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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名卓着的肖多雷依
一个青年离开了故土,他家乡的城市坐落在夏尔·迪潘①先生用较深的颜色在地图上标明的某个省份。这个青年生性爱好沽名钓誉,而且从不计较钓的是什么样的名誉;比方说画家,小说家,新闻记者,诗人,伟大的国务活动家。
①夏尔·迪潘男爵在他的著作《法兰西生产和贸易能力》中曾用双色标明书中的统计图。此图以白、浅灰、深灰或黑色标明各地区开化的程度。
为了得到人们全面的理解,年轻的阿道尔夫·肖多雷依希望别人谈论他,希望出名,了不起。下面的话可以认为是针对那一大批通过各种门路来到巴黎的野心勃勃的人说的,这些门路有精神的,也有物质的。这些人在某个大清早冲进了巴黎,怀着推倒一切已存声誉而抬高自己身价的疯狂意图,不惜使用造成别人毁灭的手段,直到幻灭接踵而至方肯罢休。
这里谈的是标志我们这个时代特点的一般事实,因此我们还是在这些人物中举出一个作者在别处叫作“外省伟人”的人吧。
阿道尔夫明白,最值得羡慕的买卖是去文具店买上一瓶墨水,一包笔,一令价值十二法郎五十生丁的44×56厘米的白纸,然后把每张纸裁成四张,再在裁好的纸上写出五十行颇有文采且颇富想象力的文章。再把这两千张纸卖出去时,便可得到比如五万法郎那样的收益。
按照二十五生丁一行的卖价而以十二法郎五十生丁一变而为五万法郎,这个题目对一些家庭实在太富刺激性了。这些人家的成员在省里本可以大派用场的,现在却被抛进了巴黎这个地狱。
家乡城市的人总以为这些被打发走的青年个个都象最著名的作家一样富于想象力。他学习成绩优秀,写过相当漂亮的诗歌,谁都认为他是个有头脑的小伙子。总而言之,他常常杜撰些魅力无穷的短篇小说,刊登在地方的报纸上,得到省里人的赞赏。
这些可怜的家长永远不会明白他们的儿子来巴黎后费了好大劲才算弄懂的事,诸如:
没有十二年左右艰巨的努力是很难掌握法语成为作家的;要成为真正的小说家,必须深入挖掘全面的社会生活,因为小说是民族的野史;伟大的小说家(伊索、卢奇安①、薄伽丘、拉伯雷、塞万提斯、斯威夫特、拉封丹、勒萨日、斯特恩、伏尔泰、瓦尔特·司各特、《一千零一夜》的作者,无名的阿拉伯人)全部是得天独厚的才子,同时又是博学多识的巨匠。
①卢奇安(约125—192),希腊雄辩家,哲学家。
他们的阿道尔夫在好几个咖啡店里学习文学,成了文学家协会的会员。他对不阅读他的文章的有才华的人们横加攻击,后来眼见自己的批评毫无结果,这才变得和缓了些。他投给一些报纸的短篇小说被各报象用球拍传球一般推来推去。五、六年的练习使他多多少少感到有些厌倦;他父母为此虽节衣缩食也不免艰难竭蹶,但他总算有了点地位。
下面说说那是何等样的地位。
靠了他们这些弱者之间的互相帮衬——一位极机灵的作家管这叫情谊——,阿道尔夫发现自己的名字经常夹在一些名家的姓氏当中,有时是在书店的新书广告里,有时又在一些准备出版的报纸的启事栏里。
书商们把他的一部作品的题目印在这样一个骗人的栏目里:在印行中,人们可以把这栏目叫作印刷熊展①。
①一些剧本先被许多剧院拒之于门外,后来,某些剧院经理感到需要新剧目时,便上演这些被冷落的剧本。戏剧界称这些剧本为熊。这个称呼又沿用到新闻界、文学界。对那些被推来推去的小说都统称为熊。
有时,人们又把肖多雷依看作青年文学的苗子。
阿道尔夫·肖多雷依在青年文学的行列里整整呆了十一年,他被圈在青年文学圈内的期间连头都秃了。最后,靠了自己默默无闻的工作和几篇剧评,他总算进入了戏剧界。他想方设法使人相信他是个天真的老好人,可是,他对自己出人头地的希望,他对巴黎的社交界却愈来愈感到幻灭。与此同时,他欠的债和他的年龄也日益增长起来了。
一家濒临倒闭的报纸向他索要了一只“熊”。这部作品经过他的朋友们精心加工,细心推敲,一再润色上光,成了五花八门昙花一现的时髦香味的大杂烩。这本书之于阿道尔夫,有如那顶随时用来起誓的赫赫有名的军便帽之于特利姆下士①,因为《一切为了女人》(确定的书各)即将成为当代最畅销的小说之一,它将整整享誉五年。
肖多雷依年方十一时,人们就传说他在几家刊登死亡名单的杂志,妇女日报或学龄前儿童读物上发表过优秀作业——五、六篇短篇小说。
总而言之,由于他还是孩子,又穿了黑色克什米尔绒的衣裤;他在乐意时还能装成仪态优雅的外交官,而且还显出几分聪明相,几间多少带点文学色彩的沙龙便接纳了他。他向五、六位有才华、有影响或有天才的科学院院士敬礼致意;他可以拜访两三个当代的伟大诗人,也敢于冒昧地在咖啡店里对两三个堪称一代名媛的女人直呼其名。他还和那些应该呼之为“蓝色短统袜”的二流女才子②们打得火热;他和小报的明星们也有握手或喝苦艾酒之交。
①特利姆下士是英国作家劳伦版·斯特恩(1713—1768)的作品《项狄传》中的人物,他十分珍视自己那顶帽子,动辄以那顶帽子起誓。
②西方称女学究为“蓝袜子”,本意是“蓝色长统袜”,故巴尔扎克将二流女才子戏称为“蓝色短统袜”。
这里说的是万事平庸之辈的故事,他们缺少的是有钱有势之人所谓的幸福。
这幸福就是意志,是坚持不懈的工作,是对轻易得来的名声的蔑视,是博学和韧性,布丰认为这种韧性本来意味着全部的天才,不过,目前当然还只能算是一半。
您从这里还丝毫没有看出卡罗琳娜的烦恼,您认为这个与正在巴黎压马路的五百青年有关的故事是为规劝八十六个省份的千家万户而写作的。然而,您读了这两封由两位婚姻状况各不相同的女友交换的信件就会明白,写这个故事之必要,正如任何好的情节剧都需要介绍情节的暗场前台戏一样……您会猜出“巴黎孔雀”巧妙的手腕,他在家乡开屏炫耀的同时,已在打着有关婚姻的不可告人的主意,他为此擦磨着荣誉的光轮,这光轮正如太阳射出的光焰,只在远距离才会变得温暖闪亮。
朱戈之女克莱尔·德·拉鲁朗迪埃太太
致厄尔托之女阿道尔夫·肖多雷依太太
寄自维维叶
你还没有给我写信呢,亲爱的卡罗琳娜,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最幸福的人不是应该先写信去安慰留在省里的人吗!
你去巴黎以后,我嫁给了这里的法院院长德·拉鲁朗迪埃先生。你认识他。正因为我俩对他的看法装满了我的心,我对这桩婚姻满不满意,你就可想而知了。我不是不清楚我的命运:我生活在法院前院长——我丈夫的叔叔,和我的婆婆之间,这位婆婆从艾克斯古老的彬彬有礼的社会里仅仅保留下了傲慢和严厉的道德教条。我很少单独自处,我出门总有婆母或丈夫相陪;每天晚上家里都要接待全城的庄重人士,这些先生玩惠斯特牌时一个筹码两个苏。我经常听见他们交谈这类话题:“维特蒙先生死了,他留下二十八万法郎的财产……”代理检察长说,那是一个四十七岁的青年,有趣得活象西北风。“您可以肯定真是如此?……”如此,如此就是二十八万法郎。一个矮小的法官高谈阔论,他谈到死者的投资,于是大家又就其价值争论了一番。取得的一致意见是:即使不到二十八万,也差不了多少……
接着,一片颂扬之声不绝于耳,人人交口称赞这位死者省吃俭用,把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钱存入储蓄所,也许只为了使全城里有希望继承点什么的人都群起击掌欢呼:“他竟留下了二十八万法郎!……”每个人都有自己生病的亲戚,在谈到这些亲戚时,他们会说:“他会留下数目差不多的钱吗?”于是,大家又象议论死者一般议论起生者来。
大家都只关心发财的可能性,某些职位出缺的可能性或丰收的可能性。
在我们童年时,我们曾看见圣玛克鲁街的修鞋匠窗台上那些漂亮的小白鼠把关它们的圆鼠笼弄得转来转去,我当时怎能知道那情景正是我未来的忠实写照呢?……
和你相比,我当时更为活跃,也更爱遐想,如今我的处境却成了这样!我比你过失大,我受的惩罚也最重。我永远告别了我的梦想,我是堂堂的院长夫人,我也只得乖乖地把手臂交给这大个头的德·拉鲁朗迪埃先生了。而且四十年都会如此这般地过着微不足道的生活,成天看着那双颜色不同的眼睛和眼睛上那双又粗又浓的眉毛,还有那张从来不知微笑为何物的黄脸。
可你呢,亲爱的卡罗琳娜,就你我之间说吧,你当时是属于大姑娘一伙的;我却在小家伙群里跳跳蹦蹦坐不住。你当时唯一的过错是骄傲,你到二十七岁还能以二十万法郎的财富去俘虏男人,而且果然迷住了一个伟大的男人,巴黎最有才智的男人中的一位。他是从我们城里出去的两大才子之一呀!……多么幸运!
你现在置身于巴黎最荣耀的人群当中,凭着才子的至高无上的特权,你可以出入圣日耳曼区所有的沙龙而且受到热情的接待。你分享着两三位当代名媛圈子里的雅趣;据说,在这个圈子里人人妙语连珠,她们所说的话传到我们这里简直就是一只只康格里夫火箭①。你还是画家施奈尔男爵家的常客,阿道尔夫过去多次谈到过他,说伟大的艺术家和声名卓着的外国人全都是他家的座上客。总之,过不了多久,如果你愿意,你一定会成为巴黎的一位皇后。你自己也能接待来访的客人,你在家里就能见到文学界、上流社会和财界的男女知名人士。阿道尔夫早就对我们谈到过,而且是用那样的话语谈到他和那些烜赫一时的人物传为佳话的友谊和联系,因此我仿佛亲眼见到你出门则倾盖相邀,在家则高朋满座。
①康格里夫火箭指英国炮兵军官兼工程师威廉·康格里夫发明的攻击海军舰队的火箭炮。
凭你每年一万法郎的年金收入和你卡拉贝斯姑姑的遗产,加上你丈夫赚来的两万法郎,你一定有车马有随从。你出入剧院也不必花钱,因为报人永远是各种首演式中的英雄,尽管这些首演式使巴黎那些赶时髦的人花费昂贵。报人还每天应邀参加晚宴,因此你的日子过得就仿佛有六万法郎的年金收入一样!……哦!你呀,你是多么幸福!所以你便忘记了我!好了,我知道你没有丝毫属于你自己的时间,你杳无音信的原因是你的幸福,我原谅你。好吧,如果有一天你快活得腻了,你还能屈尊想到你可怜的克莱尔,你就给我写写信,对我讲讲和一个伟人结婚的个中滋味……给我描绘描绘巴黎上流社会的夫人女士们,尤其是那些会写作的女人……啊!我真想知道她们是什么质地的人,总而言之,你别忘了我嘱咐的一切,如果你没有忘记你可怜的仍然爱着你的
克莱尔·朱戈
复信
阿道尔夫·德·肖多雷依太太致维维叶法院
德·拉鲁朗迪埃院长夫人
寄自巴黎……
哦!我可怜的克莱尔,倘若你知道你这封坦率的来信引起了我多少愁苦,你一定不会提笔的,不会的。一个朋友,甚至一个敌人,在看见一个女人那被蚊虫叮得千疮百孔的身上放了一台治疗仪时,他也绝不会拔下机器去数那些伤口玩儿的……
首先,我应该对你说,象我这样一个二十七岁的姑娘,虽然面貌尚佳,身材却与沙皇尼古拉①有些相似——这与我扮演的卑微角色很不相称——因此我算得上是幸福的!……我这就谈谈为什么:
阿道尔夫见我象骤遭冰雹袭击一般被失望所压倒大约很高兴,便百般爱抚我,照顾我,处处讨我喜欢,以此来愈合我的自尊心受到的伤痛。其实,女人既是女人,她倒希望在她所嫁的男人身上寻到可以被充分利用的过失。然而,性格古怪、易怒、急躁、变化无常都不下于女人的文学家(阿道尔夫,唉!勉强算个文学家吧)并不一定都有阿道尔夫那样实在的优点,我希望这些人也不要象他那么不幸。
①沙皇尼古拉身材高大。
唉!我们俩既是相亲相爱的朋友,我也就可以对你讲真话了。亲爱的,我已从我丈夫掩盖得很巧妙的极端不幸中把他拯救了出来。他哪里有年薪两万法郎的收入,他在巴黎整整十五年也没有挣回过这么多钱呀。我们住在儒贝尔街一幢公寓的四层楼上,除去房租一千二百法郎,我们的收入便只剩下大约八千五百法郎,我就是用这笔钱千方百计使我们能够体面地生活下去的。
我算是他的福星:阿道尔夫婚后得到了一个主持专栏的职位,月薪四百法郎,而且这工作花不了他许多时间。就这样一个位置也是靠了一笔投资才得到的。我们把我的卡拉拜姑姑七万法郎的遗产作为这份报纸的保证金,那里付给我们百分之九的收益。此外,我们还入了股。这件事作成功之后十个月来,我们的收入翻了一番,生活宽裕起来了。
不管是在金钱上还是在感情上,我对我的婚姻都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唯一受到伤害的是我的自尊心,我的抱负已烟消云散。你马上会明白所有这些烦恼是怎样困扰我的。还是从第一桩开始吧。
阿道尔夫当时在我们面前显得似乎和那位名声在外的施奈尔男爵夫人相处甚笃,这位夫人以她的机智、影响、财富和她同名人的交往驰誉社交界。我原以为阿道尔夫是以朋友的身分受到她的青睐的,不料他把我介绍给她家时,我却受到了冷遇,我只远远看见了一些奢侈得吓人的客厅。施奈尔夫人并没有前来回访我,我只收到过一张她寄来的请柬,上面的时间是二十天以后,钟点也肆无忌惮地规定得很不合适。
初到巴黎时,我们去林荫大道散步,我对我身边这位尚不知名的伟人感到十分自豪。他当时用肘碰碰我,指着前面一个穿得很糟的矮胖男人对我说:“那就是某某。”他对我说了法国七、八个闻名全欧的大人物之一的姓名。我预先摆出赞赏的神态,看见阿道尔夫带着一种幸福的感情同这位真正的伟人打招呼,而对方就象对一个大概在十年里也难得说上三句话的人那样随便点点头算是回答。阿道尔夫可能因为我在身边而想捞到他的青睐。
“他不认识你吗?”我问我丈夫。
“认识,不过,他准是把我当成另外的人了,”阿道尔夫回答我。
见到诗人,见到著名音乐家或国务活动家也是如此。话说回来,在一些人来人往的地方我们也确实和阿尔芒·杜·康塔勒先生,乔治·博努瓦尔先生和菲利克斯·韦尔多雷先生聊过十分钟的天,我知道你从未听人谈起过这些人。康斯坦丁娜·拉马沙尔夫人,阿娜依·克罗塔和吕西安娜·武伊永夫人也来看望过我们,她们那蓝色①友谊还让我有些害怕呢。我们也邀请过一些在省里并不知名的报纸经理吃晚饭。我还曾悲喜交集地看见阿道尔夫拒绝参加一次把我排除在外的晚会。
①指那些被称为“蓝色短统袜”的二流女才子。
啊!亲爱的,天才永远是自生自长的稀有鲜花,任何暖房的园艺都不可能得到它。我从不自欺:阿道尔夫是公认的平庸之辈,正如他自己所说,他除了在文学上被派派用场没有别的运气。他在维维叶还算机智风趣,但要在巴黎作一个风趣的人却必须具备各式各样的才智,而且分量必须大得令人望尘莫及。
我对阿道尔夫有点敬重了,因为他撒了几次无足轻重的谎之后终于向我坦白了他的处境,而且在不算太屈辱的情况下许诺我一定使我得到幸福。他希望象许多平庸之辈那样找到一个随便什么样的职位,如图书馆助理管理员或报纸营业部主任之类。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今后还能张罗他当上维维叶的参议员呢。
我们现在默默无闻地过日子,有五、六个合得来的朋友,这就是被你说得天花乱坠的了不起的生活。
我不时受到严重的打击,我在无意间也听到过一些人嚼舌头。比如昨天在歌剧院看戏时,我去观众休息厅散步,听见最刻薄的幽默大师之一莱翁·德·洛拉对一位很有名气的评论家说:“的确,只有当上肖多雷依才能去罗讷河岸发现卡罗琳娜的杨树①!”另一位回答说:“唔!杨树正发芽呢②。”原来他们曾听见我丈夫叫我的名字。而我在维维叶却是小有名气的美人,高高的个子,身材匀称,而且胖得正好使阿道尔夫感到幸福!……我就如此这般了解了女人的美貌和外省人的才智在巴黎算怎么一回事。
①这里的卡罗琳娜指北卡罗莱纳地区,人们经常从这里运出木材。此人是用卡罗琳娜的名字作文字游戏,影射卡罗琳娜身材高大。
②发芽一字的另一个含义是长粉刺,此处指阿道尔夫长了粉刺。
总而言之,如果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些,我的确算不了什么;然而你若想了解我如今达观到何等程度,我倒可以对你说,我相当高兴,我在我的假伟人身上发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别了,亲爱的朋友。你也看见了,我俩比起来,还是我更有造化,尽管我非常失望而且生活里有些小小的烦恼,阿道尔夫毕竟很年轻,而且是个可爱的男人。
卡罗琳娜·厄尔托
克莱尔的回信中有这么一句话:“我希望你靠你的达观继续享受你那无名的幸福。”克莱尔象所有亲密无间的朋友那样在阿道尔夫的前途上作文章,也算是向法院院长报了仇。
二,同一主题的细微区别
(这封信是从一个小匣子里找到的。一天,她让我在她的小房间里等了好久,她正设法把她的一位不知趣的女朋友打发走,可是这位女友根本听不懂运用面部表情和说话语气进行暗示的法语。我当时在小屋里感冒了,但却得到了这封信。)
上边这条自命不凡的注释写在一张纸头上。在清理已故的费迪南·布加雷勒先生的遗产时,公证人的书记们认为这张纸头无关紧要。布加雷勒先生不久前故世,引出了政界、文艺界和情人们伤心的眼泪。而且他的死意味着普罗旺斯的波加雷利大家族的消失。谁都知道,布加雷勒就是波加雷利的讹写,正如法文的吉拉尔丹是佛罗伦萨文格拉尔迪尼的讹写一样。
聪明的读者不难看出这封信与阿道尔夫和卡罗琳娜的哪一段时期的生活有关。
亲爱的朋友
当我嫁给一个无论天赋或个人才能都很出众的艺术家,一个性格不凡、机智幽默、知识渊博的艺术家,一个凭走正路而不必靠歪门邪道就能青云直上的艺术家时,我认为我是多么幸福啊!总之,你了解阿道尔夫,你对他评价很高,他很爱我,他当了父亲,而我又挚爱我们的孩子。我觉得阿道尔夫很善良,我很爱他,也很钦佩他。可是,亲爱的,在我们的幸福美满中却存在着烦恼。我身下的玫瑰不止一处被揉皱了,而在女人的心里,这种皱折很快就会变成伤口。伤口立即会流血,而且会变得更加疼痛难忍。人在承受痛苦时,痛苦会唤起他思索,思想一展开就会变成情感。哦,亲爱的!以后你会明白的,要把这些话说出口是令人痛苦的,然而我们活着不仅仅依靠爱情,还依靠虚荣心。如果想单凭爱情而生活,就不应该住在巴黎。倘若我们所爱的男人看不到另一些穿着与我们迥然不同而且优雅得多的女人,这些人用她们的风度举止和一套小玩意儿引人遐想——而这种小玩意儿往往能挑逗大的爱欲——,我们即使只有一件白纱裙衫,又有什么关系呢?亲爱的,在我们身上,虚荣十分接近于嫉妒,这种美丽崇高的嫉妒心意味着不让别人侵入自己的王国,只能独自占有一个人的心灵,而且只能自己在这颗心里幸福终身。
好,我那女人的虚荣心此刻正在受着折磨。这种苦恼无论多么微不足道,我却不幸懂得了:在夫妻生活里并不存在小的烦恼。是的,一切都因为感觉、欲望和思想的频繁交流而扩大了。以上就是你无意中发觉而我当时又不愿意作解释的我那种悲伤的奥秘之所在。这说明了一个道理:口头可以随便乱说,见诸文字时你的思想起码受到遏制。说的和写的两者之间存在着多么不同的心理透视效果呀!一切的一切写在纸上就变得如此庄严如此慎重!再也不敢冒冒失失了。这样一来,一封任凭感情驰骋的书信不就成了一件无价之宝啦?你也许会以为我非常不幸,我只不过感到不快而已。你曾经发现我孤单单一人呆在火炉旁边,没有阿道尔夫陪伴。我当时刚侍候孩子们上了床,他们已经睡着了。阿道尔夫那天是第十次应邀去了某个我没有随他一道去的地方,那里的人需要不带妻子的阿道尔夫。有些沙龙他去了却不带上我;也有好些玩乐的机会他应邀参加却没有我的份。如果他名叫德·纳瓦兰先生而我是埃斯巴家的人,社交界是绝不会想到把我们分开的,谁都愿意我俩形影相随。他已经习惯这一切了,再也感受不到使人心里难受的屈辱。再说,如果他猜想到我有这种微不足道的痛苦而且我为此感到害羞,他一定会和社交界断绝关系,而且会变得十分放肆,比那些分开我们的男女对我的放肆态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如果他硬把我塞进一些沙龙却又会妨碍他的荣升,会树敌,会为自己设置许多障碍,而且这些沙龙也会直接对我进行各种各样的伤害。这种情况果真发生,我实在宁愿忍受先前那种个人的痛苦。阿道尔夫会出人头地的!他那才子的美丽头颅就是我报仇的希望。
总有一天,社交场中的人们会偿还他们多次侮辱我欠下的债。可是,什么时候?到那时我也许已四十五岁了。我美好的青春将在炉旁的冥想中消磨:阿道尔夫此刻正在嬉笑,他正在玩乐,他见到了美丽的女人,他正在讨她们的欢心,而这一切乐趣却并非来自于我。
干这行当,他也许最终会摆脱我!
谁也不能容忍,而且是不予报复地容忍别人的蔑视。我虽然是年轻、美貌、贞淑的女人,我却感到自己受了别人的轻视。再说,难道我能阻止自己的思绪驰骋?明知阿道尔夫不用我陪伴,自个儿在城里用晚餐,难道我能克制我的狂怒?我不能分享他的胜利,我听不见他对别人说的那些风趣深邃的话语!我再也不满足于仅仅参加一些老板们的聚会了,尽管他把我从聚会上带出来时总说我高雅、富有、年轻、美貌、聪明。这真是不幸,而且是无法弥补的不幸。
总之,只要我出于某种原因不能进入沙龙,我就格外希望去到那里;没有任何东西比这更符合人的心理习惯了。古人把女人关在深宫秘院里是很有道理的。女人一聚会,她们的自尊心就会发生矛盾,这类聚会时兴起来还没有超过四个世纪,可是已给我们的时代带来了许多的伤心事,也在社会上引起了残酷的冲突。
亲爱的,阿道尔夫回家时总是受到象样的欢迎,不过,人的天性怎么也不会健全到每次等待都同样急切热情。只要他哪天晚上回来时我不那么热情,你看看他第二天是什么样子吧!
在我刚才谈到过的皱折里,你看出来有些什么东西了吗?人心里的皱折就象阿尔卑斯山脉的地质褶皱一样是一个深渊:远远看去,怎么也想象不出它有多深多宽。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无论他们的友谊如何笃厚,对方永远也想象不出朋友的痛苦严重到何等程度。这事看上去算不得什么,然而,生活却因此彻底全面地受到了冲击。
我也认真思考过,可是我越想越认清了这微不足道的痛苦有多深多广,因此我便听任自己痛苦下去了。
当我独自坐在扶手椅上等待阿道尔夫时——幸亏这种偶然的情况还属罕见——,有两种声音便争起地盘来。
一个声音出自——我敢担保——欧也纳·德拉克洛瓦的《浮士德》①,这些画此刻就摆在我桌上。那个剑术精湛的可怕的仆人靡非斯特一边说着话,一边离开石板画跑过来,恶魔似的站在我面前。他透过伟大画家画在他鼻子下边的缝隙笑嘻嘻地用眼睛瞧着我,从这只眼睛里掉下一些红宝石、钻石、华丽的马车、金银纹章、装饰品、红绸缎和千百种妙不可言的使人激动的东西。
①指法国印象派画家德拉克洛瓦(1798—1863)于一八二八年为歌德《浮士德》法译本画的十七幅系列石板画插图。
“你天生不就是过社交生活的么?”他说,“你和最最美丽的公爵夫人相比也毫不逊色。你的声音可以和美人鱼迷人的声音媲美,你的双手令人对你敬仰倾慕!……啊!你那双臂若是戴满手镯,在你的丝绒裙衫上伸展开来会多么动人!你的头发有如锁链,它们会紧紧缠绕住所有的男人。你可以将你这一个个胜利捧到阿道尔夫的脚下,向他展示你的威力,但并不使用这些威力!那时他定会感到畏惧,而不象现在那样目中无人过分自信。喂!来吧!咽下几口轻蔑,你将会吸到一股股恭维的香雾。大胆统治吧!你在角落里守着火炉不是太平庸了吗?你如果继续如此呆下去,漂亮的妻子,被热爱的女人迟早会在他的睡衣里消失。来吧!你一卖弄风情便会使你的帝国永世长存!去那些沙龙露面吧!你将把你情敌的爱情踩在你美丽的脚下。”
另一个声音来自白色大理石的窗框里,窗框象裙衫一般抖动着。我仿佛看见一个头戴白玫瑰花冠的神女,她手上拿着一枝绿色的棕榈叶,她用那双蓝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我。
这个美德的化身是如此纯朴,她对我说:“留下来吧!你应该永远宽厚待人;让这个男人幸福,你全部的使命就在于此。天使的温柔会战胜一切的痛苦,有信心已使殉道者在酷刑的烈火中采撷到蜜糖;你暂时忍受痛苦,今后定会幸福。”
有时,阿道尔夫正好在此刻回到家里,我果然感到了幸福。然而,亲爱的,我的耐心可比不上我的爱情;不止一次我渴望把那些可以到处走动的女人砸成齑粉,这些女人不但受到男人的欢迎,连别的女人也希望见到她们!莫里哀的这句诗说得多么深刻:
亲爱的阿涅丝,这世界真是千奇百怪!①
①引自莫里哀的《太太学堂》第三幕第五场。
你没有经历过这种烦恼,幸福的玛蒂尔德,你不是出身名门的女士吗!你是可以帮我不少忙的,想想吧!我可以把我不敢当面对你说的事写在信上。你来我家串门会对我大有裨益,常来看看你可怜的
卡罗琳娜
“喂,”我对帮办说,“您知道这封信对于已故的布加雷勒是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
“一张汇票。”
帮办和公证人都不明白,您明白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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