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贝里地区的边缘,卢瓦尔河畔,坐落着一座城市,叫桑塞尔。以其地理位置来说,这座城市必然吸引住游人的目光。尼维尔内地形起伏,最后一段隆起,构成一支不高的山脉,桑塞尔即处于这支山脉的顶巅。在这不高的山丘下面,卢瓦尔河滋润着这里的土地,留下黄色的冲积土。这是北卢瓦尔河。这条河和维斯瓦河一样,经常洪水泛滥,凶猛异常。一次河水暴涨就会使田地盖满泥沙。不发生这种情形时,那黄色的冲积土则会使田地更加肥沃。桑塞尔城的房屋集中在山顶上。这座山距离卢瓦尔河相当远,小小的水路码头圣蒂波就得依靠桑塞尔的存在而存在了。当地生产的葡萄酒从这里装船运走,做木桶的橡木板在这里卸下,总之,上卢瓦尔河和下卢瓦尔河的全部产品都在这里集散。下列故事发生的时节,科纳桥和圣蒂波桥这两座吊桥已经建成。经通往意大利的那条路从巴黎到桑塞尔来的旅客,从科纳到圣蒂波,不必再坐渡船过卢瓦尔河。这不足以向你说明,一八三○年换汤不换药的改朝换代已经发生了么!因为奥尔良家族①到处搞点物质方面的小恩小惠,不过与那些用老婆的赔嫁买礼物送给老婆的那种丈夫相差无几。

  ①一八三○年上台的路易-菲力浦属奥尔良家族。

  这桑塞尔城,除了山顶那块平地以外,街道多多少少都有一定坡度,城市四周环以坡道,人称之为“大围墙”。听到这个名称,城市有几条大路你就知道个大概了。再往外,象腰带一样,伸展着一圈葡萄田。酿酒构成当地的主要工业及最重要的贸易。这里出产数种名牌醇酒,香气四溢,与勃艮第地区的产品十分相似,以致在巴黎,不高明的品尝家会将二者混同。于是,桑塞尔在巴黎的酒店里找到了快速消费的主顾,何况对于那些保存时间不能超过七、八年的葡萄酒来说,这样的快速消费实属必要。桑塞尔城山下,坐落着几个村庄,封特奈,圣萨图尔,好似城关,其地理位置使人不由得想起瑞士纳沙泰尔那景色悦目的葡萄园。桑寒尔城保留了昔日风貌的几个特点,街道狭窄,铺路的石块取自卢瓦尔河河床,古老的房屋仍到处可见。炮楼,这一军事力量和封建时代的遗物,唤起人们对于宗教战争中最可怕的一次围城的回忆。①那次围城过程中,我们的加尔文派教徒的表现远远超过瓦尔特·司各特笔下那些失去理性的清教徒。②桑塞尔城拥有光荣的历史,往日又具有强大的军事力量,而今天在某种程度上却注定要面临地狱一般的未来,因为商业活动属于卢瓦尔河的右岸,并不属于这里。

  ①这里指一五七三年的那次围城。那次,城市从一月三日被围,一直持续到十月八日,发生了严重的饥谨,最后只好放弃抵抗。

  ②指瓦尔特·司各特(1771—1832)的历史小说《清教徒》。这部小说发表于一八一六年,后被译成法文。《清教徒》描写一六七九年苏格兰清教徒反抗英国当局的迫害而爆发起义的事件。

  这一段简要的描写证明,虽然有两座桥将它与科纳联接起来,桑塞尔城的与世隔绝状况仍要与日俱增。这座城市是卢瓦尔河左岸的骄傲,人口最多有三千五百人,而科纳时至今日已超过六千居民。这两座城市隔河相望,半个世纪来,完全调换了角色。尽管如此,地理位置的优势仍属于历史名城。

  那里,无论从哪一角度看,景色都很迷人,空气新鲜,树木花草繁茂。居民与这宜人的景色融为一体,虽然三分之二的居民仍然是加尔文派教徒,但是他们和蔼可亲,是你的好游伴,毫无清教徒的味道。在这种情况下,虽然要忍受小城市生活上的种种不便,虽然要处于半官方的监视之下,把你的私人生活变成几乎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的生活,但是反过来,这里的乡土观念却发展到很高的程度,这种乡土观念是永远不会代替家庭观念的。所以,桑塞尔城看见当地出了两个名人,很觉光彩。这两个名人,一个是荷拉斯·毕安训,一位现代医学引以为荣的人物,一个是艾蒂安·卢斯托,一位杰出的报纸专栏作者。桑塞尔选区眼看自己受制于七、八个大产业主——上帝挑选的高等贵族,很受刺激,试图摆脱公教要理会在选举方面对他们的束缚,因为公教要理会把这个选区变成了腐败不堪的城关。几个自尊心受伤的人策划了这个阴谋,后来由于策划人之一地位迅速上升引起了同盟者的嫉妒而宣告失败。这个结果暴露出这种做法有致命的弊端。这以后,人们又想出一个补救的办法,就是准备下次选举时,从在巴黎名气很大、足以代表桑塞尔的上面两个人中间,找出一个来作为本地的候选人。对外省来说,这个主张是极其先进的。自一八三○年以来,任命当地知名人士的做法在外省已有极大进展,以致众议院中国家要人日益稀少。这个能否实现相当靠不住的计划,是桑塞尔选区出类拔萃的女性,即duxfemAinafacti①设想出来的,而且是出于个人利害的考虑。这个念头在这位女性过去的经历中早已根深蒂固,又大大关系着她的前程,所以,不把她从前的生活简要生动地叙述一下,理解这个人物就很困难。

  ①拉丁文:统率行动的女性。

  桑塞尔当时很为一位出众的女性而感到骄傲。这位女性虽然长期以来不为人所理解,但到了一八三六年前后,她在省内已颇有名气。上面所说的两位桑塞尔人在巴黎大大走红,一个达到事业的顶峰,一个达到时髦的顶峰,也正是这个时节。艾蒂安·卢斯托,经常在各种杂志上撰稿,他发表专栏文章的一家报纸,发行量达到八千份。毕安训已经当上了一家医院的主任医生,是荣誉勋位勋章获得者和科学院院士,刚刚登上教授的讲台。如果“乔治·桑主义”这个词对于许多人来说,并不包含着某种侮辱的话,那么大概可以说,是乔治·桑创造了“乔治·桑主义”。从道德上来说,善几乎总是夹杂着恶,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种情感上容易传染的恶习,腐蚀了许多妇女。如果她们不自认为是天才的话,本可以是十分可爱的女人。不过,乔治·桑主义有其好的一面,那就是得了这种毛病的女子总是用不为人知的情感去支撑她那所谓的超群出众之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女性成了爱情的“蓝袜子”①:结果谈情说爱抵销了一些文学,使她们不那么令人生厌了。所以乔治·桑名气很大,其主要结果就是叫人承认法国拥有大量的杰出女性,而且这些女性颇为慷慨,至今仍然对萨克森元帅的孙女②听之任之。桑塞尔的这位杰出女性住在拉博德赖。这所住宅既是城市住宅又是乡村别墅,距离城市十分钟的路程,位于圣萨图尔村中。当然,你想叫它圣萨图尔城关也未尝不可。拉博德赖这个姓氏在十字军东征时赫赫有名,与贝里地区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密切相关。正如在许多贵族人家发生的事情那样,今日的拉博德赖家族已经取代了往昔的拉博德赖家族。对这一点,必须加以解释才能叫人明白。

  ①“蓝袜子”指女才子,女学者。

  ②指乔治·桑,她的父亲是萨克森元帅的私生子。

  路易十四治下,有一位叫弥洛的助理法官,其祖先本是狂热的加尔文派教徒。南特敕令①废除时,弥洛改了宗。桑塞尔这地方本是加尔文教派的一处圣地,国王为了鼓励这种皈依运动,任命弥洛作了河泊森林管理处的大官,授予他德·拉博德赖老爷的徽章和贵族头衔,同时将真正而又古老的拉博德赖采邑赐给了他。可叹那著名的拉博德赖上尉的子孙却上了国王敕令给狂热的加尔文教徒设下的圈套,一个个都被绞死。伟大的君王如此对待他们,实在不该!到了路易十五治下,弥洛·德·拉博德赖从普普通通的新贵族一变而为骑士,居然势力大到能将自己的儿子安插到火枪手掌旗官的位置上。掌旗官在丰特诺阿②战死,留下一子。后来路易十六为纪念战死疆场的掌旗官,授予其子以包税人敕书。这个儿子成了金融家,舞文弄墨的文人骚客,在交际场中厮混,出入尼韦诺瓦公爵的圈子,自认为有义务追随贵族流亡国外。

  ①南特敕令为一五九八年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在南特城颁布的宗教信仰宽容法令。

  ②丰特诺阿,比利时一小城,一七四五年萨克森元帅率法军在此大胜英军,荷军。

  不过,流亡国外时,他倒也心细,将资本带走了。所以这位富有的流亡者在国外期间资助的大贵族不止一家。后来,他觉得没什么希望了,也可能对总是借钱给人感到厌倦了,便于一八○○年回到桑塞尔,赎回了拉博德赖领地。这一方面是出于自尊心,另一方面也出于贵族的虚荣心。此举出自助理法官的孙子,也是完全解释得通的。可是,正象这位前包税人对于他的继承人能否使拉博德赖家族世世代代相传下去不抱太大指望一样,这样一个人在执政府时期①也没有什么光辉前程。金融家有个独生子,叫冉-阿塔纳兹-波利多尔·弥洛·德·拉博德赖,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富豪们纵情声色享乐无度,未老先衰,结婚又晚,成婚时血气已经早衰,最后必然使社会上层的人种退化。这个孩子就是这种产物。拉博德赖夫人未成婚时本是一个没有任何财产的少女,只是因为出身贵族才嫁给拉博德赖。流亡国外期间,她耐心地将这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拉扯大,对这个孩子十分溺爱。对于发育不全的孩子,母亲心里总是十分溺爱的。拉博德赖夫人死后,有一位叫德·卡泰朗-拉图尔的小姐,为德·拉博德赖先生返回法国尽力很大。这位弥洛家族的吕居吕斯②去世时,给他的儿子留下了领地,虽然不能转移和出售,但是已经在家徽上装了风向标;留下一千金路易,一八○二年时这还是一个很大的数目;还留下一本诗作簿,簿子上的题辞是:Vanitasvanitatumetomniavanitas!③可是这簿子里有最著名的流亡贵族所欠款项的债券。这个儿子所以活下来,全靠他有寺院那样规律的生活习惯,减少活动(封特奈尔④一向鼓吹减少活动,认为这是多病之躯应该信仰的宗教信条),特别是桑塞尔的空气新鲜,风景优美——从这里极目远眺,卢瓦尔河河谷四十法里⑤以内的景色尽收眼底。从一八○二年到一八一五年,小拉博德赖使他从前的领地又增加了几处葡萄田,而且十分醉心于种植葡萄。复辟时期开始了。起初他觉得这政权摇摇欲坠,朝不保夕,因此不敢常上巴黎去提出自己的要求。但是,拿破仑死后,他试图将他父亲写的诗变卖出去。对于这个既借钱给人又舞文弄墨的混合物鼓吹的深刻哲理,他完全不理解。这个葡萄农在巴黎浪费了许许多多时间,总算叫纳瓦兰公爵等人(他就是用这个词)承认了他。后来,他那宝贵的收获葡萄的季节来到,将他唤回桑塞尔。他的巴黎之行除了得到一些“愿意帮忙”的允诺以外,可说一无所获。复辟时期又使贵族地位显赫起来,于是拉博德赖想生一个继承人,以便使他的雄心具有意义。从前他一直觉得自己享有这种夫妻特权很成问题,否则他是不会拖延至今尚未成婚的。可是,一八二三年年底前后,眼看自己到了四十三岁身体也还硬朗,他希望自己多年的被迫品行端正能得到报偿。无论哪个医生,占星家或接生婆都未敢预言他活到这个年龄。不过,就他体质羸弱而言,他选择的配偶说明他太欠谨慎。但从这里头,外省的那种机灵绝不会看不出他那老谋深算来。

  ①执政府时期是一七九九至一八○四年。

  ②吕居吕斯(公元前106—前57),罗马名将,战功卓着。后来他所率的军队内部发生骚动,本人也被排挤。他引退回乡,靠他征战中得到的大量财富,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老拉博德赖先生的晚年生活与吕居吕斯引退后的生活颇为相似,因此巴尔扎克将他喻为吕居吕斯。

  ③拉丁文:虚空中的虚空,万物皆空!

  ④封特奈尔(1657—1757),法国作家。

  ⑤指法国古里,一法里约等于四公里,下同。

  那时节,布尔日大主教阁下刚刚叫一个少女皈依了天主教。这位少女出身于一个市民家庭。这些市民家庭原是加尔文教派最重要的支柱,多亏他们家境贫寒,或者由于与上天和解,他们竟然逃脱了路易十四的迫害。这家人家姓皮耶德斐,十六世纪时是手艺人。这个姓告诉人们,这是宗教改革运动①时期大兵们互相起的希奇古怪的一个绰号②,这家人家后来成了老老实实的布匹商人。路易十六治下,亚伯拉罕·皮耶德斐生意很不景气,他一七八六年去世的时候,留下两个儿子,几乎一贫如洗。小儿子叫西拉斯·皮耶德斐,放弃了那笔菲薄的遗产,将遗产送给了他哥哥,自己动身到印度去了。革命期间③,大儿子摩伊兹·皮耶德斐购进了一些逃亡贵族的产业,学他祖先的榜样,拆毁了一些修道院和教堂,跟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姑娘结了婚。这也真是怪事!这女孩是个独生女,其父原是国民公会议员④,后来上了绞刑架。这位雄心勃勃的摩伊兹·皮耶德斐于一八一九年去世,给他的妻子留下一些财产和一个女儿。财产由于搞农业投机,已大大减少;女儿当时十二岁,貌美惊人。这个女孩受加尔文派宗教教育长大。当时的习惯是,新教徒从《圣经》中取名,以免与罗马教会的圣徒有任何共同之处。按照这个习惯,给这个女孩取名为迪娜。这位迪娜·皮耶德斐小姐,她母亲将她送进布尔日最好的一个寄宿学校,即沙玛罗勒家几位小姐办的寄宿学校。迪娜天资聪颖,且又貌美,在学校十分有名。但是,一些贵族人家、豪富人家的姑娘将她压在底下,而且后来这些姑娘在交际场中扮演的角色,比起她这个平民姑娘来要重要、光彩得多。当时迪娜的母亲正等待着皮耶德斐家财产清理的结果。迪娜曾经短时间地位居其女伴之上,此后她打算在生活中也要与她们平起平坐。她于是想出发誓弃绝加尔文教派宗教信仰的绝招,希望红衣主教能保护自己的精神战利品,照应她的前程。说到这里,读者诸君对于迪娜小姐的高明已经可以窥见一斑。她一到十七岁,便完全出于雄心而皈依了天主教。布尔日的大主教满脑子想着迪娜·皮耶德斐定会成为上流社会的美丽装饰品,极想给她找个人家。这位高级教士找到哪家,哪家都害怕。因为这个姑娘有公主般的仪容,人人都说她在几位沙玛罗勒小姐办的寄宿学校培养出来的少女中,最为聪颖,每年颇有些作戏味道的隆重发奖仪式上,她都名列前茅。拉奥图瓦的土地,母女俩现在还共有。这土地可以带来每年一千埃居的固定收入。可是,一个聪明过人的美人儿,本人又有这么多长处,会叫丈夫花费多少!与这些花费相比,那一千埃居当然是小事一桩了!

  ①宗教改革运动十六世纪在欧洲进行。

  ②皮耶德斐这个姓可拆成两个字,意思就是“铁做的脚”。大概是宗教改革时期,某个士兵受伤,安了假脚,同伴们起哄,便送他“铁脚”的绰号。

  ③指法国一七八九年资产阶级革命期间。

  ④国民公会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权力机构。

  谢尔省的每一社交小圈子对这些细节都大谈特谈。小波利多尔·德·拉博德赖一听说这些事,立刻到布尔日去了。其时,皮耶德斐太太这位虔诚的教徒以及她的女儿正好差不多已经下定决心,要抓住第一个前来求婚的人,用贝里地区当地的话说,就是抓住第一个戴帽子的狗。红衣主教遇到德·拉博德赖先生非常高兴,德·拉博德赖先生从红衣主教手中接受一位妻子就更加喜出望外。这个矮个子要求红衣主教阁下正式应允在枢密院院长面前对他加以保护,目的就是要扣住国家给予纳瓦兰公爵等人的赔偿费,让他们还债。精明强干的大臣①觉得这种方法未免过于粗暴,他叫人告知葡萄农,在适当的时机会对他加以照应。德·拉博德赖先生这桩毫不理智的婚事在桑塞尔地区激起怎样的喧嚣,诸位是可以想见的。

  “这不难解释,”布瓦鲁热院长说道,“人家对我说,仪表堂堂的弥洛先生,就是讷韦尔的代理检察长,在林荫道上一面指着拉博德赖的小塔楼,一面对德·克拉尼先生说:‘这些东西,有朝一日,定会到我手中!’我们那位检察官回答他说:‘可是他会结婚,生孩子的。’‘不许他这么干!’这话叫小矮子听见了,大吃一惊。象小拉博德赖这样的丑八怪对于弥洛这样的巨人必然怀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你们是可以想见的。”

  弥洛家族在讷韦尔有一个平民支系,这一支系从事刀剪贸易发了财,相当富有,以致这个支系的代表已经接触到了检察署的职位,并在那里受到已故马沙尼②的保护。本故事中精神问题起重大作用。德·拉博德赖先生所考虑的却是庸俗低级的物质利害问题。我们在简要叙述他巴黎谈判的结果时,可能将他那些物质利害考虑尽量排除较为适宜。再说,这样也可以解释当代历史上的几处疑窦和复辟时期各位大臣在政治领域内所遇到的暗藏的难题。部长的诺言基本上没有兑现,所以议会开会,红衣主教应召到巴黎时,德·拉博德赖先生也到巴黎去了。受德·拉博德赖先生威胁的第一个债主是德·纳瓦兰公爵。他是怎么摆脱这一困境的呢?德·拉博德赖这个桑塞尔人到了巴黎,住在旺多姆广场附近圣奥诺雷街美因兹旅馆。一天早晨,他见一个人来到旅馆。此人是个清算专家,也是大臣们的心腹。此人风度翩翩,衣冠楚楚,走出一辆华丽的马车,不得不登上三层楼来到三十七号房间。这房间不大,他正好撞见那个外省人自己在壁炉的火上煮一杯咖啡。

  ①这位大臣指维莱勒(1773—1854),他当时是财政部长及枢密院院长,与布尔日大主教是表兄弟。

  ②马沙尼(1782—1826),王政复辟时期的议员,最高法院代理检察长。

  “请问您是弥洛·德·拉博德赖先生……”

  “是,”小矮个儿一面披上室内便袍一面回答道。

  这件室内便袍是皮耶德斐太太原来的一件夹大衣和已经去世的德·拉博德赖夫人的一件长袍合成一件生出来的怪物。室内还有一个泥垒的小灶,灶上有一只马口铁锅,里面煮着牛奶。前来谈判的人瞟了室内便袍一眼,觉得这个人,这件袍子和那个小炉灶都那么富有特点,他觉得用不着耍什么手腕就行。

  “先生,”他斗胆地说,“我敢打赌,您一定是在王宫市场附近的于尔班饭庄用餐的,每餐四十个苏,是吧?……”

  “为什么?…”

  “噢!我在那里见过您,所以我认出您来了,”这个巴黎人一本正经地回答,“各位亲王的所有债主都在那里吃饭。您知道,最阔的大老爷,也勉强能付百分之十的债务……已故奥尔良公爵的债务,我连百分之五也给不了……甚至……(他压低嗓门)对先生①……”

  ①这里,“先生”是对国王的弟弟阿图瓦伯爵(即后来的查理十世)的尊称。

  “您是来买我的债券的……,”这葡萄农自认为很机灵,说道。

  “买!……”这位中间人说道,“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德·吕卜克斯先生,行政法院审查官,财政部秘书长,我是来跟您谈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

  “先生,欠您债的人地位如何,您总不至于不知道吧?……”

  “欠我债的各位……”

  “对了,先生,欠您债的各位,他们的地位如何,您是了解的。他们很受国王器重,但是他们没有钱,又得大讲排场……。政界的困难,您不会不知道:贵族要重建权力,可是又面对着力量很大的第三等级。国王的想法是在贵族院中建立一个与英国相类似的全国性机构,可是法国人对此看法很不好。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想法,我们必须有几年的工夫,必须有几百万……纳瓦兰公爵是议会中头号贵族,这您是知道的。是贵族就得行为高尚,他虽然不能否认自己的债务,可是他不能……(通情达理一些好么?看看政界好么?我们刚走出革命的深渊嘛!您也是贵族嘛!)欠您的钱他付不起……”

  “先生……”

  “别急,”德·吕卜克斯说道,“您再听我说说,好不好?……他不能付给您钱。那么,您也是精明人,就让他用恩惠付给您……国王的恩赐或者是各部的肥缺。”

  “怎么?我父亲一七九三年掏了十万……”

  “亲爱的先生,您先不要反驳!有一则政治运算题,您听着:桑塞尔的收税员现在空缺,一个从前在军队中当军饷官的人有权补这个缺,可是他没有运气;您有运气,而您没有任何权利。结果是您得到了这个职位。您当上一季,然后辞职,格拉维埃先生会给您两万法郎。此外,您还能得到荣誉勋位的勋章。”

  “这倒不错,”葡萄农说道,最使他动心的是那笔钱,而不是绶带。

  “可是,”德·吕卜克斯接着说下去,“为了感谢纳瓦兰公爵大人的好意,您要把他的债券还给他……”

  葡萄农以收税官的身分回到了桑塞尔。过了六个月,格拉维埃先生顶替了他。人家都说这位格拉维埃先生在帝国时代是财政部最和蔼可亲的一个人。自然,德·拉博德赖先生也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妻子。德·拉博德赖先生一不当税务官,立刻返回巴黎与其他债务人去说理。这一次,他被封为掌玺官,男爵和荣誉勋位勋章获得者。德·拉博德赖男爵将掌玺官这个职位卖掉,然后再去拜访最后几个债务人。此后,他又带着行政法院审查官的头衔和国王派驻尼维尔内地区某公司特派员的职位重新在桑塞尔抛头露面。这两个官职薪水有六千法郎,是真正的闲差。拉博德赖这个家伙结的那门亲事,人家都说他是发了疯,可是从钱财上说,他倒作了一桩好生意。全靠他极其吝啬、节衣缩食,加上因一七九三年他父亲的财产被拍卖他又得到一笔赔偿费①,到了一八二七年前后,这个小矮子终于实现了他终生的梦想!……这就是他花了四十万法郎现金,又作出了种种承诺(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些承诺注定要叫他六年之中喝西北风过活),终于把昂济的土地买到了手!这昂济的土地位于卢瓦尔河畔,在桑塞尔上游二法里处。菲利贝尔·德洛尔姆修建的漂亮城堡激起行家们的艳羡。这昂济的土地五百年来属于于克塞尔家族。他终于跻身于当地的大产业主之列了!他用昂济的土地,拉博德赖的采邑和拉奥图瓦的土地构成了一份长子世袭财产,并于一八二九年十二月得到国王诏书认可。迪娜眼看自己一直到一八三五年都得过着不为人知的贫苦生活,十分伤心。设立长子世袭财产引起的欢乐是否补偿了迪娜的伤心,可就说不准了。

  ①一八二五年通过了一项法律,赔偿大革命期间财产被拍卖的贵族的损失。

  办事谨慎的拉博德赖在最后一批款未付清以前,不许他的妻子住进昂济,也不允许她作任何一点小小的改变。我们刚才对第一位德·拉博德赖男爵的策略作了简单的介绍,这便足以对他整个的为人作出解释了。熟悉外省人怪癖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患有土地占有狂。这是一种吞噬人的狂热,排除一切的狂热,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吝啬,而且抵押债务的利息与土地产品之间稍失平衡,就会导致破产。从一八○二年到一八二七年,人们只见小矮个拉博德赖往圣蒂波奔波不息,以靠葡萄为生的布尔乔亚那股贪婪劲经管自己的事务;他得到大人物垂青,获得了各种官职,可是立刻又放弃了那些官职。有人见他那么忙碌,便嘲笑他;有人见他竟然不把大人物的垂青放在眼里,感到很不理解。后来,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大肆挥霍导致将这片好土地出卖,这位勤劳的蚂蚁终于等来了这个时刻,便一下子扑到自己的战利品上去。到了这时,那些嘲笑他的人和不理解他的人才恍然大悟。

  皮耶德斐太太来和自己的女儿一起生活。老太太将她在拉奥图瓦的土地完全交给女婿,自己只要一份一千二百法郎的年金就心满意足了。德·拉博德赖先生的财产合到一处,便构成了一年大约一万五千法郎的收入,相当可观。迪娜刚刚结婚不久,便取得丈夫同意将拉博德赖改观,将这里变成了非常舒适的一处住宅。她叫人将贮藏室、压榨机机房以及一些难看的附属建筑统统拆毁,在偌大的院子里辟出英国式花园。这处宅邸是一栋小城堡,有角楼及人字墙,颇有特色。她在宅邸后面又修起第二座花园,有树丛,花卉和草坪。修了一堵墙将这座花园与葡萄田分开,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墙的形状已不可见。总而言之,在菲薄的收入所许可的范围内,她极力把舒适引进家庭内部。迪娜看上去是那么才智超群的一位姑娘,德·拉博德赖先生为了使自己的钱财不被她挥霍净尽,表现得也很精明,这就是对他在巴黎讨还债款的事从来只字不提。对自己的收益这样守口如瓶,便赋予他的性格以某种难以形容的神秘性,而且在婚后的最初几年里,在他妻子的眼中,他的形象格外高大。缄默真是了不起啊!拉博德赖宅邸大兴土木,可是迪娜在没有得到各种安逸,对当地没有进行充分研究,特别是未将那位默默无言的拉博德赖研究透彻以前,根本不想露面,也不想接待客人。越是这样,人们越是强烈希望一睹这位新娘子的风采!一八二五年春季的一天上午,人们终于在林荫道上见到了美貌的德·拉博德赖夫人和她的母亲。少夫人身穿蓝色丝绒长裙,老母身着黑丝绒长裙。这在桑塞尔引起一阵喧嚣。这身打扮证实了这位少妇确实高人一等,不愧为在贝里地区的首府长大的人。接待这位贝里金凤凰的时候,人们直担心说不出什么诙谐、机智的话来。自然,人们在德·拉博德赖夫人面前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她在女流中简直造成了一种恐怖。在拉博德赖家的客厅里,人们对一条织成开司米模样的台毯,对一件镏金的蓬巴杜式木器家具①,窗上挂的小花锦缎窗帘,圆桌上一个插满了花的圆锥形日本花瓶,四周有几本新出版的书籍,都赞不绝口;迪娜毫不做作地坐到钢琴旁,一看曲谱就能演奏;这时候,人们就越来越加强了她确实高人一头的看法。迪娜为了使自己永远不为装束随便或者趣味低级所感染,早就决定与安娜·格罗斯泰特保持频繁的书信往来,以便对款式和阔气方面的任何微小变化都及时了解周详。这位安娜·格罗斯泰特是迪娜在沙玛罗勒寄宿学校时的密友,是布尔日税务局长的独生女,全凭有大宗财产,嫁给了封丹纳伯爵的三公子。迪娜很善于打扮入时,胜人一筹;妇女们每次到拉博德赖宅邸来,总是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不管她们怎么打扮,总是眼看自己落在人后,用爱好赛马的人的话来说,就是被拉下一段距离。若是说,所有这些小事都引起桑塞尔妇女们的嫉妒的话,那么迪娜的言谈及智慧就更引起地地道道的反感了。

  ①指路易十五的宠姬蓬巴杜侯爵夫人(1721—1764)喜爱的家具式样。

  德·拉博德赖夫人希望自己的智慧维持在巴黎动向的同一水平上,任何人如果言之无物、谈吐无聊或对女性献些过时的殷勤,她都受不了。对那些诽谤他人的小道消息、构成外省语言基本内容的社会下层那种恶言恶语,她也断然拒绝。她喜欢谈论科学上或艺术上的新发现,舞台上、诗坛上刚刚绽开的新蕾,似乎她在搅动时髦词汇的同时,也使人的思想发生了动荡。

  桑塞尔的神甫杜雷教士,是法国旧式神职人员的遗老,很有教养。迪娜这一套他并不讨厌。在桑塞尔这种自由倾向严重的地方,他不敢尽情表现自己的习性,他对于德·拉博德赖夫人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与她十分谈得来。副省长是一位叫德·夏尔热伯夫的子爵,他在德·拉博德赖夫人的客厅中找到了一块沙漠绿洲,十分高兴。在这块绿洲上,外省生活暂时停止了。至于检察官德·克拉尼先生,他对美人迪娜的倾慕就象钉钉子一样把他钉在了桑塞尔。这位狂热的法官对任何高升都予以拒绝,虔诚地爱上了这位以风韵和美貌动人心弦的天使。德·克拉尼先生瘦高个,凶神恶煞似的脸,两只眼睛吓死人,眼眶好象是木炭画的,上镶两道浓眉。他能言善辩,不乏尖刻,与他那爱情完全不同。格拉维埃先生是一个小矮胖子,他在帝国时期唱得一手好浪漫曲。多亏这分天才,他得到了军饷官这个优厚的职位。他曾与几个当时属于反对派的将领一起参与了西班牙的重大事件,后来他充分利用这些关系与大臣建立了联系。大臣考虑到他已失去原来的官职,答应将桑塞尔收税员的职务送给他,最后是随他将这个职务买到手。格拉维埃先生没有什么头脑,说起话来仍是帝国时代的累赘腔调,他根本不明白或者根本不想明白复辟时期的风习与帝国时代的风习差异是多么大。但是他自认为比德·克拉尼先生高明许多,他的衣着极为高雅大方,总是赶时髦,他出头露面时穿黄背心,灰裤子,紧身小礼服,脖子上系着丝质的时髦领带,手上戴着钻石戒指。而检察官先生还没有走出黑燕尾服、黑裤子、黑背心的老套子,且常常已经破旧。

  这四个人首先对迪娜受过教育、趣味高尚、思想敏锐,十分倾倒,而且宣称她是最聪慧的女人。于是妇女们相互说道:

  “德·拉博德赖太太肯定会拼命嘲笑我们……”这种见解多少也有些正确,产生的后果便是阻止妇女们到拉博德赖府上去。

  迪娜因为语言规范,颇有些学究气,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叫圣萨图尔的萨福①。她就这样成为桑塞尔城妇女的敌人,到后来每个人都反过来拼命嘲笑她那些所谓长处了。最后竟至发展到否认她高出别人一头。当然这出类拔萃也是相对的,不过她确能指出别人的无知,而且毫不原谅这些无知。大家都驼背,身板笔直便是奇丑无比。于是迪娜便被视为怪物和危险的人,她的四周成了一片荒漠。迪娜自己虽然主动,但是很久才能见到几位女士,而且只是在历时几分钟的访问过程中才能见到,她自己感到莫名其妙,有一次便向德·克拉尼先生请教出现这种现象原因何在。

  ①萨福(约公元前625—580),古希腊女诗人,此处嘲讽拉博德赖夫人是位女才子。

  “您太超群出众了,别的妇女不会喜欢您,”检察官回答道。

  可怜的受冷落的女人也问格拉维埃先生。迪娜央求他半天,他才回答道:“美貌的夫人,您光是美丽动人还不满足,您还很有头脑,还受过教育,您熟悉所有的作品,喜爱诗歌,懂得音乐,您谈起话来娓娓动听:女人们不会原谅这许多长处的!……”

  男人们对德·拉博德赖先生说:“您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妻子,您是多么幸福……”拉博德赖本人最后也说:“我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妻子,我觉得不错。”等等。

  皮耶德斐太太为自己的女儿而感到自鸣得意,也大胆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的女儿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子,她昨天给德·封丹纳夫人写信,说这个,说那个。”

  谁了解社交界,了解法国,了解巴黎,谁就会知道,许多名人不就是这样形成的么?

  两年之后,将近一八二五年年底时,迪娜·德·拉博德赖受到攻击,说她只愿意接待男宾。后来,她与女性的疏远被说成是天大的罪过。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最无意的举动,都要受到指责,或者被人加以歪曲。一位有教养的女子能作出哪些牺牲,德·拉博德赖夫人都牺牲了,从自己方面应该怎样行事也都做到了。一位假情假意的朋友前来,对她的孤立表示惋惜。她回答说:“与其碗里什么实在的东西也没有,我倒宁愿这只碗是空的!”她这么说可是大错特错了!这句话在桑塞尔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后来,人们见她结婚五年仍没有生育,便嘲笑小矮子拉博德赖,反过来用这句话来攻击圣萨图尔的萨福。为使诸位明白这句外省戏言的意义,必须叫知道费雷特大法官的人士回忆起这个人来。据说费雷特大法官是全欧洲最勇敢的人,因为他敢迈开双腿走路①,人们还说他往皮鞋里放铅块,防止被风刮跑。德·拉博德赖先生个子矮小,面黄肌瘦。若是法师王室马厩总管德·埃鲁维尔公爵②当上了类似巴登大公这样的角色,一定会委任他为自己宫廷的首席侍从。德·拉博德赖先生的两条腿也象麻秆那么细,为了体面,他得戴上假腿肚;他的大腿象一个壮汉的胳膊那么粗;上身和鳃角金龟的身体差不多。他一定会叫德·埃鲁维尔公爵得意洋洋。这个小矮子葡萄农走路的时候,常常把假腿肚扭到胫骨一边。他对这些事也不故弄玄虚。谁若是提醒他,假腿肚弄反了方向,他还向人表示感谢。一直到一八二四年,他还保留着短绣花裤、黑丝袜和白背心这套老式打扮。

  ①据说费雷特大法官的双腿细如麻秆。

  ②德·埃鲁维尔公爵个子矮小,见卷一《莫黛斯特·米尼翁》。

  结婚以后,他穿上了蓝长裤、带跟的长靴,桑塞尔全城的人见了无不说他这是为了长高二寸,好抵到妻子的下巴。人们见他十年间总是穿着一件墨绿色、钉着大个白色金属钮扣的小礼服,系着一条黑领带,使他那冷漠而奸诈的面孔显得格外突出。蓝灰色的两只眼睛放射出猫眼一样精明而又平静的光芒。象所有遵循自己的行动计划办事的人一样,他性情温和,似乎从来不惹自己的妻子不快,显出使妻子非常幸福的样子,他给她发言权,只是行事稳稳当当,但又象昆虫那样坚韧不拔。迪娜因自己无与伦比的美貌受到桑塞尔城最体面的男士们的宠爱,因自己的智慧受到这些人的赞赏,她用动人的谈吐维系着这种赞赏。不过,后来人家说,她那些言论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她眼看别人听她讲话听得入迷,也逐步养成了自鸣得意地慢吞吞讲话的习惯,夸夸其谈使她感到愉快,最后干脆将那些朋友当成悲剧中那种心腹人,派定他们充当与她对答的角色。再说,要么是从她读的书当中,要么是吸收了她家常客的思想,她已经搜集到一套十分漂亮的词句和思想,这样她就变成了一种训练雀儿唱歌的八音琴,只要谈话内容一触动那弹簧,就会奏出曲调来。不过我们也要说句公道话,迪娜对各种知识确实如饥似渴,她什么书都读,甚至读医学、统计学、科学和法学方面的书籍。因为她每天上午巡视了她的花卉、吩咐了园丁做什么事之后,就不知道怎样打发时间。她天生记忆力极强,又有某些女性用词确切的天赋,因此不论谈什么事情,都能谈得头头是道。所以,人们从卢瓦尔河左岸的科纳、夏里泰、讷韦尔和从卢瓦尔河右岸的莱雷、瓦伊、阿尔让、布郎卡福、奥比尼纷纷前来谒见德·拉博德赖夫人,就象在瑞士人们纷纷前去谒见斯塔尔夫人一般。只听过一次这只瑞士鼻烟盒演奏的曲调的人,离去的时候晕头转向,把迪娜吹个天花乱坠,使方圆十法里以内的女人都嫉妒她。一个人令你佩服的时候,或一个角色正做戏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精神陶醉,使你顾不上批评你的偶像。可能这是由于神经不断扩张,造成一种氛围的缘故,犹如神像、圣像头顶上的光环,从那上面望过去,世界便在你的脚下。否则,怎样解释老调重弹,人们照旧心悦诚服,无论子女对父母何等凶狠,丈夫何等熟悉妻子那些无伤大雅的放荡行为,人们却总是不能记取教训呢?德·拉博德赖先生就象一掉雨点就撑开伞的人那么率真。他的妻子谈及贩卖黑奴的问题,或改善苦役犯的待遇问题时,他便拿起自己的蓝色小鸭舌帽,悄悄溜走。他确信到圣蒂波监督卸下一批酒桶,过一小时再回来时,那场讨论也差不多结束了。无事可做的话,他就到林荫道上去散步。那里,卢瓦尔河河谷的美丽景色可以一览无余。乘他妻子演奏话语奏鸣曲或辩证法二重唱的时候,他去行个空气浴。迪娜一旦作为出类拔萃的女子形象出现,便想赋予她对最优艺术创作的爱好以看得见的保证。她极力附合浪漫派的见解,实际上她将诗歌与绘画,音乐作品的片断与塑像,家具与歌剧都囊括在艺术之中。

  于是她成了一位中世纪专家。她收集文艺复兴时期的古董,将她的忠实信徒一个个都变成了忠心耿耿的小伙计。就这样,她刚结婚不几天,一八二四年年初伊苏屯鲁杰家的家具拍卖时,便将这批家具搞到了手。她在尼维尔内和上卢瓦尔也买了不少好东西。逢到送新年礼物或她过生日时,朋友们也忘不了向她赠送几件稀世珍品。这些新奇的玩意儿颇博得德·拉博德赖先生的好感,他那副神气,活象为妻子的趣味牺牲了几个埃居。实际上,这个经营土地的人想着的是他那昂济城堡。

  当时这些古董比时髦的家具还便宜。过了五、六年,迪娜在拉博德赖宅邸楼下布置的前厅,餐厅,两间大客厅,一间小客厅,直到楼梯间,到处都塞满了从附近四个省里精选来的艺术杰作。这样的环境,被当地人称之为古怪,与迪娜这个人倒十分相谐。这些珍品即将又时髦起来,前来拜访的人见了,都浮想联翩。他们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些设计得奇形怪状的东西,可透过丛丛鲜花,他们看见了这些老古董的地下墓穴,布置得好似已故的家具清教徒索默拉尔家一般①,大大超出他们之所料!收罗来的这些玩意儿,件件都是机关。谈到某一个问题时,这弹簧一动,就能触发起对冉·古戎②,米歇尔·科仑③,热尔曼·皮隆④,布勒⑤,冯·赫伊絮姆⑥,对伟大的贝里画家布歇⑦,对木刻家克洛迪翁⑧,对威尼斯镶贴,对布吕斯托洛纳⑨——那位意大利男高音、绿橡树的米开朗琪罗,对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和十七世纪,对贝尔纳·德·帕利西⑩的陶瓷,对珀蒂托⑩①的陶瓷画,对阿尔布莱希特·丢勒(她将丢勒念成杜勒)⑩②的版画,对印写或绘制在犊皮纸上的着色的作品,对华丽的哥特式、火焰哥特式、装饰哥特式、纯粹哥特式,发表长篇大论的见解,能叫老年人惊倒,能叫年轻人着迷。

  ①索默拉尔是一位家具收藏家,于一八四二年去世。

  ②冉·古戎(约1510—1568),法国建筑家及雕塑家。

  ③米歇尔·科仑(1430—1512),法国雕刻家。

  ④热尔曼·皮隆(约1535—1590),法国雕刻家。

  ⑤布勒(1642—1732),法国高级细木家具制造商。

  ⑥冯·赫伊絮姆(1682—1749),荷兰风景、静物、花卉画家。

  ⑦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

  ⑧克洛迪翁(1733—1814),法国雕塑家。

  ⑨布吕斯托洛纳(1662—1732),意大利雕刻家。

  ⑩贝尔纳·德·帕利西(1510—1589),画家及陶瓷家。

  ⑩①珀蒂托(1607—1691),陶瓷微型画画家。

  ⑩②阿尔布莱希特·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版画家。

  德·拉博德赖夫人怀着要叫桑塞尔城活跃起来的强烈愿望,试图在城中组织一个所谓文学团体。法院院长布瓦鲁热先生当时正好把一处有花园的住宅搞到手,此住宅来自包比诺-尚迪耶的遗产。他对创建这个团体极为赞成。滑头的法官在雕像问题上与德·拉博德赖夫人谈得十分投机。他想成为这个文学团体的创始人之一,而且将他那栋住宅租给文学团体十五年。从第二年开始,人们就在那里玩多米诺骨牌、纸牌、打弹子,一面喝着热甜酒、潘趣酒①和烈性酒。他们在那里吃精美的夜宵,狂欢节时在那里举行假面舞会。文学方面,无非是读读报,谈谈政治,谈谈生意。德·拉博德赖先生经常到那里去,人们开玩笑地说,那是因为他老婆在那里的缘故。这种结果使这位出类拔萃的女子十分忧伤。她对桑塞尔不再抱任何希望,从此便把当地的精华集中在自己的沙龙中。

  夏尔热伯夫先生、格拉维埃先生、德·克拉尼先生、杜雷神甫、第一任和第二任代理检察长、一位年轻医生、一位年轻的代理推事,这一大串迪娜的盲目崇拜者尽管有着良好的愿望,仍然免不了有时感到厌倦,也会大着胆子到令人舒畅的无聊闲话的领地上去徜徉一番。这些无聊的闲话正是人们平时谈话少不了的话题。格拉维埃先生称这个为“从严肃转到轻松”②。杜雷神甫的惠斯特牌局,对女神的近乎独白是有益的散心解闷。三个情敌由于赋予自己的谈话以最高级的争论的特点,难免因长时间聚精会神而疲乏不堪,但是不敢流露出一点点厌烦的样子,有时便作出讨人喜欢的样子朝老神甫转过头去。

  ①潘趣酒——酒加糖、红茶、柠檬等调制的饮料。

  ②“从严肃转到轻松”,语出布瓦洛的《诗的艺术》。

  “神甫先生想玩一局,手直痒痒,”他们说道。

  聪明的神甫对自己同伙的虚情假意也就来个相当精彩的顺水推舟。

  他表示反对,叫道:“我们不听这位受神灵启示的美人谈话,岂不损失重大!”

  他这样来促使迪娜大发善心,迪娜到最后总是可怜起她那亲爱的神甫来。专员大人设想出来的这一大胆计谋,每次都表演得那么活灵活现,以致迪娜从来不曾怀疑到她这些苦役犯把牌桌当成监狱的院子,逃跑了,给她留下年轻的推事或者年轻的医生受折磨。一位年轻的业主,桑塞尔的纨袴子弟,由于有些不够谨慎的表现,失去了迪娜的好感。这位先生好不容易争到了为这个文社所接纳的荣誉,以为自己能够从培植了这朵花的各位权威手里夺走这朵鲜花,正在自鸣得意。不料,就在迪娜第四次——此话一点不假——给他面子就康德哲学给他解释一个什么问题时,他打了一个呵欠。这下子可就倒了霉了:德·拉托玛西耶先生这位贝里历史学家①的儿孙从此便被看作是完全没有智慧而又没有灵魂的一个人了。

  ①指加斯巴·托马克·德·拉托玛西耶(1621—1712),历史学家,生在布尔日,发表过一部浩瀚的《贝里史》及数本研究当地风俗的着作,这里谈及的这位年轻人至少应是拉托玛西耶的曾孙。

  这三个正式的恋人承受着精神和注意力的巨额支出,一心指望着能在迪娜变得通人情的时候得到最甜蜜的成功,因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大胆设想她会在自己的幻想破灭以前丢掉夫妻生活方面的无知。一八二六年,还是迪娜眼看自己周围都是恭维的时节,她已经到了二十岁头上。杜雷神甫依然使她保持着一种天主教狂热。于是迪娜的崇拜者只好满足于向她献上大量的小殷勤,对她关切备至,服侍周到。如果在那些经人介绍前来拉博德赖庄园度过一、两个晚上的人眼中,自己被视为这位女王的保护人,那就足以欣喜若狂了。

  “德·拉博德赖夫人是一颗青果,必须待她成熟起来,”这就是格拉维埃先生的见解。他在等待。

  至于那位法官,他常常写长达四页的情书。迪娜对这些情书的答复,就是晚餐后围着自家的草坪遛弯的时候,挎着自己崇拜者的手臂,对他说上几句叫他心平气和的话。德·拉博德赖夫人,有这三个爱她的人保镳,加之有她那位虔诚的母亲为伴,得以免去一切恶语谗言带来的灾难。这三个人谁也不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单独待在德·拉博德赖夫人身旁,这在桑塞尔已是那么显而易见的事,他们相互间的争风吃醋成为这个小城的一出好戏。从恺撒门到圣蒂波,有一条路比大城墙那条路近得多。在山区,人们把这种路叫作“引水渠”,但是在桑塞尔叫做“摔死人”。这个名字足以说明,这是一条在最陡的山坡上走出来的一条小道,路上尽是石头,两旁全是葡萄园的坡地。如果走“摔死人”这条路,从桑塞尔到拉博德赖庄园的路就缩短了许多。女人们嫉妒圣萨图尔的萨福,常常到这条林荫道来散步,以便看看这权威人士的长野跑马场①。她们常常拦住这些权威人士,有时与专员大人,有时与法官搭上几句话。这两个人要么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要么表现出颇不得体的精神恍惚的样子。从林荫道上能够望见拉博德赖庄园的小角楼,不止一个年轻小伙子到这里来眺望迪娜的住所,对于能在桑塞尔的女王身边消磨晚上时光的那十来个常客的特权,真是艳羡不已。德·拉博德赖先生很快就发现,作丈夫的身分使他比那些追求自己老婆的人地位高出了一头,于是他傻乎乎地利用起这些人来。他得到了一些免缴税款的便宜,也打赢了两宗小官司。每逢他与人发生争执,他都叫对方预感到检察官的权势,使人在任何事情上不敢与他争辩。在生意上他也象所有的矮子一样既喜欢挑剔,又好争讼,不过总算还比较温和。

  ①巴黎市郊布洛涅森林和爱丽舍田园大道之间,有一座古老的修道院,名长野修道院,巴黎人利用这一地段赛马,故称长野跑马场。此处用来比喻人们在这条山路上往来穿梭。

  然而,德·拉博德赖夫人的单纯无知越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女人们眼中她的地位就越来越精。在布瓦鲁热法院院长太太家里,上了点年纪的太太们整晚整晚地议论拉博德赖两口子——当然是背后议论。大家都猜测到有一个神秘莫测的谜,对于那些已经走过来的女人们,她们热切地要了解那谜底到底是什么。在拉博德赖庄园也确实上演着一出冗长而单调的夫妻悲剧。如果十九世纪那贪婪的解剖刀不在搜寻新鲜玩意的需要驱使下,到人心最阴暗的角落里去搜寻的话,或者说,到前几个世纪还顾点廉耻没有碰到的角落去搜寻的话,那么这种悲剧是永远不为人知的。而迪娜婚后头几年的贞洁,用这出家庭悲剧也能解释清楚。

  一位少女,在沙玛罗勒寄宿学校名列前茅,其动力是心气高傲;她的首次盘算,得到的结果是旗开得胜;这样的少女前程这么光明,是不应该半途而废的。不管德·拉博德赖先生显得多么体弱多病,对于迪娜·皮耶德斐小姐来说,他倒是确实出乎预料的一个结亲对象。这个葡萄农,四十四岁上与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结婚,他的不可告人的心思会是什么呢?他的老婆又能怎样利用他呢?这就是迪娜思考的第一个题目。小个子总是叫老婆摸不着真相。就这样,首先,他让拉博德赖庄园周围的两公顷好地吃喝玩乐糟蹋掉了,叫人拿走了;后来又几乎慷慨大方地给了七、八千法郎,这是迪娜指挥的内部装修所需的数目。所以迪娜得以在伊苏屯购进鲁杰家的动产,接着在自己家里着手建立中世纪、路易十四和蓬巴杜式的室内装饰体系。那时这位少妇几乎不敢相信德·拉博德赖确实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个吝啬鬼,或者说她以为自己是赢得了比他高出一头的地位。这个错误持续了一年半之久。德·拉博德赖到巴黎去了第二趟以后,迪娜从他身上看出了外省吝啬鬼那种一接触到钱的问题便表现出来的极地般的冷酷。她第一次要大笔钱的时候,演了最甜蜜动人的一出喜剧,那种奥秘本来自夏娃。但是小矮子对他老婆解释说,他每月给她二百法郎零用。为了拉奥图瓦的领地,他还供给皮耶德斐夫人一千二百法郎年金。这样,一年的花费已经超过一千埃居的陪嫁二百法郎了。

  “咱们家的开销我就不跟你说了,”他最后说道,“你晚上给你的朋友们吃奶油圆蛋糕,喝茶,我就随你去,因为你也需要玩玩。可是结婚以前我一年没花过一千五百法郎。现在我要开销六千法郎,其中包括缴纳税款,修理房屋。考虑到咱们的财产的性质,这未免花销太大。一个葡萄农从来只知道自己要开支多少:耕作多少,捐税多少,酒桶多少,而收入则取决于太阳一阵暴晒或者一场霜冻。象咱们这样的小业主,远没有固定收入,就应该将开支紧缩到最低限度,因为一旦超支或遭受损失,没有任何办法弥补。如果一个酒商破产了,咱们怎么办呢?所以,对我来说,没到手的钞票好比白菜叶子。要过上眼前这样的生活,就应该在手里捏着一年的固定收入,而对当年的收入只能抱三分之二的指望。”

  只要稍加抵抗,一个女人就热切希望战胜这种抵抗。而迪娜撞上的是一个用最温存的举止裹着的铁石心肠。她设法叫这个小矮子产生恐惧心理和嫉妒心,可是发现他躲在最肆无忌惮的放心大胆里。他离开迪娜上巴黎去时,就象梅多尔对安杰莉嘉的忠诚那么放心①。她装出冷漠和不屑一顾的样子,打算用交际花对付她们的保护人的那种蔑视来刺激这个先天不足的畸形儿。一般来说,这种蔑视对这些人准起作用,就象榨机上的一颗螺丝那么准。可是德·拉博德赖先生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老婆,那眼神活象一只把家里搅个天翻地覆,非等到人家威胁要打它时才会离开的猫。透过这无言的满不在乎,一种无法解释的不安心情几乎把这位二十岁的少妇吓了一跳。

  ①梅多尔与安杰丽嘉系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的着作《疯狂的罗兰》中的人物。

  这个男人,可以将他比作一个有裂纹的坛子,他那种出于自私目的的放心,一开始她不理解。这个人为了生存,早已将生活中的行为调整停当,象时钟赋予钟摆那样致命的准确。所以,小矮子的老婆总是摸不透他,总是在头顶上十尺开外的地方打他。迪娜一直梦想着支配这个小矮子的财产,牵着这个小矮子走。一开始,她这个巨人对矮个子服服帖帖,乃是为了日后将他捏在手里。现在她看到自己注定再也走不出拉博德赖庄园,再也出不了桑塞尔,她那种气恼,很难诉诸笔墨,却很容易理解。她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在巴黎这个大舞台上崭露头角,所以她接受那些陪伴她的贵妇人骑士献上的庸俗的香烛,她希望德·拉博德赖先生的名字从选票箱里走出去,因为她看见拉博德赖先生三次从巴黎归来,每次都在社会阶梯上升高一级,便以为他是野心勃勃的人。可是当她叩击这个男人的心扉时,她似乎是在大理石上敲打一般!……这位前税吏、前掌玺官、行政法院的审查官、荣誉勋位获得者、王室特派员,原来是一只鼹鼠,忙的就是在一株葡萄四周掘地道!于是在法官和专员甚至格拉维埃的心里又倾注了几曲哀歌,他们所有的人因此对那个高尚的受害者更加依恋了。因为她十分小心谨慎,不谈起自己的盘算,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她也象所有的女人一样,看到自己不可能搞什么投机,便羞辱搞投机的人。迪娜在这些内心风暴的袭击下,拿不定主意,就这样到了一八二七年。这一年秋末,爆出了一个新闻,就是德·拉博德赖男爵已将昂济的土地买到手。这个小老头于是自鸣得意、兴高采烈起来,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内,改变了他妻子的想法。她见丈夫忙着设立一份长子世袭财产,相信丈夫总有些了不起的地方。小个子男爵春风得意,大喊大叫道:“迪娜,有一天你会当上伯爵夫人呢!”

  于是在两口子之间出现了那种为时不久的表面和解。对于一个外表上出类拔萃是假,藏而不露的高人一头才是真的女人来说,这种表面和解大概既使她厌倦,又使她受尽屈辱。这种莫名其妙的阴错阳差比人们料想的要多得多。迪娜虽然因为自己想法错误而显得很滑稽可笑,但是出于她内心的优点她又很伟大。可是当时的境况并没有使这些罕见的力量显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外省的生活却日复一日地磨灭了她思想的光辉。由于相反的作用,德·拉博德赖先生既无本事,又无灵魂,又无思想,低能使他不可能超出某种行动计划,他不慌不忙地照这个计划办事,到了某一天却会显得性格十分伟大。

  在迪娜的生命旅程中,这是第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为时六年,可叹!迪娜在六年中变成了一个外省女人。在巴黎有好几种女人:有公爵夫人和金融家的妻子,有大使夫人和领事夫人,有还当部长的部长夫人和已经不当部长的部长夫人;有塞纳河右岸的体面女人,也有塞纳河左岸的女人。但是在外省只有一种女人,这可怜的女人就是外省女人。这种现象表明了我们现代社会的一大弊病。我们每个人一定要明白这一点!十九世纪的法国分成两大地域:巴黎和外省。外省嫉妒巴黎,巴黎只有向外省要钱时才想到外省。从前,巴黎是外省第一大城,宫廷远在城市之上;现在,巴黎就是整个宫廷,外省就是整个城市。一位少女出生在外省某一城市里,不管她开始时是多么伟大,多么美丽,多么有权势,如果她象迪娜·皮耶德斐那样在外省结婚,并且留在外省,那么,她很快就会变成外省女人。尽管她早已定下宏伟的志愿,可是那些老生常谈、平凡的思想、马马虎虎的衣着所培植的庸俗,一步步侵入了隐藏在这颗簇新的灵魂之中的高尚的人。这下子就算全完了,美好的植株憔悴枯萎。又怎么会不如此呢?从孩提时代起,外省的女孩儿们就只见到周围的外省人,她们想象不出更好的人,她们只能在凡夫俗子之中进行选择。外省的父亲只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外省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人想到要远源杂交,因为那样思想一定会变成杂脍。所以,在许多城市里,正象血缘关系非常混杂一样,智慧已变得非常希罕。

  在城市里,由于门当户对的可怕思想制约着一切婚姻关系,两个品种的人越来越不景气。有才之士、艺术家、出类拔萃的人,总之,凡是羽毛鲜艳的公鸡都飞到巴黎去了。女人本来就低人一等,一个外省女人由于丈夫的缘故就又低人一等。怀着这两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思想,能生活得幸福吗?可是这在夫妻生活中本来就低人一等的外省妇女,再加上第三个可怕的低人一等,情形就更严重,就会使人的面孔变得干瘪,阴郁,皱皱巴巴,越来越小,使面容显得衰老。在婚姻问题上,是很少照顾女子本人的口味的。她们似乎是为了报复这种婚姻,便以行家里手的眼光挑选一个出类拔萃的男子去爱。可以对自己发出的最得意的恭维,难道不是确信自己在这个男人的生活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么?可是在外省,若说丈夫身上没有任何超群出众的地方,那么,那些单身汉身上,就更没有了。所以,外省女人失足时,她倾心的总是一个所谓的美男子或当地的一个纨袴子弟,一个戴手套、据说会骑马的小伙子。她在内心深处很明白,她的心追求的不过是稍加修饰打扮的凡夫俗子而已。迪娜由于人们赋予了她高人一等的想法,得以免遭此种危险。

  她结婚之初,母亲总是看守着她。只在她有意支开母亲时,才觉得母亲总在她身旁有些不便。不过,即使没有母亲看守她,她的傲慢、她的眼光之高也会将她看守住的。看到自己为崇拜者所包围,她相当得意,可是在一堆崇拜者当中,她没有发现哪一个可以作情人。昔日她与安娜·格罗斯泰特一起勾勒的富有诗意的理想,没有一个男子能够实现。别人对她的恭维也在她心中唤起情不自禁的诱惑。她为这种诱惑所征服的时候,也会自忖:“如果非得委身不可,那我选择谁呢?”她心里觉得夏尔热伯夫似乎更可爱一些。这一位夏尔热伯夫是名门贵族出身,长相和举止也都讨她喜欢。但是夏尔热伯夫头脑冷静、自私,其雄心壮志不过是当个省长、结一门好亲事,这些都叫她受不了。他的家庭很怕他因为什么麻烦而葬送了一生。这位子爵上次为了能当个专员,他家人一开口,他就把一个心爱的女子抛弃了,毫无悔恨之意。相反,德·克拉尼先生是唯一思想上与迪娜相通的人,他的雄心壮志以爱情为原则,懂得爱情。可是德·克拉尼先生的长相叫她大大地讨厌。当她注定要在拉博德赖庄园再呆六年的时候,她正要接受德·夏尔热伯夫子爵的好意。可是他被任命为省长,离开了当地。新来的专员是一个有妇之夫,夫人与迪娜又成了密友。这可叫法院检察官德·克拉尼先生心花怒放了,这回他要击败的对手除了格拉维埃先生以外,就没有别人了。

  格拉维埃是那种女人加以利用又加以嘲笑的四十岁男人的典型,女人们大力而又毫不悔恨地让他们抱着希望,就象人们照料一头牲畜一般。六年来,方圆二十法里所有介绍给她的人当中,竟没有一个叫迪娜一见就感到精神上受到震动的人。美貌,相信会得到幸福,一颗杰出的心灵的撞击,或者预感到爱情,不管是什么样的爱情,哪怕是不幸的爱情,都会引起这种震动。所以,迪娜的宝贵天赋,哪一样也未能得到发展。她的丈夫总是压抑着她的自尊,她吞咽着给她的自尊造成的伤害。她丈夫倒是那么心平气和地溜溜达达,而且在自己的生活舞台上扮演着无关紧要的角色。迪娜不得不将心中爱情的珍宝埋葬,而只将表面的东西拿出来送给她的小圈子。有时,她也想振作一下,想下个有力的决心。但是她受到金钱的约束,动弹不得。就这样,渐渐地,渐渐地,尽管有雄心壮志在挣扎,尽管她思想上对这一切也都作了悲哀的非难,她还是经受了我们刚刚描写过的外省转变过程。每日的时光都将她最初的决心带走一份。她原来自己写了一个置办衣着的计划,后来也逐步放弃了。虽然一开始她赶时髦,对奢侈生活的每一样小小的新发现都随时知晓,可是后来她不得不把购买的物品限制在她能支配的费用数目字之内。一季本应该有四顶帽子,六顶便帽,六件连衫裙,结果只好满足于一件连衫裙。她戴某一顶帽子,人家觉得她特别好看,于是到了第二年她还让那顶帽子服役。对所有的衣着都是这样。这位艺术家常常因为想要一件哥特式家具而牺牲自己在衣着方面的要求。

  到了第七年头上,她竟然觉得上午把当地最心灵手巧的裁缝叫到家里,在她眼皮底下给她缝制衣衫是很方便的了。而且她母亲、丈夫、朋友们都觉得她穿这种经济服装显得十分可爱。据那些常客说,这些衣衫充分体现了她的审美观。他们这是抄袭她的思想!迪娜眼前没有任何相比较的对象,所以她堕入了人们给外省女子布下的陷阱。假如一个巴黎女子臀部不丰满,她的创造性思想和要取悦于人的愿望会叫她找到大胆的补救办法;假如她有什么缺陷,什么丑痣,或者任何毛病,她都能把这些变成让人感到舒服的东西,这种事情比比皆是。可是外省女人就从来不会这样!假如她身材过于矮小,假如她胖得不是地方,那么,她也就听天由命。她的崇拜者,除非不爱她,否则就得照她的原样接受。巴黎女子则总是希望她明明不是那个样子,却要人家把她当成那个样子!因此在外省,粗鲁的举止,瘦得可怕,胖得可笑,一点不美的线条比比皆是,而全城的人对此都司空见惯。可是,一个外省女子来到巴黎或是站在巴黎男子面前时,这些特点可就叫人惊异不止了!迪娜的身段很苗条,她极力显示这一点。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滑稽可笑,因烦闷而消瘦,显得象个穿了衣服的骷髅一般,她竟然没有察觉。朋友们因为天天看见她,对她这种不显眼的变化根本没有发现。这种现象是外省生活自然而然产生的结果。

  一个少女,虽然结了婚,有一段时间还很漂亮,全城的人都以此为骄傲。可是每个人都天天看见她,天天见面的时候,也就倦于发表评论了。象德·拉博德赖夫人,如果她略失风采,人们几乎是察觉不到的。更有意思的是,你脸色发红了,人家明白是怎么回事,对此还挺感兴趣。衣着稍有疏忽之处,人们还特别喜欢。再说,对你的脸,人家已经那么仔细研究过,那么深入理解了,现在有些小小的变化,几乎是察觉不到的,说不定到最后人家还把这看成是美人痣呢!当迪娜不再每季更新服饰时,她显得是对当地人的处世哲学作了让步。言谈,话语,思想以及感情也是如此:思想如果不在巴黎环境中不断更新,也和身体一样会生锈的。但是最充分显示外省生活的,还是手势,走路恣态和动作,巴黎总是不断赋予你灵活性,而外省,则失去这种灵活。外省女子已经惯于在一个没有意外、没有过渡的圈子里走路、活动。她没有任何要躲避的东西,她走起路来就象新兵在巴黎大街上走路一样,根本预料不到会有什么障碍。因为对于她来说,在她那个省里,是没有障碍的。在那个省里,人家认识她,她总有自己的位置,所有的人也都给她让位置。于是女子失去了遇到意料不到的事情时那种魅力。最后,共同生活使男子产生的反应,这种奇异的现象你是否已经注意到了?

  人有一种不可磨灭的见样学样的本事,倾向于按照彼此的形象塑造自己,不知不觉地采用别人的手势,说话方式,态度,神情,面部表情。六年之内,迪娜已经与她那个小圈子唱一个调调了。她撷取了德·克拉尼先生的思想,也学了他的嗓音。她只有男客,所以她也不知不觉地模仿男子的举止。她以为只要嘲笑这些男人的可笑之处,自己就保证不会沾染上他们那些可笑之处了。可是正象某些惯于冷嘲热讽的人一样,在他们的本性中,也留下了这种嘲讽的某些痕迹。一个巴黎女子,趣味高尚的榜样太多了,绝不会不发生相反的现象。这样,巴黎的女子是等待着将自己的才能充分发挥出去的时刻到来,而德·拉博德赖夫人,因为已惯于登台,便养成了难以描摹的作戏和颐指气使的气派,一副primadonna①上场的神态。如果在巴黎,嘲讽的微笑可能很快就会把这种神态改造过来。可迪娜积累起她那一套滑稽可笑的资本时,她受到对她着迷的那些崇拜者的欺骗,还以为自己掌握了新的优美姿态。等她惊醒过来的时候,那是很可怕的时候,如同山上下来的雪崩。一天之内一次可怕的比较将迪娜搞得溃不成军。

  ①意大利文:歌剧中的女主角。

  那是一八二八年,德·夏尔热伯夫先生走了以后,她为等待一个小小的幸福而心情激动:她即将与德·封丹纳男爵夫人相逢。安娜的丈夫当时已成了财政部总长,适逢安娜父亲去世,他便利用一次假期带着服丧的妻子去意大利。安娜希望到桑塞尔她童年好友家停留一日。这次见面非常凄惨,难以形容。安娜在沙玛罗勒寄宿学校时,远不如迪娜漂亮。可是这次以德·封丹纳男爵夫人身分来到,虽然面有倦意并着旅行服装,却显得比德·拉博德赖男爵夫人漂亮一千倍。安娜走下小巧玲珑的旅行马车,车上载着巴黎女人的各种盒子。

  她随身带着一个贴身女仆,那女仆衣着之华丽将迪娜吓了一大跳。在迪娜聪颖的目光前,巴黎女子与外省女子之间的一切差别已暴露无遗。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女友面前的那副模样,让女友觉得已经认不出她来了。安娜每年为自己就要花费六千法郎,可这是德·拉博德赖先生全家开销的总数。

  二十四小时内,两位好友互相倾诉了许多知心话。那位巴黎女人自觉已比昔日沙玛罗勒寄宿学校的孔雀高出一头,给她解释某些事情时,对这位外省女友那么热心,反倒使迪娜十分伤心。因为这个外省女人发现,那位巴黎女人的一切长处都已显露在外,而自己的长处则一直被掩盖着。

  安娜走后,当时二十二岁的德·拉博德赖夫人陷入了无边的绝望之中。

  “您怎么啦?”德·克拉尼先生见她那样沮丧,问她道。

  “安娜学会怎样生活的时候,”她说:“我却在学怎样受罪……”

  在德·拉博德赖夫人为金钱而挣扎并逐步改变的时候,与此相配合,在他们夫妇之间,确实在演着一出悲喜剧。对这出悲喜剧,继杜雷神甫之后,惟有德·克拉尼先生有所了解。因为迪娜闲坐无事,也可能出于虚荣心,向他透露了自己匿名而在文坛上大出风头的秘密。虽然在法国文学史上,诗与散文联姻确实其丑无比,但也不可否认,这条规律也有某些例外。在《风俗研究》中,有两处违背了短篇小说的宪章,①这篇故事也提供一处。因为,为了使人依稀辨认出迪娜内心的矛盾斗争,对一首诗稍加分析是必要的。这首诗正是她深深失望的产物。她内心的这些斗争虽然不能赦免她的罪,但可使她取得谅解。

  夏尔热伯夫子爵的离开使迪娜的耐心和忍耐到了尽头,迪娜遵照好心的杜雷神甫的建议,将不健康的思想转化为诗歌。这一点大概也可以用来解释某些诗人的情况。

  ①第一处是在一八三六年发表的《幻灭》中,曾出现吕西安·吕邦泼雷所作的诗《献给她》;关于诗与散文其丑无比的联姻,巴尔扎克一八四○年发表的一篇文章论及缪塞的《短篇与中篇》时,曾说过:“德·缪塞先生常常将诗歌引入他的短篇之中。除某些例外,我非常反对这种作法。”

  “那些为他们失去的亲人创作有韵的墓志铭或哀歌的人他们的感受,你也将感受得到:随着亚历山大体诗句在头脑中翻腾,痛苦在心中趋于平静。”

  这首奇异的诗使阿列、涅夫勒和谢尔各省沸腾起来,大家都为拥有一位足以与巴黎那些名人相抗衡的诗人而兴高采烈。冉·迪阿兹的《塞维利亚女郎芭基塔》发表在《莫尔旺回声》上。这是一种类似杂志的刊物,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这本杂志一直与外省的置之不理作斗争。当时有刚刚兴起的一派,专门创作这种古怪的诗歌,充满激情和形象。这种诗歌借口什么德国、英国和罗曼的怪事,违背缪斯的规律,倒也取得巨大效果。讷韦尔的几位有识之士认为这个冉·迪阿兹原来一定是打算嘲笑这一派的。这首诗以下面这支歌开始:

  如果你领略过西班牙①的风光,

  见过那芳香四溢的田野,

  领略过那炎热的白昼和凉爽的夜晚;

  诺斯特里愁容满面的姑娘,

  你就永远也不会谈起什么

  爱情,天空,祖国。

  这是因为,与我们这冰凉之乡的人儿相比,

  那里是与我等不同的族类!

  啊!在那里,从黑夜到清晨,

  听得见草坪上

  那活泼的安达卢西亚女子

  足踏缎鞋在飞舞。

  你首先会为

  你们那些粗俗的舞蹈

  你们那其丑无比的狂欢节而感到脸红,

  寒冷使面颊又青又紫,

  穿着马皮鞋,在泥泞中跳跃。

  在阴暗的陋室,向着面色苍白的姑娘,

  芭基塔反复吟诵着这首歌;

  在这如此黑暗的鲁昂,那尖细的针②

  用牙齿咀嚼着暴风雨;

  在这如此丑陋、如此喧闹、如此狂怒的鲁昂

  ……

  ①当时文学创作中,西班牙题材十分时髦。

  ①指鲁昂大教堂钟楼的尖顶。

  对鲁昂的描写极为精彩,实际上迪娜从未去过那里。用的那种佯装粗犷的手法,为后来许许多多青春派的诗歌奠定了基调。这种描写将工业城市的生活与西班牙那种懒洋洋的生活对立起来,将对上天和人间美好事物的热爱与对机器的迷信对立起来,总之是将诗歌与投机生意对立起来。冉·迪阿兹解释芭基塔对诺曼底的厌恶时说道:

  芭基塔,你们明白了吗?她生在塞维利亚,

  天空碧蓝,夜晚馨香;

  她芳龄十三时,已是那城市的女王,

  每一个男子都希望被她爱上。

  是的,为她,已有三个斗牛士送掉了性命;

  因为对胜利者的奖赏就是

  到整个塞维利亚城垂涎三尺的

  美人嘴唇上去撷取一个吻。

  ……

  描写西班牙女郎肖像的那些陈词滥调,从此在多少所谓诗作中给多少交际花帮了忙。这首诗长达百行,在这里完全重述一遍,那一定是令人非常厌倦的事。为了判断一下迪娜怎样忘情地使用了大胆的手法,只要将结尾拿出来就行了。在激情似火的德·拉博德赖夫人笔下,芭基塔是为情爱而天造地设的,她很难遇到与她般配的骑士。因为,

  ……陷进她狂热欢情的罗网,

  那些人大概一个个都要送命,

  她那寻欢作乐的性格,只会使她坐在

  爱情盛宴的餐桌旁。

  ……快乐的姑娘,她还是离开了塞维利亚,

  离开了她那树林,她那柑桔园,

  一个诺曼底士兵叫她动了情,

  将她带回自己的家园。

  她对自己的家乡安达卢西亚毫不留恋,

  这个士兵便是她幸福之所在!

  可是有一天他要到俄罗斯去,

  追寻伟大皇帝的足迹。

  对西班牙女郎与诺曼底炮兵上尉离别的描写极为细腻。诺曼底炮兵上尉在可与拜伦相媲美的情感激起的狂热中,在鲁昂大教堂的圣母祭坛前,要求芭基塔许下绝对忠诚的诺言。

  那圣母虽说是处女,但也是女人,

  她从来不会宽恕背弃爱情誓言的人。

  诗中用了很大篇幅描绘芭基塔在鲁昂等待着征战结束,形单影只的痛苦。看见一对对欢乐的情侣走过她的窗前,她心如刀绞。她以极大的毅力将爱情压在心底,所耗精力使她憔悴,她靠麻醉剂过活,她终日沉浸在幻想中!

  她几乎死去,但是她无限忠贞。

  年终,她那士兵归来,

  与美人重逢,

  美人仍然配得上他的全部爱情。

  可是他,面色苍白,俄罗斯的严寒将他

  冻僵,寒彻骨髓,

  悲伤地迎接他那憔悴病弱的女友……

  …………

  这首诗就是专门为表现这种境遇而构思的,对这种境遇处理得充满激情而又十分大胆,这就使杜雷神甫深感自己说得有理。当芭基塔发现了爱情终结的边界时,她并没有象爱洛伊丝和朱丽①那样投入无限的怀抱,投入理想的怀抱,不,她走上了堕落的道路——这可能是极其自然的,当然很惨——但是无声无息,因为没有合适的对象。在鲁昂,很难找到迸发的激情足以将芭基塔置于她需要的那种奢侈华丽的环境之中。一首忧郁的诗歌所揭示出来的这种残酷的现实,早已激发出现代诗歌中大肆泛滥的几个名篇,这些东西与画家称之为“去了皮的人体模型”的那种东西酷似。诗人描绘了安达卢西亚女子度过晚年的那所可诅咒的房子,然后又充满哲理地返回到诗歌开头的那首歌:

  现在,芭基塔已年老色衰,满面皱纹,

  但她仍唱着这首歌:

  如果你领略过西班牙的风光,

  见过那芳香四溢的……

  ①爱洛伊丝(1101—1164),帕拉克莱女修道院院长,她和她的老师,神学家阿贝拉尔的爱情通信,是历史上的一段佳话。朱丽是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伊丝》的女主人公,和她的教师圣普乐相爱,但未结成伴侣。

  这首将近六百行的诗,充满忧郁的强大力量。如果可以借用绘画术语的话,就叫做产生了深、远效果的色彩极为浓重的部分。这首诗就象是两段谢吉第亚舞,与作品开头和结尾描写的那种快速而复杂的西班牙舞十分相象。三个省的人在匿名的黑色燕尾服下对这位女子赞赏备至。可是,将这无法形容的痛苦这样粗犷地表现了出来,也吓坏了这个女子自己。迪娜一面品味着那令人陶醉的成功的喜悦,一面对外省人的心怀叵测感到恐惧。在外省,如果有谁多嘴多舌,肯定不只一个女人想考证一下诗歌作者和芭基塔的关系。接着,冷静的思考来到。一想到自己原来是探索了自己的一些痛苦,迪娜就羞愧得浑身发抖。

  “什么也不要再写了,”杜雷神甫对她说道,“否则,你就再也不是女子,而是诗人了。”

  人们在穆兰、讷韦尔、布尔日,到处寻找这个冉·迪阿兹,可是迪娜藏而不露。她怕万一发生什么偶然,将她的真姓名透露出去,人家会对她产生很坏的想法。她又以《作弥撒的橡树》为题写了一首可爱的诗,分为上下两阙。作弥撒的橡树本是尼维尔内地区的一个传说,情节是这样的:讷韦尔的人和圣索勒日的人相斗相争。有一天,他们在晨光微熹的时分来到,要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双方在法耶森林相遇。两军对垒之中,从一棵橡树底下,钻出一个神甫。旭日东升,那神甫的态度感动了人心。后来,双方听从了他的旨意,在一株橡树下作了弥撒。他们望了弥撒,听到福音书的声音,和解了。直到现在,人们还会将法耶森林中一株普普通通的橡树指给你看,说那就是作弥撒的橡树。这首诗比《塞维利亚女郎芭基塔》不知高明多少倍,可是引起的轰动却小得多。这两次小试锋芒之后,德·拉博德赖夫人知道自己是个诗人,顿时眉宇间、目光中有了闪电般的光辉,使她变得比从前更加美丽。她把目光射向巴黎,她向往着盛名。可是她又堕入了拉博德赖自己的小窝中,又堕入了与丈夫的终日争吵之中,又堕入了她那小圈子之中。在这个小圈子里,彼此之间对每个人的性格、意图、话语都太熟悉了,时间一长,不能不变得令人厌倦。虽然她从文学创造中为自己的不幸找到了排遣,虽然在她空虚的生活中,诗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虽然诗歌占据了她的精力,但是文学也使她憎恨外省那灰色的死气沉沉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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