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态论
 




  根据天性的命令,意志能威严地压倒障碍,通过眼神予以表现,并且毫无虚饰地穿透人的外壳,这种神奇的作用如果不是从电力的实质中吸取养分,又能从何而来呢?

  《路易·朗贝尔的心智历程》①

  ①巴尔扎克的小说《路易·朗贝尔》于一八三三年初版时的书名。

  就目前人的认识状况而言,我认为该理论是可资探讨的最新颖、最奇特的理论。它几乎是一片处女地。我希望能通过有益于人类思想史的观察,论证这一珍贵的科学童贞的系数比。碰到这类稀奇古怪的事,不论哪一方面,在拉伯雷①时代已经相当困难;而如今要解释其存在说不定还要困难:邪恶与美德,一切不都得在它周围睡着了才行吗?从这方面看,佩罗②虽不是巴朗什先生③,倒可以不知不觉在《睡美人》中制造一个神话。人类值得赞赏的特权,其天性何等烂漫!他们的作品是琢磨出刻面的钻石,折射出各个时代的思想,并使其大放异彩。洛图尔-梅兹雷④这位风趣的人,比谁都擅长挤奶似地挤出思想,他不是在《穿靴子的猫》中发现了广告的神话吗?现代威力极大的广告,它贴现无法在法兰西银行找到票据的东西,即:世上最傻里傻气的公众的全部思想,最不轻信的时代的全部轻信,最自私的世纪肺腑中的全部同情心。

  ①拉伯雷(约1494—1553),法国作家,渊博的人文主义学者,其代表作《巨人传》名闻遐迩。

  ②夏尔·佩罗(1628—1703),法国作家,以写童话著称,其童话集《鹅妈妈的故事》收有《小红帽》、《睡美人》、《穿靴子的猫》和《蓝胡子》等作品。

  ③皮埃尔·巴朗什(1776—1847),法国哲学家,神秘主义者,其历史哲学与神秘社会学相结合,着有《感情与文学艺术的关系》、《社会轮回论》等。

  ④洛图尔-梅兹雷是巴尔扎克在《时尚》杂志的同行,一八三○至一八三四年间两人过从甚密。这位花花公子型的记者给小说家提供了《人间喜剧》中不少人物的原型,尤其是《驴皮记》中拉斯蒂涅的原型。一八三二年他创办《儿童日报》,利用刊登广告等手段大获成功,每年赢利十万法郎。

  然而,每天清晨,难以计数的大脑鸡鸣即起,它们如饥似渴地寻求思想,因为它们掂得出思想中金钱的分量;它们急于猎取思想,因为尘世的每种新情势创造出它特有的一种思想。在这样的时代,在巴黎一个千人踩万人踏的场地,能找到还能提炼出一片金子的脉石,不也是立了一小功吗?这是一种奢望;不过请原谅作者的傲气:做得更好些?应该承认这是合情合理的。真正离奇的是,自从人会走路以来,谁也没想过他为什么走路,如何走路,是否在走路,能否走得更好,走路时在做什么,是否有强制规定、改变、分析他走路的办法:与世人研究过的一切哲学的、心理的、政治的体系有关的问题。

  嗳,怎么搞的!科学院新近去世的马里埃特先生①,在观察水流的缓急、桥拱的开度、四季大气的变化引起的差别时,计算出在每个划分得最小的时间单位中流过王家桥每个桥拱下的水量,却没有一位学者想到借助二项式定理,寻求、测算、掂量、分析、提出人在或快或慢的行走中可能失去或节省的力气、生命、行动的流量,和我们在恨与爱、交谈与闲扯时所耗费的无以名之的东西的流量!……

  ①应为马里奥特(1620—1648),教士和物理学家,一六六六年创立的科学院的第一批院士。他所做的大量实验证实了伽利略发现的物体运动理论和伽利略、帕斯卡尔等的流体静力学理论。

  唉!许许多多的人,个个以脑颅的宽阔、脑髓的沉重和他们的脑回著称;一些力学专家,最后还有几何学家,演绎出数千个关于物质运动的定理、命题、辅助定理、系定理,揭示了天体运动的法则,抓住了反复无常的潮汐,用几个无疑在海上十分安全的公式将其系住;但是,无论是生理学家,没有病人的医生,无所事事的学者,还是比塞特精神病院的疯子,疲于计算麦粒的统计学家,或随便哪个人,谁都不愿意思考人的运动法则!……

  怎么!比起《步态论》这小小的一册书来,你们竟更容易找到夏尔·诺迪耶在完全庞大固埃式嘲弄挖苦的《波希米亚国王的故事》中引用的《论先人的拖鞋》!……

  然而,早在二百年前,奥克桑谢纳伯爵①就大声叹道:“是走路令士兵和廷臣精力衰竭!”

  ①奥克桑谢纳伯爵(1583—1654),瑞典政治家。

  尚波利翁①,一位几乎被遗忘的人,已经淹没在三万个名人姓氏大洋中的人——一百来个姓氏十分勉强地漂浮在这洋面之上——,在释读象形文字中耗尽了一生,从具有稚拙形体的人类思想,到被一位牧民发现、由商人们加以改进的迦勒底字母的过渡;从书写元音化到印刷的另一个过渡,最终把话语固定下来;但是无人愿意索解人的步态流传万世的象形文字!……

  想到此,我学着确实有点模仿阿基米德的斯特恩的样子,把手指关节拉得格格作响;我把便帽扔向空中,大声叫道:EureCka!(“我找到了!”)②

  但究竟为何这门科学有幸被遗忘呢?它不是和其他科学一样明智,一样深刻,一样无聊,一样可笑吗?在其推理的依据中,难道没有一点点挺可爱的荒谬,没有无能为力的恶魔扮的鬼脸?在此,人不总是象他可能在别处一样高尚得滑稽可笑吗?在此,他不总是儒尔丹先生③,作散文却不知道在作散文,走路却不了解走路提出的高深问题?为何人的行走被漠然视之,为何人们宁愿关心天体的运行?在此,我们不是将和在别处一样非常幸福,一样非常不幸(除去被极不恰当地称作幻想的这种流体的个人剂量不同以外),无论我们知道还是不知道这门新科学的一切?

  ①尚波利翁(1790—1832),法国历史学家、语言学家、科学的埃及学的奠基人和释读埃及象形文字的主要学者。

  ②据说阿基米德在洗澡时发现了浮力的物理定律,他欣喜若狂,赤裸着身子跑到街上喊出这句话。

  ③儒尔丹,莫里哀的喜剧《醉心贵族的小市民》中的人物。

  十九世纪的可怜人!其实,你最终从——根据居维埃的见解——你是最后一个出现的物种,或——按照诺迪耶的看法——从你是进化的生物这个信念中提取了何种享受呢?从对最高的山上真有过大海的深信不疑中,从用赫歇耳①的工具否认太阳的热和光,摧毁了一切亚洲宗教的本原,摧毁了不需要往昔一切的幸福的不容置疑的认识中,你提取了何种享受呢?你从四十年革命洒下的大量鲜血中蒸馏出何种政治平静?可怜的人!你失去了侯爵夫人,小夜宵,法兰西学院;②你再不能打仆人,你染上了霍乱③。没有罗西尼,没有塔格利奥尼,没有帕格尼尼,你就不知如何消遣;④然而,如果说你不干扰你那些新机构的冷漠精神,你却想砍断罗西尼的手,砍断塔格利奥尼的腿,砍断帕格尼尼的琴弓。在四十年的革命之后,作为全部政治格言,贝特朗·巴雷尔⑤不久前只发表了这一句:

  “别为了进一言而打断一位女子跳舞!……”

  ①威廉·赫歇耳(1738—1822),德裔英国天文学家,与其妹制造了多架反射望远镜,其中最大的于一七八九年完成,是当时世界上聚光力最大的天文仪器。

  ②作者的意思是一八三三年法兰西学院已失去了十八世纪的威望。

  ③指一八三二年在巴黎流行的霍乱。

  ④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作曲家,着有《塞维勒的理发师》、《威廉·退尔》等歌剧和喜歌剧;玛丽亚·塔格利奥尼(1804—1884),意大利著名浪漫派芭蕾舞演员,与其父创造了《空气中的女精灵》等芭蕾舞剧;帕格尼尼(1782—1840),意大利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和作曲家。

  ⑤指巴雷尔·德·维厄扎克(1755—1841),法国大革命期间任公安委员会委员,主张实行恐怖政策,一八一五年被流放,一八三○年七月革命后回到巴黎,一八三四年开始发表《回忆录》。

  这警句是从我这儿偷去的。它本质上不是属于我的理论中的格言吗?

  你们会问为何为了这门毫无诗意的科学如此过甚其词,为何对举足迈步的艺术如此大吹大擂?难道你们不知道无论哪方面的尊严总与实用成反比吗?

  所以这门科学是我的!我第一个在其中竖起了我的三角旗的旗杆,正如皮扎尔①踏上美洲土地时大叫:“这是西班牙王的!”不过他本该为医生们补发一篇小小的封地声明。②然而拉瓦特在我之前的确说过,人身上一切都非常协调,他的步态应该至少与他的面部表情具有同样的说服力;步态是身体的表情。但这是他的第一命题的自然演绎:我们身上的一切都有一个相应的内因。一门科学把关系到人的思想每一特殊表现的观察升格为有别于其他艺术的艺术,由于它的发展一日千里,拉瓦特不可能详细阐述步态论,该理论在他的精辟而冗长的著作中只占据很小的位置。所以在这方面要解决的问题,以及将这部分生命力与我们个人的、社会的和民族的生活的整体联系起来的纽带尚需进行全面研究。

  ①弗朗西斯科·皮扎尔(1475—1541),西班牙冒险家,一五二四至一五二七年组织探险队去南美西海岸勘探,发现那里的印加帝国,他称这块土地为秘鲁。

  ②影射西班牙征服者把梅毒带回了欧洲。

  …Etveraincessupatuitdea…

  步态显出女神本相。

  维吉尔的这半句诗①与荷马的一句诗相似,但我不愿引用,怕被斥为学究,这是两个证明古人对步态多么重视的证据。可我们这些为希腊文挨鞭子的可怜学生,有谁不知道德摩斯梯尼责骂尼科比勒②走路怪模怪样,把这种失礼和不雅的步态拿来与傲慢无礼的语调相提并论呢?

  拉布吕耶尔就此写了几行稀奇古怪的文字,但这几句话毫无科学性,只突出了充斥于这门艺术的无数事实之一:“有些女子,”他说,“她们双目的顾盼、面部的神态、走路的功架透着一种做作的伟大”,③云云。

  ①引自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

  ②尼科比勒系古希腊政治家和雄辩家德摩斯梯尼(公元前384—322)的演说辞《驳帕内泰特》中提到的人物。

  ③引自法国作家拉布吕耶尔(1645—1696)针砭时弊的散文集《品格论》。

  说到此,为了表示我注意给过去以正确的评价,请你们浏览书目提要,狼吞虎咽地阅读图书馆的目录,手稿;除去新近擦掉旧字的隐迹纸本外,由于你们对科学本身毫不在意,你们只会找到这些片断。倒是有关于舞蹈,关于摹拟表演的论着;倒是有博雷利①的《论动物的运动》,还有为科学对我们最重要的行为保持缄默而感到惊恐不安的几位医生新近写的几篇专题文章;但是,他们效法博雷利,与其说寻找了原因,不如说确认了后果:在这方面,除非是上帝,否则很难不回到博雷利的立场。所以说没有任何生理的、心理的、超验性的、逍遥学派哲学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因此为了破口最多的小贝壳①我会奉送我说的和写的一切,却不会以一个金球的代价出卖这个全新的,象所有新东西一样漂亮的理论。

  一个崭新的意念甚过一个世界;它献出一个世界而不计其余。

  一个新思想!对画家、音乐家、诗人是多大一笔财富!

  我的前言到此结束。下面开始正文。

  一个思想有三个阶段。如果在它孕育时增生的全部热量中表述它,你会一口气——或流畅,或不大流畅,但肯定带有品达②的诗兴——将它迅速生产出来。就象达盖尔③二十天闭门不出,在完全但丁式的灵感的激发下创作了令人赞叹的《圣赫勒拿岛》那幅画。

  ①博雷利(1608—1679),意大利生理学家、物理学家、数学教授。他在最著名的著作《论动物的运动》中,试图以力学原理来解释动物身体的运动,因此被视为物理医学派的奠基人。

  ①指非洲某些地区曾作为货币使用的小贝壳。

  ②品达(公元前518—438),古希腊诗人,所写颂诗是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合唱抒情诗的高峰,现在完整保存下来的只有竞技胜利者颂四卷。这些颂歌构思精巧,内容繁复,比喻丰富,语言感情强烈,具有鲜明的特色。

  ③达盖尔(1787—1851),法国画家和物理学家,发明了最早的实用摄影方法。一八二二年与人合办透景画展览,创作了多幅长二十来米、宽十四米的巨幅油画,其中《圣赫勒拿岛》是最令同时代人惊叹的作品之一。

  但倘若你没有抓住精神繁殖最初的幸福,放过了受刺激的智力达到的光辉顶点而未留下产品——这期间分娩的焦虑在思维亢奋的欢愉中消失——,你会突然掉进重重困难的泥淖:一切在下降,一切在倒塌;你感觉麻木;题目疲软无力;你的思想令你厌倦。曾几何时你用来驱赶你的题目上路的路易十四的鞭子,传到了那些异想天开的造物手中;这时,你的思想令你精疲力竭,疲惫不堪,你的思想甩着鞭子在你耳畔呼啸,你则尥蹶子反抗。瞧,诗人,画家,音乐家在马路上散步,闲荡,为手杖讨价还价,购买旧橱柜,朝秦暮楚,千百次堕入情网,把自己的思想撇在一边,就象抛弃一个他已无法容忍的过分多情或过分嫉妒的情妇。

  思想到达最后一个阶段。它在你的灵魂中生长,扎根,成熟;接着,一个夜晚或一天清晨,当诗人解下方围巾,当画家仍在打呵欠,当音乐家去吹灭灯火,一边回忆起一个美妙的华彩经过句,眼前又浮现出一只女人的纤足,或者人们睡觉或醒来时萦绕脑际的一种无可名状的东西,这时他们瞥见他们的思想叶翠花红,挺拔秀丽,狡黠的、丰富的、精彩的思想,美若光彩照人的佳丽,美若毫无缺陷的骏马!于是,画家朝鸭绒压脚被踢了一脚,如果他有压脚被的话,然后大叫:

  “结束了!我要作画!”

  诗人只有一个念头,他看见一部作品冠有自己的名字。

  “该死的世纪!……”他边说边把一只靴子甩到房间的另一头。

  这是我们思想的步态论。

  我虽不担保为这项病理计划的庞大进行辩解,并且认为其方法参照的是为头脑接生的杜布瓦们、梅格里埃们①的方法,但我声明步态论毫不吝惜地给了我思想之爱初次受孕的全部乐趣;继而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的全部悲伤,对他的教育所费不赀,却仅仅使其恶习至臻完善。

  ①安东尼·杜布瓦(1756—1837),法国著名产科医生,曾为拿破仑之子罗马王接生,发明了以他名字命名的产钳。雅克-皮埃尔·梅格里埃(1771—1835),杜布瓦的学生,也是产科医生。

  一个人遇到财宝,他的第二个想法是自问出于什么巧合找到了它。下面说说我在哪儿遇到了步态论,为什么在我之前没有人看到它……

  一个人由于过分深入思考开门关门的行动而变成了疯子。他开始比较人们讨论这个动作得出的结论,在两种情况下,该动作是绝对一样的,尽管结果如此不同。在他的单人病室旁边,另外有个疯子力图猜出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两人一个从他的门出发,另一个从他的鸡出发向上帝发问,但一无结果。

  疯子是个看见深渊并掉下去的人。学者听见他掉下去,拿起自己的尺子测量距离,做一个扶梯下去又上来,对天下人说了这番话后搓了搓手:

  “这深渊深一千八百零二尺①,底部温度比我们的大气温度高二度。”然后他与家人一起生活。疯子留在他的单人病室里。两人全死了。只有上帝知道是疯子还是学者最接近真实。恩培多克勒②是第一个兼为疯子的学者。

  ①此处指古法尺,相当于325毫米。

  ②恩培多克勒(约公元前490—430),希腊哲学家、政治家、诗人、宗教教师和生理学家。传说他自封为神,投入埃特腊山山顶的火山口自杀,以向信徒们证明他的神圣性。

  我们没有一个动作,没有一个行动不是一个深渊,哪怕最明智的人也可能把理性留在其中,也可能给学者提供拿起尺子,试图测量无限的机会。在最小的禾本科植物中也有无限。

  在此,我将永远夹在学者的尺子和疯子的眩晕之间。对愿意读我的书的人,我应当以诚相告:要夹在这两条渐近线之间得有点大无畏的精神。这个理论只能由一位相当大胆、不怕接近疯癫和科学的人来创立。

  接着我还应该事先承认第一件引导我一步步归纳出这一晦涩玩笑的事十分平凡。惟独那些知道大地布满深渊,遭疯子践踏,被学者测量的人,将原谅我的观察表面上的愚蠢。我替那些习惯于在落叶中找到智慧,在袅袅青烟中找到重大问题,在光线的震颤中找到理论,在大理石雕像中找到思想,在静止中找到最可怖的运动的人讲话。我置身于科学触及疯癫的确切地点,而我无法安装阻挡疯子的栏杆。继续往下讲吧。

  一八三○年,我从美丽宜人的都兰归来,那儿的女子不象其他地方女子老得那样快。我在胜利圣母街运输公司的大院子中间等车,没有想到我即将面临要么写些蠢话,要么作出不朽发现的抉择。在所有的交际花中,思想是最恣意妄为的一个:她以绝无仅有的胆量在小径边搭床;在街的拐角睡觉;象燕子一样把自己的窝悬在窗户的披檐上;在爱神想到他的箭矢之前,思想已受孕,产卵,孵卵,哺育了一个巨人。

  帕班①去看他的肉汤上是否冒油珠时,见锅上的蒸气使一张纸晃动翻飞,遂改变了工业世界。富斯特②上马前注视地面上的马蹄铁印时发现了印刷术。蠢人把这些思想的火花称作偶然,他们没想到偶然从来不去拜望傻瓜。

  ①帕班(1647—1714),法国物理学家,发明了蒸气高压锅,并首次提出由汽缸和活塞组成蒸汽机的设想。

  ②约翰·富斯特(约1400—1466),德国早期印刷商。一四五六年出版每页四十二行的《圣经》,翌年出版《祷告诗篇集》,首创套色印刷。

  我呆在熙来攘往的院子中央,无忧无虑地望着那儿发生的一幕幕情景,这时一位旅客从公共马车的后车厢跌到地上,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青蛙跃入水中。但此人往下跳时,为防止跌倒,不得不把双手伸向马车近旁办公室的墙,轻轻在上面撑了一下。见此,我暗暗寻思个中原因。一名学者自然会回答:“因为他即将失去重心。”但人为何与驿车分享失去重心的特权呢?一个有智力的人倒在地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是可笑之至吗?所以对马失前蹄感到兴味的民众,总把跌倒的人取笑一番。

  此人是个普通工人,那班欢天喜地的巴黎郊区居民之一,一个不奏曼陀林、不戴发网的费加罗,一个快活的人,哪怕是在走下驿车、人人低声埋怨的时刻。在一群总看着驿车到达的闲荡者中间,他以为认出了一位朋友,于是走上前去,象个不懂规矩的乡绅,在那人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正当你对珍贵的爱情浮想联翩的时候,这班乡绅会拍拍你的大腿,对你说:“你打猎不?……”

  在此情势下,出于仍然是人与上帝之间的一个秘密决定,旅客的这位友人走了一两步。我那位郊区人手朝前一直跌到墙上,靠在了上面;但是,越过墙壁与他直立时头部高度之间的全部距离——我科学地用九十度角表示的空间——后,工人在手的重量的带动下,身子可以说一折为二。他抬起身,面部涨红,与其说是因为发怒,不如说是因为意外地用了力。

  “这是,”我暗想,“谁也没想到的一种现象,它会使两名学者舍弃一切。”

  此刻我回忆起另一件事,其或然性如此平常,以致我们从未细究过它产生的原因,尽管它显示出辉煌的奇迹。这件事证实了当时对我触动极大的想法,区区小事的科学如今靠这想法才有了步态论。

  这回忆属于我青少年时代的幸福时日,傻气而美妙的时光,其间一切女子都是维吉妮,而我们则象保尔一样忠贞地爱着她们。①后来我们瞥见无数次海难,象在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的作品中一样,我们的幻想在海难中溺毙;我们只把一具尸体拖到沙滩。

  ①维吉妮和保尔是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的小说《保尔和维吉妮》中的男女主人公。

  当时,我对妹妹怀有的贞洁单纯的感情没有受到任何其他感情的干扰,我们俩一起含笑承担人生。我瞒着她把五法郎一枚共三四百法郎的钱币放进她收藏针线和一切女红所需小用具的针线盒(一个姑娘家主要就是刺绣,拆洗,缝补和做月牙形花边),她想要拿起始终很轻巧的针线盒时却无法一下子把它拿起来,只得再次作出努力才将它提起。说她多么急切地打开盒子并不累及她的名誉,因为她那样好奇,想看看是什么使盒子变重了。于是我求她替我保存这笔钱。我的行为隐藏着一个秘密,我无需补充说我不得不向她袒露了这个秘密。我完全不由自主地取走了钱而没有通知她;两个钟头后,她又拿盒子时几乎把它举到了头顶,那充满稚气的动作令我们开怀大笑,正是这欢畅的笑声把这个生理上的观察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把这两件迥然不同,但出自同一个原因的事进行对照,我百思不得其解,如同那位站在门口沉思冥想、穿着紧身衣的哲学家。①我把旅客比作一位举止庄重的姑娘从泉边打来的满满一罐水。她聚精会神地望着一扇窗户,被一位路人撞了一下,洒了一地水。这一含混的比喻大略表示我觉得此人白白消耗掉生命的流体。继而,从这里涌出千百个问题,一个非常古怪的生物,我那已经诞生的步态论,在智力混沌未开的黑暗中向我提出这些问题。我们的天性每日呈现的千百种小现象齐集于我的初步思考的周围,成群地在我的记忆中升起,犹如脚步声起处,一群苍蝇从小径边正在吮吸汁液的果实上嗡嗡飞起。

  ①此处影射恩培多克勒。紧身衣是用来束缚疯子或囚犯的。

  这样,一瞬间,我迅速地,以精神幻觉的出奇威力回忆起:

  我这个可怜的小学生和同学们,我们胆敢把手指关节拉得格格作响,鼓起肌肉,来个鲤鱼翻身,正如所有自修时间过长的人,或画室里的画家,或凝神沉思的诗人,或埋在安乐椅里的女子;那些无比幸福的人走出他们或她们家时喜欢迅速奔跑又戛然而止,正如燃尽的轮转烟火;因动作过分而产生皮肤蒸发,它那样活跃,以致亨利三世在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举行的舞会中间进入了玛丽·德·克莱芙换衬衣的小室,因而爱了她一辈子①;某些人出于一种难以解释的活动需要,说不定是为了使出未曾动用的力气而发出狂呼乱叫;突如其来的想砸,想打随便什么东西的欲望,尤其在欢乐的时刻,它使奥得里②在《乡村的埃吉纳尔》中扮演马蹄铁匠一角对显得那样天真可爱,他在哄堂大笑中一边打朋友韦尔奈,一边对他说:“逃走吧,不然我就杀死你。”

  最后,我以前所做的好多观察给了我启迪,使我的智力受到如此有力的钳制,以致我不再想我的包裹和车子,变得象安培先生③一样心不在焉,怀着对我的步态论的清晰而令人生气勃勃的原则的迷恋回到家。我越来越欣赏一门科学,但说不出这是什么科学,我在其中游泳,如同一个在海上的人,他看见大海,却只能把一滴海水抓在手心里。

  ①玛丽·德·克莱芙(1553—1574),一五七二年嫁于孔代亲王,被诗人们誉为“美丽的玛丽”。王太后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第三子,法王亨利三世(1551—1589)狂热地爱上了她。据说她死后,亨利三世把自己关在房内几天不吃不喝,后身着画满骷髅的丧服露面。

  ②雅克-查理·奥得里(1779—1853),法国喜剧演员,在巴黎杂耍剧院以扮演傻瓜笨伯著称。

  ③安德烈-玛丽·安培(1775—1836),法国物理学家,建立了电动力学,即今天的电磁学。他的广博学识和尽人皆知的心不在焉使他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我那活跃的思想正在享受它的第一阶段。

  除去直觉外我别无援助,而直觉为我们夺取的东西超过了科学的全部正弦和余弦。我既不管有无证据,也不管人家怎么说,我论定人可以通过由运动产生的全部行为,把一部分力量投射到体外,这力量将在人的活动范围内产生某种效果。

  这句简单的措辞包含着多少真知灼见!

  人有没有能力引导他未曾想到的这一恒定现象的作用?他能否节省、积聚看不见的流体?他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流体,正如在施放的墨汁中隐遁的乌贼。被法国人称作经验主义者的梅斯麦①是对还是错?

  由此,对我而言,运动包含了思想,即人最纯洁的行动;言语表达人的思想;接着步态和手势带着或多或少的激情实现言语。从这多少比较充沛的生命流露中,和人们引导生命流露的方式中,产生出触觉的奇迹,因此我们才有了帕格尼尼,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吉他演奏家韦尔塔②,塔格利奥尼,李斯特③,一个个用惟独他们掌握秘诀的动作灌注灵魂的艺术家。雄辩术的奇迹,声乐天国之音的魅力,来源于思想在嗓音中的转变,嗓音是灵魂最自发地产生影响的触觉。话语不可以说成心与脑的步态吗?

  ①弗朗茨·梅斯麦(1734—1815),德国医师,当代催眠术的先驱。学生时代便认为行星力可借一种看不见的微妙流体的传递影响人类健康,一七五五年又修正了自己的理论,认为人可以通过“动物磁力”向他人传递宇宙力。他以这些思想为基础给人治病,遭到当时奥地利和法国医学界的反对。

  ②特里尼达·韦尔塔是十九世纪意大利著名吉他演奏家,曾受到艺术家罗西尼、帕格尼尼和诗人雨果的赞扬。

  ③李斯特(1811—1886),匈牙利作曲家和当时最伟大的钢琴家。

  那么,既然步态被当作身体运动的表现,嗓音被当作精神运动的表现,我觉得运动是做不得假的。在这方面,对步态的深入认识变成一门全面的科学。

  要确定一位女歌唱家在华彩经过句中消耗的感情,和我们在运动中浪费的精力,不是得找到一些代数公式吗?能向博学多识的欧洲抛出一本精神算术书,连同有待解决的心理问题的答案,这将何等荣耀,这些问题与下列问题同样重要:

  卡伐蒂那咏叹调《我的心儿在狂跳》①之于芭斯塔②的生活,犹如I之于X。

  威斯特里③的双足之于他的头,是否如一百之于二?

  ①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根据伏尔泰的同名作品创作的歌剧《唐克雷蒂》中的咏叹调。

  ②芭斯塔(1797—1865),意大利著名女高音。

  ③威斯特里(1760—1842),法国著名舞蹈家。

  路易十八的消化运动之于他的统治期,是否如一八一四之于九三?

  如果我的理论体系存在得更早,如果人们在一八一四和一七九三之间寻找更加均衡的比例,路易十八或许仍将统治下去。

  我为自己知识的杂乱洒了多少泪水,从这些知识中我只提炼出一些毫无价值的故事,而从中本可以产生一门人类生理学!我能否探寻我们把或多或少的力量从中心送到末端的规律;猜到上帝把这能力的中心置于我们体内何处;确定这一机能该当在每个造物的环境中引起什么现象呢?

  的确,倘若如最卓越的分析天才,在正祭台厅门口聆听上帝为时最久的几何学家①所说,地中海边手枪射出的一粒子弹引起直至中国海岸都感觉得到的运动,那么,倘若我们朝体外投射过多的力量,难道不是很可能使我们或者改变我们周围环境的条件,或者通过要求有一席之地的这一动能的后果,以影响我们身边的人和事吗?

  ①指德国自然科学家、数学家、哲学家莱布尼茨(1646—1716)。

  一个使艺术家久久纹丝不动的高尚思想分娩之后,他晃动胳臂朝空中抛的是什么?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徒劳地等待她不喜欢过久等待的东西之后,把脖子既纤柔又有力的关节扭得格格作响,晃动扭绞着双手,被她挥霍掉的力量又到哪儿去了?

  最后,中央菜市场的搬运工因何而死?一次他喝醉酒时,人家用激将法要他在港口举起了一桶酒。接着,他被市立医院的先生们温文尔雅地开膛,探查,一点点扯碎,但他完全令他们的科学失望,扒窃了他们的解剖刀,使他们的好奇心落了空,在他的肌肉、器官、纤维、大脑里没有发现一丁点病变。向来知道死亡因何而至的迪皮特伦先生①或许第一次暗暗寻思生命为何离开了这个躯体。水罐倒空了。

  ①纪尧姆·迪皮特伦(1777—1835),法国外科医师,病理学家,一八三二年因描述迪皮特伦式挛缩并研究出减轻拳缩的外科手术而闻名,曾先后任法王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的外科医生。

  于是人家向我证明,忙着锯大理石的人生来并不蠢,蠢是因为他锯大理石。他把他的生命传递到胳臂的运动中,正如诗人将其生命传递到大脑的运动中。任何运动都有其规律。开普勒①、牛顿②、拉普拉斯③和勒让德尔④尽在此公理中。运动随意将生命输送到人体机制的这个或那个部分,同样可以将它投射于人体之外,那么为何科学不屑于探寻该运动的规律呢?

  ①开普勒(1571—1630),德国天文学家和占星家,行星运动三大定律的发现者,近代光学的奠基人。

  ②牛顿(1642—1727),英国物理学家和数学家,提出了力学三大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为近代物理学奠定了基础。

  ③拉普拉斯(1749—1827),法国数学家和天文学家,因研究太阳系稳定性的动力学问题被誉为“法国的牛顿”。

  ④勒让德尔(1752—1833),法家数学家,在椭圆积分方面的出色工作为数学物理提供了基本的分析工具。

  于是,人家向我证明,寻求真迹的人,声称以字体判断性格的人,是出类拔萃之士。

  在此,我的步态论与我在十九世纪那些声名卓着的同伴们取食的大食槽里占据的小小位置如此不相称,因而我丢下了这个伟大的思想,如同瞥见一个无底洞而受了惊吓的人。

  不过深渊的景象勾起我极大的好奇心,我不时来品尝惧怕的全部快乐,在悬崖边凝视深渊,执着于几个根深叶茂的意念。这时我开始了浩大的工程,照我那位风度翩翩的友人欧仁·苏的说法,一头牛倘若不如我习惯于在我的田垅里行走,不分昼夜,不论寒暑,冒着呼啸的北风,不顾鞭打和新闻界向我们分配草料的不公,那么它会被这工程弄断牛角。

  和所有这些命中注定当学者的可怜人一样,我体验过纯粹的快乐。在这些研究之花中,第一朵,因为第一而最美的那一朵,因为最美而最骗人的那一朵,就是从天文台的萨瓦里先生①那里得知的意大利人博雷利所撰写的一部巨着Deactuanimalium(《论动物的运动》)。

  我在塞纳河畔找到一本博雷利的书有多高兴;四开本的书夹在胳臂下带回来对我来说多么轻;我以多么大的热诚打开它;多么匆忙地将它翻译出来!我实在不能把这些事告诉你们。这研究里包含着爱。博雷利之于我犹如巴录之于拉封丹。②我象一个被初恋愚弄了的年轻人,既感觉不到巴黎的风暴在博雷利的书页中积下的灰尘;也感觉不到书皮难闻的气味,和过去书的主人、那位老大夫在其中留下的烟草屑,我阅读这几个用颤抖的手书写的字ExlibrisAngard③时对他十分眼红。

  嗳!我读完博雷利的书后把它扔了,关于运动他没有告诉我任何东西,我诅咒博雷利,我蔑视老博雷利,正如后来年轻人认出他的第一位女友时低下了头,负心的人!意大利学者具备马尔比基④的耐性,历经数年检验和确定造化安置在我们的肌肉系统里的各个器官的力量。他显然证明了由我们的肌肉构成的实际力量的内部机制,是按照我们想做的努力的双倍作出安排的。

  ①费利克斯·萨瓦里(1797—1841),巴黎综合理工学院的天文学和大地测量学教授,经度测绘局成员。

  ②巴录是《旧约·耶利米书》中先知耶利米的友人,传说是《巴录启示录》的作者,此书受到拉辛(而不是拉封丹)的高度赞扬。

  ③拉丁文:安迦藏书。在巴尔扎克的小说《贝姨》中,安迦是一位虚构的名医。

  ④马尔比基(1628—1694),意大利医生、生物学家、最早的组织学家。

  自然,这位意大利人是被称作人的这出变化多端的歌剧最灵巧的置景工。在他的著作中观察我们的杠杆和平衡锤的运动,看到创造者多么谨慎地给了我们天然的平衡棒,使我们保持任何一种姿势,我们就无法不把自己视为不知疲倦的走钢丝演员。然而我不关心手段,我想了解的是原因。原因有多重要呢?你们自己判断吧。博雷利的确讲过人被带到重心之外为何跌倒;但他没讲过当人善于运用一股神秘的力量,把难以置信的挛缩力送到双足时,为何常常不跌倒。

  最初的怒气消了之后,我对博雷利作出了正确的评价。他使我们认识了人类场,换句话说,我们得以活动而不失去重心的环境空间。自然,步态的尊严主要应该取决于一个人在此范围内摇来摆去的方式,出了这个范围他就会跌倒。这位著名的意大利人同样为我们进行了关于人的内部动力的古怪研究。他统计出原动流体,这令思想家和生理学家大失所望的抓不住的意志流经多少条管道;测算了它的力量;观察了它的活动;把我们的意愿产生的后果通常具有的价值慷慨地赠予那些将踩在他的肩膀上,在这明灿灿的黑暗中比他看得更远的人;他称量了思想,指出肌肉机器与人获得的结果不成比例,人身上存在的力量提高了这部机器的功率,使它与固有功率相比大得不可比拟。

  从那时起我离开了博雷利,确信与这位卓越天才交谈并非结识了一个无用的人;我被新近研究了生命力的学者吸引过去。唉!他们个个象那位拿起尺子估算深渊深度的几何学家;我呢,我想看到深渊,识破它的全部秘密。

  我朝这无底洞里扔进了多少思考,如同一个孩子往井里投石子听回声!我伏在柔软的枕头上度过了多少夜晚,凝望被夕阳照得古里古怪的云彩!多少黑夜被白白耗掉,向寂静讨取灵感!最美好的人生,最充实、最不令人失望的人生,自然是那位力求确定一个虚根方程的未知数的卓尔不群的疯子的一生。

  我学到了一切后却一无所知,而我在行走!……一个人若没有我的胸廓,我的脖颈,我的脑颅,会丧失理智,别无出路。幸而我的思想的第二阶段结束了。听到《摩西在埃及》第一幕唐比里尼和吕比尼的二重唱,①我觉得我的理论娇艳,快乐,活跃,漂亮,它讨好地走来躺在我的脚边,就象一名交际花,她为过分卖弄风情感到懊丧,担心扼杀了爱情。

  我决定仅仅确认人的运动——不论属何性质——在人体外产生的后果,记录下来并加以分类;接着,做完分析后,寻求运动理想美的法则,为那些好奇地想使他们本人,他们的风俗习惯得到好评的人撰写一部规约:我认为,步态是思想与生活的准确征兆。

  于是第二天我去坐在根特大街②的一张椅子上,以便研究白天不幸在我面前经过的所有巴黎人的步态。

  ①《摩西在埃及》是罗西尼于一八一八年创作的歌剧,一八二二年在巴黎首演。吕比尼是著名的男高音,唐比里尼绰号“矮个子吕比尼”,两人分别在这部歌剧中饰演王储奥西里德和他的父亲埃及法老。不过书中摄到的著名二重唱不在第一幕,而在第二幕开场时演唱。

  ②即王政复辟时期的意大利人大街。

  这一天,我收获了一生中做过的最稀奇古怪的观察。我满载而归,象一位采集标本的植物学家,他采集了那么多植物,不得不给先遇到的任何一头乳牛。不过,没有一千七百张镌版印的插图,没有十至十二卷文本,以及足以吓坏已故巴特莱米神甫①和我那位博学多才的朋友帕里索②的注释,我认为步态论是无法出版的。

  ①巴特莱米神甫(1716—1795),《亚纳卡尔西斯之行》(1788)的作者。亚纳卡尔西斯系传说中的古代絮西亚国的王子,号称七贤之一,据说曾游学或出使外国。这是一部集作者三十年心血、内容极其丰富广博的不朽巨著。

  ②瓦朗坦·帕里索(1805—1861),《传记大全》第五十三、五十四卷《神话辞典》的作者。

  发现步态不雅的毛病出在哪里?

  发现只要严格遵循步态就会优美的法则?

  发现以步态骗人的手段,正如阿谀逢迎者、野心家、报复心强的人、演员、交际花、合法妻子和间谍以容貌、眼睛、嗓音骗人?

  探究古人是否走路姿态好,在各国人民中哪国人走得最好;土壤、气候对步态是否有影响?

  哎呀!问题如蝗虫般蜂拥而至!绝妙的题目!美食家抄起薄刀,给艾克斯湖的白鲑,瑟堡的羊鱼或安德尔河的鲈鱼去皮;抑或把菜刀扎进麅子的里脊肉,正如人们有时在树林里如此制作,并在厨房里完善技艺;然而上述美食家感到的快乐也无法与我拥有这个题目的快乐相比。讲究精神食品是给人最大快感,最倨傲,最不好对付的激情:这里面包含着批评,即嫉妒成性的自尊心所感受到的乐趣的表现形态。

  我借助艺术在此解释以文学与哲学之纯洁无瑕,向一切才智之士推荐步态论的真正原因;我性情直率,不得不说明如不通过有效的观察为之论证,我不愿对自己这些饶舌负责。

  布拉格一位名叫罗什兰①的僧侣,其生平事迹被马尔科马奇②汇集成书,他的嗅觉如此灵敏,如此训练有素,竟能分辨姑娘和妇人,母亲和不孕女子。在他的感觉官能所取得的成果中我之所以引证这些成果,是因为它们相当稀奇,足以窥一斑而知全豹。

  一位盲人使我们得到狄德罗的一封词章华美的信③,附带说说,信是夜里花了十二小时写就的,这位盲人对人的嗓音了解得如此透彻,以对声调的诊断代替视觉官能来判断性格。

  ①罗什兰(1455—1522),人文主义学者,作家,精通希腊文和希伯来文。

  ②指马尔奇·封·克隆朗德(1591—1667),波希米亚医生和饱学之士,一六三九年在布拉格发表《论匀称运动》。

  ③狄德罗拜访了一位住在皮蒂维埃附近的先天性盲人后,写了著名的《论盲人书简》。

  知觉的灵敏在这两人身上与同等的睿智,特殊的才干相符。他们具备的异乎寻常的观察才能将作为我的例子,说明为何心理学的某些部分研究得还不充分,为何人们对其避之惟恐不及。

  观察家无疑首先是天才。人类的一切发明都来自头脑以异常迅速的一瞥所作的解析性观察。加尔,拉瓦特,梅斯麦,居维埃,拉格朗热①,我们新近失去的梅罗大夫②,布丰③的先驱贝尔纳·德·帕利西④,德·伍斯特侯爵⑤,牛顿,最后大画家和大音乐家,他们个个是观察家,都从果走到因,其他人则既看不见因,也看不见果。

  ①约瑟夫-路易·拉格朗热(1736—1813),生于意大利都灵的数学家,着有《解析力学》等。

  ②指皮埃尔-斯坦尼斯拉斯·梅朗大夫,一八三二年逝世。

  ③布丰(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其巨着《自然史》,生前已出版三十六卷。

  ④即贝尔纳·帕利西(1510—1589/90),法国制陶师、学者和作家。

  ⑤德·伍斯特侯爵(1601—1667),发明家,《发明一百例》(1663)的作者。

  但这些矫健的猛禽,虽然翱翔于九霄云外,却具备洞悉下界事物的天赋,他们可以同时进行抽象化和专门研究,作出准确的分析和正确的综合,可以说肩负纯粹形而上学的使命。他们天才的性质和力量强制他们在作品中再现自身的优点。他们被自己天才的果敢飞翔和他们对真实的热切寻求带向最简单的公式。他们观察、判断并留下一些原则,细心人则证明、解释并评论这些原则。

  对与人有关的现象的观察,应当抓住人最隐秘动作的艺术,对这位得天独厚者无意中让人揣摸到的些许意识的研究,既要求有许多才华,又要求自我贬低,二者是互相排斥的。同时必须有耐性,一如过去的穆申布罗克①和斯巴朗扎尼②;一如今日的诺比利③、马让迪、弗卢朗、杜托舍④和其他许多先生;其次,还得具备使现象向中心会聚的眼力,把现象排列成轮辐状的逻辑,明察秋毫和进行演绎的洞察力,那种为发现圆圈的一点而从不忽略观察其他点的迟缓,以及一跃而通观全局的迅疾。

  ①穆申布罗克(1692—1761),荷兰物理学家和数学家,莱顿瓶原理的发现者。

  ②斯巴朗扎尼(1729—1799),意大利博物学家。

  ③诺比利(1787—1835),意大利物理学家,热电堆和电流计的发明者。

  ④马让迪(1783—1855)、弗卢朗(1794—1867)、杜托舍(1776—1847),三人均系与巴尔扎克同时代的生理学家。

  自然科学史上几位名实相符的英杰拥有的多方面才华,在精神本性观察家身上要少见得多。负责传播在上层闪光的真知灼见的作家,应当给他的作品一个文学躯体,使最艰涩的理论读来饶有兴味,并应给科学修饰打扮一番。因此他不断被形式、诗歌和艺术的小零碎所左右。同时当一名大作家和大观察家,既是冉-雅克①又是经度测绘局,这就是难题;无法解决的难题。再说,从事精确的和物质的发现的天才只要求精神视力;而心理观察能力迫切需要僧侣的嗅觉和盲人的听觉。没有感官的绝顶完善,没有近乎神奇的记忆力,便无观察可言。

  因此,不用解剖刀检查人性,而想立即抓住它的观察家是特别罕见的。撇开这一点不谈,具备对这类研究不可缺少的精神显微镜的人还经常缺乏表达力,正如善于表达的人往往缺乏好的视力。那些和莫里哀一样善于把天性表达出来的人,单凭样品就能猜出真象;然后他们盗窃同时代的人,杀害其中喊声过大者。古往今来总有一位天才人物给他的时代当秘书:荷马、亚里士多德、塔西佗②、莎士比亚、阿雷蒂诺③、马基雅弗利④、拉伯雷、培根⑤、莫里哀、伏尔泰,都在其世纪的授意下执笔写作。

  上流社会有最机智的观察家,但他们要么懒惰,要么不把荣耀放在心上,他们死了,生前对这门学问只掌握了用于晚上——半夜十二点——客厅里只剩下三个人时开怀大笑所需要的那一点。在这类人中,热拉尔⑥若不是大画家,本来例可以当最有才气的文人;他描绘一个人或为人画像时,笔触同样细腻。

  ①指冉-雅克·卢梭。

  ②塔西佗(约55—约120),罗马帝国高级官员,以历史著作名垂千古。

  ③阿雷蒂诺(1492—1556),意大利诗人、散文家、剧作家,敢于用文字攻击权贵,人称“抽打王公的鞭子”。

  ④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和思想家,著作涉及面广泛,包括历史、政论、小说和喜剧等,均表现出杰出的天才。

  ⑤培根(1561—1626),英国法官、政治家、哲学家和英语语言大师。

  ⑥指弗朗索瓦-帕斯卡尔-西蒙,拿破仑时代的官方肖像画家,王政复辟时期任国王的首席画师。

  最后,他们经常是些大老粗,是些与上流社会有接触的工人,他们不得不观察它,正如一名弱女子被迫研究她的丈夫以便玩弄他。这些人带着奇妙的评语走了,把他们的发现贱价卖给知识界。同样,这经常是最有艺术眼光的女子,她在不拘礼节的交谈中以其目力的深邃惊动四座,她不屑于写作,嘲笑男人,蔑视并利用他们。

  因而一切心理学题目中最微妙的题目虽经触动,但仍是一片处女地,它需要太多的学问,或许还需要太多的浅薄。

  我在对我们才干的信仰——在信念大毁灭中我们仅剩的信仰——的推动下,想必还在对一个新题目初次萌生的爱情的推动下,顺从了这种激情。我过来坐在一张椅子上;我望着路人;但是,观赏了财宝后我先溜了,为了取乐带走了芝麻开门①的秘密!……

  ①典出《一千零一夜》中《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芝麻开门”是令一宝窟之门开启的咒语。

  因为问题不在看和笑;不是必须分析、抽象和分类吗?

  分类,以便能规范化!

  规范化,定出步态的规范。换言之,为薄弱或疏懒的智力编写一套公理,免去它们的思考之劳,引导它们遵循几条清楚明白的原则,调整自己的动作。研究该规范时,进化的人和坚持可完善性体系的人,有可能显得可爱,亲切,高雅,有教养,爱时髦,被人爱,有文化,象公爵、侯爵或伯爵;而不使人觉得粗俗,愚蠢,令人厌烦,好为人师,卑鄙无耻,象菲力浦王的共济会会员或帝政时代的男爵。在一个以一切为了招牌当信条的民族中这不是顶顶重要的吗?

  拒腐蚀的记者,折中派的哲学家,德高望重的杂货店老板,儒雅的教授,老平纹细布商,有名气的文具商,承蒙路易-菲力浦挖苦人的恩典,成为最后一批法丝西贵族院议员,如果我能进入他们的意识深处,我确信在那儿找得到用金字书写的这一祝愿:

  我真想有贵族气派!

  他们会否认,抵赖,会对你说:“我才不在乎!我对此无所谓!我是记者,哲学家,杂货店老板,教授,布商或文具商!”别相信他们!他们被迫当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他们也愿意当;但如果说他们在床上,餐桌上,议会里,法令公报中,杜伊勒里宫里,家族肖像中是贵族院议员,他们从大街上经过时却不可能被当作贵族院议员。在那儿,这些先生们依然故我,观察家甚至不去捉摸他们可能是谁;而如果德·拉瓦尔公爵先生①、德·拉马丁先生②、德·罗昂公爵先生③碰巧在大街上散步,那么谁也不怀疑他们的身分。我不会劝这些人跟着那些人走的。

  ①德·拉瓦尔公爵(1768—1837),法国王政复辟时期的外交家。

  ②德·拉马丁(1790—1869),法国诗人和政治家。

  ③德·罗昂公爵(1789—1869),先后任德·贝里公爵的副官,旅长,德·波尔多公爵的马厩总管。

  我真想不触犯任何人的自尊心。倘若我无意中伤害了最后一批贵族院议员中的一位,我虽不赞成册封他为贵族,但我敬重他的学问,才干,私生活的美德,做买卖的诚实,深知第一位和最后一位曾有权以高于成本的价格一个卖报,一个卖纸。我相信,提醒他们我不得不在上层选取榜样,使智士能人信服该理论的重要性,就能在这轻微的搔伤上抹一层香膏。

  有一段时间,我确实为我在根特大街上所做的观察惊愕不已,没想到动作有如此分明的色彩;由此得出这第一句格言:

  一

  步态是身体的表情。

  目光深邃的观察家看见一位正在活动的人,可以发现一个缺陷,一阵愧疚,一种疾病,这想法难道不令人毛骨悚然?

  意愿天真地传达出来,它的这些立竿见影的效果包含着多么丰富的语言!我们的四肢之一或多或少比较活泼的倾向;它不由自主养成了习惯的短促快捷的动作;我们使它划出的角度或轮廓,均留下我们意愿的印记,包容着触目惊心的涵义。

  这不止是话语,这是正在行动的思想。简单的手势,嘴唇不由自主的颤栗,可以变成久藏于两颗心之间的一出惨剧的可怕结局。由此得出这另一句格言:

  二

  目光、嗓音、呼吸、步态是一致的;但人们不能同时留意思想的这四种不同但却并存的表达方式,请寻找讲真话的那一种:你将了解整个的人。

  实例

  S.先生不仅是化学家和资本家,他还是目光深邃的观察家和大哲学家。①

  O.先生不仅是投机家,他还是政治家。他既象猛禽又象蛇;他将财宝席卷一空,并善于蛊惑看守。②

  ①指阿尔芒·塞甘(1768—1835),法国化学家和工业家,执政时期任波拿巴的银行家,与同行乌弗拉尔竞争并发生冲突。

  ②指加布里埃尔-于连·乌弗拉尔(1770—1846),法国银行家,因做军火生意发了大财,由于国库“看守们”的反击,他数次被投入监狱。

  这两个互相较量的人,以智斗智,以言辞对付言辞,撒下弥天大谎,手上搞投机,脑里转数字,他们不是该让人看到一场精彩的格斗吗?

  于是有天晚上,他们在壁炉边,烛光下相遇了,嘴角上,牙缝间,前额上,眼睛里,手掌上全是谎言;他们从头武装到了脚。事关钱的问题。这场决斗发生在帝政时代。

  O.先生次日需要五十万法郎,午夜时他站在S.的身边。

  你们看清楚S.了吧?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真正的夏洛克①,比他的前辈更狡猾,放款前就会割下一斤肉。你们看见O.上前与他搭讪了吧?O.是银行界的阿西比亚得②,能接连向三个王国借贷而不归还,并能使大家相信他们靠他发了财。请你们跟着他们!O.先生轻声请求把五十万法郎借给他二十四小时,答应用这种和那种股票归还。

  ①夏洛克,莎士比亚所着《威尼斯商人》中的高利贷者。此剧写商人安东尼奥为了帮助友人成婚,向夏洛克转借现金,夏洛克出于妒恨,假意不收借息,戏约到期不还,可以割安东尼奥身上一磅肉。

  ②阿西比亚得(公元前450—404),雅典政治家。

  “先生,”S.先生对告诉我这件珍贵轶闻的人说:“O.向我细谈股票的时候,他的鼻头突然发白,只在左侧,一个扁平部分勾出的细巧的圈子里。我曾有机会注意到,每当O.撒谎时,这个扁平部分就变白。因此我知道我的五十万法郎在一段时间里将受到损失……”

  “怎么?”人家问他。

  “嗳!”他接口道。

  他不由叹了口气。

  “嗳,这条蛇缠了我半个小时;我答应借给他五十万法郎,他得到了这笔钱。”

  “他还了吗?……”

  S.可以诽谤O.,在一个用唇枪舌剑致敌人以死命的时代,他那尽人皆知的仇恨赋予他这个权利。我应该说,对这怪人无异于夸奖,他的回答是:

  “还了。”但可怜巴巴的。他真想能够指控他的敌人又搞了一次欺骗。

  有几个人说O.先生比德·贝内旺亲王先生①城府还要深。这我倒乐意相信,外交家为别人撒谎,银行家则为自己撒谎。嗳!这位现代的布尔瓦莱②,他养成了面无表情,双目无神,声不改调,步伐灵活的习惯,但他没能驯服自己的鼻尖。我们人人身上都有表露心迹的扁平部分,一块发红的耳软骨,一根颤栗的神经,一种过分意味深长的张开眼睑的方式,一道不合时宜地刻下的皱纹,富于表情的咬嘴唇的动作,动人心弦的嗓音颤抖,不顺畅的呼吸。有什么办法呢?恶习不是完美。

  ①贝内旺亲王即法国政治家、外交家塔莱朗(1754—1838)。

  ②普瓦松·德·布尔瓦莱,十七世纪末年的法国包税人,金融家。

  所以我的公理存在下来。它支配着这整个理论;证明它的重要性。思想有如蒸汽。不管你们做什么,不管它可能多么轻飘飘,它需要它的一席之地,要求并占有这个位置,甚至停留在死人的面部。我见到的第一具骸骨是一位二十二岁时死去的年轻姑娘的。

  “她身材苗条,一定楚楚动人,”我对医生说。

  他显得很惊讶。肋骨的排列,和骸骨的某种说不出来的风韵,仍然透露出步态的习惯。有精神比较解剖学,正如有肉体比较解剖学。对灵魂和躯体而言,细节必然通向整体。当然没有两具相同的骸骨;而正如植物性毒药在适当时候于中毒人体内还原成实物,在精神化学家看来,生活习惯再现于故世者的颅骨窦中,或连接骨骼的韧带中。

  但人比自己认为的要天真得多,那些自诩将私生活遮掩起来的人是些无赖。如果你们不愿让人了解你们的思想,请效法小孩或野蛮人,他们是你们的老师。

  的确,要隐藏自己的思想,必须只有一个思想。大凡复杂的人都容易被人猜透。因而一切伟人都受到不能望其项背者的耍弄。

  灵魂失去的向心力等于它赢得的离心力。

  然而,野蛮人和小孩把他们生活圈子的全部半径汇聚到一个意念,一个欲望上;他们的生活爱好单一,他们的力量寓于行动不可思议的统一中。

  社会人被迫不断从中心走向圆圈的各个点;他有一千种情欲,一千个意念,他的基地和他的活动范围之间比例如此失调,以致每一瞬间都当场暴露出他的软弱。

  由此产生了威廉·皮特①的名言:“我之所以做了那么多的事,是因为我从来只想同时做一件事。”

  ①威廉·皮特(1759—1806),英国政治家,曾任首相。

  不遵守这一执政箴言导致了步态的天真语言。我们当中谁走路时想着走路呢?没有人。更有甚者,人人以边走路边思考为荣。

  不过请你们读读最深入观察过被不恰当地称作蛮夷部落的旅行家们所写的游记;请读读德·拉翁唐男爵①的作品,他在库柏②想到之前就创作了《莫希干人》,你们将看到野蛮人多么重视步态,令文明人无地自容。野人当着同类的面只有缓慢凝重的动作;他从经验知道,外在表现越接近静止,思想越难以猜透。由此得出这个公理:

  三

  静止是身体的静默。

  四

  缓慢的动作本质上庄重威严。

  你们以为维吉尔讲到的那个一出现便使狂怒的民众平静下来的人,是跳跳蹦蹦来到暴动者面前的吗?③

  ①德·拉翁唐(1666—1715),法国军人和作家,曾到今加拿大和美国探险,并记述了他的旅行和美洲的原始生活。一七○三年发表《拉翁唐男爵先生到北美洲的新航行》(2卷),被认为是十七世纪关于新法兰西的优秀著作。

  ②库柏(1789—1851),美国作家,美国边疆冒险小说和海上冒险小说的创始者。最著名的作品是《皮袜子故事集》,共五部:《拓荒者》、《最后的莫希干人》、《大草原》、《探路人》、《杀鹿者》。

  ③罗马诗人维吉尔在史诗《埃涅阿斯纪》第一卷中,把处于风暴中的海神比作一位平息众怒的智者。

  因此我们原则上可以确定,动作的节省是使步态庄重优雅的手段。一个快步行走的人不是已经把他的秘密讲出了一半吗?——他有急事。据加尔大夫观测,脑髓的重量,脑回的数目,在一切有机体中都与生命运动的缓急有关。鸟类思想不多。习惯快走的人大概一般脑袋尖,额头平。况且,从逻辑上讲,路走得多的人必然达到歌剧院舞蹈演员的智力状态。

  且听下文!

  倘若步态恰如其分的缓慢宣告一位有时间、有空闲的人,因而是位阔人,贵人,思想家,智者的到来,细节必然应该与原则协调一致;那么动作将是低频率和徐缓的;由此产生这另一句格言:

  五

  急剧而不连贯的动作暴露出一种恶习,或不良的教养。

  你们不是经常讥笑东颠西跑的人吗?

  东颠西跑是古法语里的一个妙词儿,洛图尔-梅兹雷对它作了新的阐释。东颠西跑表示来来往往,围着一个人转,什么都碰,站起来又坐下,哼着歌儿,吹毛求疵等行为;东颠西跑,就是做一定数量的无目的动作;就是模仿苍蝇。必须始终给东颠西跑者放行;他们搞得你头昏脑胀,要不就弄坏一件贵重家具。

  你们不是嘲笑过一位女子,她的胳臂、头、脚或身体的全部动作都划出锐角吗?

  有些女子朝你们伸出手,仿佛肘关节被某根弹簧弹了出来;谁直挺挺地坐下,或者象玩偶盒里的士兵一般立起来?

  这一类女子常常恪守妇道。女子的贞节与直角有十分密切的联系。所有犯了所谓过失的女子均以其动作的浑圆引人注目。如果我是母亲,舞蹈教师这句神圣的话:使肘部成圆弧形①,会叫我为我的女儿们担惊受怕。由此得出这一公理:

  六

  风韵需要圆形。

  ①这是路易十五的舞蹈教师马塞尔(?—1759)的箴言。

  你们看,一个女子可以说她的情敌“她长得见棱见角!”时有多快乐。

  但观察各种不同的步态时,我心中升起一个令人痛苦的疑团,它向我证明在任何一门学问,甚至最无聊的学问中,无法摆脱的困难拦住了人的路;他不可能了解他的动作的原因和目的,正如无法知道鹰嘴豆的原因和目的一样。

  因此,首先我考虑动作应该源于何处。嗳,要确定动作在我们身上的始与终,和说出交感神经系统,这个至今令那么多观察家不胜其烦的内部器官的始与终同样困难。博雷利本人,伟大的博雷利,没有触及这个极大的问题。在一个平平常常的行为中,在八十万巴黎人每天都做的动作中发现那么多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不令人惊惧吗?

  我对这个难题的深入思考引出了我请你们思索的下述格言:

  七

  我们身上的一切都参与运动;但运动不该在任何部分占主导地位。

  的确,造化如此巧妙,又如此简单地构造了我们运动机能的器官,结果和它的一切创造一样,产生了令人赞叹的和谐;倘若你们用某种习惯打乱它,就会出乖露丑,成为笑柄,因为我们从来只嘲笑由人造成的丑陋:我们对不正确的动作,如同对无知或愚蠢,是毫不留情的。

  对那些在我面前经过,教给我至今遭人鄙夷的这门艺术的首要原则的人,同样不留情面。

  所有这些人中的第一个是位胖先生。在此,我要提请大家注意,一位风趣之至的作家促成了好几个错误,以赞同的态度支持这些错误。布里雅-萨瓦兰①说一个胖人可以勒住肚子使其不失威仪。不。倘若威仪无不伴之以一定幅度的肌肉,那么肚子一旦打破了身体各部分的平衡,就无步态可言了。步态止于肥胖。一个大胖子必然不得不做出由身体结构中占突出地位的腹部引进的不协调动作。

  ①布里雅-萨瓦兰(1755—1826),法国作家,美食家。

  实例

  亨利·莫尼埃①一定会给这位胖先生画幅漫画,在一面鼓上画个头,下面画两根交叉的小棍。这位陌生人走路时似乎怕踩碎鸡蛋。在这人身上,步态的特殊性肯定全部消失了。他不比老炮手更擅长走路。过去他曾有运动的观念,说不定蹦蹦跳跳过;如今可怜人不再明白走路是怎么回事。他向我施舍他一生的经历和一大堆思考。是谁使他两腿发软,他的痛风、他的丰满是从哪儿来的?是恶习还是劳作使他身体变了形?伤心的思考!建设性的劳作和破坏性的恶习在人身上产生同样的结果。这可怜的有钱人对肚子惟命是从,似乎蜷成了一团。他吃力地,一条接一条地挪动双腿,动作拖拉,带着病态,好象一位与死亡抗争的垂危者被它强行拖到墓穴边。

  ①亨利·莫尼埃(1799—1877),法国作家和漫画家。

  出于奇特的对照,他身后来了一位双手交叉在背后,双肩缩进,绷紧,肩胛骨靠得很近的人;他象一只摆在烤面包片上的小山鹑。看上去他只靠脖子朝前走,胸廓带动了整个身躯。

  接着,一位年轻小姐身后跟着一名穿号衣的仆役,象英国女子似的一蹦一跳地来了。她酷似一只被割断翅膀、但总在试图飞翔的母鸡。她的运动根源似乎在腰的下部。见到她那个用一把伞武装起来的仆役,你们会说她担心在其准飞翔的起动部分挨一脚。这是一位大家闺秀,但十分笨拙;姿态不雅,最天真不过。

  其后,我见到一位好象由两个分隔开的部分构成的人。他在右腿及其一整套系统稳稳立住之后,才冒险迈出左腿和一切附属物。他属于二元派。显而易见,他的身体大概先被一场革命劈成了两半,又奇迹般地,但没有严丝合缝地重新焊接起来。他有两根轴,但没有多一个大脑。

  不久来了一位外交家,瘦骨嶙峋,直挺挺地走路,活象若利①忘记提线的木偶;你们还以为他象木乃伊似的被细带子紧紧束住。他系着领带,如同下霜天小溪中的一只苹果。如果他掉转身,显然因为他固定在一根支轴上,被路人撞了一下。

  ①若利(1773—1839),法国剧作家和演员,一八二八年告别舞台后创办了木偶小剧场。

  这位陌生人向我证明有必要提出以下公理:

  八

  人的动作被分解成泾渭分明的节拍;如果你混淆了节拍,就会象机器一般僵硬。

  一位俊俏女子,对胸衣撑的隆起部分存有戒心,或不知为什么感到不舒服,她变成了美臀维纳斯,走起路来象珠鸡,伸长脖颈,收紧胸衣撑,鼓起与胸衣撑依托部分相对的那一部分……

  智力的确应当在我们的动作难以觉察的连续行为中大放光彩,正如光线和颜色在蛇的多变环节的菱形图案里变幻闪烁。优雅步态的全部秘密寓于动作的分解中。

  接着来了位太太,和上一位一样收胸撅臀。说真的,要是再有第三位,你们观察了她们以后,一定会情不自禁地因事先替这过分的隆起准备好的半轮月亮而发笑。

  这些东西不可思议的凸起久久萦回于我的脑际,我叫不出这些东西的名字,但它们对女子步态问题有决定性影响,特别在巴黎。我请教了有才情的女子,情趣高尚的女子,虔诚的女子。经过数次会谈,我们讨论了长处和短处,赢得了对美、对某些圆得见鬼的构造的不幸所应有的尊重,然后写出这句精彩的格言:

  九

  走路时,女子什么都可以给人看,但什么都不能让人看见。

  “那当然!”被请教的太太中有一位嚷着说,“衣裙正是为此而做的。”

  这女子讲出了一个伟大的真理。我们整个社会就在裙子中。脱下女人的裙子,便失去了俏丽;也不会再激起痴情。女人的威力尽在衣裙中;裹缠腰布的地方没有爱情。所以许多评注家,尤其是马索雷们①,声称我们的母亲夏娃的无花果叶是条开司米连衫裙。我也这么想。

  ①马索雷,犹太教圣师,《圣经》注释者。

  离开这个次要问题以前,我要对这些会谈中出现的真正新颖的论述讲两句。

  女子走路时该不该撩起长裙?这可是个非同小可的问题,倘若你们回想起有多少女子毫无风韵地在脊背下部抓起一大块衣料,边走边让长裙从下方开出一条大缝;有多少可怜的姑娘天真无邪地斜撩起裙子走路,划出一个角,角顶在右足,开度达到左腿肚的上方,于是露出雪白的、绷得紧紧的长袜,厚底靴的一套装置,和其他几样东西。看到女人的裙子这样撩起,犹如掀开舞台幕布的一角,瞥见女舞蹈演员的纤足。

  首先,鉴于大量既决案件,情趣高尚的女子在下雨天或街道泥泞时从不步行出门;其次,终审决定是,一个女子决不该当众触碰她的裙子,决不该以任何借口撩起它。

  “不过,”我说,“如果要过条小溪呢?”

  “嗳,先生,一位体面女子轻轻从左边捏住衣裙,稍稍提起它,微微踮起脚,然后立即松开长裙。EccoA①”

  ①拉丁文:就这样。

  于是我回忆起某些连衫裙褶裥的富丽华美;于是我回想起某些女子一波三折的袅娜体态,柔美的曲线,上衣屈曲起伏的风韵,我忍不住在此记下我的思想:

  十

  有些裙子的摆动够得上获蒙蒂翁奖①。

  人们继续证实,女子只应十分隐秘地撩起连衫裙。这条原则在法国被认为无可置疑。

  为讲透步态对诊断的重要性,请你们原谅我援引一个外交界的例子。

  上个世纪的一位大使梅尔西·德·阿让托先生②说,黑森-达姆施塔特王妃带着三个女儿来见女皇,请她在她们中间挑一个做大公的妻子③。女皇没有和她们讲话便选定了次女。吃惊的王妃问她如何在短暂的时间内作出了决断。

  ①蒙蒂翁(1733—1820),法国经济学家和慈善家,曾设立美德奖等奖金。

  ②梅尔西·德·阿让托(1727—1794),奥地利外交官,法国大革命前不久至一七九○年任驻巴黎大使。

  ③一七七三年俄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为其子保尔大公(1755—1776)娶黑森-达姆施塔特公主娜塔莉为妻。

  “我从窗口看她们三个下马车,”女皇回答说,“长女一脚踏空;次女下车动作自然;三女跨过了脚踏板。长女一定很笨拙;最小的呢,冒冒失失。”

  此话不假。

  如果说动作暴露性格、生活习惯和最隐秘的习俗,那么你们对穿紧身褡女子的行走有何高见呢?她们让略嫌肥大的臀部在完全相等的时间内轮流一上一下,活象蒸汽机的杠杆,而且做这刻板的运动时颇有点自命不凡。她们大概不会以可憎的准确性标出爱情的格律吧?

  对我来说,幸而一名经纪人没忘记经过这条投机者称王称霸的大街①。这是位对自己走火入魔,力图显得悠然自得,风度翩翩的胖男人。他使身体作旋转运动,周期性地把礼服下摆卷在大腿上又散开,好象塔格利奥尼做完单足足尖旋转,回过身来接受正厅观众喝彩时那件富于肉感的紧腰上衣。这种循环运动与他的习惯相适应。他的滚动犹如他的金钱的周转。

  ①因为根特大街离交易所很近。

  他身后跟着一位高个子小姐,她双足紧夹,嘴巴抿紧,样样收紧,身子略弯,走路一摇一摆,仿佛是架不完善的机械,弹力受到束缚,骨突已经粘连在一起。她动作发僵,没有遵守我的第八条公理。

  几个男人神情愉快地走过。戏剧性相认的真正样板,他们似乎个个认出朝他们走来的温和安详、无忧无虑的公民是位中学同窗。

  对这些无意中在街头演戏的小丑我不置一词,但我请求他们思考这个难忘的公理:

  十一

  身体运动时,面部应当无表情。

  因此我很难向你们描绘我对忙忙碌碌者的轻蔑,他快步穿行于摩肩接踵的闲逛者中间,活象河底泥沙中的一条鳗鱼。

  他专心致志地走路,如同向宿营地进发的士兵。一般他十分健谈,声音很响,全神贯注于他的高谈阔论,气愤填膺,斥责不在场的对手,向他喊出无可辩驳的论点,指手划脚,黯然神伤,兴高采烈。永别了,妙不可言的哑剧演员,杰出的演说家!

  一个陌生人将右腿的动作横向传递到左肩,反之亦然,将左腿的动作传递到右肩,一起一伏的动作如此有规律,看见他走路,你们会把他比作撑起一套衣服的两根交叉的大棒,关于这陌生人你们会说些什么呢?他准是个发了财的工人。

  固定于一个工种,被迫重复同一动作的人,行走时个个有十分确定的运动根源;它或在胸廓中,或在臀部,或在肩头。全身经常偏向一侧。研究人员习惯低着头。大凡读过《味觉生理学》的人想必能回忆起鼻子朝西这句话:如维勒曼先生①。这位名教授把头从右转向左的姿态的确非常风趣,别具一格。

  关于头部姿势,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评论。米拉波式的翘下巴是一种傲慢的姿态,我认为它通常是不相宜的。只有与其时代决斗的人才允许摆出这种姿态。很少有人知道米拉波对其伟大不朽的对手博马舍表现出这种戏剧性的胆量②。两人同样受到攻击;在精神和肉体上,迫害能提高天才人物的威望。对低下头的不幸者或抬起头的有钱人别抱任何希望:一个将始终是奴隶,另一个曾经是奴隶;这一个是无赖,那一个将是无赖。

  ①阿贝尔-弗朗索瓦·维勒曼(1790—1870),曾先后任巴黎查理曼大帝中学和巴黎大学的教师,《辩论报》的编辑。一八三二年被封为法兰西贵族院终身议员,次年入选法兰西学院常务秘书。

  ②米拉波(1749—1791),法国大革命初期国民议会中最著名的演说家和最富有才智的政治家;博马舍(1732—1799),法国著名剧作家,出身于钟表匠家庭,因做投机生意发了财,进入上流社会。他是自来水公司的股东,一七八五年十二月与米拉波为该公司的效益问题展开了论战。

  最威严的人一定个个头部略向左歪。亚历山大、恺撒、路易十四、牛顿、查理十二、伏尔泰、弗里德里希二世和拜伦都摆出这种姿势。拿破仑头部挺直,目光与面对的一切成直角。他有直视人,直视战场和精神世界的习惯。罗伯斯比尔这个尚未有定评的人,也面对面望着他的议会。丹东继续取米拉波的姿态。①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头向左歪。

  ①罗伯斯比尔(1758—1794)和丹东(1759—1794)均为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政治家。

  经过深思熟虑,我声明赞成这种姿态。我发现所有风雅女子在正常状态下都取这一姿态。风韵(天才包含着风韵)厌恶直线。这项观察证实了我的第六个公理。

  有两类人的步态不可逆转地变坏了。他们是水手和军人。

  水手的两腿叉开,随时准备弯曲,收缩。他们不得不在甲板上随着海浪的冲击左右摇摆,在陆地,他们无法笔直朝前走。他们总采取迂回路线;因此人们开始把他们造就成外交家。①军人的步态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几乎个个腰板儿挺直,活象安放在底座上的半身塑像,两条腿在腹下晃动,仿佛受到负责把下部事物管理得井井有条的下等灵魂的驱使。上身似乎没有意识到下身的运动。看见他们走路,你们会说法尔奈斯的赫拉克勒斯像②的上半身给安上了小轮,运到雕刻室的中央。原因如下。军人经常被迫将全部力量集中于胸廓,他不停地挺胸,始终立得笔直。然而,借用阿米奥③最精彩的一句话,大凡立正的人均用力压地面,使它成为自己的一个支点,上半身必然存在他从共同母亲的乳房中如此汲取的反作用力。于是他的运动器官必然分成两部分。胸部是勇气之源。双腿只不过是机体的附件。

  ①一八三二年,一位海军少将被任命为法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故云。

  ②赫拉克勒斯系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非凡的气力和勇武的功绩著称。这尊大理石雕像于十四世纪在意大利卡拉卡拉大浴场废墟中发现,现藏于那不勒斯博物馆。

  ③雅克·阿米奥(1513—1593),法国人文主义者,曾任未来的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太傅,并为古典散文的形成作出过贡献。

  水手和军人运用运动法则以便始终获得同一结果,由腹腔神经丛和双手发送力量,我很乐意把这两个器官称作人的第二脑,因为它们在智力上非常敏慧,具有极活跃的流动性。

  然而,他们的意志对这两个施力者持之以恒的指导想必引起特别的运动衰退,由此产生了他们身体的表情。

  陆地和海上的军人是启发了该理论的那些心理问题的活见证。意志的流体投射,它的内部器官,它的实体与我们思想实体的类似,它的明显的运动机能,显而易见得之于最后这些观察。但我们的工作表面上的无聊使我们不能在其中营造最微小的体系。在此我们的目的是继续进行思想的物质论证,证明对人的判断既可根据他挂在衣架上的服装,又可根据他的家具、车辆、马匹、仆人的外貌;并向富裕得可在外部生活中为自己破费的人奉送明智的告诫。爱情,饶舌,城里的晚宴,舞会,穿戴的雅致,社交生活,身边琐事,包含着比人们想象的更多的伟大。由此得出这一公理:

  十二

  任何过分的动作都是一种高尚的挥霍。

  封特奈尔通过精打细算地分配他的生命运动使生命横跨了两个世纪。他喜欢听甚于说;因而他被认为非常可爱。人人认为从风趣的法兰西学院院士那儿得益不浅。他用三言两语概括一场谈话,但他从不交谈。他深知声带运动必然引起流体惊人的消耗。他从未在一生的任何场合提高嗓门。他在马车上不讲话,以免被迫提高声调。他不意气用事。他谁也不爱,人们只讨他喜欢。当伏尔泰在封特奈尔家里抱怨他的批评者时,好好先生打开一只大箱子,里面盛满尚未裁开的小册子。“这儿是,”他对年轻的阿鲁埃①说,“所有抨击我的文字,第一首讽刺短诗是老拉辛先生写的。”

  他关上了箱子。

  封特奈尔很少走路,一辈子总叫别人抬。罗兹主席代他宣读致法兰西学院的颂词;于是他找到了向这位著名守财奴借点东西的办法。当他的外甥德·奥伯先生②——鲁利埃尔使其怒气和爱争执的癖好出了名——开始讲话时,封特奈尔闭上眼睛,深深陷在安乐椅里,一直保持平静。他在一切障碍面前停下。患痛风的时候,他将脚搁在矮凳上,默不作声。他既无美德,又无恶习,他有的是才情。他创立了哲学派别,却不是其中的一员。他从来不哭,不跑,不笑。

  ①伏尔泰(1694—1778)原名弗朗索瓦-玛丽·阿鲁埃。

  ②里谢·德·奥伯(1688—1752),法国行政法院审查官,苏瓦松总督。一七四三年发表《论权利和道德原则》。诗人和史学家鲁利埃尔(1734—1794)曾作二行诗,描写他喜欢争执的癖好。

  杜德芳夫人有一天对他说:

  “怎么我从来没见您笑过?”

  “我从未象你们这些人那样哈哈大笑,”他回答,“但我轻轻地在心里笑。”

  这架纤巧的小机器,一开始被宣告患了不治之症,却这样活到百岁高龄。

  伏尔泰的长寿归功于封特奈尔的忠告:

  “先生,”他对伏尔泰说,“少点孩子气,这是愚蠢的!”

  伏尔泰既没忘记这句话,没忘记这个人,也没忘记这条原则和结果。八十岁上,他声称做过的蠢事不超过八十件。因而杜·夏特莱夫人用圣朗贝尔①的画像替换下德·费尔奈老爷的画像②。

  ①圣朗贝尔(1756—1802),法国诗人。

  ②为躲避封建政府的迫害,伏尔泰在杜·夏特莱侯爵夫人位于瑞法边境的费尔奈庄园居住了二十年,直至去世,故被称为费尔奈老爷。

  这是对东颠西跑、讲话、奔跑、在爱情上模仿品达,却不知因何辞世的人的劝告。

  消耗精力最大的是我们的信念。你们得有见解,要保留它,但别为它辩护;可是信念!老天爷呵!多么可怕的放荡!政治或文学信念是情妇,她最终将用利剑或舌头杀死你们。看看一个受强烈信念启示的人的面孔吧。它一定容光焕发。如果说一颗燃烧的头颅散发的气息至今无法用肉眼看见,它不是在诗歌绘画中被接受的一个事实吗?即使它尚未在生理上得到印证,仍是有可能存在的。我走得更远,相信人的运动排出有灵性的流体。他的汗水是一股未知火焰冒的烟。步态作为人的运动的总体,其惊人的说服力便得之于此。

  你们看。

  有些人低头行走,象出租马车的马。有钱人从来不这样走路,除非他很可怜;那么,他有金子,但失去了心中的财富。

  有几个人走路时头部摆出学院院士的姿态。他们总稍微侧着脸,如前外交部长MA先生①;他们伸长脖子,上半身纹丝不动。人们还以为看见西塞罗②、德摩斯梯尼、居雅③的石膏像漫步街头。然而,如果说大名鼎鼎的马塞尔正好声称缺少风韵就是在动作中用力的话,那么你们对那些把用力视为他们姿态特征的人作何感想呢?

  ①指一八三○年被任命为外交部长的莫莱伯爵。

  ②西塞罗(公元前106—42),古罗马政治家和演说家。

  ③居雅(1520—1590),法国法学家。

  另一些人看上去靠摆动手臂前进;他们的双手是航行中使用的桨;他们是步态苦役船上的囚犯。

  有些呆子两腿叉得太开,见跟在主人身后跑的狗从他们胯下经过大为惊异。普吕维内尔①认为,这种体形的人可以当优秀的骑手。

  ①安东尼·普吕维内尔(1556—1620),法王路易十三的骑术教师,他编写的骑术教材颇具权威性。

  有几个人走起路来象喜剧中的丑角一样摇晃脑袋,仿佛它立不住似的。接着有些人象旋风一般横冲直撞;他们自命不凡,恣意解释《圣经》,如果你们遇到这类人,天主的灵气似乎拂面而过。他们来去如行刑者手起刀落。某些行路者急急忙忙抬起一条腿,又慢条斯理抬起另一条;奇特古怪莫过于此。温文尔雅的散步者拳头支在臀部画出一个括弧,样样东西都被他们的肘弯钩住。最后,一些人身体佝偻,另一些人弯腰曲背;这些人把脑袋偏向这边或那边,象断了线的风筝,那些人身体后仰或前倾。几乎每个人的转身动作都很笨拙。

  咱们到此打住吧。

  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步态!企图把步态描写全,无异于想寻求瑕疵的一切细枝末节,社会的全部笑料,走遍世界的上中下层。我放弃这个企图。

  在我分析过步态的二百五十四个半人中(我把一位无腿先生算成半个人),我没发现一个动作优雅自然的人。我绝望地回到家。

  “文明败坏一切!篡改一切,甚至动作!我是否去做一次环球旅行,以便观察野人的步态呢?”

  我对自己讲这番伤心苦涩的话时,正凭窗眺望星形广场的凯旋门,自老蒙塔利韦先生直至小蒙塔利韦先生①,那班相继任职的思想狭隘的大阁僚们尚不知如何给它装顶,而在上面安放拿破仑的鹰其实非常简单,一头展开双翼,喙子对着主人②的巨鹰,帝国的壮丽象征。我确信永远看不到这一崇高的节俭行为,垂下眼睛瞧着自己小小的花园,好象一个失去希望的人。斯特恩第一个在被迫埋葬幻想的人身上观察到这个悲伤的动作。正当我默想着雄鹰展翅的壮丽景象,及其豪迈的步态时,看见一只山羊在草坪上陪着一只小猫玩耍。花园外有条狗,它不能参加游戏十分难过,来来去去,尖声叫着,蹦着。不时山羊和猫停下来,用充满怜悯的动作望着它。

  ①老蒙塔利韦(1766—1823),帝政时代的内政大臣,其子小蒙塔利韦(1801—1880),因第一批表态拥护奥尔良公爵,一八三○年后曾数次担任内政、教育等大臣。

  ②为纪念拿破仑,一八三三年七月在巴黎旺多姆柱上竖起了他的新塑像。

  我当真认为好几种畜生信奉天主教,以便抵偿如畜生般愚蠢的基督徒。

  你们以为我离开了步态论。那就由着我吧。

  这三只动物那样可亲可爱,要把它们画下来非得有Ch.诺迪耶叫他的蜥蜴粉墨登场时表现出来的才干,他的漂亮的卡尔杜安在阳光下爬来爬去,把被它当作晒干的胡萝卜片的金币拖回洞。①因此,我自然放弃作画!我惊愕地观赏这只山羊动作的热烈,猫的灵活机敏,狗头和狗身轮廓的精细。人们比较达观地观察动物时,没有一头动物不比人更有趣。它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于是,我反躬自省;几天来我积累的有关步态的观察被一道十分惨淡的光照亮。一个好戏弄人的魔鬼向我甩出卢梭这句骇人听闻的话:

  有思想的人是只堕落的动物!②

  于是,当我再次想到老鹰持之以恒的雄姿,每只动物的步态风貌,我决定在deactuanimalium③的深入观察中汲取我的理论的真正箴言。我的观察下至人的怪相,上溯天性的率直。

  ①见夏尔·诺迪耶的《故事集》中的《黄金梦》一篇,蜥蜴名叫卡尔杜安。

  ②引自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1755),原文应为:“……思索的人是只堕落的动物。”

  ③拉丁文:对动物的动作。

  以下是我对动作进行解剖学研究的结果:

  任何动作都有其特有的、来自心灵的表现力。不自然的动作主要归因于性格的本质;笨拙的动作来自习惯。孟德斯鸠给风韵下过定义,他以为讲的只是机智,笑着说:“这是对力量的合理使用。”

  动物动作优美,从来只消耗为达到目的所需要的力量。它们决不做作,决不笨拙,稚朴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你们决不会错误理解一只猫的动作:你们看出它是否想玩耍,溜掉或者跳跃。

  因此,要想走得好,人必须身板挺直而不僵硬,专心地迈开双腿走在一条线上,不或左或右地明显地偏离中轴线,不易觉察地让全身参加总体运动,在步履中加一点轻微的摇晃,以有规律的摆动摧毁生命的隐秘思想,垂下头,停下脚步时决不让胳臂摆出同一个姿势。路易十四就这样走路。这些原则是从作家们对这位伟大的王权典型所做的评论中得出的,对我而言,幸亏他们只看到了他的外表。

  青年时代,手势的表现力,说话的语气,努力做出的面部表情是无用的。那时你们从不去讨人喜欢、卖弄聪明、逗人快活和incognito①。但到了晚年,必须更注意发挥动作的潜力;你们对世界有益才活在世上。年轻时,人家看得见我们;人老了,我们得让人看见我们:这很严酷,但这是事实。

  ①意大利文:隐姓埋名。

  轻柔的动作之于步态等于朴素之于服装。动物在正常状态下总静静地死去。因而最可笑的事莫过于大打手势,又摇又晃,嗓门高而尖,急匆匆地施礼。你们对瀑布注视片刻,却整整几小时呆在一条深水河河畔或一湾湖水前。动作多的人象个夸夸其谈者,人们避之惟恐不及。外部的多动性对谁都不合适,只有母亲能忍受孩子的好动。

  人的动作有如身体的风格,必须大大修改才能变得简练。

  人在行动和思想中总是由繁到简。良好的教育就在于使孩子们不失自然,阻止他们模仿大人的夸张。

  动作中存在一种和谐,其法则精确而无变化。讲故事的时候,倘若骤然提高嗓门,这不等于猛力拉一下琴弓令听众的耳朵难受吗?倘若做个急遽的手势,听众会感到不安。举止如同文学,美的秘诀寓于过渡中。

  请思考这些原则,运用它们,你们将讨人喜欢。为什么?谁也不知道。在任何事物中,美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优美的步态,轻柔的举止,文雅的谈吐,始终具有诱惑力,可以使平庸的人显得比出众的人强百倍。幸福是个大傻瓜,也许如此!有才干的人往往事事都有些令人不快的过分举动,还有形成其特殊生活的对智力的惊人滥用。滥用体力和脑力,这社会永不愈合的创伤,引起身体的怪异举动,我们没完没了嘲弄的那些偏差。坐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边抽烟斗的土耳其人的怠惰,恐怕是了不起的智慧。封特奈尔,这位研究生命力的卓越天才,揣测出运动的小剂量,步态的顺势疗法①,他本质上是亚洲人。

  “要幸福,”他说,“就得少占空间,少换位置!”

  因而,思想是败坏我们动作的力,它扭弯我们的躯体,使其在它的淫威下用力而爆裂。它是人类的大溶剂。

  卢梭讲过这话,歌德在《浮士德》中将其戏剧化,拜伦把它写进诗作《曼弗雷德》。在他们以前,圣灵对走个不停的人大声作过预言:

  “愿他们如轮子一般!”②我曾向你们预示这个理论本质上极端荒谬,我马上就要谈到它。

  ①顺势疗法使用药物的极微稀释液,其创始人哈内曼(1755—1843)一八三五年在巴黎开业,使这种新疗法大行其道。

  ②典出《旧约·诗篇》第82歌。

  自古以来有三件事完全得到确认,预感到它们相互间的比较所产生的后果的人主要有梵·埃尔蒙和在他之前被斥为江湖骗子的帕拉切尔苏斯①。再过一百年,帕拉切尔苏斯或许会成为伟人!

  人的思想的伟大,活跃,凝炼及影响所及;一句话,与天才水火不相容的是:

  消化运动,

  全身运动,

  声带运动,

  饕餮之徒,舞蹈演员和饶舌者从结果上证明了这一点;毕达哥拉斯②吩咐的沉默,名望最高的几何学家、着迷的人和思想家几乎经常保持的纹丝不动,以及智力高超者需要的饮食节制,从原则上证明了这一点。

  ①埃尔蒙(1577—1644),比利时化学家、生理学家和医学家。帕拉切尔苏斯(1493—1541),出生于瑞士的医师和炼金家。两人均相信地心之火是生命的本原。

  ②毕达哥拉斯,公元前六世纪的希腊数学家和哲学家。

  从历史上看,亚历山大的天才淹没于花天酒地中。来宣布马拉松胜利的公民把命丢在了广场上。思索者一贯的简洁不容置疑。

  说到此,请听另一个论点。

  我打开书,书中记载着重大的解剖工作,医学上坚韧不拔的证据,巴黎学派光荣的头衔。我从君王们开始。

  对王家成员的各个尸体解剖证明,讲究排场的习惯使君主身躯变形;他们的骨盆女性化了。这是众所周知的波旁家族身体左右摇摆的原因;观察家们说,这也是种族退化的原因。运动的缺乏或运动的坏习惯,引起辐射状病变。然而,正如任何瘫痪来自大脑,任何运动衰退或许会导致瘫痪。伟大的君王基本上个个是好动的人。裘里斯·恺撒、查理曼大帝、圣路易、亨利四世、拿破仑皆为辉煌的佐证。

  被迫一辈子出席审判的法官,可以从某种说不清楚的拘束,从肩膀的动作,从我不拟谈及——因为毫不生动,听了会叫人厌烦——的诊断上识别出来;倘若你们想知道个中原因,请观察他们!法官这类人,从社会角度讲,是头脑最迅速变迟钝的一类。这不是教育该当结出最丰硕果实的地带吗?

  然而,五百年来它没有造就出两位伟人。孟德斯鸠,德·布罗斯院长①,只是名义上属于司法同业公会:一位很少出席审判,另一位不食人间烟火。洛皮塔尔②和德·阿格索③超凡出众,但不是天才。在各种智力中,法官和官僚这两类被剥夺了行动的人的智力,比其他一切智力更早变成机器。降至社会等级的更下层,你们发现守门人、圣器室管理人和工人盘腿而坐,个个由于不活动而处于类似痴愚的状态。法官的生活方式和他们的思想养成的习惯证明我们的原则极佳。

  ①查理·德·布罗斯(1709—1777),法国法官和作家,曾任勃艮第最高法院院长。

  ②洛皮塔尔(1505—1573),法国国务活动家、律师和人文主义者。

  ③德·阿格索(1668—1751),法国法学家,曾两度任大法官。

  治疗过疯癫和痴愚的医生们的研究证明,人的思想,即人的力量的最高表现,因睡眠——一种休憩——过多而消失殆尽。

  敏锐的观察同样证明不活动引起精神机体的病变。这是十分平凡的普遍现象。人体官能的惰性对大脑而言导致睡眠过长的后果。你们甚至马上会谴责我讲的是陈词滥调。任何器官或因滥用,或因使用不够而消亡。这一点尽人皆知。

  倘若智力,即灵魂如此鲜活的表现,许多人把它与灵魂混为一谈,倘若lavishumana①不能同时存在于脑、肺、心、腹和腿部;

  倘若运动在我们这架机器某一部分占据的主导地位排斥其他部分的运动;

  倘若思想,这说不清楚的属于人的东西,有如此大的流动性,膨胀性,收缩性,加尔为其储存库编了号码,拉瓦特很有学问地显示了它的支流;因而成为梵·埃尔蒙、博尔哈夫②、博尔德③和帕拉切尔苏斯的接班人,后者在他们之前说过:“人体内有三个循环,tresinhominefluxus④:”被卡尔丹⑤称作我们的液流的体液、血液和神经液;倘若思想喜欢我们这架机器的一条管道而冷落其他管道,并且那样明显地大量流入该管道,你们沿着平凡人生的航道,可以发现孩提时思想在腿部;继而,青少年时期,你们看见它上升直抵心脏;二十五岁至四十岁,它爬到人的头部;后来则跌入腹部;

  ①拉丁文:人的力量。

  ②博尔哈夫(1668—1761),荷兰医生。

  ③博尔德(1722—1776),法国医生。

  ④拉丁文:人体内有三个循环。

  ⑤卡尔丹(1501—1576),意大利医生、数学家、占星术士。

  那么,倘若运动的缺乏削弱智力,倘若任何休憩扼杀智力,为什么希望精力充沛的人去向休憩、寂静和孤独索取精力呢?倘若耶稣本人,耶稣基督,在沙漠隐遁四十天,为受难汲取勇气,为什么王族、法官、办公室主任、看门人变迟钝了呢?舞蹈演员、美食家和饶舌者愚笨的原因怎么是能给裁缝以才智,并可把卡洛温王朝从衰退中解救出来的运动呢?如何调和这两个无法调和的论点?

  有无必要思考我们内在本性尚未被人认识的状况呢?能否热切地探寻支配我们的智力器官和运动器官的精确法则,以便了解运动正好到什么程度有利健康,到什么程度致人死命呢?

  资产者,呆子的话,他们以为引述了estmodusinre-bus①就无需多讲了。你们能替我找到没有物质或精神的过分运动而获得的人类伟大成果吗?在伟人当中,查理曼大帝和伏尔泰是两个极端的例外。只有他俩既引导了时代,又活得久长。深入研究人间的万事万物,你们将发现两股力量的可怕对抗,它产生生命,但留给科学的只是对一切公式的否定。虚无将是我们的科学尝试永久的铭文。

  路已经走了很长一段;我们仍然和单人病室中的疯子一样,在研究门的启闭;依我看就是生或死。所罗门②和拉伯雷是两位杰出的天才。一个说:“Omniavanitas!万事皆空!”他讨了三百个老婆却无子女。另一个把所有的社会机构研究了一遍,作为结论,他在我们面前放了一瓶酒,对我们说:“喝吧,笑吧!”他没说:“走吧!”

  ①拉丁文:凡事皆有限度。

  ②所罗门,以色列最伟大的国王,犹太王朝开创者大卫之子,在位时期为公元前十世纪中叶。

  那位说“人生迈的第一步亦是朝向坟墓的第一步”的人得到我的万分景仰,这是我对亨利·莫尼埃画的那个妙不可言的老傻瓜的景仰,他说出了一个伟大的真理:人若脱离社会,就会被孤立!

  王文融/译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