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玛奈维尔先生是诺曼底地区一位心地善良的贵族,与黎塞留元帅①交谊甚笃。黎塞留老公爵以居耶纳总督的身分坐镇波尔多的时候,成就了老玛奈维尔先生的婚事,让他娶了波尔多一位最富有的女继承人为妻。老玛奈维尔先生的妻子在朗斯特拉克拥有一座城堡,是个绝妙的去处。城堡的幽美景色把老玛奈维尔这个诺曼底人迷住了,他将自己在贝森的地产卖掉,当了加斯科涅的居民。路易十五统治末期,他买得宫廷卫队副官官职,又十分顺利地度过了法国革命②那一关,一直活到一八一三年。何以能够如此呢?原来他的妻子在马提尼克③有些产业,他一七九○年年底前后到马提尼克去了,将国内加斯科涅的产业交给一个正直的公证人帮办去管理。这位帮办名叫马蒂亚斯,当时对新思想十分着迷。待到玛奈维尔伯爵归来时,发现他的产业不但完好无损,还经营得颇有盈利。这种本事乃是加斯科涅人与诺曼底人嫁接的产物。玛奈维尔夫人于一八一○年去世。玛奈维尔先生年轻时曾经大肆挥霍,知道自己的产业是多么重要。同时他也象许多老头子一样,把财产看得过重,他渐渐变得非常节俭、吝啬甚至抠门。他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可是他对儿子几乎一毛不拔,压根没想到父亲吝啬儿挥霍这个道理。

  ①黎塞留元帅(1696—1788),著名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法国著名元帅、外交家,生活放荡不羁。一七五五年曾任居耶纳总督。居耶纳是法国古省河基坦的别名,位于法国西南,原加斯科涅公国的一部分,当时省会为波尔多。

  ②指一七八九年的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

  ③马提尼克,法属拉丁美洲一岛屿。

  他的儿子保尔·德·玛奈维尔一八一○年底左右从旺多姆中学①毕业回到父亲身边,在父亲的统治之下过了三年。一个七十九岁的老头对他的继承人实行的暴政,对于尚未完全成型的心灵和性格来说,肯定影响很大。在加斯科涅的空气中都仿佛存在的骁勇,保尔从体力上来说并不缺乏;但他不敢与父亲较量,于是他失去了使人在精神方面产生勇气的那种反抗性。他的情感受到压抑,愈来愈内向,他把情感久久埋在心底,从不表达出来。后来,当他感到自己的情感与人世的准则不相符的时候,他便成了一个思想和行动完全分离的人。为了一句话,他甚至要和人家动武,可是想到要辞退一个仆人,便会浑身发抖。在要求具有顽强意志的斗争中,他的腼腆总是起着反作用。本来他能够采取行动逃脱迫害,可是他既不曾有步骤地抵制、也未能坚持不懈地运用自己的力量去反抗迫害。思想懦怯,行动冒失,他久久保持着那种导致人们在许多事情上甘心吃亏上当的内心的单纯。对于这些事情,某些缺乏反抗意志的心灵往往宁愿默默忍受,而不愿诉苦抱怨。他在父亲的古老公馆里生活,有如囚徒。他没有足够的钱和城里的公子哥儿们交往。眼看那帮人吃喝玩乐,他不胜羡慕,却无法分享。

  ①旺多姆中学是一所教会中学。

  老贵族每天晚上带他去保王党的圈子,他们乘坐一辆破旧的马车,马马虎虎套着几匹老马,跟班的老仆人衣冠不整。这个圈子由穿袍贵族和佩剑贵族①的遗老遗少组成。自革命②以来,这两种贵族已经团结起来共同抵制帝政影响,他们已转化为土生土长的贵族,构成了波尔多的圣日耳曼区。这沿海各大城市越来越富的大户人家已经把这波尔多的圣日耳曼区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这些人便用蔑视来回敬当时商界、政界和军界的大肆铺张。保尔年纪太轻,理解不了这些社会差异,以及表面上是虚荣心而实际上是社会差异造成的必然做法。他呆在这一堆老古董中间十分烦闷,殊不知他这些青年时期的关系日后为他确保了贵族的优越地位。法国人是一直喜爱这种贵族的优越地位的。他的父亲非要他练就一些本领不可,这倒是年轻人喜欢干的事。对于他在那些晚间聚会上感受到的郁闷来说,这倒是一点小小的补偿。在他父亲这位老贵族看来,会使用兵器,当一个优秀的骑手,会打网球,学会各种礼节,一言以蔽之,将从前大老爷浅薄无聊的那一套学到手,就是一个完美的青年。保尔于是每天上午习武,练骑马或者练手枪射击。余下的时间,便用来看小说,因为他父亲对于今日教育阶段终止后的高等研究,思想上根本接受不了。如此单调的生活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忍受。就在这时他父亲去世了。父亲的去世算是将他从这种暴政下解救了出来,否则,这种生活说不定就把这个年轻人毁了。父亲一死,保尔得到了父亲用吝啬的办法积攒起来的大量资本和管理得井井有条的产业。但是他讨厌死了波尔多,对于他父亲每年度夏和从早到晚带他打猎的朗斯特拉克,也不甚喜欢。

  ①穿袍贵族指过去用买官鬻爵的办法进入贵族行列的贵族,这些人一般是法官、税务官或财政官,所以称穿袍贵族。佩剑贵族指封建时代分封的旧贵族,这些贵族家庭祖上一般都建有战功,所以称佩剑贵族。这两种贵族过去矛盾甚多,佩剑贵族看不起穿袍贵族。

  ②亦指一七八九年的法国革命。

  继承财产的事情一办好,这个渴望享乐的年轻继承人便用手上的资金买了股票,将领地交给父亲的公证人老马蒂亚斯去管理,自己到远离波尔多的地方去过了六年。他先是在那不勒斯当大使馆的随员,后来又到马德里、伦敦担任使馆秘书,足迹踏遍欧洲。他见过了大世面,从许多幻想中清醒过来,将父亲留给他的现钱挥霍净尽。此后,有一阵,为了继续过那种方式的生活,他不得不动用他的公证人给他积攒起来的地产收入。在这个紧要关口,他忽然为一个所谓明智的念头所左右,想离开巴黎回到波尔多去掌管他的事务,到朗斯特拉克过贵族生活,改良他的土地,结婚,并且有朝一日当个议员。保尔是伯爵。那时,贵族头衔已经又成为对婚姻起重大作用的因素,他可以而且应该结一门好亲事。虽然许多女子希望嫁一个有贵族头衔的男人,但是更多的女子希望嫁一个有阅历的男人。保尔用六年花掉七十万法郎的代价,已经赢得一个官职。

  这个官职是不出售的,却比一个经纪人的职位还值钱;这个官职也要求经过长期的学习、实习和考试,掌握知识,结交朋友,树起敌人,要求身材漂亮,举止得体,这名字容易叫,叫起来优美动听。此外这个官职也会带来好运、决斗、赛马时赌输、失望、烦闷、辛苦以及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乐趣。这个官职,就是他终于成了一个风雅之士。虽然他大肆挥霍,竟然未能成为一位时髦人物。在滑稽可笑的上流社会人士大军中,时髦人物相当于法国元帅,风雅之士不过等于少将而已。保尔享受着他那风雅的小名气,也颇善于保持这个名气。他的下人衣着华丽,他的高车肥马为人称道,他的晚宴相当轰动,一言以蔽之,在巴黎,排场可与最高级的人家相媲美的,一共也就只七、八个人,而保尔那单身汉住宅竟然在这七、八个之列!但是他从来没招惹过一个女人,他打牌从来不输钱,他幸福而不炫耀,他太正派了,不会去欺骗任何人,哪怕一个姑娘。收到的情书,他从来不随处乱放,也没有装恋爱信件的小匣子,否则他的朋友们一面等他装好假领或刮完胡子,一面就可以从小匣子里掏出一些信来赏玩了。他丝毫不打算殃及他在居耶纳的田产,因此,他没有那种肆无忌惮的劲头,任意挥霍和不惜一切代价引人注目。他从来不向任何人借钱,却胡乱将钱借给一些狐朋狗友,那些朋友后来将他抛弃,对他再也不提不念,既不说他好,也不说他坏。对自己这种乱七八糟的生活,他好象作过一番盘算。他之所以有这种性格,谜底就在于父亲的暴虐似乎使他变成了一个社会杂交种。于是有一天早上,他对一个朋友说:

  “亲爱的朋友,生活应该有点意义。”

  这个朋友名叫德·玛赛,日后成为大名鼎鼎的人物。①“要活到二十七岁才能理解生活,”德·玛赛打趣地回答道。

  ①一八三二年,德·玛赛成了首相。

  “对,我是二十七岁了,而且正因为我二十七岁了,我才想到朗斯特拉克去过乡绅的生活。我要住在波尔多,把我在巴黎的家具搬到我父亲的古老公馆里去。这里这所房子我要保留,每年我来度过冬季的三个月。”

  “你要结婚么?”

  “对,我要结婚。”

  “我是你的朋友,我的胖保尔,这一点你知道得很清楚,”德·玛赛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对,你想作个好丈夫和好父亲的话,你这后半辈子肯定是人家的笑料。若是你成了人家的笑料,而能够幸福,这事倒也应该予以重视;问题是你不会幸福。你的腕力不足,驾驭不了家庭。我对你说句公道话吧:你是个完美无缺的骑手。放松缰绳还是拉紧缰绳,叫马踢蹬前蹄,骑在马上稳稳当当,谁也比不过你。可是,我亲爱的老弟,结婚可就是另外一种步伐了。我看你从此会让玛奈维尔伯爵夫人牵着鼻子走,经常迫不得已地急驰飞奔而不是迈着小碎步前进,很快就要堕下马来的!……啊!不仅堕马,还要跌入深沟,摔断双腿。你听着:你在吉伦特省①的产业还给你剩下一年四万多利勿尔的收入。好,你若是把马匹和下人带走,给你在波尔多的公馆配上家具,那你就是波尔多的国王了。你要在那里颁布我们在巴黎实行的法令,把我们干的蠢事在那里传播开来。很好,你若是在外省干些荒唐事,甚至蠢事,那就更好了!说不定你还能出名!不过……不要结婚。时至今日谁还结婚呢?要么是商人,为了增加资本;要么是农民,为的是可以有两个人拉犁,还想生一大堆孩子,好叫他们当工人;要么是被迫出钱买来职务的经纪人或公证人,以及给不幸的朝代传宗接代的倒霉国王。只有我们没上这个套,你为什么要去上这个套呢?总而言之,为什么你要结婚呢?你应该把你的理由给你最要好的朋友摆一摆!首先,如果你娶一个跟你一样富有的小姐,两个人八万利勿尔的年收入与一个人四万利勿尔的年收入并不是一回事,因为若是生孩子,很快就会变成三个人,四个人。这个愚蠢的玛奈维尔家族,只会给你带来忧烦,难道你对他们真会产生爱么?你对作父母这一行难道完全无知么?我的胖保尔,结婚是最愚蠢的社会自我牺牲。只有我们的子女沾光,只有到了他们的马匹嚼着从我们坟地上长出的花朵时,他们才会知道婚姻的代价是什么。你的父亲象暴君一样蹂躏了你的青春,你怀念他么?你要怎样做才能叫你的子女爱你呢?你为了他们的教育作种种长远打算,你为他们的幸福百般操劳,你必要的严厉,这些都会使他们对你失去好感,产生不满,与你疏远。孩子们喜欢大手大脚或意志薄弱的父亲,过后他们又瞧不起这样的父亲。于是你会给夹在担心与蔑视之间。心里想当好家长的并不等于就是好家长!你睁开眼睛挨个看看咱们的朋友,告诉我,你希望哪一个当你的儿子?使门楣无光的,咱们还见得少吗?我亲爱的老弟,子女是最难侍弄的货物。好,就算你的子女是天使吧!单身汉的生活与已婚男子的生活之间横亘着的深渊有多深,你可曾衡量过?你听我说吧!作为单身汉,你可以想:‘我也就这么一些可笑的事,大家会对我怎么看呢?我叫他们怎么看,他们就会怎么看。’可你一旦结婚,你就要落入无边无际的可笑境地之中!作为单身汉的时候,你造成自己的幸福,今天想取就取,明天想扔就扔。可你一旦结了婚,那幸福,你得如数取来,可是,到你想要的那一天,却没有了。一旦结了婚,你就变成了傻瓜笨蛋,你要计算陪嫁,你要大谈特谈公共道德和宗教道德,你会感到年轻人不讲道德,危险;总而言之,你要变成一个社会上的科学院院士。我真可怜你。一个老光棍,别人等待着他的遗产,直到断气时还在防着那个年老的女看护,他问老女人要水喝,老女人不理不睬。这够可怜的了吧?可是与一个结了婚的男人相比,这老光棍还算是至福之人呢!至于两个人永远联结在一起,总是面面相对,相互争吵、相互欺骗,却以为相互都很合适;这两个人的争斗中,会发生什么惹人心烦意乱,让人心焦,叫人摆脱不了,令人气恼、为难、发傻,使人麻木甚至瘫痪的事情,我也不给你一一列举了。不,不说了。布瓦洛的讽刺诗①,我们都能倒背如流。要说的话,那简直就等于将布瓦洛的讽刺诗从头再来一遍。你若是答应我,一定要以贵族大老爷的身分结婚,用你的财产构成一份长子世袭财产,充分利用蜜月生上两个合法子女,给你的妻子一幢房子,与你的房子完全分开,只在社交场合与她见面,外出旅行归家时一定要提前写信告知,这一桩桩、一件件,你若答应我一定办到,我就原谅你那滑稽可笑的想法。每年有两万利勿尔的收入,就足以过上这种生活。借助于一个渴望得到贵族头衔的富有的英国女子,加上你的个人经历,就能使你建立起这样的生活。啊!这种贵族生活,我觉得确实是法国独有的、唯一伟大的生活,唯一为我们赢得一个女性的尊敬和友情的生活,也是唯一将我们与当今的芸芸众生相区别的生活。总之,惟有为着追求这种生活,一个年轻人才能告别单身汉的生活。摆出这种架势,玛奈维尔伯爵能给他的时代作出表率,超越一切,只能当大臣或大使。他永远不会成为别人的笑柄,他既得到了结婚在社会方面的利益,又保持了单身汉的特权。”

  ①吉伦特省,古省居耶纳的一部分。

  ①布瓦洛(1636—1711),法国作家。此处指他关于妇女的《讽刺诗》第十首。

  “可是,好心的朋友,我不是德·玛赛,我只不过是保尔·德·玛奈维尔,好父亲,好丈夫,中间派议员,也可能是法国贵族院议员,你看,这是非常平常的命运,刚才你不也赏脸这样说吗?我要求不高,我反正听天由命。”

  “可是你的妻子,”毫不留情的德·玛赛说道,“她会听天由命吗?”

  “我亲爱的老兄,我的妻子嘛,我要她怎么样,她就得怎么样。”

  “哈哈,可怜的朋友,你还这么以为哪!别了,保尔。从今天起我再不敬重你了。你再听我一句话吧,因为我不能冷冷淡淡地同意罢黜你。好好看看,我们地位的力量在哪里。一个单身汉,哪怕他一年只有六千利勿尔的收入,作为他的全部财产,不还剩下他那高雅的名气和情场得意的回忆么……嘿,这个神奇的暗影具有极大的价值。对这个已经褪色的单身汉,生活仍能提供某些良机。对了,只要他有抱负就什么都可以干。但是,保尔,结婚,这可是——从仕途角度来说,你可就到此为止了。一旦结了婚,除非你的妻子肯照应你,否则,你就只能是什么样就算什么样了。”

  “你怎么回事?”保尔说,“你总是用不同寻常的理论压得我抬不起头来!为别人活着,我够了!养马是为了炫耀马匹,干什么事都是为了人家说什么说什么,自己倾家荡产为的是不让那些白痴大喊大叫:‘哟,保尔总是那辆马车。他现在财产状况怎么样?他挥霍钱财么?他到交易所去撞大运么?不,他是百万富翁,某某夫人爱他爱得发狂呢!他从英国弄来了拉车的马匹,肯定是全巴黎最漂亮的马。有人在长野跑马场见过德·玛赛和德·玛奈维尔两位先生的敞篷四轮马车,驾着四匹马,那高车肥马简直就没说的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总而言之,一大堆蠢话!一大群蠢人就用这一大堆蠢话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对这些,我腻透了!我开始看出来,人不是走路,而是在地上滚,这种生活耗尽了我们的精力,弄得我们未老先衰。相信我吧,亲爱的亨利,你的威力,我很赞赏,但是我并不羡慕。你善于判断一切,你可以象国家要人那样行动、思考,你可以超越一般法律之上,超越既定观念、固定之见,以及约定俗成的东西。总而言之,你从一种处境中总能察觉到可捞的好处,我若是处于这种境况,则只会倒霉。你的推断冷静、系统,可能也很确切,可是在众人看来,那是吓死人的不道德。我呀,我属于芸芸众生。我不得不生活在这个社会里,我就得按照这个社会的规则去赌。你置身于人间诸事的顶端,在那冰雪之巅上,仍然能找到一些感情。若是我,我非冻成冰不可。我属于芸芸众生,他们的生活由感情组成,我现在正需要这种感情。一个阔佬常常与十个女人调情,而实际上一个女人也没有。再说,不论他多么有力量,不论他多么机灵,不论他多么懂人情世故,有时也会发生变故,使他有如夹在两扇门当中。我则喜欢生活中持续不断的甜蜜的交流,我希望过恬静的生活,总有一个女人在身边。”

  “结婚,这有点轻率,”德·玛赛高声说道。

  保尔并不手足无措,他继续说下去:“你要讥笑我,讥笑好了!将来,我的贴身仆人走进来,说:‘太太正等着先生用早点。’那时我会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晚上回到家中,如果我能够找到一颗心……”

  “保尔,太轻率了!你还不够品行端正,结不了婚。”

  “……对这颗心,我可以推心置腹地谈论我办的事情,道出我内心的秘密。我愿意与一位女性生活在一起,那亲密无间的程度能使我们的爱情不因一句简单的‘行’或者‘不行’而受到影响,最漂亮的男子也不会引起我们爱情的破灭。总而言之,我有成为你所说的好父亲、好丈夫所需要的勇气!我感到自己很适合于享受天伦之乐。为了娶妻生子,社会要求什么条件,我愿意创造什么条件……”

  “我觉得你好象是一篓子蜜蜂那么嗡嗡叫。你往前走吧!你要一辈子上当受骗的!啊!你是为了找一个妻子而打算结婚。换句话说,法国革命所创造的资产阶级习俗今日提出了许多难题,你是打算于己有利地圆满解决其中最大的难题,而且你要从与世隔绝的生活开始!你瞧不起的那种生活,你以为你妻子也不愿意过么?你的朋友德·玛赛刚才明确提出了完美的夫妻生活的纲领,你若是不愿意接受,那就请你听我最后一个忠告吧:再当十三年单身汉,象一个要被打入地狱的人那样玩乐!然后,到了四十岁上第一次痛风症发作的时候,娶一个三十六岁的寡妇:你会幸福的。如果你讨一个黄花闺女为妻,你非发疯而死不行!”

  “啊?这个,告诉我,那是为什么呢?”保尔有些着恼,高声叫道。

  “亲爱的,”德·玛赛回答道,“布瓦洛针对妇女的讽喻诗是一大堆老生常谈,不过变成了诗体而已。为什么妇女就没有缺点呢?为什么认为她们就不具有人性最鲜明的特征呢?所以,按照我的看法,婚姻问题与那位批评家①摆出这个问题时相比,已经发生了变化。难道你以为婚姻和爱情一样,只要丈夫是男子别人就会爱他么?难道你进了女子的闺房就只会带回幸福的回忆么?如果结婚的男子对人心观察得不深刻的话,那么我们单身汉生活中的一切,都会酿成他致命的过错。由于我国奇怪的习俗,一个男子在风华正茂的幸福时日里,总是给人以幸福,他总能征服那些听凭情欲支配的女子。法律制造的障碍,感情以及女人天生的防御心理,都会使双方产生相同的感受,这一来,肤浅的人对于以后处于婚姻状态中的男女关系便产生了错觉。在婚姻状态中,障碍不再存在,女子不是容许情爱而是忍受情爱,她不但不向往快感反而常常拒绝快感。到这时,对我们来说,生活已经变了样。一个单身汉,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总是主动进攻,进攻失败也不担什么风险。结了婚,失败可就是无法补救的了。若说女子作出对人不利的决定以后,一个情人还能使她回心转意,我亲爱的老弟,这样的回心转意对丈夫来说,可就等于是一场滑铁卢战役了。象拿破仑一样,丈夫是只能获胜不能打败的。不论获得多少次胜利,也挡不住第一次败仗就把你打翻在地。情人紧追不舍使女人感到受了抬举,情人大发雷霆使女人心花怒放,可是,丈夫要是这样,女人就要称之为粗暴。一个单身汉选中了自己的地盘,干什么都行;可是,当上了一家之主就什么都不许干了,而且他的战场是固定不变的。其次,斗争也掉了个儿。一个妻子随时准备拒绝给予她应该给予的东西,而一个情妇则会给予你她根本不应该给予的东西。你想结婚,你也会结婚,你可对民法进行过思考?人称法律学校是专门发表议论的下流地方,是闲聊的仓房,我从未涉足其中。我从未翻开过民法,但是我看见了民法在现实生活中的应用。正象诊所所长必是医生一样,我也是个法学家。疾病不在书里,而在病人身上。我亲爱的老弟,民法已将女人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民法将女人视为尚未成年的人,视为孩童。那么,怎么治孩子呢?用吓唬。保尔,这字眼就包含着牲口嚼子的意思。你性格那么和顺,跟谁都是好朋友,那么信任别人,摸摸你自己的脉搏,看看你能不能装成暴君。我刚才嘲笑你,可是今天我很喜欢你,我要把自己的学问统统传授给你。对,这确实来自一门学问,这门学问德国人已经给它命名,称之为‘人类学’。啊!偶若我不曾用享乐来打发生活,倘若对那些只思考不行动的人我没有怀着深仇大恨,倘若对那些愚蠢得相信书中描写的生活真有其事的人我不是十分看不起,待到非洲沙漠的沙子由不知多少座无名的、碎成齑粉的伦敦、威尼斯、巴黎、罗马的灰烬组成时,我也许会写一本关于现代婚姻、关于基督教影响的书。总而言之,我要在这尖利的石堆上挂上一盏灯,相信社会繁衍生息的人就卧在这些尖利的石块上。可是,人类是否值得我为它花上一刻钟的时间呢?再说,使用墨水唯一合理的办法,难道不是用情书去打动人心么?哎,对了,你以后会把玛奈维尔伯爵夫人带来给我们看看吧?”

  ①指布瓦洛。

  “可能,”保尔说。

  “我们永远是朋友,”德·玛赛说道。

  “若是……”保尔回答道。

  “放心吧!我们会对你客客气气的,就象王家部队在丰特诺阿对英国人那样。”①这一席谈话虽然已经动摇了玛奈维尔伯爵的决心,他还是着手照自己的计划办事,于一八二一年冬季回到了波尔多。

  他耗费巨资修整自己的公馆,配备家具,自然使他原已享有的风雅美名得以保持。他尚未完全安顿下来,他的老朋友们便提前将他引进了波尔多的保王党小圈子。无论就政见、姓氏还是财产而言,他都属于保王党。在这个小圈子中,论排场和阔气,当然由他独占鳌头。他很懂人情世故,举止得体,又是在巴黎受的教育,这一切都使波尔多的圣日耳曼区对他如痴如狂。从前宫廷中形容美男子、花花公子们如花似锦的青春年华时,有一个流行的词,叫豌豆花②。当时宫中的语言、礼仪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如今一位年老的侯爵夫人也说玛奈维尔伯爵是豌豆花。自由党那一派拾起这个字眼,把它变成一个含有讽刺意味的绰号。而保王党则从褒意来使用这个绰号。保尔·德·玛奈维尔对于他的绰号给他规定的义务,十分尽心尽力,而且名气很大。

  ①丰特诺阿,比利时一小镇。一七四五年,在争夺奥国王位继承权战争中,法国王室部队将军萨克森曾率部在此与英、荷联军作战。当时法军表面上对英军比较客气。德·玛赛这句话的意思是叫保尔·德·玛奈维尔放心,他不会勾引玛奈维尔伯爵夫人的。

  ②豌豆花指在风度,地位,吸引力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

  有一些演员原本很平庸,一旦观众注意到他们,他们就几乎变成了好演员。发生在这些平庸演员身上的事,也在他身上发生了。由于他在这儿感到如鱼得水,便把自己缺点中包含的优点都充分发挥出来了。他的冷嘲热讽丝毫不苦不涩,他的举止一点不高傲,他与妇女们谈话时表现出对她们很尊重,既不低三下四,也不过于放肆。妇女们很喜欢这个。他那自鸣得意的神态只不过是对他个人的一种修饰,使他变得更加可爱。他对门第很重视,他容许年轻人随随便便,但以他在巴黎的经验为限。他虽然对手枪和击剑都很在行,却具有女性的温柔,大家对此十分满意。他身材中等,肥胖倒也尚未达到臃肿的地步,这本来是对个人风度的两大障碍,却丝毫不妨碍他的外表去扮演波尔多的布律迈尔①这个角色。健康的面色使他那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突出,手长得美,脚长得纤巧,蓝蓝的眼珠,长长的睫毛,深色的头发,优雅的举止,发自胸部的嗓音总保持在中音区并在心中震荡,这一切都与他的绰号十分协调。保尔确实是那娇嫩的豌豆花。这种花要求精心培植,只有在潮湿、松软的土地上才能充分表现出它的优点,耕作粗放就妨碍它生长,阳光过强就要烧焦,霜冻来了就要凋零。有一种人生来就是要享有幸福而不是给别人幸福的,他们与女人很相近,希望别人猜透自己的心思,希望受到鼓励。总之对他们来说,夫妻恩爱大概具有天意的性质。保尔就是这种人。

  ①乔治·布律迈尔(1778—1840),人称美男子布律迈尔,在乔治四世治下的伦敦很有名气,也有“风度裁判”,“摩登之王”的称谓。

  如果说这种性格在家庭生活中会造成一些困难的话,在交际场合却显得非常可爱,非常有诱惑力。所以保尔在外省那个狭小的圈子里十分走红。在这里,他的诙谐虽然属于中间色调,大概比在巴黎更为人所称道。整饰公馆内部和重修朗斯特拉克古堡,将英国式的奢华与舒适引进这两处住所,把六年来他的公证人代他储蓄的资金全部花光了。只剩下他那一年四万多法郎的固定收入,再多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他想,应当整顿一下家政,使得开支不超过此数才算明智。待他正式驾着车马到处游逛了一番,与城中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进行了交往,与这些人一起在他那已修整一新的城堡打过几次猎以后,保尔明白了,外省的生活没有婚姻不行。外省人最终都走上搞贪财营生或越来越精于投机的道路,要让他们的子女成家立业,必须这么干。可是保尔年纪还太轻,将全部时间都用在这方面,他还做不到。所以不久他就感觉到需要有经常变换花样的消遣。对于养成这种习惯的巴黎人来说,消遣已经成了他的生活。他要成家,要传宗接代,要有他可以将自己的财产传下去的继承人,建立一个家庭会给他带来一些熟人好友,当地的主要家族可以到自己家中来聚会,他对那些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也已经厌倦。不过,这些还不是决定性的理由,决定性的理由是他一到波尔多,就悄悄爱上了波尔多的王后。大名鼎鼎的埃旺热利斯塔小姐。

  本世纪初前后,一位姓埃旺热利斯塔的西班牙巨富来到波尔多,并在这里安家落户。由于他有门路,加上又很有钱,使贵族人家的沙龙向他敞开了大门。为了保持贵族阶层对他的好感,他的妻子出了不少力。贵族阶层之所以那么轻而易举就接纳了他,说不定就是为了故意刺激第二等级那一派。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是克里奥尔人①,外表看去很象个有奴隶侍候的贵妇人,实际上她确实属于卡萨-雷阿尔这个西班牙著名王族。她过着贵妇人的生活,对金钱的价值一窍不通,从不抑制自己任何心血来潮的念头,甚至不惜为之耗费巨资,因为不管她提什么要求,对她无限钟情的丈夫总能满足她,还好心地对她隐瞒了家中钱财方面的情况。这个西班牙人见她住在波尔多很高兴,自己也心花怒放。正好他的生意也要他继续住下去,于是这西班牙人购置了一处公馆,安了家,接待宾客气派很大,在各种事情上都表现出极高雅的趣味。因此,从一八○○年到一八一二年,埃旺热利斯塔先生和太太在波尔多,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西班牙人于一八一三年去世,身后留下三十二岁的寡妻、大量财产和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儿。这女孩当时十一岁,眼看要长成个十全十美的人儿,后来也真的成了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儿。不论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怎么机灵,王政复辟还是使她的地位受到影响。保王党更纯净了,有几家人家离开了波尔多。从前家中的买卖都由她丈夫一手操持,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对这些事情,表现出克里奥尔人那种漫不经心和爱打扮的年轻妇女的那种不精明强干。现在缺了丈夫的头脑和双手掌管买卖,她却一点不想改变她的生活方式。保尔打定主意回到自己故乡的时候,娜塔莉·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已经长成了如花似玉的美人,而且表面上看去也是波尔多最富有的攀亲对象。可是她母亲的资本已经逐渐减少,波尔多人还不知道。她母亲为了延长自己的统治,已经挥霍了大量钱财。

  ①克里奥尔人是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

  她举行引人注目的欢宴,家中继续过着王侯般的生活,使大家以为埃旺热利斯塔家中家财万贯。娜塔莉已经长到了一十九岁,还没有任何提婚的消息传到她母亲耳边。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对于满足自己作为少女的心血来潮的要求已经习以为常,她穿着开司米衣衫,佩戴宝石首饰,生活在奢华之中。在子女与父母同样计较金钱的国度和时代里,她那种奢华简直使投机商人害怕。“只有哪位王子才能娶埃旺热利斯塔小姐!”这句要命的话在家家户户客厅里和各个小圈子里传来传去。作母亲的、有孙女要嫁出去的老奶奶们、嫉妬娜塔莉的姑娘们,又用恶毒的话语着意渲染这种见解。娜塔莉一贯衣着华丽,加上她那使人招架不住的美貌,都使这些人心中不快。娜塔莉来到舞会上,一个求婚的人怀着如醉如痴的赞美说道:“天哪,她多么美啊!”这些人听到这句话,就要回答说:“是啊,她是漂亮,可是她要价也很高呀!”若是哪一个新来乍到的人觉得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娇媚可爱,并且说谁要选中她当妻子实在再好不过了,人们就会这样回答他:“她母亲每月给她一千法郎置办衣着,她有自己的马匹,贴身女佣人,穿着镶花边的衣裳,谁那么胆大包天敢娶这种姑娘啊!她的晨衣上都镶着马林①花边。她洗细布衣裳的钱也能养活一个小伙计的一家。她早晨用的披风,价值连城呢!”这些话以及其他许许多多诸如此类的话,经常翻来覆去地道出,看来似乎是恭维,事实上哪一个男人想要娶埃旺热利斯塔小姐为妻,他的欲望再强烈,也要被这些话扑灭。娜塔莉是每一场舞会的王后,经过之处,听到的都是恭维之辞,看到的都是笑脸和赞美的表情,她对这些已经腻烦了。但她毫不了解生活。她象鸟儿飞翔、花儿生长那样活着,觉得自己周围的每一个人都随时准备满足她的欲望。她对于各种东西值多少钱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收入是怎么来的,应怎么安排,怎么储存。说不定她以为每家人家都有雇来的厨子、马夫、贴身仆人和其他下人,就象草场都长青草、果树都结果子一样呢!在她看来,乞丐和穷人,与倒下来的树和贫瘠的土地是一回事。她的母亲将一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对她百般溺爱,她从来对享受不感到厌倦。所以,她就象一匹不带缰绳也没有上蹄铁的骏马奔驰在草原上那样,一跃进入交际场中。

  ①马林,比利时一城市,以生产花边著名。

  保尔来到波尔多六个月之后,城中上流社会早已让豌豆花和舞会王后见了面。这两朵花表面上颇为冷淡地相对而视,实际上都觉得对方俊美可爱。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窥视着这次相见的结果,因为这与她切身利害息息相关。她从保尔的眼光中猜测出是什么感情使他那样激动,心中暗想:“他肯定是我的女婿了!”同样,保尔一见娜塔莉,心中也暗想道:“她肯定是我的妻子了!”埃旺热利斯塔家的财产在波尔多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事,也象童年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一样停驻在保尔的记忆中。这是一切先入为主的观念中最不可磨灭的东西。一般情况下,对双方财产问题要进行辩论和调查,无论是羞羞怯怯的人还是傲气冲天的人,这种辩论和调查都使他们恐惧万分。

  而保尔和娜塔莉之间,则不需要这个,首先财产相当这一条两人就碰到一块了。有几个人设法对保尔进上一言,开头当然是对娜塔莉的举止、言谈、美貌不能不说上几句好话,最后就是对将来发表一些斤斤计较的见解,而埃旺热利斯塔家的那种排场确实使人不能不发表这些见解。每当他们试图这样做的时候,豌豆花总是报以轻蔑,这些外省的小算盘确实也活该受到这种轻蔑。保尔的这种思想方法,不久大家都知道了,也就不再开口。因为不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语言上,不论在举止还是在任何事情上,众人都学他的样。他把英国那种发展个性和人与人之间冰冷的藩篱,拜伦式的冷嘲热讽,对生活的指控,对神圣结合的蔑视,英国的银餐具和英国式的戏谑,对外省风俗习惯及陈年老货的贬低,雪茄,指甲油,小马,黄手套和跨马疾驰都带进了波尔多。于是对保尔来说,事情便一反往常了:无论是少女还是老太太都不想给他泄气。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一开始为他举行了好几次盛大宴会。城里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都来参加的宴会,豌豆花还能缺席么?虽然保尔作出冷淡的样子,但这瞒不过母亲,也瞒不过女儿,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结婚的道路。玛奈维尔驾着轻便双轮马车或骑着他自己那漂亮的马匹散步时,有的年轻人见他走过便停下脚步,议论起来:

  “这个家伙真走运:又有钱,又是美男子,听说他就要娶埃旺热利斯塔为妻了。有什么办法!有的人就是这样,世界好象就是为他们造的。”这些话他都听在耳里。当他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敞篷四轮马车相遇时,母女二人跟他打招呼时怀着一种特别的敬意,他为此感到骄傲。即使保尔没有悄悄地爱上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社交界也肯定会硬要他娶她为妻的。社交界虽然不是一件好事的起因,却促成许多不幸。然后,当社交界看到自己亲自孵化的恶破壳而出的时候,又会唾弃这恶,并对之进行报复。波尔多的上流社会以为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有一百万的陪嫁,不等双方同意就把她送给保尔了。这种事也是常有的。他们俩不论是财产还是相貌,都很相当。保尔习惯于奢侈和华丽,娜塔莉也生活在奢侈与华丽之中。他刚刚为自己将公馆布置停当。在波尔多,就是为了安置娜塔莉,也没有一个人能这样布置住宅。这个少女和她母亲一样是克里奥尔人,已经和她母亲一样是个贵妇人样子,与她结婚势必在金钱方面卷入灾难之中。只有一个对巴黎的花费和巴黎女人花样翻新的要求已经司空见惯的人才能避免这种灾难。人们都说,钟情于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波尔多人在哪里会倾家荡产,玛奈维尔伯爵就会在哪里消灾避难。于是这桩婚事就算成了。在保王党上流社会人士面前商谈这桩婚事时,这些人对保尔说的话十分动听,大大满足了保尔的虚荣心:

  “这里的每个人都愿意把埃旺热利斯塔小姐送给你。你若是娶她,那算是做对了。你到哪儿也找不到这么好看的姑娘,就是在巴黎也找不着:她风雅妩媚,而且从她母亲那方面来说,属于卡萨-雷阿尔家族。你们将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对:你们趣味相同,对生活理解相同,你们有波尔多最舒适的住宅。你妻子只要将睡帽带到你家就行了。在这种事情上,一幢已经盖好的住宅就等于一笔好彩礼。碰上象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样的岳母,你也是好运气。这个女人很有头脑,又会钻营。你大概向往政治生活吧!她在政治生活中将是你的一大帮手。何况她为她的心头肉、她的女儿牺牲了一切。娜塔莉肯定是一个好妻子,因为她很爱自己的母亲。再说,总得有个归宿呀!”

  “这一切都很好,很美,”保尔回答说,他虽然已经坠入情网,但还想保留自由决定权,“可一定要有个完满的归宿啊!”

  保尔不久便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中走动。他的空闲时间比谁都难打发,他需要消磨时间。正是这种需要将他引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中,只有在那里才散发着他已经习惯的那种气派和豪华的气息。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年已四十,长得很漂亮。她那种美,与晴朗无云的夏日傍晚迷人的落日十分相似。

  她那无人指摘的声誉给波尔多的各个小圈子提供了永久的谈资。克里奥尔女人和西班牙女人以体质好着称,这位寡妇也显示出体质好的各种迹象。越是这样,别的妇女就越好奇,越想知道个究竟。她长着深色的眼珠,深色的头发,西班牙女人的脚和身段,那种胸脯挺得高高的身段,这腰身的扭动在西班牙是专门有一个词来称呼的。她的面庞一直很美,克里奥尔人的肤色,其动人之处只有用轻纱扔在绛红色上来比喻才能描绘出来,因为那是白里透红。因这肤色的原故,她那美丽的面庞很诱人。她线条丰满,又有一种善于将懒懒散散与生机勃勃、将坚强有力与随随便便融为一体的风韵,使她那丰满的线条更加动人。她吸引人而又令人肃然起敬,她诱人而又丝毫不向你许诺什么。她个子很高,这又有意赋予她女王的神情和姿态。她谈起话来,很容易叫男人上当,就象粘鸟胶把鸟儿给胶住了一样,因为她的性格中天生赋有非搞鬼不可的人的那种才具。她一步一步退让,以人家同意给她的东西为武器,转过身来得寸进尺,相反,人家反过来有求于她的时候,她很善于一下子退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虽然事实上她很无知,但是她早就见识过西班牙和那不勒斯的宫廷,南美、北美的著名人士,英国和欧洲大陆上好几个声名显赫的家族。这使她具有从幅员上说极为广阔的知识,也就显得见识很广了。她就是用这种趣味、这种气派接待来客。这种趣味与气派,学是学不来的,但是某些生来美好的心灵,到什么地方遇到什么高级东西都能吸收到自己身上,能将高尚的趣味和气派变成自己的第二天性。她那品行端正的美名一直无法解释,不过,这种美名对她倒很有用处,赋予她的行动、话语和性格以极大的权威。除了母女之情以外,这母女二人相互之间怀着一种真正的友好情谊。两人彼此相互适应。她们天天接触,却从未发生过冲突。所以许多人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母爱来解释她作出的牺牲。娜塔莉固然对她母亲坚持守寡是个安慰,看来这也不是唯一的原因。据说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曾经爱过一个人,那个人于一八一四年高高兴兴地娶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第二次复辟①把贵族头衔及贵族院议员的身分还给了那个人,于是一八一六年他就很体面地与她断绝了关系。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表面上看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妇女,但她在性格上有一个可怕的特点。这个特点只能用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座右铭来解释:这个座右铭就是:Odiateeaspettate②。她已经习惯于压人一头,别人过去也一直对她俯首帖耳。

  ①第二次复辟指一八一五年拿破仑“百日皇朝”失败之后。

  ②拉丁文:仇恨在心,耐心等待。

  她与一切王权都很相象:和蔼可亲,性格温柔,完美无缺,生活中不挑剔。但是,当她作为女人、作为西班牙人、作为卡萨-雷阿尔家族的一员,她的傲气受到冒犯的时候,她就会变得气势汹汹,冷酷无情。她从不宽恕。这个女人相信自己仇恨的威力,她把仇恨变成在她的仇敌头上盘旋的厄运。对于那个玩弄了她的男人,她充分发挥了这种致命的威力。事情的发展似乎证明了她那jettatura①的影响,使她更坚定了对自己的迷信。那个男人虽然当了大臣和法国贵族院议员,却立即开始破产,后来竟完全破产。他的财产、政治上和个人的威望,总之一切,大概都毁灭了。有一天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坐着自己金碧辉煌的马车骄傲地经过爱丽舍田园大道②,竟然看见那人在街上踽踽独行,她狠狠瞪了那个人一眼,目光中迸射出得胜的火花。这一不幸遭遇有两年时间占据着她的心,使她未能再醮。此后,她的傲气又总是叫她不知不觉地把向她求婚的人和从前那样真诚、热烈爱她的丈夫相比较,总觉得不行。这样,她从失算到计算,从希望到失望,就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到了这个年龄,女人在生活中除了起到作母亲的作用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作用了,她们将自己完全贡献给自己的女儿,除了自己以外,她们的全部心思,都挪到了给女儿找个好人家上。这是她们作为人的情感的最后寄托。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很快就揣摸到了保尔的性格,并在他面前将自己的性格掩盖起来。保尔确实是她想要来当女婿的那种男子,是一个能够铸成她未来的权势的人。保尔从母系方面说属于摩冷古家族。年迈的摩冷古男爵夫人是帕米埃主教代理官的挚友,就住在圣日耳曼区中心。男爵夫人的孙子奥古斯特·德·摩冷古地位相当可观。那么保尔大概就是将埃旺热利斯塔家引入巴黎社交界的最合适的引荐人了。

  ①意大利文:巫术。意为用手势、话语或目光将厄运抛给对方。

  ②爱丽舍田园大道是巴黎最主要、最繁华的大街。

  对于帝国时代的巴黎,从前这位寡妇只是间隔很长时间才去见识见识,现在她很想到复辟时代的巴黎去出出风头。只有在那里才有政治上发迹的因素,而惟有在这方面,上流社会的女子才能得体地助上一臂之力。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前由于丈夫的生意关系被迫住在波尔多,她并不喜欢住在这里。她在波尔多支着门户,一个女人的生活因此会受到多少义务的约束,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但是如今她再也不把波尔多放在心上了,这里的享乐她都已享受尽了。她渴望着一个更大的舞台,正象赌徒向更大的赌注奔去一样。为了她个人的切身利害,她给保尔派上了很大的用场。她打算把自己的才能和生活本领都发挥出来帮助她的女婿,以便在他名下品尝有权有势的快乐。有许多男子就是这样给不出头露面的女子的野心当了屏风。再说,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将女儿的丈夫捏在手心里还有不止一样好处。保尔必然为这个女人所俘获。她越是显出不想将他置于自己掌握之中的样子,就越能将他紧紧抓住。她于是利用自己的全部巨大影响使自己的形象显得更加高大,使她女儿的形象更加高大,提高她家中一切的身价,以便早早地将这个男子制服,她认为通过这个人才能找到继续过贵族生活的途径。保尔受到母女二人的赏识,自视更高。他看到他发表的感想或者随便说上一句话,都能为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和她的母亲所理解。小姐往往微微一笑或妩媚地抬起头来,那母亲则似乎总是并非有意地道出恭维的话语。看到这种情景,他便自以为是个十分风趣的人,那程度要远远超过实际情形。这母女二人,对他那么好,他是那样确信自己讨她们喜欢,她们牵着自尊心这条绳把他控制得那样服服帖帖,结果是不久以后,保尔就把自己的全部时间都消磨在埃旺热利斯塔公馆了。

  保尔伯爵在波尔多安顿下来一年之后,虽然没有公开声明,但是他对娜塔莉那么殷勤,社交界已经把这看成是追求娜塔莉了。可是,无论是母亲,还是女儿,都显出根本没想到要结婚的样子。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对他总是象贵妇人那样保留,既显得亲切可爱、交谈得十分愉快,又不让对方跟她更亲热一步。这种毫无反应的状态对外省人来说是那么不同寻常,却很讨保尔喜欢。羞怯的人疑心很重,唐突的求婚会吓坏他们。如果幸福大叫大嚷地来到,他们就会逃走,相反如果不幸伴随着柔和的暗影不声不响出现,他们反倒会委身于不幸。保尔看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并不作出一丝努力来鼓励他,便更主动地走下去。这个西班牙女人进一步引诱他,有一天晚上她对他说,一个上等女人心里也和男子心里一样,某一个时期,雄心壮志会代替人生中最重要的情感。

  “这个女人有本事,”保尔走出公馆时心里想道,“我尚未被任命为议员之前,她能叫人送我一处漂亮的使馆呢!”

  在任何情况下,一个男子如果不围着各种事物或各种想法四周转悠转悠,仔细端详一下这些事物的各个不同侧面,这个人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一个弱者,他就已经走上了通向死亡的危险道路。此刻,保尔非常乐观:他看到什么都有利,而不想想一个雄心勃勃的丈母娘是可以成为一个暴君的。所以每天晚上他走出公馆的时候,都显出已经结了婚的模样,自己引诱自己,慢慢地慢慢地穿上了婚姻的拖鞋。首先,他享受自由的时间已经太长,毫不足惜;他对单身汉的生活已经厌倦,这种生活已不能给他任何新鲜感,只让他体会到其不妥之处;虽然他也偶尔考虑到结婚的难处,却更经常地看到结婚的快乐。

  结婚,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他想:“只有对小人物而言,结婚才是不愉快的事。对富人来说,婚姻的不幸有一半已经消失。”于是,每一天数数他结这门亲事会有哪些好处的时候,都有一个新的利于成亲的想法涌现出来,所以这好处便日益增多。“不管我会攀上什么高位,娜塔莉扮演她的角色总是够格的,”他又想道,“这在一位女子身上可不是什么小小不然的长处呢!帝国时代,有多少男子因他们的配偶感到苦恼,我不是见过么!自己挑选的伴侣,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傲气永远不会被她伤害,这难道不是幸福的一大重要条件么?与一个很有教养的女子在一起,男人是永远不会非常不幸的。她决不会奚落他,她善于给他帮忙。娜塔莉接待客人是会很出色的!”想到这里,他又借助对圣日耳曼区最出类拔萃的女性的回忆来说服自己,他确信娜塔莉即使不能使那些人相形见绌,至少可以和她们平起平坐。一切对比都对娜塔莉有利。从保尔想象中产生的比较词句已经向他的欲望让步。如果是在巴黎,他每天还能见识到新的性格,不同类型美的少女,纷繁的印象可能会使他的理智保持平衡。可是在波尔多,娜塔莉根本没有对手,她是唯一盛开的花朵。保尔现在正处于某一想法的制约之下,大部分男子对这种想法都是抵制不住的。娜塔莉这朵鲜花选择这一时刻开放真是妙极了。所以,这些罗列起来的理由又与自尊心方面的理由以及一种真正的爱情联结在一起,那种真正的爱情要得到满足,除了结婚便没有其他出路。这些理由加在一起,便把保尔引到了不理智的爱情上。幸好他还有点良知,将这秘密埋在心底,让别人以为这是一种要结婚的强烈欲望。

  作为一个不想影响自己前途的人,他甚至努力研究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为人,因为他的朋友德·玛赛说的那些吓人的话有时还在他耳畔回响。可是,首先,习惯于奢侈的人具有骗人的简朴外表:他们给人的印象是蔑视奢华,他们不过是利用一下这种条件,奢侈是他们生活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保尔觉得这些贵妇人的生活习惯与自己的生活习惯是那样相宜,却想象不到这里便埋伏着他日后倾家荡产的唯一根由。其次,虽然要减轻婚姻带来的忧烦,有几条普遍的规律,可是要揣测到或者预防这些忧烦,却一条规律也没有。在已经试图使对方生活得愉快、生活担子容易挑的两个人之间,不幸的抬头乃产生于天天生活在一起所进行的接触,而在两个尚未结婚的年轻人之间,这个问题并不存在。只要法国的风俗习惯和法律不改变,这个问题也就永远不会存在。所以在两个准备结合的人之间,一切都是虚假的。但是这种虚假并无恶意,也并非故意为之。每个人都必然显露出自己的最佳形象。两个人比赛着看谁的姿态最美,于是都使对方产生一种良好的印象,而日后他们则无法使自己与这个印象相符。真正的生活,正象每日的天气一样,大自然雾气蒙蒙、阴沉灰暗的时刻远远多于阳光灿烂、田野笑逐颜开的阶段。年轻人只看到晴朗的日子,日后他们则将生活本身的种种不幸归之于婚姻,因为人身上有一种倾向,促使他总是到周围的事和人当中去寻找不幸的根由。

  要从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态度或外表、言谈或举止中发现什么迹象,揭示出其性格中包含的缺点,正象任何人的性格都包含着缺点一样,保尔就得不仅仅掌握拉瓦特和加尔的科学①,还要有另一门学问,这门学问没有任何学说体系,这就是善于观察的人的个人学问,可是它要求几乎包罗万象的知识。娜塔莉也象所有的少女一样,长着看不透她的心思的面孔。雕塑家赋予处女雕像面庞以平静和安详,用这些处女雕像来代表正义、纯洁和各种神明,这些神明对人世上内心的激荡毫无所知。这种平静是一位少女最大的魅力之所在,也是她纯洁的标志。还没有任何事情使她激动过。还没有任何遭到摧残的激情、也没有任何流露出的利害使她脸上那平静的表情发生变化。假如一位少女面部表情的这种平静是假装出来的,那么少女也就不存在了。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学家,哲学家,诗人,“面相学”的首创者。加尔见本卷第52页注①。

  娜塔莉一直是她母亲的心头肉,她也象所有的西班牙女子一样,只接受过一点纯宗教的教育和母亲对女儿的一些教导,这些教导对她应该扮演的角色倒很有用。所以她面部的平静表情很自然。但是这种平静构成了一块面纱,女子被这面纱裹住,正象蝴蝶出来以前裹在蛹中一样。然而一个男子如果善于使用分析的手术刀,他在娜塔莉身上就会发现一些迹象。这些迹象表明,当她面临着夫妻生活或社会生活时,她的性格大概会产生一些麻烦。她确实美貌不凡,她的美来自面部线条非常匀称,头部及身躯的比例十分和谐。外表这样完美无缺对内心来说并不是好兆头。这条规律至今还很少有例外。任何高级生物在形状上都有轻微的缺陷,这些缺陷会变成不可抗拒的魅力,闪光的亮点,对立的情感在那里闪光,目光在那里停驻。完美无缺的和谐说明混合组织的冷淡。娜塔莉身材圆滚滚的,这是力量的标志,但也是个性很强的必然征兆。在思想既不敏锐心胸也不开阔的人身上,这种个性常常发展到固执的地步。她那希腊雕像般的双手进一步证实了她的面庞和身材所预言的一切,同时表明她有一种为表现个性而表现个性的不合逻辑的控制他人的精神。她的双眉连成一片,按照善于观察的人的说法,这一特点说明这个人善妒。上等人士的嫉妒会变成好胜心,会产生伟大的事业;可是心胸狭小的人的嫉妒则会变成仇恨。她母亲的信条Odiateeaspettate①到她身上更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她的眼珠表面上看是黑色的,实际上是带桔红的棕色,与她头发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照。她的头发是淡黄褐色,古罗马人对此非常欣赏,在英国这叫auburn②,父母二人皆为深色头发,生出来的孩子的头发几乎总是这种颜色,埃旺热利斯塔先生和太太就属于这种情况。娜塔莉面色白皙、肌肤细嫩,又赋予她的头发与眼睛颜色的对比以难以形容的魅力,但这种细腻是纯属外表上的。凡是面部线条缺乏某种柔和的圆曲线时,不论细部怎样完美,怎样有风韵,你千万不要把这种种好兆头铭记在心。这些骗人的青春玫瑰转眼间就会凋谢,几年以后,在你曾经赞美其典雅优美,品质崇高的地方,你看到的将是呆板和冷酷,会使你大吃一惊。娜塔莉的面部轮廓虽然有某种庄重的气息,她的下巴却稍嫌臃肿,这个绘画术语可以用来解释某些情感已先行存在,而这些情感大概要到她中年时期才会充分表现出其强烈的程度。她的嘴有点内凹,嘴唇红红的,表现出一种傲气,与她的手、下巴、眉毛以及漂亮的身段构成和谐的整体。最后一个症状,唯一能决定一位行家的判断的因素,那就是娜塔莉那纯正的音色,这诱人的声音具有金属的铿锵。不论怎样轻轻操作这把铜号,不论声响在号角螺旋管道里跑动时用怎样妩媚的方式,这一器官都显示出阿尔伯公爵①的性格。

  ①见本卷第488页注②。

  ②英文:金棕色。

  ①阿尔伯公爵(1508—1582),全名为费迪南·阿尔瓦莱斯·德·多莱德,曾为日耳曼皇帝兼西班牙王查理五世(1500—1558)及腓力二世(1527—1598)的将军,以性格暴烈、残忍闻名。

  卡萨-雷阿尔家族从父系及母系双方面来说都是阿尔伯的后裔。这些征象预示着强烈而不柔顺的激情,转瞬即逝的忠诚,无法调和的仇恨,机灵而不聪慧以及驾驭他人的欲望。自感无法实现自己奢望的人,自然有这种驾驭他人的欲望。这些由气质与体质产生的缺点,说不定用高贵血统的优点可以补偿,但在娜塔莉身上这些缺点都被掩藏起来了,就象黄金埋藏在矿床中一样,只有经过严格的处理和巨大的震荡才会显露出来。各人的性格在人世上也都要经受这些冲击的。而此刻,青春的妩媚和艳丽,高贵的举止,圣洁的无知,少女的热情,给她的面部涂上了一层细腻的油彩,一定会叫只从表面看问题的人上当受骗。其次,她的母亲早就教会她一套令人愉快的喋喋不休的废话,装出高人一等的样子呀,用一句玩笑来答复不同的见解呀,等等,总之,用妩媚的滔滔不绝来引诱别人。女人常常在滔滔不绝下面掩藏着自己思想的底细,正象大自然用华贵的转瞬即逝的花朵来掩盖贫瘠的土地一样。一言以蔽之,娜塔莉具有从未受过苦的娇生惯养的孩子所具有的那种魅力:她以其坦率来吸引人,丝毫没有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气。母亲要把女儿嫁出去时,总是一面给她们制订出滑稽可笑的举止、言谈纲领,一面非要她们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不可。娜塔莉笑容满面,象对结婚毫无所知的少女那样天真,只期待着结婚的快乐,预见不到任何不幸,她以为通过结婚就会赢得为所欲为的权利。就连一些善于观察的人也会为外表所蒙蔽,何况保尔正象情欲使爱情膨胀的人一样坠入了情网,他又怎能从其美貌使他神魂颠倒的姑娘的性格中,看出她到三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和这个姑娘结婚,虽然很难找到幸福,却也不是不可能的。透过这些处于萌芽状态的缺点,也有几种优秀品质在闪光。在一个精明强干的大师手中,没有哪种优点充分发挥之后不会抑制缺点的,在一个钟情的少女身上就更是如此。但是,要让一个这么不柔顺的女人变得柔顺,必须有德·玛赛对保尔谈过的铁腕不可。那位巴黎的纨袴子弟说得很对。由爱情激发的恐惧、担心,对于控制女人的思想来说,是肯定有效的工具。这场争斗要求头脑冷静、善于判断、坚定不移;而且一个精明强干的丈夫不应该让妻子觉察到这种争斗。保尔是否具有这种冷静、判断和坚定呢?再说,娜塔莉爱不爱保尔呢?娜塔莉也象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把本能的最初冲动和保尔的外表在她心中引起的快感当成了爱情,而对结婚和夫妻生活的事毫无所知。在她看来,玛奈维尔伯爵,这位见识过欧洲各国宫廷的实习外交官,巴黎的一位风雅青年,不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可能没有精神力量、既羞怯又勇敢、在逆境中可能颇为坚毅,对毁坏幸福的麻烦事却毫无自卫能力。此后她是否有足够的敏感能够从保尔的小缺点之中分辨出他的优秀品质呢?难道她不会夸大了缺点而遗忘了优点么?对生活毫无所知的少妇一般都是这样的呀!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只要男人能避免引起她不快,就是干些不道德的事,她也能原谅;而她只是将气恼和不快当成祸事。什么样的调和力量、什么样的体验能够维持和开导这对年轻夫妻呢?两人刚刚开始共同生活的时候,夫妻之间还有相互向往的情趣,少妇还玩点温存人的小把戏,参加舞会归来,丈夫还会对妻子恭维一番。当保尔和他的妻子还处于这些小把戏和恭维话阶段的时候,他们难道不会以为那就是相爱么?在这种情况下,保尔不但不会建立自己的帝国,相反,难道不会容他妻子独断独行么?保尔难道会说一个“不”字么?在最强有力的男人说不定还会碰到危险的地方,对一个意志薄弱的男子来说,那就一切都充满危险了。

  本篇研究的主题并不是单身汉怎样向已婚男子过渡。我们内心情感的风暴会使生活中最普通的事情具有吸引力。单身汉向已婚男子过渡这幅图画,如果构图雄浑,也绝不会缺少魅力。导致保尔和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成婚的各种事件和见解是这篇作品的序言,目的仅仅在于勾画出夫妻生活开始之前的伟大喜剧。下面的一幕将决定保尔的未来。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幕到来。这一幕就是任何一个家庭——无论是贵族还是布尔乔亚——要缔结婚约所必然进行的争论,因为人类的激情也同样受到大大小小物质利害的冲击。虽然这一幕为剧作家提供了创作的新源泉,但是迄今为止,这一幕始终为剧作家们所忽视。在公证人面前演出的这些闹剧或多或少都与我们下面这一出相类似,这些闹剧的趣味与其说将留在这部书的每一页之中,不如说将永远留在已婚者的记忆中。

  一八二二年初冬,保尔·德·玛奈维尔托他的舅祖母摩冷古男爵夫人去向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求婚。男爵夫人从来在梅多克没住过两个月以上,但是这一年她在那里一直呆到十月底,以便在这种场合给她的甥孙帮忙,并且扮演母亲的角色。她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递过头几次话以后,这位经验丰富的老舅祖母便来到保尔家里,将她奔走的结果告诉他。

  “我的孩子,”她对他说,“你的事办成了。谈起财产问题时,我得知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自己名下的财产一点也不想给她女儿。娜塔莉小姐带着自己的那一份结婚。娶她吧,我的朋友!有贵族姓氏和土地要传下去、家族香火要延续下去的人,早晚得有这么个结局。我希望看到我亲爱的奥古斯特也走上这条路。我不在,你们也能好好结婚。我能给你们的,就是我的祝福,象我这样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在婚礼上是无事可做的。所以我明天就回巴黎去了。将来你把妻子介绍给社交界的时候,我会在我家里见到她,那要比在这儿方便多了。你在巴黎如果没有公馆,可在我家找到一个安身之处,我会高高兴兴地叫人把我那住宅的三层楼给你们收拾好。”

  “亲爱的舅奶奶,”保尔说道,“我非常感谢你。不过,她母亲自己名下的财产一点也不给她,她带着自己的那一份结婚,您怎么理解这些话呢?”

  “我的孩子,她这母亲是个十分机灵的人。她利用女儿的美貌将条件强加于人,只给你留下那孩子父亲的财产,这是她无法剥夺你的。我们这些老人,对于父亲有什么财产,母亲有什么财产是很看重的。我劝你一定要对你的公证人详加指示。孩子,婚约,这可是最神圣的义务。若是你父亲和母亲没有把他们的床铺整理好,你如今恐怕就连床单都没有了。将来你也要生儿育女,这是结婚最常见的后果,所以必须想着这个。你去见马蒂亚斯先生吧,他是我们的老公证人了。”

  摩冷古夫人说完走了。这番话使保尔陷入极度困惑之中。

  怎么!他的丈母娘是个十分机灵的人!那签订婚约时就必须为他自己的利益力争,也必然要保护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那么谁会侵犯这些利益呢?他听从了舅祖母的劝告,将起草婚约的事委托给马蒂亚斯老先生。但是,预感到要进行这些争论还是使他心神不安。他刚刚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表示了自己求婚的意思,所以现在他走进这位太太的家门时,不能不感到极度的紧张。他的舅祖母暗示他要多加提防,他似乎觉得这样信不过人家对人家是一种侮辱。象所有胆小怕事的人一样,他生怕泄露了这种感情,紧张得浑身发抖。这位未来的丈母娘在他看来可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为避免触犯这个大人物,他挖空心思想出下面这套转弯抹角的话来。对于那些不敢正面触及难题的人来说,这也是很自然的作法。

  “太太,”他抓住娜塔莉不在场的一小会工夫说道,“给一家管事的公证人是怎么回事,您是知道的。我的公证人是一位心地善良的老头,若是不叫他管我的婚约的事,他大概会很伤心……”

  “那有什么,我亲爱的保尔!”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打断他的话回答道,“我们的婚约不是一直由双方家庭各自的公证人出面订立的么?”

  保尔有好大一会儿没有再提这个问题。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利用这会工夫暗自思量:“他想什么呢?”因为女人有一种很高超的本领,能从面部表情上看出别人内心的想法。保尔那尴尬的目光和讲话的语声都泄露出他内心的矛盾斗争,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中猜测到了舅奶奶的见解。

  “要命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她心中想道,“危机开始了,后果又将如何呢?”“我的公证人是索洛内先生,”停了一会她说,“你的公证人是马蒂亚斯先生,明天我把他们二位请来吃饭,他们会在这件事情上取得一致意见的。就象厨子,他们的责任就是给我们做出可口的饭菜一样,他们的职业难道不就是在我们都不介入的情况下调和双方的利益么?”

  “言之有理,”保尔回答道,不由自主地轻轻长出了一口气,表示满意。

  这两个人奇异地调换了角色:保尔,清清白白,无可指摘,反倒浑身发抖,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内心极为焦虑,却显得十分平静。这寡妇欠她女儿一百二十万法郎,相当于埃旺热利斯塔先生留下的财产三分之一,而且她还不起这笔钱,即使剥夺了她的全部财产也不够。这样她就要任凭女婿摆布了。如果保尔单枪匹马,她能将保尔捏在掌心里,叫她的公证人对保尔讲明情况,在交出保护人账目问题上,保尔会不会让步呢?如果保尔打了退堂鼓,整个波尔多城都会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么娜塔莉要想在波尔多嫁人可就办不到了,而这位母亲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的。这个女人有生以来都过着堂堂正正的生活,可是她想,明天她就得变成一个不正直的人。伟大的统帅在他们生命的某一时刻,也曾经偷偷地当过懦夫,他们希望将这一时刻从生命中抹掉。象这些人一样,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本来也希望能够将这一天从她生命的时日中删除。夜晚,面对着既成的事实,她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窘迫,她责备自己从前太不在意了。自然,这一夜,她的头发愁白了几根。首先,她已经召他的公证人在她起床后前来,她不得不向公证人实话实说。

  她从来不愿向自己承认的内心苦恼,现在必须承认了。从前她一步步走向深渊时,一直指望着会有一个偶然的机遇来挽救她。这一类机遇是从来不会来到的。她心中对保尔涌起一股轻微的情绪,其中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憎恶,总之还没有任何不好的情感。可是不管怎么说,保尔难道不是这场秘密官司的对手么?他不是不知不觉成了她必须要战胜的无辜的敌人吗?什么人能够喜爱自己欺骗的对象呢?这个西班牙女人不得不玩弄诡计,她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决定在这场战斗中充分发挥她的优势,只有获得全胜才能免受耻辱。在宁静的深夜里,她用一系列理由给自己开脱,这种种理由皆归结为她的傲气。娜塔莉不是也从她的大肆挥霍中得到好处了么?在她的行为中,难道有一样卑鄙下流玷污灵魂的动机么?她花钱不会算计,这是小罪还是大罪?一个男人得到娜塔莉这样的姑娘,不是要喜出望外吗?她保存下来的这一珍宝难道还不值一张宣布债务已清偿完毕的纸条么?许许多多的男人不是以千百种牺牲买得他们喜爱的女人么?为什么一个合法妻子还不如一个高级妓女呢?再说,保尔不过是个无能之辈。她要为他施展出全部本事,叫他在社会上飞黄腾达。这样他会感激她的威力。到了那一天,她不就还清全部债务了么?只有傻瓜才会犹豫不决!为多几个埃居或少几个埃居而迟疑么?……太卑鄙了!

  “倘若不能旗开得胜,”她心中暗想,“那我就离开波尔多,用我现在手中剩下的公馆、首饰、动产去投资,把所有的财产都给娜塔莉,只给我自己留下一份年金,这样也可以给娜塔莉创造一个美好的前程。”

  一个久经考验的聪明人为自己建造一个退守之地,就象黎塞留退守到布鲁阿日那样①,为自己筹划一个伟大的结局时,他会把这个地方搞成一个根据地,以帮助自己战胜敌人。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为自己遭到不幸时设想出这个结局,倒使她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对这场决斗中支持她的人满怀信心,想到这里,她便安然入睡了。这个支持她的人就是索洛内先生,她指望着他。索洛内先生是波尔多最精明强干的公证人,年方二十七岁,由于对波旁王室二次复辟贡献卓着而得到了荣誉勋位勋章。索洛内一直受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的接待,与其说是以公证人的身分,不如说作为波尔多保王派的成员更为恰当。索洛内为此感到兴高采烈,感到骄傲。索洛内早就爱上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位美丽的半老徐娘。对这种爱情,象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样的女人当然是拒绝的,但是她们也感到非常得意,即使是最假正经的女人也会容许这种爱情流露出来。索洛内一直保持着充满尊敬与希望的十分得体的自负态度。这个公证人第二天怀着甘当奴隶那种兴冲冲的劲头来到。花枝招展的寡妇在自己的卧室里接待他,她象一个身穿便服的学者那样衣冠不整。

  ①红衣主教黎塞留(1585—1642)曾将雅克·德·彭斯于一五五五年在布鲁阿日河畔所筑的要塞,用作与拉罗歇尔对抗的武器装备中心。

  “今天晚上将要讨论一个问题,”她对他说道,“我能指望你守口如瓶和尽心尽力么?你大概也料到了,谈的是我女儿的婚约。”

  年轻人说了一大套献殷勤的起誓发愿的话。

  “咱们谈正题吧!”她说。

  “我洗耳恭听,”他回答道,显出聚精会神的样子。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直截了当地向他陈述了她的处境。

  “美丽的夫人,这不算回事,”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向他提供了准确的数字以后,索洛内先生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说道,“你与玛奈维尔先生是怎样相处的?在这件事上,道德问题支配着法律问题和钱财问题。”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装出一副高人一等的神气。年轻的公证人得知迄今为止,他的主顾在与保尔的关系中始终保持着盛气凌人的态度;半是正正经经的傲慢,半是不知不觉的算计,她一直摆出似乎玛奈维尔伯爵低她一等的样子行事,似乎他娶埃旺热利斯塔小姐为妻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论是她还是她女儿,都不会叫人怀疑有金钱利害的考虑;她们的感情显得非常纯洁,没有任何低级庸俗的东西;只要保尔挑起金钱方面一个小小的难题,她们就有权飞到天涯海角去。总而言之,对于这个未来的女婿她可以施展极大的权威。公证人听了这些,真是喜出望外。

  “情况就是这样,”索洛内说道,“那么你打算做出的让步,最大到什么程度呢?”

  “我希望尽量少让步,”她笑着回答。

  “妇人的回答,”索洛内高声说道,“夫人,你是不是一心要把娜塔莉小姐嫁出去?”

  “是。”

  “按照要向上面说的那个女婿提出的保护人账目,你欠他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你是不是打算叫这个数目都算结清呢?”

  “对。”

  “你打算保留什么呢?”

  “至少三万法郎的年金,”她回答道。

  “是不是不成功便告吹?”

  “对。”

  “那好,我去考虑考虑要达到这个目的要采取哪些必要的手段,因为我们必须非常巧妙,而且要节省力气。我下次来时会给你出一些主意。你一定要毫不含糊地照办,只要做到这一点,我已经可以预言你会取得全胜。——保尔伯爵爱娜塔莉小姐么?”他起身时问道。

  “爱慕极了。”

  “这还不够。他娶她为妻的愿望是否强烈到对于一些金钱方面的难题可以不计较呢?”

  “是的。”

  “这正是我在一位少女的自有财产中真正看作是财产的东西!”公证人叫道,“那么,今天晚上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又狡猾地加上一句。

  “我们有世界上最漂亮的衣着。”

  “在我看来,签订婚约时穿的长裙就已经包含着馈赠的一半了,”索洛内说。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觉得这最后一个办法实属必要,所以娜塔莉梳装打扮时她要亲自在场,既为了监督娜塔莉,也是为了把娜塔莉变成为她这财政阴谋服务的无辜的同谋。女儿头发梳成塞维涅夫人式样①,穿一件白色开司米长裙,缀着粉红色的蝴蝶结。母亲觉得她是那么漂亮,预感到胜利即将到来。

  ①塞维涅夫人(1626—1696),法国女作家。

  待到贴身女仆走出房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确信谁也听不见她们说话的时候,她把女儿头上几个发卷整理整理作为开场白。

  “亲爱的女儿,你是真心爱玛奈维尔先生么?”她对女儿说,那声音表面上很坚定。

  母亲和女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光很不寻常。

  “我亲爱的妈妈,为什么你早不问晚不问,偏要今天问我这个问题呢?为什么你让我见他呢?”

  “若是你结了婚我们就得永别,你还会坚持这桩婚事么?”

  “那我就放弃这桩婚事,而且我不会为此抑郁而死的。”

  “这说明你并没有坠入情网,我亲爱的女儿,”母亲吻着女儿的额头说道。

  “可是,好心的妈妈,为什么你今天这么盘问我呢?”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一心想结婚,而并没有为丈夫神魂颠倒。”

  “我爱他。”

  “你说得对,他是伯爵,咱们两人要把他造就成法国贵族院议员。可是就要碰到难题了。”

  “相爱的人之间会有难题么?不会的。亲爱的妈妈,豌豆花已经牢牢地长在这里了,”她一面说一面用一个可爱的动作指着自己的心,“他不会提出任何细微的异议的。我有把握。”

  “若是并非如此呢?”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那他就要被永远遗忘,”娜塔莉回答道。

  “很好,你不愧是卡萨-雷阿尔家族的一员!虽说他发疯一般爱你,若是发生一些出他意料的争论,而且为了你也为了我,他必须不予计较呢,娜塔莉?如果丝毫不丢面子,举止行动上稍微热情些就能促使他下定决心呢?就是说,小小不然的事,一两句话?男人天生就是这样,他们顶得住一场严肃的争论,可是一个秋波,他们就投降了。”

  “我明白了!稍稍抽一鞭子好让最有希望得胜的马跳过障碍,”娜塔莉一面作出给自己的坐骑抽一马鞭的手势,一面说道。

  “我的天使,我一点不要求你作类似于引诱那样的事。我们有卡斯蒂利亚①的古老荣誉感,不允许我们超过界限。保尔伯爵就要知道我的处境了。”

  ①卡斯蒂利亚是西班牙中部地区名。

  “什么处境?”

  “对你说,你也一点不会明白的。你听着,若是他看见你这么花枝招展,目光中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踟蹰,我会觉察得出来的!当然,到那时我就立即中止一切讨论,我会清算我的财产,离开波尔多到杜埃①克莱斯家去。不管怎么说,从他们和唐南克家联姻而论,他们和我们是亲戚。然后,哪怕我进修道院隐居,也要把我的全部财产给你,把你嫁给一个法国贵族院议员!”

  ①杜埃是法国地名。

  “妈妈,怎么才能防止这样的祸事呢?”娜塔莉说道。

  “孩子,我从来没见你这么漂亮过!只要你卖点俏,一切都会顺利的。”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走了,娜塔莉一个人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自己也去打扮起来,她要打扮得跟女儿交相辉映。娜塔莉要吸引保尔,她自己难道不也应该点燃索洛内的心,叫他为保卫她的利益去卖力气么?几个月来,保尔已养成习惯,每天向娜塔莉献上一束花。这天晚上,当保尔带着一束花到场的时候,母女二人已经武装完毕。三个人开始聊天,等待两位公证人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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