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弃的女人
 




  献给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①

  她忠诚的仆人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

  一八三五年八月于巴黎

  一八二二年初春,巴黎的医生把一个大病初愈的年轻人打发到下诺曼底来。他的病是由于过分用功,或者,也可能是由于过分放荡而引起的。病后的调养需要完全休息、素淡的饮食、清凉的空气和绝对避免感情冲动。贝森②丰饶的田野和外省淡泊的生活,对他的康复似乎颇为有利。他来到距离海滨两法里远的美丽的城市巴耶,住在一位表姐家里。表姐以长期蛰居僻壤的人所特有的那种热诚迎接他,因为一位亲戚或一位朋友的光临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①洛尔·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1784—1838),拿破仑部将朱诺元帅的遗孀。她和巴尔扎克相识于一八二五年,并成为密友。巴尔扎克曾帮助她写作《回忆录》。她的回忆,以及她给巴尔扎克介绍的许多朋友,对作家认识帝国时期的历史大有裨益。

  ②贝森,诺曼底一个富裕的牧区。

  除了某些习俗之外,所有的小城都是大体相仿的。这位年轻的巴黎人名叫加斯东·德·纽埃尔。他在表姐圣塞韦尔夫人和组成她那个小圈子的人家中度过几个晚上之后,很快就结识了被这个封闭的小圈子视为全城代表的社会名流。加斯东·德·纽埃尔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是同一种模式,在组成昔日法国的许多独立王国①的都会里,善于观察的人都能发现这类人物。

  ①指在封建领主统治下自主权颇大的古行省。

  首先是这样一个家庭:其贵族门第在方圆五十法里之外便无人知晓,可在省内却被认为不容置疑,而且肯定属于最古老的世家。这类小范围内的王室家族,谁也料想不到,是倚仗联姻关系才和纳瓦兰家族、葛朗利厄家族沾上了边,又与卡迪央一家牵上了线,并攀上了布拉蒙-绍弗里家的。这类名门望族的家长通常总是一名果敢的猎人。此公缺乏教养,只知道以其显赫的姓氏欺压他人。他对专区区长勉强容忍,正如他勉强忍受捐税一样;他对十九世纪产生的新贵一概不予承认,而且指出内阁首相并非贵族,简直是政界的一桩怪事。他的妻子说话嗓门很大,语气斩钉截铁;她曾经拥有很多膜拜者,但从不贻误复活节领圣体的仪式。她不会教育女儿,总认为单凭姓氏她们就能永远相当富有。此外,夫妻两人对当代的奢侈一无所知,他们还保留着现在只有舞台上才穿戴的服装,对于银器、家具和马车,他们都偏爱老式的,对习俗和语言也是如此。这种古老的排场与外省的俭朴风气倒恰好能融为一体。总之,这是些贵族遗老,只是没有征收土地转移税的权利,也没有成群的猎犬和镶着饰带的服装而已。他们洋洋自得,一心效忠于他们只是远远望见过的王公。这个incognito①的古老家族还保持着古代立经挂毯②上那些人物的与众不同之处。在这个家族里,肯定还有一位当少将的叔伯或兄弟,佩带过红绶带,在宫里做过官,曾经跟随黎塞留元帅出征过汉诺威③。你在这里与这个人物相遇,就象见到了路易十五时代一本古老的小册子上脱落下来的一页。

  和这个守旧的家庭相对立的,是一个更加富有,而贵族门第却没有那么古老的家族。夫妻俩每年冬天到巴黎去度过两个月,从那里带回转瞬即逝的时尚和昙花一现的热情。夫人很漂亮,但有点矫揉造作,总是赶不上时髦,可她还常常嘲笑左邻右舍的愚昧无知。她的银器是新式的。她有几个小厮、黑奴和一个贴身男仆。她的长子拥有世袭财产,有一辆轻便双轮马车,终日无所事事。次子是最高行政法院的助理。

  父亲熟知内阁内幕,常爱讲点有关路易十八和凯拉夫人的轶闻④。他的钱都买了五厘利的公债,谈话中竭力回避苹果酒的价钱问题,但有时仍不免露馅,对于更正省内大户财产的数字表现出特殊的兴趣。他是省议会议员,身穿在巴黎定做的衣服,佩戴荣誉勋位十字勋章。总之,这位贵族对复辟王朝颇为了解,一心在议会里设法捞钱。不过,他的保王主义却不象与他分庭抗礼的家族那么纯正。他订阅《法兰西新闻》和《辩论报》,而对方只看《每日新闻》。

  ①意大利文:隐姓埋名。此处可译为不见经传。

  ②一种经线垂直的古式挂毯。

  ③黎塞留元帅(1696—1788),路易十五时代的重要人物,曾多次率军出征。此处指欧洲七年战争期间黎塞留入侵德国汉诺威一事。

  ④凯拉伯爵夫人(1785—1852),路易十八的宠姬。

  过去的代理主教、现在的主教大人,在这两大势力当中脚踩两只船。这两户人家在他面前表现出对宗教的尊敬,却不时让他想到杰出的拉封丹在《驮圣骨的驴子》这篇寓言结尾处所表现的寓意①。这位老好人是平民出身。

  ①该寓言的结尾是这样两句诗:人们并不是向无知的官吏致敬,他们看重的只是他的官服。

  等而下之就是那些二流明星了,这是些华收入一万到一万二千利勿尔的贵族,有的当过舰长,有的曾是骑兵上尉,有的什么也不是。要是骑马在路上走,他们的位置应在手捧圣器的神甫和出巡的税务检查官之间。他们几乎都在侍卫队或火枪队里混过,而今却在自己的庄园里悠哉游哉地打发日子,对一次伐木或自己酿造的苹果酒的关注更基于对君主政体的兴趣。不过,在两局惠斯特之间,或在掷骰子的时候,他们依据烂熟于心的家谱计算陪嫁、权衡婚姻之后,也会谈论一通宪章和自由党人。他们的夫人神气十足,坐在柳条轻便马车里摆出一副宫廷气派。她们以为披上披肩,戴上软帽,就是盛装华服了。她们一年买两顶帽子,可是都要经过反复盘算,通常是求人顺便从巴黎带回来。一般说来,她们品行端正,喜欢饶舌。

  在这群贵族人士主要成员周围,聚集着两三个出身高贵的老处女,她们已经解决了人类的不动产问题。她们自己似乎就封存在这些你看到她们的房子里,她们的面孔,服饰,也成了本宅、本城、本省的一部分。她们就是本宅、本城和本省的传统、记录和精神。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某种僵硬的、一成不变的东西。她们懂得恰到好处地微笑或摇头,也会不时说上几句被人认为相当俏皮的话。

  几个富有的资产者,由于他们的贵族观点,或是由于他们的财产,也钻进了这个小小的圣日耳曼区①。尽管他们已经上了四十岁,可那个圈子里的人谈起他们时还是说:“这小家伙思想还端正!”于是选他们当了议员。一般说来,他们受到那几位老处女的庇护,但风言风语也不少。

  ①喻指外省的贵族圈子。

  最后还有两三个教士受到这个名流社会的接待,或因为他们有教士佩带的襟带,或因为他们较有风趣。贵族们在一起感到穷极无聊,才让个把资产者进入他们的沙龙,就象面包师往面团里放酵母一样。

  堆砌在这些头脑里的全部智慧是一定数量的老观念,同时夹杂着每天晚上搅和在一起的某些新思想。表达这些观念的语句犹如小海湾里的海水,天天有潮涨潮落,总是那些同样的旋涡;谁今天听到了那空荡荡的回响,明天还能听到,一年以后还能听到,永远如此。他们对世间事物一成不变的裁决形成了一门传统学科,谁也休想再加进一点新精神。这些墨守成规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在习惯的圈子里打转。这些习惯正象他们对宗教、政治、道德、文学的见解一样,都是无法更动的。

  要是一个外来者得以进入这个小圈子,每个人都会带点嘲弄地对他说:“你们巴黎社交界的那种光采,您在这里是找不到的!”每个人都非议左邻右舍的生活方式,尽力使人相信在这个圈子里他是个例外,他还曾徒劳无益地想要更新这种生活方式。不过,这些指摘只能是他们相互间的事,如果这位外来者随声附和几句,那他可就倒霉了,人家立即把他看成一个无法无天的坏蛋,一个象所有的巴黎人一样腐化堕落的巴黎人。

  在这个小小的社交界里,人们所属的党派阵营受到严密注意,生活中的每件事物都十分协调,一切都清清楚楚,贵族的身分和土地的价值都明码标出,就象每天报纸最后一版刊载的交易所行情一样。当加斯东·德·纽埃尔在这里露面时,他早被放在巴耶见解那具准确无误的天平上称量过了。他的表姐圣塞韦尔夫人已经宣布过他的财产数字,他可望得到的财产数字,炫耀过他的家谱,吹嘘过他的学识、他的彬彬有礼和谦逊。他受到了他所期待的欢迎,人们把他当作一位高尚的贵族来接待,但却不拘礼节,因为他才二十三岁。一些少女和几位母亲已经在向他暗送秋波。在奥日谷地,他有一万八千利勿尔的年收入,他父亲迟早要把玛奈维尔古堡及其属地留下给他。至于他所受的教育,他的政治前途,他的人品、才干,都是毫无问题的。他的土地肥沃,田租有保证,已开辟出上好的种植园,修理费和捐税都由佃户承担,苹果树已有三十八年的历史。他的父亲正在与人商谈一笔交易,要买进和他的猎场毗连的二百阿尔邦森林,还打算整个筑起一道围墙。任何人世的荣耀,即使有希望当上内阁成员,也无法与这样的优势相抗衡。不知是出于狡黠,还是另有盘算,圣塞韦尔夫人从来没提到加斯东的哥哥,加斯东自己对此也讳莫如深。他哥哥得了肺病,看来不久就得被人埋葬、哀悼,乃至遗忘。加斯东·德·纽埃尔开始拿周围这些人士取乐。他在自己的画册上惟妙惟肖地勾画出他们瘦削、钩曲、布满皱纹的尊容,古怪可笑的装束和习惯动作。对此地方言里的诺曼底表达方式、对他们粗野不文的思想和性格,他也很感兴趣。但是,这种忙于在笼子里打转的松鼠似的生活,他过了一阵之后,就感到在这种类似修士在修道院深处所过的、一切都已事先定好的生活里,缺少对照反差,于是他陷入了危机,虽还不到烦闷或厌恶的程度,却已包含着烦闷和厌恶所产生的后果。植物被移植到一块截然不同的土地上,难免有一阵要出现萎缩和生长不良的现象;经过过渡阶段的轻微不适之后,对人来说,这种移植现象也就结束了。确实,如果没有什么力量把他拉出这个社会,他就会不知不觉地接受这一切习俗,适应这种已经征服了他、消耗着他的空虚生活。加斯东的肺部已经习惯这种空气。他打发着这种无所事事、无所用心的日子,已经准备承认这是一种呆板、单调的幸福。过去在巴黎,他曾十分热中于那种充满生气勃勃的行动、思想不断结出果实的生活,现在,他对这一切开始淡忘了。生活在这些活化石中间,他也即将石化,而且要永远留在这里,象尤利西斯的伙伴①一样,对自己那肥大的躯壳颇为满意。

  ①罗马神话中的尤利西斯即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荷马史诗《奥德修纪》卷十记载:奥德修一行来到埃亚依岛上,他的同伴喝了女神刻尔吉的药酒后都变成了猪,而且觉得这猪的躯壳也不错,不想再恢复人形。

  一天晚上,加斯东·德·纽埃尔在一间客厅里,坐在一位老妇人和当地教区的一位代理主教中间。客厅镶有灰色护壁板,墙上挂着几幅家人的肖像,地面上铺着白色大方砖,摆着四张牌桌,十六个人围着牌桌一面闲聊,一面玩惠斯特。加斯东·德·纽埃尔什么也不想,只是一味消化着美味的晚餐。这种美味的晚餐,就是外省一天的盼头。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觉得这里的习俗颇有道理了。他悟出这些人为什么能在破旧的桌布上继续玩着前一天用过的纸牌,也悟出了他们怎么能做到既不为自己也不为别人而讲究穿着打扮。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单调运动里,在这种习以为常的平静里,在这种对于漂亮的东西完全无知的状态中,他揣测到了某种无以名之的哲理。总之,他几乎完全明白了奢华的无益。巴黎城,连同它的激情、风暴和享乐,在他心中已经如同童年的记忆一般了。有一位少女,见面之初,他曾觉得她脸相呆傻,举止缺乏风度,服饰令人生厌,表情十分可笑。但现在他却真诚地赞赏着她那通红的双手①和谦逊腼腆的神态了。他算是完了。他原来从外省到了巴黎,现在又要从巴黎发烧一般的生活回到外省冰冷的生活中来。他听到的话,没有一句能象在沉闷的歌剧伴奏中出现一句精彩的乐句那样,引起他的激劝。

  ①在巴尔扎克笔下,血统高贵的人,其肤色总是十分白皙;两手通红则是血统不纯的表征。

  “您昨天不是去看过德·鲍赛昂夫人吗?”一位老太太问当地王族的家长。

  “我是今天早上去的。”他答道,“我发现她很忧郁,很痛苦,我甚至没能让她答应明天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您是和德·尚皮涅勒夫人一起去的吗?”老太太露出一种惊讶的神情喊道。

  “是和内人一起去的。”这位贵人平静地说,“鲍赛昂夫人娘家不是属于勃艮第家族吗?当然,这只是娘家。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姓氏就足以开脱一切了。我内人很喜欢子爵夫人,而且,这位可怜的贵妇人孤苦伶仃已经这么久了,以至……”

  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德·尚皮涅勒侯爵以平静冷漠的神情注视着周围的人。这些人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审视着他。但是,人们简直难以猜透,他所作的让步,究竟是由于同情德·鲍赛昂夫人的不幸呢,还是由于考虑到她的贵族门第;他是以接待她为荣呢,还是出于傲慢想迫使当地的贵族和他们的妻子去看她。

  贵妇们面面相觑,似乎在相互磋商;于是,一片沉默突然笼罩了客厅,这种态度足以表明她们对此不敢苟同。

  “这位德·鲍赛昂夫人,莫非是那位因和阿瞿达-潘托先生的风流韵事而闹得满城风雨的贵妇么?”加斯东问他身边的一位妇女。

  “一点不错,正是她,”对方回答,“阿瞿达侯爵结婚之后,她就到库尔塞勒来住了。这里的人谁都不接待她。况且,她很聪明,不会感觉不到她处境的尴尬,所以她也没打算见任何人。德·尚皮涅勒先生和其他几位先生到她家去过,但她只接待了德·尚皮涅勒先生,大概因为他们是亲戚吧!他们和鲍赛昂家族有联姻关系。老鲍赛昂侯爵娶了尚皮涅勒家长房的一位小姐。尽管德·鲍赛昂子爵夫人被认为是勃艮第家族的后裔,但是,您知道,我们这儿是不能接待一个和丈夫分居的女人的。我们很愚蠢,还抱着这些老观念不放。德·鲍赛昂先生是位风流文雅的男子,宫中的要人,他肯定是深明大义的,子爵夫人这样逃出来,就更是错上加错,她真是晕了头了……”

  德·纽埃尔先生听着对方的话,早已心不在焉。他浮想联翩。奇遇正在向他的想象力微笑,心灵在孕育着朦胧的希望,种种无以名状的幸福、疑惧和事变的预感纷至沓来。但是还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这海市蜃楼,这瞬息万变的景象提供依据,使那景象固定下来。在这种时刻,除了“浮想联翩”这个词以外,我们又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这种奇遇的魅力呢?心飞神驰,一个个难以实现的计划产生出来,爱情的幸福在萌发。也许,这爱情的萌芽已包含着爱情的全部,正如种子包含着鲜花及其馨香和丰富的色彩一样。德·纽埃尔先生根本不知道在那桩轰动一时的变故之后,德·鲍赛昂夫人隐居到诺曼底来了。那种事,是大多数妇女既羡慕不已又嗤之以鼻的,特别是当青春和美貌的魅力足以为这种过错辩解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名声,无论由何而来,都具有难以理解的威望。对于女人来说,就象对于古代的家族一样,似乎罪恶的光荣可以消除罪恶的耻辱。一个家庭可以因其成员被斩首而洋洋自得,同样,一个漂亮的少妇,也可以因她幸福的恋情或遭到可怕的遗弃而带来赫赫名声,从而更加迷人。

  她越是令人怜悯,就越能博得同情,只有对平庸的事情、平庸的情感和平庸的艳遇我们才会冷酷无情。能引人注目的时候,我们就显得高大了。难道不是必须高人一头才能受人瞩目吗?对于高大的事物,敬意总会在众人心中油然而生,而不会去过分追究变得高大的方法。这时,加斯东·德·纽埃尔感到自己正被推向德·鲍赛昂夫人,是由于上述原因的无形影响,或是由于好奇,由于需要为眼下的生活增添点情趣,总之,是由于一大串难以明言的理由,也许,以常用的命里注定一词来表达才最恰当。德·鲍赛昂子爵夫人蓦地以种种妩媚的神态出现在他的面前,简直就是一个全新的天地。在她的身旁,毫无疑问,会有恐惧、希望,也会有争斗、征服。

  她和加斯东天天在这低级趣味的沙龙里看到的女性肯定会形成鲜明对比。总之,这是一位真正的女性。在这个冷漠的圈子里,种种盘算代替了情感,礼貌只不过是义务,连最简单的见解都暗含着伤人的成分,言者有心,听者亦有意。在这里,他还不曾遇到过一个真正的女性。德·鲍赛昂夫人在他心中唤醒了年轻人的梦想,和他那曾一度沉睡、而现在却变得益发强烈的激情。这个晚上余下的时间里,加斯东·德·纽埃尔变得神不守舍。他思索着用什么办法进入德·鲍赛昂夫人的家,当然,他一筹莫展。人家都说她非常聪明。虽然聪明的女人也会受到新奇事物的诱惑,但她们十分苛求,善于猜透一切。因此,想要得到她们的欢心,必得下一番苦功,而且成败的机会各半。更何况子爵夫人不仅因不幸的遭际而变得孤傲,还有着姓氏赋予她的尊严。她的离群索居,在她和外界之间筑起的一道道围墙中,似乎还是最不高大的一道墙。因此,一个陌生人,无论出身如何高贵,要受到她家的接待,几乎是不可能的。第二天一早,德·纽埃尔先生就信步向库尔塞勒小楼走去,在小楼的围墙外转了好几圈。在他这种年龄,将幻想信以为真是很自然的。他在幻想的迷惑下,通过豁口或越过墙头向里张望,对着紧闭的百叶窗凝思,或向着敞开的百叶窗观看。他期待着一个罗曼蒂克的机缘,借此接近那位不相识的女人,他设想出偶然机遇的种种后果,而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接连好几个早晨,他都到这里来散步,但是一无所获。然而,每散一次步,这位超然世外的女人,这孤独隐居的爱情牺牲品,都在他的思想中变得更加高大,在他灵魂深处扎下了根。因此,沿着库尔塞勒的院墙漫步时,如果偶然听到一个园丁笨重的脚步声,加斯东的心就会因希望和快乐而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很想给德·鲍赛昂夫人写封信。但是,对一位不曾谋面,素昧平生的女人,能说些什么呢?而且加斯东对自己也缺乏信心。象所有充满幻想的年轻人一样,他害怕以不予答理的形式来表示的可怕的轻蔑,其程度更甚于对死亡的恐惧。

  一想到他的第一篇爱情散文很可能被付之一炬,他就不寒而栗。无数相互矛盾的念头在折磨着他。最后,他经过多方幻想,编织多种奇遇,绞尽脑汁,终于在人们所能设想的大量方案中,找到了一条妙计。这种种方案足以对最天真无邪的女子证明,一个男人会怀着多么大的热情想着她。种种社会怪现象常常在一个女人和她的情人之间制造许多真正的障碍,其数量与东方诗人在他们那些美妙的神话故事里所描写的障碍一样多,而他们笔下的景象,哪怕是最荒诞不经的,也很少有过分夸张之处,所以,在现实世界里,也和在神话世界里一样,女人应当永远属于那个终于设法接近了她,并且把她从痛苦的处境中拯救出来的男人。最穷苦的游方僧爱上了一位哈里发①的女儿,他们之间的距离,决不会比加斯东和德·鲍赛昂夫人之间的距离更大。对于德·纽埃尔先生在她周围掘起的壕沟,德·鲍赛昂夫人一无所知;德·纽埃尔先生的爱情,却因为需要超越的障碍很大而有增无减。任何遥远的事物都具有吸引人的力量。这些障碍更赋予了他这位临时安排的情妇以这种独具的魅力。

  ①哈里发,穆罕默德的合法继承者,伊斯兰国家对领袖的称呼。

  他相信自己的灵感。他希望从他眼中迸发出的爱情火光能使他获得一切;他认为话语比任何热情的书信都更有说服力;他也寄希望于女人天生的好奇心理。有一天,他来到德·尚皮涅勒先生家里,想利用他实现自己的计划。他对这位绅士说,有人托他找德·鲍赛昂夫人办一件重要而微妙的事情,但不知她是否愿意读一个陌生人的书信,也不知她是否信任一个陌生人。因此,他请德·尚皮涅勒先生最近见到子爵夫人时,问问她肯不肯赏脸接见他。他一方面请求侯爵,如果此事遭到拒绝,千万要替他保密;另方面又非常巧妙地鼓动侯爵,要他尽一切可能向德·鲍赛昂夫人陈述理由,使他能够受到接见。难道他不是一个看重声誉又正大光明的人吗?

  趣味低下或者不正当的事他是干不出来的!这位高傲的绅士,由于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便完全被这爱情的巧计欺骗了。爱情能将老练的大使所具有的那种泰然自若、不露声色赋予一个年轻人。德·尚皮涅勒先生竭力想探究加斯东的秘密,但加斯东难以和盘托出,便用诺曼底式的语言来对付他的巧妙询问。尚皮涅勒先生具有法兰西骑士的风度,反过来还恭维他能严守秘密。

  侯爵当即奔往库尔塞勒,上了年纪的人为漂亮女人效力都有这么个急迫劲儿。在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目前的处境中,收到这样的口信使她十分惊讶。她竭力回忆,也想不出有什么事能叫德·纽埃尔先生到她家来;不过,在审慎地询问了德·纽埃尔先生的社会地位后,她觉得接待他也没有什么不便之处。但起初,她还是拒绝了;尔后,她盘问德·尚皮涅勒先生,竭力想猜透他究竟知道不知道这次造访的动机,并和他商量该怎么办才合适。最后,她改变了主意。他们的商议,以及侯爵的被迫守口如瓶,都激发了她的好奇心。

  德·尚皮涅勒先生不愿显得呆傻可笑,便装出深知个中秘密而又不肯透露的样子,说子爵夫人对这次拜访的目的,大概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倒是真心实意地想弄个明白,但却枉费心机。德·鲍赛昂夫人设想加斯东和这些人、那些人有什么联系,其实这些人加斯东根本不认识;她被很多荒唐的假设弄得晕头转向,她还自忖是不是过去曾见过这位德·纽埃尔先生。最真诚或是最巧妙的情书恐怕都难以产生这种无字谜所产生的效果。为寻求谜底,德·鲍赛昂夫人可谓煞费苦心。

  当加斯东得知他可以去见子爵夫人时,他一方面为这么快就能得到他热切期待的幸福而欣喜若狂,一方面又为不知该如何结束他的骗局而感到束手无策。“管它呢,见她去!”他一边更衣,一边想道,“见到她,这就是一切!”跨进库尔塞勒大门的时候,他还在指望碰巧冒出一个办法,解开他自己出的这道难题。有人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勇往直前,遇到危险,总能急中生智,找到战胜危险的力量,加斯东就是这种人。他精心打扮了一番。象所有的小青年一样,他以为一个带扣扣得好坏就会决定成败,而不知道青春年华时节,一切都是可爱和动人的。尤其是象德·鲍赛昂夫人这样出色的女性,吸引她们的只能是精神的魅力和品格的高尚。高尚的品格能满足她们的自尊心,向她们预示伟大的爱情,看上去似乎能满足她们心灵的要求;聪明才智能取悦她们,与她们细腻的天性相呼应,于是她们便以为被人理解了。一切女人,除了有人取悦,被人理解和为人钟爱之外,还有何奢望呢?不过,只有认真思索过人情世态的,才能领悟到,初次见面时不修边幅,不露锋芒才是真正的卖弄风情。可是,当我们圆滑到足以成为干练的政治家的时候,往往年事已高,无法利用我们的经验了。加斯东不相信精神的力量,而想借助于服饰来增添自己的魅力;德·鲍赛昂夫人同样本能地着意打扮,她边整理头发,边自言自语:“我可不愿意让人觉得可怕。”

  德·纽埃尔先生在精神、体态、举止方面都自有其天然纯朴的特点,给那普普通通的姿势和思想平添了某种雅趣,使他能直言不讳,还能处处得到谅解。他颇有教养,目光敏锐,如同他敏感的心灵一样。他的神情也总是快活而多变,活泼的眼神里包含着热情与温柔,本质上善良的心地也正与此相符。走进库尔塞勒时他所抱的决心,是和他坦率的性格和热情的想象力完全一致的。他穿过辟成英国花园式的大庭院来到一间大厅,男仆请问了他的大名,去了一阵又返回来给他带路。虽然爱情使他胆大包天,此时此刻,他也无法抑制剧烈的心跳了。

  “德·纽埃尔男爵到。”

  加斯东慢慢地走进去,但仍保持了翩翩的风度。要知道,在只有一个女人的客厅里,要做到这一点,比在有二十个女人的客厅里更难。尽管天气已经转暖,壁炉里仍是火光熊熊。

  壁炉上一对多枝烛台上的蜡烛,投射出柔和的光芒。在壁炉的一角,他看见一位少妇坐在一把靠背很高的新式安乐椅上,座位很矮,可以任她的头摆出各种妩媚风雅的姿态,低垂、倾斜,懒洋洋地抬起头来,仿佛那是一个重担;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矮椅使她可以或蜷着腿,或露出脚,或者把脚缩进长长的裙褶下面。子爵夫人想把她正在看的书放到小圆桌上,但因她同时扭过头来看德·纽埃尔先生,书没有放好,掉到桌子和椅子中间的空当里。对这一小小的意外她并不显得吃惊,她抬起身子,微微点点头,算是向年轻人还礼。但她的动作令人难以觉察,身体几乎没有离开那把她深深埋在里面的安乐椅,她俯下身子,向前凑凑,用力拨了一下炉火;然后,她又弯腰拾起一只手套,漫不经心地戴在左手上,同时还想找另一只,但很快就收回目光,用右手指指一把椅子,象是请加斯东落座。这只手白皙、修长,近乎透明,没戴戒指,手指尖尖,粉红的指甲呈完美的椭圆形。这位素不相识的客人就坐之后,她向他扭过头来,优美的姿势里包含着探询的成分,其微妙细腻,实在难以形容。早年所受的教育和追求高雅趣味的习惯,使她秉性善良,举止优雅而利索,她刚才的一连串动作就是在顷刻之间迅速完成的,没有停顿,也不急促。一个美丽的女人,神情既关注又从容,再加她那上流社会的贵族风度,更使加斯东如醉如痴。流放到这诺曼底偏僻地区两个月以来,他一直生活在各种木偶一般的人物之中。

  德·鲍赛昂夫人与那些人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对他来说,她不能不是梦中诗情的人格化。所以,这一形象的完美,简直无法与他过去赞赏过的任何一个女人相比。这间客厅和圣日耳曼区的客厅陈设完全相同,桌上零乱地放着许多珍贵的小摆设,还有许多书籍和鲜花。在这个女人面前,在这间客厅里,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巴黎。他走在一块真正的巴黎地毯上,他重又见到了巴黎女郎的卓越典型,她体态娇弱,风度优雅,对打扮的效果如何漫不经心,而刻意追求效果恰恰害苦了许多外省妇女。

  德·鲍赛昂子爵夫人一头金发,棕色眼珠,皮肤象所有金发女郎一样白皙。前额高雅地隆起,这是遭贬天使的额头,这天使以她的过失为荣,根本不想得到宽恕,她头发浓密,两个发环在额旁形成两道宽宽的曲线,上面高高地盘成一个辫结,使她的头更增加了几分端庄。丰富的想象力可以从那金色的螺形发髻中看到勃艮第家族的公爵桂冠;而从这位贵妇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又可以看到这个家族的虎虎勇气;不过,这是一个坚强女性的勇气,只是用来对付轻蔑鄙视和胆大妄为的,对于柔情蜜意,她却满怀温情。白净的长脖子上长着小巧的脑袋,令人叹赏;面孔俊秀,芳唇微启,表情丰富,但仍保留着精细审慎的风格,一种类似狡黠与无礼的嘲讽意味。

  稍一动弹,她的前额就出现许多皱纹,她那双常常仰视天空的美丽的眼睛总是饱含着痛苦的表情,但是,如果我们想到她的不幸,想到她几乎为之付出生命的爱情,就不会不原谅她这两种女性的缺陷了。三年来,这个女人与世隔绝,独自居住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幽谷深处,伴随她的只有对光彩、欢乐、充满激情的青年时代的种种回忆。过去是日夜欢娱,备受尊崇,而今却只有可怕的空虚。在偌大一间寂静的客厅中见到这样一位女子,难道不是一幕令人肃然的景象么?略加思索,这一情景就更显得伟大庄严。这个女人的微笑说明她充分意识到自身的价值。既非母亲,又非妻子,被社会所摈弃,被人夺走了唯一能使她动心而不为此感到羞愧的男子,又不能从任何感情中汲取她虚弱的心灵所需要的帮助,她只能从自身获得力量,靠自己的生命力活着,她只剩下了一个遭遗弃的女人的指望:等待死亡,虽然还有不少美好的年华,她仍想尽快了结此生。自认为注定应享受幸福,却既没有得到幸福,又没有给人以幸福就要死去了么?……一个女人哪!这是怎样的痛苦!这些念头闪电般迅速地在德·纽埃尔先生的脑海里闪过,面对着能笼罩一位女性的最伟大的诗情,他真感到自惭形秽。美貌、不幸和高贵这三重光辉使他神魂颠倒,几乎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他只顾赞赏子爵夫人,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德·鲍赛昂夫人,无疑并未因他这种惊呆的样子感到不悦,她动作轻柔而又庄重地向他伸过手来。然后,似乎为了表现女性的娇媚,她苍白的嘴唇上泛起一丝微笑。她对他说:

  “先生,德·尚皮涅勒先生告诉我,您费心给我带来一个口信,这是哪位……”

  听到这句可怕的话,加斯东越发感到自己处境的可笑、趣味的低级,以及对这样一位高贵而不幸的女人所用手段的卑劣。他脸红了,眼神慌乱,百感交集。但是,他突然镇定下来,年轻人善于在知错认错的感觉中汲取力量。他作了一个满含谦卑之情的手势,打断了德·鲍赛昂夫人的话,以激动的语气回答她道:

  “夫人,看望您,我不配有这种福气;我卑鄙地欺骗了您。

  无论驱使我这样做的感情是多么伟大,也无法使人原谅我为来到您的身旁所玩弄的可耻花招。不过,夫人,如果您能惠然听取我的陈述……”

  子爵夫人以高傲和轻蔑的目光瞥了德·纽埃尔先生一眼,抬手抓住铃绳,拉响了铃。贴身男仆进来了。她威严地望着年轻人,对仆人说:

  “雅克,掌灯送客。”

  她傲慢地站起来,向加斯东施礼告别,然后弯下腰去拾起那本掉在地上的书。她的动作冷漠生硬,和刚才迎接他时动作的优美风雅恰成对比。德·纽埃尔先生离座起身,但却站着不动。德·鲍赛昂夫人又扫了他一眼,好象在说:“怎么,您还不走吗?”

  这一眼,饱含着直刺人心的嘲讽,使加斯东顿时象要昏厥的人一样,脸色煞白。几颗眼泪在眼眶里滚动,但没有落下来,羞愧和绝望之火将泪水烘干了。他颇为高傲地望了德·鲍赛昂夫人一眼,那眼神既表示顺从,也表示某种程度的自信:子爵夫人有权利惩罚他,但又何必这样做呢?随后,他走了出去。穿过前厅的时候,他的睿智和为爱情所激发的聪敏使他悟出他这种处境所面临的全部危险。

  “如果我离开这所房子,”他自忖,“我就永远别想再回来了。对于子爵夫人来说,我将永远是一个傻瓜。一个女人不会猜测不到她所激起的情爱。而她正是一个女人!她那样粗暴地将我撵出来,也许她现在正情不自禁地感到有点懊悔呢!不过,一言既出,她不应该、也不可能再收回,我应当理解她的心思才对。”

  想到这里,加斯东在石阶上停住了脚步,他惊呼一声,很快地转过身来说道:

  “我忘了点儿东西!”

  他又向客厅走去,仆人跟在他的后面。这个仆人对于男爵头衔和私有财产的神圣权利一向满怀敬意,现在听到男爵说这句话时那自然的语气,就完全上了当。加斯东没等通报就轻轻走进了客厅。子爵夫人以为擅自闯进来的是贴身仆人,她抬起头,发现站在面前的却是德·纽埃尔先生。

  “雅克已经掌灯送过我了。”他微笑着说。这微笑,半是风雅半是忧郁,使这句话完全失去了开玩笑的成分,而且那语气定能打动对方的心。

  德·鲍赛昂夫人一下子被解除了武装。

  “好,请坐吧!”她说。

  加斯东迫不及待地抓过一把椅子,幸福感使他目光熠熠,子爵夫人简直无法抵御这年轻人的目光,她低下头来看着书,心中玩味着那种永远新鲜的乐趣,一种对女性来说永不会消失的情感,那就是意识到自己是使一个男子幸福的根源。再说,她的心思已被猜透。一个女人遇上一个男子,他了解她内心种种合乎逻辑的任性,理解她那些表面看来矛盾百出的思想变化,懂得她那时而表现为怯懦、时而表现为大胆的短暂的羞涩,实际上正是风情和纯真的奇妙结合,那么她对这个男子是会感激不尽的。

  “夫人,”加斯东轻轻地喊道,“您知道我的过错,您却不知道我的罪孽。如果您知道我是怀着多么幸福的心情……”

  “噢,当心!”说着,她以神秘的样子把一只手指举到鼻子那么高,轻轻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另一只手又作出要去拉铃绳的样子。

  这个漂亮的动作,这种妩媚的威胁,大概触动了她的哀愁,勾起了她对幸福往事的一次回忆。那时候,她可以要多迷人就有多么迷人,要多可爱就有多么可爱;幸福使她的许多非分之想都变得合情合理,使她最细微的举止都充满了魅力。她紧蹙双眉,显出额头上的皱纹;在柔和的烛光照耀下,她的面孔现出阴郁的表情。她用严肃却毫不冷漠的目光望着德·纽埃尔先生,以深深为自己话语中的涵义而激动的态度对他说道:

  “这一切都太可笑了!先生,确实有过那样的时光,我有权快活得发狂,我可以和您一起欢笑,无所疑惧地接待您。但是如今,我的生活已大大改变了,我不能再为所欲为,我必须三思而行。您前来访问我,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呢?是好奇吗?那么,我为这不可靠的片刻欢乐所付出的代价就太高了。您是不是已经热烈地爱上了一个备受诽谤而您又从未见过的女人呢?那么,您的感情就可能是建立在蔑视的基础上,建立在一个过失的基础上,偶然的因素已使这个过失臭名远扬。”

  她气恼地把书扔到桌子上,以可怕的目光向加斯东瞥了一眼,接着说:

  “怎么,我软弱过,难道社会就希望我永远软弱吗!这真是太可怕,太卑鄙了。您是为怜悯我而来的吗?要同情心灵的苦痛,您还嫌太年轻。先生,请记住,我宁可受到轻蔑,也不要人怜悯;我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同情。”

  静默片刻。她朝他抬起头来,神情忧郁而温柔:

  “好吧,先生。您看,无论是什么感情促使您糊里糊涂地跑到我这隐庐里来,您都伤害了我,您很年轻,还不至于完全没有善心,您会感觉到您的举动欠妥的。我原谅您,我现在和您谈这件事已经不那么严厉了。您不会再到这儿来了,对吗?我请求您,尽管我本可以命令您。要是您再来一次,那么,不论您我都无法阻止全城的人把您看作我的情人。如果是那样,您就在我的痛苦之上又增添了更大的痛苦。我想,这不是您的本意吧!”

  她沉默了。她以真正尊严的目光注视着他,使他心乱如麻。

  “我错了,夫人。”他用深深信服的口吻回答,“但是,在我这样的年龄,热情、轻率和对幸福的强烈需求,既是优点,也是缺点。现在,”他接着说,“我明白了我是不该设法来看您的。不过,我的欲望又是很自然的……”

  他努力多用感情、少用理智来叙述自己迫不得已远居他乡的痛苦。他描绘了一个感情强烈但却缺乏爱情养料的年轻人的状况,使人想到他是值得被人温柔地爱恋的,只是还从未遇上一个年轻漂亮、充满情趣、感情细腻的女子,让他品尝到爱情的欢乐。他说明自己因何失去分寸,但并不想为之辩解。他恭维德·鲍赛昂夫人,向她剖明在他心目中,她正是为大多数青年所不断追求而又总是追求不到的理想情人。

  然后,他又说到他每天清晨环绕库尔塞勒漫步,谈到当他看到这所小楼时他所产生的种种飘忽不定的念头。现在,他总算进入了这座小楼。他的叙述,在这女子心中引起了难以言传的宽容之情。对于因自己而引起的荒唐事,女子心中总是能找到这种宽容之情的。在这冷漠孤独的生活里,他使她听到了热情的声音,给她带来了年轻人火热的灵感和显示出良好教养的精神魅力。以极其细腻的方式表达出来的真实情感,会使人激动,德·鲍赛昂夫人已经很久很久没体验过这种激动的心情了,她不能不强烈地感受到其中的乐趣。她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德·纽埃尔先生表情丰富的面孔,暗自叹赏他心灵中崇高的自信。这颗心尚未被人生残酷的教训撕裂,也未被野心或虚荣所进行的无休止的算计吞噬。加斯东风华正茂,性格坚强,对自己的远大前程还不大在意。这样,两个人都产生了一连串对他们的宁静极其危险的念头,但是对方并不知晓,他们还竭力向对方隐瞒这些念头。德·纽埃尔先生发现子爵夫人是那种罕见的女性之一,她们总是成为自己完美无瑕和难以遏制的柔情的牺牲品。她们心中,一切都非常美好,感情无比丰富,美的本能和表达爱情的多种多样的方式相结合,净化了肉欲,并且几乎使肉欲成为圣洁的东西:这是女人令人叹赏的秘诀,是大自然极少提供的珍品。一旦她们允许别人进入她们的心中,人们就会发现她们那妩媚的姿色已经是最次要的魅力了。而子爵夫人呢,在倾听加斯东以真诚的语调向她叙述自己青春年华的厄运时,她就揣度出了腼腆给二十五岁的大孩子们所带来的痛苦。因为刻苦攻读使他们没有受到腐蚀,也使他们不曾与社交界人士接触。这些人会用他们那些头头是道的经验破坏年轻人的美德。在他身上,她找到了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个男子还没有家庭和财产的自私观念,也还没有只顾个人的感情。这种自私观念和只顾个人的感情一旦发作,最后便将忠诚、荣誉、克己、自尊这类情感扼杀净尽。这些品德是灵魂之花,它首先能以强烈而细致的激情丰富人生,又能使人们变得更加真诚正直。但是这些花朵总是过早地凋谢。加斯东和德·鲍赛昂夫人一旦被抛进感情的广阔天地,就在理论上走得很远,彼此探测心灵的深处,相互捕捉各种表情的真谛。这种考察,加斯东出于无心,而德·鲍赛昂夫人却并非无意。她利用自己先天或后天获得的乖巧,在无损于自己的前提下发表一些言不由衷的看法,以了解德·纽埃尔先生的见地。她太聪颖、太妩媚了,而且对待这个她毫不戒备、以为从此不会再见面的年轻人也太随便了,以致她讲了一句风趣的话以后,加斯东不禁天真地喊了起来:

  “啊,夫人,一个男人怎么能抛弃您呢?”

  子爵夫人沉默下来。加斯东满脸通红,以为自己冒犯了她。其实,这个女人只是感到有些意外,自从遭受不幸以来,她第一次重新尝到深切的快感,德·纽埃尔先生发自肺腑的这一声叫喊所取得的进展,是最滑头的浪子运用计谋也难以取得的。年轻人坦率的判断说明,在他眼中她是无辜的,它谴责了社会,控诉了那个背弃她的男子,也为她来到这里独自生活作了辩护。她曾热切地盼望得到世人的谅解、真诚的同情、社会的尊重,但都遭到了残酷的拒绝;现在,她这些最隐秘的心愿都在这一声感叹中得到了满足。而发自内心的最甜蜜的恭维和女人们总是贪婪地加以品味的赞美之词,更增添了这声感叹的魅力。她总算找到了知己,得到了理解。德·纽埃尔先生自然而然地给了她一个从失败中又抖擞起来的机会。她看了挂钟一眼。

  “噢,夫人!”加斯东喊起来,“请您不要惩罚我的冒昧吧!要是您只答应见我这一晚,那就请您赏脸不要缩短时间。”

  她对这种恭维微微一笑,说:

  “既然我们不应该再见面,现在多呆一会儿、少呆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要是我讨您喜欢,那将是一件不幸的事。”

  “不幸的事已经发生了。”他忧郁地答道。

  “别对我说这话,”她严肃地说,“要不是我当前的处境,我会高高兴兴地接待您。我要直言不讳地跟您谈谈,您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意、也不应该再见到您了。您的心灵想必很崇高,不会意识不到,只要我被人怀疑再一次失节,所有的人就会把我看作是一个卑贱、庸俗的女人,和其他女人一模一样。白璧无瑕的生活将会突出我的品格。由于婚姻,我成了法律的受害者;由于爱情,我成了男人的受害者。我太高傲了,不能不努力以特殊的身分继续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如果我不保持现在的地位,我就理所当然地要承受横加于我的一切责难,我自己也会丧失自尊。从属于一个我不爱的男人,这样崇高的社会道德我可没有。尽管法律有明文规定,我仍然打碎了婚姻的约束。这是错误,这是罪过,您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过,对我来说,那种状况无异于死亡。我要生活。要是我有孩子,也许我还能找到力量忍受那门当户对的婚姻所带来的痛苦。可在十八岁的时候,我们这些可怜的姑娘根本不知道别人要我们干什么。我违犯了社会法则,社会惩处了我,我们之间是公平合理的。我寻求过幸福,难道追求幸福不也是我们的自然法则吗?那时候,我年轻漂亮……我以为遇上的这个男子确实象他表现的那么热情。我曾一度被热恋过!……”

  停顿片刻,她又说:

  “我以为,一个男人永远不会抛弃象我那种处境的女人。但是我被抛弃了,也许是我不讨人喜欢。是的,我大概违背了某种自然法则:可能我太痴情,太忠诚,或要求太高,我自己也不清楚。厄运使我清醒了。在当了长期的原告之后,我不得不甘心充当唯一的罪人。我作出自我牺牲宽恕了那个我本以为应当受到指控的人。我不够机敏,没能把他留住;命运狠狠地惩罚了我的笨拙。我只知道爱。当一个人在恋爱时,又怎能想到自己呢?因此,在我本该成为君主的时候,我却当了奴隶。以后,真正了解我的人会责备我,但也会尊敬我。我的痛苦教导我不能再冒被遗弃的风险。那是女人一生中最可怕的危机,我真不明白,在经受了危机发生后第一周的苦难之后,我怎么竟然还活着。必须度过三年的独处生活,才能象我现在这样有力量来谈论这一痛苦。极度的痛苦通常总是以死亡告终,可是,先生,我的结局却是没有坟墓的极度痛苦。噢,我受了多少苦啊!”

  子爵夫人抬起美丽的双眼望着墙上的突饰,她大概常把不愿让外人听到的心事对它诉说。当女子不敢正视她们的谈话对象时,墙上的突饰就成了最温柔、最顺从、最贴心的知音。内室小客厅的突饰,难道不是个没有神甫的告解座式的构件吗?此时此刻,德·鲍赛昂夫人表情丰富,姿色迷人,如果不嫌用词过艳的话,简直可以说是娇媚风流。她既正确地评价了自己,又在她和爱情之间筑起高高的障碍,这样,她就刺激了这个男人的各种情感:她越抬高目标,就越是让人清楚地看到这个目标。最后,她收敛了由于痛苦的回忆而显得过分动情的目光,低下头来看着加斯东。

  “现在,您该承认我应当保持冷漠和孤独了吧?”她平静地对他说。

  这位女子,无论是在理智上还是在爱情上都那样崇高,德·纽埃尔先生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跪倒在她的脚下。但他担心那样做会在她面前显得愚蠢可笑,便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和想法。他既担心不能成功地表达这些冲动和思想,又害怕遭受无情的拒绝或嘲弄,这种忧虑足以使最炽热的心灵冷却下来。感情冲动的时候,强压下去的结果会引起深沉的痛苦。凡是常常不得不把自己的欲望强咽下去的胆怯者或野心家,都体验过这种痛苦。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打破了沉默,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夫人,请允许我将我有生以来最激动的心情表露出来吧,我要向您坦白您使我感受到的一切。您使我的心灵变得崇高了!我感到心中有一种愿望,那就是要把我的一生用来使您忘却您的哀愁,用来爱您,以报复那些仇恨过您或伤害过您的人。当然,这心迹的吐露太突然,今天还无以证明,我应当……”

  “够了,先生,”德·鲍赛昂夫人说,“我们两人都走得太远了。刚才我的本意是想向您解释一下,我不得不拒绝您的来访,是出于什么令人伤心的原因,以免这种拒绝显得太冷酷无情,而决不想招来恭维。卖弄风情只适合于幸运的女人。相信我,让我们还是彼此如同路人吧!以后您就会明白,既然某种关系有一天必然要崩溃,那么就决不应该让这种关系形成。”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立即恢复了当初那副贞洁的形象。

  “一个女人如果不能在她一生的各个时期都追随她所钟爱的男子,”她又说,“那该是多么痛苦啊!如果这个男子真的爱她,这种痛苦在他心中不是也会引起可怕的反响吗?那岂不是双重的不幸?”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她微笑着站起来,意思是客人也该离座了,她说:

  “您上库尔塞勒来的时候,大概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一番说教吧!”

  这时,加斯东感到自己和这个不寻常的女人之间的距离比刚和她接触时更远了。他认为这段甜蜜时刻的魅力只不过是这位一心想显露才智的女主人卖弄风情的结果。于是他冷淡地向子爵夫人行过礼,灰心丧气地走了出去。在路上,男爵竭力想找到这个象弹簧一样又软又硬的女人的真正性格。

  可是他亲眼看到了这个女人的各种微妙变化,使他实在难以对她作出准确的判断,随后,她的各种声调仍在他耳边回响,她的举止、神态、眼神,在回忆中更增添了魅力,使他越想越爱了。在他面前,子爵夫人的美貌重又在黑暗中大放光芒,刚才获得的印象又一一浮现出来,向他显示出当初不曾注意到的女性的妩媚和才情,从而使他再一次受到诱惑。他浮想联翩,致使原来最清醒的思想也发生了冲突、拼搏,一时间将灵魂抛进了疯狂的深渊。只有年轻人才能揭示和理解这类狂热的抒情诗的奥秘。在这种诗里,心灵会同时受到最正确和最疯狂的念头的袭击,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将使它向最后击中心灵的念头让步,这可能是充满希望、也可能是陷入绝望的念头。二十三岁的男子几乎总是为自卑感所控制,少女的羞涩、惶惑会使他心神不安;他总担心不能好好地表白他的爱情;他只看见困难重重,为此而恐惧万分;他为不能取悦对方而战栗;如果他不是爱得这么深,也许倒会变得大胆些;他愈感到幸福的价值,就愈不相信情人会轻易赐给他幸福;也许是他过分沉湎于自己的欢乐,又总在担心没有给人以欢乐;如果不幸他的偶像十分威严,他就只好偷偷地、远远地欣赏她;要是别人没有猜透他的心思,那么他的爱情就会化为泡影。这种在年轻的心灵中早熟的爱情,往往会留下闪光的幻觉。哪个男子没有几个这类纯真的回忆呢?这类回忆常常是越到后来就越温馨,甚至给人带来完美幸福的图像。

  这类回忆就象在如花的年龄夭折的孩子,父母只见过他们的微笑。因此,德·纽堆尔先生从库尔塞勒回来的时候,简直受尽了种种极端的决心的折磨。德·鲍赛昂夫人已经成了他生存的先决条件,他宁可死去也不能没有她而活着。他还很年轻,对于一个完美无缺的女性向幼稚而热忱的心灵施加的无情诱惑,他不可能不动心。他不得不度过暴风雨般的一夜。

  在这样的长夜里,年轻人从幸福到自杀,又从自杀到幸福,享尽一生的幸福,然后精疲力竭地入睡。这是些决定命运的长夜,可能发生的最大不幸,是一觉醒来成了旷达之士。太真切的爱情使他难以成眠,德·纽埃尔先生爬起来,开始写信,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可是没有一封令他满意,他又把这些信统统烧掉了。

  第二天,他又围着库尔塞勒的小围墙漫步,不过是在夜色降临时分,因为他害怕被子爵夫人发现。此时,他所屈从的感情具有某种极其神秘的性质,只有年轻人,或者处于同样境遇的人,才能理解个中的无言乐趣及其稀奇古怪之处。所有这一切,对于那些相当幸福,在生活中只讲求实际的人来说,只会使他们耸耸肩膀而已。经过几番恼人的迟疑之后,加斯东终于给德·鲍赛昂夫人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可以看作是恋人们特有的漂亮而空洞的词句模式,能与之相比的是孩子们为父母的生日偷偷画的图画,除了接受者之外,这是谁都讨厌的礼物。信的内容如下:

  夫人,

  您对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生活具有那么大的威力,以致今天我的命运已完全为您所掌握。请不要把我的信付之一炬,请您发发善心将它看完。当您发现这第一句话并非庸俗、利己的表白,而只是陈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事实时,也许您就会原谅我说的这句话了。我的请求是谦卑的,我的自卑感使我十分克制,您的决定对我的生命具有极大的影响,这一切也许会使您受到感动。在我这样的年龄,夫人,我只知道爱,只是心中满怀着对她的爱慕之情,却完全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取悦、引诱一个女人。您让我体会到的极大快乐,把我无可抗拒地吸引到您的身旁。我是以全部利己之心来思念您的。对我们来说哪里有维持生命所必需的温暖,这种利己之心就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我认为我配不上您。

  是的,象我这样年轻、无知、羞怯的人,我觉得我所能给予您的幸福,还不及我在看见您、听到您的声音时所感受到的幸福的千分之一。对我来说,您是这世界上唯一的女人。我不能想象没有您该怎样生活。我已决定离开法国,到印度、非洲或别的什么地方去;我要用我的生命去冒险,直至在某种明知不可能成功的事业中将这生命断送。我不是必须用某种无尽期的事情来战胜这无限的爱情吗?但是,只要您愿意给我一线希望,不必让我属于您,只要能得到您的友情,我就留下来。请您允许我在您身边度过几个小时,就象上次我意外得到的机会一样,哪怕按您的要求只是难得的几次也行。我知道,一句过分热情的话就可能断送我的这一幸福,但就是这样脆弱的幸福也足以使我热血沸腾。我请求您接受这样一笔仅仅对我有利的交易,这是否过高估计了您的慷慨大度呢?您为这个社会作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您一定能让社会明白,对您来说,我什么也算不上。您太聪明、太高傲了!您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为了让您相信在我的谦恭的要求里没有隐藏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我现在真希望能够剖开我的心给您看看。假如我能指望让您分享埋藏在我心中的深情厚意的话,我就不会一面告诉您我的爱情是无限的,一面又恳求您赐我以友谊了。只要我能在您身边,您愿意我成为什么样的角色都可以,如果您拒绝我,您当然有权那样做,我不会有任何怨言,我就远走他乡。万一将来有别的女人由于某种原因进入我的生活,那您就是做对了;但是,如果我因忠实于我的爱情而死去,也许您会感到惋惜!我真希望引起您的惋惜之情,这将减轻我的痛苦,也可彻底剖明我那未被理解的心灵……

  加斯东·德·纽埃尔在猜测德·鲍赛昂夫人会如何接过他的第一封哀的美敦书时,简直备受煎熬。要想理解这一点,除非十分了解人在年轻时遭受的任何一种巨大不幸;除非曾经骑上生有白色双翼的喀迈拉①。只是在热切的想象面前,这神兽才肯献出自己雌性的臀部。他好象看到子爵夫人冷酷讥诮的样子,象那些不再相信爱情的人那样嘲弄着爱情。他真想把信取回来,他觉得这封信写得荒唐可笑。现在,他头脑中闪过一千零一个想法,比起信上那些生硬的句子,那些该诅咒的、雕琢、造作、自命不凡的句子,肯定要高明得多、感人得多;好在这些句子标点很乱,字也写得歪歪扭扭。他努力不去思考,不去感受;但他还是思考着,感受着,痛苦着。

  要是他到了三十岁,他一定来个自我麻醉;可这个还很天真的年轻人既不知道鸦片的效力,也不懂得高度文明的种种办法。他身边也没有一个巴黎的那种好友,他们总会及时地对你说:PATE,NONDOLET!②同时递给你一瓶香槟酒,或是拖着你去狂饮,以减轻你因为犹豫狐疑而产生的苦恼。多么了不起的朋友啊!你有钱的时候他们总是破产;你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去洗矿泉浴了;你向他们要一个路易的时候,他们总是刚在赌场里输掉了最后一个路易,可还总有一匹劣马要卖给你。不过他们毕竟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他们随时准备和你一起出发沿着陡坡往下滑,以此来消耗时间、精力和生命!

  ①喀迈拉,希腊神话中狮头、羊身、龙尾的喷火怪物,但作者在这儿显然是指生有白色双翼的飞马珀伽索斯。英雄柏勒洛丰在雅典娜帮助下制服了这匹飞马,并骑着它射死了喀迈拉。此处的描写喻指征服一个高傲的女人,犹如征服神马一样困难。

  ②拉丁文:帕厄图斯,这不疼。按,帕厄图斯(公元42年卒)为罗马帝国时期的人,曾卷入反对克罗狄乌斯皇帝的阴谋,阴谋败露后,他受到死刑的威胁,他的妻子为激励他自杀,先将匕首插入自己胸膛,并说:“帕厄图斯,这不疼!”然后将匕首递给他。

  德·纽埃尔先生终于从雅克手里收到了一封信。信写在一方小羊皮纸上,印有勃艮第家族纹章的蜡封散发着香气,似乎能使人闻到那个美人的香艳。

  他立刻跑回屋里把自己关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读她的信。

  先生,由于我好心好意不让您遭到无情的拒绝,也由于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对我总有诱惑力,您便因此而严厉地惩罚我。我信赖年轻人的高贵品德,您却欺骗了我。我那天和您谈话,即使说不上完全开诚布公,——如果完全开诚布公,那大概也是十分可笑的——但我至少是坦率的,而且,为了让一个年轻人了解我冷漠的原因,我把我的处境告诉了您。您越是引起我的兴趣,您给我造成的痛苦就越强烈。我本性温柔善良,但环境使我变坏了。您的信,换一个女人一定会连看都不看就把它烧掉,可我,我不仅读了,还给您写回信。我的说理将向您证明,即使我无意中使人产生了感情,即使我对这种感情的表露并非无动于衷,但我决不会与人分享这一感情。我的行为会更有力地向您证明,我心里确是这么想的。其次,您说我对您的生活具有极大的影响,我已打算为了您的利益而运用这种影响,现在我就希望施加一次——仅仅一次——这种影响,以便撕下遮住您双眼的帷布。

  先生,我马上就三十岁了,而您才二十二岁①。您到了我这个年纪会有什么想法,您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您轻率地信誓旦旦,说不定到那时就成了您沉重的包袱。今天您会义无反顾地为我献上整个生命,您甚至会为稍纵即逝的快乐而去死,这些我都可以相信。但是,到了三十岁时,人生的经验会使您失去每天为我作出牺牲的力量,而我呢,也会为接受这些牺牲而感到深受屈辱。终有一天,一切、甚至天性本身都会命令您离开我。我曾对您说过,我情愿死,也不愿被遗弃。您看,厄运使我学会了算计。我这是在思考,我没有任何热情。您这是逼着我对您说,我一点都不爱您,我不应当、不能够、也不愿意爱您。女人听任不加思考的感情冲动的时期,在我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能成为您追求的情妇了。先生,对我的慰藉来自上帝,而非来自男人。何况,借助于受骗的爱情这凄惨的烛光,我对人心看得很透,决不会接受您所要求和给予的友情。您上了自己内心冲动的当,您更多地寄希望于我的软弱,而并非您自己的力量。这一切都是本能的反应。我原谅您这种孩子式的诡计,您恐怕连这种诡计的同谋都还算不上。凭着这短暂的爱情,考虑到您的一生,也考虑到我的宁静,我命令您留在国内,不要为一个必定要熄灭的幻想而耽误体面美好的一生。现在,您也许会责备我的回信太无情无义;但是,日后您实现了自己真正的使命,充分培育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各种感情时,您就会赞赏我的答复了。到那时,您会高兴地与一位老妇重逢,她的友情对您肯定是甜蜜而珍贵的。她虽经历爱情的波折,阅尽人生的沧桑,但她并不曾颓废下去,崇高的思想和宗教观念使她洁身自好,圣洁如故。永别了,先生;听我的话吧,您要想到,您的成功会给我孤寂的生活带来欢乐;象人们思念远在他方的人那样思念我就行了。

  ①上文说加斯东二十三岁。

  读完这封信以后,加斯东·德·纽埃尔写了这样几句话:

  夫人,我要是接受您的安排,不再爱您,而去作一个凡夫俗子,那我也就只配有这种命运了,您说是吗?不,我不听您的,我发誓要永远忠于您,直至死亡。噢,把我的生命拿走吧,除非您担心在您一生中再增加一次悔恨……

  德·纽埃尔先生的仆人从库尔塞勒回来时,主人问他:

  “你把我的字条交给谁了?”

  “交给子爵夫人本人了,她正坐在车上,动身……”

  “进城来吗?”

  “我想不是,先生。子爵夫人的马车套的是驿马。”

  “啊,她走了!”男爵说。

  “是的,先生。”仆人回答。

  加斯东当即打点行装,尾随德·鲍赛昂夫人而去。她把他一直领到日内瓦,而不知道他跟随在后。一路上,他思绪万千,而萦绕在他脑海里的主要是这个问题:“她为什么要走呢?”围绕着这个问题生出无数假设,他自然从中选择了他最得意的一个:“如果子爵夫人愿意爱我,象她这样聪明的女人无疑更喜欢瑞士。在瑞士,谁也不认识我们,而在法国,她可能碰上很多包打听。”

  一个女人如果精明到注意选择适合于她的地点,某些热情奔放的男子可能不大喜欢她这样的人。他们都是些高雅之士。不过目前还没有什么能证明加斯东的假设是正确的。

  子爵夫人在日内瓦湖畔租下一栋小屋。待她安顿下来之后,一个美丽的黄昏,夜幕降临的时刻,加斯东登门拜访了。

  雅克不愧是贵族的贴身仆人,他见到德·纽埃尔先生毫不惊讶,以无所不知的神态去给他通报。听到这个名字,看到这个年轻人,德·鲍赛昂夫人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正当她惊魂未定时,加斯东从容地走到她的面前,用她听起来颇为甜美的声音说道:

  “给您拉车的马,我一站一站地接着租用,这叫我多么高兴啊!”

  她就这样服从了自己心中秘密的愿望!在这样的幸福面前不作出让步的女人,到哪里去找呢?有一个和巴黎女郎的气质恰好相反的天仙般的意大利女郎,——阿尔卑斯山这边①的人听了她的话一定觉得她极不道德——她在读法国小说时曾说:“这些可怜的情人,为了一个上午就可以安排好的事,竟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我真不明白是为什么。”讲故事的人不是也可以效法这个好心的意大利女郎,不要叫听众和他描写的对象等得太焦急吗?这里面当然有不少动人的风情可以描绘。譬如德·鲍赛昂夫人温和地一再推迟给加斯东以幸福,为的是能象古代的处女一样,失身时也保持体面,也可能是为了享受初恋的那种纯真的乐趣,让初恋在力量和程度上达到最高峰。象德·纽埃尔先生这样年龄的男子,最容易被这类反复无常的爱情游戏所哄骗;而女人们则非常热中于这类游戏,还要设法延长这类游戏,或是为了确立她们的地位,或是为了更长久地享用她们的权力,因为她们本能地揣测到,她们的权力很快就要缩小。不过,这种小小的闺房外交会议记录,虽说不象伦敦会议①记录那么冗长繁琐,但在这个真实的爱情故事里无足轻重,完全可以一笔带过。

  ①阿尔卑斯山在法国和意大利之间;阿尔卑斯山这边,即指法国。

  ①指一八三一年,奥、法、英、普、俄等国为在比利时和荷兰之间建立持久和平而召开的伦敦会议。

  德·鲍赛昂夫人和德·纽埃尔先生在日内瓦湖畔子爵夫人租下的别墅里住了三年。他们离群索居,不去拜访任何人,也没引起别人的议论;他们泛舟湖上,起床很晚,总之,象我们每个人梦寐以求的那样幸福。这所小小的住宅很简朴,绿色的百叶窗,环绕着宽阔的阳台,阳台上张着顶篷,是一所情侣们真正的“金屋”;屋内有白色的长沙发,踏上去毫无声响的地毯,色泽鲜艳的帐幔,这里的一切无不闪耀着快乐的光辉。从各个窗口望出去,日内瓦湖的景色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极目远眺,是起伏的群山和气象万千的浮云,它们色彩不同,瞬息万变,头上,是美丽的天空;前面,是一带长长的湖面,任性的湖水变化无穷。景物仿佛为他们而陷入沉思幻想,一切都在对他们微笑。

  一项至关重要的利益召唤德·纽埃尔先生返回法国,因为他的哥哥和父亲已相继去世。他必须离开日内瓦。两个情人已经买下了这所房子。他们真想砸碎群山,打开闸门,放尽湖水,把一切都带走。德·鲍赛昂夫人跟随德·纽埃尔先生回到法国。她变卖了自己的产业,在玛奈维尔附近购置了一大片和加斯东的土地相毗连的地产,他们就在那里一起住下来。德·纽埃尔先生心甘情愿地把玛奈维尔地产的使用收益权让给母亲,交换条件是给他以继续当单身汉的自由。德·鲍赛昂夫人的地产在一座小城附近,处于奥日河谷最优美的地带。在这里,两个情侣在他们和社会之间筑起堵堵高墙,任何社会观念、任何人都无法逾越,他们又恢复了在瑞士所过的美好的日子。整整九年,他们所体味的幸福是勿庸赘述的。对那些能够理解任何形式的诗歌和祷文的人,这段奇遇的结局大概会让他们揣测到这对情侣所享受的幸福。

  可是,德·鲍赛昂夫人的丈夫,德·鲍赛昂侯爵先生(他的父亲和长兄均已去世①)身体却非常健康。如果确切知道我们的死会成全别人的幸福,那真是没有什么比这个因素能更好地帮助我们活下去了。德·鲍赛昂先生是个固执而爱嘲弄的人,象所有享用终身年金的人一样,他从每天早上起床时精神饱满这一点上,又比别人多得了一分快乐。此外,他还是个风月老手,行事有条不紊,彬彬有礼,老谋深算,能够平静地向一个女人倾诉爱情,就象仆人说“夫人,请用餐吧”一样。

  ①由于父亲和长兄的去世,鲍赛昂子爵便承袭了侯爵的封号。

  这段有关德·鲍赛昂侯爵的传略小注,旨在使诸君明白,侯爵夫人是不可能嫁给德·纽埃尔先生的。

  九年的幸福生活,这恐怕是一个女人能够签订的最甜蜜的合同了。德·纽埃尔先生和德·鲍赛昂夫人从这段艳史开始以来,一直处于一种既正常又暧昧、不尴不尬的境况之中,九年之后,他们依然如此。致命的危机终于到来了。人们对这场危机很难有一个概念,却能以数学般的准确标出其发展的一个个阶段。

  加斯东的母亲,德·纽埃尔伯爵夫人从不愿见德·鲍赛昂夫人。她是个生硬古板、品行端正的女人,她完全按照法律的要求成全了老德·纽埃尔先生的幸福。德·鲍赛昂夫人明白,这位体面的老寡妇必定是她的敌人,她会设法把加斯东从这种不道德和反宗教的生活里强拉出去。侯爵夫人本想卖掉土地,回到日内瓦去。但这不啻是对德·纽埃尔先生的怀疑,她不能这样做。此外,他又恰巧对瓦勒卢阿①土地的开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那里开垦了许多种植园,想整治那儿的土地。女人们都希望自己的丈夫、甚至自己的情人享有这种机械性的乐趣,她要一走,不就剥夺了他的这一乐趣吗?这一带来了一位德·拉罗迪耶尔小姐,二十二岁,相当富有,年金有四万利勿尔。每次加斯东有事到玛奈维尔去都会遇到这位女继承人。这些人物就象一个数学命题中的各个数字一样,一一排列在那里。一个月以来,德·鲍赛昂夫人竭力想解开这道可怕的难题。一天早上,她写了一封信交给加斯东。下面这封信对这道可怕的难题作出了解释。

  ①这是个虚构的地名,从巴耶附近的巴勒卢阿变化而来。

  我亲爱的天使,我们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什么也不能使我们分离,我们的爱抚常常代替我们的语言,而我们的语言同样是我们的爱抚。在这样的时候给你写信,难道不是违情悖理的吗?

  但是,不,我心爱的人,有些事情,女人是不能当着她情人的面说的;一想到这些事,她就难以启齿,失去了力量,也失去了才智,甚至周身的血液都会向心脏回流。这样待在你身边使我万分痛苦;而我却经常是这样的。我觉得我的心应当对你完全诚实,什么想法都不该瞒着你,哪怕是转瞬即逝的想法。我太喜欢无拘无束,这于我的天性很相宜,我不能再这样为难、不自在下去。因此,我要把我的苦恼告诉你。是的,这确实是一种苦恼。你在听我说吗?别再用得,得,得……这类我喜欢——你的一切我都喜欢——的放肆腔调来叫我住口。因为亲爱的天赐的夫君,让我告诉你,从前,在忧伤的重压下我几乎痛不欲生,你却抹去了我所有忧伤的回忆。只有你才使我感受到爱情。只有你青春年华的率真,你伟大心灵的纯洁,才能满足一个苛求的女人心灵上的渴求。

  朋友,当我想到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九年里,你从未引起我的嫉妒心,我就常常高兴得心跳不已。你所有的心灵之花,你所有的思念,都献给了我。我们的天空中不曾有过一丝乌云。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牺牲,只是一味听从心灵的呼唤。我享受到了一个女人所能享受的无边的幸福。泪水沾湿了这页信笺,这泪水是否能向你表明我对你的全部感激之情呢!我真想跪下来给你写这封信。

  可是,这种幸福倒使我体验到一种比遭受遗弃更为可怕的痛苦。

  亲爱的,女人的心是有很深的皱褶的。直至今日,正象我不知道我的爱情有多深一样,我也不知道我的心有多深。一想到我们所爱的人的不幸,相比之下,能落到我们头上的最大的痛苦,都很容易忍受了。如果这种不幸是由我们造成的,那不是要叫我们痛苦死了吗?……这就是压迫着我的思想。而且,这种思想还引出了一个更加令人心情沉重的思想,它会使爱情失去光彩,会扼杀爱情,使爱情变成一种玷污人生的耻辱。你三十岁,我已经四十①。这样的年龄差别,难道不会使一个热恋中的女人产生许许多多的恐怖念头吗?

  ①此处年龄又不准确。按前文推断,如果鲍赛昂夫人四十岁,那么加斯东应为三十二或三十三岁。

  你为我抛弃了人世的一切,开始时你可能是不自觉的,后来便充分意识到你为我作出的种种牺牲。你也许已经考虑到你的仕途,考虑到缔结一门必定会给你增加财富的婚姻,这婚姻将允许你公开承认你的幸福、你的子女,能够把你的财产一代代传下去,能使你重新在社交界抛头露面,并光彩地占据你的一席地位。但是,你可能已经强压下了这些想法,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愉快地为我放弃了一个女财产继承人、一份家财和一个美好的前程。出于年轻人的慷慨之情,你可能愿意恪守誓言,其实这誓言只是在上帝面前才将我们连结在一起。我过去的痛苦浮现在你眼前,你把我从不幸中拯救出来,可能正是这种不幸保护了我。你是由于怜悯我才爱我!这个想法,比担心误了你一生更使我感到可怕。那些能用匕首刺死他们的情妇的人实在是慈悲为怀,只要他们动手的时候他们的情妇还是幸福的、无辜的;还沉溺在幻想的光彩里……是的,比起几天来隐隐折磨着我的这两种想法,死亡确实是上策。昨天,你那么温柔地问我:“你怎么啦?”

  你的声音使我颤抖。我以为,按你的习惯,你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我等待着你吐出肺腑之言,我以为已经猜透了你出于理智的盘算,已经有了正确的预感。因而,我回想起你的某些习惯性的关注,我觉得从中看到了某种做作的成分。男人通过这种做作,泄露出他们感到忠诚已成为难忍的负担。此刻,我为自己的幸福已经付出了很高的代价。我体会到大自然出售给我们的都是爱情的珍品。事实上,命运不是已经把我们分开了吗?你一定想过:“迟早我得离开可怜的克莱尔①,为什么不及时离开她呢?”这句话已经写在你目光的深处。我曾远远地躲开你哭泣。流泪竟也要躲着你!这是十年来哀愁第一次使我流泪,我太高傲,不愿让你看到我的泪水;但是我丝毫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是的,你是对的。我不应该过于自私,把你光辉而漫长的一生和我那即将衰老的生命紧紧拴在一起……可是,要是我猜错了呢?……要是我把你爱情的忧郁当成是理智的思考了呢?……啊,我的天使!别让我捉摸不定,惩罚你这好嫉妒的妻子吧!但要让她重新意识到她的爱情和你的爱情,因为这个女人的整个身心已陷入了这种感情,这种使一切都变得圣洁的感情。自从你母亲到来以后,自从你在你母亲那里看到了德·拉罗迪耶尔小姐以后,我就为各种不光彩的猜疑所折磨。叫我痛苦好了,但千万不要欺骗我。我希望什么都知道,你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你想了什么!如果你在我和某件事情之间犹豫旁徨的话,我还给你自由……那时我将向你隐瞒我的命运,我可以不在你的面前哭泣,只是,我再也不愿见到你了。……啊!我写不下去了,我的心都碎了……

  ①鲍赛昂夫人的名字。

  …………

  我郁闷地发了一阵呆。朋友,你这样善良,这样坦率,我没有什么值得自豪之处来和你抗衡。你既不会伤害我,也不会欺骗我。可是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无论这会多么残酷。你需要我鼓励你说出真情吗?好吧,我的心肝,一种妇人之见会给我以安慰的。我不是曾经占有过一个年轻腼腆、风流倜傥、英俊文雅的你吗?这是任何别的女人都再也见不到而我却甜蜜地享受过的加斯东……不,你再也不会象曾经爱我那样,象现在爱我这样去爱别人了;是的,我是不会有情敌的。我们的爱情构成我的全部思想,当我想到我们的爱情,我的回忆里就不会掺杂上苦味。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能以孩子气的媚态、年轻人的殷勤、内在的风情、外在的风度和对快感的迅速领悟,总之,以青春恋情的一切迷人之处去诱惑一个女人了,啊,你已经是一个男子汉!现在,你会盘算一切,会听天由命。你也会忧心忡忡,惴惴不安,野心勃勃,前顾后盼。这一切,将使她看不到你那永不消逝的微笑;而在我的眼里,这微笑却总是使你的嘴唇更加漂亮。对于我,你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但将来,它有时也会变得忧伤。见到我时,你的眼睛总是闪耀着天使般的光芒,但对于她,却常常黯淡无光。而且,那个女人不可能象我这样爱你,也就永远不会象我这样讨你喜欢。她不会象我这样经常关心自己的仪容,也不会象我这样经常琢磨你的幸福,在这方面,我从来不缺少智慧。是的,我见识过的那个男人、那颗心、那颗灵魂,再也不会存在了。我将把这一切埋藏在记忆里,以便继续享用;我会靠过去美好的时日幸福地生活,这种日子,除了我们自己,是无人知晓的。

  我亲爱的宝贝,如果你根本没想到过要自由,如果我的爱情并没有使你感到沉重,如果我的担忧纯属臆想,如果我仍然是你的夏娃,是你在世界上唯一的女人,那么,你一读完这封信,就来吧!快快跑来吧!啊,我相信,在那一瞬间,我会比九年来的任何时候都更爱你。我责备自己胡乱猜疑,经受了这些猜疑引起的无谓的痛苦之后,我们的爱情每增加一天,是的,仅仅是一天,就将等于整个幸福的一生。你说话呀,坦率地说呀!别欺骗我,那可是罪过。说呀,你要自由吗?你考虑过男子汉的生活吗?你后悔吗?如果是我使你后悔,那我就会为此而死!我对你说过,我爱得很深,与其我幸福,不如你幸福;与其我活着,不如你活着。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就抛开我们九年幸福生活的丰富回忆吧,以免影响你的决定。可是,你说话呀!我服从你,就象服从上帝一样。如果你抛弃了我,上帝就是唯一能安慰我的了。

  当德·鲍赛昂夫人知道这封信已经到了德·纽埃尔先生手上的时候,她全身瘫软,思绪万千,坠入了茫茫的冥想,象是昏昏欲睡的样子。的确,她所遭受的痛苦之强烈,是和女人的力量不相称的,也只有女人才会尝到这种痛苦的滋味。在不幸的侯爵夫人等待决定命运的时候,德·纽埃尔先生读着她的信,按照年轻人遇到这类变故时所常用的说法,是感到十分为难。他这时已几乎屈从于母亲的旨意和德·拉罗迪耶尔小姐的吸引力。这位年轻女子毫无可取之处,身体僵直象棵白杨,肤色有红有白,依照待嫁闺女应遵守的规矩,她很少开口。不过,每年四万利勿尔的地产收入已经替她说够了。

  真挚的母爱帮助老德·纽埃尔夫人想方设法把儿子拖回到道德的路上。她向他指出,他能被德·拉罗迪耶尔小姐选中实在是荣幸,因为向她求婚的富家子弟简直数不胜数;是认真考虑自己前途的时候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总有一天他能得到八万利勿尔的不动产年息;财产能安慰一切;如果德·鲍赛昂夫人的确是为他好而爱他,她就应当第一个鼓励他结婚。总之,凡是女人能够影响一个男人理智的一切手段,这位好心的母亲都没忘记用上。就这样,她使儿子产生了动摇。

  过一种体面的、符合世俗观念的生活,对加斯东是有吸引力的;德·鲍赛昂夫人的信来到的时候,他的爱情正在和这种诱惑进行争斗;这封信决定了战斗的胜负。他决定离开侯爵夫人,结婚。

  “人生在世,总得堂堂正正地做人啊!”他思忖。

  随后,他设想这个决定会给他的情妇带来怎样的痛苦。男子汉的虚荣和情人的良心使他更夸大了这种痛苦,他真诚地动了恻隐之心。他突然领会到这巨大的不幸,认为应当仁至义尽地减轻这一致命的创伤。他希望能将德·鲍赛昂夫人引入冷静的状态,并且由她出面要求他缔结这一残酷的婚姻;为此,就得让她逐步适应分手纯属必然的思想,让德·拉罗迪耶尔小姐经常象幽灵一样在他们之间游荡,先得放弃这位小姐,然后再设法使人强迫他娶她。为了实现这个极富同情心的计划,他甚至寄希望于侯爵夫人的高贵和自尊,寄希望于她崇高的美德。因而为了消除她的怀疑,他给她回了信。回信!对于一个既有真正爱情的直觉、又有最细腻的女性感知能力的女人来说,这封回信就是一纸判决。因此,当雅克进来,走向德·鲍赛昂夫人,给她递上一张摺成三角形的纸头的时候,可怜的女人象一只被逮住的燕子似的浑身发抖。一股莫名的寒气从头到脚袭上全身,就象是裹上了一块冰冷的殓尸布。他没有跑来跪倒在她面前,他没有脸色苍白、泪汪汪、情切切地到这儿来,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了。但是,痴情的女人心中总是怀着希望的!真不知道要刺多少刀才能把她们杀死,她们始终爱着,流着血,直至最后一刀。

  “夫人需要什么吗?”雅克退出时温和地问道。

  “不需要。”她说。

  “可怜的人!”她抹去一滴眼泪,心想,“他,一个仆人,也猜出了我的心思!”

  她读起信来:我最亲爱的,你自己制造了许多幻觉……读到这几个字,侯爵夫人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心中一个隐秘的声音在对她大喊:“他撒谎!”爱情使她怀着急于知道下文的心情,一目十行地读完了第一页。在这一页的下端,她看到这样几个字:什么都还没有决定……她哆嗦着急切地翻过这一页,清楚地看到了贯串这些艰涩隐晦的句子的基本精神;在这封信里,她再也找不到爱情的冲动了。她把信揉皱,撕碎,搓成一团,还咬了几口,便扔进火里,大声喊道:

  “噢,无耻之尤!他占有我,却不再爱我了……”

  说完,她半死不活地扑倒在长沙发上。

  德·纽埃尔先生写完信后就出门了。他回来的时候,看到雅克站在门口。雅克交给他一封信,说:

  “侯爵夫人不在古堡了。”

  德·纽埃尔先生一惊,拆开信封读信:

  夫人,我要是接受您的安排,不再爱您,而去作一个凡夫俗子,那我也就只配有这种命运了,您说是吗?不,我不听您的,我发誓要永远忠于您,直至死亡。噢,把我的生命拿走吧,除非您担心在您一生中再增加一次悔恨……

  这是侯爵夫人动身去日内瓦时他给她写的短笺。克莱尔·德·勃艮第在底下加了一句:先生,您自由了。

  德·纽埃尔先生回到玛奈维尔他母亲那里。二十天以后,他娶了斯泰法妮·德·拉罗迪耶尔小姐。

  假如这个平平常常的真实故事就此结束,那简直就是骗人了。谁没有几个比这更有趣的故事可以讲述呢?但是,这个故事的结尾很有名,可惜这是真有其事;再则,有些人领略过无边的爱情的高尚乐趣,但又亲手毁灭了,或是因残酷的命运而失去了这种爱情。这个故事著名的结尾以及这结尾在他们心中唤起的记忆,可能使这篇小说免遭批评。实际上德·鲍赛昂侯爵夫人和德·纽埃尔先生分手的时候,根本没有离开她的瓦勒卢阿古堡。由于许多只能深埋在女人心中的原因,而且每个女人都能捉摸出她自己独有的理由,克莱尔在德·纽埃尔先生完婚之后仍然继续住在古堡里。她深居简出,除了贴身女仆和雅克之外,连她的家仆都从来没见过她。

  她要求家里绝对安静。除了到瓦勒卢阿的小教堂去以外,从不走出房门。每天清晨,附近一位神甫来到这座小教堂为她做弥撒。结婚以后没几天,德·纽埃尔伯爵①在夫妻生活上就陷入了一种麻木冷淡的状态。这种情形,既可以叫人以为他们是幸福的,也可以使人认为他们很不幸。他母亲逢人便说:

  “我的儿子非常幸福。”

  ①德·纽埃尔已经承袭了伯爵的封号。

  加斯东·德·纽埃尔夫人,象许多少妇一样,有点枯燥乏味,温和,耐心,婚后一个月,她就怀孕了。这一切,都符合老套套。德·纽埃尔先生待她很好,只是离开侯爵夫人两个月之后,他竟变得神情恍惚,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从来都是严肃庄重的。”他母亲说。

  七个月不冷不热的幸福生活过后,发生了几件事。表面上看来无足轻重,却包含着思想的巨大变化,表明心灵的极度混乱,三言两语是难以讲清的,只好听凭人们随心所欲地去理解。有一天,德·纽埃尔先生在玛奈维尔和瓦勒卢阿地面上打猎。回来的时候他走过德·鲍赛昂夫人的花园。他让人去找雅克,他等着;男仆来了,纽埃尔先生问他:

  “侯爵夫人一直爱吃野味吗?”

  雅克作了肯定的回答,加斯东就塞给他一大笔钱,还说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由,为的是请雅克帮个小忙:将他的猎物留给侯爵夫人。对于雅克来说,既然纽埃尔先生不希望侯爵夫人知道野味的来历,那么女主人吃的鹧鸪究竟是她的守林人还是德·纽埃尔先生打来的,也就根本无关紧要了。

  “这是在她的地里打的。”伯爵说。

  一连数日,雅克都参与了这个并无恶意的骗局。德·纽埃尔先生天一亮就去打猎,吃晚饭时才回家,总是空手而归。

  整整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加斯东胆大起来,他写了封长信给侯爵夫人,设法送到她手上。这封信原封未动给退了回来。侯爵夫人的亲随把信还给他的时候,天色已晚。此时伯爵在客厅里,好象正在听他妻子在钢琴上敲打埃罗尔德①的随想曲,他突然冲出客厅,象一个男子飞赴约会似的向侯爵夫人家奔去。他从十分熟悉的一个豁口跳进花园,慢慢地穿过小径,不时停下脚步,好象要极力抑制怦怦的心跳;他走近古堡,倾听里面的动静,他断定佣人们都在吃饭,便径直向德·鲍赛昂夫人的住房走去。侯爵夫人从不离开她的卧室,德·纽埃尔先生悄悄地走到卧室门口,借助两支蜡烛的光亮,看见侯爵夫人消瘦、苍白,坐在一张大沙发椅上,低着头,垂着手,眼睛盯着一件东西,却似乎视而不见。这是一种充分表现出来的痛苦。这种神态里还有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只是谁也不知道克莱尔·德·勃艮第正注视着坟墓呢,还是注视着过去。也许是因为德·纽埃尔先生的眼泪在黑暗中闪光,也许是因为他的呼吸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也许是因为他身不由己地哆嗦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的出现不能不产生一种感应现象,这种现象在平时正是光荣、幸福和真正爱情的明证;总之,德·鲍赛昂夫人慢慢地朝门口转过脸来,看见了她昔日的情人。伯爵向前挪了几步。

  ①埃罗尔德(1791—1833),法国作曲家。

  “先生,如果您再往前走,”侯爵夫人脸色煞白,大声嚷道,“我就从这扇窗口跳下去。”

  她跳过去抓住窗户的插销,拉开插销,一只脚踏在十字窗的外窗台上,手扶窗框,向加斯东转过头来。

  “你滚出去!滚出去!”她喊道,“否则我立即跳下去。”

  听着这惊心动魄的叫喊,又听到仆人们的骚动,德·纽埃尔先生象个坏人似的溜走了。

  回到家里,伯爵写了一封很短的信,叫他的贴身仆人给德·鲍赛昂夫人送去,嘱咐他要让侯爵夫人知道这关系到他的生死问题。信使出发后,德·纽埃尔先生回到客厅,看到他妻子继续在照着谱子弹那首随想曲。他坐下来等候回信。一个小时之后,随想曲弹完了,夫妻两人各在壁炉一侧,相对无语,仆人从瓦勒卢阿回来,把原封未动的信还给主人。德·纽埃尔先生走进与客厅相连的一间小屋,拿起他打猎回来时放在那里的猎枪,自杀了。

  这个急转直下的致人于死命的结局,与法国年轻人的所有习惯大相径庭,但却是合情合理的。

  凡是认真地观察过,或是甜蜜地体验过一对男女美满结合所产生的各种现象的人,都能完全理解这一自杀行为。一个女人不会自己成熟,不会在一天之内就能顺应爱情无法预料的变化。快感象是一朵奇葩,需要最精心的培育。只有经过长期耕耘,达到情投意合,才能揭示出这种快感的一切源泉,才能产生温柔微妙的乐趣。我们都迷恋此种欢乐,把它看作那个诚心诚意给我们欢乐的人儿所固有的素质。这种令人叹赏的融洽,这种可说是宗教信仰一般的情感,以及认为在我们所爱的人身边能够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或过度的幸福的坚定信念,就是长期、持续的爱情的部分秘密。在一个具有女性天赋的女人身边,爱情从来不会变成习以为常的东西。她那令人倾倒的温情善于化作丰富多采的形式。她既聪明又痴情。她在自然中加进了那么多人为的妙计,或者说她在人为的妙计中也加进了那么多自然成分,这就使她无论在记忆里还是在现实中都极富于魅力。与她相比,一切女人都会黯然失色。只有担心失去这么广博、这么多采的爱情的人,或者已经失去过它的人,才会认识它的全部价值。但是,如果一个男子在感受过这种爱情之后,却为了缔结一桩冷冰冰的婚姻而抛弃了它,如果他曾希望在妻子身上获得同样的幸福,而这位妻子却以隐藏在夫妻生活暗处的某些事实向他证明,他再也不可能得到那样的幸福;如果他的嘴唇上还留有圣洁爱情的甘味,而为了社会上的一种怪观念,就致命地伤害了自己真正的妻子,——那他就只有一死,要不然就得有一套自私、冷酷的世俗哲学,而这是令痴情的人厌恶的哲学。

  至于德·鲍赛昂夫人,她肯定没有想到,在九年的时间里,她向她情人慷慨地奉献自己的爱情之后,他竟会绝望到轻生的地步。也许她认为只有她一个人是痛苦的。再说,她完全有权拒绝那种最可耻的、与另一个人分享的爱情。这种分享,一个妻子由于重要的社会原因可以容忍,但是一个情妇对之却深恶痛绝,因为爱情存在的全部理由就在于它的纯洁性。

  一八三二年九月于昂古莱姆

  黄晋凯/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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