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米亚尼夫人
 




  献给我亲爱的亚历山大·德·贝尔尼①

  他的老友

  德·巴尔扎克

  有许多情景丰富或以无数偶然的情节造成戏剧效果的故事,它们本身就具有巧妙的构思,可以经过艺术加工,也可以朴实无华地从不同的人嘴里讲出来,丝毫无损于主题的优美动人;可是某些人类生活中的意外事件,惟有心声才能赋予它生命,有一些可以说是精致的细节,只有经过思维的最巧妙的提炼才能呈现出它们的微妙之处;还有一些要求具备灵魂的肖像,如果没有反映面部表情的最细致的线条,便毫无价值可言了;最后,我们常常会遇到这一类事情,如果没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和谐,我们就不知道该怎样来说明和处理它们,这种和谐是在天意或神秘的精神素质的启示下,由某日、某时或某种巧合所决定的。为了讲述下面这个简单的故事,并使那些天生多愁善感、沉湎在温情之中的人对它感到兴趣,揭示这种神秘的和谐是极为必要的。如果一个作家,象一个在垂危的朋友身边的外科医生一样,对他所驾驭的对象怀着崇敬的心情,那么读者为什么不去分担这种无法解释的感情呢?一种模糊和神经质的忧郁在我们周围布下了灰蒙蒙的色彩,这种半病态的忧郁所产生的软绵绵的痛苦,有时也包含着乐趣,难道使自己感受这种忧郁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吗?

  ①亚历山大·德·员尔尼,巴尔扎克的情人贝尔尼夫人的第六个孩子,比巴尔扎克约小十岁,两人的关系一直十分密切。

  如果你偶然想到已失去的亲爱的人,如果在夜晚,或在黄昏,你一人独处,那就把这个故事继续读下去吧。否则,你现在就把书扔掉。如果你不曾埋葬过一个残废的或者没有财产的姑母,你就根本理解不了这些篇章。对有些人来说,这些篇章好比浸透了麝香一样;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它们如同弗洛里昂①的作品一样毫无文采,并且道貌岸然。总之,读者应当已经体验过流泪的畅快,感受过悄悄忆起一个亲切而遥远的人影时那种默默无言的痛苦;他应当拥有某些回忆,它们既使人们为大地所吞没了的东西感到惋惜,又使人们因消逝了的幸福而微笑。现在,请你相信,哪怕能得到英国的财富,作者也不愿用任何虚构的诗意来美化自己的叙述。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你尽可为它消耗你那珍贵的情感,如果你有这种情感的话。

  ①弗洛里昂(1755—1794),法国作家,着有喜剧、寓言、田园小说等。

  今天,在法国这个大家庭中,存在多少类型的人,就有多少种不同的语言。为概括这一论点,我们以巴黎人为例:构成巴黎人的各类型人物,他们对同一物品或同一事件各有各的说法,用词各有各的涵义。因此,听听这些不同的说法或涵义,实在是一件令人称奇而且可以解闷的事情。

  因此,如果你问一个属于讲求实际类型的人:“你认识菲尔米亚尼夫人吗?”这个人会用下面的清单描述她:“一幢座落在渡船街的大府邸,摆设考究的客厅,一些美丽的画,足足十万利勿尔的年金,一个从前在蒙特诺特省①当过税务长的丈夫。”说完这些,这个矮胖的、几乎总是穿一身黑衣服的讲求实际的人,便露出一副表示满意的怪模样,翘起下嘴唇来盖住上嘴唇,摇晃着脑袋,仿佛在说:“他们都是靠得住的人,这没得说的。”你不必再去问他什么了!这些讲求实际的人总是用数字、年金或不动产——这是他们的小词典中的一个单词——来说明一切。

  ①蒙特诺特省,拿破仑在意大利创建的一个省份,现属意大利利古里亚区。

  请向右转,去问问另一位属于游手好闲类型的人。你再重复一遍你的问话,他会说:“菲尔米亚尼夫人吗?是的,是的,我对她很熟悉。我经常参加她的晚会。她每星期三接待朋友;这是一座非常体面的府邸。”菲尔米亚尼夫人已经化为一座府邸。这府邸已不再是根据建筑原理用石头一块一块砌起来的;不,在那些游手好闲者的语言中,这个词是一个无法表达的习惯语。这位游手好闲的人,又干又瘦,笑口常开,专讲一些漂亮的废话,后天的智力多于先天的聪明。他弯下身子,附着你的耳朵,带着一副狡黠的神气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菲尔米亚尼先生。他的社会职务是管理在意大利的财产;而菲尔米亚尼夫人是法国人,她象巴黎女人那样挥霍她的收入。她的茶会是最出色的!如今,人们可以去消磨时间、得到美妙享受的府邸已经寥寥无几,她的家就是其中之一。何况,被允许到她家里去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因此,能进她客厅里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接着,这位游手好闲的人便郑重其事地取出一撮鼻烟来强调最后这句话。他一小撮、一小撮地把烟末往鼻子里塞,好象对你说:“我要到这个府邸去了,可是你别指望我会介绍你到那儿去。”

  菲尔米亚尼夫人好象为这些游手好闲者开设了一家没有招牌的客栈。

  “你上菲尔米亚尼夫人家干什么?在那儿和在宫廷里一样让人感到厌烦。在那些客厅里,人们附庸风雅,朗读新编的短小歌谣。如果不是为了避开这些客厅,聪明智慧还有何用?”

  你曾经问过你的一个朋友,他是那种惟我独尊的人,他们想把整个世界封锁起来,不经他们允许不得在那里干任何事。他们因别人的幸福而感到不幸,只宽恕恶习、堕落、缺点,只容得下受他们保护的人。从癖性上讲,他们属于贵族,出于怨恨,他们变为共和党人,而这只不过是为了在和他同等的人中找一批下属而已。

  “哦!亲爱的,有一些令人爱慕的女人,使人看见她们便原谅了大自然创造所有丑女人的过错,菲尔米亚尼夫人就是值得爱慕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真迷人!她心地真好!我要是大权在握,当了皇帝,拥有百万财富,我就(他凑着你耳朵说了三个字)。你要我引荐吗?……”

  这年轻人属于中学生那一类型,他们在众人面前以胆大妄为出名,私下却非常腼腆胆怯。

  “菲尔米亚尼夫人吗?”另一个人一面舞动手杖一面嚷道,“我来说说对她的看法:这是一个介乎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女人,她面容憔悴,眼睛秀美,身段平板,嗓音低哑,衣着考究,淡施脂粉,举止可爱。总之,亲爱的,这是个仍然值得爱恋的风韵犹存的女人。”

  这个判决出自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之口,他刚吃过午饭,不再斟酌词句,要骑马散心去了。在这种时刻,自命不凡的人都是嘴巴不饶人的。

  “她家的藏画十分精美,去看看吧!”另外一个人回答你,“没有什么比这些画更美的了!”

  你这是在和一个艺术鉴赏家谈话。这个人要离开你到佩里尼翁或特里佩①那里去。对他来说,菲尔米亚尼夫人就是一批藏画。

  一位妇女说:“菲尔米亚尼夫人吗?我不愿意你到她家去。”

  这句话最富有表现力:菲尔米亚尼夫人!一个危险的女人!简直是一条美人鱼!她穿着不错,有鉴赏力,她使所有的女人失眠。说这话的属于爱无事生非的那类人。

  一个大使馆随员说:“菲尔米亚尼夫人!她不是安特卫普②人吗?十年前,我见过这位美女。她当时在罗马。”属于随员那个类型的人都有一种怪癖,就是喜欢说几句塔莱朗③式的、措词微妙的话,令人难以捉摸他们的本意;他们正如那些玩弹子游戏的人,总能极其巧妙地避开弹子。这些人一般不多说话;但一开口就是西班牙、维也纳、意大利或者彼得堡。国名地名在他们口里就象弹簧一样;你按一下,就会向你弹出所有的曲调。

  ①佩里尼翁(1785—1864),法国画家。特里佩,法国画商。

  ②安特卫普,比利时城市。

  ③塔莱朗(1754—1838),法国著名外交家,以外交手腕高超和语言机智辛辣着称。

  “这位菲尔米亚尼夫人不常到圣日耳曼区来吧?”这句话是一个想跻身于显贵阶层的女人说出来的。对大迪潘先生①也好,拉法夷特先生②也好,她总把德字胡乱加在所有人的头上,败坏他们的名誉③。她一辈子为体面操心,使她极为苦恼的是,她却住在沼泽区,她丈夫做过诉讼代理人,不过是皇家法庭的诉讼代理人。

  ①大迪潘(1783—1865),法国王政复辟时期的名律师和自由派政治家。

  ②拉法夷特(1757—1834),法国将军和政治家,复辟时期著名的自由派领袖。

  ③“德”字放在姓氏前表示贵族身分,但说话人却把它错放在一些资产阶级自由派人士头上,故有败坏“名誉”之说。

  “先生,菲尔米亚尼夫人吗?我不认识她。”这个人属于公爵那一类型。他只承认那些被允许出入宫廷的女人。原谅他吧,他是由拿破仑封为公爵的。

  “菲尔米亚尼夫人?从前是不是当过意大利剧院的演员?”

  说这话的是那种幼稚无知的人。这类人有问必答,宁可无中生有,也不愿闭口不语。

  两个老太太(前法官的妻子)。第一个说(她头戴一顶打着蝴蝶结的便帽,满脸皱纹,尖尖的鼻子,手捧一本祈祷书,说话的声音很刺耳。):“这位菲尔米亚尼夫人,她娘家姓什么?”

  第二个说(她那张红红的小脸就象一只该扔掉的小红苹果,说话声音很柔和。):“她是卡迪央家的,亲爱的,她是卡迪央老亲王的外甥女,所以也是摩弗里纽斯公爵的表妹。”

  菲尔米亚尼夫人是卡迪央家的。即使她品行不端,没有财产,年纪不轻,但她还是个卡迪央。这好比一种偏见,卡迪央家的人总是富有而充满活力的。

  一个怪人说:“亲爱的,在她的候见厅里,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穿木底皮鞋①的人,你到她家去,名誉不会受到损失,还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那儿赌钱,因为,即使有几个骗子,他们也都有贵族身分,所以没有人会在那里吵架。”

  ①这种鞋在当时的资产者中十分流行。

  一个属于观察家类型的老人说:“亲爱的,你到菲尔米亚尼夫人家中去,会发现一个美丽的女人,懒洋洋地坐在壁炉旁的一个角落里,她难得从安乐椅上站起身来,只有太太们、大使们、公爵们或地位显要的大人物来了,她才起身相迎。她非常和蔼可亲,讨人喜欢,她很健谈,而且什么都愿意谈。在她身上可以看到激情的一切迹象,但是人们夸大了爱慕她的人数,反而猜不出谁是她最心爱的。如果怀疑的对象仅仅是她的两三个知心朋友,那我们就会知道谁是她在社交场中的相好了;可是这是一位极神秘的女人:她已经结婚,而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丈夫;菲尔米亚尼先生完全是个虚构出来的人物;他就象人家乘驿车出门时花钱租用、却从来也见不到的那第三匹马;据演员们说,夫人是欧洲首屈一指的次女低音,自从她来到巴黎,还没有唱过三次呢;她接待了许多人,却从不上任何人家去作客。”

  观察家是以先知的身分讲话的。必须把他的话、他说的轶事、他的引证当作真理来接受,否则就要被当作一个没有文化、没有才干的人。他会在许多客厅里兴高采烈地诽谤你。

  在这些客厅里,他就象海报上的开场戏那么重要,这类戏经常对着寥寥无几的观众演出,过去曾大受欢迎。这位观察家有四十岁,他从不在家中用晚餐,自认为对女人没有危险;他头发上扑粉,穿一套栗色服装,意大利剧院的好几个包厢里总有他的座位;有时,他也混在食客中间,但是由于他担任过非常重要的职务,不至于被人家怀疑是一个吃白食的常客;况且他在某省还拥有一块土地,这个省的名字,他可从来没有说起过。

  “菲尔米亚尼夫人?亲爱的,她是缪拉从前的情妇呀!”这个人属于爱抬杠的那个类型。这种人给所有的回忆录做“勘误表”,对每件事都要更正一下,总以一百对一来打赌,对一切都满有把握。你可以当场拆穿他们在同一天晚上玩的“分身术”把戏:他们说,马莱谋反时,他们在巴黎遭到逮捕,可是他们忘记了就在半小时以前,他们刚刚渡过别列津纳河。①几乎所有爱抬杠的人都是荣誉勋位团的骑士,他们嗓门很高脑门很塌,赌钱输赢很大。

  ,①马莱将军(1754—1812),法国准将,曾于一八一二年十月二十二日策动反对帝国的巴黎驻防军起义。拿破仑部队从莫斯科撤退,强渡别列津纳河,是在同年十一月末。因此马莱谋反对遭逮捕的人,根本不可能参加强渡别列津纳河。

  “菲尔米亚尼夫人有十万利勿尔年金?……你疯了吗?说实在的,有人就象那些不费分文、送嫁妆给自己的女主人公的作家,大大方方地就给你十万利勿尔年金。但是菲尔米亚尼夫人是个妖艳的女人,她最近刚使一个青年倾家荡产,没能缔结一桩美满的婚姻。如果她长得不漂亮,一定穷得一个子儿也没有。”

  哦!这一位,你认出他来了,他是那种好嫉妒的人,我们不必对这类人做任何描绘,他们和家养的felis①一样为人们所熟悉。如何解释嫉妒的永恒性呢?那是一种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的恶习呀!上流社会的人、文人、有教养的人以及各式各样的人,在一八二四年一月份对菲尔米亚尼夫人散布了这么多不同的观点,要把它们全部记录在案,就太枯燥乏味了。我们只想指出:一个有兴趣认识她的人,如果不愿或不能到她家里去,那他一定同样有理由相信她是居孀或有丈夫,是愚蠢或机灵,是贞洁或淫荡,是富有或贫穷,是敏感或迟钝,是美丽或丑陋;总之,社会有多少个阶级,天主教有多少个教派,就有多少个菲尔米亚尼夫人。想起来多可怕!我们人人都犹如一块石印版,流言蜚语用它印出无数的复制品。这些印件和原稿一模一样,或者略有差异,而差异又如此难以觉察,以致我们的声誉竟要取决于——除了朋友的诬蔑和报上的恭维以外——每个人在蹒跚而行的真情和被巴黎习气插上翅膀的谎言之间究竟如何权衡。

  ①拉丁文:猫。

  许多妇女极其高尚和自傲,她们让自己的心变成一块圣地,不把世界放在眼里,菲尔米亚尼夫人也和她们类似,她本来是不会得到这年冬天对她关心备至的老地主德·布尔博讷先生的好评的。巧得很,这个老地主属于外省种植园主的类型,这种人习惯于调查了解一切,善于和农民做买卖。一个人干上这一行,就会不知不觉地变得目光敏锐,仿佛一个士兵久而久之就有了胆量。这个好奇的人祖籍都兰①,巴黎的种种特殊语言不大能使他满意。他是一个非常可敬的绅士,只有一个外甥作他的继承人,他种杨树为的就是这位外甥。这种异乎寻常的感情招来不少诽谤,成为都兰各色人等以极风趣的方式飞短流长的话题;但转述这些却无甚必要,和巴黎人的诽谤相比较,它们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一个人看到一行行漂亮的杨树日益枝繁叶茂,他便会美滋滋地想到他的继承人。这时,他在树根旁每铲一下土,喜爱之情便增长一分。尽管这种感情现象极为罕见,但在都兰还能遇到。这位心爱的外甥名叫奥克塔夫·德·冈,是著名的教士德·冈②的后代,这位教士在珍本收藏家或学者中声名卓着,而这两者满不是一回事。

  ①都兰,法国旧省名,位于法国中部,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素有“法国花园”之称。

  ②德·冈教士(1643—1723),著名的饱学之士和古代奖章学家,他收集的奖章和手稿珍藏在今天的巴黎国立图书馆中。

  外省人有个坏习惯,就是爱用冠冕堂皇的措辞来谴责那些出卖祖产的青年。这种过时的偏见妨碍了政府出于需要直到现在还鼓励的投机买卖。奥克塔夫没有征求他舅父的意见,就以有利于黑帮①的价格突然处理了一块土地。如果不是老舅父向“榔头公司”②的代表们提出建议,魏兰讷城堡就会被拆毁了。使立嘱人更为生气的是,奥克塔夫的一个朋友,也是远亲——家业小、能耐大,让本省的谨慎人谈起他们时说:“我可不愿意跟他打官司!”的那类表亲——,偶然来到德·布尔博讷先生家里,把他外甥破产的消息告诉他:奥克塔夫·德·冈先生为了一个菲尔米亚尼夫人把财产挥霍光以后,落到了当一名数学辅导教师的境地,正等着继承舅父的遗产,却不敢前来向舅父承认自己的过错。

  当这位乡下老人正在火炉边消化一顿丰盛的外省晚餐的时候,这位卡尔·摩尔③式的远房表兄不以为耻地把这些致命的消息讲给他听了。但是这些晚辈并没有如愿以偿地轻易把舅父打垮。舅父很固执,他不相信远房表亲的话,听了他外甥的故事后得下的消化不良症也被他战胜了。有一些打击是打在心灵上的,另一些则打在脑袋上;这个远房表亲给予的打击却落在了内脏里,它产生的影响微乎其微,因为这个老人的胃十分强健。作为圣多马④的真正信徒,德·布尔博讷先生不让奥克塔夫知道,悄悄来到了巴黎,他想打听他的继承人破产的情况。这位老绅士和圣日耳曼区的利斯托迈尔、勒农库以及旺德奈斯家族都有交往。他听到那么多对菲尔米亚尼夫人的诽谤,那么多事实和那么多谎言,因此他决定以德·鲁克塞莱先生的名字——也就是他的田产的名字——亲自到她家里去一趟。谨慎的老人为了研究这个所谓的奥克塔夫的情妇,精心选择了一个晚上。他知道那个时候奥克塔夫正忙着要完成一件报酬丰厚的工作,而菲尔米亚尼夫人总是在家里接待她这位朋友的,其中的缘由谁也无法解释清楚。至于奥克塔夫的破产,不幸并非是无稽之谈。

  ①黑帮,指投机集团。

  ②榔头公司专门收买古旧房屋,拆毁并零售其地皮、建筑材料和树木等。

  ③卡尔·摩尔,席勒所着《强盗》一剧的主人公。因弟弟弗兰茨的离间,不见容于家庭而沦为强盗。但在此处,作者所指的实际上是弟弟弗兰茨·摩尔。

  ④圣多马,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传说他生性多疑,只相信亲眼所见之事。

  德·鲁克塞莱先生丝毫不象竞技剧场舞台上的舅父①。这个前火枪手曾拥有一大笔财产,是个上流社会人物,他懂得如何表现得彬彬有礼,还记得已往那套举止风度,他谈吐文雅,几乎理解全部宪章②。尽管他怀着一种高尚的真诚爱戴波旁家族,尽管他象绅士们那样信仰上帝,尽管他只看《每日新闻》③,可是他却不象省里的自由派所期望的那样可笑。只要人家不和他谈《摩西》④,也不和他谈戏剧、浪漫主义、地方色彩和铁路,他就能言辞得体地和宫廷人士周旋。他的话题只停留在伏尔泰先生、布丰伯爵先生⑤、佩罗内⑥和王后身边的音乐家格鲁克骑士⑦身上。

  ①竞技剧场,巴黎一剧院,建于一八二○年,专演滑稽歌舞剧和喜歌剧。“竞技剧场舞台上的舅父”,指常在法国喜剧结尾出现的、从海外归来的有钱舅父(或叔父),他来解决一切难题,使故事圆满结束。

  ②此处指一八一四年的宪章。

  ③《每日新闻》,扞卫极端保王党人和教会观点的报纸。

  ④《摩西》,指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的歌剧《摩西在埃及》。

  ⑤布丰(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作家,《自然史》的作者。

  ⑥佩罗内(1708—1794),法国桥梁公路工程师。

  ⑦格鲁克(1704—1787),德国作曲家,从一七七四年起,他定居巴黎,重新组织巴黎歌剧院。玛丽-安东奈特王后非常欣赏格鲁克的天才,他曾教过她音乐,她也保护过他。

  “夫人,”他挽着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的胳膊走进菲尔米亚尼夫人家里时,对她说,“如果这个女人是我外甥的情妇,那我真是可怜他。她明明知道他在顶楼上过日子,自己怎么能过奢侈的生活呢?难道她没有良心吗?奥克塔夫是个疯子,竟把出售魏兰讷田产的钱存放在一个……的心上。”

  德·布尔博讷先生属于老顽固那种人,他只熟悉旧时代的语言。

  “但是,如果他是在赌博中把那笔钱输掉的呢?”

  “唉!夫人,那他起码还能尝到赌博的乐趣。”

  “你以为他没有得到过乐趣吗?噢!那你就看看菲尔米亚尼夫人吧。”

  一见到他外甥的所谓情妇,这位老舅父的最美好的回忆便都黯然失色了。和菲尔米亚尼夫人见面时冒出的一句客气话表明,他的恼怒已经无影无踪。有一些偶然的因素只是在漂亮女人的身上才会起作用,此时,正由于这样一种因素,使她身上一切的美都焕发出一种特殊的光彩,也许这该归功于烛光,归功于令人赞赏的朴素的装扮,或归功于她所处的优雅环境的某种无法形容的反衬。为了判断能使妇女脸上发出光彩或改变妇女容貌的那些难以觉察的细微变化,必须研究一下巴黎的客厅在一个夜晚所发生的小小变故。当一个巴黎女郎清楚地意识到自身的姿色和风雅,当她为自己的服饰和聪明才智而洋洋自得,当她成为人人赞赏的客厅里的王后,并引起所有知名人士的微笑而感到幸福,这时,所有朝她投来的目光便会更增添她的美丽,使她充满活力,她还会用机智的眼神回答心上人的无声的敬意。在这种时刻,一个女人就好象赋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变成了女魔法师;她会不知不觉地卖弄风情,无意中挑起那暗暗令她陶醉的爱情,她的微笑和眼神都会令人神魂颠倒。如果这种发自内心的闪光也能给丑陋的女人带来魅力,那么,在一个天生丽质、体态优雅、皮肤白皙、容光焕发、眼睛炯炯有神,特别是穿着雅致——这一点连艺术家和她最严酷的对手也得承认——的女性身上,会具有多么夺目的光彩呢!

  你可曾有幸遇见这样一个女人?她那和谐的声音使她的话语带有一种魅力,这魅力同样也流露在她的举止中。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保持缄默;她体贴入微地关心你,她用的字眼都经过精心选择,她的语言纯正规范。她的嘲笑使人感到愉快,她的批评丝毫不伤害人;她不高谈阔论,更不与人争辩;但是,她乐意引导一场讨论,并且及时打住。她的神情和蔼可亲而又喜气洋洋,她的礼貌没有半点儿做作,她的殷勤毫不低声下气;她对人的尊敬表达得极其含蓄;她从来不让你感到厌倦,总是使你对她和对你自己都感到满意。在她周围的种种事物中,你都可以找到她那优美风度的痕迹。在她家里,一切都使你赏心悦目,你在那里呼吸到的仿佛是故乡的空气。这个女人天性淳朴,她行事从不强人所难,从不炫示卖弄,她的感情真挚,因而能直爽地表达出来。她很坦率,但并不伤害任何人的自尊心;上帝把人造成什么样子,她都能接受;她怜惜堕落者,原谅缺点和可笑的言行,理解各种年龄的人;对任何事情都不恼怒,因为她能预料到一切。她既温柔又快活,她还没有给你安慰,你已对她感激涕零。你如此热烈地爱着她,即使这位天使犯了错误,你也会感到自己已准备为她辩解。菲尔米亚尼夫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当老布尔博讷坐在这个女人身旁和她交谈了一刻钟以后,便宽恕了他的外甥。他明白,不管奥克塔夫和菲尔米亚尼夫人之间的暧昧关系是真是假,这中间恐怕隐藏着一个秘密。这位老绅士回想起我们青春年少时使生活变得如此美好的那些幻想,又根据菲尔米亚尼夫人的美丽外貌来判断她的内心,他认为象她那样看上去如此自重的女人是不可能做坏事的。她乌黑的眼睛表明她的内心多么平静,她脸上的线条是那样高雅,轮廓是那样完美,她那受人指责的热情对她心灵的压力似乎是那样微乎其微,这一切,加上这张可爱的脸庞表现出来的对爱情和贞操的一切许诺,都使老人十分赞赏。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怪不得我的外甥那么痴情呢!”

  菲尔米亚尼夫人承认自己有二十五岁。但是那些讲求实际的人证明她是在一八一三年,即十六岁的时候结的婚,到一八二五年,她至少该有二十八岁了。然而,同样还是这些人,他们断言在她一生的任何时期,她都从未象现在这样激起人的欲念,焕发出女性的全部魅力。她无儿无女,压根儿就没有生育过;那位成问题的菲尔米亚尼先生,在一八一三年的时候,是个极受尊敬的四十来岁的男子,据说,他只能把他的姓氏和财产献给他的妻子。菲尔米亚尼夫人已到了这样的年龄:一个巴黎女人在这种时候最理解什么是热情,在她无聊的时候,也许还天真地希望获得它,她已经得到了人世间所出卖、出借和给予的一切东西;大使馆随员们认为她无所不知,爱抬杠的人认为她还有许多东西可学,观察家们觉得她的手很白、脚很小,动作扭摆得过分了一点;但是各种类型的人都承认她是整个巴黎最有贵族气派的美妇人,因此他们要么羡慕、要么怀疑奥克塔夫的幸福。她还年轻,并且很有钱,是个出色的音乐家,她聪明、温柔,由于她的母系亲属卡迪央一家的关系,她受到贵族区的权威人物、布拉蒙-绍弗里王妃的接待,受到她的劲敌——表妹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和德·玛居梅夫人——的敬爱,她使一切保持或激励爱情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因此,倾慕她的人太多了,她不能不成为巴黎人文雅的诽谤和动人的诬蔑的牺牲品,这些诽谤和诬蔑在扇子遮掩下或背地里被人们巧妙地传播着。为了将真正的菲尔米亚尼夫人和社交场上的菲尔米亚尼夫人作个对比,这个故事开头的那些评论还是必要的。如果说,有些女人能谅解她的幸福,那么,另一些女人对她得体的言行则不能宽恕;然而,最可怕的,特别在巴黎,莫过于毫无根据的猜疑:要消除它们是不可能的。粗粗几笔勾出这张淳朴可爱的脸庞,只能给人一种淡漠的印象;必须借助安格尔①的画笔才能绘出她那高傲的前额、浓密的头发、庄重的目光,以及特殊的脸色所流露出来的一切思想。

  在这个女人身上,一切都应有尽有:诗人们在她身上可以看到贞德②或者阿涅丝·索雷尔③,也可以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一颗隐藏在令人迷惑的躯壳里的灵魂,夏娃的灵魂,恶的财富和善的宝藏,过失和顺从,罪恶和忠诚,拜伦爵士的《唐璜》中的朱莉亚夫人④和海黛⑤。

  ①安格尔(1780—1867),法国古典主义画家,尤以肖像画著名。

  ②贞德(1412—1431),英法百年战争(1337—1453)时期的法国女民族英雄。

  ③阿涅丝·索雷尔(1422—1450),查理七世的宠姬。

  ④朱莉亚夫人,既大胆热情,又虔诚拘谨的西班牙女子,是风流贵族唐璜的第一个情人。

  ⑤海黛,纯真多情的希腊姑娘。唐璜离西班牙东游,途中遇沉船之险,后来登上希腊一小岛,与海黛相遇。

  这位前火枪手很不知趣地在菲尔米亚尼夫人的客厅里一直呆到最后,她发现他安详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在她面前象一只不打死就摆脱不掉的令人讨厌的苍蝇。挂钟指示此刻已是半夜两点了。

  菲尔米亚尼夫人站起身来,希望她的客人明白他该走了。

  正在这时,老绅士开口道:“夫人,我是奥克塔夫·德·冈先生的舅父。”

  菲尔米亚尼夫人立刻坐了下来,脸上流露出内心的激动。

  尽管这个种杨树的人目光很敏锐,他也猜不出她究竟是因为感到羞愧还是因为感到高兴,脸上才红一阵白一阵的。有些喜悦的心情总带有一点不安的害臊情绪,最贞洁的心灵往往想掩饰这些美妙的感情。一个女人越是高尚,越是要掩饰她内心的喜悦。许多女人虽然任性得出奇,但也常常愿意听人家提到她们有时希望埋藏在心中的一个名字。老布尔博讷并没有完全这样来理解菲尔米亚尼夫人心绪的纷乱;但是,请原谅他,这个乡下佬是个多疑的人。

  “怎么了,先生?”菲尔米亚尼夫人对他说,同时向他投去一道清澈明亮的目光,在这种目光里,我们这些男人是永远也看不出什么来的,因为它含有太多的探询成分。

  “啊,夫人,”这位绅士又说,“您可知道人家到我那偏僻的外省来对我说了些什么吗?我的外甥已为您倾家荡产,这个不幸的人住在顶楼上,而您却在这儿过着无比优裕的生活。

  请您原谅我说话粗俗坦率,因为听听这些诽谤也许对您大有用处……”

  “别说了,先生,”菲尔米亚尼夫人一面用一个命令式的手势打断这位绅士的话,一面说道,“这一切我全知道。您很懂礼貌,当我请您不要再谈这个话题时,我想您是不会继续说下去的。您非常风雅——我用的是它的古义,”她略带讥讽的口气补了一句,“不会不承认您没有任何权利来盘问我。最后,为我自己申辩对于我来说是件可笑的事。我希望您对我的性格有一个比较正确的看法,这会使您相信我对金钱是极端蔑视的,尽管我没有任何财产,却嫁给了一个有大笔财产的人。我不知道您的外甥是个富翁还是个穷人,如果我过去接待了他,现在还接待他,那是因为我把他看作一个配得上做我的朋友的人。先生,我所有的朋友都互相尊重:他们知道,我的原则是不见我所不看重的人,也许这样做有点苛刻,可是,我的守护神至今还使我对恶语中伤和不正直抱有强烈的反感。”

  尽管菲尔米亚尼夫人说头几句话时嗓音有点变样,但最后几句却是以赛莉梅娜①讥讽“恨世者”的那种镇定口吻说出来的。

  ①赛莉梅娜,法国剧作家莫里哀的五幕诗体喜剧《恨世者》中的女主人公,她年轻、美貌、聪明,然而刻薄而且爱诽谤人。

  “夫人,”伯爵激动地说道,“我是一个老人,我差不多是奥克塔夫的父亲,所以,我要预先恭请您宽恕,我将冒昧地向您提一个问题,并且以一个正直绅士的身分向您起誓,您的答复绝不会外传。”他一面说,一面按照真正的宗教仪式把手放在心口上。“那些诽谤可有道理吗?您爱奥克塔夫吗?”

  “先生,”她说道,“对任何别人,我将只用目光来答复他;但是您呢,您差不多是德·冈先生的父亲,所以我要问问您,如果一个女人用是的来回答您的问题,您将作何感想?当我们所爱的那个人也爱我们的时候,向他承认我们爱他,……那……,好吧;当我们肯定自己为人所爱的时候,请相信我,先生,这样做对于我们来说是作出一种努力,而对于他则是一种报答;但是向另外一个人!……”

  菲尔米亚尼夫人没说完话便站起身来,向这个老乡绅施了个礼,然后消失在她的套房里。一道道套房的门接连不断地被打开,随之又被关上,砰砰嘭嘭的声音,在这个种杨树的人听来似乎别有深意。

  “啊!该死的,”老人喃喃自语,“什么样的女人啊!她要么是一个狡猾的长舌妇,要么是一个天使。”说着,他登上他的包租马车,拉车的马不时在寂静的院子的石板地上刨着蹄子。马车夫把他的主顾咒骂过不知多少遍以后,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近八点钟的时候,老绅士登上一幢坐落在修会街的房子的楼梯,奥克塔夫·德·冈就住在这里。如果世上有一个人对此感到惊讶的话,那自然是这位看见舅父时的年轻教师了。当时钥匙还插在门上,奥克塔夫的灯还亮着,他已经熬了一整夜。

  “坏蛋,”德·布尔博讷先生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说道,“有些当舅父的在都兰的肥沃土地上每年有二万六千利勿尔收入,他们的唯一继承人可曾(姑且说得客气些)把他们放在眼里?你们知道我们从前是如何尊重长辈的吗?哦,你有什么要责备我的?我这个当舅父的有什么不是吗?我对你摆架子了吗?我拒绝接济你了吗?我借口你是来窥测我的健康状况而请你吃了闭门羹吗?你不是有一个全法国——我不说全欧洲,那样太自命不凡了——最随和、最宽厚的舅父吗?你写信给我也好,不写信给我也好,我总是凭着你立誓不渝的情意来生活的,并且我为你准备下家乡最好的土地,这是一份全省人都羡慕的财产;我只不过想尽可能晚点再把它交给你,这个想法难道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吗?而你这位先生倒把你的财产卖掉,日子过得象个穷当差的,没有仆人,也不顾体面……”

  “舅父……”

  “问题不在舅父,而在外甥。我理应得到你的信任:因此你必须立刻坦白,我凭经验知道这样做比较容易。你是不是赌过钱?是不是在交易所做投机买卖亏了本?说呀,对我说:

  ‘舅父,我是个混蛋!’那么,我就原谅你。但是,如果你对我撒谎,比我在你这个年龄撒的谎还要大,那我就把我的财产卖了,换成终身年金,如果还可能的话,我将恢复我年轻时候的坏习惯。”

  “舅父……”

  “昨天我见到你的菲尔米亚尼夫人了,”舅父说着,把手指尖合拢来,用嘴吻了一下。“她很可爱,”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高兴的话,你可以得到王上的恩准和他授予的特权,也会得到你舅父的同意。至于教会的承认,我认为那是没有用的,举行宗教仪式想必太贵了。好,你说吧!你是为了她才倾家荡产的吗?”

  “是的,舅父。”

  “啊,这个淫妇,我早就料到了。在我那个时代,宫廷妇女比今天你们那些交际花更擅长于使男人倾家荡产。在她的身上,我觉察到过去的时代又复活了。”

  “舅父,”奥克塔夫带着一副既忧伤又温柔的神情说,“您误会了,菲尔米亚尼夫人是值得您敬重的,她也是配得上那些爱慕她的人对她的景仰的。”

  “可怜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德·布尔博讷先生说,“好吧,继续讲下去,给我重复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吧。可是,你该知道,在这些风流韵事上我也不是个三岁的孩子。”

  “好舅父,这儿有一封信,它会把一切事情告诉您的,”奥克塔夫一面说,一面抽出一个雅致的皮夹,无疑这是她送的,“等您看完了信,我再把其余的事情告诉您,您便会认识这个大家都不了解的菲尔米亚尼夫人了。”

  “我没戴眼镜,”舅父说,“你念给我听吧。”

  奥克塔夫开始念了:“我心爱的朋友……”

  “你和这个女人的关系是很亲密的罗?”

  “是的,舅父。”

  “你们不是闹翻了吧?”

  “闹翻了?……”奥克塔夫非常吃惊,把话重复了一遍。

  “我们在格雷特纳-格雷①结了婚。”

  ①格雷特纳-格雷,苏格兰的一个村庄。根据苏格兰的法律,该村治安法官颁发的证书可证明婚姻的有效性。因此,许多婚姻受到阻碍的人常到那儿去结婚。这个风俗一直保持到一八五七年。

  “好呀!”德·布尔博讷先生又说,“那你为什么吃得这么坏呢?”

  “请让我念下去。”

  “好,我听着。”

  奥克塔夫又拿起信来念,念到其中的某些段落时情绪极为激动。

  我亲爱的丈夫,你曾经问过我忧郁的原因;这忧郁是透过我的心灵反映到我脸上了呢,抑或仅仅是你猜到的?你为什么不能猜到呢?我们的心是连得这样紧密!况且,我不会说谎,也许这是一种不幸吧?一个女人受人疼爱的条件之一,就是她始终是温柔和快活的。也许我应该欺骗你;但是我不愿意这样做,哪怕这能增进或是保住你赐给我、慷慨地献给我的幸福。哦,亲爱的!我的爱情中包含了多少感激啊!因此,我愿意永远爱你,无限地爱你。是的,我愿意永远为你而骄傲。我们女人的光荣,全在我们所爱的那个人身上。尊重、敬意、荣誉,这一切不都是属于那个已经得到一切的人吗?可是,我的天使犯了错误。是的,亲爱的,你上次吐露的隐情使我过去的幸福黯然失色了。从那个时候起,我感到自己因你而蒙羞受辱;过去我一向把你看作男子中间最纯洁的人,看作他们中间最多情和最温柔的人。为了向你吐露使我难以启齿的心事,我必须充分相信你那颗尚带稚气的心。可怜的天使,你知道你父亲的财产是怎样盗窃来的,可是你居然还保留着它!你居然在一间摆满我们爱情的无声的见证物的房间里,对我大谈这个代理人的丰功伟绩,你是个贵族,你自认为很高尚,你占有了我,你才二十二岁!多么可怕的事啊!我曾经寻找口实来为你开脱,我把你的满不在乎归之于年轻人的轻率。我知道你孩子气十足。也许你还没有严肃地考虑过什么是财富和廉洁。哦!你的笑使我多么痛苦啊!想想吧!一户人家破了产,经常痛哭流涕,姑娘们也许天天在咒骂你,老人每天晚上对自己说:“如果德·冈先生的父亲不是一个不诚实的人,我就不至于受穷挨饿了!”

  “怎么,”德·布尔博讷先生打断了他,叫了起来,“你竟傻得连你父亲和布尼厄夫家的纠纷也讲给这个女人听了?

  ……女人们懂得挥霍财产,却不懂得挣来财产……”

  “她们懂得的是正直。让我继续念下去,舅父。”

  奥克塔夫,世界上任何强权都改变不了荣誉的语言。好好反省一下,问问你的良心吧,使你获得金钱的那种做法,该何以名之呢?

  外甥望了望舅父,后者低下了头。

  我不能把使我烦恼的全部想法统统告诉你,它们可以归结为一点,就是我不能尊敬一个为了一笔钱——不管是多少——而有意识地败坏自己名誉的人。在赌博中赢来一百个苏,或者通过合法的欺骗行为获得六十万法郎,同样能败坏一个人的名誉。我想把什么都告诉你:我认为自己由于爱情而受到了玷污,而不久以前,这份爱情还给我带来了全部幸福。在我的心灵深处响起了一个呼声,连我的爱情也无法将它压住。啊!我曾为自己的理智多于爱情而哭泣。你要是犯了罪,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把你藏在怀里,不让你受到审判;但是,我的忠诚只能到此为止。我的天使,在一个女人的心目中,爱情就是无限的信任,这信任是和对她所委身的那个人的某种说不出的尊敬和爱慕结合在一起的。我一向把爱情设想为一团火,一团能使最高尚的感情熔炼得更纯洁的火,一团使这一切感情得到发扬的火。现在我只有一件事要对你说:如果可能的话,变成一个穷人到我这儿来吧,我对你的爱会更加强烈;否则你就抛弃我。如果我不再见你,我知道剩下来要做什么事情。现在你要听明白,我不希望你是因为我劝你去归还那宗财产,你才这样干的。你扪心自问吧。这个正当行为不应该是为爱情作出的一种牺牲。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情妇;问题不在于使我高兴,而在于使我对你产生最深切的敬意。如果我弄错了,如果你没有向我解释清楚你父亲的行为,总之,只要你有一点点认为自己的财产是合法的(啊!我真愿意相信你不该受到任何指责!),你就听从良心的呼声作出决定,自己好好地去干吧。一个象你爱我那样真挚地爱他妻子的人,对她倾注在他身上的一切神圣的感情是那样地尊重,绝不会有不正直的行为的。现在,我为了刚才所写的这一切而责备自己。也许一句话就够了,然而我那喜欢规劝的本性使我失去了自制力。因此,我宁愿被你责骂一顿——但是不要太厉害,只是稍微骂一下。亲爱的,在我们两人之间,你不是掌权的吗?你应该自己发现自己的过错。好吧,我的主人,你还会说我对谈论政治一窍不通吗?

  “完了,舅父。”奥克塔夫说,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可是我看见还有字呢,把信念完吧。”

  “哦,现在只剩下该给情人看的东西了。”

  “好!”老人说道,“好,我的孩子。我有过许多风流艳遇;可是我请你相信,我也恋爱过,etegoinArcadia①。不过,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教数学呢?”

  ①拉丁文:我也在阿卡迪亚生活过。阿卡迪亚为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一个州,传说中的幸福乐土。这里的意思是“我也享受过爱情的幸福”。

  “亲爱的舅父,我是您的外甥,两句话就可以对您讲清楚了。我已经稍稍动用过我父亲留下来的那笔财产,读过这封信后,我的内心很不平静,在一段时间里,我为我这来得太迟的内疚付出了代价。我永远也不可能向您描写出我当时的处境。当我驾着马车到森林里去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对我喊道:‘这匹马是属于你的吗?’在吃饭的时候,我对自己说:

  ‘这不是一顿偷来的晚餐吗?’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我的正义感越是稚嫩,就越是强烈。首先,我飞奔到菲尔米亚尼夫人家。上帝啊!舅父,那天,我的心灵感到愉快,我的精神感到满足,这种愉快和满足抵得上数百万财富。我和她一起算了算我欠布尼厄夫家多少钱,我还不顾菲尔米亚尼夫人的意见,坚持付给他们三厘利息;可是,我全部财产还不够偿清这笔债务。我们俩彼此相爱,是一对恩爱夫妻,因此她可以把她的积蓄送给我,我也可以接受下来……”

  “怎么?这个可敬的女人不仅德行高洁,还自己攒钱吗?”

  舅父嚷道。

  “您不要嘲笑她,舅父。是她的处境迫使她在很多方面作出了谨慎的安排。她的丈夫在一八二○年动身去希腊,三年前他死在那里;直到今天还无法得到她丈夫死亡的法律证明,以及他必定要为妻子的利益立下的遗嘱,这张重要的文件可能被人取走了,遗失了,在那个国家,身分证明并不象在法国那样得到妥善的保管,况且那里也没有领事。她不知道有朝一日是否会被迫去和那些不怀好意的继承人打交道,所以她不得不作出特殊的安排,准备象夏多布里昂最近离开外交部那样,①放弃她的富贵荣华。然而我却希望获得一笔属于我自己的财产,好让我的妻子即使失去财产也能过上富裕的生活。”

  ①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国作家,一八二二至一八二四年曾任法国外交部长,由于反对波利尼亚克组阁而提出辞呈。

  “可是你并没有对我谈起这件事,也没有到我这儿来过呀。……哦!我的外甥,你想想,我对你的疼爱足以让我替你偿还巨额债务,高尚人士的债务。我可是个戏剧结尾里的舅父呀,我会设法雪耻的。”

  “舅父,我知道您会怎么雪耻。但是,让我通过自己的事业来致富吧。如果您一定要帮助我,请只给我一千埃居生活费,一直到我为了某项企业需要资金时为止。瞧,现在我非常幸福,我唯一操心的事情就是活着。我教书是为了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啊!但愿您知道我还了这笔钱是多么高兴。经过一些调查,我终于找到了不幸的布尼厄夫一家,他们已经一贫如洗了。这一家人住在圣日耳曼区一座破烂的房子里。年老的父亲经管一个奖券营业所,他的两个女儿做家务和记账。

  母亲差不多一直在生病。两个女儿长得都挺迷人,但是她们却痛苦地知道,在世人眼中,如果没有钱财,美貌是不值一文的。我在那儿看到的是一幅何等悲惨的景象啊!如果说我进去的时候是一桩罪行的同谋犯,我出来的时候却是一个正直的人了,并且我还洗清了我父亲身后的名声。哦,舅父!我对他不作任何评论,在诉讼中往往有一种冲动,一种偏激,它们能使世界上最正直的人上当。律师们会使最荒唐的要求合法化,法律中有些三段论可以适应良心上的罪孽,法官们也有错判的权利。我在这一家的遭遇简直是一场真正的戏剧:我竟成了他们的上帝。人们常常开玩笑说:‘但愿从天上给我们掉下来二万利勿尔年金!’这个不可能实现的空想,却由我实现了;我把一笔钱财送到这个每晚聚在暗淡的灯光下和泥炭炉火前的家庭中,使他们原来充满诅咒的目光变成了饱含着感激、惊讶、钦佩之情的眼神,……不,这样的场景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我对他们过多的补偿,在他们看来是不合理的。总之,如果真有天堂的话,我父亲现在在那儿也可以自慰了。至于我,没有人能象我那样受到疼爱。菲尔米亚尼夫人不仅仅给了我幸福,更使我具有了一种似乎是我所缺少的高尚品质。因此,我把她叫做我的良知,这是和心灵中某些隐秘的和谐相呼应的一个爱情的字眼。正义感带来了好处,我不久就有希望依靠自己富裕起来。目前我正在想办法解决一个工业上的问题,如果成功的话,我将赚到好几百万。”

  “哦,我的孩子!你有一颗和你母亲一样的心。”老人说着,勉强忍住使他眼睛湿润的泪水,因为他想起了他的妹妹。

  这时,尽管奥克塔夫·德·冈的房间离地面很远,这个年轻人和他的舅舅都听到了一辆车子到达的声音。

  “是她,”他说道,“我听得出她的马停下来的声音。”

  果然,菲尔米亚尼夫人不一会儿就出现了。

  “啊!”她一见到德·布尔博讷先生,便做出生气的姿态,说道:“我们的舅父在这里并不多余,”她接着又说,同时露出一丝微笑,“我愿意谦卑地跪在我丈夫面前,恳求他接受我的财产。奥地利大使馆刚才给我送来一份证明菲尔米亚尼死亡的文件。这份文件是在驻君士坦丁堡的奥地利代理大使的关怀下拟成的①,完全合乎手续,里面附着由随身男仆保存下来要交给我的那份遗嘱。奥克塔夫,你可以把一切都接受下来。瞧,你比我更富有了。你现在的财产只有上帝才能增加。”

  她拍拍丈夫的胸口说。接着,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幸福,便把头埋到了奥克塔夫的怀里。

  “我的外甥媳妇,从前我们只是逢场作戏,而今您才是在爱恋。”舅父说道,“你们女人是人类中最善良、最美的;因为你们即使犯了过错,责任也决不在你们身上,而总是在我们这一方面。”

  ①当时希腊属土耳其,因此奥地利驻君士坦丁堡(原土耳其首都)大使才可能过问死在希腊的菲尔米亚尼的问题。

  一八三一年二月于巴黎

  秦雨/译

  王文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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