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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尤其是已婚女人将某种想法嵌入她们的硬脑膜里时,真好比她们把针插进了针垫。连魔鬼,听见吗?连魔鬼也不可能把它们抽出来,只有女人自己有权把它们插进去,扯出来,再插进去。
一天晚上,卡罗琳娜带着强烈的嫉妒心野心勃勃地从富勒普安特太太那里转回家来。
富勒普安特太太,那头母狮……这个字需要一番解释:这是一个时髦的新词,它符合当今社会的某种思想,当然是极贫乏的思想。谁想谈论时髦女人,谁就得使用这个词以便别人明了自己的意思。
这头母狮每天都要骑马,弄得卡罗琳娜脑子一转,竟也想学习骑术。
请注意,阿道尔夫和卡罗琳娜的夫妻生活这段时间正处在我们曾叫做“家庭雾月十八”的季节,或者说他们之间已发生过两、三起“最后一次争吵”了。
“阿道尔夫,”她说,“你愿意让我高兴吗?”
“永远愿意……”
“你会拒绝我吗?”
“如果你要求于我的可以办得到,我准备……”
“哦!这不已经……这就是丈夫用的词……如果……”
“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学骑马。”
“可是,卡罗琳娜,这可能吗?”
卡罗琳娜往门帘外面看过去,想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你愿意听我说话吗?”阿道尔夫接着说,“难道我能把你一个人丢在骑马场?目前我的买卖让我伤透了脑筋,难道我能陪伴你去骑马场?你究竟怎么啦?我觉得我对你讲的道理是无可争辩的。”
阿道尔夫意识到答应她就得租马厩,买小种马,还得让青年马僮进宅,还得准备仆人的马。总之,会有女性时髦带来的一大堆麻烦。
在对女人讲道理而不是答应她的要求时,很少有男人敢于深入那叫作心灵的无底洞,以便衡量突然来临的狂风暴雨有多大力量。
“道理!您想听吗,好,听着!”卡罗琳娜叫起来,“我是您的妻子,而您却不再考虑如何讨我喜欢。花销嘛!在这方面您可大错特错了,我的朋友!”
女人说“我的朋友”这几个字时有多种不同的语调,意大利人说Amico(朋友)时也是如此。我听到过二十九种声调,但都只表示不同程度的仇恨。
“噢!你瞧着吧,”卡罗琳娜说,“我会生病的,您付给大夫和药剂师的钱顶得上您买马的钱。我呆在家里就象坐牢,这正是您求之不得的。我早就料到了,我向您提出这个要求时就知道您准会拒绝。我只是想看您用什么办法拒绝我。”
“可是……卡罗琳娜。”
“把我一个人丢在骑马场!”她只顾说下去,全然没有听对方说话,“这难道是理由?我难道不能和德·菲什塔米奈太太一道去?德·菲什塔米奈太太正在学骑马,我就不相信德·菲什塔米奈先生会陪她去。”
“可是,卡罗琳娜。”
“您的关怀真使我受宠若惊,您也太依恋我了,真的。德·菲什塔米奈先生就很信任他的妻子,这点您就比不上他。他从不陪妻子去,他!也许正因为他对妻子的信任,您才不愿在骑马场上看见我,因为我可能成为您和德·菲什塔米奈太太一道去骑马场的见证。”
阿道尔夫试图掩盖这激流似的话语引起的烦恼,这滔滔不绝的激流在他家里才算流到中途,可是又找不到大海可以倾泻而下。
卡罗琳娜回到卧房还说个不停:
“您也看见了,如果有什么道理可以使我恢复健康,使我不必去作大自然要求我作的锻练,我自己就说服自己了。我什么道理不懂?我在对您说这事之前早就对自己讲过道理了。”
女士们,这段话最好称之为夫妻悲剧的序幕,因为这滔滔不绝的话说得格外激烈,还伴之以手势,饰之以眼神,以及其他种种小插画,你们完全可以利用起来作这类杰作的插页。
卡罗琳娜一旦在阿道尔夫心里引起恐惧,生怕她一味提出要求而且撒泼,她便感到她反政府的左派①仇恨更加增强了。
太太在赌气,而且如此蛮横,阿道尔夫不能不加以注意了,否则就会遭到戴绿帽子的下场。原因是,男女结婚时,无论是市长先生证婚还是格雷特纳-格雷②的铁匠证婚,只要婚后一方不再注意对方是否在赌气,一切都得告吹,请记住这点!
①“左派”在当时指政治上的自由派,这里也指位于人体左上侧的心房。
②格雷特纳-格雷是苏格兰的一个小镇,青年人要结婚而又得不到父母同意时便到镇上请铁匠证婚,因而闻名。
箴言
克制了的怨气是一剂致命的毒药。
正是为了避免爱情的自取毁灭,我们独具匠心的法国才发明了贵妇人的小客厅①。我们的现代住宅体系不可能给妇女提供维吉尔的杨柳树②,在小祈祷室不时兴之后,这类小型的处所就由小客厅取代了。
①贵妇人的小客厅的法语字根和“赌气”字根相同。
②在拉丁诗人维吉尔的第三田园诗里,裸体女仙加利特为了勾引情人故意藏身在杨柳树下。
这出夫妻悲剧共有三幕:序幕已演过了,接下来是一幕假惺惺的娇态,这是法国女人的拿手好戏。
阿道尔夫边宽衣边在房里踱来踱去;对男人来说,宽衣意味着变得极其软弱。
的确,所有四十岁的男人都会认为下面这句箴言似乎无比正确:
箴言
不戴背带不穿皮靴的男人所想的和穿戴这两种精神统治工具的男人所想的截然不同。
请注意,这一条仅在夫妻生活里才是公认之理;在伦理上,我们把它叫作相对定理。
卡罗琳娜象骑术教练丈量跑马场一般琢磨着可能超过对手的时刻,她费尽心机使自己对阿道尔夫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女人掌握了害羞的模仿术,走钢丝的特技,乔装成受惊鸽子的秘诀;她们还会把握唱歌的特殊音调,要唱得象伊莎贝尔在《魔鬼罗伯特》第四幕时唱的一样:饶了我吧!为了你,也为了我!这一切使女人比驯马人高超千百倍。一如既往,“魔鬼”屈服了。有什么办法?这是永恒的故事,是消灭毒蛇的伟大的天主教神秘剧,是傅立叶主义者所谓的妇女解放后成为伟大社会力量的天主教神秘剧。东方女奴与西方妻子之区别尤在于此。
第二幕是在夫妻俩的枕头上以代表和好的象声词结尾的。阿道尔夫这时酷似奶油水果馅饼面前的孩子,他对卡罗琳娜提出的一切要求都满口应允。
第三幕
〔幕启时,台上是一间乱七八糟的卧房。已经穿上睡衣的阿道尔夫准备出门,他没有叫醒睡意正浓的卡罗琳娜便悄悄走出去了。〕
卡罗琳娜快活非凡,一起床便去照镜子,然后询问早餐的事。
一小时之后,她梳妆完毕,这时早餐已经摆上了。
“通知先生!”
“夫人,先生在小客厅。”
“你真好,我的小伙子,”她迎着阿道尔夫说,竟然使用起蜜月时撒娇的孩子气语言来。
“好在哪里?”
“哎!在你答应你的琳琳去骑马马呀……”
提示
有些极年轻的夫妇在度蜜月时喜欢用亚里斯多德在古代已经整理并已下了定义的语言(请参阅他的《论教育》),他们象母亲和乳母对孩子们说话一般使用复音词“有有”,“拉拉”,“那那”。这就是德国人用老厚的四开本书讨论而且认定的秘密论证之一种,这些论证确定了希腊神话中的创世主卡比里众冥神①以儿童代表爱神。而妇女们还知道其他论证,她们认为其中主要的一点是男人的爱情永远是小的。
①实际上卡比里是远古埃及人和腓尼基人所崇奉的众冥神,也有丰产神的职能,而且是水手的保护神。
“你从哪里弄来了这东西,我的美人?你睡帽下边的?”
“怎么?”
卡罗琳娜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惊得睁大了双眼。她素来有癫痫的毛病。这时她一言不发,死死盯着阿道尔夫。
在她那着了魔似的眼神的逼视下,阿道尔夫在往饭厅走去的当儿已将他的想法改变了四分之一;然而是否需要嘱咐骑术教练严格训练,致使卡罗琳娜憎恶马术,从而得到教训,他内心里还举棋不定。
世上再没有比一个急于求成的女演员“砸锅”更可怕的事了。
用后台的行话说,“砸锅”就是台下无人而且不闻掌声。
这意味着白辛苦一场,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蜜月一过而女人又没有自己的私房财产时,夫妻生活中这种烦恼(极小的烦恼)便花样翻新了。
同一个主题
尽管作者很厌恶在一个警句式的作品里嵌入一些小插曲,尽管这个作品的题材只是些经过反复琢磨的比较敏锐的观察和评论——起码主题是如此;他却认为似乎有必要在这一页里插入一个我们在前面章节里已见过的医生经历的事实。
这同一个主题的重复,蕴含着对巴黎的大夫不无用处的行为准则。
某个丈夫正处在我们的阿道尔夫那种境地,他的卡罗琳娜首次砸锅以后还坚持要取得胜利——因为卡罗琳娜是经常胜利的!那位卡罗琳娜曾演过一场神经性疾病的喜剧(请阅《婚姻生理学》一书的《沉思录之二十六》,“神经官能症”)。
两个月以来,她一直躺在长沙发上,到中午才站起身来,而且巴黎无论什么游乐活动她都一概谢绝参加。
不要看戏……啊!那污浊的空气,那里的光线!尤其是光线!……那份喧哗,出出进进,还有音乐……都那么令人沮丧!简直是可怕的刺激!
不要野游……啊!这原是她的愿望,然而需要(desiderata)一辆她自己的车,自己的马……先生不愿意给她一套车马。租一辆蹩脚马车去,乘出租马车去……她一想到这点就恶心!
不干烹调……油烟味使夫人呕吐。
夫人喝无数种汤药——她的贴身女仆却从未见她服过这些药。
最后是大笔吓人的花销,衣服用品费,省吃俭用费,摆架子费,让脸孔苍白如死人的珍珠粉费,机器费——同剧院拟音组为演出传奇剧作音响效果所用的机器如出一辙。
事已至此,大家认为只有去温泉旅行也许能勉强恢复夫人的健康:去埃姆斯,去洪堡,去卡尔斯巴德①。然而她如不乘私人马车便不愿出行。
①这三个城市都是有名的温泉区。
说来说去还是马车!
那位阿道尔夫却坚守阵地,寸步不让。
这位卡罗琳娜原本是极机智的,她认为丈夫做得对。
“阿道尔夫有道理,”她对女朋友们说,“是我自己发疯了。
他还不可能也不应该买马车,男人比我们清楚他们的生意做到什么份上了……”
有时,那位阿道尔夫也气得发狂!女人的举止作风只有地狱才管得了。
末了,到第三个月时,他遇到了一个中学同学,一个少尉衔的军医。他和所有年轻医生一样天真,昨天才戴上肩章,今天便能指挥战争!
“年轻女人要年轻大夫来治,”阿道尔夫自言自语。
于是他建议这位未来的毕安训来他家,把卡罗琳娜的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亲爱的,是时候了,我该为你请医生了,”那天晚上,阿道尔夫对他妻子说。“我给你请的是漂亮女人认为最优秀的大夫。”
这位初出茅庐的大夫认真琢磨病情,让夫人与他对话,极慎重地摸脉,还仔细打听她用过什么药。最后,他一边聊天,一边却通过嘴唇和眼睛的协同动作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即使不是嘲弄的,起码也是极端怀疑的表情。他提出了一套无关痛痒的治疗措施,而且对措施的重要性十分强调,他答应下次再来看疗效。
到了前厅,医生以为只剩下他和他的中学同学了,便猛地耸了耸身子,这是一个难以描写的气忿动作。
“你妻子什么病也没有,”医生说,“她这是在嘲笑你也嘲笑我。”
“我早就料到了……”
“不过,她若继续这么开玩笑,她最后会真正生起病来。
我和你太要好,我不能在这上面打主意,我愿意除了当医生,还是一个正直的人……”
“我妻子想要一辆马车。”
正如在《柩车之歌》里的情况一样,卡罗琳娜又在门外偷听了。
直到今天,这位年轻大夫还不得不继续清除那个富于魅力的女人时时刻刻朝他医途上扔来的诽谤之石。为了求得平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年轻无知犯下的小小错误,同时道出了敌手的姓名以便封住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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