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至五章
 




  一 巴黎的第一批果实

  吕西安,德·巴日东太太,男当差冉蒂,女佣人阿尔贝蒂娜,一个人都没讲过那次路上的情形。可是不难想象,对一个想享受私奔的乐趣的情人,仆役不离左右的旅行是不会痛快的。吕西安还是生平第一回坐包车出门,打算作一年开销的钱在昂古莱姆到巴黎去的路上差不多全部花光,把吕西安看得呆住了。他可不应该象那种既有才华而又保持童年的妩媚的人一样,见了新鲜事儿大惊小怪,好不天真的表现出来。男人要在女人面前随便流露自己的感触和思想,非先把那女人彻底研究一番不可。惟有温柔同高贵不相上下的情妇才能了解一个男人的孩子气,觉得好玩;万一她有点儿虚荣,尽管是很少的一点,就不能原谅情人的幼稚,虚荣或者渺小。

  很多妇女崇拜一个人的时候竭力夸大,要她们的偶像永远象个神道。如果女子爱一个男人是爱对方本人而不是为她自己,她对男人的渺小和伟大会同样喜欢。吕西安还没体会到德·巴日东太太的爱情是和骄傲连在一起的。他一路象小耗子出了洞穴似的活泼样儿非但没有抑制,反而尽情流露,叫路易丝抿着嘴唇微笑,吕西安不去推敲那些笑容的意义也是失着。

  天没有亮,一行旅客住进梯子街上的快活林旅店。两个情人都十分疲劳,路易丝只想睡觉,便睡下了。她要吕西安在她套房的上面一层开一个房间。吕西安一觉睡到下午四点。

  德·巴日东太太叫人唤他起来吃饭;他一知道钟点,急忙穿好衣服去见路易丝。巴黎尽管自命为处处讲究,还没有一家旅馆可以让有钱人象在自己家里一样舒服。路易丝住的那种怕人的房间简直是巴黎的耻辱。冷冰冰的屋子不见阳光,挂着褪色的窗帘,上蜡的地砖一派寒酸相,家具破烂,式样恶俗,不是过时的,就是买的旧货。吕西安虽是突然醒来,眼睛还有点迷糊,在那个房里也认不得他的路易丝了。的确,有些人一离开他们周围的人物,家具,场所,他们的面相和身价便大不相同。人的外貌自有一种特殊的气氛配合,好比一定要有弗朗德勒画派的明暗,艺术家凭着性灵安放在画面上的人物才有生气。外省人差不多全是这样。再说,此刻没有了障碍,圆满的幸福正好开始,德·巴日东太太也不该有这派矜持和担心事的神气。吕西安不便抱怨,冉蒂和阿尔贝蒂娜正在侍候他们吃饭。饭菜不象外省那么丰盛,实惠。只图赚钱而尽量克扣的菜,由近边的一家饭店供应,东西少得可怜,勉强够吃。对于财力不足,要在小事情上打算的人,巴黎不是一个愉快的地方。吕西安看着路易丝的变化莫名其妙,但等吃过饭探问原因。他看得不错。他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一桩严重的事,因为人的思考的确是精神生活中的大事。

  下午两点光景,西克斯特·杜·夏将莱到旅馆来,着人叫醒阿尔贝蒂娜,说要见她主人。德·巴日东太太才梳洗完毕,他又上门了。阿娜依斯自以为隐藏得很好,没想到杜·夏特莱会撞来,好不诧异,在三点左右接见了他。

  他一边行礼一边说:“我不怕上司见怪,跟着你来,因为你的行动,我早料到了。不过就算我丢掉差事,至少保全了你的名声。”

  德·巴日东太太嚷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特莱用一副自愿退让的温柔的神气说:“我看得很清楚,你爱上了吕西安;不是热烈的爱一个男人,决不会不假思索,把体统忘得干干净净,而你是多懂得体统的人!亲爱的娜依斯,要是人家发觉你象逃走一般同一个青年离开昂古莱姆,尤其在德·巴日东先生跟德·尚杜先生决斗以后,你以为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巴黎无论哪一家,还会招待你吗?你丈夫住到埃斯卡尔巴去,很象和你分居。遇到这一类情形,有身分的男人往往先为妻子决斗,然后让她自由。你爱德·吕邦泼雷先生也好,提拔他也好,喜欢怎么处置他都可以,只是不能和他住在一起!如果这儿有人知道你们一路同车,你想结交的人准会把你挡在门外。娜依斯,你还不能为一个青年作这些牺牲,你还没有拿他同别人作过比较,不曾试过他的心,他可能碰上一个他认为对他的野心更有帮助的巴黎女子,把你忘掉。我不想损害你心爱的人,只请你允许我把你的利益放在他的利益之前,我劝你先研究他一番!要知道你的行动出入重大。万一人家对你闭门不纳,太太们不招待你,至少你得有把握将来不会懊悔,觉得对方始终值得你作这许多牺牲,而他也体会到你的牺牲。德·埃斯巴太太对人对事非常严格,看重体统,因为她自己就跟丈夫分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纳瓦兰家,布拉蒙-绍弗里家,勒农库家,所有的亲戚都站在她一边,最古板的妇女也到她家里去,对她恭恭敬敬,仿佛过失是在德·埃斯巴侯爵方面。等你第一次去拜访她,便知道我所见不错。我熟悉巴黎,敢预先说一句:你一进侯爵夫人的大门就要提心吊胆怕她知道你同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尽管他自称为德·吕邦泼雷先生,住在快活林旅店。你在这儿要遇到另外一些对手,比阿美莉更刁猾更阴险;她们少不得知道你是谁,住在哪儿,从哪儿来,干些什么。我看出你想瞒着人;可是象你这种人决不能隐姓埋名。你不是到处能碰到昂古莱姆的人吗?国会正要开会,夏朗德省的议员在这里出席,将军在这里休假;只消有一个昂古莱姆人瞧见你,就能使你的前途莫名其妙的搁浅;那时你不过是吕西安的情妇。要是你用得着我,不论什么事,我都帮忙,我住在圣奥诺雷城关街税务局长家里,同德·埃斯巴太太府上很近。卡里利阿诺元帅夫人,德·赛里齐太太,国务总理,我都相熟,可以替你介绍;不过你在德·埃斯巴太太家见到的人多得很,用不着我引进。你不必自己想办法踏进这家那家的客厅,将来所有的人家都巴不得你光临呢。”

  杜·夏特莱一口气讲着,德·巴日东太太没有插一句嘴;她觉得这些意见完全准确,心里很震动。昂古莱姆的王后的确打算不给人知道的。

  她道:“亲爱的朋友,你说的很对;那么怎么办呢?”

  夏特莱回答说:“让我替你找一个体面的,连家具出租的公寓;开销比旅馆省,而且是独门独户。你要是信托我,今晚就好搬过去。”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你的车很容易认,而且我特意跟着你。送你来的马夫在塞夫勒把你的地址告诉我的马夫,你允许我替你当副官吗?等会我叫人送个信来,通知你住哪儿。”

  她说:“行,就这样吧。”

  这句话听来无关紧要,其实意义无穷。杜·夏特莱跟一个交际场中的妇女说的是交际场中的话。他的衣着是极漂亮的巴黎款式,坐着来的是一辆轻便双轮车,套着体面的牲口。

  德·巴日东太太靠在窗上考虑自己的处境,无意中看到过时的花花公子出门。过了一会,吕西安突然醒来,匆匆穿起衣服,出现了;德·巴日东太太看他穿着隔年的南京缎裤子,紧窄的旧外套,长相固然美,可是打扮得多乡气。八角阁的阿波罗或者安提弩斯,①穿上担水工人的服装,谁还认得出希腊或罗马雕塑家的杰作?我们的眼睛先要作一个比较,来不及让感情来纠正这个匆忙的不由自主的判断。吕西安和杜·夏特莱的对比太强烈了,不能不使路易丝感到刺目。六点左右,吃完晚饭,德·巴日东太太坐在一张破旧的长沙发上,面子是红地黄花的印花布;她做个手势要吕西安过去坐在她身边。

  ①八角阁,在梵蒂冈,藏有古代许多著名塑像。阿波罗是希腊后期的作品,安提弩斯是罗马时期的作品,都是最著名的雕像。

  她说:“我的吕西安,假定我们做了一桩糊涂事儿,使我们俩同归于尽,你不觉得应当想办法挽救吗?亲爱的孩子,我们在巴黎不能住在一起,也不能让人疑心我们一路同来。你的前程多半依靠我的地位,而我无论如何不应当破坏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今晚就要搬出去,离这儿很近。你照旧住这个旅馆。那我们尽可以天天见面,没有人好议论了。”

  路易丝向吕西安解释上流社会的规矩,吕西安听着,眼睛睁得很大。他不知道女人做了傻事后悔,便是爱情起了变化;他只懂得他已经不是昂古莱姆的吕西安了。路易丝口口声声只讲她自己,她的利益,她的声名,还讲到上流社会;她要遮盖她的自私,竭力叫吕西安相信一切是为了他。吕西安对路易丝谈不上任何权利,而路易丝已经一下子恢复了德·巴日东太太的身分;更糟的是吕西安绝对作不了主。他不禁含着两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吕西安说:“在你眼中,我是你的光荣;可是对我来说,你更重要得多,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整个的前途。我本以为你既然分享我的成功,一定也分担我的不幸;谁知我们现在就分手了。”

  她说:“你批评我的行为,可见你并不爱我。”她见吕西安望着她的神气非常痛苦,便改口说:“亲爱的孩子,你要愿意,我就留在这儿,就让我们无依无靠,一同倒霉吧。不过将来我们俩一齐落难,到处碰壁的时候,等到一事无成,——我们样样都要预料到,——逼得我们退往埃斯卡尔巴去的时候,亲爱的人儿,你别忘了那结果是我早料到的,我也向你提议过按照上流社会的规矩,服从那些规矩来实现我们的目的。”

  他拥抱着路易丝回答说:“你考虑得这样周到,我看着害怕。别忘了我是个小孩儿,完全听从你的意志。我自己准备尽我的力量奋斗,出人头地。假如靠着你的帮助,比我单枪匹马成功更快,将来我的功名利禄都出于你的赏赐,那我再高兴没有。请你原谅!我一切都交给你了,不能不处处操心。我觉得分离是遗弃的先兆;而我受到遗弃是活不成的。”

  她说:“可是,亲爱的孩子,社会并没要你作多大牺牲。你不过睡在这儿,可以整天待在我家里,没有人好批评。”

  吕西安受了一番温存,平静下来。一小时以后,冉蒂送上夏特莱的一张字条,告诉德·巴日东太太在卢森堡新街找到一个公寓。她问了问街道的位置,原来离梯子街不十分远,便对吕西安说:“咱们是邻居呢。”过了两小时,德·巴日东太太坐上杜·夏特莱派来的车,往新屋去了。公寓华丽而并不舒服;家具商布置这一类的屋子,专门租给在巴黎短期作客的议员或大人物。十一点左右,吕西安回到他的小旅馆,对于巴黎只看到卢森堡新街和梯子街中间的一段圣奥诺雷街。

  他在简陋的小房间里睡下,不免把自己的卧室跟路易丝的漂亮公寓作了一番比较。吕西安离开德·巴日东太太的当口,夏特莱男爵来了,他刚从外交部长府上出来,穿着一身光彩夺目的跳舞衣衫。他来报告代德·巴日东太太订的各项条件。路易丝暗暗发慌,眼前这个阔绰的排场使她害怕。她受着外省生活的影响,用钱谨慎,很有条理,她的作风在巴黎简直近乎吝啬了。她带着税务局的一张汇票,将近两万法郎,打算贴补四年的额外开销;此刻她已经担心资金不足,要欠债了。

  夏特莱告诉她公寓只花她六百法郎一月。

  杜·夏特莱看见娜依斯浑身一震,便说:“呃,小意思。——你还有一辆包车,每月五百法郎,连房租统共是五十路易。除此以外,你只消管衣着了。要同阔人来往的妇女只能这样。如果你有心替德·巴日东先生谋一个税务局长或者宫廷的职位,万万不能露出寒酸样儿。在这里,好处只给有钱的人。你有冉蒂做跟班,有阿尔贝蒂娜服侍,已经很运气了,巴黎的仆役是个大漏洞。至于伙食,象你这样不久就要走红的人是难得在家吃饭的。”

  德·巴日东太太和男爵两人谈着巴黎,杜·夏特莱报告当天的新闻,许许多多的无聊事儿,你不知道就不成其为巴黎人。他又告诉娜依斯买东西应该上哪些铺子:头巾是埃尔博做的好,帽子和睡帽要向朱丽叶买;又给她一个女裁缝的地址,代替维克托莉;总之他让德·巴日东太太明白,昂古莱姆的乡气必须去掉。临走他又想出一个好主意。

  “明儿我可以在戏院里弄到一个包厢,”他很随便的说,“我来接你和德·吕邦泼雷先生同去。让我在巴黎替你们当个向导。”

  德·巴日东太太看他邀请吕西安,私忖道:“他有这点儿气量,我倒没想到。”

  六月里,部长们的包厢无处安排:政府党的议员和他们的后台老板收割葡萄或者监督收成去了,平日请托最多的熟人不是下乡就是出门旅行;那时巴黎各戏院最好的包厢便出现一批古怪的客人,只露一次面,给人的印象赛过一张旧地毯。杜·夏特莱有心利用机会,不用破费什么,请请娜依斯,那些娱乐也最配外省人的胃口。第二天,吕西安第一次上门,没有遇到路易丝。德·巴日东太太在外面买几样必需品。她听着夏特莱的指点,同那些大名鼎鼎,神气俨然的时装专家商量去了。她已经写信给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报告她到了巴黎。尽管在外省当过长时期的领袖,自信很强,这时照样提心吊胆,怕自己乡气。她相当聪明,知道女人之间的交际全靠第一面的印象;虽然她自以为很快就能和德·埃斯巴太太那样高级的妇女并驾齐驱,觉得开头还是需要人家包涵,讨人喜欢的因素一个都不能放过。因此她很感激夏特莱给她门道,让她能够配合巴黎的时髦社会。碰巧当时侯爵夫人的处境使她很乐意帮助丈夫的亲属。德·埃斯巴侯爵不知为什么过着隐居生活,对产业、政治、家属、妻子不闻不问。侯爵夫人在可以自由行动的情形之下,需要舆论支持;有机会代替侯爵照顾他的家属,再高兴没有。她有心把这件事做得人人知道,格外显出丈夫的不是。她当天回了一封亲热的信给德·奈格珀利斯家的小姐,德·巴日东太太。信里的话说得非常好听,你直要在社会上混了相当时间才会发觉内容空虚。

  久闻大名,不胜仰慕;有机会同家属相聚,更其高兴。巴黎的友谊并不可靠,所以很想在世界上多一个知己;否则长此与外人往还,未免过于虚妄。大姑倘有差遣,无不效劳。实因小恙,不能趋前拜访。辱承垂念,先布谢忱。

  吕西安第一次在几条大街跟和平大街之间溜达,象初到巴黎的人一样只顾看景致,来不及注意人物。在巴黎,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规模宏大:铺子的华丽,房屋的高度,车马的拥挤,随处可见的极度奢华与极度贫穷的对比,先就使你吃惊。富于想象的吕西安想不到有这些同他不相干的群众,觉得自己大大的缩小了。在外省有些名气,无论到哪儿都感到自己重要的人,突然之间变得毫无身价是很不习惯的。在本乡是个角色,在巴黎谁也不拿你当人,这两个身分需要有一段过渡才行;太剧烈的转变会使你失魂落魄。青年诗人平素有什么感情,思想,总有人和他交流,听他倾诉,便是极小的感触也能找到共鸣的心灵;这样的人势必觉得巴黎一片荒凉,可怕得很。吕西安漂亮的蓝色礼服还不曾拿来,身上穿的即使不算破烂,至少很寒酸,因此他等德·巴日东太太回家的当口再去的时候,不免感到拘束。杜·夏特莱男爵比他先到,随即带他们到牡蛎岩饭店吃饭。吕西安被巴黎天旋地转的速度搅昏了,对路易丝又不能说什么话,车上有第三者在场;他只能捏捏路易丝的手,路易丝态度和蔼,表示了解他的意思。吃过晚饭,夏特莱带两个客人上滑稽歌舞剧院。吕西安见到夏特莱便心中不快,恨天下竟有这种巧事,他也会到巴黎来。税务稽核所所长说他此番出门是为了施展抱负:希望进随便哪个衙门当个秘书长,在参事院兼一个评议官;他特意来要求人家履行诺言,象他这样的人材总不能老是做稽核所所长;他宁可闲着,不是当国会议员便是再进外交界。说话之间,他身价越来越高了。吕西安隐隐然承认,过时的花花公子的确熟悉巴黎,是一个高明的交际家;更难堪的是吕西安吃饭看戏都沾了他的光。凡是诗人惊惶失措的场合,前任的首席秘书都如鱼得水。吕西安的迟疑,惊奇,问话,未经世面而闹的笑柄,叫他的情敌杜·夏特莱看着微笑,好比老水手笑新水手立脚不稳。吕西安第一次在巴黎看戏,很有兴趣,心懂意乱的不愉快总算有所补偿。那个晚上很值得纪念,因为他对外省生活的观念不知不觉去掉了一大半。眼界扩大了,社会的规模不同了。邻座几个漂亮的巴黎女人打扮得多时髦,多娇嫩,吕西安觉得相形之下,德·巴日东太太虽然穿得还讲究,到底陈旧了:料子,式样,颜色,没有一样不过时。头发的款式,吕西安早先在昂古莱姆赞叹不置,此刻同那些妇女的细巧的花样一比,简直恶俗。他心上想:“是不是她就这样保持下去呢?”不知道德·巴日东太太白天就在作脱胎换骨的准备。外省没有选择,没有比较;天天看惯的面孔自有一种大家公认的美。在外省被认为好看的女子,一到巴黎便没人注意,原来她的美只象老话说的:独眼龙在瞎子国里称王。吕西安拿戏院里的女人同德·巴日东太太作了一个比较,也就是前一天晚上德·巴日东太太把他和杜·夏特莱作的比较。在德·巴日东太太方面,她对情人也有许多异样的感想。虽然长相极美,可怜的诗人一点风度都没有。袖子太短的外套,外省的蹩脚手套,紧窄的背心,和花楼上的青年比起来,可笑得不象话;德·巴日东太太只觉得他一副可怜样儿。夏特莱却是很知趣的照顾她,无微不至的关切显得他情意深厚;穿扮大方,举止潇洒,好比一个演员回到了他原来的舞台;他六个月中失去的阵地两天功夫都收复了。俗人不相信感情会突然变化,事实上两个情人的分离往往比订交更快。吕西安和德·巴日东太太相互之间的迷梦正在逐渐消失,而这是巴黎促成的。在诗人眼中,人生扩大了;在路易丝眼中,社会有了新的面目。只要出一桩事故,双方都会斩断联系。这个对吕西安极可怕的打击不久就要来到。德·巴日东太太先送诗人回旅馆,然后由杜·夏特莱陪着回家,可怜的情人看了大不高兴。

  他上楼回到凄凉的卧室,一边想:“不知他们俩议论我什么。”

  车门关上了,杜·夏特莱微笑着说:“这可怜的青年乏味透了。”

  “凡是胸中和脑子里有一个幻想世界的人都是这样。他们长时期酝酿一些美丽的作品,有许许多多思想要表达;他们不大重视谈话,因为聪明才智作了零星交易,会降低价值的。”

  高傲的奈格珀利斯这么说着,还算有勇气替吕西安辩护,但多半是为她自己而不是为吕西安。

  男爵道:“我承认你说得有理,可是我们是跟人过生活,不是跟书本过生活。亲爱的娜依斯,我看出你们之间还没有什么,我很高兴。就算你因为以前生活缺少兴趣,有心找点儿补偿,可千万别把这个自封的才子作对象。你要是看错了人怎么办呢?万一几天之内,亲爱的美人儿,你遇到一般真有才具,真正杰出的人物,跟他一比较,发觉你驮在凝脂般的肩头上捧出山的,并非有什么生花妙笔的诗人,而是一个小猢狲,没有风度,没有见识,愚蠢,狂妄,在乌莫或许还算得上聪明,在巴黎只是一个平凡之极的青年,那你岂不糟糕?这儿每星期都有诗集出版,便是最不行的也比沙尔东先生写的高明。我劝你等一等,比较一下!”夏特莱看见车子拐进卢森堡新街,又说:“明天是星期五,歌剧院有演出;德·埃斯巴太太可以占用内廷总管的包厢,准会带你同去。我到德·赛里齐太太的包厢去瞻仰你的风采。明儿演的是《达那伊得斯》①。”

  ①《达那伊得斯》,萨利埃里的歌剧,于一七八四年首演成功,成为保留剧目。

  她说:“好吧,再见了。”

  第二天,德·巴日东太太想凑起一套象样的晨装去见她远房的弟媳妇,德·埃斯巴太太。天气稍微凉一些,她在昂古莱姆的旧衣服里找来找去,勉强挑出一件绿丝绒袍子,滚边相当火气。在吕西安方面,他觉得应当把那件贵重的蓝色礼服拿回来,他也讨厌身上穿的单薄的外套,又想到说不定会碰上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出其不意的到她家里去,不能不经常衣冠楚楚。他急于取面包裹,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不出两小时花了三四个法郎,使他对巴黎的开支大有感触。他穿上他最讲究的服装,走往卢森堡新街,在门口遇到冉蒂从屋内出来,陪着一个跟班小厮,小厮帽子上插着鲜艳的羽毛。

  冉蒂说:“先生,我正要上你那儿去,太太叫我送个字条给你。”冉蒂在外省随便惯了,不懂巴黎的规矩和客套。

  小厮只道诗人是个当差。吕西安拆开信来看了:德·巴日东太太整天都在侯爵夫人家,夜晚到歌剧院去,约吕西安在那儿相会;她弟媳妇很乐意请青年诗人看戏,在包厢中给他一个位置。

  吕西安私下想:“她是爱我的!我提心吊胆根本是荒唐。今天晚上她就介绍我去见她弟媳妇了。”

  他心花怒放,直跳起来。那时离开快乐的夜晚还有一段时间,他想痛痛快快的消磨,便直奔杜伊勒里公园,打算散步到傍晚,再上韦里酒家吃一顿。他蹦蹦跳跳,快乐得飘飘然,跨上斐扬平台,一边走一边打量游人,但见俊俏的妇女由她们的爱人和漂亮哥儿陪着,成双作对,手挽着手,跟熟人眉来眼去的打招呼。这个平台和美景街大不相同!蹲在这华丽的架子上的鸟儿比昂古莱姆的不知好看多少!这里的是五色斑斓的印度鸟美洲鸟,昂古莱姆的只是灰溜溜的欧洲鸟。

  吕西安在杜伊勒里待了两小时,简直是受罪。他把自己严格检查了一下,批判了一下。先是那些漂亮哥儿没有一个穿礼服的。偶尔看到一个穿礼服的人,只是没人理会的老头儿,穷苦的可怜虫,或是住在沼泽区靠利息过活的人,或是机关里的当差。容易激动,目光尖锐的诗人,发现除了晚上的装束还有白天的装束,便觉得自己的旧衣衫丑陋不堪:礼服的式样早已过时,蓝也蓝得不登大雅,领子特别难看,前面的衣摆因为穿久了,老是挤在中央;纽扣发红;有折痕的地方褪了颜色;总而言之毛病百出,十分可笑。背心太短了,外省的裁剪更是不堪入目,吕西安急忙扣上礼服的纽子,遮住背心。最后他发觉只有普通人才穿南京缎裤子,有身分的人穿的不是上等花色细呢,便是一尘不染的雪白的料子。并且裤脚管都有带子扣在鞋底上;吕西安的裤脚偏偏和靴跟不合作,望上翻卷,似乎对靴子大有反感。他戴着角上绣花的白领带,当初妹子看见杜·奥图瓦先生和德·尚杜先生系着这种领带,赶紧替哥哥照样做了几条。可是巴黎人白天不用白领带,除非是老古板、上了年纪的金融家,或是一本正经的官吏。不但如此,可怜的吕西安从公园的铁栅望出去,看见里沃利街的人行道上走过一个杂货店的伙计,头上顶着一只篮,领带两头有他心爱的女工绣的花!那时仿佛一棍打着吕西安的胸口,这是我们感觉的中心,说不出是哪个器官的部位;人类自从有了感情以后,遇到强烈的快乐或痛苦,总要拿手去按那个地方的。读者认为以上的叙述幼稚可笑吗?有钱的人从来没尝到这一类的痛苦,当然觉得我说的情形恶俗,荒唐。可是不见得只有幸运儿和有权有势的人遭到困难,生活大起变化,才值得注意,可怜虫的苦恼就不值得注意。小百姓受的痛苦不是和大人物一样多吗?痛苦能使一切变得伟大。如果改动一下名词,谈的不是服装的美丑,而是什么勋章,荣誉,头衔,这些看上去很小的事情,不是也叫功业彪炳的生涯大起风波吗?况且对一般想冒充阔佬的人,服装问题的确关系重大;因为往往先要摆了空场面,以后才能撑起真场面。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是内廷总管的亲戚;各方面的名流,经过特别挑选的闻人,都在她府上出入;吕西安想起晚上要穿着这套衣服在她面前出现,不禁冷汗直流。

  他看见圣日耳曼区的青年子弟个个风流,漂亮,搔首弄姿,便恨恨的想道:“我可真象药房老板的儿子,铺子里的小伙计!”那些哥儿们自有一种风度:清秀的外貌,高贵的气派,脸上的神态,显得他们彼此相象;可是又有各各不同的格局,显出每个人的特色。他们象台上的演员,会烘托自己的长处,这是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同样精通的诀窍。吕西安沾着母亲的光,长得非常体面,这一点能给他多少便宜,他已经看清楚了;可惜他这块金子只是一块原料,不曾经过琢磨。他的头发剪得很难看。脖子里没有柔软的鲸鱼骨使他能高高的扬着脸,他觉得自己的尊容陷在衬衫的蹩脚领子里头;软绵绵的领带毫无支撑的力量,只得可怜巴巴的耷拉着脑袋。从昂古莱姆带来的靴子奇丑无比,哪个女人想得到里面的一双脚多么有样呢?他的所谓礼服只能算一个蓝布套,把他苗条的身段改了样,哪个青年会羡慕他呢?人家雪白的衬衫上纽扣多漂亮,哪象他的纽扣黄里泛红!所有时髦贵族的手套都极其讲究,吕西安的手套却和警察戴的一样!有的拿着精工镶嵌的手杖挥舞,有的衬衫装着硬套袖,配着小巧玲珑的金纽扣。

  一个男的一边和女人谈天,一边扭着手里的马鞭子,穿着细腰身的外套,钉绉边的裤脚管上溅着几点泥浆,踢马刺在地下叮叮当当,表示他快要上马,一个拳头大的小厮牵着两头牲口在一边等着呢。另外一个男人从背心袋里掏出一只表,象五法郎的银元一样薄,看钟点的神气仿佛到这儿来赴约早了一步,或者迟了一步。吕西安从来没想到这些美丽的小玩意儿,直要看见了才知道有这么一大堆必不可少的无用之物,才明白没有大笔资金休想当一个漂亮哥儿!想到这里他直打寒噤。他越欣赏那般得意而潇洒的青年,越感到自己怪模怪样,走在街上不知前面通到什么地方,到了王宫市场还不晓得王宫市场在哪儿,向人打听卢浮宫,人家回答说:“就是这里。”

  吕西安发现自己和眼前的世界隔着一条鸿沟,不知怎么跳过去,心里只想变得和苗条文雅的巴黎青年一样。所有的贵公子遇到打扮和相貌都象天仙似的妇女,没有一个不打招呼;如果这些女子肯给他一个亲吻,便是象科尼马克伯爵夫人的侍从①一般头颅落地,吕西安也心甘情愿。同这般王后相比,路易丝在他模糊的记忆中只能算一个老婆子。他遇到好几个妇女,后来全是十九世纪的历史人物,以才情,美貌,爱情而论,名气不会在前朝的后妃之下。吕西安看见一个才华绝世的姑娘,杰出的女作家德·图希小姐,她的笔名卡米叶·莫潘无人不知,她不但容貌出众,思想也高人一等;公园里男女游客都轻轻的提着她的名字。

  ①科尼马克伯爵夫人(1662—1728),波兰王奥古斯特二世的情妇,有一个贵族为了爱她而被杀。

  吕西安心上想:“啊!多有诗意!”

  那个天使浑身都是青春和希望的光彩,前程远大,堆着温柔的笑容,漆黑的眼睛象天空一般广阔,象太阳一般热烈;相形之下,德·巴日东太太算得了什么呢!德·图希小姐和菲尔米亚尼太太有说有笑;菲尔米亚尼太太也是巴黎最有风趣的一个女人。吕西安明明听见有个声音说:“聪明才智是拨动社会的杠杆。”另外一个声音接着说:“聪明才智要靠金钱做支点。”他眼看自己在公园里当场出丑,打了败仗,不愿意待下去了。他对本区的地形还没弄清,便问了路由,向王宫市场出发。他走进韦里酒家点了几样菜,尝尝巴黎的乐趣,同时排遣他的苦闷。一瓶波尔多红酒,一盘奥斯坦德牡蛎,一盘鱼,一盘鹧鸪,一盘意大利面条,几样水果,便是他necplusultra①。他一边享受这顿小规模的酒席,一边打算晚上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卖弄才情,拿丰富的学识来补救他不伦不类的猥琐的装束。饭店开出账单,总数是五十法郎,把他的梦惊醒了。他本以为五十法郎在巴黎可以过不少日子,谁知一顿晚饭就花掉他昂古莱姆一个月的用度。他走出豪华的饭店,恭恭敬敬带上门,决意从此不来了。

  ①拉丁文:最大的欲望。

  他穿过石廊回旅馆去拿钱,心上想:“夏娃说的不错,巴黎的物价不是昂古莱姆的物价。”

  他一路走一路欣赏时装铺子,想着白天看见的装束。“我这副不三不四的打扮决不能去见德·埃斯巴太太,”他想罢,一阵风似的赶回快活林旅店,奔进房间,拿了三百法郎回王宫市场,预备从头到脚置办新装。他刚才看到有专门做靴子的,做内衣的,做背心的,理发的;体面的衣着穿戴,在王宫市场分散在十来家铺子里。他随便闯进一家时装店,老板拿出大批礼服,让他尽量试穿,保证每件都是最新的式样。等他走出铺子,已经买下一件绿色的礼服,一条白裤子,一件花色背心,总共花掉两百法郎。一会儿又觅到一双非常漂亮而合脚的靴子。各式各样的必需品买齐了,他叫一个理发师到旅馆去;各家铺子的东西也陆续送到。晚上七点,他跳上一辆出租马车赶往歌剧院,头发烫得象迎神赛会中的圣约翰,背心,领带,无一不好看,只是第一次穿在身上,赛过背了一个硬壳,有点发僵。他按照德·巴日东太太的嘱咐,说要进内廷总管的包厢。检票员看他的漂亮衣衫好象借来的,神气活脱是个男傧相,便问他要票子。

  “我没有票子。”

  “那就不能进去,”检票员冷冷的回答。

  吕西安说:“我是德·埃斯巴太太的客人。”

  “这个用不着告诉我们,”检票员说着,和同事们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那时门口回廊下面来了一辆轿车。跟班的小厮,吕西安已经认不得了,放下踏板,车上走出两个盛装的女人。吕西安惟恐检票员出言不逊叫他让路,自动闪在一旁。

  检票员带着挖苦的口气对吕西安道:“先生,你说你认识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她不是来了吗?”

  吕西安狼狈得很,尤其换了新装,德·巴日东太太似乎认不得他了;直到吕西安走近去,她才微笑着说:“你这打扮妙极了,来吧!”

  检票处的职员又变得正经起来。吕西安跟在德·巴日东太太后面。她一边走上歌剧院的大楼梯,一边把吕西安介绍给弟媳妇。内廷总管的包厢在正厅和侧厅的拐角儿上,望得见全场,全场也望得见这个包厢。吕西安坐在德·巴日东太太的弟媳妇背后,很高兴躲在黑影里。

  侯爵夫人口气怪亲热的说:“德·吕邦泼雷先生,你第一回上歌剧院,还是坐到前面这个位置上来,看得清楚些,不要客气。”

  吕西安只得从命。歌剧第一幕快完了。

  路易丝看到吕西安改了样子,诧异之下凑着他耳朵说:

  “你很会利用时间。”

  路易丝还是原来的路易丝。不幸她和一个时髦女子,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巴黎的德·巴日东太太坐在一起,大大的吃了亏。光芒四射的巴黎女子使外省妇女的缺点格外显着。

  吕西安见识了这个豪华戏院中的风流人物,又看到身边这位名门闺秀,眼界大开,认清了可怜的阿娜依斯·德·奈格珀利斯的真面目,同巴黎人眼中看出来的一模一样,只觉得她高大,干瘪,憔悴,皮肤长着红斑,头发也红得厉害,脸上到处是骨头,拿腔作势,自命不凡,说话酸溜溜,土气十足,装束尤其难看!巴黎人的旧衣衫连褶裥都还有个款式,说得出名目,看得出原来的样子;外省人的旧衣衫却不知所云,只能叫人发笑。德·巴日东太太的相貌和衣服既不高雅,也不新鲜,丝绒和皮色同样斑驳。吕西安因为爱过这副乌贼鱼骨,暗暗惭愧,他想只要路易丝再装出贞洁的样子来,就跟她分手。吕西安眼力挺好,发现所有的手眼镜都向他这个标准贵族的包厢瞄准。一般最时髦的妇女边说边笑,准是在打量德·巴日东太太。看着人家的笑容和手势,德·埃斯巴太太知道她们为什么嘲笑,可是她满不在乎。第一,谁都看得出她的女客是外省来的穷亲戚,这是巴黎无论哪一家都有的。其次,大姑曾经提到自己的装束,表示担心;她安慰大姑,认为阿娜依斯打扮好了,巴黎人的举动态度很快就能学会。德·巴日东太太即使不懂交际场中的习惯,天生有种贵妇人的高傲,一股形容不出的气息,可以说是种族的标记。下星期一她就能扬眉吐气了。况且侯爵夫人很有把握,只要大家知道这女的是她的大姑,就会把冷嘲热讽暂且收起,等重新考察过后再下断语。吕西安万万想不到,脖子里裹上一条围巾,穿上一件美丽的衣衫,戴上一顶时行的帽子,再加德·埃斯巴太太的指导,路易丝会有怎样的变化。刚才侯爵夫人已经在楼梯上嘱咐大姑别扬着手帕走路。雅俗之分就在这一类数不清的小地方,聪明的女子一来就懂,某些女人永远不能领会。德·巴日东太太一心向上,绝顶机灵,完全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里。德·埃斯巴太太深信收下这个徒弟准有面子,也就乐于栽培。总之,两人之间有了联盟,彼此的关心使联盟更加巩固。德·巴日东太太忽然对当今的偶像崇拜得五体投地,被她的风度,才情,周围的人物,诱惑了,迷住了,为之神魂颠倒。德·埃斯巴太太有的是野心勃勃的贵妇人的神通,德·巴日东太太看出这一点,决意做她的卫星,利用她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她毫不含糊的佩服弟媳妇。侯爵夫人看见有人一片天真的归附,当然高兴,觉得大姑无财无势,应当关切,并且她已经安排妥当,尽可以收个门徒,自成一派,巴不得叫德·巴日东太太做一个亲随,做一个奴隶,死心塌地的歌颂她;在巴黎妇女界中要觅这种角色,比在文坛上找一个始终回护你的批评家还要不容易。可是大众的好奇心表现得太明显了,初次露面的太太也不能不发觉;德·埃斯巴太太不让大姑难堪,故意把众人骚动的原因扯开去。

  她说:“只要有客人来,就好知道我们为什么引起那些太太们的注意……”

  德·巴日东太太笑道:“我疑心巴黎的女太太们是笑我的旧丝绒衫和我的昂古莱姆脸孔。”

  “不,不是你;事情有点蹊跷,我弄不明白,”德·埃斯巴太太说着,望了望诗人。她这是第一次瞧吕西安,觉得他衣服穿得古怪。

  返老还童的老风流走进德·赛里齐太太的包厢,吕西安伸出手来指着说:“那不是杜·夏特莱先生吗?”

  吕西安一做这个手势,德·巴日东太太便恨恨的咬咬嘴唇;因为侯爵夫人诧异的瞪了一眼,微微一笑,仿佛很轻蔑的说:“这年轻人这样不懂规矩!”德·巴日东太太感到自己的爱情受了屈辱,对一个法国女人来说,这是最难堪的刺激,她不能原谅情人丢她的脸。在那个社会里,小事情都变成大事情,一个手势,一句话,可以断送一个初出道的角色。上流人物的文雅的举动,谈吐,主要的优点是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样样都很融洽,没有一点棱角。即使出于无知或者思想一时冲动,不遵守这门学问的规律的人,也懂得社交和音乐一样,一个不协和音就能毁掉整个艺术,不在细节方面履行所有的条件,艺术根本不能成立。

  侯爵夫人指着夏特莱问:“那一位是谁?难道你们已经认识德·赛里齐太太了?”

  “哦!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德·赛里齐太太?事情闹了一大堆,还是到处有人招待!”

  侯爵夫人回答说:“这种情形从来没听见过,我看不是没有原因,只是没人肯说!最有势力的男人都是她的朋友,为什么?谁也不敢追根究底。——那位先生难道是昂古莱姆的时髦人物吗?”

  “杜·夏特莱男爵是大家谈论最多的人物,”阿娜依斯过去不承认崇拜她的人的爵位,到了巴黎,为着争自己的面子又承认了。“他曾经和德·蒙特里沃将军出过远门。”

  侯爵夫人道:“我每次听见蒙特里沃的名字,都要想到德·朗热公爵夫人,可怜她象流星一般消逝了。”她又朝着一个包厢说:“那是德·拉斯蒂涅先生和纽沁根太太。她丈夫是个生意人,又开银行,又办企业,大规模的买进卖出,仗着财力挨进巴黎社会,听说纽沁根只要能扩充家业,不大考虑手段。他千方百计表示对波旁家忠心。他想到我家里来,已经试探过了。他的女人只道继承了德·朗热太太的包厢,就能继承德·朗热太太的风度,才情,声望!还不是喜鹊戴孔雀毛的老笑话!”

  拉斯蒂涅在衣着上显出的高雅和奢华,叫吕西安看着奇怪,对德·巴日东太太说:“我们都知道,德·拉斯蒂涅老夫妇的收入不到三千法郎一年,怎么供得起儿子在巴黎的花费呢?”

  侯爵夫人拿着手眼镜眺望,含讥带讽的说道:“听你的话就知道你是从昂古莱姆来的。”

  吕西安没有听懂,只顾聚精会神望着几个包厢,料定对德·巴日东太太的评论和对他的注意都是从那里来的。另一方面,路易丝因为侯爵夫人不把吕西安的相貌放在眼里,心中懊恼,私下想:“我本来以为他很美,原来也不见得!”一发觉他不怎么美,再进一步就会嫌他并不怎么风雅。台上刚好演完第一幕。杜·夏特莱过来问候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她的包厢就在德·埃斯巴太太的隔壁;夏特莱向德·巴日东太太行礼,她也点头还礼。上流社会的妇女对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侯爵夫人觉得杜·夏特莱落落大方。那时她包厢里陆续进来四个客人,——四个巴黎的名流。

  第一个是德·玛赛先生,出名的会颠倒女性,长得象少女一般,是一种柔媚的,女性的美;可是目光炯炯,沉着,严厉,带点儿杀气,象老虎眼睛,叫人对他又爱又怕。吕西安也很美,但眼神那么温柔,蓝眼睛那么明净,一望而知不可能有女性所喜爱的那种力量和气魄。况且我们的诗人还没有显出他的长处;不象德·玛赛才气横溢,信心十足,不怕没人喜欢,衣着打扮和他的身材面貌非常合适,把周围的对手都比下去了。你们不难想象,在德·玛赛旁边,那矜持,拘束,窘相毕露,象身上的衣服一样新簇簇硬绷绷的吕西安,还成什么模样!德·玛赛说话尽可肆无忌惮,因为他口角俏皮,而说话的态度又妩媚动人。德·巴日东太太看侯爵夫人接待他的神气,便知道这个人势力不小。第二个是旺德奈斯两兄弟中的一个,杜德莱爵士夫人曾经被他弄得声名狼藉。这青年性情和顺,风雅,谦虚;他的特点跟德·玛赛引以自豪的那一套恰好相反;当初他是侯爵夫人的表姊德·莫尔索太太热烈介绍的。第三个,蒙特里沃将军,便是断送德·朗热公爵夫人的人物。第四个是德·卡那利先生,当时最有名的诗人之一,年纪很轻,才开始走红;他对自己的贵族身分比对自己的才气更得意,故意向德·埃斯巴太太献殷勤,遮盖他对德·绍利厄公爵夫人的痴情。他尽管装腔作势,做得温文尔雅,照样看得出他热衷得厉害,后来果然卷入几次政治上的风暴。近于甜俗的漂亮,一味讨好的笑容,并不能掩饰他极端的自私和一刻不停的心计,因为他那时前途还有问题,不过从他看中四十开外的德·绍利厄夫人以后,居然得到宫廷的宠幸和圣日耳曼区的捧场,同时招来自由党的侮辱,被称为御用诗人。

  德·巴日东太太见了这四个特别出众的人物,才明白为什么侯爵夫人不把吕西安放在眼里。听他们的谈话,每个人的思想都那么微妙,细腻,警句妙语比阿娜依斯在外省一个月中听到的内容更丰富,意义更深刻;大诗人还说了一句动人的话提到当时的科学成就,说得富有诗意;路易丝这才懂得杜·夏特莱隔天说过的话,吕西安变得一文不值了。个个人望着可怜的生客不理不睬,冷淡得可怕;他坐在那里象一个不通言语的外国人,侯爵夫人也看着过意不去了。

  她对卡那利说:“先生,允许我给你介绍德·吕邦泼雷先生。你在文坛上太有地位了,不会不照顾一个初出道的人。德·吕邦泼雷先生才从昂古莱姆来,需要你在那些表扬天才的人面前多多吹嘘。他还没有敌人攻击,没法借此成名。你们靠人家的仇恨得到的东西,他要靠友谊来得到,这不是很别致的事,值得一试吗?”

  侯爵夫人说话的时候,四个客人才正眼望着吕西安。明明近在咫尺,德·玛赛却拿起手眼镜来瞧他;眼睛在吕西安和德·巴日东太太之间来回打转,神气很刻薄,特意把他们俩放在一起,使两人又羞又恨。德·玛赛打量他们象打量两个古怪的动物,脸上堆着笑容。这笑容等于把外省的大人物刺了一刀。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带着怜悯的神气。蒙特里沃瞪着吕西安,想看出他的底细。

  德·卡那利先生弯了弯腰,说道:“太太,我一定遵命,虽然我们为了个人的利益素来不帮助同行;可是您即使要求奇迹,也不难实现。”

  “好吧,那就请你赏光,下星期一到我家里去和德·吕邦泼雷先生一同吃饭,你们可以谈谈文学,比这里谈得痛快一些。我再邀几个文坛上的霸主,提倡风雅的名流,把《乌里卡》的作者①和一般思想正确的青年诗人一齐请来。”

  ①即德·杜拉公爵夫人(1777—1828),她的小说《乌里卡》以一个黑人女子作女主人公。

  德·玛赛道:“侯爵夫人是推荐先生的才气,我倒看中他的相貌,愿意做他的参谋,使他成为巴黎最得意的漂亮哥儿。那个时候再做诗人还来得及。”

  德·巴日东太太向弟媳妇望了一眼,表示感激。

  蒙特里沃和德·玛赛说:“没想到你还妒忌才子。有了幸福,诗人可完啦。”

  “难道就为这个缘故,阁下想结婚吗?”德·玛赛问卡那利,借此试试德·埃斯巴太太听了是否动心。

  卡那利耸耸肩膀;德·埃斯巴太太是德·绍利厄太太的朋友,听着笑了。

  吕西安穿着新装觉得自己象放在匣子里的埃及雕像,又因为一句话都说不出,暗暗惭愧。终于他用柔和的声调对侯爵夫人说:“太太这样抬举我,那我非成功不可了。”

  那时杜·夏特莱走进包厢。他急于抓住机会,要巴黎最得势的一个人,蒙特里沃,在侯爵夫人面前撑他的腰。他向德·巴日东太太行了礼,请德·埃斯巴太太原谅他冒昧,说他和旅行的同伴分别太久了;蒙特里沃和他在沙漠中分手以后,今天还是初次见到。

  吕西安道:“啊,在沙漠中分别,在歌剧院相会!”

  卡那利道:“真是戏剧式的团圆!”

  蒙特里沃把杜·夏特莱男爵介绍给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看见前任帝国公主的秘书在三个包厢中受到招待,便对他特别客气:德·赛里齐太太一向只接待有地位的人,何况杜·夏特莱还是蒙特里沃的同伴。这个资格的确大有作用,德·巴日东太太发觉四个客人的语气,眼神,态度,把杜·夏特莱毫不考虑的当做自己人。他为什么在外省摆出那副不可一世的功架,娜依斯忽然弄明白了。最后杜·夏特莱看到了吕西安,冷冷的点点头。那种招呼的方式往往用来压低对方的身分,借此告诉上流人物他是个地位低微的家伙。夏特莱还露出冷笑的神气,仿佛说:“他怎么会在这里的?”这个意思立刻有人领会了;德·玛赛凑着蒙特里沃的耳朵说:“你问问他这个古怪的青年是谁,穿得象时装店门口的木头模型”;说话的声音有心要夏特莱听见。

  杜·夏特莱在蒙特里沃耳边说了一会话,仿佛在那里叙旧,其实是把他的情敌攻击得体无完肤。吕西安想不到那些人才思敏捷,对答中肯,他佩服他们的警句,妙语,而对于谈吐的诙谐,态度的自然,尤其感到惊异。白天他看到衣着的豪华大吃一惊,此刻又见识到思想的光彩。那些针锋相对的谈话,辛辣的议论,吕西安要思索半天才想得出来,不懂他们有什么诀窍能脱口而出。五位交际家不仅言辞从容,穿着礼服也潇洒自如,衣服无所谓新,无所谓旧。身上没有一点儿耀眼的东西,可是样样引入注目。豪华的装束是今天的款式,也是昨天的,明天的款式。吕西安心下明白,自己的神气好象生平第一次穿礼服。

  德·玛赛和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说:“朋友,你瞧,小家伙拉斯蒂涅扶摇直上,象风筝一般!现在进了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的包厢,越爬越高了。噢!他架着手眼镜瞧我们来着!”然后时髦哥儿眼睛望着别处,对吕西安道:“他大概认得阁下吧?”

  德·巴日东太太道:“他不会不知道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名字,我们都为了这样一个大人物感到骄傲;最近他给我们念几首极精彩的诗,德·拉斯蒂涅先生的妹子也在场。”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和德·玛赛向侯爵夫人告辞,到旺德奈斯的姊姊,德·利斯托迈尔太太的包厢去了。第二幕正开始,包厢中只剩下德·埃斯巴太太,她的大姑和吕西安,客人都走了。有的去把德·巴日东太太的来历告诉一般妇女,她们正在为着她大惊小怪;有的去报告说来了一个诗人,嘲笑他的装束。卡那利回到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身边,不再来了。吕西安看着台上赏心悦目的表演很快活。德·巴日东太太为吕西安担的心事越发沉重,看出弟媳妇对吕西安的客气有上下之分,对待杜·夏特莱男爵的殷勤,性质完全两样。台上演第二幕的时候,德·利斯托迈尔太太的包厢始终挤满着人,似乎为了议论德·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兴奋得很。年轻的拉斯蒂涅明明在那里逗笑,叫人开心。巴黎的风气每天都需要新鲜的材料取乐,急于把眼前的题目谈个痛快,一下子谈到腻烦为止。德·埃斯巴太太心绪不宁,料定说长道短的话很快会传到她得罪过的人耳里。她只等休息时间来到。象吕西安和德·巴日东太太那样对自己的感情开始反省,一下子就有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内心的突变是按照一套后果迅速的规律进行的。杜·夏特莱从滑稽歌舞剧院回去,批评吕西安的那番又世故又巧妙的话,路易丝始终记着。他的话句句是预言,而吕西安还竭力证实每一句话。先是吕西安对德·巴日东太太的幻想,跟德·巴日东太太对吕西安的幻想同样破灭了;其次,可怜的青年命运有点象冉-雅克·卢梭,并且学卢梭的样,迷上德·埃斯巴太太,对她一见生情。

  凡是青年人或者能回想到自己青春时期的成年人,都不难理解这一类的痴情是完全可能的,自然的。那身段苗条的女子,多么气概,多么有地位,人人艳羡,象王后一般,小动作十分可爱,谈吐高雅,声音又那么细气,在诗人心目中等于在昂古莱姆见到的德·巴日东太太。吕西安逞着反复无常的性子,马上想投靠这个有权有势的后台,觉得最好是占有她,那么功名富贵,样样到手了!在昂古莱姆做得到的事为什么在巴黎就做不到呢?尽管歌剧院中的幻景对他非常新鲜,他的眼睛却受着雍容华贵的赛莉梅娜①吸引,老是情不自禁的望她那边溜过去,而且越看越想看!德·巴日东太太撞见吕西安的火剌剌的眼风,便暗暗留神,发觉他对台上远不如对侯爵夫人关切。吕西安若是为了达拉俄斯的五十个女儿②变心,她倒还能忍受,可是有一回吕西安的目光特别放肆,特别热烈,意义特别明显,让德·巴日东太太看破了心事,她可不能不忌妒了,虽然她的忌妒不是为了将来,而是为了过去。她心上想:“他从来没有这样瞧过我。天哪!夏特莱说的不错!”

  ①莫里哀喜剧《恨世者》中的人物,已成为弄情卖俏的女人典型。

  ②当晚演出的歌剧《达那伊得斯》,以古希腊神话中达拉俄斯的五十个女儿的故事为题材。

  于是她承认自己爱错了人。女人一朝后悔她不该心肠太软,就好比手里拿着海绵,非要把印在心上的痕迹一齐抹掉不可。吕西安瞧一眼侯爵夫人,德·巴日东太太便多一番气恼,可是面上仍旧若无其事。

  休息时间,德·玛赛又来了,还带着德·利斯托迈尔先生。老成持重的人物和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儿,不一会都告诉骄傲的侯爵夫人,说她不幸得很,带在包厢里的那个穿着新衣服象傧相一般的家伙,根本不叫什么德·吕邦泼雷先生,正如犹太人根本没有受洗的名字。吕西安是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姓沙尔东。德·拉斯蒂涅先生熟悉昂古莱姆的情形,嘲笑侯爵夫人称为大姑的那个木乃伊式的女人,说她大概要经常吃药才能维持她虚假的生命,所以很小心,随身带着药剂师。两个包厢的人听着乐死了。巴黎人为了一时痛快说的许多事过即忘的刻薄话,德·玛赛也搬了几句给侯爵夫人听;其实那些说话背后躲着一个夏特莱,出卖朋友的勾当就是他干的。

  德·埃斯巴太太用扇子遮着脸对德·巴日东太太说:“亲爱的,请你告诉我,你提拔的那个青年是不是真的叫做德·吕邦泼雷?”

  阿娜依斯不好意思的回答说:“他是用他母亲的姓。”

  “他父亲姓什么呢?”

  “沙尔东。”

  “沙尔东是干什么的?”

  “是个药剂师。”

  “好朋友,我早知道,你是我正式承认的亲属,巴黎没有人能开你玩笑。我可不愿意同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在一起,让那些轻薄的家伙跑来看着开心。你要是相信我的话,咱们俩一块儿走吧,马上就走。”

  德·埃斯巴太太忽然神态傲慢,吕西安猜不透自己在哪一点上使她变了脸色。他只道他的背心花色恶俗,那倒是事实;又道是礼服的式样过火,那也是事实。他暗暗懊恼,认为他的服装非另请高明不可,决意明天去找一个最出名的裁缝,下星期一才能在侯爵夫人家跟碰到的男人见个高下。他虽然想得出神,眼睛可始终盯在台上,留心第二幕。他一边看着华丽无比的场面,一边想入非非,在德·埃斯巴太太身上打主意。他正热呼呼的想着新生的爱情,明知困难极大也不放在心上,以为必定能克服;不料对方突然冷淡,大大挫伤了他的锐气。他定了定神,想再瞧瞧他崇拜的新人;不料回过头去,一个人都没有了。他刚才听见一些轻微的响动,原来是关包厢的门;德·埃斯巴太太带着她的大姑走了。吕西安被她们突然之间丢下,诧异得了不得;可是因为无法解释,也就不去多想。

  两个女人上了车,在黎塞留街上往圣奥诺雷城关进发,侯爵夫人发起话来,隐隐然带着怒意。她说:“亲爱的朋友,你打的什么主意?要关切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也得等他真正出了名。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至今没有承认卡那利是她的知心朋友,而卡那利已经赫赫有名,还是个世家子弟。这个青年既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你的情人,是不是?”那骄傲的女子说着,明亮的眼睛把大姑追根究底的瞧了一眼。

  德·巴日东太太心上想:“还算运气,不曾让那小子过分接近,什么也没有给他。”

  侯爵夫人认为大姑的眼神等于回答了她的话,便接着说:

  “那么,好,我劝你就此放手吧。哼!冒用一个旧家的姓?……这样胆大妄为的举动,社会决不轻易饶恕。我相信那的确是他母亲的姓;不过,亲爱的,你该想到只有王上有权下一道上谕,把吕邦泼雷的姓赐给他们族里的外孙。倘若那小姐嫁的是个身分低微的丈夫,王上的特许便是极大的恩典,要有巨万的家私,不小的功劳,还得大人物保举。他的打扮完全象小商人穿了新衣衫,可见他没有钱,也不是绅士;长相固然好看,可是傻得厉害,既没有风度,也没有口才,总之是没有教养,你怎么会提拔他的?”

  德·巴日东太太已经不认吕西安,正如吕西安暗暗否认她一样,她心惊胆战,惟恐弟媳妇知道她旅行的真相。

  “唉,亲爱的弟媳妇,我连累了你,真过意不去。”

  “我不会受连累,”德·埃斯巴太太微笑道,“我是为你着想。”

  “可是你约他星期一吃饭呢。”

  侯爵夫人气冲冲的回答:“到时我推说不舒服就完了。你不妨通知他一声。我会吩咐当差,不管他报出哪一个姓来,一律挡驾。”

  吕西安在戏院里看大家在休息时间上大客厅散步,也想去走走。先头来过德·埃斯巴太太包厢的人没有一个跟他打招呼,好象根本没看见他,叫外省诗人大为奇怪。接着,他想接近杜·夏特莱,杜·夏特莱却冷眼觑着他,老是回避。最后吕西安看着在休息室中踱来踱去的人物,觉得自己的装束太可笑了,便回去躲在包厢的一角,不再露面。下半场他一会儿聚精会神,欣赏第五幕中场面伟大的芭蕾舞,其中“地狱”一场尤其出名;一会儿专心望着池子,把一个一个包厢瞧过去;再不然对着巴黎的上流社会沉思默想。

  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天下!就是要我去征服的社会!”

  他走回旅馆,一路想着那些跑来奉承德·埃斯巴太太的人说的话;他们的态度,举动,进来出去的功架,都回到他脑子里来,印象非常清楚。第二天中午,他第一桩正经事儿是去找当年最出名的裁缝斯托勃。一半靠央求,一半靠现钱,讲妥衣服下星期一交货。斯托勃居然答应做一件绝顶漂亮的外套,一件背心,一条长裤,赶上他那个重要的日子。吕西安在专做内衣的铺子里定了衬衫,手帕,小小的一套行头;叫一个有名的鞋匠量了脚样做鞋子靴子,向韦迪埃买了一根精致的手杖,向伊朗德太太买了手套,衬衫上的纽扣。总之,他要和花花公子装扮得一模一样。等到一心想望的东西备齐了,他就上卢森堡新街,可是路易丝出去了。

  阿尔贝蒂娜说:“她在德·埃斯巴太太家吃饭,要很晚才回来。”

  吕西安在王宫市场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两法郎一顿的晚饭,很早睡了。星期日上午十一点,他去看路易丝,路易丝还没起床。下午两点,他又去了。

  阿尔贝蒂娜和他说:“太太还不见客呢,不过她有个字条儿给你。”

  “她还不见客呢,”吕西安重复了一句,“我可不是外人……”

  “那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说话的态度很不客气。

  吕西安觉得诧异的还不是阿尔贝蒂娜的回答,而是德·巴日东太太有信给他。他接过来在街上念了,没想到是一封使他绝望的短信:

  德·埃斯巴太太身体违和,星期一不能招待你了。我也不大舒服,可是还得换了衣衫,到她府上去陪她。我为这个小小的波折很抱歉;但是想到你的才具,我很放心,你将来一定能凭着真才实学在社会上成名。

  “连签名都没有!”吕西安这么说着,到了杜伊勒里,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走路。有才能的人都有预感,吕西安疑心这封冷淡的信是大祸临头的预兆。他神思恍惚,只管向前走着,望着路易十五广场上的纪念像。那日天气很好。漂亮的车子络绎不绝,往爱丽舍田园大道进发。吕西安跟在大批散步的人后面,只见那一带和每个晴朗的星期日一样,挤满了三四千辆车,好比长野跑马场。马匹,服装,号衣,一派奢华的场面看得吕西安头晕眼花;他一路行来,到了正在动工的凯旋门前面。回来的时候,迎面瞥见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坐着一辆敞篷车,套着精壮的牲口,车后站着跟班的小厮,小厮头上羽毛招展,吕西安还认得他金线滚边的绿号衣。他愣了一愣。前面交通阻塞,车辆一齐停下。吕西安这才发觉路易丝改头换面,认不得了:衣衫的颜色正好衬托她的皮肤;袍子美极了;头发梳得挺有样子,完全配合她的脸蛋;大方的帽子便是在时装领袖德·埃斯巴太太的帽子旁边也还显得别致。戴帽子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决窍:过分往后显得放肆,过分往前近乎阴险,偏在一旁又透着轻佻;可是大家闺秀随心所欲的戴上去就很得体。这个难题,德·巴日东太太一下子就解决了。美丽的腰带勾勒出她苗条的身段。

  她学会了弟媳妇的举动,功架;坐也坐得跟她一样,右手的手指上绕着一根绝细的链子,系着一个玲珑可爱的小香炉,捏着玩儿,借此露出她细气的手和讲究的手套,而不象故意卖弄。总之,她一举一动都和德·埃斯巴太太差不多,而不是依样画葫芦的模仿,她不愧为侯爵夫人的大姑,侯爵夫人对她的学生也很得意。在人行道上散步的男男女女都注意这辆华丽的车子,背对背竖的两块盾牌画着德·埃斯巴和布拉蒙-绍弗里两家的纹章。吕西安看见招呼姑嫂俩的人那么多,好不诧异;他想不到巴黎二十来个沙龙组成的上流社会,都已知道德·巴日东太太和德·埃斯巴太太的亲属关系。骑在马上兜风的青年过来簇拥着车子,陪姑嫂俩向布洛涅森林进发,吕西安认出德·玛赛和拉斯蒂涅也在其内。看他们的手势,不难猜想两个臭得意的哥儿正在恭维德·巴日东太太的变化。

  德·埃斯巴太太风头十足,精神饱满;可见她的不舒服是假的,不愿招待吕西安是真的,因为她并不另约一个日子请他吃饭。诗人又气又恨,慢慢地朝着车子走过去,等两个女人瞧见他了,向她们行了一个礼,德·巴日东太太只做不看见,侯爵夫人拿手眼镜把他照了一下,根本不睬。巴黎贵族糟蹋人的方式,和昂古莱姆的贵族不一样:乡下绅士伤害吕西安,至少还承认他的力量,把他当做一个人;在德·埃斯巴太太眼中,他压根儿不存在。这不是宣判,干脆是不受理。德·玛赛架起手眼镜打量他的时候,可怜的诗人身子凉了半截;时髦哥儿放下手眼镜的姿势古怪透了,给吕西安的感觉仿佛断头台上的铡刀直砍下来。车子过去了。诗人遭了轻蔑,怒不可遏,心里只想报仇:要是他能抓住德·巴日东太太,准会把她当场勒死;他恨不得变做富基埃-丹维尔①,把德·埃斯巴太太送上断头台;还要叫德·玛赛尝尝野蛮人想出来的希奇古怪的毒刑。他瞧见卡那利骑着马走过,风流潇洒,俨然是个最会趋奉的诗人,一路上向最漂亮的妇女打招呼。

  ①富基埃-丹维尔(1746—1795),法国大革命时代控告贵族的检察长。

  吕西安心里想:“天哪!无论如何要有钱!这个社会只有见了黄金才下跪。”接着又听见良心的呼声对他嚷着:“不!还是成名要紧,要成名就得用功。对,用功!大卫说的就是这句话。天哪!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可是我一定成功!一定能坐着敞篷车,带着跟班,在这条林荫道上兜风!一定能把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一流的妇女弄到手!”

  吕西安说着这些气话,在于尔班饭庄吃了一顿两法郎的晚饭。第二天早上九点,他上路易丝家,打算去埋怨她不该那么冷酷,谁知非但德·巴日东太太不接见,门房还不准他上楼。他在街上张望,一直守到中午。中午,杜·夏特莱从德·巴日东太太家出来,眼梢里瞥见吕西安,立刻躲开。吕西安气坏了,紧紧跟着他的情敌。杜·夏特莱眼看他快追上了,只得掉过身来点点头,想打了招呼溜之大吉。

  吕西安道:“对不起,先生,请你慢走一步,让我说几句话。你一向待我很好,希望看在过去的友谊份上,帮我一点小小的忙。你从德·巴日东太太家出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她和德·埃斯巴太太忽然对我冷淡?”

  杜·夏特莱装着忠厚的样子回答说:“沙尔东先生,两位太太把你丢在歌剧院,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可怜的诗人说。

  “告诉你,你一开始就吃了德·拉斯蒂涅先生的亏。人家向他打听你的来历,他老老实实说你姓沙尔东,不是姓吕邦泼雷;说你母亲服侍产妇;你父亲生前在昂古莱姆的乌莫镇上开药房;你妹子是个挺可爱的姑娘,衬衫熨得再好没有,快要嫁给昂古莱姆的印刷商赛夏。上流社会就是这样。你想出头吗?他们要查究你的出身。德·玛赛先生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把你挖苦了一阵;两位太太生怕在你旁边受累,赶紧溜了。你不用想再上她们家去。德·巴日东太太如果再和你来往,她的弟媳妇便不理她了。你有的是天才,想法报复吧。社会瞧不起你,你也瞧不起社会就是了。躲到阁楼上去,写出伟大的作品来,想办法培养一种势力,大家便对你俯首帖耳;那时你受的羞辱可以照样回敬。德·巴日东太太以前对你越好,以后越要躲开你。这是女人的心理。目前问题不在于争回阿娜依斯的友谊,倒是别让她变做你的敌人,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她给你写的信,你统统还给她,这种君子作风她一定领情;以后你要是用得着她,她不至于和你作对。至于我,我相信你前程远大,到处替你辩护;便是现在,只要有什么地方能替你效劳,我没有不乐意的。”

  这时的美男子在巴黎的气氛中返老还童了,他向吕西安冷冷的客客气气的告别;吕西安垂头丧气,脸色那么苍白,精神那么涣散,竟顾不得还礼。他回到旅馆,看见斯托勃等着。

  裁缝亲自上门,与其说替他试新装,——事实上也替他试了,不如说向快活林旅店的老板娘打听陌生主顾的经济情形。吕西安来的时候坐着包车,上星期四德·巴日东太太用马车把他从滑稽歌舞剧院送回旅馆。斯托勃觉得情形不坏,称吕西安为伯爵,又夸耀自己的手艺,说是把吕西安的漂亮身段完全显出来了。

  他说:“年轻人穿了这样的衣衫,尽可上杜伊勒里散步,要不了半个月,准会娶到一个有钱的英国小姐。”

  德国裁缝①的笑话,高雅大方的衣服,细洁的料子,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风度,这许多小事情减少了一些吕西安的愁闷。他隐隐约约觉得巴黎有的是机会,相信自己不难碰到。

  他不是有一部诗稿,一部精彩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吗?前途大有希望。斯托勃答应第二天送外套和别的衣衫来。

  第二天,做靴子的,做内衣的,做礼服的,一齐带着发票来了。吕西安既不知道怎样打发他们,也没有忘掉外省的习惯,统统付了现款。付清了账,带来的两千法郎只剩三百六了,而他还不过来了一星期!可是他照样穿起衣衫,到斐场平台去走了一转。他出了一口气。他穿得那么体面,那么漂亮,那么风流,好些妇女望着他,有两三个受着他美丽的相貌吸引,还回过头来瞧他。吕西安揣摩青年们走路的姿势,动作,一边想着他的三百六十法郎,一边学那些高雅的姿态。

  晚上他独自待在房内,想把住在快活林旅店的生活问题弄弄清楚。平日他自以为省钱,在旅馆里吃最简单的早饭。他仿佛要搬走的样子,叫旅馆开账,发现他欠了上百法郎。第二天,想起大卫说过拉丁区物价便宜,就赶往那儿,找了半天,终于在克吕尼街,靠近索邦②,找到一家破烂的旅馆,租下一个房间,租金正合乎他预定的数目。他马上付清快活林旅店的账,当天搬往克吕尼街。除了雇一辆街车,没有花别的搬家费。

  ①德国人斯托勃当时是巴黎最有名的裁缝,一八二一年时铺子开在黎塞留街。

  ②巴黎大学文科理科的校址;十三世纪时路易九世的忏悔师索邦在此创办神学院,至今沿用其名,称为索邦。

  吕西安在他寒伧的房间里安顿定当,把德·巴日东太太的信集中一处,包起来放在桌上;没有动笔之前,先对这一个倒霉的星期思索了一番。他不承认,在没有想到路易丝在巴黎会发生变化的时候,自己先糊里糊涂的变了心;他看不见自己的过失,只看见眼前的处境;责备德·巴日东太太非但不指引他,反而断送他。他愤恨交加,傲气十足,逞着一腔怒火写了一封信。

  太太,有这么一个女人,不知你对她怎么看法:她看中一个可怜的胆怯的孩子,这孩子抱着许多高尚的,后来被人叫做幻想的信念;那女人卖弄风情,拿她的聪明机智和假装的母爱,引诱孩子走上歧路。甜言蜜语的许愿,叫孩子听得出神的空中楼阁,在她嘴里都不算一回事。她抓住孩子,带在身边,一会儿埋怨他信心不足,一会儿把他奉承夸奖。等到孩子抛弃了家族,闭着眼睛跟那女人走了,那女人却带他到汪洋大海边上,笑盈盈的叫他登上一条单薄的小艇,逼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在暴风雨中漂出去;她站在岩石上笑着,祝他一路顺风。那女人就是你,那孩子就是我。孩子手中有一样纪念品,可能暴露你施舍的罪过和遗弃的恩典。一旦你碰见孩子在波涛中苦苦挣扎,而如果你想到你曾经把他抱在怀中的话,恐怕你也免不了脸红。可是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那纪念品已经在你手上了。你尽可忘掉一切。当初你指着天上,叫我看着美丽的希望,如今我在巴黎的泥淖中只看见悲惨的现实。将来你在显赫的社会里光芒四射,受人敬爱;而我,被你带到了那个社会的门口,又被你丢在破烂的阁楼上直打哆嗦。你在欢乐场中说不定会受到良心责备,想到被你投入深渊的孩子。可是,太太,你不必内疚。那孩子尽管穷愁潦倒,还愿意把他仅有的一样东西奉送,就是在最后瞧你一眼的时候宽恕你。是的,太太,为着你,我弄得一无所有了。可是世界不就是无中生有造出来的吗?天才应当效法上帝,我学了他的宽容,不知是否能具备他的力量。只要我不走上邪路,你毋须担心;万一我堕落,你可逃不了责任。我要用工作去猎取荣名,可惜那荣名绝对没有你的份了。

  这封浮夸的信充满着沉痛的傲气,那是二十一岁的艺术家往往表现得过分的。吕西安写完了信,一颗心飞回老家,看到大卫牺牲了一部分积蓄替他装修的美丽的房间;他曾经体味过的安静,朴素,小康的乐趣,历历如在目前;周围全是母亲,妹子,大卫的形象;他们临别的哭声又听见了,他自己也不由得哭了,因为他一个人在巴黎,没有朋友,没有依傍。

  过了几天,吕西安写信给妹妹。

  亲爱的夏娃,做姊妹的特别不幸,只要听到献身于艺术的弟兄报告生活,心里总是苦多乐少,现在我就怕加重你的心事。你们不是都为我作了牺牲吗?我不是把你们每个人都拖累了吗?我想着过去的日子,家庭中的快乐,才能忍受眼前的孤独。在巴黎尝到了初步的苦难和初步的幻灭以后,我怎么能不超越我们之间的距离,象老鹰一般快快的飞回老巢,到真正爱我的环境中来呢?你们的灯光有没有闪动?灶肚里的木柴有没有滚下来?耳朵里有没有嗡嗡的响声?母亲可曾说:——吕西安想念我们?大卫可曾回答:——他在人海中挣扎?亲爱的夏娃,这封信我只写给你一个人。将来我遇到的善恶祸福也只敢告诉你一个人。说到善恶也真可叹:世界上应当善多恶少,而这里偏偏相反。你只要听我几句话就能知道许多事情:德·巴日东太太觉得我丢了她的脸,到这儿第九天就翻脸不认人,把我打发了,赶走了。她见了我掉过头去;而我因为她要捧我出台,因为要跟着她踏进上流社会,在昂古莱姆好不容易张罗的两千法郎已经花了一千七百六。你不是要问怎么花的吗?唉!可怜的妹妹,巴黎真是一个怪地方:十八个铜子可以吃顿饭,上等酒家最普通的一餐要五十法郎;有四法郎的背心,有两法郎的裤子,时髦裁缝少了一百法郎不给你做。雨天街上积水,过街要付一个铜子。不管路程多近,雇一辆车至少一法郎六十生丁。我住过了繁华地段,如今搬在克吕尼街,巴黎最破落最黑的一条小街,挤在三座教堂和索邦的古老建筑之间。我在克吕尼旅馆住着五层楼上的一个房间,空无所有,脏得厉害,房租还得十五法郎一月。中午吃一块两个铜子的小面包,一个铜子牛奶;晚饭在弗利谷多饭铺吃,二十二个铜子一顿,吃得挺好,铺子就在索邦广场。到冬天为止,每月开销不至于超过六十法郎,至少我这么希望。开头四个月,我的二百四十法郎可以对付了。四个月内,《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长生菊》大概能卖出去。因此你绝对不用为我担忧。目前固然冷冰冰的,又清苦又寒伧,前途却是美妙的,富裕的,灿烂的。最近的变故使我受了伤害,可没有把我压倒。多数大人物全受过这一类的挫折。伟大的喜剧诗人普劳图斯做过磨坊伙计。马基雅弗利的《君主论》是夜晚写的,白天还不是和工人们在一起?了不起的塞万提斯在勒班陀战役①出过力,丢了一条胳膊,被当时一般不入流的文人叫做下贱的独臂老头;不朽的《堂吉诃德》写了第一部,隔了十年才完成第二部,因为没有人肯印。现在的局面不至于到这一步。只有怀才不遇的人才苦闷潦倒;作家出了名就有钱,将来我一定有钱。我此刻完全靠思想过日子,大半天的时间在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补足我缺少的学识,不下这番苦功决不能有大发展。所以我差不多快乐了。

  ①勒班陀,希腊一地名,塞万提斯于一五七○年投入西班牙驻意大利的军队,一五七一年参加著名的勒班陀战役,受了三处伤,左手残废。

  仅仅几天功夫,我已经高高兴兴地适应我的处境。天一亮我就做我喜欢做的工作,不用担心生活;我想得很多,我研究学问。退出了上流社会,虚荣心不再时时刻刻受委屈以后,还有什么能伤害我呢?一个时代的伟人应当离群索居。他们不是森林中的鸟儿吗?只管歌唱,让自然界听着出神,不叫一个人看见。我预备这样做,只要能实现我宏伟的计划。我失去德·巴日东太太毫不惋惜。这种作风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想念。我也不懊悔离开昂古莱姆。

  那女的把我扔在巴黎独自打天下,倒是对的。巴黎是作家,思想家,诗人的乡土。惟有这儿能培养一个人的声名;而声名所产生的美丽的果实,我已经看到了。惟有这儿,在博物馆中和私人的收藏中,作家能看到以往的天才的不朽的作品,使我们的想象受到鼓舞和刺激。惟有这儿,在规模宏大,终年开放的图书馆中,能找到知识和精神食粮。总之,巴黎的空气和一切极细微的事情都有一种精神,文艺作品受到感染而反映出来的也就是这种精神。

  在咖啡馆或者戏院里谈半小时话,比在外省住上十年学到更多的东西。的确,这儿样样值得你观看,比较,样样能提供你知识。物价贵到极点,也便宜到极点,这就是巴黎。每只蜜蜂能在这里找到它的蜂房,每颗心灵都有适合它的养料可以吸收。即使眼前苦一些,我并不后悔。美丽的远景摆在面前,我的心虽然痛苦了一个时候,看到前途也快慰了。再见了,亲爱的妹妹,别希望我经常写信。巴黎有一个特点,就是你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生活的速度快得惊人。我热烈拥抱母亲,大卫和你。

  二 弗利谷多

  许多人都记得弗利谷多的名字,他的铺子可以说是解决饥饿,救济贫穷的庙堂。王政复辟最初十二年间住过拉丁区的大学生,很少不是弗利谷多的老主顾。晚饭一共三道菜,加上一壶葡萄酒或者一瓶啤酒,定价十八铜子,多付四个铜子就能有整瓶的酒。同行的招贴上印着“面包尽量”几个大字,就是说不怕客人“过量”;这种营业方针使那位照顾青年的老板不曾发大财。好些显赫的要人都经过弗利谷多哺育。在索邦广场和黎塞留新街的拐角儿上,不少名流一看见装着小格子的玻璃门面,心中便浮起许许多多无法形容的回忆,觉得意味深长。七月革命①以前,弗利谷多的儿子孙子从来没改动门面,玻璃老是那暗黄的色调,一派古老稳重的气息表示他们不喜欢招揽顾客的外表。现在的饭店老板几乎都拿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做广告,橱窗里陈列的有扎成标本一般,根本不预备烧烤的野味;有希奇古怪的鱼,正如唱滑稽戏说的“我瞧见一条出色的鲤鱼,要买也不妨等上十天八天”;还有名为时鲜而早已落市的蔬果,摆得五花八门,给士兵和他们的乡亲看着取乐。

  ①指一八三○年七月推翻复辟王朝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老实的弗利谷多不来这一套,只用一再修补的生菜盆装满煮熟的李子,叫顾客看了眼睛舒服,知道别家饭店在招贴上大吹特吹的“饭后点心”,在这儿不是一句空话。六斤重的面包切成四段,保证“面包尽量”的诺言。这就算铺子的排场了。主人的姓大有文章可做,①如果早生两百年,莫里哀准会替他扬名。弗利谷多饭店至今存在,只要大学生想活下去,那铺子一定能开下去。大家在那儿照常吃饭,东西既不多,也不少;吃的时候也象工作的时候一样,心情或者阴沉,或者开朗,看各人的性格和情形而定。那有名的铺子当时有两间又长、又窄、又矮的餐厅,凑成一个直角,一间面对索邦广场,一间面对黎塞留新街。桌子特别长,颇有修道院风味,不知从哪个修院饭厅搬来的,刀叉旁边的饭巾套着湛亮的白铁箍,刻着号码。在老弗利谷多手里,桌市每逢星期日更换一次,据说后来弗利谷多的儿子改做一星期换两次,因为同行竞争,老店受到威胁。这铺子好比一个工具齐备的工场,而不是豪华富丽,大开筵席的礼厅,客人吃完就走。店里忙得很,侍应的人来来去去,从来不闲着,大伙儿都在干活,没有一个多余的人。菜的品种不多。马铃薯终年不断,爱尔兰连一个马铃薯都没有了,到处都绝迹了,弗利谷多照样供应:三十年来始终煎得黄黄的,象提善②喜欢用的那个色调,上面撒着细末子的菜叶,面目不变,叫惟恐衰老的妇女看了眼红,一八一四年看到的马铃薯,你到一八四○年再去看,保证没有分别。店里的羊排和里脊牛排,相当于韦里酒家的松鸡和鲟鱼片,算是了不起的名菜,需要早上预定。母牛肉不少,小牛肉很多,做成各种新鲜花样。大批的鳕鱼和青花鱼在大西洋沿岸一出现,弗利谷多铺子就大批涌到。一切都跟蔬菜的交替和法国时令的变化息息相关,你在那里知道的事都是有钱的,有闲的,不关心自然界顺序的人从来想不到的。拉丁区的大学生在弗利谷多饭店里知道的季节最正确:他知道什么时候大豆和豌豆丰收,什么时候白菜在中央菜市场泛滥,哪种生菜货源充足,萝卜是不是歉收。

  ①与弗利谷多读音相近的一个字,叫做弗利谷端,意思是好吃的人,或是专图非法利益的人,正好和开饭店的弗利谷多性格相反。

  ②提善(约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派大画家。

  民间向来有种无稽之谈,说牛排的供应和马的死亡率有关;①吕西安住进拉丁区的时节又在流行这样的话。象弗利谷多铺子里那种动人的景象,巴黎很少饭店看得见。那儿有的是青年人的朝气,信心,不怕穷苦的自得其乐的精神;当然,表情激烈,严肃,又阴沉又骚动的脸不是没有。大家穿着很随便。熟客一朝衣冠端整的上门,立刻有人注意。谁都知道那不是去会情人,便是上戏院或者到上流社会去交际。据说后来成为名流的几个大学生,当初就在那饭店里订交的,你们看下文就知道。除了一般为着同乡关系,在桌子尽头坐在一处的青年之外,吃饭的人大都一本正经,难得眉开眼笑,或许因为喝的是淡酒,兴致不高。弗利谷多的老主顾可能还记得某些神态抑郁,莫测高深的人,身上仿佛裹着贫穷的冷雾,吃了两年饭,忽然象幽灵似的不见了,便是最爱管闲事的熟客也摸不清他们的底细。至于在弗利谷多铺子交了朋友的人,往往到邻近的咖啡馆去喝一杯又浓又甜的杂合酒,或者来一盅搀烈酒的咖啡,借着暖烘烘的酒意巩固他们的友谊。

  ①法国肉类中以马肉价为最贱,故常有人疑心某些牛肉是马肉冒充的。

  吕西安搬进克吕尼旅馆的初期,象进教不久的人一样,行动拘谨,很有规律。他对高雅的生活有过惨痛的经验,把活命之本送掉以后,拚命用起功来。可是这股第一阵的劲头很快要被巴黎的艰难困苦和繁华的诱惑打消的,不论过的是最奢侈的还是最清苦的生活;除非你真有才能而拿得出顽强的毅力,或者为了雄心壮志下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吕西安下午四点半就上弗利谷多铺子,他发觉早去有好处,饭店里花色比较多,爱吃的菜还能叫到。他象一切富于想象的人一样,特别喜欢某一个位置,他挑的座儿证明他眼光不错。吕西安第一天走进饭店,从座客的相貌和偶尔听到的谈话上面,发现靠近账台的一张桌子坐的是文艺界朋友。其次,他自然而然感觉到坐在账台附近可以同饭店主人攀谈,日久相熟了,手头不宽的时候也许能通融欠帐。因此他拣了账台旁边的一张小方桌,桌上只放两份刀叉,两条白饭巾不用箍儿,大概是招待随来随去的客人的。同桌的是个又瘦又苍白的青年,似乎跟吕西安一样穷,清秀的脸已经有些憔悴,破灭的希望使他脑门显得疲倦,在他心上留下许多沟槽,而播的种子没有长出芽来。由于这些残余的诗意,无法抑制的同情,吕西安很想接近那个陌生人。

  他姓卢斯托,名叫艾蒂安。昂古莱姆诗人花了一星期功夫,殷勤凑趣,跟他攀谈,交换一些感想,把他当作第一个谈话的对手。两年以前,艾蒂安象吕西安一样离开本乡,贝里地区的一个城市。他的指手划脚的动作,明亮的眼睛,有时很简短的说话,流露出他对文艺生涯有些辛酸的经验。他从桑塞尔来的时候,带着他的一部悲剧,和吕西安同样受着光荣,权势,金钱的吸引。这年轻人先是接连几日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过后却难得露面。吕西安隔了五六日重新见到他的诗人,希望他第二天再来,不料第二天他的位置上换了一个新人。在青年人中间,第一天见过面,谈话的兴致第二天还接得上;有了间断,吕西安只能每次想法打破沉默,而且最初几星期两人的关系没有多大发展,所以更不容易亲密。

  吕西安打听管账的女太太,知道他那未来的朋友在一家小报馆当编辑,写新书评论,报道昂必居喜剧院,快活剧院,全景剧场的戏。吕西安立刻觉得那青年是个人物,有心同他谈得亲切一些,不惜作些牺牲去换取一个初出道的人最需要的友谊。记者半个月不来吃饭。吕西安不知道艾蒂安只在没有钱的时候才上弗利谷多饭店,因此老是沉着脸,没精打采,吕西安看他冷淡,便竭力陪笑,拣好话来说。其实应不应该交这个朋友还值得郑重考虑;看来那无名的记者过着挥霍的生活:既要烧酒,又要咖啡,又要杂合酒,还得看戏,吃消夜。而吕西安住进拉丁区的初期,行事象一个可怜的孩子,被第一次巴黎生活的经验吓坏了。他研究一下饮料的价钱,摸摸钱袋,不敢学艾蒂安的样;他还在后悔过去的荒唐,惟恐再出乱子。他还没摆脱外省教育的影响,一有邪念,他的两个护身神,夏娃和大卫,立刻出现,使他想起大家对他的期望:他不但要使老母幸福,也不能辜负自己的天才。白天他在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钻研历史。经过初步研究,发觉他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有些荒谬的错误。图书馆关了门,他回到义冷又潮湿的房间把他的作品修改,整理,重写,整章的删掉。在弗利谷多铺子吃过晚饭,他往下走到商业巷,在布洛斯办的文艺阅览室中读当代的文学作品,日报,期刊,诗集,了解流行的思潮;半夜前后回到破烂的旅馆,灯火和取暖的木柴都省掉了。那些读物大大改变了他的观念,他重新校阅歌咏花卉的十四行诗集,他一向看重的《长生菊》,大改特改,保留的原诗不满一百行。可见吕西安最初过的是一般外省穷小子的生活,纯洁,无邪,觉得弗利谷多的饭菜比起老家的伙食已经是奢侈的享受了;所谓消遣只是在卢森堡公园的走道上慢悠悠的散步,心里热呼呼的,斜着眼睛望望漂亮女人;从来不走出本区,只管想着前途,一本正经的用功。

  无奈吕西安天生是个诗人,欲望极大,看到戏院的招贴心痒难熬,忍耐不住。他买楼下的后座,在法兰西剧院,滑稽歌舞剧院,多艺剧院,喜歌剧院,花了五六十法郎。看塔尔玛演他最出名的几个角色,这样的乐趣哪个大学生肯放弃呢?富于诗意的人一开始就爱戏剧,吕西安被戏剧迷上了。他觉得男女演员全是重要人物,不可能跨过脚灯去对他们随便张望。

  在吕西安心目中,那些使他快乐的名角儿简直象神仙一般,报纸上提到他们,口气不亚于谈论国家大事。他渴望做一个戏剧作家,编出戏来叫人上演!有些大胆的人,例如卡西米·德拉维涅,居然实现了这样的美梦!吕西安转着这些创作的念头,忽而信心十足,忽而悲观绝望,精神上骚动不已,可是他继续过着用功和俭省的日子,不管有多少强烈的欲望在暗中激荡。他甚至过分谨慎,不敢走进王宫市场那样的销金窟,他不是一天之内在韦里酒家花掉五十法郎,做衣服花掉将近五百吗?即使打熬不住,要去看弗勒里,塔尔玛,米旭,或者巴蒂斯特弟兄①演出,他也只敢买楼上黑洞洞的散座,五点半就去排队,迟到的人只好花十个铜子买一个靠近售票房的地盘。不少大学生往往等了两小时,最后听见一声票子完啦!大失所望。散了戏,吕西安低着头走回去,不敢望街上的神女。或许他有过几回极简单的艳遇,在他年轻胆小的想象中显得重要无比。有一天吕西安把钱数了一下,发觉所剩无几,大吃一惊;而想到要去找一个出版商,弄些工作来糊口,他又冷汗直流。他一相情愿当做朋友的那个青年记者,不再上弗利谷多饭店。吕西安等着机会,机会始终不来。巴黎只有交游广阔的人才能碰到巧事;熟人越多,各式各样成功的可能性越多,所谓幸运本来是趋炎附势的东西。吕西安还保持外省人未雨绸缪的脾气,不愿意等到只剩几个法郎的时候,他决意大着胆子去找书店老板。

  ①弗勒里和塔尔玛都是有名的悲剧演员。米旭和巴蒂斯特弟兄是喜剧演员。

  三 两种不同的书店老板

  九月里有一天上午,天气相当冷,吕西安挟着两部手稿,从竖琴街往下走到奥古斯丁河滨道,沿着人行道踱过去,瞧瞧塞纳河,瞧瞧书店,仿佛有个好心的神道在劝告他,与其投入文坛,还不如投河。从玻璃窗或店门口望到的脸相各各不等,有的和善,有的好玩,有的快活,有的抑郁。吕西安先是迟疑不决,苦恼得厉害,把那些脸孔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发见一家铺子,好些伙计在门口忙着打包,准备发货;墙上全是招贴,写着:本店发售——德·阿兰古尔子爵着:《孤独者》,第三版;——维克多·杜康热着:《雷奥尼特》,全五卷,上等纸精印,十二开本,定价十二法郎;——凯拉特里着:《道德综论》。①

  “这些人可运气啊!”吕西安叫道。

  招贴是有名的拉沃卡②想出来的新花样,那时初次在墙上大批出现。不久群起效尤,巴黎城内花花绿绿贴满了这种广告,国家也增加了一项税源。在昂古莱姆那么威风,在巴黎那么渺小的吕西安,心里又激动又慌张,沿着屋子溜过去,鼓足勇气踏进那书店,里头挤满着伙计,顾客和书店老板,——“说不定还有作家在内,”吕西安私下想。

  ①阿兰古尔子爵(1789—1856)、杜康热(1783—1833)、凯拉特里(1769—1859),均为当时的法国文人。

  ②拉沃卡,法国十九世纪初期的出版商。夏多布里昂及浪漫派作家的作品大多由他高价收买。

  他对一个伙计说:“我要见维达尔先生或者波雄先生。”

  他看见招牌上写着几个大字:维达尔-波雄合营书店,专营国内外图书发行及经销业务。

  忙碌的伙计回答:“他们两位都有事。”

  “我等着就是了。”

  诗人在铺子里待了两小时,打量整包整捆的图书,看看题目,打开书来东翻几页,西翻几页。最后他肩膀靠着一个用玻璃槅子围起来的小房间,挂着绿色的短窗帘;吕西安疑心维达尔或者波雄就在小房间内,他听见谈话的声音。

  “你要愿意批五百部,就算五法郎一部,每十二部奉送两部。”

  “那么每部实价多少呢?”

  “照原价减去八十生丁。”

  “那就是四法郎二十生丁,”说话的大概是维达尔或者波雄,对方是来兜销书的。

  “对,”兜销的人回答。

  “是不是记账呢?”进货的人问。

  “好家伙!难道你打算十八个月结账,付我一年的期票不成?”

  “不,马上结清,”不知是维达尔还是波雄回答。

  “什么期头?九个月吗?”说话的不是来兜销的出版商便是作者。

  “不,朋友,一年,”两个经销人中的一个回答。

  双方不出声了。一会儿,陌生人叫道:“你太辣手了。”

  “怎么,我们一年销得掉五百部《雷奥尼特》吗?”经销人对杜康热的出版商说。“销路要能按照出版商的心思,我们都是百万富翁了,亲爱的先生!无奈销路操在大众手里。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只卖九十生丁一卷,三法郎六十生丁一部;你想叫我把你的书卖得更贵吗?要我帮你推广这部小说,得给我好处才行。——维达尔!”

  一个胖子耳朵上夹着一支笔,离开账台走过来。

  波雄问:“你上回出门,发了多少杜康热的作品?”

  “《加来的小老头儿》销去两百部,为此不能不把两部回扣小一些的书跌价,现在都变了夜莺。”

  吕西安后来才知道,凡是搁在货栈的架子上,冷清清无人过问的作品,书业中称为夜莺。

  维达尔接着说:“而且你知道,皮卡尔正在写小说;①他的出版商向我们兜生意,为了要畅销,答应比一般的批价多给两成回佣。”

  ①皮卡尔(1769—1828)原是演员,戏剧作家,当过歌剧院经理,从一八二一年起写小说。

  杜康热的出版商听着维达尔告诉波雄的内幕消息,着了慌,可怜巴巴的回答说:“那么,一年就一年吧。”

  波雄毫不含糊的追问一句:“这话算数吗?”

  “算数。”

  出版商走了。吕西安听见波雄对维达尔说:“客户已经定下三百部;咱们给他远期票子,把《雷奥尼特》五法郎一部卖出去,要人家付我们六个月的期票,那……”

  “那就净赚一千五,”维达尔说。

  “嘿!我看出他手头很紧。”

  “他糟糕得很!印两千部,给了杜康热四千法郎。”

  吕西安走到小房间门口,打断了维达尔的话。

  他对两个合伙人说:“对不起,打搅你们……”

  两个老板对他似理非理。

  “我写了一部法国的历史小说,近于瓦尔特·司各特一路,题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想请你们收买。”

  波雄把手里的笔放在桌上,朝吕西安冷冷的瞅了一眼。维达尔虎着脸瞧着作者,回答说:“先生,我们不出版,只经销。我们自己出书的话,做的是知名作家的生意;并且只收买正经书,象历史和什么概论之类。”

  “我的书非常正经,目的是把拥护专制政体的天主教徒,和想建立共和政体的新教徒的斗争,写出一个真面目来。”

  一个伙计在外面叫:“维达尔先生!”

  维达尔走出去了。

  波雄不客气的挥了挥手,说道:“我不说你的小说不是杰作,可是我们只销现成的书。你去找买稿子的人吧,比如卢浮宫附近雄鸡街上的道格罗老头,便是出版小说的。你要是早一些开口,刚才就好见到波莱,他跟道格罗和一些木廊书店是同行。”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波雄先生!”外面有人叫。

  “诗集?”波雄气冲冲的嚷道,“你当我什么人,”他朝吕西安冷笑一声,往铺子的后间去了。

  吕西安穿过新桥,想着许许多多念头。刚才那些生意上的行话,他听懂了一些,知道在书店老板的眼里,书不过是低价收进,高价售出的商品,同头巾店老板看待头巾一样。

  他想:“我找错了门路”;可是发觉文学有这样一副恶俗的生意面孔,暗暗吃惊。

  他在雄鸡街上找到一家外表挺老实的铺子,原来是刚才走过的,绿色的店面漆着几个黄字:道格罗书店。他记得在布洛斯阅览室中念过的小说,好几部的封面插图底下有这个名字。吕西安忐忑不安的走进铺子,富于幻想的人遇到斗争总是这样。他看见一个很特别的老头儿,帝政时代出版界中的一个怪物。道格罗穿着古老款式的黑礼服,前面是大方摆,后面是鳌鱼尾。背心的料子很普通,织成颜色不同的方格,口袋外面吊着一根链子,一把铜钥匙,在宽大的黑扎脚裤上晃来晃去。表的厚薄大概同玉葱差不多。底下是深灰的羊毛袜和银搭扣的皮鞋。他光着头,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颇有诗意。波雄称为道格罗老头的家伙,从他的礼服,扎脚裤和鞋子来看,象文学教授;看他的背心,表和袜子,又是个做买卖的。他的相貌也有这股奇怪的混合味儿:威严而霸道的神气,凹下去的脸孔,俨然是个修辞学教师;尖利的眼睛,多疑的嘴巴,心绪不宁的表情,明明是个书店老板。

  吕西安问道:“这位可是道格罗先生?”

  “是的,先生……”

  吕西安道:“我写了一部小说。”

  出版商道:“你年轻得很啊。”

  “先生,我的年纪跟写作无关。”

  “对,”老出版商说着,接过稿子。“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题目不坏。好吧,先生,你把内容简单的说一说。”

  “先生,这是一部瓦尔特·司各特式的历史小说。我把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斗争的性质,写成两种政体的斗争,王权在斗争中受到严重的威胁。我是赞成天主教徒的。”

  “嗯,嗯,倒是异想天开。好吧,我可以念一念你的作品,我答应你。我更喜欢拉德克利夫太太①一路的小说,不过你倘若工作认真,稍微有些风格,意境,思想,安排情节的能力,我很乐意帮忙。我们要求什么?……不是优秀的稿子吗?”

  ①拉德克利夫(1764—1823),英国女作家,专写神怪和恐怖小说,十九世纪初期在法国很受欢迎。

  “什么时候听回音?”

  “我今晚下乡,后天回来,那时作品可以看完了,我要认为合式的话,后天就好谈判。”

  吕西安看他这样和气,转错了念头,掏出《长生菊》来。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哦!你是诗人,那我不要你的小说了,”老人把稿子还给吕西安。“起码诗人写散文总是不行的。散文不能拿废话充数,一定要说出些东西来。”

  “可是瓦尔特·司各特也写诗啊……”

  “不错,”道格罗又变得软和了。他看出这个青年很穷,便留下稿子,说道:“你住哪儿?我过一天去看你。”

  吕西安写了地址,没想到老人别有用心,也不知道他是老派的出版商,恨不得把饿肚子的伏尔泰和孟德斯鸠锁在顶楼上。

  出版商看了地址,说道:“我才从拉丁区回来。”

  吕西安告别的时候心上想:“这个人真好!对年轻人多热心,而且是个识货的行家。不是吗?我早就告诉大卫:只要有本领,在巴黎是容易出头的。”

  吕西安又快活又轻松的回去,做着功成名就的好梦。他忘了在维达尔和波雄的账桌上听到的可怕的话,只道至少有一千二百法郎到手。一千二百法郎能在巴黎住一年,让他准备新作品。他从这个希望出发,定下不知多少计划!发愤用功的生活引起他不知多少甜蜜的幻想!他把屋子安排了一下,整理了一下,差点儿没置办东西。他在布洛斯阅览室成天看书,耐着性子等回音。过了两天,道格罗对于吕西安在第一部作品中表现的风格感到惊异,赏识他的人物写得夸张,那在故事发生的时代也说得过去;也注意到他的想象力非常奔放,青年作家写处女作的时候往往有这种气魄;道格罗居然不拿架子,亲自上旅馆访问他未来的瓦尔特·司各特。他决意花一千法郎买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版权,另外订一份合同要吕西安再写几部。一看见旅馆,老狐狸马上改变主意。——“住这种地方的青年欲望小大,一定是个用功的读书人;给他八百法郎就行了。”旅馆的老板娘听道格罗问到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回答说:“五楼!”道格罗仰起头来,看见五楼以上就是天空,心上想:“这个年轻人长得漂亮,简直是个美男子,钱太多了会心猿意马,不用功的,为了咱们的共同利益,给他六百法郎吧,不过是现金,不是期票。”他爬上楼去,在吕西安的房门上敲了三下,吕西安开了门。屋子里空无所有。桌上摆着一碗牛奶,一小块两个铜子的面包。天才的穷苦使道格罗老头看了心中一动。

  他私忖道:“这种朴素的习惯,菲薄的饮食,简单的欲望,但愿他保持下去。”随即对吕西安说:“看到你我很高兴。先生,你同冉-雅克①有好几点相象,他便是过的这样的生活。天才在这等地方爆出火花,写出好作品来。文人的生活正该如此,万万不能进咖啡馆,上饭店,大吃大喝,糟蹋他们的光阴和才具,浪费我们的金钱。”说着他坐下了。“小朋友,你的小说不坏。我当过修辞学教师,熟悉法国史;你的作品颇有些出色的地方。你是有前途的。”

  ①指启蒙时代作家卢梭(1712—1778)。

  “啊!先生。”

  “是的,你是有前途的。咱们可以合作。我愿意收买你的小说……”

  吕西安心花怒放,高兴得胸坎里扑通扑通直跳,他要登上文坛了,终究能出书了。

  “我给你四百法郎,”道格罗说话的声音特别甜,望着吕西安的神气仿佛他是大发慈悲。

  “四百法郎买这部稿子?”吕西安问。

  “对,买这部小说。”道格罗看着吕西安诧异并不奇怪,接着说:“可是付你现款。你还得答应六年中间每年写两部。如果第一部在六个月之内销完,以后我给你六百法郎一部。一年两部,每月一百法郎收入,你生活有了保障,应该快活了。有些作家的小说,我每部只给三百法郎。英国小说的译本,我只出两百。这个价钱在从前是惊人的了。”

  吕西安浑身冰冷,说道:“先生,我们谈不成了,请你把稿子还我。”

  出版商回答说:“稿子在这里。先生,你不懂生意经。出版一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要担一千六百法郎印刷费和纸张费的风险。写一部小说比张罗这样一笔款子容易得多。我店里存着一百部稿子,可拿不出十六万法郎。唉!我开了二十年书店,还没赚到这个数目呢。可见出版小说发不了财。维达尔和波雄经销的条件一天比一天苛刻。你大不了白费时间,我却要掏出两千法郎。habentsuabatalibelli,①我要是眼光看得不准,就得赔两千法郎;至于你,你只消写一首诗骂一通愚蠢的群众。你把我的话细细想过以后,会再来找我的。”

  吕西安不胜轻蔑的挥了挥手,道格罗正色重复了一句:“是的,你会再来找我的。你瞧着吧,不但没有一个出版家肯为一个无名的青年人担两千法郎风险,也没有一个书店伙计肯看你乱七八糟的稿子。我倒是看完的,能指出好几处文字的错误。应该说提醒的地方,你写着提到,尽管后面应当用直接被动词,你却加了一个介词。”两句话说得吕西安好不惭愧。道格罗又道:“你下次再来看我,可要损失一百法郎,我只给三百了。”他说罢起身告辞,走到房门口又道:“你要没有才能,没有前途,我要不关心用功的年轻人,我也不会给你这样好的条件。每月一百法郎!你考虑考虑吧。一部小说丢在抽斗里,当然不比一匹马关在马房里,不用吃饭;可是老实说,也不会给你饭吃!”

  吕西安抓起稿子扔在地下,嚷道:“我宁可烧掉的,先生!”

  “你真是诗人脾气,”老头儿说。

  吕西安吞下面包,喝完牛奶,走下楼去。房间太小了,不出去的话,他只能团团打转,象关在植物园铁笼里的狮子。②

  ①拉丁文:书的命运各各不同。(这是公元一世纪文法学家丹朗蒂阿努斯·莫吕斯的一句诗。)

  ②巴黎的动物园设在植物园内。

  四 第一个朋友

  吕西安准备上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平时他在那儿看见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每次坐着老位置,埋头工作,从来不分心,不怕扰乱,一望而知是真正好学的人。他大概在图书馆出入久了,从馆员到馆长都对他很客气;馆长让他带书回去,吕西安看着用功的陌生人第二天把书送回。诗人认为他也是在穷苦和希望中挣扎的弟兄。身材矮小,瘦弱,没有血色,英气勃勃的额角盖着又黑又浓而不大梳理的头发,一双手长得很美,使人注目的是他相貌有点象翻刻罗贝尔·勒费弗尔原作的拿破仑像。那幅版画把抑郁的热情,抑制的野心,内在的活动,表现得极有诗意。你细看之下,准会发觉画上的人物天分极高而谨慎无比,心思很深而又气概不凡。眼睛象女人的一样机灵。目光好象只嫌视野不够,竭力想找困难来克服。就算版画下面不写明波拿巴,你也会望上半天。那青年好比画像的化身,平日穿着长裤,厚底皮鞋,料子很普通的外套,有白点子的灰呢背心,纽子一直扣到上面,打着黑领结,戴一顶廉价的帽子。他显然不喜欢多余的装饰。神秘的陌生人额上印着天才的标记。吕西安发觉他是弗利谷多铺子最有规律的常客,不喝酒,吃饭只为充饥,不在乎吃什么,店里的菜他似乎都熟悉。大概他是有意识的关心一些伟大的事业,所以不论在饭店或者图书馆,处处表现出一种尊严,叫人不敢接近。目光带着深思的意味。长相高贵而俊美的脑门,显得他经常在静观默想。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看起东西来又深刻又迅速,表示他对事物有追根究底的习惯。他动作简单,态度庄重。吕西安不由自主的对他有种敬意。两人在图书馆和饭店进进出出,彼此瞧过好几回,好象预备说话,可是谁都不敢开口。沉默的青年坐在餐厅的尽头,靠索邦广场的一面。因此吕西安没法和他结交,虽然对这个用功朋友很向往,觉得他有些说不出的高人一等的迹象。后来两人都承认,他们生来淳朴、胆小,动不动害怕,而孤独的人还喜欢这种羞怯的情绪。要不是吕西安碰了钉子忽然和他相遇,或许两人永远不会发生关系。吕西安走进砂岩街,看见那青年从圣热内维埃弗回来。

  他说:“先生,图书馆没有开门,不知道为什么。”

  吕西安那时含着眼泪,他对陌生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感谢;那种手势比说话更有力量,能沟通青年人的心。两人从砂岩街一同走向竖琴街。

  吕西安道:“那我就上卢森堡公园去散步。已经出了门,不大能够再回去用功。”

  那青年接口道:“是啊,思想给打断了。先生,你好象心里不快活。”

  吕西安道:“我才碰到一桩古怪事儿。”

  他说出怎样到河滨道,怎样去见道格罗老头,刚才听到怎样的条件;又报出自己的姓名,大致讲了讲处境。他一个月来吃饭花掉六十法郎,旅馆三十法郎,看戏二十法郎,阅览室十法郎,总共一百二;此刻只剩一百二了。

  陌生人回答:“先生,你的经历就是我的经历,也是一般年轻人的经历;他们每年从外省到巴黎来,数目有一千到一千二。咱们还不算最苦的呢。这所戏院,你瞧见没有?”他指着奥德翁①的屋顶说。“有一天,广场上一所屋子里住进一个人,很有才气,穷得不堪设想;结了婚,这一桩额外的苦难还没临到你我身上;他和老婆感情很好,有两个孩子,——是祸是福,我也说不上来;他背了一身债,可是对写作颇有信心。他把一部五幕喜剧送往奥德翁,人家不但接受了,还另眼相看,演员开始排练,经理热心督促。这五项运气等于五出戏,比写五幕喜剧更不容易。可怜的作者住在一个阁楼上,你从这儿望得见;他在排戏的时期想尽方法活下去,老婆的衣服全进了当铺,一家人光吃面包过日子。上演前夜,彩排那天,夫妻俩欠着面包店,牛奶房,门房五十法郎。作家只留着必不可少的衣着:一件礼服,一件衬衫,一件背心,一双靴子。他只道成功在望,拥抱着妻子,告诉她苦难快完了,说道:现在再没有什么事跟我们捣乱了!老婆说:还有火呢,你瞧,奥德翁起火啦!——先生,奥德翁起火啦。因此你别抱怨。你还有衣服,没有妻儿子女,袋里还剩一百二十法郎,一个钱都不欠人家。后来那出戏在卢瓦剧院演到一百五十场。王上给了作者一笔年俸。布丰说的好:所谓天才就是耐性。的确,人的耐性同自然界化育万物的办法最相近。我问你,先生,什么叫做艺术?还不是经过凝炼的自然!”

  ①法国四大国家剧院之一,建于一七八二年;一七九九、一八一八两次毁于火。一八一八年毁后,临时迁往卢瓦剧院。

  两个青年在卢森堡公园大踏步走着。陌生人竭力安慰吕西安。吕西安不久就知道他姓阿泰兹,名叫达尼埃尔,后来声名显赫,成为当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而且也是个少有的人物,因为在他身上,借用某诗人的一句精彩的话来说:“卓越的才能和卓越的性格完全一致。”

  达尼埃尔声音柔和的对吕西安说:“一个人要伟大,不能不付代价。天才的作品是用眼泪灌溉的。才具是有生命的东西,同一切生物一样有它多灾多病的童年。社会排斥残缺不全的才具,正如自然界淘汰衰弱或畸形的生物。要出人头地,必须准备斗争,遇到任何困难决不退缩。一个伟大的作家是个殉道者,只是不死罢了。你脑门上印着天才的标记,”阿泰兹对吕西安一览无余的瞧了一眼;“要是你没有天才的意志,没有那种超人的耐性,在命运的播弄使你同目的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你不能继续向无限的前程趱奔,象乌龟不论在什么地方都爬向海洋一样,那就不如趁早放弃。”

  “难道你准备受尽折磨吗?”吕西安问。

  “准备受各式各样的考验:同道的毁谤,出卖,偏枉不公;生意场中的无耻,奸诈,残酷,”达尼埃尔用逆来顺受的口气回答。“只要你作品写得好,第一次碰个钉子有什么关系……”

  吕西安道:“你愿意念一念我的作品,审定一下吗?”

  阿泰兹回答:“行。我住在四风街。我的屋子里住过一个非常有名的人物,当代最了不起的一个天才,科学界的巨人,最伟大的外科医生德普兰。他最初就在那儿受难,跟艰苦的巴黎生活和荣名作挣扎。我每天晚上想着他,第二天就有了勇气。在我那个房间里,他常常只吃面包和樱挑过日子,象卢梭一样,可是没有泰蕾丝①。你过一小时去,我等你就是。”

  两个诗人握了握手走开了,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和同情。吕西安回去拿稿子。因为天冷,达尼埃尔·阿泰兹把表送往当铺,买了两捆木柴,在房里生起火来招待新朋友。吕西安准时前往,发觉达尼埃尔的屋子比他的旅馆更糟,走完一条黑洞洞的小弄才是不见天日的楼梯。达尼埃尔的房间在六层楼上,两个破落的窗洞之间有一个颜色发黑的木书架,插着贴满标签的文件夹。房间尽头摆一张油漆的小木床,象中学生睡的;床几是买的旧货,还有两把马鬃垫子的靠椅。方格的糊壁纸年深月久受着烟熏,象涂了一层油。一个窗洞和壁炉架之间,放一张堆满纸张的长桌。壁炉架对面,有一口桃花心木的蹩脚五斗柜。一条旧地毯把地砖全部铺满,有了这件奢侈品,屋内可以不用生火。桌子前面摆一张普通的写字椅,红羊皮面子用久了,颜色已经泛白;另外还有六把旧椅子。吕西安看见壁炉架上有一个带罩子的旧烛台,插着四支蜡烛,跟别的东西的寒伧大不相称,他问了一下,原来阿泰兹受不了油烛②的气味。可见他知觉特别灵,是个极敏感的人。

  ①卢梭的情妇,卢梭到晚年才和她正式结婚。

  ②油烛是用牛羊油做的,比蜡烛便宜得多。

  吕西安的小说念了七小时才完毕。达尼埃尔诚心诚意的听着,一声不出,不插一句嘴;这样的体贴在作家中是极少有的。

  吕西安在壁炉架上放下稿子,问达尼埃尔:“怎么样?”

  达尼埃尔郑重其事的回答:“你走的是正路,是大路,不过作品需要修改。你要不想照抄瓦尔特·司各特,就得另外创造一种手法;现在你是模仿他。你和他一样开场用长篇的谈话引进人物,谈话完了才有描写和情节。这两个对立的因素,一切激动人心的作品都少不了,你偏偏放在最后。为什么不颠倒一下呢?散漫的对话在瓦尔特·司各特笔下非常精彩,你却写得黯淡无光,我看还是干脆不用,拿描写来代替,我们的语言本来最宜于描写。但愿你的对话是读者预期的后果,替你的上文做总结。最好先写情节。或者从侧面对付你的题材,或者从结尾入手;各个场面要有变化,避免千篇一律。就算拿苏格兰作家对话式的戏剧应用到法国历史上来,你仍旧可以显得新颖。瓦尔特·司各特笔下没有情欲,他缺少这样东西,或许是他国内伪善的风俗不允许他提到。在他心目中,女人总是恪守妇道的。除了极少数的例外,他的一些女主人公简直一模一样,照画家的说法,用的是一个标本:个个都是从克拉丽莎·哈洛脱胎的。他把所有的女人都归结到一个观念,他只拿同一个模子来翻印,不过着色浓淡有些参差罢了。可是女人就因为有了情欲才扰乱社会。情欲变化无穷。你一描写情欲,办法就多了;伟大的司各特因为要古板的英国家家户户看他的小说,不能不放弃这些手法。在法国,在我们历史上情绪最骚动的时代,天主教的风流罪过,豪华的风气,同加尔文教阴沉严厉的人物相比,正好是个极端。从查理曼起,每个名副其实的朝代至少需要一部作品来描写,有的还需要四五部,例如路易十四,亨利四世,弗朗索瓦一世。你可以写出一部生动的法国史,描写各个时期的服装,家具,屋子,室内景象,私人生活,同时刻划出时代的精神,而不必吃力不讨好,讲一些尽人皆知的事实。我们多数的国王在民间被歪曲了,你正好纠正这种错误,成为你的特色。在你第一部作品中,应当大胆把卡特琳娜①那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还她一个本来面目;一般人至今对她存着偏见,而你现在是迁就他们,牺牲了卡特琳娜。至于查理九世,也该如实描写,不能同新教作家一鼻孔出气。你只要坚持十年,不定名利双收。”

  ①指卡特琳娜·德·梅迪契(1519—1589),乌尔班公爵洛朗二世之女,一五三三年与弗朗索瓦一世的次子奥尔良公爵结婚,一五四七年成为法国皇后。

  时间已经到九点。吕西安并不知道新朋友为着他在房内生火,却是无意中学他的样,请他上埃东饭店吃饭,花了十二法郎。达尼埃尔在饭桌上说出他的希望和做的学问。阿泰兹认为没有深刻的思辩能力,一个人不可能出类拔萃。那时他正在挖掘古往今来的哲学宝藏,预备吸收融化,他要象莫里哀那样,先成为深刻的哲学家,再写喜剧。思想和事实,书本上的世界和活生生的世界,他都研究。交的朋友有自然科学家,有青年医生,有政论家,艺术家,全是好学,严肃,有前途的人。他的糊口之计是替人名辞典,百科辞典,自然科学辞典,写些认真而报酬微薄的稿子。他写的不多不少,仅仅为满足生活和发展思想的需要。阿泰兹也在写一部小说,专为研究语言的变化;这部还没有完成的书时断时续,完全趁他高兴,主要是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动笔;他用小说的形式研究心理,内容很有分量。虽然阿泰兹谈到自己很谦虚,吕西安已经觉得他近乎巨人了。十一点钟走出饭店的时候,吕西安对这个朴实的君子,超群绝伦而并不以此自居的人物,十分钦慕。他听着达尼埃尔的劝告毫无异议,全盘接受。达尼埃尔的优秀才具已经成熟,一方面靠他的思想,一方面靠他在孤独生活中养成的批评精神;而那些从未发表的批评只供他自己思考,不是说给别人听的。他替吕西安突然打开了一个美丽的幻想的宫殿。外省人好象被炭火烫了舌头,大吃一惊;巴黎的用功朋友说的话,在昂古莱姆诗人的头脑中碰到一块早已垦熟的土地。吕西安开始把作品彻底修改。

  五 小团体

  在举目无亲的巴黎,外省大人物遇到一个和他感情同样热烈的人,太高兴了,就跟缺少温暖的青年一样,钉着阿泰兹寸步不离:他接阿泰兹一同上图书馆,晴天陪他在卢森堡散步,每天晚上和他在弗利谷多饭店同桌吃饭,吃过饭送他回那个寒伧的房间,总而言之,吕西安仿佛一个小兵在俄罗斯冰天雪地的平原上紧挨着身边的弟兄。他结识达尼埃尔的初期,注意到达尼埃尔的一般亲密的朋友碰在一起,见了他都有点拘束,不免心中怏怏。阿泰兹和吕西安提到那般杰出的人,口气之间隐隐然有一股热情;他们的谈话却有所保留,同他们明明很强烈的友谊不大相称。吕西安觉得这些陌生人(因为他们彼此都用名字相称)很奇怪,受到他们排斥又感到苦闷,只得悄悄的走开。他们和阿泰兹一样脑门上有个标记,可以看出各有各的天才。直到经过达尼埃尔私下劝说,众人的异议平息之后,吕西安才被认为有资格加入这个优秀人物的集团。从那时起,吕西安才认识他们。浓厚的感情和严肃的精神生活把他们结合在一起,几乎每天晚上在阿泰兹家聚会。他们有种预感,认为阿泰兹是个伟大的作家,奉他为领袖。在他以前的第一个领袖是当代最了不起的一个思想家,神秘气息极浓的天才,那时回了本乡,原因不必在此多叙;吕西安听见他们常常提到他,名字叫路易。后来他们之中有几个半途夭折,另外一些和阿泰兹一样声誉卓着。单看成功的几个,就不难了解为什么那些人会引起诗人的兴趣和注意。

  至今在世的人中有荷拉斯·毕安训,那时在市立医院当住院医生,后来是巴黎大学医学院的名教授,早已尽人皆知,不必再描写他的为人,说明他的性格和思想的性质了。其次是莱翁·吉罗,是个深刻的哲学家,大胆的理论家;所有的学说他都要探讨,检定,发挥,阐明,最后奉献给他崇拜的偶像,——人类。他始终伟大,便是犯的错误也因为动机纯正而显得高尚。这位态度认真,孜孜不倦的学者,如今是某个伦理和政治学派的领袖,学派的价值只有让时间来判断。他的信念使他和小团体的同伴分道扬镳,在另一方面活动,但仍然是他们忠实的朋友。在团体中代表艺术的是青年画派中最优秀的一个画家,叫做约瑟夫·勃里杜,他兼有罗马派的素描和威尼斯派的色彩,要不是过于敏感,无形中吃了亏,可能成为意大利画派的继承人,——当然,他还没有停止发展。

  爱情是他的致命伤,不仅影响他的心情,也影响他的头脑,扰乱他的生活,使他走着意想不到的弯路。如果约瑟夫为着短时期的情妇太快乐了或者太苦恼了,送去展览的作品就失败,不是颜色厚重,掩没素描,只能算稿本,便是在假想的痛苦中完成的图画,只注重素描而看不见他擅长的色彩。一般的观众,包括他的朋友在内,对他经常失望。霍夫曼①准会喜欢的的任性,他的离奇的幻想,艺术上的大胆创新。他的完美的作品的确令人钦佩,他受到钦佩也很高兴;可是一朝作品失败,他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到的特色,在群众眼里并不存在,因而得不到赞美的时候,他就不胜骇怪。脾气怪到极点,朋友们有一天眼看他毁掉一件完成的作品,认为画得过头了,他说:“功夫太到家,太象小学生的作业了。”他性格与众不同,有时竟崇高之极;凡是神经质的人的长处短处,他无不具备;而十足地道的神经质往往近于病态。他的头脑和斯特恩②相似,而不象斯特恩对文学下过功夫。他的谈吐,他的思想的闪光,隽永无比。口齿伶俐,待人体贴,可是变化无常,在感情方面和绘画制作方面同样任性。俗人可能指摘他的一些缺点,正是使他在小团体中受到喜爱的原因。

  ①霍夫曼(1776—1822),德国浪漫派作家兼音乐家,富于奇思幻想,观察细致,写的神怪故事尤其著名。

  ②英国小说家斯特恩(1713—1768)在作品中常有尖锐的批评,辛辣的讽刺,细腻的感情。

  还有一个叫做费尔让斯·里达,在当代作家中最富于诙谐滑稽的想象。他不在乎名气,只拿极通俗的作品交给戏院,最精彩的戏剧都藏在脑子里留给自己和朋友取乐。他但求温饱,有了生活费就不愿再写作。生性懒惰,提起笔来却洋洋洒洒,象罗西尼;对任何事情都从正反两面考虑,这一点象所有伟大的喜剧诗人,例如莫里哀和拉伯雷;他是怀疑派,觉得样样可笑,事实上他就是嘲笑一切。费尔让斯·里达精通人生哲学,世故极深,有观察的天赋,瞧不起他认为虚空的荣誉;他的心可并没因之冷下来。他对自己的利益满不在乎,对人却非常热心,要有什么活动,总是为了朋友。他外表象拉伯雷,也不讨厌好酒好菜,①可决不追求。他心情又忧郁又快活。朋友们叫他联队里的看家狗,这个绰号②形容他的为人再恰当没有。其余三个,至少和以上侧面介绍的四个朋友同样卓越,不幸陆续夭折。第一是梅罗。居维埃和若夫华·圣伊莱尔那场有名的论战,便是他在去世之前引起的。③居维埃提倡一种狭义的着重分析的科学,至今在世而在德国受到尊重④的若夫华·圣伊莱尔却是泛神主义者;事实上两人都是了不起的天才。他们所争论的大问题,在居维埃过世前几个月⑤使科学界分成两派。

  ①拉伯雷在《巨人传》中津津乐道于好酒好菜。

  ②这句俗语原是指军队中的班长或排长。

  ③梅罗在历史上实有其人,即梅朗医生,卒于一八三二年六月,时年四十二岁。一八三○年二月,法国著名生物学家若夫华·圣伊莱尔(1722—1844)在法兰西科学院就梅朗与洛朗赛合写的《论软体动物的组织》一文作了报告,加以肯定,著名的动物学家居维埃(1769—1832)表示异议,在报刊上展开一场剧烈的论战。

  ④歌德于一八三二年三月逝世前写的最后一篇文字,赞成若夫华·圣伊莱尔的主张,所以巴尔扎克说圣伊莱尔在德国受到尊重。

  ⑤论战始于一八三○年,居维埃卒于一八三二年,巴尔扎克所谓过世前几个月,实际是过世前两年。

  梅罗是路易的朋友,而路易不久就被死神从知识界中带走。这两个短命的人虽然学识和天才浩瀚无涯,今日都无人知道。此外还得加上一个雄才大略的共和党人,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抱着欧罗巴联邦的梦想,为一八三○年代的圣西门运动出过不少力。政治才具不亚于圣茹斯特和丹东,为人象少女一般和顺,朴实;富于热情和幻想;优美的声音可能使莫扎特,韦伯,罗西尼倾倒;唱起贝朗瑞的某些歌曲来能唤起人的诗意,爱情或者希望。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穷得象吕西安,象达尼埃尔,象他所有的朋友,对于谋生之道看得和第欧根尼①一样旷达。他替大部头的着作编目,代出版商写说明书,绝口不提自己的主张,正如坟墓决不泄漏死后的秘密。这个快活而落拓的知识分子,或许还是一个会改变世界面目的大政治家,后来象小兵一般死在圣梅丽修道院。②不知哪个商人的子弹打中了法兰西最高尚的一个人物。并且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的性命不是为他自己的主张牺牲的。他的欧罗巴联邦其实比共和党的宣传对欧洲的贵族威胁更大。一般疯狂的青年自命为国民议会的继承人,提倡那种观念模糊的要不得的自由;克雷斯蒂安的理想可不象他们的荒唐,要合理得多。认识他的人莫不惋惜这个高贵的平民,时常想起这个无名的大政治家。

  ①第欧根尼(公元前413—前327),古希腊哲学家,厌恶财富,轻视享受,经常以木桶为家。

  ②一八三二年六月四日,共和党人不满路易-菲力浦的立宪政治,掀起群众性的事变,在巴黎发生巷战;六月六日被政府军队镇压平息。圣梅丽修道院街是牺牲最惨重的地方。当时拥护政府的以中小资产阶级为主,镇压群众的民团即由中小商人组成,故下文提到商人的子弹。

  这九个人组成一个小团体,相互的尊重和友情使他们各走极端的思想和主义从来不起冲突。达尼埃尔·阿泰兹是庇卡底的乡绅人家出身,对君主政体的信念同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对欧罗巴联邦的信念一样坚定。费尔让斯·里达嘲笑莱翁·吉罗的哲学思想,吉罗向阿泰兹预言基督教和家庭组织必然要消灭。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笃信基督教,认为基督是平等的奠基人;他在毕安训的解剖刀前面坚持灵魂不死,而毕安训是最会分析的学者。大家辩论而不争吵;除了几个自己人没有别的听众,所以不计较面子。他们彼此说出工作的成绩,以青年人的可爱的坦白征求意见。遇到重大事故,思想对立的人会放弃自己的主张,拥护朋友的见解;凡是涉及本人思想以外的问题或作品,他们都大公无私,所以更乐于帮助朋友。几乎每个人都秉性温和,能够容忍,这两个优点说明他们高人一等。我们的破灭的希望,流产的才能,失败的事业,受了挫折的雄心,往往积聚起来变为忌妒;他们却不知忌妒为何物。并且他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因此凡是象吕西安那样被他们接受的人,都觉得和他们相处很舒泰。真有才能的人总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决不矜持;他们的讥讽只是一种精神游戏,并不针对别人的自尊心。最初你因为佩服他们而不免心情激动,过了这个阶段就觉得处在这批优秀的青年中间不知有多少乐趣。他们尽管彼此很亲热,仍旧感到各有各的价值,非常尊重朋友;每个人都觉得可以与,可以受,坦然不以为意。谈话极有风趣,毫不勉强,题材无所不包。用的字象箭一般轻灵,不仅脱口而出,而且一针见血。物质方面的极端穷苦和精神方面的巨大财富成为奇怪的对比。他们想到现实生活,只作为朋友之间戏谑的资料。有一天,天气早寒,阿泰兹家来了五个朋友,不约而同在大衣底下挟着木柴,仿佛举行野餐的时候,每个客人带一样菜,结果全带了肉饼。他们都有一种内心的美反映在他们的外表上面,跟用功和熬夜一样使年轻的脸上发出黄澄澄的奇妙的光彩;某些骚动的线条被纯洁的生活和思想的火焰净化了,变得端正了。脑门象诗人的一样宽广。眼睛又亮又精神,证明他们生活毫无污点。逢到特别艰苦的时候,大家还是快快活活的忍受,兴致不减,脸上照旧清明恬静。年轻人要有这种气色,必须没有犯过重大的过失,不曾为了打熬不住穷苦,只想不择手段的成功,象一般文人那样对叛变的行为肯宽恕或纵容,因而自暴自弃,干出下流的勾当。他们的友谊所以牢不可破,格外动人,是由于彼此深信不疑,这一点是爱情所没有的。那些青年完全信得过自己:一个人的仇敌便是众人的公敌,为了休戚相关的义气,不惜损害自己最迫切的利益。

  没有一个人胆怯畏缩,谁要受到指控,个个人敢出来替朋友否认,信心十足的为朋友辩护。心胸同样高尚,感情同样强烈,他们在学术和知识的园地中能够自由思索,互相倾诉,所以他们的关系才那么纯洁,谈话那么畅快。因为相信对方必定了解,各人的脑子才能够称心惬意的活动;他们相互之间绝对不用客套,他们会说出自己的痛苦和快乐,思想也罢,烦恼也罢,都可以尽情流露。一般心胸伟大的人重视《两个朋友》的寓言①,就是为了那种无微不至的体贴,而这体贴在他们中间是常事。怪不得他们对新加入的人挑选极严。他们深深体会到自己的伟大和幸福,不愿意让陌生人闯进来扰乱。

  这个以感情和兴趣结合的同盟持续了二十年,没有冲突,没有误会。只有死神才能削减这个“七星”社②的成员,带走了路易·朗贝尔,梅罗和米歇尔·克雷斯蒂安。一八三二年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殒命的时候,荷拉斯·毕安训,达尼埃尔·阿泰兹,莱翁·吉罗,约瑟夫·勃里杜,费尔让斯·里达,冒着危险到圣梅丽去收尸,不怕政治上的暴力,尽他们最后一些义务。他们在夜里把心爱的朋友迭往拉雷兹神甫公墓。毕安训为这件事不避艰险,克服所有的困难,告诉部长们他和过世的联盟论者友谊深厚,要求他们帮助。替五位名人出过力的几个朋友,看着他们的行事大为感动,始终忘记不了。你在那幽雅的坟场中散步的时候,可以看到有一块永久墓地,铺着草皮,立着一个黑木的十字架,刻着一行红字: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这种格式的墓碑只此一个。五位朋友觉得这个朴素的人应当用朴素的形式纪念。

  ①见《拉封丹寓言诗》第八卷第十一则,描写两个知己,便是梦中也互相关切。

  ②公元前三世纪时的希腊,十五及十七世纪时的法国,都有一批著名的诗人称为七星诗人。

  可见那寒冷的阁楼上就有最理想的友谊。弟兄们在不同的学科中有同样卓越的成就,诚诚恳恳的互相指点,无所不谈,便是不正当的念头也直言不讳。没有一个不是学识渊博,没有一个不经过贫穷的考验。吕西安被这些优秀人物接受而且平等相待之后,在他们中间代表诗歌,代表美。他念他的十四行诗,很受欣赏。人家有时要他朗诵一首诗,正如他要求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唱一支歌。在荒凉的巴黎,吕西安终于在四风街上遇到了一片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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