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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卡斯特丽公爵夫人①
推销员在古代不曾有过,这号人物难道不正是当今文明所塑造出的许多古怪形象之一吗?观察家们发现从物质开发时期到智力开发时期之间存在一个伟大的过渡时期,从某种事物发展规律来说,推销员难道不正是过渡时期的标志?在个体生产时期,工匠的独创精神得到充分发挥,而在单调划一的大生产时期,单一的产品大量抛出,其唯一宗旨是顺应社会各阶层的最新口味。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纪正是联结这两个时期的纽带。一旦思想的统一达到了高峰,文明耗尽了最后精力把地球上的财富高度集中起来,难道随之而来的不正是野蛮的黑暗?推销负之于思想,与驿车之于人和物,不完全是一回事吗?推销员把思想运送到各处,让思想活动起来,让各种思想互相撞击;他从那光亮的中心取到他要用的光焰,把光焰撒播到沉睡的民众之中。然而这位人类的播火者却是一个无知的学者,被人哄骗的骗子,一位自己不信教而只会把信条和教义讲得更加头头是道的传教士。真是古怪的人物!
①巴尔扎克一八三二年左右与卡斯特丽公爵夫人(1796—1861)关系甚为密切,到一八三三年,两人关系已经恶化。巴尔扎克将此篇献给她,将本来是一八三三年完成的作品,假托为一八三二年完成。
此公见多识广,无人不识,无事不晓。他通身上下渗透着巴黎的一切坏习气,却能装出外省人的憨厚。尽管本质上他既不是巴黎人,也不是外省人,而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然而这样的身分不正好使他成了联结首都和乡村的链环吗?此公浅尝辄止:对于人和神只,他只记名字;对于东西,他只注重表面;衡量任何事物他都有自己特有的尺度。总之,他的眼光从事物的表面滑过,而不能穿透事物。他对什么都爱打听,可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他刻薄刁钻,嬉笑怒骂无常。表面上各派人物皆不得罪,可总的说来灵魂深处是一个爱国主义者①。他是出色的滑稽演员,有时为了表示亲热,有时为了表示满意,有时又为了表示殷勤,任何情况下他都可以根据需要变换各种不同的笑脸。然而一转脸他又若无其事地恢复了本来面目。为了吃这碗饭,他要善于察言观色,一眼就要摸清对方的底牌,猜出对手要采取的手段以及惯用的伎俩,特别是探清对方的支付能力,不失时机地抓住成功的希望,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办一切事情果断、干脆,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个喜欢妄加评论的人。他竟然以巴黎剧场老板的口吻对首都及外省的演员品头论足。他亲身领略和亲眼目睹了法国一切正派和下贱的场所。必要的时候,他可以万无一失地把您引入歧途或指上正路,他能言善辩,那张嘴就象可以随意打开的热水龙头。他那早已准备停当,可以随时倾泄而出的惊人妙语,想停就停,想接着说就接着说,毫无差错,对不幸的听众来一次精神淋浴,这不也是他的才能吗?他善辞令,好风流,能抽烟,会喝酒。他巧舌如簧,对下等人颐指气使。在乡下冒充百万富翁,从来不会被捉弄(这是他的行话),当他进入有产者的府邸时,为了不使疑心很重的女仆把他当作小偷,他很知道什么时候拍响口袋里的银钱。至于他的活动能力,不正好表现出人体这部机器最小小不然的性能吗?鸢鸟扑向猎物,鹿拐上几道弯以逃避猎狗的追逐和迷惑猎人,猎狗嗅出猎物之所在,都够机敏的了吧?然而与他逃避不保险的差使的速度相比,与他战胜对手的巧妙手腕相比,与他预感、寻找、发现货物推销点的艺术相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对这样一位人物来说,多少超人的优点也不算多呀!这种出身微贱的外交官,这种代替纺织品、首饰、毛织品、葡萄酒说话的老练的谈判代表,往往比大多数装模作样的大使还要机灵。这种人,在一个国家里,你能找到很多吗?这些走南闯北的人,这些谈判桌上无所畏惧的骗子,代表着文明的进步和巴黎的创造发明,在边远小镇上与外省的良知、无知或陈规陋俗进行较量。他们不断发挥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威力,这在法国恐怕是任何人都料想不到的。他们为了教化顽固落后的民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孜孜不倦地工作着,就象磨工用锉刀一点一滴地打磨着最坚硬的岩石,这种伟大的壮举怎能使人忘怀!舌头的威力有多大,高级辞令对难以开启的钱柜、对于囿于乡间茅舍中的乡下佬们的钱柜能产生多大的压力,你们想了解一下吗?……那就请听一位巴黎工业巨头是怎样评价推销员的吧!对于名叫投机的这台蒸汽机,这些推销员就是聪明的活塞。他们奔波劳碌,全是大亨们得利。
①一八三○年前后,“爱国主义者”一词具有政治含义,一般是指持自由党见解的人。
“先生,”这位最著名的一家火灾保险公司的经理——出纳员——主管人——秘书长对一位经济学家说道,“在外省需要展期的五十万法郎保险金中,主动签订合同的不超过五万,剩下的四十五万全是靠我们的人去找投保人磨出来的,有时他们甚至不得不讲述一些可怕的火灾去纠缠那些投保人,以便使他们重新签署保险契约。您看,我们企业财源的十分之九全靠三寸不烂之舌呢!
“滔滔不绝地说呀!让人家听呀!这难道不也是诱惑吗?
设有两个议会的国家和软耳朵的女人,都同样要完蛋。夏娃和蛇的神话,日常生活中到处可见,它随着人世之始而始,恐怕也只有随人世之终而终。”
“交谈两个小时,就应该使对手就范。”一位洗手不干的诉讼代理人说。
你要前后左右打量一番这位推销员吗?你想看看他的尊容吗?可不要忘记他那橄榄绿色的燕尾服和他的大衣,也不要漏掉他那摩洛哥皮公文包、他的烟斗,以及蓝条纹的衬衣。
在这张不平凡的饱经风霜的脸上,有多少不同的特征你不能发现呀!瞧!这是位多么出色的竞技者!世界是他大显身手的场所,唇舌是他锋利的武器。这位英勇无畏的水手,携带着绝妙好词,乘船远航,准备到法国、到易洛魁人①居住的地方、到冰海去钓上五六十万法郎!这难道不是纯粹用智力手段去开发埋藏在外省的黄金,而且叫人痛痛快快地把黄金交出来吗!外省的鱼儿既受不了鱼叉,也受不了明火执仗的惊扰,只有用捕鱼篓、大拉网和最温和的鱼具才能捉住。天一亮就开始在法国奔流而下的话语瀑布,你想到时能不发抖吗?这种类型你是了解的,下面就是一个典型。
①易洛魁人,即北美印第安人。
巴黎有一位无与伦比的推销员,是这一职业中的佼佼者。他具备成功的一切有利条件。在他所使用的语言中,硫酸和粘胶兼有之:硫酸是为了溶解最精明的盘算,粘胶是为了抓住和打动顾客,使顾客脱身不得。他经营的是帽子,但他叫人上钩的才能和手腕使他在商界成了名人,巴黎产品的批发商们都争着向他献殷勤,希望他赏脸为他们推销商品。当他从外地凯旋回到巴黎小住的时候,一个接一个的宴请和盛会等着他;在外省,客户对他分外热情;在巴黎,各大公司将他奉为上宾;他到处受到欢迎、款待、宴请;他如果能独自消消停停地吃顿午餐或晚饭简直是种快乐和享受。他过的是君王的生活,更确切地说,是记者生活。他难道不是巴黎商业活生生的写照吗?他叫戈迪萨尔。他的声望和信誉,以及人们对他的赞扬,为他赢得了名字前面的大名鼎鼎几个大字。
不论他到什么地方去,走进一家商店还是旅店,出入沙龙还是乘坐驿车,走进亭子间还是去拜访银行家,碰到他的人都迫不及待地说:“啊,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大驾光临!”他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与其名字之般配是任何人所不及的①。一切都向这位推销员微笑,他也对一切报以笑脸。SimiliasimAilibus②,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赞成顺势疗法。他那妙趣横生的文字游戏、粗犷的笑声、修道士的面孔、方济各会修士的肤色、拉伯雷的外貌,衣着,体态,思想,面孔融为一体,使他整个人处处显得随和乐观,与他的名字极为相称;他业务上圆滑,心肠好,爱打哈哈,是位讨街头女工喜欢的男人。你看他登上驿车顶层的潇洒劲,你看他把手伸给从四轮小马车上胆怯地往下迈步的太太时的风度;他拿马车夫的包头布开上几句玩笑,乘机推销一顶帽子;他对女佣人满面春风,或者搂住她的腰,或者打动她的心;在饭桌上,他会用手指弹着鼓起的腮帮子,发出瓶子倒酒的咕噜咕噜声;两片嘴唇一用力,啤酒就会吸入口中;他能使劲用刀子敲打香槟酒杯而不将酒杯打碎,嘴里还对别人说着:“不服气,你也试试看!”
①戈迪萨尔(Gaudissart)与开心(gaudir)是同根词。
②拉丁文,意义如下句。
他拿腼腆的路人开心,揭穿读书人的谎言,在饭桌上出尽风头,精华全部吞进他的肚中。他还有本事把玩笑开到恰到好处就收场;他凝望着一座城市,把烟头一丢,摆出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说:“我要去看看这些人的肚子里是些什么货色。”
这时,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就成了最精明干练的使臣。他以董事身分进入专区区长的府邸,以资本家的身分去拜访银行家、以虔诚的教友和君主制拥戴者面目出入保王党的门庭、以布尔乔亚的身分和布尔乔亚相交。总之他根据需要在各处扮演不同的角色。进门时,把戈迪萨尔的本来面目丢在门口,一出门又依然故我。
一八三○年以前,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一直忠心耿耿地为推销巴黎货而奔波。在应付人类绝大部分稀奇古怪的想法过程中,他熟悉了商业上的各路门径,使他有机会观察人们的隐秘,教他练就了一副蛊惑人心的口才,教会了他叫人解开束得紧紧的钱袋的本领,使他有办法唤起妻子、丈夫、孩子、女佣的欲望,并且鼓动他们为满足这些欲望而解囊。先吊批发商的胃口,当对方迫切成交的心情达到顶点时,他却转身离去。他使用这套惯用的手法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简直无人可企及。他对帽子生意充满感激之情,他说,正是通过装饰人类头颅外部的工作,他才懂得了头颅的内部活动。他惯于给人戴高帽子,奉承人。诸如此类有关帽子的笑话,他永远讲不完。但是从一八三○年八月和十月之后,他不再过问帽子和巴黎货,不再推销看得见摸得着的商品,而投身于巴黎智力开发的最高领域。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放弃了物质而致力于思想,放弃了有形产品而致力于纯智力开发。这需要解释一番。
众所周知,一八三○年的动荡使许多旧思想死灰复燃,机灵的投机家们企图使这些旧思想返老还童。一八三○年以后,思想变得尤其值钱了,正如同一位作家所说:如今被剽窃的思想比偷的手帕还多。这位作家相当有才智,但什么作品也发表不了。很可能将来某一天,我们会看到思想交易所的诞生,不过,现在我们已经看到各种思想(不管是精华还是糟粕)可以标出价格,可以采摘,可以引进,可以孕育,可以出售,可以制造,可以赢利。如果没有什么思想可以出售,投机商就想方设法玩弄辞令,将词句粉饰成一种新思想来招揽顾客。鸟以谷粒为生,他们以辞令为业,请不要笑!在注重商标不注重内容的国度里,一个新字眼抵得上一种新思想。我们难道没有看到当文学界把神奇一词判处死刑后,书店的广告便使用起别致这个字眼了吗?坐落在和平大街印花大厦的税务局预料到智力税收可观,准确估计了广告规模,把各种说明书登记注册,为思想开出了价码。智力和智力产品既然变成了企业经营,那么自然要遵守企业生产所特有的方式。某些巴黎人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表面看,优哉游哉,而实际上一面将酒喝干,一面举起野鸡大腿时,正进行着紧张的脑力战斗。酒足饭饱之后,思想也酝酿成熟了。第二天从头脑中产生的这些思想便交给了urbietorbi①巴黎和外省各地的推销员,推销员则用广告和启事的形式将这块烤肉巧妙地送出去。借助于这些东西,企业这个捕鼠夹子便能将外省老鼠逮住。这外省老鼠,通常称作订户、股东或者客户,有的地方又叫认购者成赞助者等等,名目繁多,但说到底都是些傻瓜。
①拉丁文:遍布。
“我真是个傻瓜,”不止一个可怜的小财东这样说过。他们满以为可以成为某一事业的创办人,末了却发现自己的一千或一千二百法郎已化为乌有。
“订户们都是些傻瓜,他们怎么也弄不明白,在智力王国中每前进一步比在欧洲转一圈花的钱还要多。”投机家却这么说。
一方是拒绝向巴黎纳税的愚昧民众,另一方是以税收为生的巴黎征税人员,他们用新思想、企业、广告和奉承当佐料,把民众煨起来,熏烤煸炒之后,再蘸着某种新调味汁将民众吃掉。民众掉进这调味汁里,已经晕晕乎乎,就象苍蝇落进灭蝇药水中一样。于是双方展开持久的争战。自一八三○年以来,在法国为了激发进步的智慧的民众①的自尊心和热情,什么手段没有使用过呀!头衔、奖章、证书,一个个应运而生,但很快又销声匿迹,这都是为殉道的芸芸众生而发明的荣誉勋位勋章。最后,所有的智力产品制造商都发现了一种辣椒,或叫作一种特殊的生姜,真叫他们喜出望外。这就是奖金,预支股息和征用名人的名字;这些倒霉的艺术家,名字被人盗用,自己还一点不知道,就这样与许多企业积极合作起来,因为法律还没有为盗名定罪。这些企业数量之多,不少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数目。这些承包民众思想的人活象亚洲的奴隶贩子,他们把刚刚在头脑中绽开的思想劫掠来,脱光衣服,拖着在他们愚昧的苏丹、他们的沙哈巴汗②面前走过。如果民众不开心,就会砍掉这些承包商的脑袋,同时也就砍了他们的金饭碗。
①这些都是当时非常时髦的词句,巴尔扎克用在这里,有嘲讽之意。
②沙哈巴汗是法国剧作家斯克里布(1791—1861)所着闹剧《熊和巴夏》中的一个人物,此处用来指愚昧的民众。
当代的这种荒唐事,反过来对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发生了影响,原来一家人寿和财产保险公司风闻他的无双辩才,慕名而来,以重金相聘,他接受了。拍板成交,签定了合同。推销员给送到这家企业的秘书长那里去学习独立工作的本事。秘书长把戈迪萨尔的思想从襁褓中解放出来,给他指点迷津,教给他行话和术语,将这一行当作机械,把零件一个个拆卸下来给他看,解剖了他将要与之打交道的特殊对手,向他灌输了许多辞令,教给他随机应变的本领和一些不容置辩的论据;总之一句话,磨利了将要使法兰西的生活起变化的舌头。
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没有辜负秘书长的悉心关照,干得很出色。人寿和财产保险公司的首脑们把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吹得神乎其神,对他关怀备至,使这个活广告蜚声于大银行界和上层知识外交界,以致引起两家报纸财政负责人的注意,都想雇用戈迪萨尔为他们征求订户。这两家报纸是圣西门主义理论机关报《环球》和共和派报纸《运动》①。他们把戈迪萨尔请到财会科,向他提出:每征订一千户,他可以从每户提成十个法郎;如果订户只够五百,他只能从每户提成五个法郎。政治报纸一方不损害财产保险一方,因此这笔生意成交了。不过戈迪萨尔要求五百法郎的补贴,因为他要用八天的时间去熟悉圣西门的理论,他的理由是,要深入研究货物,是需要花很多精力和脑筋的,为的是能够讲得头头是道,而“自己又不会转不出来”,这后一句是他自己的话。他没有向共和派的报纸提出任何要求。首先因为他本人就倾向于共和思想,根据他的哲学观点,惟有共和思想才能建立合理的平等社会;其次,戈迪萨尔曾与法国的烧炭党人有染,并受过囹圄之苦,后因证据不足才被开释;最后,他还提请报纸的财东们注意:自七月革命之后,他就蓄起了小胡子,现在他只需戴上鸭舌帽,配上长马刺就是地道的共和派。整整一个星期,他早上去《环球报》学习圣西门主义,晚上又跑到保险公司办公室学习财经语言技巧。他的天赋和记忆力如此超群,使他可以把行期定在四月十五日,这是他每年出征的日子。传闻有两家大商行,被营业额下降吓破了胆,也来引诱雄心勃勃的戈迪萨尔,使他下决心再为他们效劳。这位推销大王考虑到老朋友的关系,同时也由于诱人的酬金,才大发慈悲,接受了他们的请求。
①《运动报》更确切地说是代表君主立宪中左派的观点,而不是共和派的观点。
“听我说,我的小珍妮,”在出租马车上,他对漂亮的卖花女郎说。
所有真正的大人物都喜欢任凭一位弱者对自己专横暴虐,戈迪萨尔的专制君主是珍妮。他把她打扮得珠围翠绕,带她到竞技剧场去,租的是头等包厢。十一点钟时,他从剧场陪伴她回家,路上他说了这番话:
“等我回来,珍妮,我要把你的房间精心布置一下,要叫显赫的玛蒂尔德也挑不出刺来。俄国使馆的使臣给她带来了地道的印度披肩,她那身漂亮的衣服,她那镀金的银餐具和那位俄国王公,总是叫你心里难受。我看那个俄国王公也不过是个牛皮大王。我要用在外省弄出来的‘孩子’装饰你的房间。”
“哎呀!你可真够可以的!”卖花女郎叫了起来,“你这魔鬼男人,竟大言不惭地对我谈什么生孩子!你干这种事,你以为我会饶了你吗?”
“哎,这个嘛,你怎么这样笨,我的小珍妮?……这是我们谈生意的行话。”
“你们那生意可真够恶心的!”
“你听我说呀!总是你说话,可不是你有理么!”
“我就是要总有理!瞧,你一点也不害羞!”
“你让不让我说完?是这么回事:有人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要为孩子们办份报纸,我支持这个主张。在我们这一行里,假如在某个城市中为《儿童报》招揽了十个订户,我们推销员就说‘我搞了十个孩子’;正象我为《运动报》招揽了十个订户,我就说‘今天晚上我搞了十个运动’一样……你现在明白了吧?”
“真恶心!你居然搞起政治来了?看来我要天天去圣佩拉日监狱去看你喽!唉,爱上了一个男人,天知道要承担什么义务!说实话,也只好让你们这些男人自己去折腾!好了,明天你就上路了,咱们还自寻烦恼,真傻!”
马车在阿图瓦街一所新建的漂亮住宅前停下来,戈迪萨尔和珍妮双双登上五楼。珍妮·库朗小姐就住在这里。据说她已和戈迪萨尔秘密结婚,推销员对这些风言风语也无意辟谣。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地位,珍妮·库朗给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立下了数不清的清规戒律,并总是威胁说,如果发现他稍微有失检点,就跟他吹。戈迪萨尔必须每到一处就给她写信,事无巨细都要向她汇报。
“布置我的房间需要多少《儿童》呀?”她说着解下披肩,在烧得旺旺的炉火旁坐下来。
“每一订户可拿到五个苏。”
“好啊!你原来想拿五个苏来叫我发财呀!除非你是个犹太流浪汉,或者把你的钱袋口缝得紧紧的!”
“不过,珍妮,我要搞几千个《儿童》。你想想看,孩子们还从来没有过报纸呢!我真傻,怎么能给你讲清楚这些生意经呢,你对这些事一窍不通。”
“哟,好吧,那你说说,戈迪萨尔,既然我这么傻,你干吗爱我?快说!”
“因为你是一个……可爱的小笨蛋!听我说,珍妮,如果《环球》、《运动》顺利,保险业吉利,巴黎货畅销,我就不会象个十足的马约①那样到处漂泊,可怜巴巴地只挣万儿八千法郎,而是每跑一趟就要赚两三万。”
①马约,漫画家特拉维叶(1804—1859)所创作的一个小市民形象,当时家喻户晓,成为许多文章和讽刺小品中常援引的典型人物。
“给我解开胸衣的带子,戈迪萨尔,看准了,别揪疼我。”
“到那时,”推销员注视着卖花姑娘那丰满的后背,说道:
“我就会象斐诺一样变成报纸的股东。斐诺是我的一个朋友,帽商的儿子,他现在有三万利勿尔的年收入,马上就要进入贵族院了!一想到小包比诺……啊!上帝,我还忘了告诉你,包比诺先生昨天被任命为商业部长了……为什么我就不能有点雄心壮志呢?哈哈,演讲,台上耍嘴皮子我也很在行,满可以当部长,成为上等人!瞧,听着:
“‘先生们,’说着往扶手椅的背后一站,‘报纸既不是工具也不是商品。从政治角度来看,报纸是一个机构。而我们不能不从政治角度看问题,所以嘛……(他喘一口气),所以我们需要研究报刊是有利还是有害,从而决定需要鼓励还是制止,限制还是任其自由发展,这都是很严肃的问题!我认为研究这一文件,以便使诸位了解形势,对议会来说,并非浪费宝贵的时间。我们在走向深渊。当然,法律并不象有些人主张的那样温和!……’”
“怎么样?”他看着珍妮说,“所有的演说家都在把法兰西推向深渊。他们说这些话,要么就是大谈什么政体、政治风暴和政治远景,我难道不了解这些把戏?我谙熟各种生意经,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出生时头上带有胎膜,运气好,我母亲还保留着我的胎膜呢,我要把它送给你!所以,我很快就会进入政界的。”
“你……”
“为什么我就不能成为戈迪萨尔男爵,成为贵族院议员呢?包比诺先生不是已经两次被任命为第四区的议员了么!他还和路易-菲力浦共进晚餐呢!有人说斐诺也要当参议员了!嘿!要是把我派往伦敦当大使,我定会叫英国人服服帖帖,此话绝非夸口!谁动过我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一根毫毛啊!是的,不管干哪一行,不论在政治事务中还是非政治性事务中,不论在巴黎还是在其他地方,我从来没栽在别人手下,将来也不会。不过眼下,我必须全力以赴为财产保险公司、为《环球》、《运动》、《儿童》还有巴黎货奔波。”
“你搞报纸肯定要受骗上当的。我敢打赌,你到不了普瓦捷就会寸步难行。”
“我们来打赌吧,可爱的宝贝。”
“一条披肩!”
“一言为定!如果我输掉披肩,我就重操旧业,继续推销巴黎货和帽子。但是要想搞垮戈迪萨尔,谈何容易!”
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往珍妮面前一站,踌躇满志地看着她,一只手插在背心里,头成四分之三侧面,完全是拿破仑的姿势。
“呀,你真可笑!今天晚上你吃什么了?”
戈迪萨尔三十八岁,中等身材,肥肥胖胖,象个习惯于车马生活的男子;他的脸盘圆乎乎的,象个大南瓜,满面红光,线条匀称,就象各国雕塑家用来表现富态、法律、力量、贸易等形象而创造出的传统脸型。他那隆起的肚子象只梨子,他的腿很短,可是很灵活,好动。他把半裸的珍妮抱起来放在床上。
“别说话,自由的女性!”他说:“你一定不懂什么是自由的女性,也不懂什么是圣西门主义,对抗,傅立叶主义,批判主义以及狂热的剥削,对,这就是……总而言之,每个订户提成十法郎,戈迪萨尔夫人。”
“你肯定疯了,戈迪萨尔。”
“越来越疯狂地爱着你,”他说着一下子把自己的帽子抛到卖花女郎的沙发上。
第二天早上,戈迪萨尔美滋滋地和珍妮饱餐一顿之后就扬鞭催马向各种企业特别关照要予以开发的各区首府行进,这些公司成功与否全靠他的才能。他用四十五天的时间跑遍了巴黎至布卢瓦一带各地区,在布卢瓦城逗留了半个月,写写信,参观参观当地的古堡。动身去图尔的前一天,他给珍妮·库朗小姐写了一封信。这封信简明扼要,十分可爱,任何故事都无法与之相比,同时也证明了两个人关系的合法性。
戈迪萨尔致珍妮·库朗
亲爱的珍妮,我想你是输定了。戈迪萨尔和拿破仑一样总是吉星高照,所不同的是我绝对不会有滑铁卢之役。我所到之处总是战绩辉煌。财产保险非常顺利。从巴黎至布卢瓦就有近二百万拍板成交,但是越接近法国中部,人们的脑筋就越顽固,因此百万之数就益发稀罕了。巴黎货还凑合,这是捎带的事。利用我的老伎俩,不怕那些店主不上钩。我在奥尔良兜售了一百六十二条泰尔诺开司米披肩①。除非他们把这些披肩再披在绵羊身上,否则,我向你保证,我真不知道他们拿这些披肩有什么用。至于报纸这批货,真见鬼!情形可就完全不同了。上帝保佑!为了给这些家伙开开窍,要费多少口舌呀!我一路下来,只弄到六十二个《运动》!比起我在一个城市销的泰尔诺披肩还少一百!那些爱恶作剧的共和党人,一点也不愿订阅报纸:聊天吗?他们奉陪,并赞同你的意见,要推翻一切现存的东西吗?他们马上表示同意。
①泰尔诺(1763—1833),法国一位工业家,他将西藏羊在法国驯化,用这种羊毛织出的披肩比从印度进口的披肩便宜得多。
你以为他要订报吗?啊!见鬼去吧!这才不关他的事哩!只要他还有三分地,能收上一打左右卷心菜,只要还有够做一根牙签的木材,他就会谈论什么巩固财产所有权、税收、年金、分配等等一大堆蠢话,而我等于是以爱国主义者的身分在那里浪费时间和唾液。倒霉的生意!总的说来,《运动》极不景气。我写信把这种情形告诉那些先生们。不过,由于这份报纸代表了我的政治观点,我心里很难过。《环球报》也同样叫人败兴!那些你以为很容易上钩的人,只要跟他们谈起什么新学说,就好象你说要烧掉他们的房子一样!我对他们说这是将来的事,就目前来说,当然利害和经营都丝毫不受损失;我对他们说人剥削人,妇女当牛做马的现象由来已久,应该使上帝的伟大思想得胜,建立更合理的社会制度,总之我使用了全部雄辩天才……,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当我亮出这些思想时,外省的乡下佬们就忙不迭地关上柜子,似乎我要抢走他们的东西,叫我滚开。这些笨蛋,简直愚蠢到家了!《环球》算是完蛋了。我早就对他们说过:“你们太脱离现实了;走在前面,这很好,但要拿出实际东西来,外省人喜欢看到成果。”尽管如此,我还是销了一百份《环球》。面对如此愚昧的乡下佬,这已经是奇迹了。我向这些订户们许诺了不少美好的事物。可是,说心里话,这些地球、太阳、星星、月亮们①怎样能使这些美好的事物兑现,谁知道呢!既然他们许诺说他们主宰的世界会比现在美好得多,我也先走一步,为了从每一订户中捞取十法郎的好处,作个预言家也未尝不可。有个庄园主,由于报名的关系,他还以为《环球》讲的是土地问题呢,我便鼓动他订了一份,他将来就明白了,这是一定的。他长着高高的额头,据说高额头的人都是空想理论家。啊!谈谈《儿童》吧!从巴黎至布卢瓦,我销了两千《儿童》。小生意满不错!并且用不着多费口舌。只要假装背着孩子把小插图给妈妈看,以便引起孩子的好奇,当然孩子们一定会看到的,于是孩子就扯住妈妈的裙子不松手,非要订上报纸才肯罢休,因为爸爸都有报纸嘛,再说妈妈可不愿意小宝贝把裙子撕破。报纸值六法郎,而一条裙子就值二十法郎,这个账当妈妈的算得过来,于是这份报纸就算很顺利地订上了。真是妙极了!果酱和图画是儿童永远需要的东西,而报纸介于二者之间,他们确实需要。这些急不可耐的孩子已经如饥似渴地读上了!在此间旅馆的餐桌上,关于报纸和我的政见问题,我与人有过一场口角。当时我正安安静静地吃饭,旁边坐着一位戴灰色帽子的先生,他正在看一份《辩论报》。我心想:“我应该试式自己的演说才能。”这是位拥护君主制的家伙,让我耍耍他。如果我能获胜,对于我具有当部长的才能,将是很好的证明。于是我先从夸奖他的报纸入手。哎,这可绕了个大圈子!我口若悬河,吹得天花乱坠,那位先生不知不觉地被我征服了。大家都在听我讲,我看到有个人留着富有七月革命色彩的小胡子,就要上钩订《运动报》了。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失口说出笨蛋一词,这一下子可激怒了那位戴半丝半棉、里昂出品的破灰帽子的保王党人,他暴跳如雷,怒不可遏,我也不示弱,拿出我的高贵气派,对他说:“喂,先生,您可真有意思。如果您不高兴,我会使您变得理智一点。我在七月革命中可是打过仗的。”他对我说:“我虽然已是一家之长,也准备奉陪……”我立即接过话头:“您是一家之长,亲爱的先生,那您有孩子喽?”“是的,先生。”“十一岁?”“差不多。”“噢,太好了,先生。《儿童报》即将出版,六法郎一年,每月一期,共两栏,由文学界权威人士执笔。报纸出版条件良好,纸张结实,插图出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之手,还有地道的印度颜料印制图画,色彩永不消褪。”然后我又将我早已准备好的那一大套话抛了出去,把这位当爸爸的弄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次纠纷以订阅一份《儿童报》告结束。“只有戈迪萨尔才能想出这样的花招。”瘦小的拉马尔在咖啡馆里对傻大个比罗讲起这一幕时是这样评价我的。
①此处巴尔扎克用环球(Globe,也可译为地球)一词的词根造出四个新词,并无确切意义,暂且译作“地球、太阳、星星、月亮”。
明天我动身去昂布瓦斯,我要在两天之内将那里的事情了结,到图尔后再给你写信。在图尔的穷乡僻壤试试鄙人的才华和智力。以戈迪萨尔的名誉起誓,会让他们上钩的,他们也一定会上钩的!再见,可爱的人儿,永远爱我吧!忠实于我吧!不管怎么说,忠诚是自由女性的一个优点。是谁在亲吻你的双眼呢?
永远属于你的费利克斯
五天之后的一个早上,戈迪萨尔辞别了他在图尔下榻的山鸡旅馆,直奔伏弗赖。这是个富饶的人口密集的地区。他觉得此地老百姓的思想似乎可以教化。他策马扬鞭,沿着卢瓦尔河堤一溜小跑,再也不想自己的台词,就象一个演员对自己演过一百遍的角色也不怎么想一样。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一路上悠然自得地走着,欣赏着如画的美景,万万没有料到他那万无一失的经商本领会栽在伏弗赖欢乐的山谷之中。
在此向读者介绍一下都兰地区的风土人情很有必要。拉伯雷的作品每一页中所表现出的善杜撰,工心计,爱揶榆,喜讽刺的性格惟妙惟肖地体现出都兰人的性格,在这法国王室多年生活过的地方,似乎就该有这种机灵而又文质彬彬的性格。虽说本来也有热情奔放的、带有艺术家气质、诗人气质、追求感官享乐的精神,但是,这种倾向刚刚表现出来,很快便消除了。温和的空气,怡人的气候,易于生存的优越条件,与人为善的风俗使艺术灵感很快窒息,使最宽阔的胸怀变狭窄,使最坚强的意志受到腐蚀。假如都兰人迁居他处,特长会充分发挥,完成宏伟的事业。在各行各业中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拉伯雷和桑布朗塞①,印刷家普朗坦②和笛卡尔,布西科③——当时的拿破仑——和完成了教堂中大部分玻璃彩绘的皮内格里埃④,还有维尔维尔⑤和库里埃⑥。名声在外的都兰人在自己家中却象睡在席子上的印度人和躺在沙发上的土耳其人一样懒惰。他们的才智都用在东家长西家短的议论上,用在无聊的取乐上。他们终日无所事事,悠哉游哉地了却一生。都兰是地地道道的《卡冈都亚》⑦一书中赞扬备至的德廉美修道院。这里有诗人⑧笔下乐于助人的修女,也有拉伯雷所津津乐道的珍馐美味。一个民间小故事把都兰人的懒惰刻划得淋漓尽至:“‘都兰人,你想喝汤吗?’——‘想呀!’——‘把碗拿来!’——‘我不饿了。’”这种窳惰之风、温和的性格,是由于葡萄农终年高高兴兴,由于法国最美的山川和谐秀丽,还是由于这个地区从未遭受外国军队蹂躏,一直安居乐业而形成的呢?对这些问题,人们还没有找到答案。你来到这个法国的土耳其,你也会变得懒惰,逍遥、自满自足。即使你象拿破仑那样野心勃勃或者象拜伦那样具有诗人的气质,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也会将你的雄心壮志化为幻梦,使你的诗兴变得索然。
①桑布朗塞(1457—1527),路易十二和弗朗索瓦一世时代的银行家。
②普朗坦(1514—1589),法国著名印刷家。
③布西科(1366—1412),法国著名武将。
④皮内格里埃(约1490—1570),十六世纪法国彩绘专家。
⑤维尔维尔(1558—1612),法国作家。
⑥库里埃(1772—1825),法国作家。
⑦即《巨人传》第一部。
⑧此处的诗人指拉伯雷。
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大概要在伏弗赖碰上一位土生土长的擅长开玩笑的人,并将有一场好戏看。这些玩笑大师们的玩笑只是因为其嘲弄之辞已达到登峰造极地步才变得辛辣、伤人。不管有无道理,都兰人有囿于旧习的传统。所以,在这一地区,圣西门的理论倍受仇视和抨击,但他们所采取的方式却是高傲和玩世不恭的,完全符合一个富有传奇色彩,善于捉弄邻人的地区所具有的精神。与拜伦爵士称之为英国式的cant①相比,这种精神现在正日益消失。
①英文:傲慢和假正经。
前帝国禁卫军投弹手弥图弗莱娶了一个殷实的女葡萄园主为妻,在此地开了一家旅店,取名“金太阳”。戈迪萨尔在这里下榻之后,郑重地把马交给店家,然后去拜访伏弗赖的机灵鬼——当地的活宝。他为了维持欢乐的场面而扮演的角色和他的本性使他成了一个爱开玩笑的人。这位乡下的费加罗从前是洗染店老板,每年有七八千利勿尔的收入,一所漂亮的住宅坐落在山坡上,还有一位矮矮胖胖、体格健壮的女人伴以终身。十年来,他所操心的事就是料理好自己的花园和照顾好妻子,体面地把女儿嫁出去,在晚间的牌桌上赢上几把,探听一下他造出的那些诽谤之辞的效果,阻挠一下选举的进行,和大财东们干上一仗,组织些丰盛的晚餐,或者沿着卢瓦尔河河堤蹓蹓跶跶,跑到图尔去看热闹,听听新闻,给本堂神甫找点麻烦;总之,他最大的操心事就是何时能买下夹在自己葡萄园中的那块土地。一言以蔽之,他过着典型的都兰人的生活,在乡村中过着小城镇的日子。另外他还是当地布尔乔亚中最有名望的人物,是喜欢嫉妒的小财东们的首领。他以传播、宣扬贵族们的丑事为乐事。他善于把一切都降低到他那个阶层的水平。他与高于他的一切人为敌,并以无知者的泰然对他们加以藐视。这位本镇的小小的大人物名叫韦尼埃。他坐在夫人和千金的中间刚要进完早餐,戈迪萨尔就在饭厅中出现了。这是当地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一个餐厅,从餐厅窗口便可遥望卢瓦尔和谢尔两条河流。
“阁下可是韦尼埃先生……”推销员毕恭毕敬地施礼,腰弯得象没有脊椎骨似的。
“是的,先生。”机灵的洗染匠打断他的话回答道。他对推销员略加审视,便知道与他打交道的是何种人了。
“先生,我特来登门求教,”戈迪萨尔接着说,“弥图弗莱先生告诉我,阁下在贵乡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先生,我被派到外省来是代表一家最最重要的企业,投资于这一企业的银行家们想……”
“想来骗我们的钱。”从前对于和推销员打交道已经司空见惯,经常看到推销员上门的韦尼埃先生笑着说。
“确实如此,”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傲慢地说,“不过,先生,既然您的嗅觉如此灵敏,那么您一定知道,只有被骗的人同样有利可图,他们才会受人骗。因此请您不要将我与那些靠诡计和胡搅蛮缠取胜的普通推销员混为一谈。我曾经当过推销员,并且战绩辉煌,不过现在不是了。我今天肩负着极其重要的使命,理应使你们这里的上层人物将我视为忠心耿耿为此地的开化作贡献的人士。先生,请您听我说下去,您将会在我荣幸地与您交谈的半个小时内受益不浅。巴黎最著名的银行家绝不会凭一时心血来潮,投资于这项事业,这项事业与我称为捕鼠器的可耻投机事业毫无共同之处。是的,绝对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去耍那些只能蒙骗傻瓜的花招。是的,先生。您要知道,巴黎最好的,最受人尊敬的公司都与这一事业有关,他们不是当事者就是保证人……”
说到这里,戈迪萨尔将他那些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词句象缎带一样展开,韦尼埃先生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听他讲下去,戈迪萨尔还不知自己上了当。说到“保证人”这个词的时候,韦尼埃早已不注意听推销员那套华丽词藻了,他正在考虑如何施展计谋,好把这种巴黎毛毛虫赶走。他们的家乡一向被无法涉足的投机家们称为未开化的野蛮地区,这倒是十分恰当的叫法。
当地有个景色宜人的山谷,人称“风流山谷”,谷中曲径幽深,流水潺潺,拾级而上,一步一折,不论是顺水而下,还是溯水而上,都是一景胜似一景。在山谷上方,葡萄掩映之处露出一所房子,里边住着一位叫马加里蒂的人。此人有点疯癫,祖上是意大利人,已婚,无后,其妻以被人称道的勇气照料着他。除其他毛病之外,疯子身上总要带着两把长刃匕首,有时竟掏出匕首恐吓妻子。守着这样的男人,马加里蒂夫人自然是颇担风险,但谁又不了解外省人对病人表现出的可贵献身精神呢?而之所以有这种献身精神,说不定是因为一个布尔乔亚如女如果把孩子和丈夫交给医院护理,等待着她的,便是坏名声。而且谁不知道如果把一百金路易或一千埃居付给沙朗通疯人院或疗养院,那会引起外省人多大反感!如果有人向马加里蒂夫人提议请杜比伊松、埃斯基罗尔①、布朗什②或别的什么大夫来治疗,她会高傲地表示宁愿自己护理可怜的丈夫而省下三千法郎。本故事的结局与此人的疯症所引起的无法理解的意愿有关,因此有必要把他最主要的病症介绍一下:每逢天下大雨,马加里蒂就立刻跑出家门,光着头在葡萄园中徘徊一番。在家中他会随时随地要报纸看。为了满足他的要求,妻子和佣人就把一张旧《安德尔-卢瓦尔报》拿给他。七年过去了,他还一点没发现自己看的一直是同一张报纸。可能某位医生也会不无兴趣地观察到他反复要报纸与气候变化之间有什么关系。疯子时刻操心的事,便是核实影响葡萄生长的气候变化。邻居们很同情马加里蒂女人,所以几乎每晚都有人来陪她玩波士顿牌。在这种情况下,马加里蒂总是默不作声地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①杜山伊松、埃斯基罗尔都是当时著名的精神病医生。
②布朗什(1792—1852),精神病疗养院的创办人。
他的挂钟装在一个长方形的大立柜里。每当挂钟敲响十下,他就在最后一响时象德国玩具中装弹簧的小人一样准确无误地立起身,慢步走向玩牌的人,瞪他们一眼。那眼神与巴黎神庙街上露天陈列的版画上希腊人和土耳其人无意识的眼神十分相象,然后他对玩牌的人说:“滚蛋!”有时候,这位先生恢复了从前的神志,便在葡萄酒生意上给他的女人出些很好的主意。但有时他又变得非常令人讨厌,在柜橱里偷甜食,躲到一边偷偷吞下肚去。当常客们进门时,有时他能温文尔雅地应酬一番,但通常是答非所问。有时一位太太问他:“今天您感觉如何,马加里蒂先生?”他却回答说:“我修了胡子,您呢?……”另一位太太问他:“您好点了吗,先生?”他却回答说:“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大多数情况下他傻呆呆地看着来人,一言不发,于是他女人对来客说:“可怜鬼今天什么也听不懂。”五年之中有过两次,都在春分或秋分前后,他听到这句话时突然勃然大怒,拔出身上的匕首,喊叫道:“这个女人叫我丢人现眼。”再说他吃饭、喝酒、散步,与一个完全健康的人一模一样。因此,久而久之,大家对他的尊重和关注并不比对一件家具更多些。日久天长,本地的智囊们已对疯子的最不可理解的行为作出了解释和评价,不过在他所有的怪诞行径中,还有一件直到如今无人能解开其中的奥秘。这就是他总在家中保存一袋面粉和两桶自家酿制的葡萄酒,并且绝不许别人动一动。六月一到,他就以疯子的热情为出售这袋面粉和这两桶酒的事坐卧不安。几乎每次,他的女人总是告诉他,两桶葡萄酒已经出售,并且卖了好价钱,随后把钱交给他。他把这笔钱藏得严严实实,他的妻子和佣人虽然对他进行了严密监视,却始终没发现他把钱藏在何处。
戈迪萨尔到达伏弗赖的前一天,马加里蒂好象变得比平日清醒得多,太太想再次哄骗他,可没想到比什么时候都更困难。
“真不知如何度过明天这一关,”她对韦尼埃太太说。“如果可怜鬼想亲眼看看他的两桶葡萄酒可怎么办呢?他折腾(当地方言)了我整整一天,非要看看那两桶酒不可。幸好我们的邻居皮埃尔·尚普兰还有两桶没卖出去,经我再三请求,他答应把两桶酒滚到我家的贮藏室来。唉!真没办法!您瞧这不是,可怜鬼一看见酒桶就非要亲自做这笔生意不可。”
韦尼埃太太刚刚对丈夫讲述了马加里蒂太太的难处,戈迪萨尔就来了。推销员刚一开口,韦尼埃就产生了让他和马加里蒂较量一番的念头。
“先生,”等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结束第一段演说之后,前洗染匠说道,“您的买卖在此地大概要碰到不少困难,我无意对您隐瞒。敝乡人向来suomodo①,任何新思潮都扎不住根。我们象父辈人一样生活,每天以四餐饭为乐事,以种葡萄和卖葡萄酒来度过时光。在任何交易中,我们都傻里傻气地尽量把东西卖个大价钱。我们以后还会这样,不论上帝还是魔鬼都不能使我们改变分毫。不过我还是愿意给您出个主意,一个好主意就好比手上长了眼睛。敝乡隐居着一位退休的银行家,我本人对他的精明特别佩服。如果您能说动他,我也一定效法于后。如果您的提议确实有利可图,如果我们被您说服,那时马加里蒂先生的赞成票将引出我的赞同票,伏弗赖将会有二十家富足的商号欣然解囊,吃上您的强壮药。”
①拉丁文:我行我素。
一听到疯子的名字,韦尼埃太太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看丈夫。
“对了,正好我的妻子要与一位邻居去拜访马加里蒂太太。请稍等片刻,两位太太会给您带路的。”
“喂,你去找丰塔尼厄太太,”老洗染匠对妻子挤了挤眼说道。
请出丰塔尼厄太太这位当地最爱打趣的、最有口才的、最能嘲弄人的长舌妇,难道不等于要韦尼埃太太找上一个见证人,以便将推销员和疯子就要同台演出的好戏传遍全镇,使镇上的人笑上一个月吗?韦尼埃两口子装得那么象,戈迪萨尔丝毫未起疑心,完全上了圈套。戈迪萨尔殷勤地让韦尼埃太太挎着自己的手臂,一路之上,他还满以为自己敏捷的思路,刻薄的话语,难懂的文字游戏已把两位太太征服了呢!所谓银行家的府邸坐落在“风流山谷”的入口处,名叫拉菲叶,并无任何奇特之处。底层有一间带护墙板的大客厅,疯子和妻子的卧室分列两侧,通过前厅(兼作饭厅)进入客厅,前厅连着厨房。都兰地区最简陋的房子都有漂亮的外部装饰,而这所房子却没有。顶层是阁楼,通向阁楼的楼梯建在外面山墙上,楼梯上方有遮檐。宅子和葡萄园之间有一花园,园中种满了金盏花、山梅花和接骨木。院子四周是一些经营葡萄所必需的建筑物。
马加里蒂坐在客厅靠窗的一张荷兰乌得勒支出产的黄色丝绒罩面的扶手椅上,看见两位太太陪着戈迪萨尔走进来,他没有站起身来,他正在考虑如何卖掉他那两桶酒呢!他长得干瘦,脑袋前面秃顶,后面稀稀落落长几根头发,勾出个梨子图形。他眼窝深陷,眼圈发黑,两道浓眉;鼻子尖尖象匕首刃一样,上颌骨突出,两腮凹陷。整个轮廓为长方形,一切的一切,直到他那又长又平的下巴,都使他的面部表现出一副奇怪的神色,既象一个老态龙钟的修辞学教授,又象一个捡破烂的老头。
“马加里蒂先生,”韦尼埃太太说,“来,活动活动吧!我丈夫给您介绍来一位先生,您应该仔细听他讲讲才是。别总在那里搞您的数学运算了,跟他谈谈吧!”
听到这话,疯子站起身,看了看戈迪萨尔,示意他坐下,然后说道:“咱们聊聊吧,先生。”
三个女人进到马加里蒂太太的卧室里去了,但是没有关门,以便听到全部谈话内容,并在必要的时候进行干预。她们刚刚坐好,韦尼埃先生就悄悄地从葡萄园中溜了进来,叫人打开窗户,悄悄地进来了。
“先生,”戈迪萨尔说,“您从前是……”
“搞公益事业的,”马加里蒂打断他的话说,“在缪拉国王①治下参加过平定卡拉布里亚的战役。”
“瞧,他现在扯到卡拉布里亚上去了。”韦尼埃先生低声说。
“噢,是这样,”戈迪萨尔接着说,“那我们一定能谈得来。”
“我洗耳恭听阁下的高论,”说着马加里蒂先生就象准备让画家画像一样摆好了姿势。
“先生,”戈迪萨尔嘴里说着,手里摆弄着怀表钥匙,心不在焉地把怀表有节奏地转过来转过去,这可使疯子看个不迭,这大概对于疯子很安稳地坐在那里起了不小的作用。“先生,如果您不是上流人物……(疯子弯了一下腰)我只向您介绍一下这笔买卖的实际好处就行了,此项交易心理动机也很值得向您作一番陈述。请听我说下去:一切社会财富之中,最可宝贵的难道不是时间吗?节约时间,难道不正是发财致富吗?在生活中,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我称之为蔬菜牛肉浓汤②的事消耗更多的时间呢?这个叫法虽说有些庸俗,但却把问题提得明明白白!假如您前途大有希望而又暂时处于贫困之中,需要向别人借钱,但又不能向债权人提供什么偿还的保证,还有什么比这事花费更多的时间吗?”
①缪拉(1767—1815),拿破仑麾下的名将,一八○八年被封为那不勒斯王,直至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帝国覆灭。
②蔬菜牛肉浓汤是法国人晚餐时常吃的汤,在这里是指每日的衣食。
“钱!我们谈到这上面了。”马加里蒂说。
“好极了,先生,银行家和工业家们看到前程无量的人在时间上的巨大浪费,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智力或生产活动的浪费,于是共同经营了一个公司,我正是受他们的委托来到外省的。我们想把这些人的前程变成资本,使他们的天才提前贴现,同时向他们预支什么呢?……对了,预支上面提到过的时间,使他们的继承人受益于这些财富。这就不仅是节约时间的问题了,而是给时间标出价格,用数字表示出来,把您预计的在智力方面可能生产的产品用金钱表示出来,把您具有的脑力价值表示出来。先生,这些脑力价值不同一般,它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象瀑布一样,象三马力、十马力、二十甚至五十马力的蒸汽机一样。啊!这是个伟大的进步,是向更美好秩序的迈进。这要归功于当前这个时代的活动,我们这个时代本质是进步的。待我们谈到更合理地协调社会利益的思想时,我会向你证明这一点。我将用显着的事例表达清楚我的思想。这些纯抽象的推理,我们一般人称之为思想数学,我暂且放在一边。假设您不是靠年金生活的业主,而是一位画家、音乐家、艺术家、诗人……”
“我是画家,”疯子插话说道。
“那好吧,既然您明白我的比喻,就说您是画家好了。您这位画家将成名,发财。不过我还要走得更远。”
疯子一听这话,以为他真要走,心神不定地端详着戈迪萨尔。后来见他坐着没动,这才放下心来。
“您甚至可以什么都不是,”戈迪萨尔继续说,“但您感到自己……”
“是的,我感觉到自己。”疯子说。
“您在想:‘我会当部长,’那好吧,您这位画家、艺术家、文人、未来的部长,您把自己有指望的东西用数字表示出来,定个价钱,假定您值十万埃居……”
“那您就给我十万埃居?”疯子说。
“是的,先生,您听我往下说。如果您不幸去世,您的继承人肯定会领到这笔钱,因为公司保证把钱付给他们;如果您还健在,这笔钱就花在您的艺术事业上或您所投身的事业上。如果您不幸失败,您甚至可以重整旗鼓,再干一番事业。
但是,象我刚才很荣幸地对您说过的那样,一旦您把智力资本的价格定下来,我讲的是智力资本,请您记住这一点,智力……”
“我懂,”疯子说。
“一旦把智力资本的价格定下来,您就要与公司签定一个保险合同,这家公司承认您这位画家具有十万埃居的价值……”
“我是画家。”疯子说。
“不,请听我说完,”戈迪萨尔接着说,“承认您这位音乐家、部长具有十万埃居的价值,而且万一由于您的去世,建立在智力资本之上的前程和家业破了产,这家公司就按照合同将这笔钱付给您的家人和继承人。这笔保险费的支付足可以充实您的……”
“您的钱柜。”疯子打断他的话说道。
“当然了,先生,看得出来,阁下是位行家。”
“是的,”疯子说,“早在一七九八年我就在巴黎的蒙马特尔沟街创办了土地券银行。”
“因此,”戈迪萨尔接着说,“为支付每个人自认为所值的、自己定下来的智力资本,难道所有的投保人不应当交纳一定比例的,比如每年百分之三的保险金吗?这样通过交纳一小笔微不足道的保险金,就可以使您的家庭不致因您去世而处境不幸了。”
“可是,我活得挺好。”疯子说。
“啊,但愿您长寿!这是最常见的最普通的反对见解。您一定明白,如果我们预见不到这一点,没有能力驳倒这种见解,我们就不配称为……什么呢?这么说吧,称为伟大的智力办公室的簿记员了。先生,请原谅,我说这番话不是针对您的。不过我到处都碰到一些人,他们自以为很聪明,总试图教行家们一点新东西,给行家们揭示一点什么真理!……说真的,他们真有点可怜。但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没有改造世界的雄心。您的意见嘛,先生,毫无意义。”
“您说啥?”马加里蒂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请听我解释,如果您活着,如果您有在您的保险合同中估计到的那些避免死亡的办法,请听我说下去……”
“我听着呢。”
“那好,您在自己的事业中获得了成功!可是,您之所以成功正是由于有了上述的保险合同。因为您投了保,用不着担心过世之后,妻室儿女会陷入厄境,成功的希望就增加了一倍。您获得了成就,您就领取了智力资本,您交的那点保险金又算得了什么,又值几文!”
“好主意!”
“是吧,先生?”戈迪萨尔又说,“我把这一慈善钱庄称为救贫互助保险公司!……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称为天才的押金。因为天才嘛,先生,天才是大自然赋予天才人物的一张期票,往往要很长时间才能贴现……嘿嘿!……”
“哈,好一个重利盘剥!”马加里蒂高声说。
“好家伙,见鬼了,这家伙真精明,看来我有些轻敌,”戈迪萨尔心想,“我必须认真对付,使用第一号辞令来征服他。”
“决非如此,先生,”戈迪萨尔也提高了嗓门,“对于您……”
“您可愿意喝一杯葡萄酒?”马加里蒂问道。
“非常愿意。”戈迪萨尔答道。
“喂,老伴,从剩下的两桶酒中给我们倒一瓶来。您现在身处伏弗赖之首,”可怜的疯子指着他的葡萄园对戈迪萨尔说,“马加里蒂葡萄园!”
女佣人拿来几个杯子和一瓶一八一九年酿制的葡萄酒。
好心的马加里蒂小心翼翼地把酒倒在一只杯子里,恭恭敬敬地递给戈迪萨尔,戈迪萨尔一饮而尽。
“您在跟我开玩笑吧,先生,”推销员说,“这是马德拉葡萄酒,真正的马德拉葡萄酒。”
“我想也是,”疯子说,“伏弗赖葡萄酒的不足之处,先生,是既不能当普通葡萄酒喝,也不能当饭后甜酒那样饮用,因为太醇太烈。因此在巴黎,人们将这酒掺上白葡萄酒充当马德拉酒卖给你们。我们的酒非常象葡萄甜烧酒,因此当我们的收成不能满足对荷兰和比利时的出口时,很多巴黎商人就把我们的酒买去,掺进巴黎附近的葡萄酒,充当波尔多酒出售。不过,尊敬的阁下,您现在喝的酒是伏弗赖最好的供国王饮的酒。我有两桶,仅仅两桶,再多就没有了。那些酷爱高级名酒的人,那些希望在经商之余待宾宴客的人,如巴黎几家对酒的质量很重视的公司,总是由我们直接供酒。您是否认识几位……”
“还是回过头来谈我们的事吧,”戈迪萨尔说。
“我们正谈着呢,先生,”疯子接着说,“我的葡萄酒会上头,上头与资本两个词从词源学角度有些关系,既然您谈到了资本,对吧?caput①,首,伏弗赖之首,这一切都相互关联……”
①拉丁文:头。
“因此,”戈迪萨尔说,“要么您已经意识到了您自己的智力资本……”
“是的,认识到了,先生。您是否愿意买下我的两桶葡萄酒?至于付款期限么,我可以与您商量。”
“不,”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说,“我在谈智力资本保险公司和对生活的影响问题。我接着说下去。”
疯子安静下来,恢复了原来的姿势,直勾勾地看着戈迪萨尔。
“我说,先生,如果您一旦去世,资本将毫无困难地付给您的家人。”
“毫无困难。”
“是的,不过自杀身亡例外……”
“赖账的口实。”
“并非如此,先生。您要知道,自杀是很容易查证的。”
“那是在法国,”疯子说,“但是……”
“在国外?”戈迪萨尔说,“那好,先生,这一点要说清楚,我要告诉您,在国外的自然死亡和战场上死亡都除外……”
“那你们保的是什么险?……什么也没保!”马加里蒂叫了起来。“而我,我的土地券银行可是建立在……”
“什么也没保,先生?”戈迪萨尔高声打断疯子的话,“什么也没保?……不是保了疾病,悲伤,贫穷和激情么?不过,我们还是不谈那些特殊情况吧!”
“好,不谈也罢。”疯子说。
“这桩生意有什么好处呢?”戈迪萨尔高声问道,“我来给您这位银行家仔细算一算。一个人活在世上,他前程无量,衣着整齐,靠自己的艺术为生,他需要钱,他问人要……没有。整个文明世界拒绝给他资助,尽管他在思想上控制着文明世界,而且有一天,他要用自己的画笔、刻刀、语言、思想,用整整一套体系来统治文明。残酷的文明呀!它竟然不给为文明增辉的伟大人物一块面包!文明——这个金光闪闪的泼妇给予这些伟人们的只是辱骂和嘲弄!……这些话有些过火,不过我无意收回。这位被埋没的伟人来到我们这里,他的伟大得到承认,他受到毕恭毕敬的接待,他的话得到聆听,他对我们说:‘保险公司的先生们,我的生命价值几多;我要把自己产品的百分之多少献给你们!……’那么我们怎么办呢?……我们毫无忌才之心,立即把他作为高贵的客人请到灿烂的文明宴席上……”
“那么一定要有葡萄酒……”疯子说。
“把他待为上宾。他签定了合同,拿走了我们这些不值钱的,毫无价值的文件。这些文件一到他的手里,就比他的才能更有力量。果然,如果他一旦手头拮据,别人看到他手中的文件,就会毫不犹豫地借钱给他。由于他有了保证,不论他到什么地方去:交易所,银行,甚至放高利贷的人那里,他都能借到钱。您瞧,先生,这不正填补了社会制度的不足吗?不过,先生,这仅仅是人寿保险公司所经营的业务的一部分。我们还将采用另一套保险费制度为债务人保险。我们提供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的终身利息,其优越性比建立在不可靠的死亡率上的养老储金会不知要大多少。由于我公司经营大宗生意,所以领终身年金的投保人不用在已经很悲惨的有生之年还担惊受怕,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终身收入被人盘剥干净。您看到了吧,先生,在我们这里,生命的每一个方面都标了价……”
“全部油水被榨干,”疯子说,“请再喝一怀葡萄酒,您是当之无愧的。如果您想使您的舌头运转自如,就应该把胃里装满美食。先生,伏弗赖的陈年葡萄酒是真正的美味。”
“您以为如何?”戈迪萨尔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太好了,太新奇了,太有用了。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蒙马特尔沟街土地券银行的现金贴现。”
“您说的完全正确,先生,”戈迪萨尔说,“不过那都是用烂了的东西。我们现在有以财产为抵押的贷款,而且搞大宗活卖①。不过与把希望固定化的思想相比,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主意。您想想,把希望固定化,从金钱上使每个人的致富愿望变成现实,这样的思想有多么伟大!先生,这要归功于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过渡的时代,同时又是个进步的时代。”
“是的,是进步的,”疯子说,“我赞成进步,尤其赞成好时光②给种葡萄带来的进步……”
①即根据一定的条款,卖方在承担某种补偿的条件下,保留收回货物的权利。
②这里是指好天气。
“时光,”戈迪萨尔没有听完整句话,仅仅听到时光两个字就抢着说,“先生《时光》可不是一份好报纸。您若是读这种报纸,我倒怪可怜您的……”
“报纸!”马加里蒂说,“我最爱看报,老伴,老伴!报纸在哪里?”他转身对着卧室高声叫道。
“太好了,先生,您对报纸感兴趣的话,那我们是天生会谈得来的。”
“是啊,是啊。不过谈报纸之前,您应该承认这酒……”
“好极了,”戈迪萨尔说。
“来,我们俩把这瓶喝完!”疯子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两英寸酒,又把戈迪萨尔的杯子斟满。“喂,先生,我还有两桶这样的酒。如果您觉得这酒很好,想在这上面达成协议……”
“正是如此,”戈迪萨尔说,“圣西门主义创始人请我给他们采买一些食品,而我……不过让我们来谈谈他们创办的伟大而精彩的报纸怎么样?您对资本事务了如指掌,一定会在贵乡助我一臂之力……”
“愿意效劳,”马加里蒂说,“假如……”
“我明白,假如我买下您的酒。您的葡萄酒味道太好了,先生,很厉害。”
“可以用它做香槟酒,在图尔就来了一位巴黎人用它做香槟酒。”
“我相信您说的,先生。您一定听说过《环球》……”
“我常常走遍世界①,”马加里蒂说。
“我毫不怀疑,”戈迪萨尔说,“先生,您的脑子真好使,这正是人们誉为装着骏马的头脑,一切伟人的头脑中都有骏马。不过,有些人尽管有才智,却默默无闻地生活着。那些虽然有本事,却仍然默默无闻的人,经常碰上这样的倒霉事。伟大的圣西门和开始叱咤风云的维柯②先生也差一点碰上这种倒霉事。维柯他现在可很顺利!我很满意。到这里,我们又谈到了人类的理论和新概念。请注意,先生……”
“注意,”疯子说。
“自从基督——请注意,我说的是基督而不是耶稣-基督③——宣称人类在上帝面前一律平等那天起,人剥削人的现象本来应该结束了。然而这种平等难道不是直到今天仍是可怜的空想么?幸好,圣西门继承了基督。基督已经过时了。”
①马加里蒂将《环球报》与“世界”混为一谈了。
②维柯(1668—1744),意大利哲学家,历史学家。戈迪萨尔学识浅薄,以为维柯还活着。
③这也是圣西门主义的一个理论,将基督当作人而不是神。
“那么说基督从监狱里给放出来了①?”马加里蒂说。
“他象自由主义一样过时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还有更厉害的东西,这就是新的信仰,这就是自由生产,个体生产,这就是可以使每人根据劳动成果获得公平的社会报酬的社会协调,不再受个人的剥削,这些人自己没有本事,让大家为一个人的私利而干活。这就产生了一种理论……”
“那么你们拿佣人怎么办?”马加里蒂问。
“如果他们只有当佣人的能力,先生,他们就还是当佣人。”
“那么这种理论有啥用途呢?”
“咳!先生,要判断这个,您必须站得很高,能清楚地看到人类的全貌。说到这里我们就得谈谈巴朗什②的理论了。您认识巴朗什先生吗?”
“我们整天跟它打交道!”疯子听成了做酒桶用的木板③。
①“avoirfaitsontemps”有“过时了”的意思,这个词用在犯人身上,就是服刑期满的意思。马加里蒂没有听懂戈迪萨尔的话。
②巴朗什(1776—1847),法国神秘主义作家,写过《社会再生》一书。
③巴朗什(Ballanche)与做酒桶用的木板(laplanche)发音相近。
“好呀!”戈迪萨尔接着说。“如果全球逐步演变的再生面貌引起您的关注,打动了您的心弦,使您激动,那妙极了。亲爱的先生,《环球》,多好的名字呀,它一览无遗地表达了报纸的宗旨,这份报纸可以做您的向导,每天早上可以向您报告不久的将来世界上政治和思想变化将要在什么条件下完成。”
“你说啥?”可怜的疯子问。
“我用一个比方来叫您明白其中的道理。”戈迪萨尔接着说,“我们是孩子的时候,保姆就带我们到塞拉凡①剧院去;等我们老了,难道不应该看世界未来的图画吗?这些先生们……”
“喝酒吗?”
“喝的,先生。我可以对您讲,他们的房屋是建立在坚实的,富有远见的地基上:漂亮的客厅,豪华的陈设,盛大的招待会。”
“是啊,很好。”疯子说,“拆房的人与建房的人同样需要喝酒。”
“先生,更何况《环球报》的信徒们是在一手破坏,一手重建②。”
①塞拉凡(1747—1800)曾于一七七六年创建木偶和皮影戏剧院。
②“重建”也是圣西门主义的一个观点,他们认为这与自由党的绝对否定主张不同。
“那么他们需要葡萄酒,需要伏弗赖的葡萄酒,我还剩下两桶,合三百瓶,卖一百法郎,价钱不贵。”
“这合多少钱一瓶呢?”戈迪萨尔一面说,一面在心里盘算:“算算看,运费,关税,一瓶还不到七个苏,可能是桩合算的买卖。他们买别的酒都比这要贵。(好,别让他溜掉,戈迪萨尔心想,你想卖酒给我,我正需要。可我要制服你。)好,先生,”他接着说,“不打不相识。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您在贵乡是否极有影响?”
“我想是的,”疯子说,“我们是伏弗赖之首。”
“那好,您已完全明了智力资本这一事业了吧?”
“完全明了。”
“您估计到了《环球》的规模了吗?”
“我两次徒步走遍全球。”
戈迪萨尔没有听见疯子的话,因为他象自鸣得意的人那样,只想自己的事,只听自己的声音。
“那好,根据您所处的地位,在人寿上没有什么可保险的,这我很明白。但是,先生,您可以说服贵乡那些或者由于本人的价值,或者由于家庭处于困境但又想干一番事业的人来投保。因此只要您订阅一份《环球报》,借助您在贵乡的影响,支持我动员人们加入终身保险,因为外省人都喜欢终身的,那么关于两桶酒的事我们就能谈妥了。您订《环球》吗?”
“我要去环球旅行。”
“您支持我做本地要人的工作吗?”
“可以。”
“那么……”
“那么……”
“那么,我……但您要订一份《环球》。”
“《环球》,好报,”疯子说,“终身报。”
“终身,先生?……噢!是的,您完全正确。这份报纸生气勃勃,充满力量,具有高度的科学性,资本雄厚,印刷精美,色彩鲜艳,纸张柔软。啊!这可不是那种劣等的,没价值的,模模糊糊的,一看就破的玩意儿。这是经过深思熟虑而出版的报纸,上面阐述的理论可以使人慢慢地思考,可以使人在偏僻的乡村过得很舒畅。”
“这很合我的意。”疯子答道。
“《环球》不值几个钱,只要八十法郎。”
“这不行,”疯子说。
“先生,”戈迪萨尔说,“您一定有小孩子吧?”
“非常喜欢,”马加里蒂把有字听成了喜欢。
“好极了,《儿童报》,每年七法郎。”
“您买下我的两桶酒,我就订一份《儿童报》,好主意,这,还可以。智力开发,儿童?……这不也是人剥削①人吗?”
“您说得恰到好处,先生。”戈迪萨尔说。
“我明白了。”
“您同意在贵乡给我帮助吗?”
“保证。”
“我得到您的赞同了?”
“得到了。”
“那好,先生,我买下您的两桶酒,出一百法郎。”
“不,一百一。”
“好,就算一百一吧!但是这一百一十法郎只是从理论上支付,而我实际只出一百法郎。因为我为您成交了一笔买卖,您理应付我一笔佣金。”
“一百二,(没有酒)②你拿走!”
“不,是含酒精成分高③,先生。”
“越来越厉害了,简直就象到了尼柯莱剧院④。”
①在法文中,“开发”与“剥削”均为exploitation,马加里蒂将“智力开发”与“人剥削人”混为一谈了。
②法语的一百二十(centvingt)与没有酒(sansvin)发音一样。
“好一个文字游戏!他不仅精明,而且很风趣。”
③风趣(spirituel)与含酒精成分高(spiritueux)在法文中谐音,构成一个文字游戏。
④尼柯莱(1728—1796),王家歌舞剧院的创建者和领导人,从一七九二年起,这个剧院称为“快活剧院”。
“我就是这样,”疯子说,“来看看我的葡萄园吧!”
“很高兴,”戈迪萨尔说,“这葡萄酒还真上头。”
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和马加里蒂先生一同步出客厅,马加里蒂带着他漫步在葡萄园的株垅之间。这时三位太太和韦尼埃先生远远看见推销员和疯子讨论着问题,打着手势,走走停停,热烈地交谈着,争论着,不禁开怀大笑。
“这家伙干吗要把他领走呢?”韦尼埃说。
终于马加里蒂和推销员好象急着结束一桩交易似地大步流星地转回来了。
“这家伙可真把这个巴黎人耍了一下子……”韦尼埃先生说。
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在牌桌的一头写下了两桶葡萄酒的发货请求单,疯子大为高兴。马加里蒂先生看了推销员签的合同之后,付了订阅《儿童报》的七法郎。
“明天见,先生。”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手中转动着怀表钥匙,说道,“明天我来拜访您,请您按地址直接把酒发往巴黎,那边一收到货就付款。”
戈迪萨尔是诺曼底人①,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承诺不应该是双边的,他希望马加里蒂先生也要作出承诺。马加里蒂先生象满足了自己心愿的疯子一样,看了看,就在马加里蒂葡萄园产的两桶酒的提货单上签了字。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欢欣雀跃,嘴里哼着“大海之王,遨游海底”②,回到了金太阳旅店。等晚饭的时候,他自然要与店家聊上几句。弥图弗莱是个退伍军人,象农民一样很机灵,也很天真,听到玩笑从来不笑,是个习惯在炮声中,在刺刀下也开玩笑的人。
①据说诺曼底人非常精明。
②这是《波蒂奇的聋女》中的一首船歌,但是歌词引用得不完全正确。
“你们这里可真是藏龙卧虎呀,”戈迪萨尔倚着门框一边说一边就着弥图弗莱的烟斗点着了自己的雪茄。
“此话怎讲?”弥图弗莱问他。
“有些在政治和财政见解上十分内行的人。”
“不敢动问,阁下去过谁家?”店主天真地问道,一边从两片嘴唇里往外冒唾沫,烟鬼们总是这样嘴里一阵一阵冒唾沫的。
“去拜访了精明的马加里蒂先生。”
弥图弗莱象煞有介事地连着眨了两下眼。
“是啊,是啊,这位先生见多识广!不过,在别人看来,他知道的事太多了,有时别人都听不懂他的话……”
“我也这么认为,他对高深的财政事务了如指掌。”
“是呀,”店主说,“可是我嘛,一直对他是个疯子深表遗憾。”
“什么,他是疯子?”
“是疯子,确实是疯子,就象得了疯病的人一样疯。”弥图弗莱一口气重复了好几遍。“不过他没有什么危险,他妻子照顾着他呢。你们很谈得来?”这位无情的弥图弗莱很平静地说,“这可就奇怪了。”
“奇怪!”戈迪萨尔大叫起来,“真是奇怪,那你们那位韦尼埃先生是成心耍我了?”
“是他让您去的?”弥图弗莱问。
“正是。”
“老伴,快来听听,”店主嚷道,“韦尼埃先生难道不是故意把这位先生弄到可怜的马加里蒂那里去的吗?”
“可爱的先生,你们俩能说些什么呢,”女人问道,“既然他是疯子?”
“他卖给我两桶葡萄酒。”
“您买下了?”
“是呀。”
“想卖酒,这是他的疯病,他根本没有酒。”
“好啊!”推销员说,“我先去谢谢这位韦尼埃先生。”
于是戈迪萨尔怒气冲冲地来到前洗染匠家中,在客厅里找到了他,他正在给邻居们讲这段故事,他们一起捧腹大笑。
“先生,”这位推销员中的佼佼者气势汹汹地瞪了他几眼,对他说道,“你这个坏蛋,下流坯,比苦役犯还不如的最坏的小狱卒,你明明知道这个人是疯子,还让我去跟他打交道,对这样的侮辱,你必须给我说个明白。你听见了吗,洗染匠先生?”
这席话是戈迪萨尔象演员准备登场一样事先准备好的。
“怎么!”韦尼埃先生由于有邻人在场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说,“您认为我们没有权利和您这样的先生开个玩笑吗?您大模大样地来到我们伏弗赖,借口说我们是什么伟大人物,是什么画家、诗人而跟我们要钱,您还毫无根据地把我们比做一文不名,到处流浪,无家可归的人!我们这些有家室的人怎么就变成这副样子呢?您这位可笑的先生向我们建议订阅什么《环球报》,可是这家报纸鼓吹什么上帝的第一诫是不要继承父母的遗产!我以最神圣的名誉担保,马加里蒂老爹说的话比这更有道理。再说,您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你们二位谈得很好嘛,先生。在座的各位可以作证,您如果与当地的任何人谈论这些东西,恐怕他们谁也不会理解得这么深刻呢!”
“你这统统是狡辩,我认为我受了侮辱,先生,您必须向我道歉。”
“那好吧,先生,如果您愿意认为自己受了侮辱,我也不反对。不过我没有什么可道歉的,因为这件事没有什么理可赔。这个人不是无理取闹吗?”
一听这话,戈迪萨尔扑向洗染匠照脸就打,旁边看热闹的伏弗赖人赶快插到他俩中间,把他们分开。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那一巴掌只打在洗染匠的假发上,假发正巧掉在克莱尔·韦尼埃小姐的头上。
“如果您不满意,”他说,“先生,我在金太阳旅店恭候到明天早上,随时准备教训教训您应该如何向受侮辱的人道歉。先生,我在七月革命中打过仗。”
“嘿,那您就在伏弗赖再打一场吧,”洗染匠回答说,“而且您留在这里的时间要比你预想的长得多!”
戈迪萨尔走了,一路上琢磨着这个不吉祥的回答。那天晚上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闷闷不乐地吃晚饭。戈迪萨尔和韦尼埃先生的纠纷在伏弗赖闹得满城风雨,要知道在这恺悌之乡还从来没发生过决斗呢!
“弥图弗莱先生,明天我要和韦尼埃先生决斗,但在贵乡我谁也不认识,您愿意为我作证人吗?”戈迪萨尔对店主人说。
“好吧!”店主答道。
戈迪萨尔刚吃完饭,丰塔尼厄夫人和伏弗赖的副镇长就来到了金太阳旅店,要求和弥图弗莱单独谈谈。他们对他说,如果当地发生一起暴死事件该多么令人伤心,还向他描绘了一旦出事,善良的韦尼埃太太要陷入多么悲惨的处境中,最后求他出面调停这场纠纷,又不失当地的面子。
“包在我身上好了。”机灵的店主人说。
晚上,弥图弗莱把笔、墨水和纸张送到推销员的房间。
“您这是给我送什么来了?”戈迪萨尔问。
“您明天不是要决斗吗?”弥图弗莱说,“我想您会高兴事先做些安排,可能您需要写信,因为我们在这世界上总有些亲爱的人。哎,这也不杀人。您的武功好吗?您是否想练练手?我有剑。”
“太好了。”
转眼间弥图弗莱拿着两把剑和两副面罩转回来。
“来吧!”
店主人弥图弗莱和推销员各据一方。弥图弗莱曾当过投弹兵剑术教官助手,他毫不费力地刺了戈迪萨尔七、八下,把他逼到了墙角下。
“好家伙,您真够厉害的,”戈迪萨尔气喘嘘嘘地说。
“韦尼埃先生比我还要厉害!”
“见鬼,那我用手枪决斗。”
“我也建议您用手枪决斗。你们都用大号手枪,把火药装得满满的,这样从来没有危险,因为那肯定是放空枪,然后每人都冠冕堂皇地撤下去。让我来安排好吗?怎么样?真该死,两个真正的好人为点小事互相格杀有多蠢呀!”
“您能保证手枪射出的子弹不会击中目标吗?不管怎么说,打死这个人我会懊悔的。”戈迪萨尔说。
“您就放心去睡吧!”
第二天早上,决斗的双方在西兹桥下见面,脸色都有些苍白。好汉韦尼埃先生一枪打去,差点打中十步开外在路边上吃草的一条母牛。
“啊,您放了空枪!”戈迪萨尔叫起来。
说着两个仇敌热烈拥抱起来。
“先生,您的玩笑开得有点过分,不过很好玩。我的态度也不好,请您原谅,当时我有些不能控制自己。我认为您是个重视荣誉的人。”
“先生,我们要叫您征订到二十份《儿童报》,”脸色还是惨白的洗染匠答道。
“既然如此,”戈迪萨尔说,“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共进午餐呢?不打不相识嘛!”
“弥图弗莱先生,”戈迪萨尔一回到客店就对店主人说,“你们这里大概有执达员吧?”
“干什么?”
“咳,我要法院传讯亲爱的马加里蒂先生,叫他把家酿的两桶葡萄酒交给我……”
“但他没有呀,”韦尼埃先生说。
“好吧!先生,事情可以了结,不过要交二十法郎的赔偿费。我不愿意让人说你们贵乡欺骗了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
马加里蒂太太害怕官司败诉,给宽宏大量的推销员送来了二十法郎。人们请戈迪萨尔不要再光顾法国这块最欢乐,也最不愿意接受新思想的地方。
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从南部地区回来时,坐在拉斐特-卡亚尔驿车的上首,他旁边坐着一位年轻人,他把年轻人当作不懂事的孩童,从昂古莱姆开始就不停地向他讲述人生的秘诀。
车到伏弗赖时,年轻人大叫道:“这地方真美!”
“是的,先生。”戈迪萨尔说,“但是此地人都不是善者。你到这里来,说不定每天都要跟人决斗。对,就在三个月前,我就在这里与人决斗过,”他指了指西兹桥对他说,“就在那里,和一个可恶的洗染匠进行了决斗,用的是手枪。不过……,我把他打翻在地了!……”
巴黎,一八三二年十一月
刘恒永/译
袁树仁/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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