教圣歌名。

  ②安拉,伊斯兰教敬奉的神。

  教堂宽阔的大门打开了。那些姗姗来迟,站在外边的人,透过敞开的三个正门远远观看着里面的场面,那是现代歌剧烟雾缭绕的布景也表现不出来的。信徒和罪孽深重的人都急于得到新圣徒的赦罪,为崇敬他,在这个宽敞的教堂里点燃了成千上万支蜡烛,战战兢兢的烛光给教堂蒙上了魔幻的景象。黝黑的拱顶,柱子和柱头,幽深的金碧辉煌的圣龛,廊台,撒拉逊式的齿形花边,这座精致的雕塑精巧绝伦的线条,都在这灿烂的烛火中呈现出来,犹如一盆通红的炭火映成的变幻不定的影像。这是一个灯火的海洋。教堂深处,在灯火之上,是金灿灿的读经台,主祭坛耸立其间,光华四射,堪与朝阳的金光相比。说实在的,金制的灯,银质的枝形烛台,旗幡,流苏,圣徒像,还愿的贡品,这一切发出的光彩,在唐璜躺着的圣盒前便黯然失色了。这个渎神者的躯体光灿灿地缀满了宝石、鲜花、水晶、钻石、黄金以及雪白如天使翅膀的羽毛,他被安置在圣坛上,代替了一幅基督头戴荆冠的受难像。他周围有无数支蜡烛闪耀着,放射着明亮如炬的光华。圣吕卡尔修道院院长穿着主教服,戴着缀满宝石的主教帽,上身是一件窄袖罩衣,手擎镶金的主教杖,他是祭坛的主脑,坐在一张象皇宫里那样豪华的靠背椅上,四周簇拥着由一帮冷若冰霜的白发老耄组成的圣职团,他们穿着考究的白色教士服,象画家笔下簇拥着上帝的成为圣徒的忏悔师那样围着他。唱诗队领班和教务会的要人们,佩戴着显示僧侣虚荣的亮闪闪的勋章,穿梭于香烟雾霭之中,恰如星球绕行于苍穹一般。命名仪式的时刻来到了,钟声在田野里回响着,万头攒动的人群唱起TeDeum,向上帝送去最初的颂声。崇高的颂声!声音柔和,并不响亮,女人如痴如醉的声音,混入男人沉重有力的声音,成千上万个人的声音汇合在一起,盖过了大风琴从音管里发出的共鸣声。惟有唱诗班少年高亢的童声和几个男低音宽厚的声音,唤起人们美好的思想,在这片虔诚的、动人的和声里,透出了童稚和力量。

  TeDeumLaudamus①!

  从黑压压一片跪着男男女女的大教堂内,传出这歌声,有如一片亮光骤然闪现在夜空那样,响起一声炸雷,打破了寂静。歌声随着烟雾升腾,而这时,烟雾已给教堂奇异壮丽的建筑拉起一道道迷蒙的、淡蓝色的帷幕。一切都富丽堂皇、芬芳四溢、光华灿烂、悦耳动听。在充满了热爱和感激之情的音乐飞向祭坛之际,唐璜出于礼貌不能不表示谢意,出于本性又不可能不想开玩笑,他以一个可怕的笑容作答,悠然自得地躺在圣盒中。但是,鬼知道他怎么忽然想到,这样很可能被人看作凡夫俗子,看作圣徒,一位博尼法斯,或者一位庞塔莱翁,②于是他嚎叫了一声,接着又破口大骂,扰乱了这虔诚、和谐的合唱。他颂扬尘世,诅咒天廷。古老的教堂似乎连根基都震动了。

  TeDeumLaudamus!众人唱着。

  “你们见鬼去吧,你们这些畜生!上帝,上帝!Carajosds-monios③!畜生,连同上帝这个老家伙,你们统统都是笨蛋!”

  ①拉丁文:主啊,我们祝福你!

  ②圣博尼法斯,四一四至四二二年任教皇;圣庞塔莱翁,基督教殉教者,死于三○三年。巴尔扎克选择这两个名字是为了利用字音所产生的效果。博尼法斯在法语中令人联想到善良得近乎愚蠢的人;庞塔莱翁则令人想起意大利喜剧中钟情而且受骗的老翁。

  ③拉丁文:该死的恶魔!

  一连串的詈骂脱口而出,象维苏威火山爆发,喷出滚滚的炽热熔岩。

  Deusgabaoth,sabaoth!①基督徒齐声喊着。

  “你们侮辱了地狱的尊严!”唐璜咬牙切齿地回答。

  接着,那只活着的手臂伸出圣盒,作着绝望的、嘲弄的手势,威胁整个会场。

  “圣徒在祝福我们,”轻信的老妇人、孩子和未婚夫妇这样说道。

  我们往往就是这样在崇拜之中受骗的。有远见卓识的人嘲笑那些恭维他的人,有时候也去恭维那些他心里暗暗耻笑的人。

  神甫跪在圣坛前,唱着SancteJohannes,oraprono-bis!②他非常清晰地听到这句话:Ocoglione。③

  ①拉丁文:啊,万众之主,万众之主!

  ②拉丁文:圣约翰,拯救我们吧!

  ③拉丁文:噢,笨蛋。

  “上面出了什么事?”修道院副院长看见圣盒在晃动,嚷了起来。

  “圣徒在扮魔鬼哪,”院长回答道。

  就在这时,那活着的头猛然间从死去的躯体上脱落下来,掉在祈祷师的黄脑壳上。

  “你想着唐娜·埃尔维吧,”唐璜的头咬着院长的头,嚷着说。

  院长发出骇人的叫声,扰乱了整个仪式。所有的教士都跑过来,围着他们的院长。

  “蠢货,你不是说有上帝吗?”当院长的头颅被咬碎,快要咽气时,响起了这个声音。

  一八三○年十月于巴黎

  郑克鲁/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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